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雪颤抖着双手接过那个小包裹,缓缓打开,露出几块雕刻失败的木像,雕像脸庞出现在视线里的一刻,葭雪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鼻子一酸,泪水自眼中滑落。
高超的雕工在木头上刻出一身戎装,眉眼和她极为肖似,上扬的唇角和飞扬的眼眸,十分精准地雕刻出了葭雪本人的神/韵,只是这些木雕都有好多处明显的瑕疵,从工艺上说,这些都是失败品。
心底最柔弱的地方忽然痛楚难当,葭雪紧紧握着那块雕像,任由眼中泪水泛滥成灾。
袁韧是木雕工匠,手工艺人出身,从九江起义的时候就跟随她们一路至今已有两年多,两年多以来,他们是战友,是同志,是兄弟姐妹,不离不弃互相扶持至今,葭雪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心意,只是她选择了拒绝,大事未成,儿女情长都是毫无意义的,而在袁韧心中,她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人,如同天人一般的存在,他在她面前不由自主流露出的自卑让他也不敢言说自己的感情。
他自觉配不上她,甚至觉得没有人能配得上那个挑战天下的女子。
然而,即便是活着,她也无法给他任何希望,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她不会做任何违心的决定,更何况总有一天,她会从这个世界消失,回到原本属于她的地方。
战斗到最后一刻宁死不降,起义造反,他们应该都是不后悔的吧,天下人人平等的理想遥不可及,破灭得这么快,谁能想到最后剩下的竟是她们这群世人眼中的弱者女人。
墙壁上插着燃烧的火把,昏暗的光线下一张张沾满了尘土的脸庞皆是哀恸之色,刘岚站在废弃了数百年的古墓里,看着疲惫不堪的姐妹们,每个人的眼中都流露出对未来的茫然和对她们的信任,愧疚之情难以抑制地在心中汹涌而出,眼眶已然发红,却强迫着自己不流出一滴眼泪,她是她们所有人的首领,她还要带着她们在这个世界上顽强地活下去,她不能倒,她必须坚强,不能展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刘岚看着身边恸哭不止的葭雪,伸手抱住她,这个跟她相识将近三年的姑娘带给了她许多新奇的想法和令人神往的希望,她多想看到葭雪说的那样,女人可以自由而强韧地活着,可以凭着自己的实力建功立业,可以做许许多多她们现在根本不敢想的事情,她义无反顾地造反,毅然和常璠决裂,可到如今,这个希望已然渺茫地再也看不到了。
☆、第二世(一百零二)
梦想已经破灭,生存还得继续,朝廷不会放过她们,隐姓埋名也不见得能安稳一生,她们在一起目标就很显眼,各自分开又不安全,这世道遍地拐子,无论在城里还是乡下,没有个男人挡着,她们就是别人眼里待宰的羔羊,可嫁人,如果所托非人,那还不是跟以前一样,谁又有多好的命能保证自己一定会遇到良人呢。左边是火坑右边是刀山,她们都是在地狱里走过一遭的人,当初从眉县突围之后她们没走,现在也没有人会走。
横竖都是一个死,那还不如拼上一把,死得痛快干净,也比以前暗无天日地活着好上千百倍!
倪壮终于在葭雪的劝说下返乡,她实在放心不下安然和尹昕,当初他们进入宣城,和尹昕重逢后时有来往,如今宣城已被朝廷收回,就怕她们被朝廷盯上。去年在汉中时还有书信往来,尹昕说她们在朝廷收回宣城之前就已经从府城搬去了华阳县城,今年一直在打仗就断了联系,葭雪现在是头号反贼通缉犯,不能亲自去宣城府,只能拜托倪壮照料安然了。
倪壮走后不久,她们行踪泄露,朝廷追兵来此,刘岚抢先一步带人离开,大城市是不能去了,为了安全起见,她们进入秦岭山中,一路向南而行,跋山涉水一个多月进入安康府,安康府的官兵毫无准备,知府立功心切,立即集合官兵剿灭反贼,官兵却被娘子军们全部歼灭,她们不敢停留,继续向南进入了大巴山。
大巴山地势险要,几乎算是与世隔绝,刘岚带着两千多人的娘子军辗转大巴山中大小村落,跟官府打起了游击战。三个月后,击退了又一波追兵,进入镇平县境内一处偏僻的山村,村里的房屋都已废弃,看起来这个村子已经荒芜了很多年了。
这时候,她们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了。除了跟官府作战牺牲的姐妹,还有一些人因病而亡,连续数月的长途跋涉对每个人的身体健康都是极大的摧残,前路渺茫,不知何处才是尽头,刘岚心力交瘁,愁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今年才二十六岁,那张容颜看起来却仿佛老了十岁,曾经的青春美丽被风霜侵蚀剥落,这么多年征战四方风吹雨打,命都不在乎了,哪里还在乎这张脸。
这个地方山清水秀与世隔绝,刘岚想留一些人在这里隐居,她们都会种地开荒,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这里穷乡僻壤,官府未必会找上门来,刘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有四十多个姐妹愿意留下定居,只要没有官府欺压,她们怎么样都能活下去。
刘岚带着剩下的人离开,继续跋涉了两个多月,路上能安置一些人就安置一些,再加上和官兵作战,她们来到了巫山时只剩下了六百多人。
这时候连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的路也没法走了,官府穷追不舍,通缉令遍布天下,连偏僻的乡村也知道她们就是朝廷通缉的反贼,还有村民集结群起攻之,意图抓了她们去领赏,官府的赏金十分丰厚,他们十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的钱。刘岚她们不仅要和官兵对抗,也得时刻防卫来自老百姓的攻击。
葭雪武功再高,面对这群穿着补丁衣裳拿着锄头镰刀攻击她们的老百姓也下不了狠手,真是讽刺啊,半年以前,她们为处在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分田地打土豪,在她们落败的时候,这些人不仅不会伸出援手,还要落井下石邀功领赏。这个时候连恨也是苍白无力的,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谁叫她们现在是落魄的失败者呢。
刘岚率众进入神女峰下的神女庙暂时栖身,这处庙宇现在已经破败无人,主殿内巫山神女瑶姬的塑像泥彩早已剥落,亦有不少残缺之处,塑像下的案几上厚厚一层灰尘,看来这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来过了。
葭雪进入神女庙时,背心骤然一痛,她感觉大到命轮忽然有了反应,一股无形的力量催促着她去往主殿,在巫山神女的雕塑前,她抬头仰望着塑像,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双腿不受自己控制地向下一跪,眼里水雾横生,潸然落泪。
为什么会哭呢?葭雪擦掉脸颊上的泪水,心中正自诧异,命轮像是知道她心中疑惑,将答案直达她的脑海,原来命轮竟是巫山神女瑶姬所炼的法宝,而将命轮给她的岑薇竟是瑶姬的传人!此时命轮得见旧主,才会如此激动悲切。
眼前忽然飘过许多画面,时而朦胧时而清晰,那些零落的画面拼凑起一个遥远的传说,神女化峰,精魂凝珠,狐仙入世,问道责天,原来岑薇的过往竟也承载了这么多沉重的悲苦。
当真是应了那么一句话,为人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妹子,过来吃饭了。”刘岚走过来拍了怕葭雪的肩膀,见她擦了擦眼睛,似是哭过,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葭雪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巫山神女的传说,现在看着破败的神女庙,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刘岚仰头看了一眼残败的雕塑,冷笑一声道:“神女助大禹治水,功在千秋,可现在人们感兴趣的却是那高唐云雨,好好一个心地仁善的神女被人们当做‘淫邪’之神,真真是对神女的侮辱!”神女庙破败成这样,看起来至少有近百年没有修缮过了,可见当地百姓对巫山神女是个什么态度。
葭雪也觉得悲凉可笑,瑶姬的身份有两种传说,一说是赤帝季女,还有一说是王母之女,无论哪种都是身份高贵的公主天女,可那又怎样呢,凡间照样有男人痴心妄想着高唐云雨。
一顿饭吃得一半,忽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庙内,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岚姐,不好了!我刚看到官兵过来了!来了好多人,看起来有好几万的样子!”
来兵竟有数万,她们不过几百人,这次怕是要死在这里,每个人个都惊骇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定是当地百姓去报的官,刘岚愤怒却无可奈何,命令众女拿着武器赶紧撤退,如果是当地的武装,这里县城的官兵也不过几百数千人,她们未必打不过,但此次来了竟有几万人,那就极有可能是朝廷派来的军队,她们现在不能以卵击石,保命才是上上之策。
出山的路已经被官兵封死,她们现在只能上神女峰,从后山一处陡峭的小路逃跑,她们急速上山,在半山腰时,山脚下传来了一缕浑厚的声音,在群峰之间久久回荡,“刘岚侄女,我是冯唐,你听着,不要再做垂死挣扎,你现在投降,我会跟陛下求情看在你父亲的份上留你的性命,你当真要让你父亲死不瞑目吗!”
刘岚面不改色恍若未闻,依旧在前面开路。
冯唐长声叫道:“刘岚,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他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下令士兵进山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