拜帖刚递上去,宋远桥、俞莲舟二人便亲迎出紫霄宫大门,将她带去张三丰平时见客的静室。他们知道她为何而来,是以双方一见面,两人便自行离开,让师父与她单独相谈。
张三丰已经接近八十岁了,身材高大,衣着普通,长相更没有出奇之处。但他精神健旺,双目炯炯,纵然头发胡子都白了,给人的感觉也不像垂暮老人。
人年纪大了之后,武功再高,脉象也将出现衰败之象,不像少年人那么生机勃勃。但张三丰抱神守一,元气极为浑厚旺盛,难说更像老人还是少年。
苏夜与他互叙寒温,又互相夸奖了几句,这才入座。她注目杯中清茶,凝视那袅袅升起的白气,微笑道:“相信俞二侠已将我的书信带到,请张真人莫要笑话我不自量力。”
她打量张三丰时,张三丰当然也在打量她。他对十二连环坞留心已久,因几个徒弟都说,他们对武当相当客气,又从不肆意妄为,所以有着些许好感。
后来,俞莲舟因莫家的事,上门求见苏夜,结果拿回了一封信。他说苏夜年轻美貌,天资灵秀,并非常人想象中的彪形大汉,或白发老人。张三丰已对她十分好奇,很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江湖上最为出色的后起之秀。
他听苏夜自谦,便道:“老道为方外之人,老朽衰迈,不敢当‘真人’的称呼。我的徒儿说,龙头年纪虽轻,武学修为却居江南群雄之首,对本门的纯阳无极功颇有兴趣。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苏夜将茶杯放回小几上,笑道:“其实苏某此来,并非只为了切磋武艺。还有一件事,想要听取真人的告诫,另外一件事,需要托付给真人本人。”
张三丰从容自若,不露讶异之情,道:“龙头办不到的事,老道又何德何能,替你办到?但不妨说来听听,老道能帮上的地方,就一定会帮。”
张三丰和空见一样,性格慈和,心肠热络。旁人这么说,是用“不妨说来听听”做推脱言辞,给自己预留后路。张三丰却真心实意,言出必践,从不知道什么叫推脱。
苏夜敬佩他的人品,便直截了当地说:“第一件事乃是一件出奇的伤情病例,我已问过明教中的神医,他说他没办法。”
她重复了对胡青牛说过的话,然后便殷切地望着张三丰。张三丰听完后,长眉紧皱,半晌方道:“其实老道对医术并不精通,仗着有些内功根基,才敢治病救人。你说的这孩子……既然能从如此严重的内伤中活下来,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苏夜问道:“要怎么做?”
张三丰道:“你把他带上山来,老道亲自施救,日夜看护,从小传他武当九阳功,或者可以保他长大成人。”
“……”
这是苏夜预料之中的答案,因此不失望也不激动。她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家师便是这么做的,当然,传的可不是武当九阳功。”
张三丰苦笑道:“老道果然帮不上忙。”
苏夜道:“话不是这么说,帮上了,是我的福气,帮不上,那也没什么。至于第二件事,要等我领教了张真人独步天下的功夫,才好意思说出口。”
张三丰平时只用一个小道童服侍,室内并没第三个人。他目光霍地一闪,似乎在思索苏夜的言外之意,并缓缓道:“老道近年来闭关参悟武学,想创一门亘古没有的功夫,将其命名为太极功。此功出世后,可延伸发散,生出太极拳、太极剑。我正要请龙头帮忙参考探讨。莲舟曾说,你同为道家一脉,不知上承哪家旁支?”
苏夜笑道:“我只练道家功夫,并非道门中人。我的内功名为先天功,号称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先机。但在我看来,这就像招徕客人的夸张言语,不过是本不错的内功而已。”
张三丰曼声吟道:“先天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顾名思义,先天功似乎与老道想要悟出的那门功夫颇为相似。所谓先天者,需要返璞归真,破一切虚妄表象。不知龙头是否达到了这种境界,让老道一开眼界?”
苏夜轻笑出声,摇头道:“真人未免太看得起我。你所说的,乃先天功的最高境界,我能达到‘虚妄表象’,就该谢天谢地了。”
第二十六章
张三丰隐居清修之地位于紫霄宫后,深隐在茂密幽深的竹林中。每逢春夏季节,竹林清幽寂静,万竿翠竹随风轻轻摆动,令人见之忘俗。此时,冬天降下的雪已经化了,泥土里开始冒出竹笋,有着万物生发的繁荣迹象。
他若有所悟,便推开茅屋木门,来到竹林深处,或打一套拳,或运一套掌,肃静己心,将心得慢慢琢磨透彻,才回到茅屋中继续面壁。
苏夜跟他来到竹林空地上,只见空地仍然草色初青,丝毫不像被人踩踏过的样子。她知道,张三丰功力收发自如,讲究空、灵、虚、妙,就算在这里打上十二个时辰的拳,也不会踩死一株青草。若论刚猛霸道,也许没人比的上阳顶天。但讲到出手的随心所欲,张三丰的确独步天下。
张三丰在空地中站定,轻轻一掸道袍,温和地说:“此番我们只为切磋,并非生死相拼。龙头可要用刀?”
苏夜淡淡道:“刀剑乃锋利刚强之物,我的根基偏偏极尽阴柔。如何在两者间取得平衡,自由转化阴阳,一直是我颇为心烦的事。如今我便以手代刀,领教真人的太极功夫。”
张三丰江湖地位只会比阳顶天更高,自然不肯率先进招。而且太极功讲究后发先至,若她逼着张三丰抢先出手,无异于硬行破坏这项绝学的精义。因此,她见张三丰气定神闲,静立当地等候,便不再多话,拱手一礼,明明正要躬身下拜,身形却倏然展动,转眼已至张三丰身畔,一掌拍向他肩头。
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合逍遥自在的道理,让人觉得她正御风而行,如柳絮般浑不借力,在天地浩然气中飘摇移动。
张三丰思索太极功已经数年,苦于无人探讨,只能在心中自行推测完善,见她一出手便有庄子《逍遥游》的风范,不禁暗暗称赞。他双手弯向身前,做出怀中抱月的姿势,形成一个完美无瑕的大圆,将苏夜击向他的手掌牢牢套住。
他右手轻挥,搭上苏夜手臂,劲力浑然圆融,向另外一个方向吐去。这与乾坤大挪移的道理全然不同,作用却大同小异。掌风从他身侧擦过,激的他道袍猎猎作响。
苏夜只需要领教张三丰对太极的理解,并非想要偷学太极功,竟同样以太极之理还击。两人不约而同,脚下开始踏出圈子,步法时缓时急,绕着对方不停转动。
张三丰以柔克刚,以虚御实,双手不做其他动作,只画着大小不一的圆。圆中劲气柔韧到了极点,带起地上草屑枯叶。草叶凌空悬浮,并不下落,反而翻翻滚滚,不停向中心靠拢,眼见组成了一个外紧内松的叶球。
太极分为阴阳二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两者相辅相成,将后天之精化为先天之气。没过多久,这片空地就被他们踏出一个大圆。苏夜站阳极,张三丰站阴极,隐合太极两仪图。
张三丰以慢打快,出手不疾不徐,每画一个圈,手上劲力便像水纹漾开,以他双手为中心,自内而发,笼罩范围越来越大。这股劲力柔和无害,碰到空地旁的竹竿时,只能使竹竿微微摇晃。但竹竿摇晃之后,竟不停止,摇动幅度越来越大,不停有枯叶从枝梢落下来,被浑圆劲气裹住,变成更大的叶球。
苏夜正站在阳极上,起了好胜之心,也双手环抱,每一招出手,都暗运环形劲力。但她出手比张三丰迅捷的多,力道更偏刚猛,不像风云,倒像雷电,口中笑道:“这就是太极拳吗?”
张三丰正色道:“老衲暂且称它为太极云手,因为两手交互旋转,用意不用力,有似画云笔法。”
苏夜道:“我明白张真人的用意了。只是大道渊深如海,无所不包,能够演化天地万物的所有意象,如同武学中的千变万化。你取道法之清微空灵,想创一门四两拨千斤的奇功。我却觉得,可以四两拨千斤,自然也可以千斤拨四两,可以宁定如水,自然也可以变幻如虹,能以云之空灵为要旨,自然也能模仿雷之暴烈。”
两人说话时,仍然一个缓一个急,一个快一个慢,似乎走着相同的步子,手法也大同小异。但明眼人一看便能看出,他们招式中的道理并不相同。
张三丰笑道:“这是自然,万物皆有阴阳,无论阴盛阳衰,还是阳盛阴衰,都逃不过太极之笼罩。若将阴阳二气转化自如,当然所向披靡。龙头年纪尚轻,想必总有一日,能够达到这个境界。”
苏夜道:“那就借真人吉言了。”
忽然之间,她双手一错,掌中劲力如春雷初绽,爆出一声惊天鸣响,直奔那只枯叶组成的圆球,气势狂暴至极。她无论如何腾挪变化,始终站在太极图中,正是借着先天太极之力,作此雷霆一击。
张三丰云手内收,依旧从容不迫,脸上带着慈和的微笑。刹那间,雷霆巨力在枯叶间炸开,却被水一般的力量托住,竟没能将叶片炸散。只见两股力量相互冲撞,相互挤压,最终还是雷电之力占了上风。枯叶被狂风裹挟,冲天而起,如漫天花雨,自两人头顶上方缓慢降下,簌簌落至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