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替她隐瞒呢?还央求你四姊一起瞒着我这些事。四娘那天慌慌张张回来,偷偷摸摸告诉我,你爱慕的那位娘子是如何的乖张暴戾,打伤了奴仆,着实把我和你父亲都吓住了。好在你舅父弄清楚了事情原委,我与你父亲才放心送去婚书。
“说来也奇怪,你说她温柔多才,四娘说她骄矜狠戾,你舅父夸她刚烈不可夺其志,你们各说各的,让我越发好奇。虽说我没有亲见那个随珠一样的娘子,却觉得这孩子与我说不出的投缘。大概是一个可堪与你匹敌有趣女孩。”窦夫人笑道。
“阿娘,你一定会喜欢她的。”李世民无法用明晰的譬喻形容青璟,也无法把两人交集、书信往来告诉母亲,只能用最拙劣最模糊的言辞向窦夫人承诺。
“你向我保证过很多次啦。我还没见过她,就已经很喜欢她了。我只是奇怪你先前总喜欢找借口去高府,最近怎么反而不去了?你就一点也不想她?”
“除非变卦,否则我与她约定的事情不需要反反复复试探和确认。阿娘觉得我和她谁会先变卦?”
窦氏开怀大笑:“你两个这股傲气倒是很像。那你就多陪陪老母亲吧。吩咐下去,替我备车,我要去咸阳原看望故人。”
“母亲要去孝陵祭拜吗?还是让我替母亲去看望武皇帝吧,母亲暂时不要多劳动身体,等这阵气疾过去了,我再陪母亲去咸阳原,可好?”
“不好。”提到祭拜这位抚养过自己的皇帝,窦夫人突然变得偏执而冥顽。
李世民暗自抱怨此时的母亲有点像那日龙首原上那个刚愎自用的少女——这方比好像哪里不对。他摇摇头在脑海中纠正:应当是那个食古不化的少女有点像自己母亲!
“我最近常梦见舅父,他还是而立之年的英武模样,我呢,也返老还童,成了六岁的幼童。他呢,就笑嘻嘻地坐在我身边,任由我把他一屋子经书翻得乱七八糟,还扯着他胡子玩耍,俯身跟我说笑:‘纥豆陵娘子,你是不是又有喜事瞒着阿舅?枉我把你当成公主养大!怎么都不告诉阿舅一声。’上次他在梦里与我这么亲切地说话还是在我婚前,劝我不要冲动莽撞,要我好好活下去。我可一直很听他老人家的话。”提起驾崩多年的大周武皇帝宇文邕,窦夫人的忧伤仍旧和九岁时一样浓稠。
“阿娘,卜筮的结果是大吉,我和长孙娘子婚姻美满,母亲也定然百岁千秋,康健无虞。”李世民安慰道。
窦夫人似笑非笑地答道:“承卜筮吉言,我这病不敢不愈,所以也不敢不去祭拜舅父。我就怕哪天发病,把旧事忘得一干二净,连舅父的脸都记不清。可不得趁着脑子还没糊涂时跟他报喜。”
在母亲与儿子固执的拉锯中,儿子终于落了下风。
渭水南岸的原野雾霭未散,窦氏透过车窗远望,周孝陵颓圮的朱雀门匾额好似悬浮在空中。朔风劲袭,砭人肌骨,蒿莱低伏,松海扬波。一派荒凉破败的景致。
李世民下马,搀扶母亲从车中走出。很显然,眼前的断垣颓壁显示陵监已经形同虚设。
窦夫人冷“哼”了一声:“杨氏果然寡廉鲜耻,窃我神器,诛我子孙,停我祭祀,断我血食。刻薄如斯,必遭反噬。”
母子二人在神道碑前伫立良久。李世民任由窦氏与那个挚爱的仰慕的亡灵喃喃细语。
年轻的郎君突然意识到:有时候倜傥洒脱的父亲也并非完美无瑕,至少在母亲心中,藏着哪怕是父亲也无可替代的英雄。
窦氏祭扫完宇文邕,心中的千钧重担终于卸下,脸上显现出难得的松爽愉悦。
云影凝滞,日光刺不穿僵硬的天空。
狂风席卷天地而来,撞击着被遗忘的高墙睥睨,发出铮铮鏦鏦的金铁之声;又如潜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暗中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燹劫。
枯草驳杂的神道上,几株被遗忘的柳树震颤着,凌乱的枯条忍受着千般彻骨煎熬,它们努力活着,等待来年的春光。
窦夫人望着挣扎在彤云中的冬日道:“时间还早,你找个借口去高府吧。就说拜访高先生也行。不妨想个法子带长孙娘子去看合生戏吧,那个年纪的娘子都喜欢合生戏。”
李世民笑道:“等我们完婚,我陪你们二人一起看合生、看百戏,岂不惬意?”
“说到看戏,洛阳通远市的秦都知还欠我一场景弄呢!他信誓旦旦跟我保证,我资助的脂粉钱绝对不白花,明年正月的奥迹戏讲的是篡位的海西王如何众叛亲离,身首异处的。听上去不错,我还与秦都知说笑:‘你要敢诓骗我,我明年一文钱都不给你!’秦都知吓得拱手道:‘秦某哪敢诓骗唐国夫人,只是我这戏,除了宫廷秘闻、骨肉残杀,总还要顾及王道教化,总不能通篇艳情仇杀吧?不然被候人们看去了,捕风捉影告到朝廷,夫人后年只能到大理寺给我送钱了。弄不好脂粉钱也省去了,夫人须得去北邙为秦某烧纸钱。’不说这油嘴滑舌的条支人了——我正月若还有气力,便带着你和长孙娘子去看这出新景弄!”
“好啊!”李世民满怀期待。
“我只是害怕,也许下次一病,你们很长时间都与歌吹、乐舞、游逸这些快乐无缘了。”窦氏若有所思地说道。
她回望那几株被摧折的柳树,严霜正在消解,化作滴滴清露,浸润了整棵干涸的柳树。在并不明亮的晨曦中,枯条拥有了琉璃的光泽。
“阿娘,来年春天我们再来。”
窦氏点点头,她渴盼着看到明年的新柳——熬过一个冬天而已。
马鸣萧萧,车辕咿呀。孝陵又一次归于平静。与惨淡的天光,寂寥的山川融为一体。
“你还是去趟利人市、都会市或者崇德里吧。”窦夫人在马车上回望萧索荒败的孝陵,“毘提诃,你在家里太吵闹了,让我一个人安静片刻。”
“可是我分明……”李世民刚想反驳,又会意闭嘴了。
长孙青璟身着男装,袖囊里揣着高士廉的书单,一人一马一婢女一部曲缓缓向利人市而去。
她觉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跷,往年若是求购时历书等,都是兄长无忌出马,而她往往是那个哭闹着同去的添头。她也不知今日舅父如何就放她一人出行。
但是转念一想,许是舅父真的需要多多拜会那些蒙难之时还竭力营救他的故友,带上视若己出的外甥以示郑重。
“那一天也掐指可待了……”她叹息了一声,不忍再想,“就趁着舅父还在大兴的日子多陪陪他、也不要违拗他吧。”
从小道上突然窜出一匹马,向长孙青璟迎头奔来,马身几乎擦过擦过长孙青璟身体。
两马皆惊,嘶鸣不已。
对方身上掉落下一个鱼形油纸袋。
“瞎眼了吗?”部曲追上前去,向着那随意冲撞长孙青璟马匹的年轻郎君怒骂道,想出手将人从马上揪下来向长孙青璟赔罪。
“等等,是自家人!”阿彩冲到受惊嘶鸣的两马中间,捡起了油纸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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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人生有难免坎坷
大家猜猜为什么妈妈舅舅要想法子把小情侣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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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行!兄长!”长孙青璟t跳下马,招呼控鞍的少年。
“妹妹。好在。”长孙敏行下马跑到阿彩身边,很分明地有意将阿彩隔挡在一边,自顾自捡拾散落的药材。
部曲即刻俯首向长孙敏行赔罪,将两匹惹祸的马牵到路边。
“青蒿、常山、知母、鳖甲、甘草……”长孙青璟眼疾手快地跑到长孙敏行身边,也俯身一起帮忙将药材分类重新包好。她有些疑惑地问道:“家里有人得疟疾吗?”
“啊……是啊……预备好,以防不测……”长孙敏行来不及遮掩药材,满口支支吾吾,回答得不情不愿,“你没受伤吧?”
长孙青璟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是女鬼吗?——你的脸吓得这么白!像你这样冒失的郎君我每次出门能遇到五六个,我是那种坐骑一受惊就摔下来等人搀扶的差劲御手吗?”
“当然不是。”长孙敏行眼神闪躲,“你没事就好。”
长孙青璟觉得这位族兄今日神情恍惚,不像往日那样总要逗她几句,便问道:“你那么急匆匆的,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吗?”
“也不算太要紧,是陆夫子差遣我……”
“陆夫子身体还好吧?”
“也不算太坏,老样子。毕竟,他们父子的经历我们旁人无法感同身受。”
“你见到陆夫子,记得替我谢谢他呀。舅父和无忌说他拖着病躯为我们打听新房子……旁人躲着我们一家都来不及呢。”
“哪里话,见外了。我一定转达。陆夫子前几日还问我观音婢现在写永明诗还出律吗?”长孙敏行将所有药材重新放回大纸袋中,学着药材铺子伙计的样子束成一条鱼的形状。
长孙青璟撅了撅嘴,自嘲一笑,示意长孙敏行近前说话。
“兄长,你听说了吗?”她扭捏地暗示道。虽说女儿家自己说自己订婚了这种事有些厚颜无耻,但眼前人是如手足般一起长大的,长孙青璟也没了顾忌。
长孙敏行疑惑了片刻,马上会意:“当然听说了。我忘记恭喜你了。本来高先生被牵连,大家最担心的就是你,现在你要出嫁了,未婚夫还是大家的老熟人,可不是好事一桩吗?”
长孙青璟又扫视了一眼长孙敏行手中的鱼形药包:“兄长,你不会也有事情瞒着我吧?”
“哪里。”长孙敏行警觉地抱紧了药袋子,害怕这个眼明手快的少女会突然劈手夺去,他尴尬地笑道,“我不过是照顾陆夫子,有些劳累,你一定是看我脸色不好才乱想的。我这张憔悴的脸歇几天就红润了。”
“这倒也是。”长孙青璟也不再怀疑,只是又羞涩又欣喜地问道,“我出嫁那日,兄长可过来替我‘下婿’?”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羞惭地捂住了脸,只敢从手指缝隙中偷看长孙敏行的反应。
长孙敏行打趣地看着那两颗转动的青黑眼珠,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诡笑:“小娘子心思还挺多的。你是怕无忌不舍得下狠手打李世民吧?”
“嗯。”长孙青璟收回手掌,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长孙敏行忍俊不禁:“为什么不叫李大志李大慧替你揍李世民?他们兄弟绝对乐意。”
长孙青璟撇嘴道:“他们是我外甥,我哪里拉得下这个脸。而且这两人下手没轻没重的……”
“噢,你倒是很心疼未婚夫。那凭什么要我当恶人?”
“不是让你当恶人啦,谁不知道你也是李世民的挚友。只是让无忌拿竹杖去打李世民,他岂止不舍得下手,恐怕连装装样子也装不下去。那我多没面子,所以我才求你呀!”
“懂了——你要我虚张声势高高举杖,谨小慎微轻轻落杖,既保全你的颜面,又不伤李世民皮肉筋骨……”
“不愧是我们中间学识最广博的,一点就通。”长孙青璟举起拇指赞道。
“想得美。加钱!”长孙敏行将药包重新栓紧于鞯袋一侧,“我还有事要忙,你不要太贪玩……”
长孙青璟一脸谄媚地跟着他,替他将刚收束的结又收紧了一些:“行啊,加钱就加钱。你想看什么书?我去利人市替你找。今日舅父差遣我去利人市买时历书,外祖母、母亲和舅母嘱咐我买佛经,我自己想看王通的新书,顺便替你找书也不费事……我少不得多游逛些时间。”
“那你多逛逛,替我看看有没有李登的《声类》,吕静的《韵集》。当心穆伯脩拿伪作诓骗你,他可是造假的行家里手……今天实在是陆夫子有所差遣,我身为弟子不能不奉命,便不护送你了……你……”长孙敏行突然犹豫了片刻,才勉为其难地憋出几个字来,“你玩得开心些,暮鼓前记得回家……”
长孙敏行的每个字都带着不可言说的犹豫,弄得长孙青璟也跟着心事重重:“兄长,你没事吧?我怎么感觉你要出远门了?”
“乱讲。我要是走了,谁替你改那些出律的歪诗。”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便由此暂别。
长孙敏行马鞍后的鱼形药袋就这样固执地跌宕翻腾,尤为刺眼,长久地踊跃在长孙青璟的眼前,就好似今日两人相遇时长孙敏行那副见了鬼的表情……
李世民被母亲撵到了大兴城的街头,他本想多陪伴窦氏,但是窦氏莫名地嫌他吵闹。
利人市的入口喧嚣熙攘,而他的内心有抹不开的寂寥。正在思索自己去向时,李世民却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迷惘的身影。长孙青璟头戴幞头,身着墨绿缺骻襕衫,足蹬六合靴,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带着一脸惺忪之态被行人裹挟着前进。顾盼之际,她露出了惊喜的浅笑,向身边的侍女耳语了几句。
阿彩绕过了胡商长长的驼队,来到李世民马下:“李公子,我家小郎君问公子安好。”
“你家娘——小郎君安好!”李世民俯身问道,“我今日无事,方便与你家小郎君同行吗?”
驼队发出号角一样的嚎叫,惹得周围行人捂着耳朵叫骂。
阿彩大声说:“郎君今日拜会旧友,就让小郎君来利人市采购新的时历和佛经。公子能与我们同行自然再好不过!”聪慧的小婢女就这样擅自决定了小情侣共同的去向。
李世民心中很是奇怪:高士廉为人一向谨慎,最近总是躲着亲朋好友,恨不得挖洞藏身,唯恐牵连,怎么会主动拜会别人?又怎么会放任长孙青璟只带一个家生一个婢女同行?
左思右想后,他又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坦荡君子自有坦荡之友,临行不去拜访,岂不是轻慢于人;高氏历此一劫,家道中落,童仆遣散大半,长孙青璟出行尚有健仆婢女相伴,可见高士廉竭力庇护甥女,不容她有半点闪失。
这世上也不唯独李家重情重义,也并非任何一家娘子出游都被童仆婢女环绕。这么一想,重重疑窦倒也自洽,李世民就不再胡乱揣测。
商队为首的骆驼因环境的刺激突然停住脚步,其余骆驼也如法炮制。利人市突然多了一堵墙截断人流。阿彩兴奋地绕过驼队给长孙青璟报信。
隔着高高矮矮的驼峰,李世民依稀看到阿彩手舞足蹈地向长孙青璟转述刚才的谈话。青璟迟疑了片刻,便向李世民招招手,又指指身下有些鸡肋的马匹,两人便心有灵犀地跃马而下,走向对方,把马匹交给仆人看管。
“我被母亲赶出家门。反正无事,干脆陪你逛利人市。”一条细长的骆驼尾巴在两人中间左右摇摆,甚是恼人。
扬尘呛得青璟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久才缓和过来。她痴痴地望着擦身而过的回纥女子,赞美道:“浓纤合度,明艳照人,她真好看!”
李世民和阿彩一时也弄不清她是指人漂亮还是衣裳好看,只是大家一致觉得回纥娘子身边的汉子看向青璟的眼神充满了敌意。
“娘子,你穿着男装呐!别惹事!”阿彩牵了牵长孙青璟的衣袖。
李世民拨开摇动的骆驼尾巴,差点被喷了一身唾沫,拉着两个女孩远离是非之地。
三人便在市肆中游逛。
“无忌呢,他为何不陪着你?”
“他陪着舅父一同访友,我奉命去穆氏书林找些有趣的新书。”
“你看合生吗?都会市里胡人们唱唱跳跳讲王妃公主和王公名贤的故事。你想看我陪你去看。”李世民想起母亲的话,鬼使神差地问道。其实他本心也不爱看合生,不过身边坐着母亲或是未婚妻时应该不至于中途退场。
“我不是很爱看。舅父和无忌是完全不想看。”t长孙青璟笑着说,“但是陪着外祖母、母亲和舅母看演戏的时候,我会耐心看完,她们若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我就顺便跟她们讲讲那些孤女如何变为王妃,公主如何嫁了公侯,王妃和藩王如何反目,公主和驸马如何离散又重聚的故事。我有满腹合生戏,都能自己照着《左传》里头的故事胡编一个骗过外婆她们。”
她且行且说,路过首饰香粉铺,下意识地拿起一盒螺子黛,又突然发觉极不妥当,便又顺势放下。
“——所以,你不用特意陪我看合生。”
李世民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我以为娘子们都喜欢看合生,看来误会大了。你和我一样,也是陪着长辈们消磨时间才耐着性子看一会儿。”
“嗯!”青璟像找到知音般点头。“你的好友——那个口无遮拦的王无锝在哪里?”
“利人市的最西处。你要去看鹦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