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尘平静凝着许书瑶,直到她眼泪止住,抽噎平息,她奇怪地问:“怎么了?”
他才挪开视线:“没怎么。”
陆尘手臂被碰了下,扭头,许书瑶的围巾正抵着他手臂。
“你围上吧,你穿好少。”
许书瑶是住校生,周日下午就返校了。陆尘家里出事,今早才来,她没想到他穿得这么少。
她顶着红红眼圈,鼻子哭得堵塞了,用力吸气,问:“我把我的小背心也脱给你吧?”
“……”陆尘呆着一动不动,随后,一点不冷了,浑身燥热。
“身上的伤还疼吗?抹药了吗?要不要我帮你看看?”许书瑶担忧的视线在他身上各处看。
陆尘:“……”
疼,热。
但跟她说了没用。
他抿着嘴,皱眉,快把地盯出窟窿。
她知不知道她不能随便看他身体。
陆叔叔喝醉酒后打了陆尘,陆尘报了警,可陆家的爷爷奶奶不想警察搅和进来,不想一家子闹得四分五裂,便悄悄将他放走。
周末,许书瑶在陆尘书房里和他一起写作业,爷爷奶奶都不敢上来。
一张书桌,他坐长边,许书瑶坐侧边,两人各忙各的。
陆尘侧身靠在椅子里,抱着手肘,举着手机,面无表情地在浏览器和贴吧里搜索。
房间里没人说话,但他逐渐没法集中看手机。
许书瑶呼吸声粗重,钢笔笔尖似刀锋在纸上划口子。
抬眼瞥见她正紧紧抿着嘴巴,眼眶微红,一脸……视死如归?
钢笔在横线里奋笔疾书,刷刷不停,一口气写了三页。
是她最珍贵的周记本。
真一副状告联合国的架势了。
她写的前几篇陆尘曾扫过几眼,里面从没出现过他,都是她和她的同桌、前后桌几个女生之间的乏味记事,之后他便没兴趣再看。
不知不觉,互相赠送贺卡和喂校园流浪猫这类型的无聊小事竟然都记录了半本。
还是以愤世嫉俗地姿态写出来的,绝了。
许书瑶写完,合上本子,长长出了口气,又默写了几篇古诗词,再做完了数学作业,然后起身去洗手间。
站起来时顺便叨叨两句:“陆尘你怎么一直玩手机,作业要来不及写……”
见陆尘唇色白如纸,她话头止住,担心地弯腰看他:“是不是药效不好?给我看看你的伤口吧?”
陆尘手机屏幕不着痕迹地转了点,木着脸:“不用。”
许书瑶又想到什么:“陆尘,你没做错任何事,都是他们不好。然后,陆叔叔,他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爷爷奶奶…可能…”
她起初声音坚定,可说着说着,声音渐小,拧巴起眉。
她也不好说爷爷奶奶怎么样,他们肯定是爱陆尘的,家里的好东西都会留给他吃。只是,她年纪太小,还搞不懂这么复杂的家庭恩怨。
“……”陆尘恹恹地垂着眼皮,没回。
许书瑶不好再继续说什么,急着去洗手间,咚咚咚跑了出去。
房间里重新安静。
陆尘静静坐了几秒,鬼使神差的,伸手抽出压在默写本和数学本下的周记本。
翻开最新一页,小豆子一般圆润的字跳入眼帘。
最后一行:老师,陆尘没有说谎,陆尘一直被别人欺负,还被他爸爸打。陆尘是好孩子,是乖学生。
快速扫了眼前面内容,她列出了几个真实的时间地点,哪几个班级的男生主动向他挑事。
陆尘撇了下嘴,把本子放回原位。
周一下午,本子交上去又发下来,许书瑶满心期待地打开看,又满眼失望地放下嘴角。
本子最新一页的底部只有一个红色的“阅”字。
语文老师也没提这个事,对陆尘的态度还和从前一样。
第二周周末,许书瑶愤世嫉俗的架势收敛起来,端坐着,面色认真严肃,一笔一划地写作业。周记没在陆尘家写,陆尘没机会偷看。
第三周后,期末考试,学生们考完最后一门,放寒假回家,一些堆在老师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批改的作业,也全部原封不动发给大家,和寒假作业一起带回去。
语文课代表抱着一大摞周记本从后门进教室时,累得腰都后弯着。
坐在后门旁边的陆尘瞥到她,站起来走近,垂眸看着本子,声音淡淡:“我帮你发。”
课代表吓得腿都抖,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陆尘从她手上拿起一摞,抱在身前,把最底下缠着蓝色绸缎的那本抽上来,翻开来看。
倒数第三篇的底部果然只有一个“阅”。
倒数第二篇周记只写了一行:老师,可以批改下我的上一篇吗?
页面底部仍是一个“阅”字。
陆尘扯着嘴角。
许书瑶可能不知道,周记本翻开到最新一页,一本叠一本地被课代表抱到办公室,那虚伪老头根本不看,两秒一个阅。
最后一篇周记,也只写了一行: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陆尘噗嗤笑出了声,牵动背后的伤口,他倒吸了口冷气,又咬着牙憋了会儿笑。
陆尘把许书瑶那本放到她桌上。
许书瑶正低头整理文具盒,看到伸到面前的本子和熟悉的手,她奇怪地抬起头。
陆尘正垂眸看着她,唇角带点弧度:“压力是许多的。”
许书瑶歪头,反应了会儿,忽的睁大眼睛,一把抓过本子抱在胸前,鼓着腮,狠狠瞪他。
陆尘仍然觉得好笑,带着压不下去的嘴角,转身继续发下一本。
许书瑶吸了口气,慢慢吐出,小心翻开本子到最新一页。
底部,一片空白。
几秒后,她肩背塌下去点,垂头丧气地合上本子。
不再像以前那样,每次拿到本子都捧在手里,上下看看有没有破损,再珍宝似的单独藏进书包隔层,这次,她把本子硬挤进涨满的书堆间。
不过,陆尘自从陆叔叔打了他那天开始,都挺阴郁的,但刚才是不是笑了?
许书瑶回头看他,却见他嘴角平直,把其他同学的周记本搁老远甩过去。
回家路上,许书瑶一路垂着脑袋,不怎么说话。
陆尘给她买了个烤红薯吃。
许书瑶抱在手里默默啃,吃到一半,嘴唇上沾了点,她伸舌头舔了舔,可它们风干后牢牢黏在嘴唇上,怎么也舔不掉。
她沮丧地叹了声气。
陆尘眉眼间似有笑意,夹着张纸递给她:“大哲学家烦恼许多。”
他的声音不复往日的调笑起伏,仍是沉闷的平调,兴许他并没在笑。
许书瑶擦了嘴,垂着头,停在路边。
陆尘跟着停下。
许书瑶鼻头冻得红红,声音也快被冻住:“陆尘,对不起,我什么都帮不到你。”
状告老师这件事,她不能替陆尘做到。
陆尘每次被人欺负,她也帮不上忙。
她什么忙都帮不上。
陆尘:“……哦。”
许书瑶喉咙咽了下,尝到一点酸涩。
陆尘:“那你帮我写寒假作业吧。”
许书瑶:……
她抬头看陆尘。
路灯的光照得他睫毛发亮,可眼底却是一片沉寂的灰黑。
如果是以前陆尘情绪好的时候,许书瑶必然气得扭头就走,可现在,站在面前的人像一块布满裂纹的玻璃,只要稍稍触碰,便会支离破碎。
她点头:“好。”
“……”陆尘平静说:“135张试卷呢。”
许书瑶眼眶微微睁大,但随后重重点头:“我帮你写。”
“……字迹一样会被发现。”
“我,我会练习你的字迹的。”
“还就牛呢。”
许书瑶看到他嘴角翘了下,激动得抓着书包带子靠近他一步,乌溜水润的眼定定瞧着:“还有吗?还有我做什么你能开心一点吗?”
陆尘失了再说话的兴致,耷着眼皮往前走。
当晚,陆尘像前几日一样,在网上查阅资料,要点记录到备忘录里,忙到凌晨才准备休息。
镜子里的少年,脸上的淤青消退,手背的血痂脱落。
褪下衣衫,手臂上新旧交叠的一条条伤疤,是初一初二的男生留下的。
身前有片深黑淤迹,而从背后,仍能瞧见后背上一道深渊裂口似的伤痕。
那是陆震雲前阵子醉酒后将他踹上墙角造成的。
爷爷奶奶更维护他们的儿子,将他放走了。
他不会再跟那些男生们计较,他们被打趴下后乖得像趴地上讨要骨头的狗。
但是陆震雲,下次见面,他要送陆震雲进棺材。
上完药侧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溜走,困意渐渐盖过意识,大脑失去了控制,眼前兀自浮现小豆子似的圆润、却刺入纸背的几个字: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以及,一些画面——
许书瑶垂着脑袋,颓丧道歉。
一脸愤世嫉俗,用力写字。
抽泣着说别人都冤枉他。
浑身颤抖着为他辩解。
那双眼睛盛满泪水和期待。
吾爱吾师……
她怎么敢喜欢那个垃圾……
吾更爱真理……
砰通一声,心脏骤然失重,像块巨石跌落悬崖,砸入湖面的瞬间,惊涛四起。
第二天一早,许书瑶收到陆尘的通讯消息:本子不想要了给我吧
许书瑶便把本子给了他。
下学期,她也要用四毛钱的周记本。
至于陆尘为什么要那个本子,大概是讨厌语文老师无视了她写的那些内容,想把本子大卸八块吧。
只要他高兴就好。
陆尘静坐书桌前,盯着本子上那行字。
他昨晚没睡,或者说,最近都没怎么睡,数道红血丝向眼球中间蜿蜒。
别人想着怎么好好学习时,他总要提防突然冒出来的、对他虎视眈眈的垃圾。
别人总是莫名其妙地讨厌他,误解他,冤枉他……
于他而言,黑白对错并不重要了。
视线里只余下灰色或血色。
家和学校都是地狱,人世荒芜。
而许书瑶,她太弱太弱了,能给他的不过是一缕微弱飘忽的烟。
但是,他听了一晚上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满脑子都是她在为他颤抖,为他哭,为他划着本子,为了让他开心,期待他让她做点什么……
从有记忆开始,她一直是这样,一直站在他这边。
这一缕烟虽弱,却从未断过,一直,一直萦绕着他。
这是他和人世唯一的牵绊。
她的真理是什么?
如果是普世的黑白,一旦他做了那件事,她会怎么看他?
好像不行,他不能接受她和别人一样看待他。
她的真理……
他的心脏又剧烈跳起来,心跳声响在耳边。
他拿了根蓝墨钢笔,在“吾爱吾师”几个字上斜着划了一道。
又在“真理”二字下划道横线,底下写了两个字——陆尘。
真理是陆尘。
许书瑶的真理是陆尘。
他深深吸了口气,血液似暴动沸腾的岩浆,在身体里四处冲撞,他快被撞得碎裂。
他的理智告诉他,许书瑶不是这个意思,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可是这一缕烟日日熏染,他的欲望不受他控制了,倏地发了芽,又不受控制地野蛮疯长——
许书瑶的真理是陆尘。
许书瑶,是他的供奉者。
他唯一的供奉者。
只属于他的供奉者。
虽然渺小,但,请永燃香火,请矢志忠我。
陆尘趴到本子上,嗅着笔墨书香,睡了个好觉。
醒来时,他将备忘录里的危险计划一一删除。
他会是她永恒的真理。
蓝色墨水最易褪色。
高一时, 许书瑶回头找初中写的作文,翻出来作文纸一瞧,上面很多字都消失了。
但她的周记本却被陆尘用密封袋保存得很好, 那行字仍然颜色鲜艳。
许书瑶摸着纸上凹陷的划痕, 她当年居然下笔这么重。
陆尘从身后环抱住她, 头埋她肩颈。抱得很紧,贴着她的胸膛和呼吸都灼热。
许书瑶摸着他手臂,他的体质不留疤, 当年的伤痕早已消失, 连她之前误抓他留下的痕迹也不见了, 皮肤很光滑。
“你认为我的真理是你?”许书瑶问。
许书瑶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
那时陆尘身处绝境,正在计划实施一件不可饶恕的事。让许书瑶成为永远忠诚供奉他的人, 这是他本能的自救行为。只有被人坚定地选择, 他才能对人世保有留恋,才不至于真的就此走向地狱。
她不知情,但好在她始终坚定。
陆尘嗅闻着她的味道,咽了咽喉咙,音量提高一点:“你想反客为主的话也不是不行。”
反客为主?
那就是:陆尘的真理是……
许书瑶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侧了侧头, 似乎想看看陆尘的表情,陆尘有所察觉, 嘴唇拓印至她肩颈。
许书瑶浑身一颤。
陆尘舔了舔,她抖得更厉害, 身体往前躲。
他收了点力,缠紧。
她便不再抗拒。
情难自抑, 持续舔吮了一阵后,忍不住换用牙齿咬。
牙齿压下,陷进柔韧细腻的肉里。她轻轻地抖, 却完全不再躲他,独属于她的幽微香气萦绕上来。他被撩拨得牙痒,很想就这样吃了她。
浑身的肌肉一瞬绷紧,颈侧青筋隐现,忍得一跳一跳,牙齿收着力缓缓继续压。
早在他舔吮时,许书瑶便一手捂住了嘴巴,忍着没发出声音。
陆尘在慢慢地加重力道。某个时刻忽的有点疼,许书瑶喉咙里哽了声。
陆尘停下了,再用比刚才让她疼的力道稍稍轻点的力道一寸一寸地咬。
许书瑶一切感官都集中到肩膀,他轻咬时舌头也舔吮着,她浑身都在发热,牙齿下的皮肤被他摄住灵魂,飘浮,升空。他的气息喷洒过来,带着电流,涟漪似的一波一波从肩上荡漾至全身。
“唔…”
许书瑶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陆尘咬她的动作一顿,回过神。抬起头,她衣领附近的牙印和吻痕遍布。
他松开许书瑶,手掌搭上横柜,弓着身,低眼看看,确定裤子够宽松,弓身不太能看出异常,才呼了口气。
许书瑶松开嘴,喘了会儿气。
随后用满是哀怨的眼神瞧他。
她和陆尘老是这样,只要单独待在一个空间,很快就会不自觉地凑近、拥抱、亲吻、舔咬。
随后戛然而止。
为什么要突然中断呢?她还想紧紧贴着他。
明明刚才讲了一半煽情的话,情意正浓。
可陆尘老是半道撤退。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她知道如果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
她以前怕坐过山车,但当她意识到,过山车更怕她害怕逃走,对她总是很小心翼翼,进退有度,只要她惊叫,它便立刻减速……她就不再怕了。
甚至跃跃欲试,想尝试更刺激的项目。
可陆尘,又跑了。
可惜陆尘正垂着头,看不到她哀怨的眼神。
或者,是陆尘不想许书瑶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许书瑶噘着嘴,继续看下一个东西。
她困惑瞧着柜子里挂在架子上的薄纱红盖头,总觉得有点熟悉。
在这旁边,是一只很有年代感的玻璃杯,杯身上是红绿色的龙凤和喜字印花图案,两朵风干月季花插在杯子里。
还有什么,她一个一个看过去,一段段模糊的记忆被勾起。
可也有些物件她完全没印象,只是它们身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似乎也都承载着一段与她有关的记忆。
她看向陆尘,只有陆尘记得最清楚。
而陆尘现在,脖子以上很红,颈侧和手臂上的青筋还未消下去,垂着头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书瑶手指点着柜子上的玻璃,扭头问:“这是什么?”
陆尘瞄了一眼,声音闷闷:“你忘了吗?”
“……呃……”
“也是,只有我在意。”语气埋怨。
“……呃,你可以给我一点提示。”
“小时候,”陆尘搭在玻璃罩上的手指指甲用力得发白,声音有点咬着,“你跟前村那个死小孩。”
许书瑶站得立正了,莫名有种出轨被抓的心虚感,虽然她其实根本没印象。
她尴尬笑:“小时候,是几岁的事呀?”
“六岁。”
“……六岁?六岁??陆尘,我不记得很正常吧?”
他沉默了会儿,随后抬起眼,眼神有点冷:“你居然完全不记得,看来我当时骂得还不够狠。”
许书瑶:???
她蹭蹭蹭跑到陆尘旁边,抱住他一条胳膊,脸颊蹭蹭,嘴巴啵啵两下。
他眼神逐渐恢复正常。
许书瑶疑惑地微微拧眉:“其实,我好像有一点印象,但是我的记忆里,透过盖头看出去,看到的好像是你的脸。”
陆尘嘴角多了道轻浅的笑意:“还好你记得最重要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