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种被她破开的阻塞感传来,所有的阻隔刹那间消失。她进入了一个崭新世界的边缘,另一个宇宙,向她敞开。
无限的世界,在她指尖。
执微将意识收回,慢慢地,一点点地呼吸着。她按住自己的心脏,终于有些领悟到了这是多么大的力量。
当恐龙族群存在的时候,个体恐龙不会有这样逆天的力量。但当恐龙族群灭亡到只剩下最后一只恐龙的时候,它一定在自己生命的余晖里看清楚了自己有多大的力量。
但它没有动用这个能力。
最后一只恐龙,没有动用这个能力。执微思索一下,或许明白它的想法。它的文明消亡在这个世界里,别的世界对它而言,都是陌生的。
它自然无处可去,与其去陌生的世界,不如留在人类的奉养里死去。至少在那些无限宇宙的无限可能里,有一种可能,恐龙和人类都生活在地球上过。
这样半个同胞,也不算陌生,也可为它下葬。
但执微可不是。
执微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当然可以定位到她自己的世界,回到她自己的家中去。
可以抛下这里的一切,定位自己的来处,她的妈妈爸爸她的家人,都还在那个属于她的世界等待她。
一瞬间,诱惑的门在她面前敞开。她的呼吸都深沉几分,仿佛下一刻就已经看见了家里小区的大门,已经闻到了爸爸最拿手的红烧鱼的味道。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压下自己躁动的思绪。
当苦苦追寻已久的东西就摆在自己面前,当任由自己控制的力量。超出自己控制力的范围。
人,真的非常容易违背自己最开始的想法。
或许那些诞生过的异神,也并非全部都是在竞选的时候就定下了心思。一定也有人独自站在这里的时候,如同执微此刻,发现自己就接受最考验自己的诱惑。
悖逆了自己,也就成为了异神。
但艰难地集中注意力之后,执微再次抬眸。上一秒还萦绕在她眼前的家的图景,被她彻底挥散,入目的只是冰冷洁白的建筑装潢。
这空旷的神殿依旧矗立着,外面送她进来的选民也在等待着她。
这些选民,悖逆了自己流传坚持了三千多年的规则,将执微提前送入神殿,希望执微成为唯一神,拯救他们,也拯救这个此刻面临威胁,即将迎来疗养院暴动的世界。
人们并不知道她策划了疗养院的暴动,人们只是相信她。就像她刚刚在竞选神明里出场的时候,在她自己都搞不懂一些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人们就将她投到了第七名的位置。
她的来处,那个世界属于她,可现在,毫无疑问,这个世界也已经属于她了。
——我不会背弃你们。执微想。
正如我不会背弃曾经做过决定的我自己。
执微先将这些躁动的想法都搁置下来,毕竟外面就有那么多选民和神明还等待着她从神殿出去。她将全部的心力都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将手中的地球星核握紧。
这颗星球的生命本就走到了最后,被执微读取到了星核中仅存的印记,将已经消亡的恐龙文明的记忆赋予了一位人类之后,它像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本就没有生机的焦黑球体,反而莹润着一点深蓝色,闪出一些流光。
边缘开始碎裂,簌簌地掉下一点渣子。而后星核化成粉末,飘散在空气中,残留下来的只有一缕暗调蓝色的光晕。
执微知道她无法阻止,也无法挽回。星核破碎为一点流光之后,这点光晕缓缓升起,围绕着执微转了几圈,然后轻轻地静静地停在了她的眼前。
她再次眨眼,这缕光晕就已经不见了。
它彻底流入她的身体,成为她冷棕色眼睛流转间的一点黑蓝色调。
执微最后看了一眼地下的硕大骸骨,她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从神殿深处往外走,一路上依旧只有执微自己。离开了唯一神的埋骨地,再走了一会儿,就看见了等在殿宇外的安德烈。
他很警惕地站在那里,始终呈现着一种护卫的姿势,他看见执微走了出来,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但立马又屏住呼吸,快步走到执微身边,紧张地上下打量。
“看什么呢?”执微被他逗笑了,大脑高速运转后骤然停下,泛起一点倦怠。她再次提起精神,看向安德烈,“看我是不是全手全脚地走出来了?有没有少点什么,或者多点儿什么?”
安德烈仔细地将她看了又看,这才稍微放下点心。他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她。他克制着自己,安静地没有主动问询,只是目光恳切地望着执微。
谁都能看出来他没问出口的意思。他想问成功了吗?执微被他的欲盖弥彰逗笑了。
于是分明知道安德烈想问什么,但是执微偏偏没说,而是低声吩咐他:“回头记得,安排人去把里面的洞补上。”
这句话直接把安德烈打懵了。这里面的信息量还是很大的,安德烈都硬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安德烈喃喃开口:“……洞?”
什么洞?怎么会有洞?她在里面做什么了?她在神殿里面挖洞了?在唯一神的埋骨地打洞了?!
“好的,我马上安排人想办法去做。”哪怕瞳孔已经地震了,但安德烈利落地答应下来,表示会想办法为执微做到这个。
执微走在面前,安德烈跟在她的身后。她将离开神殿再次面前直播镜头,也面对那些对她满怀期待的选民,和心思各异的现存神明。
才走了几步,执微突然站住了。她回身,安德烈立刻快走两步,凑近她,等待着她的命令。
安德烈作为她的副官,和她一起进入神殿,再次和她一起踏出神殿后,他也将从副官成为她的祭司。
此刻,执微停住了脚步,并没有给安德烈什么命令,而是轻轻抬手,握住了安德烈的指尖。
她盯着他的眼睛,能看清楚他眼眸中泛起的每一缕神采。
执微:“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先于众人,为我而做。”
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她想让安德烈做什么,她忠诚的祭司,已经给出了回答。
安德烈:“我愿意。”
他大抵也察觉到了一点执微的试探,语气愈发坚定。
“主官,当你是竞选人的时候,我是你的副官。冕下,当你成为神明,我是你的祭司。”
从竞选人到唯一神,从副官到祭司,执微在第一眼见到安德烈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想过此时此地的场景。
“我知道我并不聪明,在你选择我之前,没有任何竞选人愿意看我一眼,你将我引导向这条道路,我的价值取决于你,决定跟随你的时候,我就献上了我全部的忠诚。”安德烈毫不退缩地望向她,“而现在,我能成为神明的祭司,也是你成就了我。”
执微:“你服从我,所以你接受我对你做任何事,对吗?”
她的语气平和,语调听着甚至还有几分温柔。任何人都很难拒绝执微主动散发的个人魅力,安德烈自然不例外,执微稍微试探一下,他就诚实开口,恨不得把心脏都剖给执微看看颜色。
安德烈:“服从你,爱慕你。你征服、驯化、占有了我,我的生命将成为你的附庸,我不会离开你哪怕一点。”
“我知道。”执微轻轻说。
她知道安德烈的喜欢,既有男女之情,又有君臣之份,估计的确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执微一时半会儿想象不出来有什么等同作比的例子,大抵就是母狮王和她领地中的一株白桦树。
而她望着安德烈,眯起眼睛。
执微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力量可以做到什么。出于先于人类试验的目的,也出于私情,执微抬起指尖,污染在她的指尖缠绕为一个圆圈。
在这个世界环境里长大的人,就没有不畏惧污染的。安德烈看着她的行为,哪怕知道她是执微,哪怕知道自己一定会是安全的,也下意识地缩紧了瞳孔。执微懂他的感受,这是ptsd了,一时半会儿治不好。
执微:“如果我说,我要将污染放到你的身体里呢?”
安德烈仿佛呆住了似的,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都是金色的,目光透过眼帘望过来,入目的只是执微温和的、亲切的、毫无波澜的迷人面庞。
他之前,分明才为了执微,用污染杀掉了麦特欧。他太清楚麦特欧是怎么死的了。
污染凝结而成的子弹,在他的射击下进入麦特欧的身体,快速地剥夺了麦特欧全部的生机,又在执微的处理下杳无踪迹。
此时此刻,对于安德烈来说,污染进入了人类的身体,就意味着剥夺这个人的生命,将这个人推向死亡。
所以,当他听到执微这么说的时候,当他看见执微真的抬起指尖向他探来,真的开始这么做的时候,完全可以认为执微是想杀他。
在这样的刻板印象里,在生死存亡的危机里,他仿佛真的像一只金毛蓝眼睛的小熊一样,失去了捕猎的本能,只是望着他信任的人类。
他没有退缩,没有哪怕本能的后撤步,或者一点躲闪。
“那需要我配合什么吗?”安德烈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执微本来装得有些淡漠的情绪,一下子就破功了。这话叫他说的,需要他配合什么吗?需要他配合什么吗??这得是什么样的粗神经,或者说多高的信任度,才让安德烈说出了这样的话呢?
“安德烈。”执微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她扬起眉梢:“你就这么相信我吗?如果我现在觉得你知道了我太多的事情,我真的想在这里杀掉你,你也甘愿为我而死吗?”
安德烈湛蓝色的眼睛眨了眨,他的目光微微晃动着,重复道:“甘愿为你而死吗?当然。”
他甚至有些茫然,觉得执微在问一件理所当然、早已确定,完全无需在此刻再强调问询的事情。
“我是你的副官。当我支持你竞选神明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为你而死了。”
之前是这样,现在当然更是这样啦。安德烈面对这个问题,当然理直气壮。
蓝色的玻璃珠倒映着执微的神情,她心头一颤。
他的确漂亮,的确性感,可外貌上的优势在他一颗全然是她的心面前,居然也是有些不够看了。
这种信任,这种依赖……执微想,即便她未来将定位到自己的世界,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中,也不会再遇到这种信任、爱慕她的人了。
这个独特的世界观,造就了一个完全符合她每一点要求的安德烈。她当然不会杀他,她当然不会放手。
“我相信你。”安德烈看着执微情绪舒展了一些,他心情也好了许多,笑道,“而且,我不至于只配死在这种时候,只配死在这里吧?”
“你不会死的。”执微说完,开始进一步的动作。
执微操纵指尖的污染进入安德烈的身体,她为他搭建了掌控力量的体系,赋予他操纵污染的力量。
她需要为人类试验出一种力量通道,将被唯一神使用的污染稀释成为普通神明使用的那种程度,将这种力量赋予人类。
换句话说,她在造神。
她的“神明管理计划”,当然不只是什么996什么007那样简单。如果很难管理神明,那么就为人类升格吧。如果每一个人都掌握了这种力量,那么这当然再也不被叫作恶意的“污染”,也当然不会再拱卫、选举出什么神明。
安德烈的额前渗出一层薄薄的虚汗,执微冷静地将污染引导向他身体的每个角落。
她轻轻开口:“不应该再叫它污染了,这分明就是一种新的物质力量。像是金、银、铜、铁一样,它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物质,只是以前人类不会利用而已。”
“或许,也是因为它是黑浊黏稠的,人们下意识想到邪恶,许多年里才生出这么多误会。”
执微意念闪动,意识腾空,她指尖盘旋着的污染随着她的意识变化,色调一点点变化着。直到黑色褪去,颜色消散大半。
执微将它变成了一种泛着光晕的浅金色。
过往的三千多年,为了这黑浊黏稠的史莱姆模样,惹出了许多误会。什么信徒,什么不忠,什么惩罚?往后通通都不作数了。
这分明是人类继承自恐龙文明的新型能源力量,还叫什么污染呢?
执微兀自道:“往后就叫灵气。”
执微有点被自己逗笑了。
她是觉得有些好玩, 才突发奇想说起来灵气的。说完自己也觉得搞笑,可起码这个名字比污染好听。
无论她是因为什么给污染取了新的名字,当污染有了另一个称呼的时候, 这一切也将迎来改变。
世界将拥有崭新的开始。
执微操纵着这股力量在安德烈体内游走, 这种感觉很玄妙, 有点儿像是为一个失去双腿的人捏出一双崭新的腿来。
她在安德烈的脑海里种下细密的力量纹路,引导着安德烈试着去操纵这股力量。安德烈的确能感觉到一种异样充斥在他的血管里,意识像是浮在身体之上,可以无限制地外延。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执微为他的灵魂硬生生地凿出来了一个出口。
从此封闭的世界有了通往更广博的领域的甬道,他的身体和灵魂尽数轻盈起来。
他明明闭着眼睛,也切实地感知到了疼痛。他应该不安的,也应该恐慌,他的生长环境和他所接触到的认知, 以往所学习到的每一处细节都在告诉他——污染是可怕的东西, 污染会叫他堕落, 背弃神明。
他明明可以躲避,可他没有,他只是任由执微动作,心中也格外安定。
因为执微在他面前, 因为伟大的唯一神就在他的面前, 哪怕被污染侵蚀,他也绝不认为自己在背弃神明。即便面对之前他认为最可怕的东西,他也不必担忧自己的意识堕落。
执微是唯一神, 她的意念便是他的意志,他将舍弃过往他的一切认知,由执微重塑他的全部。
所以安德烈无所畏惧, 也丝毫不怕,不仅并不躲闪执微引进来的力量,还试图配合。
慢慢地,疼痛缓缓消散掉,他发现自己的视线似乎被未知的力量尽其所能地抬高,用一种超脱的第三视角,俯视着现在发生着什么。
于是安德烈清晰地看见执微的指尖盘旋萦绕的那些浅金色的细线,那些东西渗透进入他的身体,而后又离开。那些丝线围着他的身体,像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仿佛他整个人都是毛绒绒的了。
诡异、离奇又梦幻。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安德烈只觉得视线从未这么清晰剔透过。
浑身也格外轻松,像是睡了一个很长又很饱满的觉,现在睁开眼之后浑身充满了力气,可以去面对世间出现的一切困难。
他深深地吸气,又吐出来,清澈的蓝眼睛中毫无阴霾,每一缕思绪都格外清晰。
“我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安德烈有些茫然地开口。
执微牵着他的指尖,扯着他的手,将他的小臂提起来。“把大脑放空。”执微试验着去教会他,“去感知你的身体,从你的头往下,到你的心口、手臂、小腹……去捕捉在你体内流动的力量……安德烈,它不诞生于你的贪欲,也不来自于你的悖逆,它客观存在着,而你当然可以捉到它,然后使用它。”
随着执微的声音一点点传递到安德烈的耳朵里,他循着执微的指示去做,感知到体内的力量愈发清晰——
他突然握紧指尖,攥住了执微的手指。
执微低头扫了一眼他的手,扬起眉梢。
安德烈耳根有些红涨,但没松手,甚至立刻示意执微去看他学会的东西,来转移执微的注意力。
是的,他学会了。他的指缝中飘荡着泛着细腻流光的淡金色,丝丝缕缕盘旋在他的手边。
安德烈眼巴巴地望着执微。
执微没有挣开他的手,反而轻轻开口为他解释。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污染。污染这个叫法,指代人类被欲望污染而后堕落。但善恶同源,在唯一神死后出现的污染,本就是一种力量的外泄。”
“我们之前的研究也能证明这一点。”执微说,“对神明的信仰越虔诚,越容易被污染,本身就是因为靠近了这种力量,得到了这种力量。只是不会使用,所以反被力量所害。”
可说到这里,执微心头一顿。
她喃喃着:“我应该想一个更便于大家接受的说法。”
“想想看吧,如果将真相如山地告知出去,那会显得三千多年中人类的自我围剿像一场笑话。”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人们得知了真相,会做什么呢?“真相如果和现实相差太多,人们会排斥真相,甚至被真相逼疯。”执微轻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