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微看向麦特欧。她的眼底闪烁着一点连她自己都不自知的光芒。
麦特欧沉默了一瞬,望向镜头,直接说:“宽恕他们,赐予他们直接利落干脆的死亡,不再任由他们在无尽的虚无中消亡自己,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对于污染者而言,结束虚无的折磨,为了人类共同的幸福贡献出自己最后的一份力量,当然是一件好事。”
“对于污染种而言,能和父母见面,哪怕是在死亡的世界相见,也值得幸福,不是吗?”
“对于正常人来说,从此不必再担忧、畏惧污染的侵袭,安全得到了真正的保障,更是好事了,对吗?”
他发表这些言论的时候,是那样的笃定:“个体的死亡可以为集体带来好处,个体为什么要吝惜自己的生死呢?”
麦特欧说的话,如同利刺一样扎在执微的心上。
稍微搅动一下,就流淌出好多鲜血。
她不是没有想过麦特欧会借着这次机会输出他的主张,恰恰相反,她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但是,到了现在,执微意识到,她做的准备还是不够。麦特欧说的话,还是揪住了她的心脏。
桑西的死亡在麦特欧的眼里,当然是可以利用的,当然是可以谋划的,是可以在等待到了极点,等待到了不耐烦的时候,发过去一封信,谋划一场非自愿死亡的。
无论当时生日会上落下的彩带多么繁复漂亮,到了现在,疗养院那里离开了直播镜头,也是到了它们走向腐烂的时候了。
麦特欧期待着、算计着桑西的死亡,他憎恨桑西怎么还不去死,怎么还不为他的事业奠基。
而桑西的死讯传来之后,麦特欧会立刻将一切推入正轨,他迫切地说出了他的想法,将所有的污染者和污染种,和桑西的“识趣”“牺牲”“贡献”绑定在了一起。
他是在竞选毁灭神吗?不是。但一个“重塑旧日辉煌”的纲领,足够他毁灭许许多多的生命了。桑西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桑西只是被他拿来利用的,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留下名字的那一个。
人们被麦特欧的观点迷住了眼睛,对于污染者的恐惧,对于污染种的漠然,对于桑西死亡的震撼,和对于麦特欧纲领的崇拜,在这一刻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爆发。
是啊。人们想,或许真的是这样呢?或许他们——那些污染者和那些污染种——真的希望贡献出自己最后的力量,慷慨地赴死呢?
直播进行着,星网的舆论已经吵了起来。
【桑西自杀就是最明显的答案了,不是吗?他为什么自杀?他知道麦特欧竞选人的纲领,他是为了麦特欧竞选人的理想而献出了生命!他都可以,难道年纪比他大的,那些比他信奉神明时间还久的人就不行了?】
【污染者被关进疗养院,就是因为死亡不够惩罚他们对于神明的不忠。现在,麦特欧竞选人希望宽恕他们,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污染者也就算了,但是,污染种的地位好不容易才在执微竞选人的运作下好转了一些,怎么就突然要处死了?!】
【什么叫污染者就算了?!如果以前你们还能看着污染者赴死,我无话可说,我们都以为他们永远处在癫狂迷离暴躁伤人的状态,会传播污染,会带来灾害。但现在,我们不是都看见了桑西的状态吗?他正常得很,他就是个年轻的孩子,怎么再次得到他的消息,不是他回归了正常的生活,而是他死了?】
【他还想回归正常的生活?他怎么回归正常的生活?疗养院爆炸他逃出来了?死亡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我受够了,支持麦特欧的都是贵族财团吗,要不就是贵族财团的走狗吧?你身边没有污染者吗?你身边没有污染种吗?你可以慨然地看着你身边的人去死吗?!】
那些尖锐的讨论刺破了虚伪的和平,在银红联合行动的冠冕下,在执微和麦特欧浅显的和平面具下,终于被撕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麦特欧得意地望向镜头,他的观点极端,又被裹上了甜蜜正义的外衣,他的支持率在桑西的死亡下,再次攀登了一个高峰。他看不见那些星网上的恶评和怨恨,但他知道,他和执微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执微同情污染者和污染种,他就要杀死他们。执微任命污染种作为她的护卫官,他就要将所有的污染种都处死,包括那对兄妹。
他们处在天平的两端,之前都在粉饰太平,现在彻底对立。这么看,桑西的出现真是一步好棋,将他的矫饰扯下,将她的宽和粉饰。
他和执微对立着,计划着他的胜利。
麦特欧知道,执微不会赞同的观点。于是他看向执微,等待着执微发言。
果然,执微轻轻地摇了摇头,分明这个计划里,她为他出了不少主意,但她现在依旧圣洁,仿佛无知无觉。
执微轻轻道:“麦特欧竞选人说,个体的死亡,只要可以为集体带来好处,个体就不应该吝惜自己的生死。”
她蓦地笑了一下,看向麦特欧。
“麦特欧。”她念了一遍麦特欧的名字,“你是真的,真的,这样想的吗?”她一口气说了两遍真的,像是真的在确认麦特欧的想法,似乎非常尊重麦特欧的意见。
麦特欧不明白她为什么重复问这个,但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吗?完全没有啊!这种问题不是闭着眼睛都可以回答的吗?
“当然。”
麦特欧回答:“我当然,真的是这样想的。”
执微:“既然麦特欧竞选人真的这么想,我希望麦特欧竞选人记住这个话。”她沉默了一瞬,还是坚持开口,“但是很遗憾,我并不赞同。”
她没有提及那些理应只有她和麦特欧知道的真相,她只是说。
“集体是由个体组成的,如果不尊重个体,就没有集体。”
执微:“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很重要。任何人都不应该剥夺别人的生命。”她认真地说,“如果有人有了这样的想法,那么一定要有具体的原因。具体的、针对到个人的原因,才是可以审判生死的标签,是这样吗?”
“如果将个体归于集体,进行审判,生命的重量就太轻了。当人类集体将生命的重量减轻的时候,活着和死亡的距离就被拉近了。”
“不要失去对死亡的畏惧,不要轻易走近死亡的范畴。”执微看向镜头,目光专注,每一个字都钻进人们的耳朵,“在我们念及唯一神名讳的时候,各位,祂是唯一神,祂和我们一样,只有唯一的一条生命。”
“生命本身,不也是一种唯一的神赐吗?”
人们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思。
麦特欧看见自己落了下风,拧着眉毛,着急继续开口。他想说的才不只是上面那些,他还有更多的话想说。他关于怎么处理污染者的计划,怎么集中处置污染种的方案,他成为神明之后,多长时间会重返旧日……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了。
这时候,执微轻轻地咳了两声,似乎她的发言耗费了她不少的精气神,叫她现在嗓子有些发紧。
执微很自然地瞥了台下一眼,安德烈接收到了她的意思,会意地为她去拿了一杯温水。
他走进镜头,走上台前,将水杯放在执微面前。执微对他点点头,像是示意,像是致谢,而后她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继续看向镜头。
安德烈将水杯送上来之后,快速地转身离开。他是副官,本就不会长时间地出现在镜头前,不会代替主官吸引选民的注意。
副官是主官的帮手,帮主官倒杯水,是非常常见的事情。所以,安德烈的举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人们的目光,始终在执微和麦特欧的身上。
安德烈回到台下,继续站在荣枯身边,站在人群之中。他今天很平常,穿着一件和每次出现都差不多的繁复礼服,搭配的宝石配饰精美绝伦,每一丝发丝都金灿灿的,水汪汪的蓝眼睛迷人极了。
他没有穿着隐身涂层机甲,他没有另寻好动手的高处射击地。
他就这么站在人群里,如同往日一样。
收到了执微的信号之后,他去送了水,回到自己的位置。他看见执微喝了一口,喝了两口。
安德烈盯着麦特欧张张合合的嘴唇,看着他流动的眼波,他用副官的身份站在距离竞选人最近的地方,比那些要保持警戒的护卫官,站得都要近。
他应该紧张,可实际上,他的心里格外平静。他将为他的主官做一件大事。是的,他在亵渎神明,但谁在乎呢?他已经很久没有向巧克力神祈祷一块巧克力了。
他跟在执微身边,已经做了许多大事,和沙洲、奥维隆、蓬莱、沉没星海、诗野、无名区、疗养院比起来,和贪狼、鹑火、地肤、灵魄、祁入渊、赫克托、布莱恩、卢米农、大小两个菲尔尼约尔比起来,麦特欧,算得了什么呢?
执微咽下了第三口水,她端着杯子,平静地看着镜头,听着麦特欧说话。
是时候了。就是现在。
安德烈将手自然地伸进口袋,在所有人眼里,他只是分神整理了一下口袋暗扣的褶皱。口袋上的晶亮的绿宝石,正泛过彩色的暗芒,爱美的副官稍微一个错神,在人们平等普通的一个呼吸里,手枪上膛。
执微的目光划过镜头,她盯着麦特欧的眼睛。
不必两秒,不必一秒,没有凌厉穿堂的破风声,没有呼啸而过的流光,麦特欧上一秒还在诉说辩驳,下一刻,安德烈射出的子弹,就直中他的太阳穴。
这是污染凝结而成的子弹,普天之下,星际之中,一共就只有一枚。
这是从沙洲来的污染,越过重重宇宙光辉,穿过选区的落寞和繁华,从莫桑卑微的生命弧光里,直直射进麦特欧高贵的命途中。
沙洲漫天的污染区凝结成的子弹,沙洲肥沃土地之中长出来的子弹,落进了不灭的人耗能源的选区,射进没有一片土地用来耕种,长满了大脑,永远亮着光芒驱使着星际科技前进的,斯蒂亚德提摩西。
这枚子弹,击穿了麦特欧的脑袋。
尊贵的神明眷属,永远不曾正眼看过沙洲一眼,却陨落在沙洲的一部分之上。
留下射击锚点的,是生活在唯物论无神论环境中长大的执微。叩响扳机的,是与麦特欧的生长环境无比雷同的安德烈。
他的生命,陨落在他姐妹兄弟一般的人的手上。
麦特欧·斯瑅威,如果个体的消亡可以为集体带来利益,那么个体应该感到荣耀地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是你说出的话,对吗?还是你的观点只能作用于桑西,对于贵族无效呢?
不要紧,麦特欧·斯瑅威,不要紧。有人会将作用于卑微者的铁律贴合上你的人生曲线。死在污染下,你会觉得屈辱吗?但谋划的人,是排名第一的竞选人执微,动手的人,是与斯瑅威家族并列的伊图尔的家主,安德烈·伊图尔。
这些事实,会叫你觉得欣慰吗?会叫你觉得荣耀吗?你会觉得你会认真地对待了吗?
这些,永远不会有答案了吧。
麦特欧口中还说着话,在子弹射入他脑壳的那一瞬间,伴随着血花迸裂而出,他甚至还能再说两个字。
“重塑旧日辉煌的计划是正确的,值得我们所有人付出死亡……之后……”他说到了之后。
之后,他的血液涌出,鲜血呛入咽喉,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也无法再和执微争论谁是正统谁是异端,一切都湮灭在鲜血里。
争辩者活着的时候没有赢下胜利,现在无法开口,余下的人将替他守护沉默。
执微就坐在他的对面,在他的血花和脑浆一同崩裂而出的时候,一切都投射进执微的眼里。执微不需要演戏,所有的惊恐都那么真实。
她的眼底染上惊慌,她的瞳孔震颤着,嘴唇都在发抖。但她克服了本能的生理反应,她立即上前一步,接住了麦特欧倾颓倒下的身体。
杯子落在地面上,碎裂开,如同琉璃瓦片。
执微搂住了他的身躯,像是揽住一支脆弱的柳条。她生理性地浑身发抖,又努力地控制着。
此时的执微,是那么脆弱,带着鲜活的破碎感,整个人都弥漫着裂纹似的,清冷又茫然。
麦特欧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刺杀真的发生了,不敢相信护卫官没有起到任何一点作用,不敢相信防护罩就连一层都没有启动。
但强悍的身体数字,叫他没有瞬间死亡,他残留的意识,大抵停留了两三秒。
就是这两三秒里,他能切实地感知到生命的流逝。他想抬起手,或者眨眨眼睛,但大脑已经无法控制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
意识在离开,他最后能看见的,只是执微冷棕色的眼睛。
那样慈悯宽和的眼神,那样温柔亲切的目光,她用同样的目光看见过星辰宇宙,看过荒星神殿,现在,她用这样的目光开始看他了。
执微抱着正在死亡的麦特欧,她眉眼中的神情是多么惶恐啊。她说:“是枪。”
所有人都认为,她只是在说,天啊,攻击麦特欧竞选人的武器,是枪啊。
但正在步入死亡的麦特欧,正处于死前最后弥留之际的麦特欧,只有他,他明白了执微的意思。
生日会的彩带似乎还飘在他的额前,那样甜蜜的欢呼声仿佛还在耳边。他问执微要切蛋糕的刀子,他说话,然后执微回答,他们之间交谈的声音,似乎萦绕在他的耳边呢。
原来死亡之前,看不见什么走马灯,但是可以听到之前的声音吗?他听到了那天生日会的声音啊。
桑西死亡之前,他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吗?
原来,无论是污染者,还是竞选人,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死之前可以听到一样的声音吗?
死亡之前,人类居然是平等的吗?死亡之前,人类和神明,都是平等的吗?
麦特欧不知道谁开的枪,不知道谁为什么开枪,但是,他望着执微的眼睛,他看见那双冷棕色的眸子,这样悲戚地注视着他。
没有道理,没有证据,没有时间,他也说不出话来。濒死的一瞬间,他想,是她要杀他,是执微要杀他。
死亡来得凶猛极了,他的眼神开始涣散,他已经看不清执微那叫人着迷的眼神了。他看不清那样充满着个人魅力的执微了,他再也无法和那样的执微产生任何竞争了。
年初的时候,他是第一名。之后,他再也没有从执微手里,得到过任何的胜利。
麦特欧几乎可以确信,杀他的是执微。
执微在说,不是刀,是枪。她没有刀,她没有用刀子来杀他,她也将不再等到有刀的时候。
她用枪。她用枪杀他。
怎么敢?她怎么敢呢?他是竞选人,竞选人是预备役的神明啊!她也是在竞选神明,她以什么立场杀他?她分明应该是全星 际里,最理解他的人啊!
他们不是一起的吗?她之前给他的那些建议,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哪一部分是虚假的?或者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是虚假的呢?
毫无道理,近无可能,但一切真实地发生,血液真切地变冷。
她对竞选人动手,她在刺杀竞选人……她在渎神,她真的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吗?
麦特欧突然想通了。喔,原来,她在竞选唯一神的时候,已经在渎神了。
执微望着麦特欧失去血色的脸颊,她扶住了麦特欧的肩膀,她的指尖被他流淌出的血液洇湿。
他的那些鲜血、脑浆,就这样蹭在了她洁白的衣袍上。执微并不觉得肮脏,也不觉得可怕,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睁开,再次看向麦特欧。
执微,她在心底叫着自己的名字。她真切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主导了这场刺杀,她夺走了麦特欧年轻的生命,也摧毁了维诺瓦的屠戮阴谋。
这一切是正确的吗?这一切是合法的吗?不,她不知道。
她破碎掉自己遵从公正法治的躯壳,她违逆了她来时的道路,她融入进这片浩瀚离奇的星际宇宙之中。
执微抱着麦特欧的躯体,他在她怀里死去。她毫无察觉地,蓦地落了一滴泪在他脖颈的位置。
她的一部分也随着死去,而更多的,破土而生。
是的,她再次切实地感知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她失去了过往的许多印记,但失去,也是成长,也是强大。她在变强,她真实地明白这个。
她不再有回头路,她将,竞选唯一神。
她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没有人能审判他,神明也包庇他。’
‘我来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