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他才将炖好的汤拿上来,劝众人多喝几碗。据他所说,此乃宫中御膳房秘方,补中益气,养血固表,最适合受了伤的人喝。更奇的是,他能使用佐料,将药膳炖的没有草药苦味,就像平常汤水一样。
苏夜虽然不饿,也喝了一碗。她对饮食方面和苏梦枕差不多,从不挑剔,有好吃的就多吃几口,没有就吃饱为止。即使如此,她也觉得尤知味不负盛名,那碗汤入口极鲜,鲜味从舌尖蔓延开来,直至五脏六腑,又在舌上盘旋不绝,喝完半天,全身还是暖烘烘的。
唯在做饭时,尤知味才显出他不为人知的特殊之处。他听着旁人的称赞,微微佝偻的背挺直了,眼睛发出奇光,满脸自信,绝不输给任何一位大师。一个人若信心十足,连模样都比平时好看。
他一边笑,一边拿起喝空的汤罐,走了出去,说是厨中尚有点心。苏夜凝望他背影,心想别看他其貌不扬,但女人嫁给他,只怕享的福并不会太少。
毁诺城里人数众多,鲜少一起用餐,今晚聚在同个大厅中,是因为想谈谈刘独峰带来的压力,以及做最坏准备。息红泪早在戚少商入城时,就猜想自己难以守住城池。官兵可以被击败一百次,仍有底气卷土重来。但毁诺城,只要败一次,便是城毁人亡的结局。
她已劝服了赫连春水三人,心中底气比之前略足,先望一望戚少商,见他气色比入城时好了不少,不由有些欣慰。戚少商和雷卷是难兄难弟,受的伤差不多重,此时的表现也相差仿佛,都垂着头,神情漠然,似乎已经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正要说话,忽地脸色微变,奇道:“我怎的有些头晕?”
第一百零五章
息红泪武功高,身体很健康, 又没受伤, 本来不应该出现晕眩的感觉。
她面露诧异之色, 只觉晕眩感愈来愈重,弹指间, 就难以支撑身体,想在椅子上软软滑下,就此合目沉睡。唐晚词就坐在她身边, 直觉不对, 伸手探向她脉门, 手才伸到一半,就一阵乏力, 又跌坐回原处, 开口时已气若游丝, “我们中毒了?”
厅中人虽多, 却不是人人在此,譬如沈边儿、雷远、穆鸠平等人还在外头。息红泪想开口叫人, 可刚一提气, 就觉得丹田内剧痛如绞, 真气霎时散开, 叫出口的声音也软弱无力。
她一说自己头晕, 铁手立即惊觉,开始运功驱毒。但他的情形与息红泪一模一样,因内力深湛, 承受的痛苦反而更大,即便勉强聚气,也难以持久。
息红泪一个个看过去,越看心里越凉。戚少商、赫连春水、高鸡血、高鸡血的师弟韦鸭毛……所有人均十分惊讶,干坐不动,目光中满是疑虑。他们都算江湖上的成名高手,却在须臾间,无声无息地中了这种奇毒。更何况,唐晚词医术高明,连她都没辨出毒性,可见敌人早已做好准备。
雷卷本来青白的脸色更青,仿佛不胜其寒地发着抖,冷冷道:“尤知味。”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其实他们喝完汤才中毒,不代表毒一定下在汤里。晚餐饭菜由毁诺城女弟子烹调,并非尤知味。任何人都有进入厨房的机会,除非是陌生面孔。
但是,雷卷笃定地说尤知味,必然有他的理由。这位御厨总管主动下厨多日,饭菜次次美味绝伦,吃多少都没问题,不觉令人降低了戒心。雷卷本人起初不肯吃,连续观察三天,觉得自己多心,才不再拒绝。
以他的能耐,世上少有毒药能让他中招。因此,他一看同席人的脸色,心马上和息大娘一样冰凉。但他久病多年,日日服药,对药性的抵抗力比常人更强。息红泪等人晕的站不起来,他倒还能动弹,挣扎着站起来,要向沈边儿他们示警。
然而,他只走出五步,就倏然停了下来,冷冷瞪视从门外走进大厅的人。
不仅他,其他人的目光也齐刷刷投到来人脸上。有些人武功较弱,内功较浅,视线已渐渐模糊,却仍然能够辨认他们的面孔。
前面那个挺胸抬头,满脸微笑,正是天天洗手作羹汤的尤知味。后面那个五柳长髯,道骨仙风,脸色却泛着中毒后的铅灰,竟是关押在毁诺城地牢中的文张。
尤知味模样最不起眼,也很少惹人注意。别人看待他,要么因为他绝顶的烹饪手段,要么因为他对息大娘的苦苦追求。不知什么时候,他盗出了地牢钥匙,趁此机会放出文张。普通女弟子武功再高,又怎是他的对手,何况她们不见得会戒备他。
雷卷静静看着他们,忽然又回到自己的座椅旁,安然坐下。他落座时,不为人知地瞥向苏夜,想知道她对此事的反应。
在某种意义上,文张是苦主,苏夜是迫害他的人。文张脱逃,又不直接逃出城外,摇摇晃晃赶来这儿抓人,她的命运可想而知。但苏夜并不惊慌,也不恐惧,只微蹙着眉,冷淡地看着他们。
此时,就算沈边儿带着剩下的人赶来,也改变不了局面,因为尤知味想要的人质已经到手。他笑的很开心,客客气气道:“雷大侠,你见势不妙,就想积蓄力量,雷霆一击,不能说不是个聪明人。但真对不住,我下的药有点特别,时间拖的愈久,药性就愈强。”
文张却和气地笑着,刻意用一种熟悉的语气道:“诸位,没想到吧?我们的人早已混进毁诺城,专等你们见完刘独峰,心下松懈时动手。”
苏夜道:“想不到你文质彬彬,报复心还挺重。”
文张又一笑,看上去也没多得意,颔首道:“姑娘过奖了。”
息红泪恨声道:“果然是你。”
尤知味一边笑,一边说:“大娘你别怪我,你与戚少商余情未了,藕断丝连,我已没有任何希望,凭什么为你出力?你们一晕,别人就不足为惧。即使你们的人涌进这里,只要你们还在我手上,又有谁敢轻举妄动?”
唐晚词冷笑,问道:“所以你不顾江湖义气,把我们卖给官府?”
尤知味道:“江湖义气?它能帮我升官还是发财?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别人只会叫我傻瓜,不会叫我义士。以前我官再大,也只是个做饭的厨子。此事之后,看谁还敢小觑于我。”
赫连春水有气无力道:“我觉得只要一个人还有良心,就会小觑于你。”
厅中每个人都不肯束手就擒,纵然腹中痛如刀割,也拼命运功提气,希望自己的内功能够克制药性。可他们越这么做,痛的就越厉害。尤知味说话时,不少人额头上已沁出冷汗,明知希望渺茫,还得忍着痛苦继续。
苏夜忽然道:“你下了什么毒?”
尤知味好像才注意到她似的,微笑道:“我不会用毒,也不敢用毒。你们都是江湖豪杰,英雄侠女,一用毒,你们一定会有所觉察。我只用药,每天一点点,吃多少都没关系,谁都不起疑心。今天,汤里加了药引,照旧无人吃的出来,可吃完之后呢,就是诸位这样了。”
他进门时神情还算平静,此时已有些兴奋,“其实药效很弱,至多维持一个时辰。铁二捕头,你内功高深,大概一盏茶后,药性就会散去。只可惜……一盏茶的时间,足够我抓十次四大名捕。”
铁手没有说话,因为说什么都无用。他知道,落到文张手里,和落到黄金麟手里并无区别,也许更加凄惨。而尤知味爱慕息大娘,暗恨戚少商,绝不可能放过他们。
苏夜又道:“你和谁联系?被谁收买?”
她声音与平时一般无二,就只虚弱无力,仿佛久病卧床,听着惹人怜惜。怎奈对面这两位不可能怜香惜玉,她越虚弱,他们就越高兴。
尤知味平日少言寡语,这时却像变了个人,顿时容光焕发,“自然是顾惜朝顾公子,他亲口许诺,待我成功后,好处少不了我的。他义父就是傅宗书大人,当朝丞相。你说,我能不能一跃三级,也弄个将军做做?”
苏夜道:“我怎么知道。”
文张淡然道:“尤兄多年与药材打交道,总有些心得。你们以貌取人,自然会大吃一惊。苏姑娘,你把解药给我,我不为难你。”
他忍到这个时候,终于指名道姓,要苏夜交出解药,涵养也算极高。所有人目光又齐刷刷转向另一个方向,担忧地望着她。
苏夜苦笑了一下,问道:“你说的不为难,是不是指让我死个痛快?”
文张笑道:“你明白就好。而且你当众毒害朝廷命官,按律当诛无赦,杀了你,苏楼主大概也没什么话说。”
苏夜缓缓道:“苏楼主根本不在这里,你这话说给谁听?”
文张见她东拉西扯,硬撑着不肯松口,便不再理他,向尤知味道:“尤兄,不要再等了,夜长梦多,他们的手下很快会回来,动手吧。”
他官职比尤知味高出不少,本不必这么客气地说话。但他身中剧毒,武功全失,只好依靠尤知味,对他也格外礼遇。
尤知味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一听这话,连忙道:“是啦。”
他似乎犹豫不决,先走向息大娘,想了想,又走向戚少商,走到一半,忽又向旁边转去,选定苏夜为第一目标,看的文张大摇其头。但尤知味想先制服苏夜,正中他下怀,也不好说人家举止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