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羽动了动手指,原本是想把那个人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告诉他,自己履行承诺,去看了他的电影。转念又想,他可能早就不用微信了,最后什么都没做。
那年卧虎藏龙的春节档,《暗箱》在一众爆米花合家欢题材中成为了当之无愧的黑马,票房持续走高,全网口碑发酵,甚至盘活了影视区悬疑分类的分析向视频,篇篇都是万字剧情详解,每一个细节和伏笔都被拿出来反复讨论,烧脑程度前所未有。
有段时间林霜羽会把这些解析当成下饭视频来看,不含任何私人感情,只是无聊的时候放在那里打发时间而已。直到某天,刷到一个up主在视频里花了近十分钟讨论导演,夸他21岁就能拍出这种电影,拿的是天才剧本,前途不可限量。
末尾还贴了段陈梦宵在AFI读书期间的视频素材,不知道是从哪扒来的,白人教授在讲台上提问:“以悬疑题材为例,什么样的电影你认为是失败的?”
被点到名的时候陈梦宵还在光明正大的走神,想了想,回答:“观众一遍就能看懂的电影。”
素材截到这里,up主接了一句,这哥们确实做到了。《暗箱》这部片子有一遍就能看懂的吗?有的话弹幕扣个1。
林霜羽忍住了回拉进度条的冲动。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也不该再关注与《暗箱》有关的任何新闻消息。
那天过后,仿佛开了一道口子,陈梦宵的个人信息在网上扒得沸沸扬扬,从他是日本籍,到他的家庭背景,再到他的私生活,无孔不入。
而他能被曝光在网上的,显而易见都是不重要的信息,他本人也完全无所谓,不被任何目光裹挟,该上课上课,该开趴开趴,时不时在国外被偶遇,心情好的时候会陪人合影,配合地在镜头里比耶,心情不好的时候则戴上帽子,敷衍地留下一句“认错人了”。
店员有一天跟她开玩笑:“霜羽姐,你有没有关注拍《暗箱》的那个导演?我昨晚一直在刷他社媒,脸和人生都是天花板级别的,巨精彩,而且有张照片里的女生跟你长得蛮像哎,应该是他前女友,看照片感觉两个人当时好甜蜜。”
“是吗?”林霜羽笑笑,低头继续萃取,“巧合吧。”
“我猜也是,不过真的很像,你要不要看一下?”店员想摸手机,又不敢在老板面前摸鱼,纠结几秒还是放弃,最后感叹了一句,“好想知道他的人生有没有烦恼——或者什么遗憾。”
等这股浪潮渐渐过去,她很久都没再听到陈梦宵的消息。
不知不觉又过一个冬,林霜羽在今年春天谈了一场恋爱。
是家里亲戚介绍的对象,家世清白,知根知底,父亲是退伍军人,母亲是三甲医院护士长,而他本人前几年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在制药公司担任研究员,货真价实的青年才俊。
父母的态度有时很奇怪,26岁的时候还能把她当成半个孩子,如今半只脚跨过28岁的门槛,忽然变得急不可耐,恨不得立马把她打包出嫁。左右不过一年半的时间而已。
尽管这场恋爱是在她父母的强烈干预下促成的,男方对她却也温柔体贴,无可指摘。
下雨了他会特地来店里开车送她回家,然后再一个人开回研究室加班。周末他会买好菜过来下厨,林霜羽就在一旁打下手。
总的来说,她还算满意,偶尔也会想,原来放弃了一个很爱的人,生活真的会轻松很多。可惜Miki似乎不太喜欢她新交往的男友,每次都躲得远远的,对方一靠近就哈气。
吃饭的时候,男友指着阳台拐角那棵圣诞树,有些好奇:“这么大一棵树放在这,不觉得占地方?”
“还好,习惯了。”
他又问:“自己买的吗?感觉你不像是会喜欢这些东西的人,太花哨,不实用。”
林霜羽笑了一下:“你觉得什么比较实用?”
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话题不咸不淡地带过。
三个月后,他第一次在家里留宿,林霜羽听着枕边陌生的呼吸声,辗转难眠,终于还是把他推醒,说想聊聊天。
男人打起精神,温柔地揽住她肩膀:“聊什么?”
她坐起身,抱住膝盖,犹豫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才说:“你跟我聊聊国外的生活吧。”
“国外的生活啊……其实挺无聊的,每天除了上课、paper、就是回家做菜,美国没什么夜生活,晚上七八点钟商场就全关了,我也不爱去club。偶尔会跟朋友去周边自驾,加州的1号公路你知道吧,从旧金山一路开到洛杉矶,沿途紧靠海岸线,风景绝美,加州的粉色日落也很漂亮,女孩子应该会喜欢。哦,对了,还有格里菲斯天文台,就是《LaLa Land》里面的取景地,很适合情侣打卡……你喜欢的话,回头可以办个旅游签,我们一起去。”
男人说到一半睡着了,漆黑的房间里,没人留意到她掉了几颗眼泪。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夏之交的某个周末,Amy跟朋友过来捧场,林霜羽恰好也在店里,给他们免了单,清点冰箱水果的时候,猝不及防地,那个名字再次钻进耳朵。
“他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大导演,前段时间不还在电影节上拿了个奖,我估计他毕业之后不会回国了。”Amy小声嘟囔,“再说了,国外到处都是金发碧眼的辣妹,他舍得回来啊?前段时间我还听卓阳说他在跟一个模特约会……还是那副死样子,惹人爱又惹人恨,偏偏自己不觉得。”
当时林霜羽在切柠檬,应该是因为太酸,所以眨眼速度有点快。
那句歌词是怎么唱的呢?
就让记忆中的你慢慢老,老去了谁也得不到。
一晃眼,就到林霜羽的28岁生日。
不知道是不是水逆,那天简直诸事不顺:清早出门忘记带车钥匙,临时改乘地铁,结果被调皮的小孩泼了一身牛奶,不得不回家换衣服。好不容易赶到店里,又碰上两桌客人因为一点小事爆发争吵,一整天下来,她简直身心俱疲。
将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部处理完,回到家,又跟专门过来陪她过生日的男友吵了一架。
起因是Miki不小心咬坏了他的皮鞋,男友拎着它的脖子训斥,林霜羽心疼,和他争论了几句。
具体说了些什么早已模糊,只记得对方满脸失望:“你对一只猫都比对我上心。”
“在你心里,除了你的店,你的猫,还剩下什么?天天守着那几罐咖啡豆翻来覆去地研究,出国采购都想不起来给我打通电话,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把心思往我身上放一放?你到底爱不爱我?”
砰的一声,他发泄完情绪,摔门离开。
Miki吓得不轻,围着她委屈地叫,林霜羽给它喂猫条,又陪它玩了会儿逗猫棒,最后回到餐桌前,拆开生日蛋糕的包装盒。
奶油边缘已经融化,草莓歪歪扭扭,她懒得切,挖了一勺,囫囵塞进嘴里。
又一年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这就是我选择的对象吗?
软弱的念头尚未成形,及时被她扼住。
人生就是这样,怎么选都遗憾,哪条路都难走。更何况她拥有的已经很多了,总不能非要天底下所有好事都砸到自己头上吧。
心平气和地跟自己沟通完,想到外面在下雨,路况不佳,林霜羽放下甜品勺,决定给男友打个电话。
尽管努力修补,这段感情还是没能撑过这个冬天。
平心而论,对方确实陪伴她走完了一段路,给过她支撑,可惜感情的胚芽太脆弱了,禁不住风吹雨打。
其实每一次争吵,对方的潜台词和落脚点都是“你不够爱我”,她心知肚明,却无能为力,因为她只能给出这么多。
选择一个更爱自己的人,好好相处,好好磨合,她试过了,可惜还是只能给出这么多。
偶尔也会在心底反问自己,陈梦宵对她是否也曾有过这种无能为力的时刻。
答案已经不再重要。她接受陈梦宵永远是她心里那个特别的人,同样接受生命中的任何离别和失去。
父母消停了一阵子,不再催婚,偶尔提起这事也是小心翼翼:“哎呀,我们也想通了,儿女有儿女的打算,这种事情急不来,你更愿意拼事业就去拼好了,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其实亲戚朋友不知道多羡慕我们呢,说你年纪轻轻就财富自由了,不愁找对象的。”
林霜羽坐在旁边心不在焉地点头,边剥橘子边提议:“妈,你前段时间不是说想出去走走吗?总在家呆着替我操心也不好,我年纪不小了,这些事情心里有数。回头我联系一家靠谱的旅行团,等过完年,你跟爸找个喜欢的地方玩一圈吧。”
难得在家里慢慢悠悠过了个年,回上海那天,恰好是情人节。
外头细雨如丝,她再一次忘记带伞,拎着行李箱在高铁站犹豫徘徊,打车的话不知道要在高架上堵到几点,坐地铁就面临着淋雨……最后她决定先到附近的商场躲一躲。
原本是打算找个按摩店消磨时间,却在电梯楼层看到L6/IMAX影院的标识时,鬼使神差地摁了下去。
电影院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浓情蜜意耳鬓厮磨的情侣,情人节当然不缺排片,林霜羽从一众难分优劣的爱情片里随手挑了一部,在屏幕上选座,特意避开所有可能是情侣的红色方块,放弃视野,选择了倒数第二排的边角位。
将行李箱寄存好,她排队检票,走进影厅,在一片漆黑中入座。
当时电影已经开场十九分钟,她错过了完整的片头,女主角应该是一个在国外留学的亚裔留学生,正在跟相隔两地的男友打电话。
想着反正已经错过前置剧情了,继续看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林霜羽干脆直接从挎包里翻出眼罩,借这片静谧的空间补觉。
全片似乎都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冲突和争吵,氛围克制,台词精简,完全不符合传统爱情片的基调。林霜羽在这种环境中安安静静睡了一觉,醒来时,睫毛在眼罩底下稍微颤动,忽然对这部电影产生了一点好奇。
摘掉眼罩,等到眼睛适应了明亮光线,才望向大荧幕。
影片已至尾声,女主角一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城市霓虹散落成模糊的不规则的色块,行人像一群被透明绳索牵引的木偶,而她站在十字路口,目光扫过对街橱窗里那些光鲜靓丽的模特笑脸,瞳孔里却只有城市过度曝光后的一片空白。
好孤独。
是错觉吗?从这个远景角度来看,她竟然觉得这个女演员的眉眼跟自己有些相似。
紧接着,电影画面数次闪回,以旁观者的角度回顾她这一路走来遇到的人和事,有好有坏,有甜有苦,有挽留有放手……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张泛黄的登机牌背面——
字迹早已模糊,要配合字幕才能看清楚具体写了什么。
「それでもまだあなたに会いたくて、夜を徹して語り合いたくて、抱きしめられたい。」
(即便如此,还是想再见到你,想与你通宵彻谈,渴望被你拥抱。)
「こんな気持ちは愛なのでしょうか?」
(这份心情是爱吗?)
整个影厅,整间电影院,整个世界……大概只有林霜羽知道,这是她的登机牌,这是她留下的笔迹。
是第一次从日本回来之后,在某个想念他的深夜写下来的。
大荧幕缓缓熄灭,片尾的演职员表浮出水面,她在导演栏看到陈梦宵的名字。
她随手挑的电影,他是导演。
命运是否太爱开玩笑。
没有钩子,没有强剧情,没有悬念与冲突,反而用大量沉默、眼神、背影和城市空镜填充叙事,处处克制,处处留白。这真的很不陈梦宵。
那个曾经最抗拒爱情题材的,连作业都要特意避开,说自己没动力没信心的人,有一天竟然也会拍这种电影,玩这种全世界只有两个人知道的暗号。
眼眶久违地感到酸胀,原来她依旧有泪想流。
字幕结束滚动,散场灯光亮起,一层一层,点亮整个黑暗空间。
观众陆续起身离开,林霜羽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直到保安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客气驱逐:“姑娘,电影散场了,该走了。”
“……不好意思。”
恍恍惚惚地起身,她沿着绿色出口的标识牌往外走,脚步悄无声息地踩在绒布地毯上。
推开侧门的瞬间,风灌进来,她将将迈出一步,又停住。
空气里混合着爆米花的香甜和微弱的胶片味道,电影院走廊里的灯光像极了一种精心修饰的昏昧,介于明与暗之间的过渡地带,壁灯嵌在墙壁里,光漫出来,刚够照亮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好像完全没改变。
梦里的人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正文完-
雨还在下,如烟似雾。玻璃窗外的世界变成朦胧不清的灰绿色。
甜品店里坐满了人,一半是过节的情侣,一半是进来避雨的,桌上摆着两杯柠檬水,以及一份没动的栗子奶油蛋糕,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潮,林霜羽坐在圆桌一侧,再次看向对面的人。
两年又两个月,放在整个人生的刻度里短暂到不值一提,放在他们之间却很漫长,她有种时空错乱的荒谬感。
灰粉调的绞花毛衣外套,水洗牛仔裤,胸前挂着一枚镂空的太阳吊坠,一整套穿搭毫无违和感,花哨又惹眼,非得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不可。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其实想要获取他的动态很简单,网上随便一搜就有他被偶遇或偷拍到的照片,可她一次都没搜过。不仅如此,《暗箱》爆火之后,她就连平时刷微博也要把他的名字设置成屏蔽词。偶尔也会庆幸,还好他在国外,还好他的职业是导演不是演员,否则网络上与他有关的消息只会更多,避无可避。
闹哄哄的甜品店,陈梦宵坐在她对面,双手抄兜,坐姿懒散,脸上没什么表情,同样在观察她。
太久没见,林霜羽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发生了哪些变化。
刚才的电影画面在眼前逐帧重映,最后是结尾的那一幕,女主角一个人走入汹涌人海。
尚在出神,服务生将她刚才特地要的热水放在桌上:“美女,小心烫哦。”
林霜羽道过谢,对面的人很自然地接了一句:“你生理期啊。”
“……嗯。”
杯口氤出热气,隔壁桌的情侣正在打情骂俏,男生在手机上查最近的酒店,抱怨今天房价翻倍,女生翻白眼,挖苦他开房的钱都掏不出来还谈什么恋爱,该不会买套也要AA吧。
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过分直白地撩拨着回忆,听得她多少有点尴尬。
显然是意识到了她在尴尬,陈梦宵主动开口:“你情人节怎么一个人拎着行李箱到处跑。”
“前段时间回家过年了,今天刚回上海。”她将话题接过来,间隔几秒,还是问出声:“你呢,研究生毕业了?”
他嗯了声。
“接下来什么打算?要继续读吗?”
“不了吧,一直读书也很无聊。”
“那你这次来上海是?”
“过来谈个电影项目。”
“谈成了?”
“没,不太喜欢。”
林霜羽点点头,没有多问。
真像是一副完全不熟的样子。
短暂的寒暄结束,气氛再次陷入静默,旧情人见面该有的静默。彼此都对刚才的电影闭口不提,再加上横亘两年的空白,好像再没有什么能聊的了。
片刻,陈梦宵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我六月要回日本准备下一场电影的开机仪式,在那之前都没什么要紧的事。”
不知道该说什么,林霜羽又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而后拿起甜品勺,一口一口地吃栗子蛋糕。
她觉得自己该走了,但是蛋糕还没吃完。
陈梦宵仍然在看她,从眉到唇,心无旁骛,每一寸都看得很仔细。
她莫名有种自己此刻**的错觉。
有什么好看的。以前又不是没看过。
终于受不了这种赤裸裸的注视,林霜羽放下勺子,正要开口,听见他轻轻问:“这两年过得很累吗?”
口腔里还未融化的奶油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苦涩,苦得舌根发麻,难以下咽。
不是没收到过来自别人的关心,来自别人的安慰,可是怎么办呢,他从来都不是别人。
空气凝固一瞬,她平静地将苦果咽下去,平静地回答:“还好。收获更多。”
“比如?”
“我年前搬家了,还买了辆代步车。”林霜羽重新抬起头,尽量洒脱地对他笑了一下,“多亏了你那间商铺。”
陈梦宵没有笑,“跟我没什么关系,是你自己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