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马甲遍天下(裕晏)

关栩却是抱臂胸前，摆出一副纳闷的模样：“慢着，谁说我要进去了？”
林婆布满皱纹的脸庞看不出一丝波澜，她依旧温和，依旧慈爱，语气堪称纵容：“那仙师是想做什么？”
关栩轻笑了声，缓缓凑近林婆，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着林婆开口道。
“你暂且安心，我对你们的勾当没什么兴趣，受人所托罢了。”
说罢，快速抽身，朝柳琢光道：“出来吧，有点事和你说。”
突然被点到的柳琢光歪了歪头，眼底流露出一丝自然而然的不解，关栩心道不愧是大宗门养出来的弟子，当真是一点也不谙世事。
他招了招手，催促：“快点，快点。”
柳琢光顿了顿，点头：“……哦，好。”
听见柳琢光的应答，林婆眸子一暗，却是不语，沉了片刻后，注视着关栩，缓缓让出一条道来，眼见林婆如此，村民也顺着退到一边，齐刷刷注视着柳琢光走向关栩。
“仙师。”林婆悠悠开口，“莫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啊。”
柳琢光回眸，清澈的眸子似是一眼明泉，倒映出村民的模样。
她说：“知道的。”
破旧的草屋内，关栩俯身摸了摸猫猫。
“小妹，怎么样，住了一晚，该有点察觉了吧？”
若她真的毫无察觉，还想回去，那他就得想点法子，让她早点回修仙界了。
“妖鬼吗？”
柳琢光坐在门槛，回眸。
关栩直起身：“是啊，那村里的妖鬼可不一般，你这样的小丫头还是早点回师门吧，那村子里可没一个你能应付的来的。”
“不要。”
他有些无奈抬眸，却是在霎时对上柳琢光澄澈执拗的眸子，顿了顿，关栩让自己尽量委婉些说道：“这可不是你们师门内的小打小闹，弄不好会死的。”
“我知道。”
关栩笑了又笑，觉着这个年纪，还是大宗门的弟子，怕是根本不懂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他沉默了半晌，叹出一口气，朝柳琢光沉道。
“小妹，你可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若是真的明白，如今最好便是乖乖回了宗门，叫你师尊师叔过来，若你当真执意，从此往后，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柳琢光不语，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直勾勾注视着关栩，好像深不见底的古潭，纵使投落再多的石子，也溅不起一丝涟漪。
关栩无端心升慌乱，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意识到这点，又直叹自己竟差点被个孩子糊弄住了。
他想要开口继续说，却见柳琢光将头转了回去，她单手撑着脸，嗓音一如既往地明净。
“我知道。”
关栩一顿。
“你为何要帮我？”
非亲非故，出手相助。
师兄说，对待这样的人，要有戒心。
关栩笑着摸了摸怀里的小猫，一边思索一边缓缓开口：“可不是我要帮你，既然你心意已决，我自也不瞒你，村中那妖物偷了我的东西，我寻了多年才寻到，我是怕你坏了我的计划。”
明眼人见的，柳琢光身子一顿，带着好奇回头，盯了他半晌，道。
“我尽量不碍着你。”
不碍着？
这话说的有趣。
关栩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说点旁的了？”
“旁的？”
“不问问那东西是什么，不问问我知道些什么？”
柳琢光说：“我怕知道太多，你杀我灭口。”
关栩大笑出来，笑得柳琢光耳朵都有些震痛，她转过身，将两只耳朵捂上，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眼前那根被雪压弯了的枯草，思绪却早已漂游到了天外。
过了好半晌，关栩才说：“也好也好，这点你师门教的不错，比起听旁人嘴里说的，倒不如信自己得来的，那样就算真的死了，也算是死在自己手里。”
柳琢光：“……我还没打算死。”
“那我也就不说，不过你放心，我与你目标大抵是相同的，等我拿回我的东西，那妖物你随意处置。”
“我不是为了妖物来的。”柳琢光的视线依旧在那根枯草上，开口，嗓音轻飘飘的，“我是来我师姐的。”
关栩蹙眉：“师姐？你说说看，我帮你找找。”
柳琢光：“不行。”
关栩疑惑：“为什么，你不想找你师姐吗，多个人不比孤身一人大海捞针的好？”
她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似是随口。
“因为我还不信你。”
关栩沉默了，良久，他才嘴唇翕动着说出一句：“你这孩子……”
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样的戒心是好的，可这话……未免太过直白。
今日是他还好，若是有朝一日换了个脾气不好的大能，这番话下来，恐怕只会觉得是在故意落自己的面子，说不定到时候……
关栩心底有些沉重。
真不知道她那宗门到底是怎么养的孩子。
想了会儿，关栩觉得心里乱成一团麻，索性按了按额头，不再去想，开口道。
“……看来，你待会儿是还要回去了，有什么打算吗？”
“自然是要查清楚师姐在哪里。”柳琢光转过身来，一双黑眸澄澈坚韧，她一字一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师姐回去。”
关栩微怔，他望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眼神坚韧的少女，心中虽有无奈，更多的却是一阵欣喜。
这脾气，真是对他胃口。
“你要如何入手？”
“我走前，林婆拜托我代替她们村里的人去进行献祭，她要献祭，我便献。”柳琢光踏出一步，长风吹得她脸庞发红，眼神却更较凛然，不输半分风雪。
且看它能不能承下这份祭品！
关栩敛眸，轻笑：“我原还以为你是个沉静乖巧的孩子……”
柳琢光笑了笑，没再开口。
关栩抚摸着怀里的小猫，眉宇隐隐带有思索。
蝶村那股妖鬼之气，快要冲天了，却是一点来自修士的清气都看不到。
如此不过两种可能，一是，柳琢光那位师姐根本不在蝶村，二嘛……自然是那位师姐早已殒命在此。
这孩子看着倒也不笨，应该是也有些猜测了。
即便如此，依然义无反顾。
是个好孩子。
他垂下眼皮，无声撇唇：“不先向师门汇报吗？”
“不用，这点事，不需要惊动师门。”
“可这妖鬼如此强大，你不过金丹修为，倒不如叫师门来。”
“暂时不用，如果我能力不够，死在这……再叫师门也不迟。”
柳琢光手指搭上腰侧的剑柄，寒意透过指尖传上，她微微抿唇，忽地开口。
“但我觉得，我不会死。”
就算死，她也绝不会死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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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他阖眸爽朗大笑。
“好！”关栩睁眼，“小妹，你这份气性，我敬你，若是有朝一日，你不愿再留在师门，大可来找我，我虽是散修，但也算有点成绩，跟我混，绝不让你吃亏！”
柳琢光顿了顿，侧过脸，没说话。
“哎，小妹，你别信，我真可厉害了！”
柳琢光侧着脸点头，也不知是信没信。
关栩：“哎对了，小妹，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总不能一直小妹小妹叫你。”
柳琢光顿了顿，道：“柳琢光。”
“柳琢光。”关栩沉吟半晌，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而后抬头笑着称赞道，“琢光，琢光……好名字，你家里人取的？”
柳琢光却又是一顿，低头轻“嗯”了声，没再说什么。
关栩抱着猫，还想再说什么，脸上轻松的神色却在刹那间一变，他谨慎地转过头。
有人来了。
他再次侧眸，瞳孔微缩。
周围已空无一人，柳琢光竟在霎时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关栩沉默片刻，抬眸，目及之处，一片苍茫，他放下怀里的小猫，轻步走到门槛处，四下探查，但张望了许久，却是无人。
而那股突然来人的感觉也很快消散，好似从头到尾不过是关栩的一场错觉。
脚下，小猫跟过来蹭了蹭他的脚踝，关栩低头一笑，将猫抱起，心中万千思绪略过，良久，他才低低喃道：“以身入局，视死如归，毫不惜命，这么疯的孩子，我还真的头一次见，能培养出这种心性的，怕是只有那几个宗门了。”
用剑的修士……
难道是明阙剑阁的？不对，明阙剑阁正值宗门内比，年轻一代的弟子基本都在参加这个，怎会有闲心来人界？
关栩紧皱着眉，想遍了修仙界那几个有名的宗门，也没想出来个所以，最后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索性不再去想，却在转身的一刹那，脑海浮现出了某个高高在上的大能模样。
怎么可能呢？
他被自己想法弄得一愣，接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太衍那位剑尊名下，可是只有一位男弟子。
难不成还是他男扮女装不成？倒也没听说过那位不问天剑榜第一，还有这样的嗜好。
他抚摸着怀里的猫，转身回了屋内。
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可惜了，偏偏是出生大宗门的。
着实难撬。
正想着，外面倏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嗓音，夹杂着丝丝凉意，随片片雪花落到关栩耳旁。
“阁下，可否容我在此躲雪？”
关栩眼皮忽地跳起，手指下意识按在腰间的大刀，一脸谨慎地看向门口的地方，小猫似也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忽地一跃，跳到了关栩的肩头。
他竟一点都没发觉有人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关栩提着的心也随之紧绷起来，可脚步的主人却像是在故意吊着他，一步一步走得极慢，甚至在快到门口的地方停了下来。
隔着简陋的门板，脚步声的主人倏然开口，嗓音如碎玉落盘，顷刻间便让人心生好感。
“阁下不必担心，在下濯水音门曲折柳，来此取音。”
关栩神色一僵，按在刀上的手并未因此放下。
濯水音门的确有游历四方，取天地成音的传统，若这人真的是濯水音的弟子，来人界倒也正常。
不过……
这人界的小村落，何时竟能同聚三位修士，若说其中没个蹊跷，关栩是不信的，按关栩所想，此刻便应直接挥刀，将这修士性命留下。
但若他真的是濯水音的弟子，动手势必会引发后患。
关栩想了想，颇觉麻烦，他抿了抿唇，打着先周旋一番的念头，开口。
“你要如何证明？”
门口的人轻笑了声，答道：“也没什么个证明法子，不如我为阁下弹上一曲？”
关栩皮笑肉不笑地：“濯水音的曲子，我怕是不敢听啊。”
濯水一曲，黄金万两，性命一条，二选一。
他个惜命的穷散修，可是万不敢听的。
“阁下不必担忧，在下不过是路过，无意冒犯，若是阁下不愿，我即可就走，只是……”
说到这，门外的人似是有所顾虑，故意停顿了片刻，引得关栩皱起眉头。
“只是什么？”
“前方不远处妖鬼气息甚重，我原远远瞧着，只觉那些怨鬼可怜，想着能否弹上一曲净化一番，只是我修为浅薄，恐难敌妖物，若是阁下不愿……我改日再来便是。”
说着，脚步声响起。
关栩瞬间抬头，高声道。
“……慢着！”
“阁下，留我，你不会失望的。”
青年像是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缓步跨入屋内。
来者一袭月白长袍，苍白的脸孔泛着丝丝病态，眉目温和如玉，眸子如点漆，瘦弱的身躯后，是与其形象全然不符的白布裹着的巨琴，一眼看去，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哦？”关栩挑眉，“我为何要信你？”
曲折柳低咳了几声，本就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丝。
“在下一介音修，只为取音，阁下若是不信，我也没什么法子。”曲折柳顿了顿，笑，“不过，阁下肯开口叫住我，便说明心中已然是有了决断的，不是吗？”
关栩冷眸：“你似乎知道很多啊？”
“知也罢，不知也罢，阁下……”曲折柳含笑，“妖物横行，但凡是修士都不愿看到的，阁下，不必担心，我只为取音而来，天地灵宝，与我无用，若能帮得阁下一二，你我皆大欢喜。”
天上人间，喜怒哀乐，万物成音。
濯水音也是群疯子。
关栩眯起眼睛，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看似羸弱温和的青年，他着实不爱和这群大宗门的弟子打交道，弯弯绕绕，花花肠子，一字一句，真假虚实，着实难辨。
静了片刻，他将刀收起，转身坐了回去：“……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曲折柳敛眸，长风吹拂，携着寒霜染上青年的发梢，他笑得温和有礼，可细看之下，却摸不出来一丝底细。
“那妖物藏得素来很好，仙门虽有收到消息，却与那东西无干，阁下大可安心。”
关栩：“那你又是如何知道？”
“我与宝物的前任主人是旧识，也是从他口中得知平村之事。”曲折柳望着关栩警惕的神情，笑着补充，嗓音清冷，“不过他已经死了，阁下不必担忧。”
他唇角笑意依旧，神色淡然，话里话外，没半分与口中“旧友”关系很好的模样。
关栩将藏着的烧刀子酒取出，一把尽数倒在刀上，浓烈冲天的酒气惹得面容清秀的青年忍不住低咳起来，皙白的面孔染上几分薄红，关栩瞥了眼，心里舒服了不少，他缓慢擦拭着大刀。
“仙门有什么消息吗？有派修士来吗？”
曲折柳似是不太明白，略歪了歪头，思索片刻垂下眼帘，声似碎玉落盘：“有的。”
关栩一个激灵，擦刀的手也当即停滞：“谁！”
他自得了消息，便一刻未做停留的赶了过来，除了柳琢光这个为了“师姐”而来的，还没见过旁的修士。
他能拿到那件宝物的机会只有一次。
若是仙门派人来了，发现那物在此，想必他日后很难再得手了。
曲折柳摇头：“这在下便不知了。”
关栩沉吟半晌，再次抬眸看向曲折柳。
面容温和病态的音修青年，静静站在那端，漆黑的眸子冷得出奇，关栩一怔，下意识眨了眨眼，却见青年唇角依旧轻勾着，一看便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
“那妖物一直在村子里藏着，享受着村里的供奉，身前还有一堆恶鬼守着，平日里绝不出来，如今感知到修士的气息，想必更难出来，想要让它出来，拿到那件宝物，必须先破开那群鬼物的包围，然后将它引出。”
曲折柳依旧含笑着，闻声，他抬起袖子，掩面低咳了几声，眉梢染上微弱的红晕，而后才附和着关栩说：“阁下说的极是。”
“你这身子看起来……”
关栩眼神语气带着几分嫌弃。
曲折柳面上风轻云淡：“老毛病了，阁下不必担忧。”
关栩皱起眉。
“今夜子时，我会尝试着进入村子，净化鬼物，还望阁下相助。”
关栩顿了顿，点头。
“若是你死了，我会替你将尸首送回濯水音的。”
这番话可不好听，若是旁人，或许听了多少也会有些不悦，可曲折柳却是不恼，他眉眼敛笑，温声道了谢。
“多谢阁下。”
一时之间，关栩也摸不准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了。
不过，他也是真的不介意帮曲折柳一把。
若是死了就当替他提前探路，若是没死……没死就说明这人是有几分本事，合作一番也无不可。
思此，关栩眸底一深，而对面曲折柳已然将身后布裹着的长琴取下，轻拂过上面散落的白雪，眸光温柔。
“你要今夜前去？”
“凡事还是要趁早些好。”
“你对里面的情况有了解吗？”
曲折柳笑着摇头，坦然：“没有，大不过是一死。”
倒是洒脱。
“不过……”曲折柳又说，“我的修为引开恶鬼的确有些不易，但若阁下引来恶鬼，由我净化，想必会耽误了时机，被妖物发觉，将宝物藏到旁处。”
话说的有几分道理。
关栩皱眉，眸光暗自一闪，紧接着开口。
“无妨，我有一人，可助你，她如今就在蝶村，引开鬼物一事，交由她便是。”
“哦？”曲折柳适时表现出惊讶，“这人是谁？”
关栩含糊说：“一个女修，她如今在蝶村，名唤……”
说着说着，关栩又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人可是濯水音的弟子，而柳琢光如今的表现看上去也是个大宗弟子，大宗与大宗之间，龌龊嫌隙总是不少的，若柳琢光的师门与濯水音不对付，他贸然相告，怕是会害了她。
一时之间，他沉默了。
曲折柳含笑敛眸，奇怪的是竟也没追问关栩，甚至还极为善解人意地表达：“想必阁下所选之人，必不一般，身上自有过人之处，待我入村，一眼便能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