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给出的回答,和执微预想中的态度一模一样。
“我们,的确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赞同道。
“是啊,我怕什么,还有你陪在我身边呢。”他意味不明地说,“0和0.7离得这么近,我们其实差不了很多的。”
执微的出现给麦特欧提供了依仗,执微之前闯过污染区之后得到的支持,也是麦特欧的割舍不掉又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诱饵。“有你陪在我身边,我们面对一样的风险,有什么不可以呢?”麦特欧说。
0和0.7的确没有差很多。但,执微的0是因为她是唯物主义者,麦特欧的0.7,是因为他在神明世界观里极致的自我。
本质上,他们截然不同。
可此时的麦特欧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麦特欧望着执微,抬手拿下了防护头盔。没有了防护措施的遮挡,他安静地,平和地看向执微。
“走吧。卸下防护,我赌一把。”他说。
再次回到直播镜头前,选民也看见了麦特欧卸下了防护头盔。人们看见他不仅不再佩戴头盔,甚至开始脱下防护服,解除防护设施。
这和刚才全副武装要进入疗养院的样子截然不同。
怎么会这样呢?现在是怎么了?选民们在评论里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怀疑麦特欧走到这里,真正要进入疗养院的时候还是退缩了,他是不是根本不想进入疗养院了?
人们失望,但也可以理解,疗养院里面都是污染者,谁会甘愿冒着被污染的风险,去探望一个本质上就是陌生人的选民呢?
疗养院存在了这么久,这支队伍是第一个走到这里的。
麦特欧面对评论中的怀疑,抿出笑意,轻声开口,将人们的情绪推向了高峰。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桑西是在我演讲的时候,堕落为污染者的。只有这一点,他对于我来说就是不同的。”
“其余污染者是污染者,但桑西是桑西。”
麦特欧已经脱掉了身上的防护服,他抱着怀里的防护服,说:“我想了想,如果我也和疗养院的工作人员一样,全副武装地去对待桑西,那么我们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的话语里涌出些心疼。
“他被困在舱体里,往后也见不到任何人类,既然我能为他带去时间,我也想为他带去一个正常的、过往他一直期待见到的,竞选人模样。”
麦特欧望向镜头。
“我和执微竞选人,将不佩戴任何隔离防护设备,进入疗养院。”
执微在他身侧,点点头,微笑着示意没错。
“我们对于神明的虔诚,足够抗衡污染,所以大家不必担心。”麦特欧垂眸,面色乖顺淡然,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的姿势,“也希望可以为桑西带去净化,让他在未来的收容中牢记神明的恩赐。”
他这么一弄,倒真的很像是他们此刻身处神殿了。执微想着。
麦特欧的举动,一瞬间引起了山呼海啸般的风浪。星网上本就时时关注着这次直播,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各类头条都写满了无防护进入疗养院的字样。
疗养院在选民眼里,和地域魔窟没有什么区别,是佩戴着最高级最先进的防护设施都不愿意看一眼图片,生怕自己被污染到的死亡之地,现在居然有竞选人放弃所有防护,直接进入疗养院?
本来这次银红联合行动就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直播,现在又出了这个噱头,更是吸干了人们的关注度。
实时评论里有太多人在阻拦着麦特欧和执微的行动,就连麦特欧的副官荣枯都一直去看光脑,对着麦特欧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显然是收到了维诺瓦的许多指示,但当着直播镜头的面没办法直接和麦特欧言明。
麦特欧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只是瞥过荣枯,心头都是对即将发生事情到来的兴奋。他没有在乎荣枯究竟想说什么。
舰艇锁定疗养院的外围,定位到了莫桑的舱体。
这舱体在执微眼里,分明就是一罐密封的沙丁鱼罐头,没有舷窗也没有门。舰艇和舱体开始连接,搭建通道的时候,执微听着耳畔传来的轰鸣声,目光望向那逐渐被破开的舱体墙壁。
被关进去就再也不会打开的舱体,现在被暴力破坏,在星际直播镜头下,在所有选民的目光里,疗养院的真容终于褪去了神秘的面纱。
入目的并非混乱肮脏,这里也没有各选区自有监狱的那样暴动无序。相反地,这里是安静的,沉默的,目光所及的地方,舱体内部都是合金精密制成的家具。
当然,这里没有任何提供精神娱乐的东西,除了满足人类基本生理需求外的设施,剩下的都是一片空空荡荡。
链路接通,两方都看见了彼此。
此时的莫桑正趴在床边,他无所事事,根本没有任何 事情可以做。被关进来之后,他根本分不清时间过去多久了。毕竟这里的白炽灯始终可以按亮,他按下灯的时候就是白天,灯灭的时候就是黑夜。舱体内又完全封闭,没有什么缝隙可以窥见外面。
在进来之前,他坚定地认为他可以在疗养院掀起暴动,为执微的事业添砖加瓦。结果被收容之后,莫桑发现他根本离不开这处舱体,除了观察舱体内部的情况之外,他暂时还没做什么事情。
焦虑和空虚折磨着他,他知道他现在的状态不会好到哪里去。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对人类来说是极大的折磨。他想,他现在一定眼下青黑,眼眶发凹。
在这种折磨里,漫长的等待也被缩短。直到舱体传来了震颤,莫桑猛地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舱体对接完成,被硬造出来的舱门伴着轰鸣声缓缓打开。
双方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莫桑看见了执微,而桑西看见了麦特欧。
桑西毫不犹豫地怔住,他脸上的神情呆滞着,被观看星网直播的选民清楚地看在眼里。
过了半分钟,他才像是被重击后惊醒,立刻从床边弹射起来。但却不是向前走,而是向后退了几步,才缓缓站定身子,下一秒就捂住了自己的脸。
声音从他的指缝里挤出来,落在人们的耳朵里,近乎是带着血色的低鸣。
“我又做梦了。”桑西开口,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而后,他被自己的指尖遮住的眼睛,却不肯错神地盯着麦特欧的方向。“我在梦里都没有见过这样清晰的他。”他的呢喃似乎是直接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每一声都带着回音。
麦特欧明白,这话里面的他,指的就是他自己。
这还是麦特欧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污染者呢。那些疯狂的、肮脏的、被人嫌弃的印象仍在他脑海里盘旋着,但他没有表露出来。
麦特欧之前在星网上看到过不少桑西的照片和视频,他在集会广场堕落为污染者的影像更是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麦特欧看过好几遍。但都没有当面看见桑西来得直接。
桑西年纪小,身形还有些单薄,或许因为最近过得不好,明显有些瘦削。他的长相有几分文弱气,看着不应该是出现在疗养院的人。是应该出现在麦特欧的演讲现场,听着他的演讲,为他拉动人群支持他的学生才对。
莫桑的演技真的不错,在沙洲那样的环境里存活下来的人,各方面比起外面的人都算得上是一种进化了。
他顶着桑西的名字,望着麦特欧的眼神十分专注。
麦特欧看见了桑西的后退,他没有迟疑,笑着向前走了一步。
他放缓声音,像是对着一朵蒲公英一样轻柔地说话:“怎么会是梦呢?为什么距离这么近地看见我,就是做梦呢?”
“你总是在梦里见到我吗?”他说,“不是梦,我是真的来看望你了,你还好吗?我现在出现在这里,会让你好受点吗,桑西?”
桑西没有回答麦特欧问出的任何一个问题。像是惊喜来得太过,他有些陷入痴迷,嘴里只是重复着:“我真的没想到,我没想到……”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久久地停留在麦特欧身上。镜头拉近,人们可以看见他憔悴的眉眼,下巴处一层青灰的胡茬。
他的睫毛震颤着,目光只看向麦特欧。他用一种野人第一次看见火焰的眼神看向麦特欧,似乎麦特欧的每次眨眼、每次呼吸,在他眼里都完美到不可思议。
镜头跟随上来,录制着桑西的每次表情变幻。实时评论也浮现在麦特欧面前,他稍微垂眸,就能看见评论里选民正在说的话。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在执微竞选人在场的情况下,不看执微竞选,只看麦特欧竞选人呢。】
麦特欧没有说话,眼底却涌起一抹亮光。他再次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喉咙里似乎塞了一个毛团,那叫一个温柔到了极点,简直不像是那样高傲的他了。
“桑西。”麦特欧微笑着,“我在这里。”
桑西浑身都震颤了一下,而后细密地发起抖来。他像是触电一样,眼神都破碎着。
“您来了,真的是您,真的是麦特欧竞选人吗?”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不可置信地盯着麦特欧的方向,眼睛发红。
麦特欧点头,微笑,摊手为他展示了一下自己。“不是我还能是谁呢?”
他承认了,可桑西却根本无法承认。这对他来说太过于梦幻了,所有选民都能看见他的反应,他惊喜幸福到了开始痛苦的地步,近乎要窒息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桑西只是一味重复着,过去了好几分钟,他才接受了发生在自己面前的事实。
而后,他的声音更加破碎,也从不可置信到了哽咽的地步。
“我已经是,已经您演讲里说的那种,那种应该赶紧死掉,减少社会威胁的污染者了,您还,还这样对我……”他说起话来,因为巨大的情绪起伏而无法连贯。
麦特欧表现出来了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不仅毫不在意他说话不连贯,甚至不在意他此刻在公众眼里的危险性。
他谴责他,又心疼他,这些复杂的情绪被他信手拈来地表演着。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桑西。你一定也是希望为重塑旧日辉煌献出一份力量的,对吗?只是一时不察走错了路,但,你随时有着重回正轨的机会啊。”
麦特欧说着,像是神明为信徒提供了后悔药一样。
桑西也如麦特欧所想,他立刻追问:“有吗?我还,我还有机会吗?我,我这样的人,也能再次得到您赐予的机会吗?”
麦特欧轻轻地笑着:“当然。”
“你怎么会没有机会呢,桑西?”麦特欧安抚着他的情绪。
执微这时候却对着镜头,轻声道:“看看麦特欧竞选人多宽容啊。哪怕选民违逆了自己的纲领,他也无法放弃自己的选民。”
她将舞台让出来,只是在旁边捧哏,笑着给麦特欧递台阶:“麦特欧竞选人一定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吧?”
麦特欧当然有话要说。
执微就在一边,看着麦特欧和桑西互动,看着他俩的互动被实时直播出去。她的神情被敛在静默里,她的计谋被麦特欧的主动遮掩。
她看着麦特欧温柔地和桑西说话,看着麦特欧亲近桑西。麦特欧的计划都在暗地里,选民看不见,人们能看见的,就是表现在明面上的——麦特欧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前往疗养院,见到一个已经堕落为污染者,现在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前选民。
她看着麦特欧,在明面上,成为低配版的执微。她在悄无声息的几次试探里,将麦特欧改造成了一个四不像。
瞧瞧,这样温和,这样慈悲,这还是麦特欧吗?
这根本不是麦特欧的人设!
软弱,和解,不戴任何防护出现,这种近乎慈悲到有些愚蠢的行为,直接会捅了麦特欧固有的铁血支持者派别的肺管子。
那些老牌贵族、旧日财团、神明眷属,他们也是在看直播的。结果,他们看见了什么?看见了自己支持长大的贵族竞选人,脱下防护服,走进疗养院,要为污染者庆生?
这个利益集团的目的,分明是杀掉污染者和污染种。结果呢?结果他们选出来的,明面上的发言人,在和污染者拉近亲密关系,一口一个我来见你了你梦里见过我吗?
贵族的脊梁一旦塌下,神明的金装一旦褪下,和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又怎么再次装潢上呢?
铁血派别只觉得恶心,他们会想,麦特欧,你是谁啊?你以为你是执微吗?
她从荒星来,她是年初才出现在人前的竞选人,她没有长期的选神安排、战略谋划,她完全凭借着自己行走,她代表着平民的利益,她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因为她是执微。
你麦特欧凭什么可以?
我们一路支撑着你,赞美你的血统和高贵,最后你用你的贵族身份,无防护措施地进入疗养院?
你在讨好谁?你在讨好平民吗?维诺瓦塑造了你高高在上的身份,你就用这样的身份,去讨好平民吗?
在铁血派的贵族选民眼里,麦特欧的一系列表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麦特欧跌份了,麦特欧塌房了。
麦特欧是铁血派塑造起来的竞选人,要的就是他的高贵他的血统。结果他和执微一起,不佩戴任何防护,就进了疗养院。
笑死了,如果一定要支持一个无防护措施进入疗养院的亲民竞选人,他们为什么还要支持麦特欧呢?
在麦特欧的身边,不是分明有着更好的选择吗?
执微看着麦特欧和桑西的互动,她笃定,麦特欧一定会陆续失去了铁血派曾经给予他的支持。
他现在被她影响,被她无形地改造,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已经不再是最开始会支持他处死污染者污染种的那些原有选民会喜欢的调性了。
最开始支持他的铁血派会感到自己被欺诈,连带着他的铁票仓也会松动。
执微就是要这样一步一步地瓦解他的选民集团。她不会直接将麦特欧的票仓全部瓦解掉,她不会让他立即发现她的计划。
相反地,她会用带给他更多选民的方式,来瓦解掉他最顽固的选民支持者。
只要麦特欧看他的支持率,他就会发现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得到的选民支持越来越多。至于是新来的选民替换掉了铁血派的最初选民,这种事,麦特欧又有什么必要知道呢?
荣枯不会背叛他,不会告诉他错误的信息,但荣枯可以保持沉默呀。
旧日的选民舍弃他,新来的选民拥戴他。但,在新来的选民里,他永远比不过她。
那泡沫一样的支持将簇拥着他,让他以为他从未失去,甚至得到了更多。
直到执微抬手,就可以将一切吹散。
执微巧妙地分割着麦特欧的支持者。麦特欧一定知道,她对他没有那么真心。但她摆在明面上给麦特欧看的东西,都那么漂亮。
裹挟着“对手”“野心家”的赞颂蜜糖,让一直在和执微对战时候处在下风的麦特欧,得到了微妙的自我优越感。
一个贵族,从小最不缺的就是优越感了,偏偏在遇上执微之后就鲜少得到满足,现在执微的示弱让他能够察觉自己充沛的自我价值,从理智到情感,执微处处算得清楚。她给麦特欧精心挖下的坑洞,麦特欧怎么可能躲过去呢?
此时,麦特欧还在诱导桑西,他说着甜蜜的话语,为桑西埋下暗示,在这种对他好的温和态度里,诱惑他为他献出生命,为他的事业奠基。
“桑西,这不怪你,我想只是因为我的演讲太动人心了,所以你生出了贪欲,也被神明放弃。你在这里也很好啊,你可以用余生反思自己,我会一直和你同在的。”
“以后?以后或许不一定能来看你。我们这一次见面不够吗?我们这一次的见面,应该足够你支撑很久了,不是吗?”
“我的事业怎么会因为你而受到影响呢?是啊,我的纲领是重塑旧日辉煌,但你,桑西,你怎么会已经成为了旧日的一部分呢?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我永远承认你是我的选民,即便你现在无法为我提供支持率和选票了,但你已经为我提供了很重要的东西了,你的信仰。所以,你当然是我的选民啊。”
执微冷眼瞧着这一切。她想,如果桑西不是莫桑,如果桑西只是桑西,麦特欧的字字句句绝对会扎进桑西的心坎里,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在催促桑西去死。
不,不是去死,而是为麦特欧的事业奉献出最后一点力量。
正在和桑西说话的麦特欧,眉眼间写满骄纵得意的麦特欧,他不会知道他失去了执微试探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桑西被执微打造成了“完美受害人”。他年轻、聪明、颇有名气,他为麦特欧带来了麻烦,也为他带来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