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听之,堂堂一国之君一副孟优做派——父亲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我们一起撑过去。”长孙青璟收起信笺,将手掌落在李世民膝头,“我也勉强可算半个助力,至少脑子还好使。”
听闻长孙青璟这样亲切稠密的自嘲,李世民不由发出坦荡而又牢靠的笑声:“你岂止半个助力?简直是我们家的女孔明。若是父亲宿卫晋阳宫,我非把你一起带去河东不可。”
仿佛游离于躯壳之外的灵魂又回来了。李世民开始思索着皇帝下一步的计划,父亲下一步的应对以及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可惜了宇文夫人,哪怕她以帝甥身份逃过这一劫,杨广也未必留她……”长孙青璟感叹道。
“此话怎讲?”
“宇文夫人与皇帝之间唯一的纽带乐平公主已经去世。作t为周宣帝的女儿,父亲的江山被外公舅父夺走;作为柱国李敏的妻子,于国有功的丈夫因谶纬被赐死。她所仰仗和依靠的一切都没有了。以杨广的性子,必然怀疑她心怀双倍仇恨。定然不会放过她!”
李世民也叹息道:“那依你之言,她又能做什么呢?”
“我听说,今上在设法构陷郕国公之前,曾经多次暗示李敏自杀——如果我是宇文夫人——就干脆劝李敏逃亡,逃不出去就干脆溅宇文述一身血。……唉,我说笑的,其实我也无计可施。”
“你等一等,这种望之不似人君的老孟优的宫闱秘闻,哪怕是我父亲和舅父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安业那里。”
“谁?”
“长孙安业那里。”
“你说什么?”
“眼下活命要紧。我们暂时和解了。”
轮到李世民目瞪口呆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就是上元节之前……我带着几个部曲和健妇去堵他和他外宅了……”长孙青璟眼神闪躲,“这事情做得不地道,我严令那些随我同去的家仆不准告诉你。”
“你那天……”李世民一时不知道该问“你是哪里打听到长孙安业有外宅妇”还是“你们和解是什么意思”又或者“你怎么想得出这种馊主意”。
“他一个还算有头有脸、有妻有妾的勋贵子弟干出这种事情,妻子、丈人自然不会饶了他,对吧?”
李世民捂眼笑道:“这确实是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招数了。”
“安业那天和我聊了很多洛阳宫的秘闻。他暂时舍不得情人,又不想得罪杜家,就把知道的宫中事情都告诉我了。对了,他与宇文皛和河内公主确实很熟,是他们的座上宾,或者用粗俗的话说——算是狎客?”
“他们有多熟?”
“他向我保证紫薇城的风吹草动他都知晓。为了证明自己的能耐,他告诉我,帝后为了公主的封号争论了一番。皇后性子一贯柔顺,却竭力劝阻皇帝用‘河内郡’作封号。”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听母亲说,皇帝当年为了讨好文献皇后,将自己庶出子女全部送出晋王府。宇文皛所尚的这位公主,又不是萧后所生。虽说有些不体面,但是毕竟是皇帝的女儿。河内郡不如南阳郡富庶。庶女不如嫡女,皇帝的安排似乎也没有多大失当?皇后为什么要阻挠?”
“你忘了文献皇后的父亲在周时的爵位了?”
“当然记得,那也是我祖母的父亲。我父亲的外公赵景公在周时的爵位是河内郡公——”他突然顿悟了,“不会吧?今上这么恨自己母亲?恨把自己扶上太子之位的母亲。拿庶出女儿侮辱一个已死之人,还是最爱自己的母亲,最讨厌庶出子女的母亲……”
“就是这样的。”长孙青璟略带嘲讽地说道,“安业说,皇后这辈子陪着皇帝演戏夺嫡,忍受皇帝霸占宣华夫人,宠爱陈婤,放纵三个庶女,唯独这一次,她作为人母不能容忍皇帝对亲生母亲文献皇后的这般作践……于是据理力争要礼部换个封号,可惜皇帝执迷不悟。——你听听,你听听,连把继母和异母弟弟妹妹赶出家门,家中妻妾俱全还要和外室蜜里调油的长孙安业都能站在道德制高点腹诽皇帝呢?”
这样说来,这位公主在紫微宫中恣意妄为的举止确实是有皇帝撑腰了。杨广未必有多爱这个庶出的女儿,但是纵容女儿作恶无非是对自己曾经无奈矫饰的补偿,“河内郡”的封号也是对母亲最恶毒的诅咒。
李世民把纷乱地思绪从皇室的恩怨情仇中抽离,想起来两人谈话的关键:“你之前只说向安业打听了皇帝近来好恶,也不准我详问。我竟然不知道你愿意与他和解!你和安业和解是为了我?我们李家?”
“我总不能跟你一样明知道皇帝微服私访来试探却不去应对吧?——虽说我急功近利,与阿娘比不甚聪颖,但脑子还算机灵;虽说安业行事阴狠,但是对于皇室恩怨真的了如指掌,我和这位异母兄长皆有可取之处。”长孙青璟笑道,“为了不重蹈宇文娥英的覆辙,我也是拼尽全力了。长孙安业答应我只要宫里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告诉我——否则嘛,第一,他是赖也赖不掉的姻亲,第二,宇文夫人前车之鉴,他长孙安业与公主驸马们再交好难道比得上有血缘的帝甥,第三,我威胁他不尽心的话让他身败名裂,妻离子散……”
“观音婢,我……”李世民的爱意与尊重堵在喉间,一时不知如何表达。他无法想象长孙青璟是克制了多大的厌恶与童年恐惧怀着多大的勇气去操控和威胁一个年龄大于她,阅历和阴谋诡计多于她的异母兄长的。而一切都是源于对他耿直性格的不放心。
“不用谢我了,记得还我人情。”
“好。”
“安业这两月肯定不敢不尽心打探消息,我都怕他对我太殷勤以至于给我母亲寄去香料首饰让母亲不明所以误认为他失心疯了。若是我们去了河东就难说了……”长孙青璟笑道,“皇帝马上巡幸河东,未必需要他这个只会喝酒的狎客,我们能用他一时就用一时吧。”
“我听你的。”李世民也合盘托出自己的计划,“到了河东,我总要想尽办法结交晋阳宫监,设法探知皇帝的风吹草动。我不会鲁莽行事。不会让你和父亲处于险境。”
“谅你也不敢。”长孙青璟掩口笑道。
“更何况,我还要替你偷盗玉龙子还人情呢!”
“好啊!大丈夫可要说话算话!”
烛火欢快地跳跃起来,蜡泪飞溅,勾勒出一道龙尾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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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异母兄妹暂时和解。阿璟冷酷的政治机器的一面。
为顺德叔逃服兵役埋个伏笔。让安业出主意让顺德叔跑去晋阳找阿璟……
第112章 心结
李世民本来准备按照与李渊的原定计划,于杨广北巡之时一同前往晋阳。但是父亲一时忧心忡忡改了主意,让次子先行前往蒲州老家结交豪强,等长子建成携带家眷回到河东城之后,李世民再北上再与父亲汇合。
这个决定,虽说隐含着唐国公和已故国夫人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小心思,但于皇帝面前却也可以轻易搪塞过去——毕竟母丧在身,为人子者替代国事在身的父亲回旧宅向前来拜访致哀的故旧致谢,短暂停留之后再陪伴父亲尽忠国事,也算忠孝两全之法。
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便决定不取道河阳,改走洛口,沿着黄河水路赶往蒲津渡。
出发那日早晨,长孙青璟意外地收到长孙安业的手条,奇怪的是这次没有经过李家部曲转手,而是由长孙家的部曲快马直接送来李家邙山别业。
“这是史老,在长孙家效力多年。”长孙青璟心情愉悦,特意将老部曲介绍给丈夫,“小时候父亲公务繁忙,史老就带着我们兄妹在两京游逛,我的突厥语就是他教的。为数不多的几句波斯语也是他教的,不过我学得不好,从不敢说自己精通……”
李世民屈尊向史老躬身示意。
“四娘如今所托得人,将军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不胜欣慰。”史老面对依旧记得自己的小主人,一时激动得手足无措。
往日主仆寒暄了几句,长孙青璟便吩咐阿彩带史老去领赏钱。
“你读了那么多书,又那么好学,连突厥语都会讲。难道一句北语都不会说?”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我一个洛阳人为什么要学北语?写永明诗能用还是跟南方人说话能用?”长孙青璟反问道,“不会说难道很丢人?”
“当然不是,只是随口问问。”
两人一起查看着准备带走的随身物品。
“我是万万没想到我这位异母兄如此惧内。”长孙青璟一边吩咐婢女们将自己新收集的卷册装进书箱,一边拿着信笺与李世民说笑,“看到史老亲自送信,我本以为洛阳又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么一惊一乍,不像我这位异母兄长的秉性。他大概最近也没挤进皇室的圈子里宴饮游乐,确实打听不到什么也帮不了我们什么,又怕突然中断联系被我报复把他外室的事情捅大,所以就写了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敷衍我……”
“有多敷衍?”李世民t一边挑选佩刀一边凑过来看信。
“他说,杨广把宇文化及关起来了——哈,这就是他老子这么卖力构陷李浑叔侄的缘由?姑妄听之吧,你最近深居简出,大哥在长安料理丧事,又看护一家人返回蒲州,你们应该没什么把柄落在杨广手上……”
“落星峪的事情不算的话,应该没有……”李世民笑道。
“这就算是一个善意的提醒吧,哪怕贵盛如许国公,也有被随意拿捏的虚处——虽然安业不算什么善人,这句话确是事实……”长孙青璟踌躇了一下,“还有一件事,倒是奇怪……安业说河内郡公主特别厌恶你,要你我小心——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公主的教养也真够好的,怎么可以在一位外男面前指名道姓指责另一位的不是……她讨厌你,不就是因为你打过宇文皛,后来宇文皛在皇帝面前又露怯不敢跟你比试即兴赋诗。她要做的,不该是劝说宇文皛蹶然而起与你堂堂正正比试吗?或者就如宇文皛说笑的那般自己与你比试赋诗嘛。何必选择最有失身份的那种,背后嚼人舌根,跟个村妇似的。不对,村妇也不是她那样的,年长的如与母亲一起偷留蚕种的那些妇人们嘴可紧了,做事可有分寸呢。年少的如梵娘也是事亲以孝,勖夫以正……可跟我们这位尊贵的公主一点也不像。”
“观音婢,”李世民突然解下佩刀,屏退婢女,按着长孙青璟的双肩与她面对面正襟危坐,“过去我怕你误会、心烦,有件事一直不敢说。现在我决定对你坦诚以待,把我去年在洛阳宫的事情全部告诉你。”
“是白鹞将军没有带给我的事情?”
“是的。”
长孙青璟回想起婚后数次语焉不详的往事,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说罢。”
于是李世民就将萧矩以皇帝的名义胁迫他将斛律珣送往瑶光殿,他因自责抑郁闯入琉璃亭又误食寒食散,在药物作用下狠揍了宇文皛又拒绝了企图引诱他的公主这些在心底隐匿了很久的事情和盘托出……
长孙青璟朱唇半启,欲言又止。一向呈现出青金石般光泽的眼珠变得灰败失色。她浑身像是被毒蛇噬了一口,不由自主地颤栗着。谎言与恐惧调配的毒液正在侵入她的五脏六腑,令她痛苦难耐。
“虞世南可以为我作证!我没有隐瞒任何事情。”手足无措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即将面对妻子的愤怒,突然回想起那些被救赎的零星片段:“千真万确,我无惧当面对质。那时的我,怯懦又嗜血,无能为力又暴戾恣睢——紫微宫里那个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女孩被送进瑶光殿的懦夫不是我,琉璃亭边那个斗勇好狠满脑子只想杀人的莽夫也不是我,不是我,都不是我……”
他胸口前几日被长孙青璟愤怒捶打的肋骨又开始隐隐作痛,有几道裂缝不停地撕扯着他。他颓废至极,甚至觉得在妻子眼中自己像个待行刑的死囚。
长孙青璟却意外地靠近了他一些,将手掌轻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拇指在他眼眶周围轻轻划过一轮,叹息道:“你在那个地上天枢里受了多少折磨啊!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不要自责,那还是你。你没有变过,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令我憎恶的只是那些仰仗着所谓高贵出身而恣意妄为的人。可怜的斛律娘子,你一定是想带她逃跑的,是不是?可惜势单力薄。——我怎么会介意你把玉勒子给她?我恨不得你那天能把所有能与鬼神交通的信物都给她,我只会祈祷观音菩萨在云端多看她几眼。”
这个在丧期一直循规蹈矩的年轻娘子收回了为李世民拭泪的手指。李世民本以为事情到此就全部了结,自己心结也已经解开。两人之间也不再有隐瞒与谎言。
不料长孙青璟更加移近李世民,双手松垮地绕过他的后背,任由这个暂时陷入自我怀疑中的少年倚靠在她肩头啜泣。
“都过去了,我现在知道你因为共情庶人、不与那些醉生梦死的蛆虫为伍而遭贵人们嫌弃了——我不嫌弃你啊,如果我是你也恨不得把萧矩和宇文皛打一顿。至于那个狐妖公主么——你觉得她喜欢你吗?”长孙青璟轻轻拍打着丈夫的后背,诡谲一笑,带着点调侃的意味地问道。
李世民收拾好狼狈的坐姿,直面那张调皮的、生机盎然的面庞,不由哑然失笑:“她的狎尾谄犬不缺我一个。这里没有什么因爱生恨的故事,她不过因为我的孤介自持、不谐于俗而厌恶我,和萧矩宇文皛讨厌我的理由如出一辙……”
“好奇怪。”长孙青璟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我一边觉得她憎恶你,一边又觉得她嫉妒我——这是不是脑子有恙?”
李世民只觉得妻子言辞乖谬,不觉轩渠置之。
最终,夫妻二人都认定长孙安业这封信纯属没话找话,去琢磨其中深意简直徒增烦恼。
“我也有件事情一直瞒着你……”长孙青璟笑得累了,正襟危坐,“你不准笑话我——舅父接到贬谪诏书时,有齐国故旧建议他把我送进宫去……”
“哪个齐人出的馊主意,让我遇到了非把他打个半死……”李世民笑着揎袖而起。
“舅父的朋友也是出于好意,觉得我容貌尚可,脑子也行,也能勉强胡诌几首永明诗与皇帝唱和一番,运气好的话就是第二个陈婤。舅父在朱鸢便不必吃那么多年苦……”
“你舅父不会答应的……”李世民摇头道,“他可不想你去做深宫里精致的装饰。”
“这倒是。他情愿我做一只南山上无忧无虑的瞿如恶鸟。”长孙青璟突然严肃起来,“我舅父不等朋友说完就把他赶出去了——我那时在屏风后偷听,觉得那朋友说得也挺有道理——”
“你那个时候脑子是真不好使!都不愿意多等我几天。”李世民埋怨道,“后来你又是怎么改主意的呢?”
“后来叔父把我接走了——其实那时我还有点想念我舅父那位齐人朋友,要是他能替我出出主意,教我如何在后宫一众才貌双全的妃嫔中脱颖而出,真的做个陈婤第二,把舅父从烟瘴之地救回来,就更好了!”
“这人该杀!”李世民故作严肃道,“没和他义绝算是你舅父有涵养!你居然认真琢磨起他那个差劲的主意?后来你为何又不想进宫,反而把人打伤了逃走呢?”
“我恍惚了几天,豁然开朗!”
“你的‘豁然开朗’就是在我和皇帝之间选择了朱鸢!”李世民哑然失笑。
“不然选谁呢?皇帝昏聩、矫饰、狐疑多变,你呢,年轻、冲动、身不由己——朱鸢就是朱鸢,除了离我远了些,没有你们身上的任何缺点。”长孙青璟侃侃而谈。
“虽然和杨广那种货色在你心里打个平手让我非常不开心——但是念在那是你几个月前的想法,我也不怪你。而且我后来居上,超过了朱鸢的地位,也实属不易啊!”
两人心结全然解开,不再对往事有任何遗憾与怀疑。
想起之前两人在火场初识,多年后重逢又分开,鱼雁传书戛然而止,筹备婚礼又遇上养父遭贬、母亲弃世的一连串遭遇,以后的路上遭遇到什么离奇苦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想着这群虫豸作甚?走,去河东!”李世民一锤定音,向长孙青璟伸出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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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二凤:幸好当时我跑得快,你居然在我和广神之间选朱鸢[愤怒]
阿璟:这很合理,在令人作呕的利益交换和不靠谱的爱情之间选择守护亲人和事业[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