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 祂长得怪丑的, 皮肤像是扭曲的树皮浸泡过咖啡棕榈液, 肤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棕。
皮肤下垂而松弛,执微看不清祂的脸。她觉得哪怕能辨认三百多位神明长相的安德烈在这里,他也没法透过松垮的皮子辨认出这位神明是谁。
好松的皮,好丑的神。
即便执微没主动说过, 但她其实是有一些颜控的成分在的。
她自己是地下爱豆出身, 对于美学有自己独特的追求,而且好看的人,会叫人心情好。
身边的金发碧眼安德烈、劲瘦杀手贪狼和病弱文静的鹑火, 都不是丑兮兮的人。哪怕贪狼最开始瘦成野人了,给执微的震撼,也没有此刻这么大。
她此刻实在是非常惊诧。要知道, 执微之前对于神明的幻想是很足的。
即便她不想选神,她也知道选神的流程,就是优中取优。
在星网上看到一些神明的照片、视频和竞选直播的选段,瞧着那些神明也都是人中龙凤啊。
竞选神明,几乎等同于执微之前世界里的全球性选秀了,在星际最大的选秀活动里打败无数人出道,当然不仅能力强,而且要长得美,性格讨喜,才能吸粉啊。
可是,面前的神明,真的超乎了执微对于神明的单调浅薄的理解了。
……丑到执微有些同情祂了。
身姿还是人形,长得完全不是人样。要是神明都混成这个样子的话,到底是谁在选神啊?
执微更是不想选神了。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但身体上传来的疼痛真切。
面前的神明伸出的一根细长干枯的手指,微微下压,就可以叫她跪下。
多么高傲又叫人讨厌。
更重要的是,祂伸出手后,望过来的眼神叫执微本能性地心口狂跳,脊背发冷。
她相信这种人类天性里动物般的本能判断,不经意流露而被捕捉到的外露情绪,往往比说出的话更可信。
电光石火之间,执微意识到了。
——祂想杀她。
祂绝不是只想要她跪下的一刹那屈服,而是要她的命。
或者说,她出现在这里,被祂撞见,影响到了祂,或者祂怀疑她看见了什么。于是祂要杀她。
说点儿什么。执微冷静地想着办法,说点儿什么转移祂的注意力,瞧瞧祂的状态,都松弛成癞皮狗了,祂的精神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些什么转移祂的注意力。
执微立刻开口,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发虚,但语气很坚定:“原来那颗圣光探测出来的神明,就是你。”
她不说自己的名字,不说她竞选人的身份,而是说与祂相关的圣光。
果然,祂被执微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但祂的反应,却超出了执微的预料。
执微本以为祂会在意,而神经略有松懈。可她中奖了,祂明显很是在乎这话,甚至快活起来。
祂平淡的语气里,居然染上浓浓的惊喜,祂说话时候嘶哑的声音,都发出被门夹到一样的尖利鸣叫:“圣光亮了?圣光为我而亮了?”
那干瘪的嗓子里发出阵阵笑声。
“好,太好了,说明我这次会成功,说明我终于要成功了!”
成功什么?执微扶着地面的手都在抖,她想,这神明嘴里说的成功,是什么?
执微坚持到现在,终于到了极点。
在祂的力量压制下,她地球人的身躯很难再坚持下去。无法撑住自己的身体,再与之对抗。
膝盖发软,脊背发痛,浑身都是冷汗,执微身子一歪,在原地坐下了。
嗯?这可不是神明的本意。
说是让你跪下,怎么坐下了?这是随地大小坐的时候吗?
祂歪着头,有些困惑。执微坐在原地,低垂着头颅,像是在瑟瑟发抖,显得她是那么可怜无助,像是仓皇的小兔,无非是被神明视作羔羊的人类。
神明不满意,但也像是找回了权威。祂高傲地觉得自己报复了执微的不敬,现在到了可以验收她的痛苦,作为祂的成果的时候。
于是,祂向着执微走了过来。
祂走到执微面前,玩味地弯下身子,离近了打量着执微。祂欣赏着她的痛苦,观赏着她发抖的身躯,作为祂收获的尊重。
执微低着头,目光能看见的,便是她视线内的土地。
她看见神明的袍角拂过沙洲的土地,缓缓靠近,停在她面前。
执微在心中倒数。三,二,一……
神明开口嘲笑她之前,异变突生!
执微腹部核心发力,蹦着高地冲了起来。她像是一只生猛的袋鼠,用最大的力气弹跳着,抡圆了她的胳膊,旋转着她的膀子,二话不说,结结实实甩了祂一个大嘴巴子。
发出的声音不是一般的扇比兜的啪声,而是一声仿佛钟楼里的大钟撞向墙壁的声音。
“铛——”
祂完全没预料到执微会这么做。
这一巴掌太结实了,执微是从肩膀开始发力的,不仅仅是用手心去打,而是抡着胳膊,用手掌最大的受力面积,直接抽了上去。
效果也很好,执微本以为她和枯树皮会对打起来,还计划回忆了一些之前在兰蒙学到的对战姿势,但都没用上。
祂虚弱地摔倒在地上,像是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坐在地上,半晌没爬起来。
执微握着枪,半点没有犹豫,直接扑了上去。
她用右手拿枪,抵住了祂地皮样龟裂的皱巴皮肤下的太阳穴,左手扯着祂枯草样的头发。
之前坐在地上的时候,执微还特意背过手去,试验了一下她调动污染的能力。
于是,她已经操纵了几团污染,悄无声息绕到祂身后。
现在,她手里有枪,她的力气不小,她经过训练,还可以操纵污染。
而这神明,不过是被打了一巴掌就踉跄着摔倒在地上的皱皮。
执微拿枪的力气正正好,她握得很紧,但没有抓得很死。
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开枪的力度,可以保证枪不会被夺走。但,一旦证实了枪击无用,可以立刻按下失效,随手将枪远远甩开,接着就能徒手去操纵污染。
污染对神明有用吗?执微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毕竟祂是从污染区里走出来的,污染似乎忽视了祂,于是祂可以在污染区中穿梭自如。
但被执微调动的污染,会攻击祂吗?
执微琢磨着。
而被她一巴掌掀翻的神明,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你打我?”祂像是很困惑一样,没有理解情况,“几百多年,不,一千多年……还是两千多年……没谁打过我。”
怎么听着还怪委屈的?老年人被年轻人殴打后,开始质疑这个社会,并且怀念以前的社会了?
又不是老枯树皮耍威风,要执微请客吃熟内脏的时候了?她胸腔里的疼痛还没过去呢。
执微表情冷漠,有些不耐烦:“现在有了。”
祂还是没明白,很费解似的。
“你居然打得到我?你居然可以攻击我?人类对神明那样虔诚,人类的攻击对神明是无效的,你却可以打到我?”
执微凶狠地龇牙,说:“因为你是实体的,我也是实体的,我为什么打不到你?”
她才不允许话题被祂掌握着,她立刻转移了话题,抬头望了望四周浓稠的污染:“你生活在污染区里?爱好挺独特的嘛。”
“为什么?”执微问。
这不合常理,执微想,神明住在污染区里,和熊猫住在蚂蚁洞里有什么区别。
她低头望着祂松垮的脸,和满是杂质的眼睛。
执微:“明明走出去,可以享受人类的崇拜,神殿也会安置你。到哪个选区,哪个选区都会用最好的待遇对待你。”
为什么停留在污染区?
“哪怕不说那些,扶你竞选成功的组织呢?它怎么没有约束你?它不可能看着你一直留在沙洲的污染区。”
执微试探祂:“你是哪个组织出来的,维诺瓦还是子午?”
那神明没有反应。
执微更疑惑了,她手上使出更大的力气,把祂的脸掰到自己面前。
“你在这里,但污染区还是一直扩大,你根本没有庇护沙洲。”执微问,“沙洲人类靠着舰群奔逃躲避污染区的扩张,他们和污染打着躲避战,艰难求生的时候,你在污染区里做什么呢?”
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不庇护,为什么空望着沙洲自我求生,看着伪神诞生?这难道不是对于神明的一种侮辱吗?
“我要杀了你。”祂终于说话了。
音调像是都劈了叉,每个字都呕哑嘲哳难为听。
刚刚说完,祂又否定了自己,语气飘忽,呢喃着:“不,杀了你是便宜了你。我会叫神殿将你收容,叫你永久地被困在疗养院里。”
“在那样无光的虚妄里,人类会怀疑自己存活的价值和意义,人会想死,又死不掉。哈哈,对人类最大的惩罚,就是求死不得。”
执微没搭理祂。
“你好虚弱啊。”执微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里面不对劲的地方。
她打量着祂:“你这么虚弱,又狼狈,你没有神明该有的样子。”
祂不回答,而是喃喃开口,似乎之前执微给祂带来的消息,就足够祂兴奋而幸福。
“圣光已经为我而亮,我要,我要……”祂激动地喘息着。
执微眯着眼睛看祂。
松弛到下坠的皮肤,干枯凌乱的头发,像是树枝一样细长的手指,也像是骷髅那样只剩下指骨的手指。
等等,慢着,想想看吧,祂是活着的吗?执微脑海里拉响警报。
她想起之前安德烈和她的猜测,沙洲有神,无非是囚禁、伪装和复活三种可能。
伪装神明的是地肤,囚禁神明又被排除,那么,那么仅剩的一种可能,会不会就是真相?
如果是全盛的神明,不会如祂这般。
执微试探着续上了祂没说出口的话:“……你要复活。”
一语道破死寂的僵局。
嘶哑的声音里裹上几分似要将人溺毙的甜蜜,祂夸赞她:“……聪明的孩子。”
祂污浊的眼珠转了转,长久地落在了执微身上。
“但说得不对哦。”祂纠正她,“你要说,我已经在复活。”
第45章 沙洲(十七) 救世圣人,神明叛徒。……
好家伙, 这是个现在进行时!神明还好心教她语法嘞!
执微心脏停跳了一瞬,而后砰砰连跳,几乎要跳出她的心口。
正在复活, 就说明此时, 她与半死不活的地肤, 都处在祂复活的进程里。
难怪祂上来就带着杀气,看着就是要杀人呢。
她忍住吐槽的欲望,拧着眉毛盯着祂乱转的眼球。
那一对带着杂质又染着欲望的眼珠缓缓转动,而后停滞住,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执微。
只是被这样看着,都叫人心里发毛。
“正在复活。”执微重复了一遍。
她只觉得脑子无比清明,又觉得一切乱糟糟的事情里,终于找到了梳理事件的引线。
最开始的时候,执微在和安德烈的猜想里, 就想到过死去的神明复活的这个可能性。
毕竟当时, 已死去的预言神, 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按照正常的想法,都会想到死去的预言神是复生了。
可安德烈立马就否认了这个猜测。
没有神明有这个能力,他可以笃定地这么说。
每一位神明的纲领,在星网上都是可查的, 竞选成功后得到的神格, 也只能在自己职责范围内使用神力,哪有什么复活不复活的可能?
当时他们都这么想。
后来,他们并没有见到预言神做出什么真切实际的预言。也正如执微所想, 预言神是被人类假扮的。
揭穿了地肤的伪神计划后,神明复活的这个想法,本来已经被执微放下了。
结果, 现在在污染区撞上真神,发现真的有神明在搞复活。
兜兜转转,世事无常,莫名其妙又回到了原点,真是变幻莫测啊!
执微都有些无语了。
那种震惊已经被无语压了下去,她一点儿都没什么紧张的感觉,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声:“……哇。”
执微这个态度,怪不寻常的。
这下,神明也惊疑了。祂仰着头看看她,很是不解:“你在哇什么?”
祂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困惑,真实而具体。
即便祂现在狼狈成这个样子,那之前也是富裕过的。从祂的人类过往到神明生涯里,就没见过执微这么奇异的人。
“你不阻止我?”神明幽幽发问。
“你没有谴责的想法,问问我这个神明为何贪生谋求复活,为何居然有私心,逆着唯一神陨落、神格破碎后的规则行事?”
执微明白这话里的规则是什么意思。
人类靠着纲领竞选神明,成功拿到神格,成为神明后,就开启作为神明的生活,践行竞选时许下的诺言。
神明在世时,亲身执行竞选时答应人类的纲领;神明死后,祂在世时所做的事情,便成为宇宙规则的一部分。
按照规则,神明将从容赴死,神力开始消散,神格再次破碎,纲领成为规则。
就像安德烈现在可以祈祷,可以拿钱换巧克力。以后那个巧克力神死了,安德烈还是可以拿钱换巧克力。
神明的死亡,影响不到人类已熟悉并运行的生活规则。
这里,可从未说过神明可以复活。但也没规定,神明无法复活。
祂注意到执微紧缩的瞳孔,挑衅道:“怎么,要替唯一神惩治我吗?”
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祂已经说了两次唯一神了。
执微顿了一下,手里的枪将祂的脑袋抵偏。
“那个的话,现在要叫陨落神了。”执微听取了祁入渊的建议,故意刺激祂,认真地说了句,“我是唯一神。”
祂听完,像是傻了。本就污浊的眼睛,现在更是没光了。明明正在搞复活,可看这个神态,似乎是已经死了一会儿了。
周遭都陷入了死寂的沉默。
执微咧嘴一笑:“别担心,我胡说的。”
祂惶恐地摇着头,拖着身躯连连后退,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不,不,这种话也是能胡说的?”
执微纳闷,都在研究复活了,还不肯嘴上冒犯唯一神,是吗?
“说出这种话的你,邪恶!太邪恶了!”祂这么指责执微。
执微翻了个白眼,一点儿也不客气:“你在这里,已死去的神明玩复活,瞧瞧,咱们两个谁比较邪恶?”
“你长得都没人样了,你这样才算是邪神吧?”
邪神。她说邪神。
她说祂是邪神。
“你骂得好脏。”祂沉默了一下,坚持着说道,“我是被人类推举竞选出来的神明。”
这神明即便狼狈至此,仍坚持祂的正统性。
执微不明白了:“这个时候就别提人类了,真的,搞得好像你很在乎他们一样。”
“沙洲死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年里,一直和污染竞速搏命,仓皇逃亡。你看见了,但也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说到这里,执微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她在想神明空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心情。不在乎吗?所以才一直躲避,不回应人类的祈求。
“没有任何一位神明掌握了复活的能力,神明复活的流程,是你已确定的,还是试验中的?沙洲的人,他们的死亡为你的复活提供了养料吗?”
祂闭口不言。
执微觉得有些荒唐。
现在不是竞选人向着选民保证,比拼着彼此的人格魅力,争取每一张选票的时候了?
树皮般枯萎颓靡的神明,曾经也是演讲台上意气风发的竞选人。
向选民承诺过什么吧,才成为神明。忘记了向选民承诺的吗,才走到如今。
执微清冷的声音响起,似乎如尖利子弹,刺破了神明的心脏:“你还记得你的纲领吗?还记得你在神殿选神成功后宣誓就任神明,当时许下的承诺吗?”
祂喃喃开口:“够了。”
像是终于玩够了,像是终于耐心告罄,祂闭上眼睛,在执微的控制下,沉默得像是尸体。
而执微没有放下警惕,果然,她听见了阵阵轰隆声。
执微本来扑向祂,压制着祂,而祂躺在地面上。地面自然是平的,带着沙洲特有的沙尘,一切都灰扑扑的。
突然,祂身下的土地开始嗡鸣,传来发闷的轰隆声。
执微凝神望去,发现这里的地势在拔高,只眨眼之间,她脚下的地方已经比周围的地面高出了一米多。
这狼狈的神明,厌倦了执微的束缚,抬起手,一根岩石尖刺立刻从地面生长出来。
逼得执微松手,祂便轻松地从她手里逃脱。
执微向后躲避,岩石却长至一人多高,如高楼倾颓一般压向执微。
她反应很快,反身就跳向地面,在起跳的瞬间核心收紧,腹部 发力,在半空中将身子转了过来,保持面向神明,并立刻举枪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