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道:“是。”
息红泪蹙眉道:“倘若他们不信,又该如何是好?”
苏夜笑道:“不信就不信,有什么关系。如果真是这样,我马上去把消息遍传江湖,在京城中张贴告示,闹的满城风雨。只要我活着,就会告诉所有人,皇帝杀了兄长和太后才得到皇位,蔡京等人参与夺位阴谋,乃是大大的昏君奸臣。太子正统呢,正流落在外,苦盼回朝。”
她语气温柔平和,却十分坚定,使人不知不觉间,相信她真会这么干。她微微一笑,又道:“害怕的人是他,不是我们。单看他密令刘独峰前来监视,又不肯说出原因,就知道他有多么担心血书被公示于天下。我深信天下者,重器也,唯有道者可以得之,从不在乎皇位正统,但更多人在乎,这就足够了。”
戚少商摇头道:“哪来的太子正统?太子若留下后代,楚相玉不该缄口不言。”
苏夜笑道:“我随口胡说而已,不要计较这么多。总之,先给我一个答案,你们干还是不干?铁二爷正在毁诺城,必须及时告诉他,请他帮忙运作。刘独峰那边,也需要给出交待。我对他确实不怎么客气,但以他的身份立场,肯这么偏帮我们,已经十分难得了。”
雷卷冷冷一笑,道:“如果他那两名手下不在城里,你看他还会不会偏帮。”
苏夜笑道:“废话少说,你们究竟怎么想?”
她态度明确,心无旁骛,一副要去找事的模样。戚少商、雷卷、息红泪自然没这么干脆,互相交换着眼色。雷卷目光阴郁,像炭块中的火星,却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另外两人忽而犹豫不定,忽而隐隐期待,但比起忧虑,更多的还是兴奋。
其实他们犹豫到最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也是唯一的生路。若不这么做,戚少商即便能逃过追捕,也得亡命天涯,永远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他也算当机立断,烛泪尚未流下,便已拿定主意,断然道:“好,我这就去找铁兄,剩下的事……”
他想说“剩下的事,再从长计议”,却在此时,听到毁诺城中一阵骚乱,从远处传来女子的惊呼叱喝声,打破了这间斗室中的平静。
息红泪秀眉一扬,霍然起身,掠出门外,险些与从长廊上飞掠过来的公孙大娘撞上。她愕然停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公孙大娘神情平静,并无焦躁急切之色,双眉却微微皱起,表示她内心不如表面这么平和。她看一眼息红泪,问道:“她人呢?”
一问一答间,苏夜已从房里走出,问道:“怎么了?”
公孙大娘老于江湖,久经风波,比年轻女子沉稳的多。可她对苏夜说话时,语气里仍带上了罕见的感慨,“余先生,余无语,就是绰号叫作‘古董’的那一位,背叛了我们。他调开无发无天,偷袭师无愧,杀了好几个人,打开密道,将官兵放进城。”
息红泪脸色苍白如纸,苏夜人也愣在了那里。公孙大娘续道:“密道入口机关已被他毁掉,怎么都无法关闭石门。只怕城破之时,就在今夜。”
第一百一十章
苏梦枕稳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又稳稳放下。他目光垂在茶杯中, 与清澈碧绿的茶水一碰, 又弹了开来。
茶水热气袅袅,清香四溢。他的眼睛却冷如坚冰, 冰中隐有寒火闪动,似乎随时要破冰而出,焚毁一切挡在金风细雨楼面前的敌人。
这里是黄楼的会客花厅, 一有贵客来访, 便被恭恭敬敬迎到此处。主位上, 坐着杨无邪、花无错和沃夫子。客座上,坐着锦袍金带的方应看, 还有一个浓眉深目, 脸色赤红的人。
此人名叫龙八, 人称“龙八太爷”, 江湖地位极高,武功足以与地位相称。他与傅宗书向来亲近, 早已投入傅府, 为这位权相解决江湖事务。常人见他现身, 立即心惊胆战, 并非只因为他武功高, 脾气大,更因为他身后站着当今权柄熏天,炙手可热的丞相。
龙八太爷正在说话, 口气还算平和,话里话外,满是咄咄逼人之意,“令师妹在外胡闹,视国家法度如无物。相爷看在公子脸上,多次手下容情,怎奈令师妹年幼无知,终日与山贼草寇混在一起……她若不肯回京,只怕过去的交情要一笔勾销。”
黄金麟、刘独峰等人围住毁诺城后,毁诺城便与外界音书隔绝,难以传递消息。但京师中暗潮涌动,自苏夜劫走铁手以来,已有三拨人马拜访风雨楼,和苏梦枕喝了三次茶。
“令师妹”、“你师妹”、“你妹”,“妹”……
这些词由清晰至模糊,在他耳边回荡着,无不要求他拿出师兄和楼主的身份,尽快将苏夜召回汴梁。他每次均客客气气,以上宾之礼招待他们,几乎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甚至写下一封亲笔信,要求师妹不可胡闹。
他生性刚强,杀性极烈,少有无条件退让的时候。他这么做,只因在内心深处觉得很有趣,很好玩。他知道苏夜明白他的意思,也绝对不可能乖乖回京。他写信之时,脸色静如止水,心底却在微笑。
其实苏夜离开之前,他并没想到她做事如此直接,屡次杀伤朝廷命官,绝不忌惮与官兵发生冲突。傅宗书的人态度和气,说话好听,但追根究底,还不是拿苏夜毫无办法,不得不从他这边入手。
方应看说完来意,龙八太爷又说,绕来绕去,总绕不过“王法”二字。倘若人死后有知,知道有朝一日龙八也敢大谈王法,说不定会气的死而复生。
苏夜下毒,给所有人下毒,鲜于仇、冷呼儿、顾惜朝都着了道儿,至今生死难料。毁诺城中,还扣着文张、李二、廖六。黄金麟与她谈判,刘独峰与她谈判,每次不到三句话,就被她反过来要挟,使谈判进行不下去。
龙八越说越郑重,脸色从赤红转深红,又从深红转赤红,口吻也愈来愈像傅宗书本人。聋子都能听的出,他此来奉了傅宗书的直接命令,打算给苏梦枕下最后通牒。
他指责苏夜屡犯重罪,指责过后,又意犹未尽地加上一句,说“大军攻破毁诺城之际,玉石俱焚,无论贤愚善恶格杀勿论,莫怪相爷不给公子留情面”。
龙八神情沉厚中略带激昂,方应看笑容满面,似乎觉得这件事非常有意思,苏梦枕却静如渊海,仿佛在听陌生人的事迹。
他静静听完,忽地一笑,淡然道:“不瞒两位说,苏师妹自幼胆大妄为,无论苏某还是家师,都约束不住,管教不了。今日苏某听说她在外面闹出此等大事,心里十分惭愧。”
龙八冷笑道:“苏公子何必说这些没意思话。”
苏梦枕与朝廷中人会面时,向来更客气,笑容更多,不到必要时,不愿意得罪他们。此时,龙八一说没意思,他便从善如流地道:“我已派人出京,带着我的信物,亲自叫苏师妹回来。既然傅相爷等不得,那么不如我再修书一封,龙兄想法子送进去给她?”
龙八一动怒,脸便红上加红,倒像关二爷的兄弟关八太爷。但他正对着金风细雨楼的总瓢把子,名震天下的“金风细雨红袖刀”,再生气也不敢轻举妄动。
何况,他明面上并无发怒的理由。苏梦枕向来配合官府行事,严禁帮众作奸犯科。人家要他写信,他写了,人家要他叫苏夜回来,他亦派人去了。即便龙八本人,也无立场指责他公然对抗朝廷。
但苏夜看完信,答复竟是“为啥这么着急,解药回京再说”。而那几个奉命出京的帮众,天知道至今有没有走出汴梁城。他们就算慢的像乌龟,在路上缓缓爬行,楼外人也不得而知。
方应看听到这里,也笑了起来,于此时开口帮腔道:“两位听起来有点动了意气,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何必如此呢,有话好好说罢。”
茶还冒着热气,却已没有人去碰茶杯。龙八并非伶牙俐齿之人,遇事常常动手而非动口,一时竟无言以对。他瞪视苏梦枕良久,怒气忽从面上消失,转为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
他缓缓道:“相爷猜到你会推诿戏弄,所以我这次来,本就没抱什么希望。”
苏梦枕笑道:“龙兄似乎还有其他意思?”
龙八追随他们两人的脚步,也露出笑容,笑容冷酷而傲慢,如同注视猎物掉入陷阱的猎人。那只猎物不是苏梦枕,而是苏夜。即使隔着万水千山,他幻想佳人惨死时,仍能从中得到乐趣。
他道:“红袖神尼不愧为当世高人,养出一对师兄妹,一样的难惹难缠。几位将军领教过红袖刀法的威力,均甘拜下风。不过,令师妹年纪太轻,离天下无敌还差的远。相爷已请出九幽神君,专门对付武功高、轻功好的江湖好汉。”
他说到“九幽神君”四字时,口气不自觉地放缓加重,似要凸显这名字给人的压力。
方应看听了,墨般黑亮的眉向眉间一皱,又霍然松开。杨无邪面上微露不安,本能地望向苏梦枕,却见他平静如初,仿佛根本没听到。
龙八见他自持到这个地步,难免产生意外的感觉。但他尚未说完最重要的话,只得加深笑容,继续转述道:“你定然听过九幽神君的大名,除非五湖龙王亲至,否则城中人难逃一死。相爷仁至义尽,奈何有人不知好歹。令师妹孤悬在外,若有三长两短,还请风雨楼勿要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