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月圆之夜即将到来,若它能在这个时候提前吃了柳琢光,便可在渡劫时,一举越至大乘期。
或许那日的激怒还是有些作用的。
柳琢光一边想着,一边缓步走入漆黑的庙宇,陈旧的木门敞开着,庙内漆黑一片,唯有中心神龛处,那高高悬座的神像,尚且依稀可见。
她定了定脚步,眼睛直视向泥胎神像。
村中人手艺一般,泥胎的神像做得简单粗糙,细小如绿豆的两只眼睛落在人身,悄无声息地眯了起来,它静悄悄的。
四周无时无刻不透着一股阴冷感。
“仙师!”有人壮着胆子开口,却又在柳琢光闻声看向她时,下意识闭上了嘴。
少女站在庙宇的门口处,身后漆黑的庙宇好像随时要将她吞噬,柳琢光目光轻飘飘地落下,环视过外面在场的众人。
“仙师,快入庙吧。”
“嗯。”
所有人都在催促,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对了。”却见柳琢光在踏入神庙前,忽地转头,眼神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路二丫的位置,她眨了眨眼,眸光似雪般宁静,“那只猫,现在应该在你的卧室。”
路二丫一愣,身侧的女人急忙拽了拽她。
这件事,她们都知道。
那天所谓的找猫,只是为了让她更好送死的理由罢了。
目视着柳琢光走入,目视着庙门合上,目视着众人稀稀落落地离去。
女孩低着头,久久没敢出声。
“刘姨。”身侧忽地经过一道人影,路二丫倏然抬手拉住了她的衣袖,语气有些莫名的迷茫,“我们这样,真的对吗?”
刘姨抚上她的头,压住那迷茫的神情。
“傻孩子,活着,有什么不对的呢。”
想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没个对错之分。
“你以为我们没挣扎过吗?”
只是挣扎过才发现,一切都只不过是徒劳。
寒风呜咽着,夜幕骤然降临。
旌旗随风高扬,伴随着古老的吟唱,久久未歇,花田下白骨丛生,蝴蝶萦绕不绝。
青年修士抬起手指,温和的眉宇微微扬起。
关栩:“她已经进去了。”
曲折柳轻应了声,唇角勾起:“她在里面牵制妖物,我在此处引出鬼物,宝物能否到手,便看阁下了。”
关栩深深望了他一眼,半晌,径直跃出花田。
曲折柳将双手垂落进宽大的袖袍,下颚微微扬起,鸦羽长发被风卷起,贴着脸颊飞扬而起,眼神似是注视着头顶漆黑的天空,细看之下,却又是一片空洞。
半晌,他垂下眼皮,颤动的睫羽下,尽是疏离与冷然。
女人一袭浅绿色长衫,眉宇低垂,纤弱的手指提着明灯,她开口,嗓音似涓涓溪水,从容流过。
“濯水音,曲折柳曲长老。”
曲折柳不语。
一张俊逸面容此刻竟冷得出奇。
平日里对待琢光的笑靥,此刻尽数收回,他身姿修长,恰似芝兰玉树,神色孤高冷淡,眸光流转之间,只觉若寒山沉雪,寂冷出尘。
路长晴唇边笑意不变:“我虽不知你为何而来,但今日,这里除了琢光,谁都不能活着走出。”
“是吗?”曲折柳神色未变,“包括你吗?”
“自然。”路长晴怔了下,眼见曲折柳神色不变,她淡淡垂眸,“你似乎并不意外。”
曲折柳语气平淡:“天机城失窃的宝物,名为问心镜,照镜者,贪者愈贪,明者愈明。”
路长晴笑:“曲长老好见识。”
曲折柳余光漫不经心扫过四周。
鬼影如明灭烛火,一点一点覆上,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将曲折柳包围。
“村中人都照过问心镜。”
“嗯。”
曲折柳倒没觉得意外,他挑眉问道:“那这些鬼物,究竟是属于你,还是属于那只妖物?”
路长晴闻言却是突然安静了下,半晌才郑重道:“她们属于自己。”
曲折柳轻笑了声,没说话。
路长晴继续说:“阁下想笑就笑吧,如今我身已死,我魂将散,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将问心镜交给正道。”
“濯水音与太衍同处仙盟,你不如直接交于我?”
“你?我不信你,我只信太衍。”
“这算什么?除了太衍,修仙界莫不都是邪道?”
路长晴抬眸:“啊,谁知道呢?被分尸分食时,我苦苦哀求过所有人,可谁也没放过我,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师尊当初所说的,我会被俗尘羁绊害了是什么意思。”
“这与修仙界有什么关系?”
她沉默了下,避开了这个问题,只是平静说着。
“这世间,唯有太衍是真。”
曲折柳神色不变。
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了啊。
路长晴叹了口气,将明灯一甩:“我与阁下素昧平生,着实没法保证阁下不会夺宝杀人,我那师妹性子最是纯善,我怕阁下设局,也怕她不设防。”
“那大妖实力强大,你不怕那妖物害他,倒是怕我害她?好生奇怪。”
路长晴低眉轻语:“它害不了她的。”
“哈。”曲折柳无端笑了下,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原是如此。”
路长晴魂魄尚在,按理来说,这村中不该只有妖气。
可偏生这村子里,尽是妖气,一点属于修士的灵力都看不出。
“难怪它那样着急,它是想借着柳琢光激怒你,引出你的破绽,迫使你屈服。”
路长晴:“阁下太过聪慧,恐怕慧极必伤。”
“是吗?”
“是啊。”路长晴眼皮微抬,嗓音冷淡,“阁下,所以,还请留命。”
话音刚落,狰狞鬼物自四面八方扑向曲折柳,青翅蝴蝶缓缓飞到路长晴肩头,明灯摇曳,里面的烛火骤然湮没,路长晴的身影就此融入深深的夜幕。
幽幽琴音传遍村庄,打乱了庄重古老的吟唱。
林婆眉头一皱,脸上的皱纹堆积,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身侧的女人见了急忙搀扶,林婆半个身子倚靠着她,呼吸微弱急促,豆大的汗珠滚落。
她嘴唇不断颤动,女人急忙抚摸她的背脊,林婆却猛地吐出一口乌黑的血。
鲜血溅落在雪地,四周瞬间慌乱起来。
“林婆,林婆!”
“林婆老了,还是让我们来吧,哈哈哈哈!”
幽幽的不怀好意的声音传来,女人满眼怒火,质问道:“你给林婆下毒了!”
几个男人相视一眼,喈喈笑了出来。
男人呸了一口在地上,脸上横肉堆积,冷笑道:“臭娘们,倚老卖老,不过是仗着自己会唱几句,会讨好灵神,就敢背地里谋划杀了我们,呸!”
刘姨面色霎时苍白:“你们,你们知道的?”
“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每次在庙里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都有人告诉我们,蠢货!想杀了我们独占成仙的机会,做梦吧!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横笑出声,面目比鬼物更为狰狞可怖。
刘姨回看向祭台附近的女人。
有几人低下了头,不敢看她的视线。
见状,刘姨怎会不明白,她死死盯着那几个女人,半晌,才咬牙切齿道:“蠢货!”
“刘姨呜呜呜,我们……对不起刘姨……”
“刘姨,你也别怪她们,你自己也没守好嘴,是吧?虎子!”
刘姨僵硬着身子,看向从那群“妖鬼”身后走出的男孩,他开口,与平日的乖巧全然不同,冷漠至极。
“娘,我和伯伯他们都想成仙,你这样太可怕,太自私了。”
刘姨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你个混账!你难道忘了!你阿姐是怎么死的了!你这狼心狗肺的混账!”
平村所处偏远,村中人大多遵循着许多古老的思想。
例如重男轻女,女儿虽不至于一生下便溺死,但身为女子,村中总是处处低人一等。
如此百年,其实也都习惯了。
直到路长晴被带走成了修士,直到灵神来到这里。
灵神爱祭祀,只爱女子。
每隔三月,必要举行祭祀,村中男人不在乎,女人畏惧。
眼看着一条条性命流逝,连她的女儿都被抢走时,路长晴回来了。
那是难得平静的一段日子。
路长晴是个好人没错,她教她们认字,教她们读书,告诉她们平村之外山之外,众生理应平等。
于是,有人悄声将灵神的事告诉了她。
她也不出意外地答应要帮她们。
但没想到早有人盯上了路长晴,得知此事后,有人告密了。
路长晴身为修士,她原大可一走了之,但为了掩护她们,帮她们逃离,路长晴留了下来。
那日风雪往来不绝,她周身凛然,伤口遍布全身。
——她撑不了多久的。
所有人都还来不及思考,离路长晴最近林婆便当机立断,将袖中的匕首伸出,刺向了毫无防备的路长晴。
她们以路长晴换得生机。
虎子抿唇,有些不耐:“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何况,你们当年不也这样做了。”
刘姨倏然哑了声。
当年背叛路长晴,很长一段时间,刘姨都睡不好,半夜梦魇骤醒,便反复告诉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没承想,有一日,这句话也会用到自己身上。
林婆疲惫地闭上眼,她枯槁的手指虚抓着身侧的女人,她已然没了力气。
作孽啊。
“哈哈哈……”林婆低低笑着,淬毒后的嗓音更为沙哑,说起话来,好似一种幽幽的咒术,“成仙?就凭你们?”
“什么意思?”
“人有私欲,不足为奇,所以,我为灵神奉献了那么多,求个愿望,也不足为奇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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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琢光踏入庙宇的一刹那,便知自己踏入了幻境。
眼前景色盎然,村口的那口沉寂的晨钟被人敲击,一声声,幼童欢快地拍着手,围在一起,嘴里唱着不知名的童谣。
往前走,是祭台,祭台附近一棵粗壮的槐树下围坐着一圈人,正窃窃私语。
“路大富他媳妇跳井了。”
“昨天跳的井,今天就有人给他说亲了。”
“据说还是她表妹,今年才十六,唉。”
“你看她,跳了次井,除了自己没了命,伤了谁了?”
“那井好几年没用了,听说啊,下头全是淤泥,连骨头都没捞出来……路大富觉着麻烦,直接把那口井堵上了,造孽啊。”
柳琢光坐在一侧,发现她们看不见她后,便静静听了起来。
从女人们的议论中,她大致了解到。
昨日有个女人跳井死了,她丈夫是路大富,她的表妹即将进门。
柳琢光眨眨眼,心下了然。
等了会儿,女人们换了旁的话题,柳琢光又听了会儿,大多是说些自家男人自家孩子的事,于是她起身离开。
走了几步,便见周围景色移转。
落叶飘落,风过,簌簌作响。
“路大富可真是好运,那小姑娘才十六,真是漂亮啊。”
“唉,这才不到三个月,就娶了新媳妇,还是她表妹。”
“行了,大喜日子,说什么晦气话,快点来干活!”
男人面带不悦,催促着唠闲话的女人。
柳琢光抬头望了眼,脚下一跃,一息之内,便跃到了后院。
前院热火朝天,后院冷冷清清,身着红嫁衣的少女身量娇小,许是紧张,她手指不断颤动,她想揭开盖头,却被一旁守着的人制止。
“新娘子可不能。”
少女闻声也不敢再动了,怯声为自己辩解道:“有点闷。”
守着的人笑了笑,说了句“正常”便不再理会她。
一阵微弱的风吹进屋内,盖头下少女闷红的脸一怔,感觉舒适了不少,还以为是守着的人心软开了窗,正要柔声道谢,却听见守着的人奇怪道。
“怪了,这窗户怎么自己打开了?”
她走到窗前正要合上,少女忽地开口。
“刘姨,能再开会儿吗?”
“……行吧。”
刘姨扭头走了回去。
柳琢光站在窗前,眼眸宁静,她如清风无影无形。
半晌,夜幕降临,一身酒气的男人被众人推搡着走进屋内,随意就盖头挑了,眼神色眯眯的,充满着打量。
少女面对这样的眼神,显然无所适从,即便脸上布满了胭脂水粉,也依然能看出几分苍白与慌张。
柳琢光敛眸,将视线投向屋子的角落。
阴暗昏沉的角落里,一地泥泞痕迹,顺着那团泥泞望去,阴影中赫然站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狼狈,面容枯槁的女人,她就站在角落,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一对新人。
但无论是谁进来,都对她视若无睹。
“表妹……”
女人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像是许久没有说话,又像是方才学会说话,一字一字,艰涩难懂,柳琢光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不要……不要……”
她反复念叨着,眼睛死死盯着嫁衣少女。
柳琢光抬眸,指尖术法在不经意间飞去,霎时前院传来一阵尖叫。
路大富一脸被打扰了好事的气愤。
“嚷嚷什么呢!”
“大富!前院有人吐了!”
路大富一听,瞬间急了:“吐了!吐了找我干吗?你难不成还想让我给他收拾去?”
闻言,有人瞬间不乐意了,上前一步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儿子吐得死去活来的,今天可就只吃了你家的饭,你得给我个说法!”
“你……”
表妹望着路大富被众人推搡着离去的身影,心底莫名松了口气。
她斜眼看着地上的红盖头,咬紧牙关,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以后,该怎么办呢?
柳琢光抿唇,她站在窗前,与角落的女人视线相对。
那双无神的双眼停在柳琢光身上时,隐隐带着一丝祈求,她顿了许久,才身影一晃。
周遭景色再次改变,这次,柳琢光的眼前出现了一口古井。
浑身污浊泥泞的女人此刻正坐在古井边沿,她静静端详着柳琢光,不带半分恶意。
柳琢光身姿清隽,目光宁和,四目相对之际,女人能清晰地从柳琢光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她眸光微闪,而后微微一笑。
声音轻飘若飞絮。
“小仙师,你可真好看呀。”
柳琢光:“你是她表姐?”
“嗯。”女人说,“我姓林,叫林秀,很多年前顺从父母的意思嫁入了平村,嫁给了路大富,后来我自尽了,家里人觉得我是耻辱,便将表妹当做赔礼送了过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只是道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柳琢光嘴唇翕动。
“小仙师,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林秀像是看穿了柳琢光的心思,骤然笑了出来,“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只是比平村那群人好一点点罢了,也就一点点。”
“你知道我是谁。”
林秀坦然:“自然知道,我是她手下最强的一只鬼物,她最是信我,若不然,我也不能将你截和,拉到这幻境来。”
“我师姐呢?”
“修士吗?我想想。”林秀摆弄着自己污浊的衣袍,说,“除你以外,应该没有仙师来过了。”
按照时间线,路长晴应该是死在林秀之前,她没见过路长晴倒也实属正常。
思此,柳琢光又问:“它想吃我,而你却又在此拦下我,不怕它怪罪吗?”
“我如今这副模样,又有什么好怕的?”
“是吗?”
柳琢光想起她方才艰难唤出的“表妹”二字。
林秀对柳琢光的疑问避而不谈,轻声将话题转移:“那大妖名散生,本体是只蝶妖,我死后她将我魂魄拘留,留我在庙中,其余被祭祀的姑娘则守在她本体附近,听候差遣。”
柳琢光眉头不动声色蹙起,脑海不由得浮现村中那漫天飞舞的蝴蝶,以及那夜,路长晴安抚鬼物的场景。
她心头一跳,直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些许真相,连忙追问。
“那只妖物的本体在哪里?”
林秀摇头:“这我也不知道,但定然不是在这庙里,这只是个媒介,进入后会触发法阵,传送到她身侧。”
如果那妖物真的想吃了她,在月圆之夜一举突破大乘,便不该搞这些弯弯绕绕,生生浪费许多时间。
柳琢光顿了下,又问出另一个疑虑:“幻境千万,你为何……”
“小仙师。”林秀轻声唤她,“我只是在赌,赌你心善,赌你怜我,赌你能答应我的一事相求,希望仙人在最后,能饶我表妹一命,她至平村不过半年,什么都还不知道,什么都还没做……”
柳琢光:“你和她关系很好?”
“不好,我与她相隔十多岁,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林秀摇头,说,“只是她原可不来平村的,是我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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