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离府,江瞻云依旧来送她。薛壑没有再看她背影,原是前段时日教授骑马骑时,他就不看了。
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除了让自己神思不聚,缅怀沉沦,无甚作用。而他明明还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要做。容不得分心晃神。
薛壑独自走了一段路,觉得有些累,掀帘上了马车,靠在车壁慢慢睡了过去。嘴角带了一点极淡的笑意,如今的薛九娘挺令他满意的。
今日骑射教授结束,她回答了他上月里的一个问题。
——明烨不似能谋划那场刺杀的人,背后当另有其人。
能辨清局势,能经事识人,纵是文武稍差些,也足够她在宫中周旋了。
只是想到明烨背后还有人,青年嘴角的那点笑意淡去,睁开的双眼中又含忧色,似坠入无尽深渊,喉间泛痒,腹中隐痛,累他抵着车壁咳了起来。
“殿下,明日去上林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你就寝吧。”桑桑从屋内出来,见江瞻云依旧负手于二楼,她侧首循她目光望去,低声道,“殿下,薛大人的车架早就走了。这会估计都到府中了。”
江瞻云看她一眼,返身回去屋内。
桑桑侍奉她沐浴盥洗,衣袍脱下,看着她身上因骑马跌倒的擦伤,虽都不严重,但这处青了一块,那处磨破了点皮,伤口很多,从膝盖到手肘,到后背,足有十余处。
“其实您不需要装的这般像的。”桑桑擦拭她伤口,不免心疼道。
“孤记忆中就不知道不会骑马是甚模样,只好寻人来学。”江瞻云踏入浴桶中,放松身心,“原也不止这一重缘故。”
氤氲水雾升腾,她合上双眼,又想起前头薛壑从房中冲出房间掰着她肩膀的急切,想起湖心亭他疾步而来掀开帘幔的失望,想起他要她先走观她背影的缱绻,“我主要想让他清醒些,别入了迷障。”
第23章
终于可以不必再懂却要装不懂地应付薛壑, 不必在后院一丁点的地方骑马,时不时让自己摔两下、拐一下,江瞻云昨晚放松了身心, 一觉睡到日头高升。
反倒是桑桑, 这会给她更衣时心神不宁。
夏日暑热, 江瞻云多着罗、素纱类裙裳。桑桑整理她广袖, 先是用力太甚差点将袖角勾出丝来;待整理到她的袖口时, 方觉这日侍奉主上未摘首饰,手上的缠花镯子勾到了袖口花纹,又一蛮力, 花纹上的银丝被挑出。至此这身衣裳算是废了。
衣裳废了是小事,然待重新给江瞻云换衣穿上,见她小臂至手背赫然出现一条极细的红印。
“这……”桑桑自责不已, 却也不禁感慨江瞻云肌理柔腻,按理银丝挑出还隔了一层罗纱,竟也能将皮肤伤成这般, “女郎疼吗?婢子去传医官, 千万别落了疤。”
“无妨, 不必传医官, 你去妆台匣中取些清凉止痛的药膏抹一抹就成。”江瞻云不是头一回见到这类伤口了,之前她摘护甲时滑过掌心, 力气并不大, 但也出现了这样的红印。
红痕, 肿胀,发青,退去,愈合, 前后不足半日,来去很快。
她问过杜衡,是“半月阴”的缘故,使她皮肤变得薄脆,方才如此。待以后用了解药,彻底清毒后,慢慢调理就好了。
“倒是你,这一大早怎么了?”江瞻云看着已经肿起的印记,开始发烫生疼,抬手轻轻吹过。
“婢子就是有些担心,薛大人前头明明说过,你如今学得这些不必过于精通,能知晓个大概就成。那又何必带您去上林苑练习呢。想起那处,婢子就心慌。”桑桑取来了药,半跪在她身畔,小心捧过那只手,用小银匙蘸了药细细涂抹,“最主要我们好不容意进来的,越来越近了,突然又出城去,婢子总觉不好。”
“是不太好!”江瞻云挑了下眉,惊得婢子一下顿住手,“莫急,我说‘不好’与你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能让明烨前后折掉三个皇嗣,自己不仅全身而退还能在被怀疑之后处重得信任,想必折了不少精锐营的暗子。且十中七八的暗子不是历经厮杀而亡,乃是扮作相关的亲属受牵连而死。
江瞻云轻叹了声,“如今他出城前往上林苑,自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按理确实没有带上我的必要,但却带了,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手上人手不够用。虽说我在这处尚有宫中的薛家校尉看护,但那是他在城中可以回圜指挥的情况下。如今他要出城,自己肯定要带亲卫的,若再分一部分保护我,两处都不够。所以将我带在他身边,安心些。估计这趟不只一两日,离开的时间会长些。”
“对,我想起来了,林悦说过,薛大人每月十六都会出城一日,前头他就没带上我们。可见是要出去一段日子。”桑桑已经涂抹好伤口,捧来吹了吹,冲江瞻云露出一点报赧的笑。
江瞻云持着扇子敲了下她额头。
“那我们——”桑桑环顾四下,“要不要通知长公主,拨些人手伏在上林苑附近以防万一。”
江瞻云摇首,“不必,按理说明烨近来只会笼络薛壑,不可能动他,他出行不会有危险。如今这样安排,已是做足防备,足够安全了。我们的人,轻易不动的好。”
明烨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登基后一直想铲除的三千卫统领、承华帝给储君预备的东宫卫尉庐江长公主,既没有失踪也没有死去,一直就在距离长安城不足百里的扶风郡中。
自然,江瞻云也未曾想到,薛壑此番带她前往上林苑,先去的竟是扶风郡。
他去扶风郡作甚?
调养身心?
当年射给他那首藏头诗时,他确实是在扶风郡的一处山谷中休憩。
但如今这个档口,明烨三子俱亡,又与她大婚在即,他不可能有心思游山玩水,哪怕是放松身心!
除此之外,那就是知道了她的底细,来揭她底的。
若他心怀不轨,在皇城解决她是最方便利落的,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这般带来扶风郡,回到她的地界上,是来投诚表明心意?也不对,若有此心,完全有更好更隐蔽的方式,无需这般大张旗鼓。
所以只剩了一种可能,就是巧合。他不知她身份,来此另有其事。
江瞻云坐在马车中,将种种情况捋过,再思薛壑近来神情举止,自己前后言行,确定没有暴露身份的可能。
心下稍安。
然随日影偏转,车驾驶入扶风郡境内后,她掀帘看骑马行在前头的青年,再看周遭环境,心中重新紧张起来。因为按照车驾这会走的路线,他们要去的是扶风郡所辖之下的渭城县。
庐江及所领人手就在渭城县。
若这是巧合,未免巧得太过。
江瞻云掌心沁出了汗。即便她确定,就算薛壑知道了她身份,这会也不会伤害她,但这样一来,局面跳出了她的掌控……
不,他真的不会伤害她吗?
当年那场刺杀,明晃晃是亲近之人、是她信任之人所为。
前车之鉴!
事关生死,她凭何要这般信任他?
何况这数月来,她居于北阙甲第,虽有杜衡在明面行走,帮助传递消息,但对于薛壑的把控终究有限。见不到他的日子,他见过谁,和谁说了哪些话,心中所想是甚,她都不知道,她只能被动地等他来告知,讯息所得太片面了!
柳庄亭翠柳碧波,箭矢从三面疾来。
泾河冰冷彻骨,她的血染在水底。
还有切肉刮骨取箭的疼痛,她是用了五石散才熬过来的。
好不容易挣回今天的局面……
夕阳慢慢挪去了西头,傍晚时分暑气散去大半,车驾行在槐树成阴的道上,风从茂枝密叶中吹来,掀起车窗帘帐,吹得她有些发颤。
她的后背生出了一层细小的颗粒,鬓发湿了,冷汗薄薄覆在额上。
她盯望着青年的背影,即将抵达岔道口,距离渭城县越来越近,留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夕阳余晖经层槐树,时隐时现……映得她一张玉面明明灭灭,眼中一点杀意浮起又退下,终于她伸手拨下了发髻上的那支蝙蝠发簪。
“水。”她吐出一个字。
因为面容过于冰冷,眉眼过于威严,发簪中的药过于精毒,桑桑吓的一个字也不敢说,只低头奉上水囊。
她半点犹豫都没有,将药全到了下去,塞上盖子,摇匀,再打开盖子,冲着外头喊,“阿兄——”
“殿下!”桑桑抓住她的手,得她余光横过,一下松开了。
青年打马过来,面上也有些薄汗,“是不是累了?还有七八里就到,不稍半个时辰,这日是热了些。”
“出来时备的参须茶,温的,阿兄用些,补气又解渴。”她面上一点温笑,人畜无害,将水囊递给他。
“多谢!”他面有倦色,没有推辞,爽快地接过用下。
她看他吞咽的喉结,听茶水过喉入腹的声音,翌日就会毒发,她当下就可以哄他、和他谈条件,生死依旧在她手中。
而薛氏没有了他,还有薛九娘,与明烨的婚约仍在,先前搭好的台子尚可用,她依旧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回去未央宫,甚至她还可以重新为薛氏挑个家主,听话、谦卑、唯她是从。
只不过,他提前成为废子。
但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发挥了作用。
不可惜。
不可惜……
“你想甚?”薛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女郎!”桑桑推了推她。
江瞻云颤了下,从幻想中回神,迎上薛壑眸光,“出来时备的参须茶,温的,阿兄用些,补气又解渴。”
她将水囊递给薛壑。
递得很没礼貌,仅一只手送过去。另一只手搁在膝上,鹅黄滚金的素纱广袖覆过手背,袖角垂在地面,袖面上绽放一朵出水芙蓉,针线精巧而繁密,不似素纱简薄清透,可堪堪挡住她掌心握的将拆未拆的发簪。
“有心了。”薛壑接过,用了大半,打马去了前头,将剩下的丢个唐飞用,“解解暑气!”
至此江瞻云的心基本放下,他若是知晓了一切,且对她有异心,这会就不可能用她的茶水。他不至于这点警惕都没有。
她望着那个背影,慢慢垂眸,避过他的身形,心中五味杂陈。车驾继续行驶,江瞻云未再说过话,只是面沉如水,脸色极难看。
桑桑看出了她酝在眼角的怒意,但不知她因何而怒,更不敢开口去问。
一盏茶的功夫,车驾行至十字口,拐道右行,江瞻云彻底定下心神,庐江在左道的黎阳村,右行所至乃项阳村。
项阳村原是普通的村落,人口不多不少,耕田不瘠不肥,唯一的特殊之处是这里建有一座育婴堂。
育婴堂乃百年前,昭承太子薨逝后,文烈女帝所建。
据说是因为昭承太子年幼早夭,身为储君于国于民并无建树。但他天性纯善,敏而好学,文烈女帝认为若是他能长大承袭国祚,定可以造福天下百姓。所以在他故去后,以他之名做了这样一件事。
育婴堂中收养的孩子大多是襁褓婴孩,有主动放在门口的,有堂中侍者按时去周边捡回的。这些孩子中,基本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身患残疾或者父母无力养活的,一类是想要男儿偏生女,如此被丢弃的。是故十中七八都是女婴,剩下二三即便是男婴也多有残疾。
想来也荒谬,千百年来,世人皆重男轻女。却也因为如此,文烈女帝当年在择取继承人时,毫不犹豫得选了女婴。
是她择取的,却也是这个世道决定的。
而被择取的靖明女帝为报君恩,承其德行,在位期间于各州广建育婴堂,收容弃婴、流浪儿,同时设立官员管理,计划待这些孩子长大,学习文武,或送去参与新政选拔,或进入军中担任文书、医官等职务。只是育婴堂的建立比女帝的出现还要晚些,一直都是专司帝王的少府处出银经营,花费巨大。且尚在投入培养期间,回报甚少。
到了承华帝手中,一来膝下不愁子嗣,二来多年打仗花钱如流水,少府处偶尔还要接济战需,育婴堂便渐渐收到冷落。待到女官制被废黜,多为女子出入的育婴堂逐渐萧条,很多州郡空余屋子,却无人管理,成为流民避身之地,渐渐与破庙无异。长安城郊四座育婴堂,亦只剩得最初文烈女帝所建的这座尚在,至今依旧维系所建初衷,只是这几年也愈发不成样子。
实乃早在女官制废除之后,少府便已经不再往这处投放银钱。乃凌霜寒一直以自己私库接济,供养这处的孩子。后来临终之际,交代女儿莫忘此事,代她照料育婴堂。她虽没有受过育婴堂的恩惠,却是女官制制度下的最后一个女官,对百年前的两位女帝心生敬仰,满怀恩德。
那年江瞻云十岁,母亲去后不久,就被承华帝接入未央宫立为储君,入主东宫。受名士大儒教导,由天子带在身侧亲养,出入宣室殿,往来朝会间,最初的三年她鲜少能够出宫,根本无暇顾及这处。但所幸做了储君后,私库颇丰,遂将这处交给文恬管理。直待十三岁时,天子逐渐放权,她代掌事宜越来越多,出入宫门也越来越方便,方再次踏入这间育婴堂。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她每年年终开年假之后都会过来,因为毗邻上林苑,偶尔还会住上一两日。
因储君亲理,五年间,这处又有了几番繁盛景象。收容的孩子越来越多,其他三间也慢慢再度开启。而这处长到十五岁的孩子,因为女官职已经不复存在,则被分去掌管另外三间育婴堂的事宜。
堂中的掌事章漪年近不惑,早年是凌霜寒的座下副手,前两日接了薛壑帖子,在此迎候。一路引他们入内,讲述着育婴堂的过往。
薛壑虽初来此处,但多少了解育婴堂,章漪没必要讲得如此详细。看似热情,实则疏离。
无非也是恼他近日行径,那首关于变节的歌谣三日传遍长安,十日传遍京畿七郡,至今三月过去,怕是举国皆知了。
江瞻云这会套了薛九娘的脸,自被章漪视作薛壑一党,受章漪阴阳冷待。她倒无所谓,只是到底忍不住看了眼薛壑。
不想,薛壑很是坦然,笑道,“膳食备好了吗,我们先用膳。”
章漪沉默引他们入膳堂用晚膳。
按理说,客来主伴,章漪当陪膳。然章漪不曾入座,只在偏阁独自用下,没给薛壑半分面子。
江瞻云这日自拨下那枚发簪开始,一直躁气郁结,膳食所用寥寥。也无心去理会薛壑的心情,想他是否尴尬。他来此地,总会做好准备。于是膳毕借了暑热身子不适为由提前回去厢房。薛壑心细,派了随行的医官去看她,闻无有大碍,遂放心随同章漪继续参观育婴堂。
又是五年光阴打马过,当年少年储君重新养出的一点盛景到如今已经彻底散去踪影。毕竟近千人的吃喝用度,非官中不可维持。
“如今这处还有多少人?”暮色降临,薛壑在章漪的陪同下,提着灯笼走过排排屋舍。
“尚不足三百人。”章漪始终没看薛壑,一路往前走去,“育婴堂最盛时期有两千四百多个孩子,女官制度被废除后,降至不足两千人。待到殿下接手,那会尚存一千余人。但这五年里,堂中银钱再无富余,只够维护原有的人数,便再不敢随意收留。很多豆蔻之年的孩子都自觉出去耕种,帮人浆洗,补贴堂中用度。也有些出去再也没回来的。”
“她们去了哪?”薛壑问。
章漪这会顿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有的被高门大户看中,领去为妾为奴为婢,这还是好的。有些可能就被拐了,卖了。还有些我再见她们的时候,又成了乞丐,疯疯癫癫……”
她话语落下,继续带着人往后走去,乃育婴堂的寝房,天色已经黑了,但无人舍得点灯,能听得一点声响,见不到半点人影,“一介孤女,若无官中安顿,大人觉得如此世道上,她们离开这里,能去何处安生?”
章漪的话里带着两分讥诮,似在嘲讽薛壑不知朱门酒肉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