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奇道:“你莫非是说,你从旁人口中听闻这事,并非自行目击或者打探而来?”
戚少商道:“不错,所以我才始终不信。人家说的话只是人家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也不见得真实可信。但皇帝这么急着拿我,可见事出有因,反令我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苏夜道:“究竟是什么事?”
她回来之后,夕阳已完全沉下地平线,为满天星光取代。城中四处燃着火把、风灯、蜡烛,将每个房间、每条长廊照的雪亮。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能平安无事见到清晨曙光,就证明他们又安全度过了一天。
戚少商盯着桌上烛火,沉吟着,思索着,迟迟未曾回答她。苏夜微觉不耐,催促道:“事已至此,你为何犹豫不决?难道你想独吞那秘密,不让别人分得好处?”
戚少商哭笑不得,瞟了她第二眼,又想恼怒,又怒不起来,沉声道:“苏姑娘,你今日才劝我,凡事不要总往坏处想,为何又要说出这种话?我怎会是那种人,又得着了什么好处?”
苏夜笑道:“算我失言吧,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肯干脆利落地说出来?”
戚少商唇边重新泛出苦笑,郑重道:“之前我不说,是因为我从没往这方面想。现在……现在我怎能害了你们?我知道这事,落得个断臂重伤,兄弟凋零殆尽的结局。别人知情,也必定得到和我一样的下场。你真的愿意惹祸上身,永远活在官府的缉捕下?”
苏夜看了他半天,忽然道:“那你以为我现在在做什么?我已经被官府缉捕,已经惹祸上身。城破之时,难道敌人会因为我来自金风细雨楼,就装作没看到我?”
戚少商在苦笑,她却在冷笑。她顿了一顿,又道:“就算我不知道,人家也会觉得我知道,照样要灭我的口。唯有真正了解了那个把柄,才能使敌人投鼠忌器。我不仅要自己听你说内情,还要把大娘、卷兄、铁二爷都叫来,大家一起弄明白怎么回事。”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皱眉道:“你真以为皇帝会投鼠忌器?”
苏夜道:“他花这么大力气追杀你,证明那件事对他有价值,或者说,他自己以为有价值。他不但要杀了你,还要你以为一切都是傅宗书作祟,与他绝无关系。你手握如此宝物,却不知如何使用,当真愚蠢至极。”
戚少商于几个弹指间,被她多次看扁,不由心中微微有气。事实上,他并非真的这么蠢笨木讷,只因事出突然,不及反应,还在想连累不连累的问题。苏夜一揭破利害关系,他就明白这才是最聪明的做法,不再坚持。
他道:“好,你去请大娘和卷哥,铁兄……铁兄便算了。他虽脱下官服,到底还是六扇门和神侯府的人,心里尚存忠君之道,不要让他为难。”
苏夜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走出房门,去请他说的这两个人。此时华灯初上,夜色方浓,城中人正在吃晚饭。息红泪始终一无所知,见苏夜来叫人,急忙随她过去,直至见了戚少商的面,才知道并非是她所想的坏事。
她与雷卷频频对视,均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戚少商也无心铺垫前言,等二人双双落座,便简单地交待几句,随即道:“这事的确与当今天子有关。我手中握有他得位不正的证据,难怪令他如坐针毡,想要除我而后快。”
第一百零九章
息、雷两人听说有件秘密,匆忙赶来, 还以为戚少商本人要交待隐私, 不想一开口就提到了皇帝。他们一听之下, 顿时一愣,反应根本没比苏夜强上多少。雷卷愣怔过后, 当即冷冷道:“我真不知道该不该留下,该不该听这件事。”
皇帝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通常与立储继位有关。宋哲宗赵煦急病身亡, 英年早逝, 身后未有留下皇储, 只好从诸兄弟中寻找合适人选。当年共有两位候选宗王,其一是哲宗同母弟, 蔡王赵似, 第二位便是当今“道君皇帝”赵佶, 未来的宋徽宗。
宰相章惇支持赵似, 向太后却支持赵佶,最终赵佶登基为帝。
苏夜前往北宋之后的副本世界时, 随时能找到两宋史书, 对此事并不陌生。据说, 向太后因赵似与哲宗两人均为妃嫔朱氏所生, 担心赵似继位后, 朱氏势大,自己被迫退居深宫,便说“均是神宗子, 何必如此”,做主选择赵佶,埋下北宋覆灭的祸根。
然而,此世并非真正历史中的大宋王朝,出现了她从没听过的诸葛神侯、方应看、傅宗书、米苍穹、龙八太爷、朱厉月等人。那么其他事情的前因后果,未必与史书记载相同。
苏夜心中尚且五味杂陈,生于斯、长于斯的江湖人物心情可想而知。幸好雷卷并非俗人,只冷冷抱怨了一句,仍稳坐在椅子上,等候戚少商的后续。
事情本身没有多么复杂,甚至可以说十分老套,但对宗室之外的人来说,总蒙着一层平民百姓难以窥视的神秘感。
这个世界里,宋哲宗同样因病身亡,却事先留下遗诏,指定赵似为太子,继承大宝。但是他死后,太子太傅离奇暴毙,朝中动乱不止。向太后临朝听政不到半年,也莫名其妙地死去。
诸般异常均与赵佶有关,他勾结朝中大臣和江湖人物,逼杀宗室骨肉,多次想置赵似于死地。太子太保楚相玉保着赵似逃往女真部,准备借兵夺回帝位,却被蔡、傅两人派人截杀,功亏一篑。
正因如此,蔡党与皇帝有着无法摆脱的利害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蔡京两次罢相,两次东山再起,并非只因他懂得奉承君王。
楚相玉手中握有太后手谕和太子血书,足以证明赵佶得位不正,靠迫害兄弟登基,又暗害向太后。可惜赵似已经过世,赵佶帝位十分稳固,纵有把柄在手,也难成大事。
他流落山林,率领江湖豪杰对抗金国,成为名噪一时的“绝灭王”,后被官府俘获,投入沧州大牢,又从牢中逃出,逃进连云寨。戚少商将他藏在寨中,因他是抗金领袖,威望甚高,一力护他平安,也因而得知天子秘事,拿到了被楚相玉一分为二的血书。
然而事有不巧,楚相玉最终死于四大名捕之手。铁手与戚少商在此案中相识,彼此十分欣赏,事后并未没追究连云寨的责任。戚少商返回连云寨,继续扶危济困,直至今日,方知自己已经成了皇帝的眼中钉。
傅宗书背后是蔡京,蔡京背后是赵佶,所以刘独峰才要问个清楚,不愿到死还满头雾水。
戚少商叙述的简单明白,却又很详实,听完之后,其余三人心下已无疑问。他并未出示证据,他们却已信了,相信这才是傅宗书大费周章,非要抓到戚少商不可的原因。
雷卷神色凝重,久久不曾说话,显然正在琢磨事情轻重。息红泪苦笑道:“你为何不早说?”
戚少商无奈道:“因为我没想到。”
苏夜长吁一口气,缓缓道:“我早就和人说过,当今这位皇帝脑袋有点不清不楚,辨不清孰轻孰重,果然没有看错他。”
戚少商一愣,问道:“怎么讲?”
苏夜道:“赵佶登基多年,得位正不正,已无太大关系。唐太宗杀兄屠弟,逼父亲退位为太上皇。宋太祖陈桥兵变,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得江山。永乐皇……算了,我只想说,皇帝当的如何,端看看他做皇帝之后的举措。做的好,仍是千古称颂的明君,做不好,名正言顺又如何?他这么着急灭你的口,销毁证据,只能证明他自己心虚,自认帝位不稳,才要消除一切不利的事情。”
雷卷颔首道:“不错,无论楚相玉还是戚少商,拿着手谕血书,多年没有任何动作,足证迟迟找不到发难机会。但我们怎么想,并不重要。”
苏夜亦点了点头,应道:“他既然觉得事关重大,那反而对我们有利。我猜他登基前后,都没亲自威胁过任何人,否则不该不知,他越表现的重视某样东西,对方就越容易用这东西与他谈条件。”
她内心深处,从未觉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正面对着历史上出了名的昏庸帝王。她一听内情,便感觉有了翻身机会,脸上甚至微露笑容,看上去极其诡异。
雷卷颇觉意外,在毛裘中瑟缩了一下,问道:“你想和皇帝谈条件?”
苏夜道:“恐怕暂时不行,因为毁诺城外正围着大群官兵,总得先找一个与京城接触的途径,让皇帝知道这件事,才说的上谈不谈。”
事实上,她听完之后尚有疑问,因为据她所知,方应看义父方歌吟,神侯诸葛小花,都在争储夺位时立有大功,才以山野闲人的身份封侯做官。难道他们竟没看出赵佶的作为,全都认定他会成为一代明君?
但事有轻重缓急,她用不着计较这么多。她之前觉得,铁手向来忠君报国,所以同意戚少商的说法,并未让他过来旁听,这时又认为必须让他知情,才能通过神侯府运作,也更易使皇帝放下疑心。
或者,她还可以回京通知苏梦枕,利用风雨楼的人脉交情,达成她正在考虑的目标。
息红泪贝齿紧咬下唇,听他们连续说了几句话,才再次开口道:“我明白了,你想拿这事作为交易筹码。少商告知皇帝,许诺永不泄密,作为交换,要求朝廷给他赦令,永远不要为难连云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