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畅不与他多争辩,转而上上下下将她看了看,“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躺在床上,看来眼下已经全好了。”
吕瑶有些不确定地问:“阿爹跟我说过,是背阴山的山神大人和一位女修士救了我。”
“对对对,之前你被姻缘石损了点阴魂,是我们救了你,这位便是背阴山的山神大人。”和畅指了指旁边的人。
吕瑶激动地手足无措,“大恩大德,我爹现在在家里摆着大人的神位,日夜供奉,说是真神护佑。”
“不必如此。”和畅面上装的镇定,心里锣鼓喧天,闹腾地像是过年——毕竟这些可都是她一笔一划地勾出符咒救回来的人,
时迁捏了捏身边人的脸,“嘴角要上天了。”
和畅掩嘴咳嗽两声,“你们俩可好,之前你躺着,现在你爹躺着,这又是怎么了?也损了阴魂?”
吕瑶叹了口气,苦着一张脸,“这回可真是不明白了,自从姻缘石那回之后,我爹特别小心,除了上街做些买卖,几乎哪里都没有去。可不知为何还是突然间高热不退,时常昏睡不醒,醒了也总不记得事,我只好去哪里都带着他。最近花市,爹要用补药,我便想着卖些花贴补家用。”
“高热不退?发烧了?”和畅弯腰探了探他的额头,皱起了眉头,再烧下去估计都能烤年糕了,已经不是简单的发烧了。
吕瑶轻柔地拭去她爹脸上的汗珠,又指着他的手臂道:“最近天气热,爹还时常高热,都闷出疹子来了。清水镇的名医我们都请了,清凉解毒的,什么药都用了,可还是没用。不过除此之外,却也没有别的更严重的症状。”
“这些红疹……”和畅拧了拧眉心,终于想起来,“当时你昏迷的时候,我看你爹手臂上便已经有了几粒,那会我还当是虫子咬的。”
“大人看看呢?”和畅问道,“这好像有些不对劲,寻常人这样发烧早就烧死了吧?”
“你又想多管闲事。”时迁念叨一句,还是蹲下身掐着他的脉搏,片刻后,另一只手突然抓过她的手腕。
和畅不明所以,“大人,怎么了?”
“的确不太正常,他的脉搏比你的还要有力,简直比寻常青壮年还要健康。”
“对对对,那些个名医也是这么说的,可我爹就是高热不醒。”吕瑶也急了。
时迁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按住老伯的眉心,送进去一段命线,然而这段命线进去了许久都不曾出来。
和畅发现时迁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让她忽然有了种山雨欲来之感,“大人,不会出什么事吧?”
时迁声音很冷,“把你爹的姓名生辰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吕元寿,壬寅年五月十六。”吕瑶下意识便道。
时迁点点头,“你爹平素里用的那些换洗衣裳东西器皿都拿过来,此事不简单。”
吕瑶六神无主,“连真神都说不简单。我爹……我爹不会有什么事吧?”
时迁唤出朱笔写下生辰帖,并起两指一点,“不知道,但……很快就能知道了。”
和畅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放心,有大人在,不会出事的。”
吕瑶望着她的镇静自若的面容,稍稍安定下来,“我家离这里不远,我去拿。”
眼看生辰帖毫无动静,时迁握着朱笔在上面又添了几笔,嘴上嘱咐和畅,“你跟着她去,若有任何不对,保护好自己,马上回来。”
和畅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没再多问,“好。”
吕家小房子离这里不远,两人几步路便到了。
“这是衣服,杯子,还有……还有碗。”吕瑶在房内跑来跑去,急得团团转,手一滑碗摔成了几瓣。情急之下,又伸手去拿,手上立刻被碎瓷片割了一道。
和畅赶紧抓着她的手,“你莫慌,大人只说要这些东西看看,并不是一定会出事。”
“对对对。”吕瑶盯着手上汩汩而流的鲜血,神经质地重复着,像是在说服自己,“镇上还有许多别的人也有红疹,我也有过,可我们都好了,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你说什么?!很多人?”和畅心头一跳,抓着她的手臂捋起袖子,光洁白皙的确没有一点痕迹。
“我没骗你,我们都好了。”吕瑶双手钳着她的肩膀,状若癫狂,“你相信我,你不是都看了吗?我爹也会没事的,对吧?”
——你特么根本就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你冷静点!有大人在,我相信会没事的。”和畅一介修士,居然抓不住一个弱女子,被她推得连连后退,最后竟然跌坐在地。
更可怕的是,她感觉手上捏到了什么东西,有些软,黏黏的,还有点温热气息。
和畅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直接被吓的头皮发麻,“啊!!!”
她的手上沾满了血腥,热气腾腾。还有满手的虫子,白白胖胖的,一节一节,有些被她一掌捏扁了,还有些在她的掌心蠕动。
和畅赶紧扔掉蠕动的虫子,一阵恶心反胃想吐,“你们家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东西?”
吕瑶偏过头,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什么东西?”
和畅指了指那滩虫子,“就那些……”
话说了一半,她猛地怔住了,那些血不就是吕瑶之前割伤了手腕流出来的?
寻常人割破点口子,最多流点血总能止住,可她倒好,简直是血流如注,积成了一个血洼。
和畅咬了咬牙,退开几步,运起重瞳,才发现血泊里滚动的竟全是那种白色的胖虫子,就连吕瑶手上未愈的伤口处也有无数条虫子争先恐后地爬出来,原先小小的伤口越挤越大,难怪无法愈合。
如今的吕瑶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成了养虫子的母蛊。
吕家原本普普通通的小房子, 此刻于和畅而言,恍若充满了鬼怪的炼狱。
脚下是白白胖胖的小虫子蠕动着,还有个被虫子塞满的人步履蹒跚地朝她挪过来, 一边走, 还一边落下无数的虫子,更加令人头皮发麻。
吕瑶此刻已经不止一道伤口了,那一道看似寻常的小伤口仿佛是开闸泄洪的口子,越来越多的虫子噬咬着她的血肉,咬出了更多的伤口。
眼下她只能保持着一个勉强的人型,跌跌撞撞地爬向和畅。
“你别过来!”和畅浑身汗毛倒竖。
吕瑶充耳不闻,或者说她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一步一个血印地向前爬。
“你别怪我, 吕瑶,对不起,你已经……不是人了。”
和畅声音颤抖着,仿佛在说服自己, 紧闭着眼, 扣住手指,打了个响指,金色的火焰猛地窜出来。
“啊啊啊!”吕瑶凄惨的叫声不绝于耳, 身体上的虫子被火焰炙烤着落到地上, 一股皮肉的焦糊味传来。
然而那些虫子实在是太多了, 仅仅是剩下的那些, 依旧固执地推动着她向前爬去。
“啪——”和畅闭着眼不停地打着响指。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清冷的木质香驱散了焦糊味, 将她揽进了怀里,“好了, 好了,已经没有了。和畅,醒醒,都过去了。”
熟悉的嗓音低沉又冷静,如同一泓清泉注入和畅慌乱的心间,她将信将疑地将双眸睁开一条缝,吕瑶和白虫子已经没了踪影,眼前只剩下了一堆灰烬。
“都……没了?”
“没了,都没了,别怕。”时迁拍着小侍女的背,轻轻拭去她的眼泪,从未如此后悔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别哭。”
和畅两辈子第一次杀人,一时心乱如麻,看着自己的双手都仿佛染着血,声音还有些颤抖,眼泪簌簌而下,完全止不住,“这是怎么回事?”
“她已经不是人了,你杀的不是人,这不怪你。”时迁将她扶起来,再一次重复,耐心地为她擦眼泪。
“对,不是人了。”和畅抹了一把脸,勉强镇定下来,“但人怎么会变成虫子?她爹呢?她爹不会也这样吧?”
“方才生辰贴没有燃烧,吕韦寿命本不该绝,但他高热不醒,就是被当做了养白虫的母蛊。迟早有一天……”
“迟早会步上她女儿的后尘。”和畅有些后怕,“这白虫是什么东西?为何这么厉害?”
“你还知道前朝是怎么没的吗?”时迁闭了闭眼,似乎极不愿意谈及此事。
“不是说因为瘟疫?”
“就是虫疫。前朝末年,战火四起,死的人太多,成了瘟疫的最初的源头。谁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爬出来了第一只虫子,死去的尸体成为了虫子最好的温床。到后来,只要有一点伤口,虫子便无孔不入,没有任何法术可以将它们消灭殆尽,启朝覆灭早已注定。”
“所以这是瘟疫重现?不对啊!这怎么可能呢?”
和畅下意识否认,她记得原著中最后一个副本的确是瘟疫,但那是师兄黑化之后放出了瘟疫恶兽絜钩鸟,才降下的瘟疫。
只是上次龟山走火入魔之事分明已经完美解决,他还有了顾其果,修为也不曾倒退半分。只要日后好好修炼,飞升真神指日可待,怎么都不像是要黑化当反派。
“只有一点不同,前朝的虫疫是红虫,被感染之后,皮肤会溃烂发臭,非常明显,最多活不过七日。”
时迁走到那堆灰烬前,捻了一点在手上,“只是眼下这是白虫,而且只是起了点红疹,吕瑶父女也不像是只感染了七日的样子。这虫子的气息也不太一样,兴许没有那么糟。”
——什么叫气息不一样?你怎么知道的?
和畅的疑虑在心中一闪而过,隐约觉得似乎漏了点什么,只是心神都被吕瑶的话牵动,没再多想下去。
“就算不是前朝的虫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些红疹是不是被白虫寄生的症状?就是吕瑶她爹手臂上的那个?”
“是的,那些红疹就是白虫咬进血肉繁殖留下的伤口。”时迁目光还留在灰烬上,随口说了一句。
和畅原地转了两圈,她要疯了,“这下完了,吕瑶之前跟我说过不止是她,还有很多别的人也得了。就像她自己便是红疹都没了,看起来像是白虫完成繁殖的最后一步了。”
“吕韦应该是被她女儿感染的,就算有别于前朝虫疫,但是也不会差的太多了。”
时迁厌恶地将那堆灰烬扬了,“母蛊养到最后,所有的白虫会四溢,一个人便会感染无数的人,若是真有很多人,清水镇早就该不复存在。”
“大人不是说白虫和红虫有区别吗?也许是这个白虫比红虫更弱,潜伏期……就是在人体内呆的时间更长。”和畅抓着他便往外面去,“我们先去看看别的人,希望这鬼虫子不要变成前朝的红虫。”
“等一等。难保这里不会留下什么虫卵,必须将这里烧干净。”
“所以大人才让吕瑶回来拿她爹用过的东西?”和畅新奇地看着他,心说他还挺懂,居然知道切断传染源。
时迁点点头,“这虫疫和前朝不太一样,所以我一开始也只是怀疑,只能找找以前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两人边说边走到小屋外,和畅抢先道:“我来吧。”
“你方才放火放的还不够?”时迁不放心她,“你的火太邪门,法力消耗太快。”
“不不不,这玩意儿太恶心。”
那些白虫总是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和畅心里发怵,“不烧点东西,我心里不舒服。”
时迁无奈,只好叮嘱她,“小心些。”
“啪——”和畅连续打了两个响指,金火瞬间窜起三尺高,就连屋顶的石块都开始噼啪地烧起来。
“这金火……非同寻常。”那些不灭的金火倒映在时迁的眼中,熠熠生辉。
——那必须啊,这可是大结局焚尽天下的凤凰金火。
和畅冲他眨了眨眼,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不过你这法力不够,暂时翻不起浪。”时迁凉凉道,“吕瑶有没有说剩下的人在哪里?”
和畅摇了摇头,“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就这样了,不过我觉得可能和姻缘石有关,上次来这里,我就看到过她爹手上的红疹了。那时候好像吕瑶身上也是有的,但是不多,我还以为是闷出来的痱子。”
时迁拧了拧眉心,一时间阴云密布,好像原本昌平的盛世,忽然被掀开了一角,露出来的全是狰狞的黑暗。
“若是姻缘石有关,如今过去太久了,就像你说的,有些人的红疹可能都已经好了。”
“我的重瞳应该可以看见白虫,方才我看到过吕瑶身上的了。”和畅眨了眨眼,“这还得多谢大人让我画的鬼画符,我一个一个上门给她们送过,现在应该能找到,就从他们开始吧。我记得有一户离这里不远。”
不远处的那一户住的是一对夫妻,姻缘石之后他们奉子成婚,若不是和畅来的及时,可能孩子就保不住了。
眼下两人远远的便能听见里头孩子的啼哭声,还有哄孩子的声音,应该过的不错。
没等两人进去,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抱着正在哭闹的孩子出来了,那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一张脸哭的通红。
她踮着脚看向吕瑶家,回头高声喊道:“夫君,你看是不是小瑶儿家着火了,最近她爹病了,可别是出了什么事,我有些担心。”
“宝儿最近也生病呢,你快带他回房歇着,我去看看。”屋里头追出来一个青年,一脸焦急地劝着她回去。
女子看着冲天的火光,神思不属地哄着怀里的孩子,“好,我带宝儿在家,那你快去快回。”
两家应该关系极亲密,男子脚步轻快地便离开了。
女子不放心地在外面踱步,摇晃着孩子,可宝宝却莫名哭得更加大声,直哭得人脑仁疼,她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和畅比她还紧张,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千万小心,快回家去吧,我们方才从那边刚过来,那屋子烧了有些可惜,但确实是没有人的。”
“那就好,那就好。”女子心有余悸,“多谢姑娘,我家宝儿总是哭闹不止,改明儿去镇上看看。”
“不必,不必,我是个修士,学过点岐黄之术,你家宝儿没事的。”和畅顺手给她和宝宝都贴了一张护身符,“最近你哪都别去,带着宝宝在家安心养病即可。”
女子以为遇到了贵人,满心欢喜,再三谢了又谢,带着宝宝回了家。
隐在暗处的时迁这才走了出来,指尖命线缠绕,“你已经看到了对不对?”
她看到了,那个女子全身上下都是白胖的虫子,它们残忍地吸食着她的血液,愉快地蠕动着。
那一张薄薄地人皮将它们包裹,而它们只会越来越多,直到那张人皮再也包不住。
再然后会如何?
前朝虫疫会再现吗?
第50章
和畅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绝望, 她希望重瞳都是假的,再醒来一切都是正常而平静的。因为就连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她也看到了三两颗的红疹。
脆弱的婴儿因为体内的正在孵化的白虫哭闹不止, 直到守护符开始起作用, 才稍稍安静下来。
时迁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顶,“和畅,这不是你的错。”
和畅固执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自欺欺人,“也许是我看错了。”
“重瞳不会欺骗你的。”时迁五指开始收拢,“若是感染了,便只能杀掉。否则大晟成为下一个启朝, 一切都完了。”
“那天我送符的人统共二十六人, 难道都要杀掉吗?还有他们的亲人,这么长时间,说不定都被感染了……”和畅简直不敢再想下去,“难道大人要把他们都杀掉吗?”
“趁那些虫子还藏在人皮之下, 必须要全部清楚干净, 有一个算一个。否则,瘟疫重现,大晟王朝成为下一个启朝, 那是新的炼狱, 谁都跑不掉。”
时迁微微仰着头, 从眉角到下颌的弧度格外冷硬, 向来不愿掺和凡间事的山神大人,这一回展现了非同寻常的积极。
他说:“和畅, 那个结局,你不会想看到的。”
“等等!时迁!再等一等!她现在还是人, 她会担心友邻,会感激帮助她的人。而且她还有孩子,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需要母亲。别杀她好吗?至少暂时不要。”
和畅拽着他的衣袖,用力之大指尖都微微泛着白,绞尽脑汁地说服他,“你不是说过,前朝虫疫是红虫,一旦感染,皮肤溃烂发臭,七日之内必死无疑。如今是白虫,连症状也更轻一些,这些都是不一样的。也许不会走到那一步,我们会有别的办法的。”
小姑娘仰着头,时常带着三分笑意的双眸含着点水汽。
这种眼神时迁曾经无数次地见到过,充满了希冀,亮的人心惊。
“好,我们试试。”
许久,时迁听到自己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