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套是什么?”林海好奇地问道。
葭雪一愣,才反应过来手套是舶来品,在清代末年才传入中国,因此林海并未见过手套,解释道:“就是给手上套一个保暖的物件,不影响做事写字。”
“心思倒巧,我且看看你做出来是个什么样。”林海莞尔一笑,伸出手来,葭雪给他量好尺寸,记录下来,准备明天开工缝制。手套简单易做,次日葭雪把房间里的活计做完,就拿出针线剪裁缝制,水蓝缎面羊皮里子,和现代的五指手套一样,又轻又软,手背上绣了松针竹叶,做好之后呈给林海。
林海接过手套大觉有趣,戴在手上尺寸合适,又提笔写了几行字,与寻常无异,笑道:“这东西好,戴着写字也不冻手了。等回了京城,你给老爷也做一双。”
葭雪一口应下,又给自己和英子各制作了一双手套,英子年年手上生冻疮,收到葭雪送的手套,受宠若惊,待她更为亲厚。
十来天后,林海大刀阔斧地处理了一批下人,只留下了四户老实本分清白的,林四接替了陈管家的差事,老宅就林海一个主子,也用不了多少人,林四在这里比在京城还要清闲。稳定下来之后,林海立即写信送回京城报平安。
江南的冬天悄然而至,草木露水成霜,银霜炭已经开始供应起来。葭雪每天烧了熏笼,放在书桌附近,细细地研了墨,林海自读书写字,戴着手套,既不影响写字又可以保暖,深觉这是个好东西,但江南的冬天真是比北方的冬天还要难受,穿着大毛衣服烤着火,背心上还渗得慌。
葭雪清扫干净书房,给林海磨好墨汁之后自己就基本没什么事干了,林海一早对她说过,事情干完了可以练字看书,她就趁这个机会充实自己,但许多古文典籍都是文言文,看不懂的地方很多,她又不好意思去打扰林海,就只看《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之类的书籍了。
姑苏坐落在太湖之畔,又有寒山寺古迹,林海神往已久,挑了个晴朗的好日子,带上两个小厮去寒山寺访古。
寒山寺因张继的《枫桥夜泊》名扬天下,是文人墨客来姑苏必访之地,自唐代至今数百年,寺庙的香火仍然十分旺盛。
林海进入寺庙,先在大雄宝殿前方的鼎炉里拈香三拜,又佛前添了香油钱,他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对佛道两家却无诋毁之意,来寺庙道观一类的地方,就会尊重这里的习俗。
洗砚笑道:“据传寒山寺的签文十分灵验,大爷要不要也抽一支问问?”
林海却道:“很不必,前程吉凶不过今日种种之因果,未见因而欲知果,以图趋吉避凶,殊不知此举又是一因,而果又不知是何祸福。”求签问卦,无外乎前程姻缘,前程由自己努力而来,至于姻缘,他也并不着急,年岁不大,何必问此。
洗砚“哦”了一声,似懂非懂,不再多言,陪着林海走向寒山寺有名的景点诗碑。
诗碑是寒山寺一景,坐落于碑廊之中,有一块石碑上面镌着唐代诗人张继流传千古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自《枫桥夜泊》问世,历代文人墨客为寒山寺刻石刻碑者不乏其人。据《寒山寺志》记载,《枫桥夜泊》的第一块诗碑,为宋代王硅所书。此碑因屡经战乱、寒山寺多次被焚而不复存在。至前代明朝重建寒山寺时,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为寒山寺重写了《枫桥夜泊》,刻于石上,这是第二块《枫桥夜泊》诗碑。此后,寒山寺又经数次大火,几番修葺重建,文征明手书的诗碑亦毁于荒草瓦砾之间,寒山寺碑廊壁间的文征明所书残碑,仅存“霜、啼、姑、苏”等寥寥数字而已。(1)
大靖建国后,第一任姑苏知府姜永隆重建寒山寺时,特意邀请了当世书法大家颜茳手书了这首《枫桥夜泊》,林海现在所见,正是第三块《枫桥夜泊》诗碑。
石碑上的草书龙飞凤舞,林海手抚诗碑字迹,冰凉的触感自指腹传来,隔了几百年的时空,每一个字句间的寂寞透过冷硬的石碑缓缓蔓延来开。
若张继当初金榜题名,浩如烟海的唐诗便少了这浓墨重彩的一笔,或许张继未必能想到,他会因为这首诗在唐代诗人辈出的时代占得一席之地,可这脍炙人口的七绝,却是诗人失意之极的产物,彼时其心,自是希望金榜题名跨马游街,自古世事难以两全,前人早已作古,惟余后人唏嘘而已。
林海诗兴大发,忍不住开口吟诵:“几度春风满绿除,残碑字上证时疏。钟声已趁寒音去,古月今人徒梦初。”
“林兄弟好诗啊!”碑廊尽头,突然传来击掌之声,林海抬眼望去,只见走廊另外一头有一锦衣少年长身玉立,面含微笑,气度高华,正是在淮安相遇的尹珩。
尹珩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着一身青色长袍,颌下无须,双目炯炯,面容清俊,颇有仙风道骨之相。
“好巧,尹兄竟也在寒山寺,到了姑苏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好给你接风洗尘。”林海快步迎上,含笑说道。
尹珩笑道:“我才刚到姑苏,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也省了我派人给你送帖子了。”寒暄之后,向林海介绍道:“这位是家师。”
林海大吃了一惊,“您是名满天下的神医尹绍寒尹先生!小可林海,请尹先生多多指教。”出于对长辈的尊敬,林海对尹绍寒的态度十分恭敬。
尹绍寒笑道:“指教不敢当,在下不过略懂歧黄之术罢了。”
尹珩道:“师父,你要找的人现下就在林兄弟府上。”
尹绍寒乍喜还惊,难以相信地道:“找了这么久,她居然在姑苏!”
在淮安之时,林海听尹珩说过,他受故人之托查找葭雪的下落,如今看来这个故人就是他的师尊尹绍寒了,尹珩的身世不是秘密,林海也听说过,尹绍寒对尹珩而言不仅仅是教授武艺的师父,还是有养育之恩的父亲,只是葭雪说当年教她医术的大夫是个白胡子老头,尹绍寒可一点也不老,如此说来,应该就是传闻中的易容改装之术了吧。
葭雪说她五岁的时候开始学医,而那一年正是尹珩认祖归宗的时候,尹绍寒却易容成老人藏身偏僻的大槐树村,林海不得不猜想和尹珩恢复原本身份一事有关,不过此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没必要深究,尹绍寒能恢复原本面目,想必此事背后的纠葛基本上处理干净了。尹绍寒算是葭雪的师父,而葭雪又救治过他和林母,他们祖孙也算是间接受了尹绍寒的恩惠了。
林海道:“尹兄已经跟我说过了,先生要找的人恰巧是我的丫鬟葭雪,跟着我一起回乡。我也想给二位接风洗尘,不如二位现在移步寒舍,回去再谈如何?”
☆、拜师(新修)
天色尚早,林海和尹珩师徒在寒山寺游玩一番之后才一起回城,林海早已打发书墨先行回家,通知厨房设宴,他们三人回到府邸,正厅之中酒席已准备妥当。
林海有心给葭雪一个惊喜,打发书墨回来时吩咐他一定不要告诉葭雪客人是谁,葭雪端着酒壶进大厅准备斟酒伺候的时候,看到尹绍寒的刹那,整个人似被惊雷劈了一般,手里的酒壶险些跌落在地。
尹绍寒的眉眼和十二年前别无二致,岁月却在那张脸上留下了风霜痕迹,曾经意气风发的双眸变得古井无波,父亲老了,而她却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再也不能当回父亲的女儿。
无论心中有多么强烈唤尹绍寒一声“爹爹”的冲动,所有的言语统统堵在喉咙里,不能发出一个字,连眼泪也要极力克制,这是作为葭雪的她此生中第一次见到这张容颜,于她而言,这本该是陌生的,她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激动和熟稔。
短暂的愣神之后,葭雪平复内心激动的思绪,面含微笑走进大厅,给三人欠身行礼,依次斟酒。
尹绍寒看到葭雪的时候也是一愣,随即笑道:“丫头,还记得我么?”
“先生,我们以前……见过吗?”心跳骤然加速,葭雪却还得作出疑惑的样子思索回忆。
“怎么,我教了你四年医术,不记得你韩爷爷了?”尹绍寒笑着在颔下做了个捋胡须的动作,开口却是苍老的音色,如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别人还以为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葭雪蓦然睁大了眼睛,脸色几度变幻,从激动欢喜到难以置信,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似乎是在纠结到底该用什么称呼好,最终才道:“怎么可能忘记,您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人!可您怎么变这么年轻了?”
尹绍寒和尹珩相视一笑,解释道:“我本来就不老,这才是我的庐山真面目,骗你情非得已,可别生我的气。”
“韩伯伯,我怎么会生您的气呢,您教我读书识字还教我学医,在我心里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葭雪喜极而泣,终于可以释放情绪,不用再忍着想哭的冲动,她多想像前世那样扑到父亲的怀里撒娇,可她不能,再也不能了。
“我姓尹,老韩头是我的假身份。”尹绍寒看着葭雪,目光慈爱柔和,“还有,我教了你四年,怎么还叫我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