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抿着嘴,盯着执微看。
执微笑着抬手,指尖卷了一下他灿金色的发丝:“我与你搭话的时候,可不知道你是伊图尔。”
“是喔。”安德烈喃喃开口,“对,你是荒星来的,哪怕别人都认识我的脸,可你不认识。”
执微点头:“我请你做我的副官的时候,你就不是伊图尔。”
“我在乎的,永远是你这个人。你姓什么,你穿什么,我都不在乎。”
她说起甜言蜜语的时候,一点儿都看不出任何的敷衍。她的神色是那么真诚,态度是那么亲切和善。
她的微笑都是有角度的,眸光是璀璨的漂亮。
执微长得好,她并非是夺目的漂亮,而是一种极其讨喜、非常顺眼,叫人忍不住亲近的温良气质。
就导致她开始营业的时候,基本没人能逃过她的魅力。
安德烈今天,穿了一件黑色排扣长大衣。
他坐在执微对面的时候,海风吹起他的大衣下摆,衣服里面兜住了一点风,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显得他更壮了,跟着执微三个月,吃了些苦,但饭也吃得多。
他的神色还有些茫然,黑色的大衣服帖地裹着他,他眉眼间带着些学生感的清纯。
执微:“做你想做的事情,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如果伊图尔持续为你供血,安德烈,你怎么像你当初说的那样,成为我的外置心脏呢?”
“是啊。”安德烈正被说到了心坎里,他道,“我也该,舍下那些,真正地配得上做你的副官。”
他神色坚定起来了:“我不会再听家里的话!”
可安德烈又琢磨了一下,立马改口说:“但我不会舍弃家里的权力和财富。”
“总有一天,主官,总有一天。”安德烈开始胡说八道,“总有一天,主官,你会带领军队抵达伊图尔的私人星域,我将以伊图尔的名义继承贵族的财富、权势和在宇宙中的话语权,我会把那些都献给主官。”
执微前面听着听着,觉得挺好。听到后面,她强忍着面色没有扭曲起来。
执微:……什么败家小孩?
为你献上家族!主官!你家里祖辈怎么想啊安德烈?你清醒一点!
不过呢,她可没当回事。
傀儡小太子跑路前,说会回来撵走皇帝,继承家产。可过往的历史故事里,哪有几位成功的?
真要成功,也轮不到安德烈。
执微轻咳一声,看着壮志满满的安德烈,转移话题,随口问道:“对了,你还每天买巧克力呢。除了这种巧克力神,其余的神明一般也都是有求必应的吗?”
“那倒不是。巧克力也不是谁都能买到的。”安德烈说,“但对我的话,算是有求必应吧。伊图尔祖上出过神明,这种神明后裔,待遇都挺好。”
“因为你是贵族,而且,直到现在你还是贵族,所以才对你不错。”执微思考着之前看到的鹑火整理的消息,“衰败的神明后裔堕落成为污染者的也不是没有。”
“但以后,我就不了。”安德烈说。
他有些黏糊,但真赤诚:“你是那么,那么信任我,我不想叫你失望。”
“我会做你的最好的,唯一的副官,我会做全星际最好的副官。你可以笑话我说胡话,可这,是我全部的心意。”
执微的表情痛苦起来了!
“安德烈,你,你……你真,你这人真是……”执微吭哧了一会儿,最后只是笑了起来。
安德烈放低了声音,又提起了之前的事情,说:“不要拿我和别人换。”
执微立刻道:“不会的。”
“你愿意留多久,我都接受。”她向他保证。
之后的几天,执微在锈齿轮总部见了很多锈齿轮的管理层和工作人员。
在锈齿轮的工作人员和鹑火的帮助下,执微趁着这个时间,心不甘情不愿但必须做所以终于,完善了她的竞选纲领。
以前,只是“竞选唯一神”这样的说法,现在,执微提出了“神明管理计划”。
她盯着这份管理计划,看着里面的内容。
执微写的时候,那叫一个狂发大水,基本上她会的词儿全都水进去了。
核心内容就是给神明制定kpi考勤打卡和汇报考评述职制度,几个字就能说完的事情,执微秉持着之前做社畜时候的工作经验,水了半本书出来。
这也就是不用做ppt,不然她精湛的ppt技术会迷死一大帮人。
她擅长把谁都能看懂的东西,扩写为谁都看不懂需要她解释的复杂东西。
实不相瞒,在很长时间里,这就是她的工作内容,简称为在脱裤子放屁之前,给即将放屁的人多穿几层裤子。
执微做完这项工作,就研究起来了前十名的竞选人,她在那些年纪偏大,已经竞选过几届的竞选人里找对手,迫切地想找到一些竞选人,可以叫她白努力后顺利地输给他们。
她不能再赢下去了!执微痛苦地想。
正巧在这时候,赫克托找了过来。
他遵循惯例,为执微带来了排在前列的竞选人上报神殿的最新动向。
执微感觉赫克托也不容易,她没给赫克托发过工资,但赫克托一直做二五仔。虽然二五仔在星际社会合情合理合法,可多加的工作内容也是很累的。
她就邀请赫克托留下来一起吃饭。
赫克托很高兴地留下了,但执微看他的样子,似乎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他还有话要和执微说。
果然,赫克托坐在执微对面后,安静了几秒钟,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迟悬则冕下……回到了神殿。”
执微点点头:“我猜到了。”
赫克托就再没声音了。执微反而开口:“咦?你不问问我何必和祂对上之类的话?”
赫克托摇摇头。他有他自己的理解。
“祂随时可以处置山魂,但偏偏选中了您在蓬莱的时候。”赫克托的脸色有些不好,蜂蜜色的眼睛沉了下来。
他说:“竞选人高于人类,而低于神明,但竞选人作为未来的神明,如果真的在神明面前过于劣势……选民就会生出旁的心思。”
“维护选民的心思,对于竞选人来说格外艰难。”赫克托分析道,“祂大抵就是为了打击你。”
赫克托:“毕竟,那是以蓬莱为首的集合选区富庶,所有人都猜到您会得到蓬莱,但没人真的希望您如此轻易地拿下蓬莱。”
“但……”他扬起笑容,“您还是做到了。”
执微心里苦苦的,嘴巴里也苦苦的。
她低头喝了口水,还帮着赫克托也倒了一杯。赫克托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低头,几口全喝光了。
他喝完了水,放下杯子,试探道:“您下一步会奔赴的选区……是哪里呢?”
执微实话实说:“我没想好。”
“可能要等三公过去,再思考这件事情吧。”
赫克托用一种很敏锐地讨好语气,恭维着执微:“按理说,我作为您的支持者,应该每场公演都到场的。”
“但我估计九十月份我再去看,就来得及,那时候才是精彩的公演呢。最近几个月的公演,您在场上和屠杀对手没有区别。”
执微苦笑着哼了一声:“谢谢。”
赫克托的话语在舌尖滚了几圈,终于,还是吐了出来。
他此行来的目的,也是他渴求执微做的事情,就在此刻暴露在了执微面前。
赫克托:“如果您暂时还没有下一步奔赴的选区的话……我希望您可以去……”
“沉没星海。”他说。
执微问:“是无主选区?”
她之前去的沙洲和奥维隆,都是无主选区。而蓬莱也是本届无所归属,也算无主选区。
毕竟,竞选人率先争夺的都是无主选区,哪有一上来就从别的竞选人和组织手里,硬抢铁票仓的呢?
但,赫克托为难的神情,立刻叫执微警惕了起来。
赫克托:“不。”他说,“沉没星海是有组织的铁票仓,近千百年来,从未悖逆,始终忠心。”
执微观察了一下赫克托的表情,她在他的眉眼间读到了一丝痛苦神情。
她试探着说:“可铁票仓松动的几率,很小的。”
“是。”赫克托急切道,“但,执微竞选人,沉没星海不是您印象中的选区。”
赫克托调出了光脑,邀请执微。
“如果您不介意,您可以和我一起,用全息状态进入视频片段,看一下我之前生活过的沉没星海。”
执微答应了他。她调出光脑,接收连通了赫克托的频率,二人眼底数据流窜过,意识被全息摄取,执微再睁眼,面前正是沉没星海。
执微试着走了两步,小腿就深深陷入雪地里。
她抬头,看见天空上垒着层层叠叠的云,如白龙鳞片,也恰似远山雪原。
天穹如雪地,地面积堆雪。抬头是雪,低头是雪,远看是雪,回身也是雪。
执微只多看了几眼,那种扑面而来的苍凉震撼的壮美便席卷人心,可多望几眼,头脑便发晕,不知归处。
“这里就是……”执微呢喃道,“沉没星海?”
赫克托的声音,在执微身后响起。
“连绵着一颗恒星,四颗行星的沉没星海选区,拥有13张选票,是固定组织的铁票仓,近千百年来不被各组织争夺,票权归属始终不变。”
赫克托走上前来,又做起他接应员的工作,领着执微在沉没星海的大雪里,步步向前走去。
他和她走到了一棵巨大的白桦树旁的木屋里,执微和他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她看见雪花飘落在树尖梢、木屋顶上,积在木门的麋鹿角装饰上。
赫克托低头,燃起一捧篝火,听着火苗噼啪的声音,赫克托低声和执微说话。
“这里,其实是我长大的地方。”
“是你的家?”执微有了兴趣,“那你的家人,现在还在沉没星海,还是和你一起在神殿那边生活了?”
“还在沉没星海。”赫克托的语气有些低落。
在执微的理解里,沙洲、蓬莱这些地方,别管是贫穷还是富裕,都属于普通选区,神殿是宇宙中心,也是选神中心。
按照执微的想法,赫克托从沉没星海选区出来,现在都混到在神殿做行动队队长了,说明混得不错,都混到中央了。
在精神信仰和生活方面,这明显是家里的骄傲。
于是她直接问:“那你家人很为你骄傲吧?”
赫克托安静地摇了摇头:“我们,再也不联系了。”
执微惊讶地望着他。
赫克托:“沉没星海,不是一般的选区。领主家族控制着选区,历来的监管模式,是一种近乎于监狱的管理方式。”
“到处都是监控,随时判定违禁词,随时处罚任何人类,是非常‘安全’而压抑的地方。”赫克托直言,“这片静谧死域,就是领主的私有城邦。”
“人们对于领主家族,非常忠心。领主家族庇佑了寒冷的沉没星海选区,让它没有真的沉没。”
赫克托凝望着火苗,轻轻地说:“那是一种,绝望的,安静如死灰一样的安全。”
“人们在监管下,永恒地对自己施压。这里的氛围是破碎而绝望,人们只会痛苦又隐忍。”
“人们只是活着,安静得像是被耗尽燃料的反应堆,没有谁会崩溃到自我毁灭,但也没有什么希望,只是就这样活着。”
执微立刻问道:“你说这里安全,那就是没有污染?”
“是的。”赫克托说。
赫克托叹了一口气,笑了起来:“其实,关于这里,之前我是一直向着神明祷告的。可执微竞选人,我最近几个月没有再向神明祷告,我只祈求着祝福着您。”
“您可以做被丢进余烬中的那颗火星。”他捡起一根树枝,丢进了篝火里,“如果您都说这里没救了……我才甘心。”
执微吸取着关于沉没星海的所有知识点,她和赫克托围绕着沉没星海说了很久。
说到后来,又说到了星辰混乱者的事情。
执微:“星辰混乱者的事情,神殿还在查吗?”
“是的。”赫克托低头看着堆满他皮靴的大雪,“安宁处的异常,观察星辰的走势,逆转了时间与空间的人类。”
“神殿相信,星辰混乱者会潜伏在偏远处,缓缓发芽。”
他稍微挑了下眉毛,神情有些变化:“但,神殿或许忘记了。三千多年前的唯一神,只是露面就异于人类。天赋就是,即便试图隐藏,也完全隐藏不了。”
执微:“你说的是,唯一神的露面。”
“你知道祂的模样?”她望着赫克托。
“不太清楚。”赫克托直白道,“神明宣誓就职的时候会见到唯一神的躯体,但离得很远,也没有神明真的试图看清。”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祂很庞大。神明即位的宣誓地,就是以保护祂的遗骸为目的建筑起来的。或者说,整个神殿都是祂的陨落地。”
执微:“祂的神格破碎,躯体会破碎吗?”
“应该不会。”赫克托琢磨了一会儿,回答道,“神格是虚幻的力量,而躯体是真实的。”
“如果当初祂的陨落会损害到祂的躯体,执微竞选人,恐怕当年争夺神格的战役,争夺的就不只是神格了。”
执微闭上了眼睛。
她深呼吸了一下,懂了。
虔诚到了极点的人类,是会做出许多事情的。忠心到了峰值,神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再仅限于圣洁纯粹。
邪神与狂信徒之间的故事,执微之前可看过太多小说和影视作品了。
“谢谢你来找我,赫克托。”
“我很庆幸当初我来到神殿,见到的人是你。”
赫克托:“您过誉了,执微竞选人。”
他其实也有些遗憾:“我能做得很有限,我在神殿并没有为您争夺到什么资源。”
“在神殿的资源,您还是要从伊图尔那里下手。”
执微摇摇头:“安德烈和家里闹了矛盾,他相当于是逃出家门,加入我的竞选团队的。”
赫克托沉默了一会儿。
“那,那他还有什么用呢?”他真诚地问道。
执微:“……你说话好尖锐啊。”
赫克托:“我是认真的,即便外人还因为他姓伊图尔而权衡您与贵族的关系,可他无法调动伊图尔的资源,那他的用处在哪里呢?”
“长得漂亮?”他想到了唯一的答案。
执微憋了一会儿,憋出来一句:“人又不是一定要有用。”
这话,倒是说到了赫克托心底去了。
他点点头:“是啊。您见我第一面,就对我亲和体贴。我当时的表现,也看不出有什么用。”
“您从不以别人带给您的利益,而判定人的品格。”
“越和您相处,我越笃定神明超脱于人类的品质,越对神明忠诚。”赫克托呢喃道,“或者说,越对您忠诚。”
执微:“……要再喝点儿水吗?我化点儿雪给你喝。”
“您这么在意我。”赫克托感动道,“您担忧我说话说多了口渴,哎,您总是这么亲切温柔。”
执微:……不。主要是想你闭嘴。
赫克托对于安德烈的那种淡淡的嫌弃, 就那么飞扬起来。
像一股很微妙的冷风,在此刻大雪纷飞的天地间,轻轻周旋在空气中, 时不时地吹拂剐蹭一下。
不显眼, 但切实存在。执微观察了一下赫克托的表情, 发现里面除了对她的感动,剩下的就是对安德烈的犹疑。
执微琢磨了一下,她大概明白了他的心情。
在赫克托看来,执微试图问他一嘴要不要喝水,那都是对他的关怀。但即便安德烈此刻就坐在她对面,并且亲力亲为给赫克托倒了一杯水,并且递到了赫克托的嘴边,试图喂给赫克托喝,那在赫克托眼里, 也是执微好, 安德烈坏。
的确, 副官对于主官的作用和帮助都很大。
但,赫克托和安德烈并不熟悉。他就是一个很纯粹的,执微的唯粉。
在唯粉的眼里,任何靠近自家爱豆的人, 都是在蹭!
什么?会提供帮助?那最好了, 可话说回来,为执微竞选人提供足够的帮助,那不是应该的吗?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现在, 安德烈不能为执微提供相关的帮助了,那不就是在给自推拖后腿吗?
这怎么忍?那安德烈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执微思索了一下,她估计赫克托现在, 就是这种心情。
在主官和副官的搭配里,在执微参与到竞选神明的这游戏中三个月的时间之后,她愈发明白了为什么竞选神明中要求了主官和副官的搭配。
比如,之前的李家,和她之间的相处也并不是很愉快,李荣枯更是站在维诺瓦的组织里面,做麦特欧的副官。
但李家会将她引向蓬莱,在蓬莱停留过后,执微愈发明白了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