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眼神……
她只在那个人身上看到过……
为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她看见自己的黑发跃入视野,在他的眼中模糊成了成片的剪影。
他张了张嘴,一种莫名的无力感从他身上升腾而起,少年裹携着意大利温热的海风,站在生与死的边缘,被钟声的余音击得摇摇欲坠。
他用沙哑干涸的声音在说:“讨厌你……超讨厌你……亏我、亏我……让我死掉吧……”
就此,她的指尖好像被某种温热的液体拂过。
娑由看着他雪白的衬衫在风中被扬成振翅的飞鸟。
少年向后倾倒的身影仿佛是被刻意拉长的慢镜头,金色的发丝扫过少年还未来得及长开的青涩脸庞,空无一物的天际成了他的墓碑。
他就那样,以那样不再畏惧死亡的姿态,像是要拥抱天空或故乡的土地一样,被娑由安静地拉了回来。
不等他说什么,仿佛要安慰他似的,娑由拾起了脚边的毛巾,覆上他的脑袋,帮他轻轻擦拭起头发来。
“对不起呢,竟然惹迪诺哭了。”
娑由的声音带着像小孩子一般毫无反省的笑意:“好吧,不说这个了。”
他在毛巾下抬起头来看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笼在阴翳中,神情明晦不清。
可是她的声音先一步传来:“我们说说别的吧,例如,嗯,迪诺的故乡很漂亮。”
她说着这话,声音那么轻快,好像滤去了所有的忧郁和怅然:“天空很漂亮,大海也很漂亮……都是蓝色的……也许我会喜欢上这个地方……”
这一瞬间,他神色有些空白,嘴上像是附和她一般,呢喃道:“是啊……很漂亮……”
说完这句话后,他偏头错开了娑由的手,轻声道:“你不用送我回家了,钱之后会打你卡上的,你的任务结束了。”
“你生气了吗?”娑由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没有……”他抬起眼睛说。
由此,娑由看到了一双闪闪发亮的瞳孔,像是倔强一般,恍惚间,累赘的沙子好像都从他身上脱落。
下一秒,像是要逃离她似的,他头也不回地跑下了楼梯,跑出了钟楼,留下娑由一个人站在镂空的钟塔上,被风晃开茵绿的裙摆。
这次娑由没有追上去。
傍晚时分,娑由独自一人提着编织箱站在海港边,踢了踢脚下不存在的石子。
她听说迪诺在离开她后只身一人闯回了敌人的运输船,不但奇迹般地打败了敌人的老大,还拯救了被俘虏的家族成员,让敌人同船一起葬身海底。
小镇再次恢复和平。
消息传来,一时间,大街小巷都洋溢着欢声笑语。
作为加百罗涅十代目继承人,迪诺无疑做了最正确最勇敢的选择,即便娑由不知道他是如何突然转变的。
日暮即将落下,码头周围停了许多蓝白的船只,风平浪静的大海被太阳倒进橘子汽水,晕染出大片橘红的暖调。
当候鸟的影子消失在远方的天际边时,娑由才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稚嫩的声音:“要离开了吗?再多呆几天吧。”
“因为是Reborn先生你让我留下来的,我才错过了今天下午的机票。”她回头,用轻轻的声音控诉道:“恭喜你,Reborn先生,迪诺成长了呢。”
对方笑着接受了她的说辞:“毕竟是我的学生,战斗能力还是很强的,就是太爱撒娇了,是个下不了决心的半吊子。”
娑由懒得听,只是道:“算了,我要走了,要是继续留下来,我会损失更多,我不要。”
“嘛,就当度假了,在这里留多几天吧。”对方翘着嘴角道。
“不要。”娑由往前走。
“食宿就由加百罗涅包了。”
娑由没有动摇:“不要。”
“机票也会给你报销。”
“不要。”她继续往前走。
“嘛,就当委托你留下来几天,到时钱会打到你卡上的。”
“好的,Reborn先生,有事尽管吩咐。”
几日后。
迪诺忐忑地站在了一间饭馆外。
相比那天,这次他换上了一身漂亮整洁的衣物,一袭金发被风吹拂,只不过脸上挂了彩,额头都被绷带缠了好几圈,连带左脸颊都贴着止血胶带,这是几天前的战斗带来的结果。
这样的人站在饭馆的窗边,隐在绿藤交错的墙角,透过晴朗通明的玻璃窗,安静而小心翼翼地往里望。
然后,他听到了悦耳的钢琴声。
他知道这间饭馆里有一架电子钢琴,是老板娘买给自己的孩子培养兴趣的,奈何对方不喜欢,最后就落在了餐厅的一角,偶尔才能等来一位愿意触碰它的浪漫的客人。
而现在弹奏它的人坐在窗边,正被一堆孩子围绕着,十指在黑白的琴键上跳跃。
这时,偶然路过的小孩子发出困惑的笑声:“迪诺哥!你怎么站在这里呀?!”
他一惊,立马蹲下身去,竖起食指拼命示意他们噤声。
可是,脸上洋溢着欢笑的孩子们不解风情,拥簇而来,推攘着将他拉向饭馆里。
“店里今天来了个非常漂亮的姐姐哦!会弹钢琴的那种!”
迪诺面如死灰,像是要上刑场似的,在那样的声音中以一个平地摔摔进了店里。
他瞬间觉得丢脸极了,抬头时饭馆里的人都在看他,只有钢琴声还没有停。
其中一个客人举着酒杯笑道:“哈哈哈迪诺是受的伤还没好吗?可得注意些了!前几天和那些混蛋打架辛苦你了!现在你可是我们的大英雄哦!”
一时间,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
迪诺爬起来,红着脸颊揉了揉鼻尖:“没、没有那么夸张啦!”
面对这群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居民,他感到难为情,不禁将目光转向他处,落在了钢琴声所在的方向。
片刻后,他扬起笑容,力求让自己自然些,朝弹钢琴的人打招呼:“嗨、嗨,娑由,你还在这里度假吗?好、好巧呀,我刚好来这里吃饭。”
可是,对方没有回应他,只是继续弹钢琴。
他瞬间觉得有些尴尬,还显得局促和不安,扭捏地搅了搅自己的手指。
眼见周围人的目光都在他们身上好奇地打转,少年有一瞬间又产生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但老板娘的笑声缓解了这种氛围:“我记得她是迪诺你的朋友,来,娑由,这是免费请你的果汁。”
弹钢琴的人终于停下,原来是一曲终了。
她抬头,端坐在日光正盛的地方,身上的裙子与窗外盛开的白雏菊是一个颜色:“谢谢,但我和他不是朋友哦。”
“好的,我懂了,不是朋友。”老板娘侠促地眨了眨眼,不再多言。
对此,迪诺走上前两步,对娑由说:“我听Reborn说你今晚就要离开意大利了……”
“是的。”娑由点了点头,拿起那杯果汁咬了咬吸管,笑道:“确切来说,是两个钟后就要去机场了。”
闻言,少年张了张嘴,脸色有些踌躇,欲言又止。
午后的太阳下,纤细的枝条盘踞在灌木丛中,形式太阳的花朵倚着窗边草绿的绒帘,在海风中摇曳。
他迟疑了好一会,才对她说:“那个、我能和你说些话吗?”
“当然可以哦。”娑由笑道:“你说吧。”
但他看上去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反倒更加紧张了。
娑由见他微垂着头,闪动的眼眸像是有意避开她的注视似的。
“我们能去外面说吗?”迪诺小心翼翼地问。
“可是外面太阳很大诶。”娑由说,语气像任性的小孩子,充满了拒绝。
迪诺却追着她说:“我们可以去有树荫的地方。”
闻言,娑由晃了晃果汁,让青绿色的饮料在冒着水珠的杯中沉浮。
顶着周围调侃的目光,他感觉脸颊越来越烫,但他不能放弃,下一刻便抬手,生疏地做了个打伞动作,饱含诚意道:“我、我可以为你撑伞。”
停了一下,他又急急忙忙补充道:“去哪里都行,只要只有我们两个!”
“就答应他嘛。”目睹了这一幕的客人们笑着道:“迪诺可是第一次这样邀请女孩子呢,虽然外面确实很晒就是了哈哈哈哈!”
“我给你们备杯解暑的饮料好了。”老板娘也这样说。
娑由顿了顿,这才站起来,在他惊喜的目光中拾起了钢琴边的编织箱:“好吧。”
娑由将伞递给他,他笑了笑,先一步走向门口,为她推开了门。
夏末午后的温度顿时扑面而来。
见状,他赶忙撑起伞来。
但迪诺真真是个笨拙的人,连撑伞这个动作都卡了好几次才完成。
蓝天白云下,街角泛着薄青的绿叶青墨交加,火红的电话亭伫立在港口边,被海风吹得绣迹斑斑。
油柏路上泛起雪亮的光,娑由和迪诺的影子交叠在一片斑驳的树影下,细看,似有流光沿着树梢淌下。
娑由听到身后跟着她为她打伞的人在说:“那个,娑由……之、之前,我的钱也汇给你了,你知道的,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嗯。”她点了点头。
安静了一秒,他又说:“Reborn说,你是为了我才留下来的。”
倒也不是。
娑由正想反驳他。
可是,她听到他接下来的声音像豁出去了一般,充满了一种夹杂着颤颤巍巍的小心翼翼:“那、那个,Reborn威胁我……他说他委托你留下来的钱由我出,可是加百罗涅经过这次事亏空了很多钱,家族的钱都拿去周转了,我暂时没有多余的钱付给你了,能不能……”
“哦呀?”打断他的是娑由这样的声音。
娑由停住脚步,回过头去,朝他挑了挑眉。
下一秒,灿烂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你在找死吗?”
他一惊,瞬间将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泫然欲泣道:“不、不是!不是不还钱的意思!”
这么说的人手忙脚乱地往身上摸索,像是迟一秒就会人头落地去见上帝一样,急得手中的伞都没拿稳,任由漂亮的洋伞咕噜噜地滚下一旁的草地。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黑丝绒的小盒子。
远方云絮浮动,电线横拉。
纯粹的蓝在他身后的天空铺展。
少年捧着那个小盒子,将其打开,让里面的东西呈现在娑由眼前。
不远处的大海,海浪涌动。
须臾间,他觉得眼前那个白裙飘扬的女孩好像要化作雪白的泡沫消散,与之相对的,他的言语、他的身体却像翻涌的浪潮一般,躁动又无措。
这一刻,即便是海风,也吹不开少年从脸颊漫到眼角、再到耳尖的绯红与温度:“我、我是想问,我可以先用这枚钻石戒指抵吗?”
作者有话要说:
5t5:“诡计多端的意大利人!!!”【猫猫磨牙.jpg】
迪诺:“我不是我没有QAQ……又被Reborn坑了!”【bushi
那颗安静地躺在盒子里的饰物,非常漂亮。
金珠镂空的戒壁托起钻石,就算是对钻石没有研究的人,也会被它纯粹展现的光彩折服。
娑由的目光从黑丝绒的盒底游离到钻石上,见日光让它闪闪发亮,被切割得光滑温润的表面剔透但不虚渺,正流转着璀璨夺目的光华。
可是,她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愣,紧张地抿了抿嘴,问:“为什么?”
娑由“唔”了声,视线落在了迪诺脸上,道:“我不喜欢钻石。”
这个答案他好像没料到,以至于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待到神经开始抽动,他的眼里才漫起困惑。
与此同时,少年空白的神色仿佛是一张褪色的纸。
他茫然地问:“女孩子不都喜欢钻石吗?”
“我喜欢钱。”娑由说。
闻言,迪诺用茫然的声音继续辩解道:“不都一样吗?而且纸币会贬值,但钻石很难、甚至很难贬值。”
“可是我更喜欢它变现成数字的样子。”
娑由的声音没有变化。
她的态度简直坚不可摧,迪诺从她的神情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固执和冷漠。
她在游移的光影中笑道:“还有,除了钱外,比起钻石,我更喜欢柔软的花。”
对此,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慢吞吞地垂首,看了手中的钻石一眼。
本来价值千万的东西好像瞬间失去了价值,他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绯色从他的脸颊上褪去,衬得眼角愈发的红,像是又要哭出来了一样。
他失落道:“可是我目前真的没有那么多钱,家中只有这样我觉得女孩子会喜欢的收藏品……”
娑由笑道:“那你为什么不把它拿去变现呢?”
“因为没时间了呀。”他染着鼻音嘟囔说:“这种价值高昂的钻石不是一下子就能变现的,Reborn说要是不在你离开前把钱还你的话,你会生气得杀了我的。”
娑由却道:“没时间什么的……我都已经在这里呆几天了,如果迪诺一开始就来见我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呢,迪诺你呀,是因为实在不得不来见我了,才来的是吗?”
他僵了僵,显然被她戳破了心事。
忐忑与不安重新爬回了他的脸,不知道是晒的还是觉得羞愧,他的脸颊又有些红了。
但他也没辩解什么,只是乖乖道了歉:“对不起……”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因为这几天我都在操办我父亲的葬礼……”
娑由沉默了一下。
这点他倒没说谎。
毕竟她听说加百加涅的九代目,也就是迪诺的父亲在这次事件中去世了。
前两天小镇上的人还在全体哀悼。
短短几天,这个爱撒娇的胆小鬼就失去了家人。
他显然这几天都哭过,悲伤与难过晦涩地潜在他的眼底,细看的话,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
但娑由并没有安慰他的想法。
反倒是他自己先抬起头来,突然对娑由说:“娑由,我已经决定继承加百罗涅了。”
“诶——?”娑由一愣,微微眯了眯眼,笑了起来:“这么突然——之前不是还在说不想当Mafia,不想杀人吗?”
或许她是有嘲笑的成分在的,因为她总是这么恶劣,但更多的或许是好奇。
她好奇迪诺那天是如何转变的。
一直嚷嚷着不想杀人的胆小鬼,最后为什么会重新踏上那艘船,又为什么会决定继承Mafia家族。
“为了你的父亲吗?”娑由轻声猜测。
“也有一定的原因。”少年轻声回答她。
午后的风吹动头上的树隙,光影在他们的脚下摇曳,金发褐眼的人维持着拿盒子的姿势,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壁绒。
“那天我想清楚了,虽然不想当Mafia,但如果是为了保护这座小镇,为了保护这里的人和家族成员,那我愿意去战斗。”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害怕惊扰什么似的。
即便说着这样如同英雄般的话,他也并不具备底气,反倒颤了颤眼睫,十分符合他的性子。
但是当他望进娑由的眼睛里时,她看到他在笑:“反正不会比被你杀掉更糟糕了。”
这么说的人耸了耸肩,好像想让自己此刻看上去幽默轻松点一样。
他耷拉着眉眼,无奈地说:“与其被你杀掉,我还不如去战斗,事实证明,敌人并没有比你可怕,虽然他朝我开了好多枪,还扯住我的头踹了我好几脚,但是,他没有你和Reborn可怕,我有罗马利奥——我是说我的家族成员,我还有他们和我一起并肩作战,而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一个人。”
闻言,娑由也没有生气的迹象。
她将纷飞的长发撩到耳后,任由阳光在她的眼睛上蹁跹:“既然都这么害怕讨厌我了,为什么今天还来见我呢?”
“因为,已经决定继承家族了。”少年说。
他的神情很平静,就像那天一样,不再有任何恐惧,像是超脱死亡一般,如此的宁静:“正因为已经决定继承家族了,所以即便害怕你,但还是想着,与其因为没钱还你被你杀掉,我还不如来问问你能不能用钻石戒指抵债,可以的话最好,不可以的话最多也是被杀掉,横竖都没有差别……”
“确实呢。”娑由给予肯定,随即拿指尖抚了抚唇角,轻盈地笑了起来:“但事实上,真的不行哦,我不接受这枚钻石戒指。”
“是吗?”他垂下眼睛,好像无可奈何一般,不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但是娑由却在须臾间晃开了明媚的笑来:“不过看在你还算有诚意没有赖账的份上,我再宽限你三天好了,随便你怎么做,拿着这枚戒指去变现也好,总之最晚三天后把钱还给我就行,不然我不介意过来杀了你。”
这话让他一愣。
但并非高兴的神色,他轻轻翕合嘴角,神色十分奇怪。
远处大海的船舶发出辽远的笛鸣,他的身影镶嵌在碧海蓝天的背景中,成了一抹失了色彩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