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皇家隆重的宴席上,也不知是哪位女史或者小黄门大喊了一声“有刺客”,他和于宣道便顾不得拿班作势,按照平日里训练的要领,一齐跃起将正举杯酣饮的皇帝按倒在地,并双双以肉身为盾护住杨坚身上要害之处。
“这动作既不好看也不能显出你们的孔武之处——那又有何妨,那却是绝对好用的!”头脑混沌之际,李渊想起了虎贲郎将于象贤的碎碎念。
备身府的年轻人曾经一度对这种防范刺客的古拙方式嗤之以鼻。就连同龄人中最具才干的、在国子监就读的窦抗也不例外。
比如——
几个月前,高颎代表皇帝巡查备身府时,年轻人们便以皇帝皇后各自的外甥——窦抗与李渊为自己的传声人,向宰相“独孤t郎”表达自己的不满。
关于这一致的推举,两个年轻人深感责任重大,生怕高熲根本不给自己插话机会,便盯着这位宰相在备身府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只是敷衍一番就溜走。
高熲也觉得有两个年轻人神情古怪,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今日幞头扎歪了,便下意识地摸头;后来又怀疑是不是蹀躞带上皇帝新赐的波斯金狮子太过招摇,便刻意遮掩了一下。
正当高熲腹诽年轻勋贵们少见多怪时,他对上了窦抗那又像是质问又像是诘责的眼神。
“高纳言,臣有一事不明。”窦抗带着些年轻人的意气用事询问高颎。
当然同僚选择他率先发声也不无道理——高大、英俊、声音洪亮、猛挚捷疾,敢为天下先。
“哦!”高颎对勋贵子弟的奇谈怪论一向一笑置之,然后根据对方自报的家门开始琢磨起眼前自以为是的孩子到底继承了父母什么优点,脑子,外貌还是脾气,然后在心中感慨一番虎父无犬子或者讥嘲一下子不类父。
——这当然是李渊瞎琢磨的。
“嗯,这小子长得不错!——就是除了长相,没有半点像窦荣定!”李渊从高颎眼睛里读出了一丝轻蔑和腹诽——高颎怎么说也算他半个舅舅,他不会误判的。
同样意气用事的年轻公爵上前一步,与窦抗并肩,接着愤愤不平、亦步亦趋问道:“高纳言,我——”
同僚们选择李渊作为第二个发声者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是皇后的亲外甥兼高熲的半个外甥,为人豁达倜傥而且射术精湛,除了窦抗,年轻人们确实也找不出第二个更完美的人选,选他便不会有任何差错。
“我知道了,李郎也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有长孙将军珠玉在前,你们这些年少的郎君总喜欢在宰相来巡检时弄些出于意料之外的花样出来——我可警告你们,不要总是幻想自己是第二个长孙季晟!”高颎不等李渊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抢白道。
那凌厉的眼神分明在警告说:“李渊你小子欠独孤四娘收拾了吗?你等着,下次休沐我告诉你阿娘……给我添什么乱,赶紧退回去!闭上嘴!”
同龄的带刀侍从们都开始憋笑,甚至暗暗喝彩。
看到同龄人公然挑衅宰相,大家总心照不宣地认为这是一件欢乐且值得大肆宣扬的事。
两个年轻郎君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更加来劲,把腰板挺得笔直。
陪同的虎贲郎将于象贤尴尬不已,他不知道该训斥一下无事生非的皇帝外甥和皇后外甥(而且这位皇后外甥私下似乎还管高颎叫舅父),还是任由两个年轻人在公开场合对他所教的刺客来袭时的应对之术大放厥词。
“说吧。省得你们造谣说宰相闭塞忠言之路。”高颎的下巴高高仰起,算是愿意屈尊听一下年轻人的心声。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天天操练骑射,刀剑,马槊——于将军却告诫我刺客来犯时只管以血肉之躯护住陛下即可,那么操练的目的何在?”窦抗问道,似乎在跟高颎比谁的下巴昂得更高。
李渊也穷追不舍:“难道这一身武艺不能用来应对那些心怀叵测,胆大妄为的刺客吗?”
“我说了多少遍了,陛下安危要紧。这些任性的郎君却总是一心想着抓刺客!”于象贤向高颎耳语,“这可如何是好?”
虽说上司们都知道说一句“等皇帝死了一回你们就都老实了”可以直接堵住这些眼高手低的郎君的利嘴,但这话大家又是万万不敢说的。
“我运气太差。”高颎瞪眼大声抱怨道,“陛下偏偏就能在一群年轻人里慧眼擢拔长孙季晟——人家十八岁时既能踏踏实实当好司卫上士,又能把中原和突厥形式分析得头头是道,而我们这群十八岁的公子连对履行侍卫之职都颇有微词。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可是——”
“窦抗,李渊,你们两个摇摇头!”高颎厉声喝道。
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便当着所有上司同僚的面将头摇来晃去。
“嗯。”高颎满意地点头,突然问道,“有没有听到‘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声响?”
“没有。”两人如实答道。
“哦,看来病得不轻。”高颎以目光示意,“明明脑子里都是水来着,偏偏听不见。你二人一人抱一个石锁,去蹲桩。蹲到懂得尊重于将军为止。顺便再把脑子里的水挤一挤。”
——年轻人的嚣张气焰就这样被打压了下去,大家在公开场合也不敢再谈论既保护皇帝也捉拿刺客的两全之法。
李渊确实也把这种奇怪的救驾要领记到心里去了,虽说内心还是不服气。
所以,今晚宴会上一有风吹草动,唐国公立刻大展身手,当然位置不太威风——趴在地上。
当然皇帝更不威风。民间一贯流传着当朝皇帝依靠外戚身份欺负孤儿寡母撺掇宇文周神器必遭报应的谣言。皇帝自然是将信将疑。
所以趴下时,杨坚的脑海中一下子划过了一大串死去的北周宿敌的姓名,而且在情急之下把这些名字全部念了一遍,又痛骂了一遍。
李渊一时不知道是先捂住姨夫的嘴还是先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只觉得一头偷袭狮虎而意外得逞的鼍龙在自己的臂膀间颤抖,唯恐狮虎的孩子长大后报复他、撕咬他,只听到远远传来几声嘶吼,便浑身颤抖,几欲潜入水下,那种胆寒怯懦的样子是李渊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十七岁的公爵还没有在满朝达官贵人面前如此狼狈过——他双臂护住杨坚头颅,自己的半张侧脸几乎完全贴在冰凉的地板上,余光瞥到了晋王杨广嫉恨的表情。
“可是你也来不及跳过来啊。”李渊在心里瞪了表弟一眼,觉得他的嫉妒来得古怪。
大殿中一片惊惶、喧哗之后,高熲和杨素宣布虚惊一场,狼狈不堪的杨坚与浑身僵硬成石头的两个年轻人才从御座之后探身出来。
皇帝简单夸赞了李渊与于宣道几句,便在众侍卫簇拥下前往万全之地。
皇后独孤伽罗攥紧外甥的手,喜极而泣,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貌合神离的太子与元妃,神情已经如常的晋王与从属国西梁来的晋王妃萧氏纷纷上前嘘寒问暖。
然后,李渊就得到了马上回直庐休息的特许。
坏消息是,今夜原定宴饮泡汤了,他最喜欢的琵琶乐师的曲目应该随之被取消了。
好消息是,他的忠贞得到了验证,于象贤那套救驾法居然真的好使。只可惜窦抗今晚不在他身边。
虽然直庐外的搜查一刻也没有停歇,但是直庐里一切如常,只是被褥的形状有些怪异。
李渊拔出了方才护驾时未能拔出的佩刀。要是再不拔刀,这把象征千牛备身身份的宝刀恐怕真的只能沦为蹀躞带上最华美的装饰品了。
“等等别动手!”被子扭了数下,露出一个口子,一张清隽的脸显露在他面前。
眼前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他满脸堆笑,匕首的一段却在被底隐现。难以想象,这么清秀的少年竟然有着如此歹毒的用心!
真可惜,窦抗为什么不在他身边?
“你就是那个刺客!”情急之下,刀刃已经直直撞向眼前少年,少年低头躲闪,幞头被挑落,飞瀑般稠密的秀发散落在他腰间——那分明是个未施粉黛的女孩子。
也就是说,满朝文武和皇帝被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耍弄了一番。管她是真刺客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恶作剧者,先抓了再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渊以刀指着那女孩道,“不过我也无意探究你家世——感谢你送我如此功勋。”
“哼!你想得美!”女孩一脸厌蠢的表情让自负的小公爵十分不自在。
“你今夜到底意欲何为?”李渊抽回刀,量她也逃不出自己手掌心。
“我听说皇帝新得了一幅王字,想来看看……”女孩摇头晃脑说道,一点也不知收敛一下厌蠢表情。
这让李渊十分恼火。
“胡说。”李渊刚想说“我们的皇帝只看佛经,他是不是雅士我还不知道么”,转念一想这也太不给姨父面子了,万一录口供时这女孩子把这句话传扬出去,于他大为不利。他细想一下,随即改口:“我身为近侍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少女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凛然不可侵犯,“我父亲也是国公。不过谅你也猜不出他是谁。还有,皇t帝虽然器重你,但是你离国之栋梁的身份还有那么一点距离。”
李渊张大了嘴,听着私闯宫禁的嫌疑犯品评自己,望着女孩伸出拇指和食指刻意形象地比出“一段距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说说,差了多少呢?”
“嗯,差了多少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皇帝虽然嘴上说着‘我兴由佛法’,也不得不继续尊崇名教,所以有才具的勋贵子弟都被送往国子监——比如,窦道生就被遴选前去就读,你就没资格!”
李渊不怒反笑:“你这离间之法未免太过粗糙。道生是我刎颈之交,能与他相交是我的荣幸,我怎么可能嫉妒他?不管是想激怒我还是令我自轻自贱。你使出这招都未免太小看我了。”
李渊说的倒是大实话,他与窦抗从同为千牛备身之谊升格为同抱石锁蹲桩之情。他二人几乎无话不谈,甚至包括私事。
窦抗多次告诫他千万不要应允和杨氏宗女的婚事,等国子监课业不那么多了,他就想办法让李渊见见自己堂妹。李渊对这位窦家娘子有些好奇,又不好意思多问,窦抗便主动指指自己的脸道:“看我的脸,你猜猜她长得如何?”这份没脸没皮的情谊可谓深厚了。
所以,眼前那位号称国公女儿的娘子企图以窦抗比他有才具的说法激怒他,让他心烦意乱,恐怕是选错了方向。
李渊觉得这个诡异的少女正在想尽办法拖延时间,也许是等待她的同伙,也许是趁乱把他拉下水,总之,他不能任由眼前情形被她主导,必须破局,要么问个究竟,要么将她就地捉拿。
“你怎么进来的,不会是皇帝请来看王字摹本的吧?”李渊嘲讽道。
“哈!”少女也学着他的语气反唇相讥,“你不认识北门的玄武石像吗?又像乌龟又像蛇的。我跟着好友从那里进来的……”
“你闹出这么大乱子,打算怎么出去?你父亲呢?”李渊以高压态势质问她。
少女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灰色,不过这种沮丧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多时间,她马上恢复过来:“既然闹出这么大乱子,自然不能连累我朋友。李公子,你无非想抓一个深深仰慕王右军的娘子充作刺客邀功罢了——你抓我固然简单,但是我不会遂了你的险恶用心的。呵呵,你也不想被安上勾结乱党的罪名吧?”
这招反客为主实在太狠辣了!
李渊惊叫道:“你什么意思?”
女孩不紧不慢说道:“皇帝新得摹本的事情,我也是偶然得知的。他那么小气,得了好东西自然不会让你知道——你也倾慕王右军,我没猜错吧?我本来准备翻一下摹本就溜,趁着你们宴饮之时偷偷逃走,技不惊扰贵人们雅兴也不把摹本偷走,来去无踪而已。偏偏你事多,一副公忠体国的样子护住主上,把事情闹得如此之大——你要是敢把我交出去,不助我逃脱,害我被抓,我就说你是我同谋。”
要不是她长得实在明艳炫目,他真的很想打她一顿。
“那你去找于宣道啊,他也忠贞为国啊,保护主上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你赖在我直庐里做什么?”李渊气急败坏地说。
“于宣道长得太丑……人丑字丑,行蹈舞礼时踩过邻座的脚……”女孩不带一丝犹豫地说道,言辞刻薄又滑稽,“万一事情败露,全长安城都知道我走头无路之时去找他,那我脸面何在?”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李渊攥紧的拳头又松开了。
这算是变相承认李渊长得好看,字也写得好看,身姿优雅吗?这个美丽的女孩子一直在宴会的一角偷偷观察他?
他的语气明显和缓了下来:“没想到你这娘子挑个避祸之处还这么挑三拣四,我这直庐被你挑上真是三生有幸啊。”
“成交啦?”少女凑近他,一副得逞的样子,“李公子,我向天发誓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惊扰圣驾——我不过一个与王右军隔了几百年的卑微的小小的私淑弟子。只要你设法护送我出太极宫,我保证不耽搁你平步青云。我的朋友也——”
“我不想认识你朋友!——你换身衣服,省得被人认出来……”李渊觉得这女孩太过自来熟,便禁止她继续说下去,他指指衣柜道。
女孩惊异于李渊答应得如此爽快。
“公子大义,某敬佩不已,以后公子若有吩咐——”这女孩把这套郎君之间赌咒发誓的言辞说得无比熟稔,令李渊有一丝恍惚。
“闭嘴——”李渊没好气地说道,“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也不会有求于你。麻烦娘子以后在宫廷和勋贵的宴会上遇到李某时装作不认识!”
“一言为定,反悔是獠!”女孩对李渊被自己挟制了退让后仍然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十分不悦,“李公子不愧是皇后的外甥!这气度和心胸就是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
“你说话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他一贯不喜欢和娘子们争辩,因为不管他有理没理,最后都是他低头或者被母亲、皇后勒令低头。今日棋逢对手,眼前女孩又无人帮腔,他不禁生出好胜心,定要与她辩驳一番才罢休。
“诶哟,看不出来,公子们居然还在直庐里打扮自己?给阿茶子们和她们的堂姊妹看吗?”女孩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掀开衾被,从榻上一跃而下,顺着李渊手指的方向,就像个熟稔的千牛备身般在衣柜中挑挑拣拣。
她的身上,有一股苏合香的味道,辛辣与甜腻轮流刺激着少年的鼻孔,让他的脑子里有一种麻木恍惚的感觉。
“你说什么?”李渊好像听到她说“阿茶子”“宗女”一类字眼,脑子开始嗡嗡乱叫起来。他突然又想起母亲独孤氏劝他向姨母姨父求娶一位杨氏宗女,以拉近与皇族的关系。对这种违背自己本心的事他一直打着哈哈,能撑一时是一时。只等见到窦抗的堂妹便可堂而皇之地把可怕的指婚拒绝了。
“我夸你讲究仪容风度,是皇家的照夜明珠……”女孩面不改色地篡改着自己的本意,又像在夸赞眼前少年,又像在挖苦冥顽又虚荣的小公爵。
“不对,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
女孩翻检着李渊的临时衣柜,撇撇嘴。
“有红色的襕袍吗?这些都好丑。”她嘀咕道。
“你是准备逃命,不是参加皇家宴会,不要再挑了——快点换。”
“你转过去。”女孩嫌弃地挑了一件青衣。
“好了,我转过去了。”李渊转了个身。他今年才十七岁,美好的前途等待着他,此刻他比眼前的女孩更不愿意与对方扯上关系。
但是从仪容气度判断,这女孩应当就是某位国公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了,若是贸贸然把她当成刺客拿住,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为李氏一门数敌,也未必有利于他的前途,不如做个人情把她放了。
“那你下次记得带一件红色襕袍来直庐啊!”
“我说过了,我,不,想,再,见,到,你,听明白没有?”
女孩关注着门外的动静:“哦。”
“叔德,听说你今天护驾有功。”窦抗推门而入时,少女正在绾头发扎幞头。
“你们认识多久了?”窦抗阴沉着脸。
“是我老友。”李渊只想着替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掩饰一下,并没有意识到窦抗的怒气。
“道生兄,今天国子监散学早啊!”少女一脸无辜地望着窦抗,语气有些慵懒和娇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