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为首那人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在路过高于地面, 似台阶的地方停下脚步,雪地中隐隐有什么东西闪闪烁烁。
那人一抬手,后面皆停了下来。他将风灯移近,这才发现那异光来自一块护心镜。被捏得粉碎散落在光明铠甲周围,虽然支离破碎,但还是能看出是属于北衙禁军。
这可是皇帝亲掌的亲卫,从武力、体力、资质层层选拔,每年还有不定时的考核,要是连他们都……。眉头拧成川字型,他的表情更凝重了些。
他身后一名侍卫见了面色如土,仿佛被人敲了闷棍,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雪地中。丈高的汉子悲嘁大哭:“都死了,连羽林军都不是它们的对手。不,我不死,救命。”
“闭嘴。”梁青踢开护心镜,以眼神警告几个乱了心的人。一个手刀劈晕哭的稀里哗啦的小侍卫,把他推到副手怀里,语气冷冷的说:“折冲府不养废物,这种脓包回去就让他滚吧。”
他本是羽林军录事,因人手不足,调来折冲府当了校尉,看似从流外连升牵至从七品,可谓前途光明,可如今,命都不保,要这官职何用
想起家中的妻儿老母,梁青压下心中的烦躁。锐利的目光一扫,几个畏畏缩缩的人立刻强打精神。虽然眼中仍盛满了恐惧,到底镇定许多。
自从厄难降临,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别说普通百姓,就连世族功勋也差强人意。他们是武将,性命朝不保夕,然,毕竟三餐管饱,只凭这一点,多的是平头布衣伸长脖子想进折冲府。
梁青长叹一声,抬头深深望向丹凤门街盘踞在一所官宅门前的神兽石像。“只要‘忠武将军’回来。”他狠狠的握紧手中的利剑:“定能将那些畜生赶出大唐”
仇恨的火焰融化了脚下的积雪。被人寄托期望的‘忠武将军’韩湘子是大唐闻名遐迩的名将。出自河东裴氏, 为三晋望族,自秦汉以来,历六朝而盛,至隋唐而盛极。
只不过韩湘子却是个私生子,被裴氏不齿,连家谱都没上,姓从生母。自小便展现出军事天赋,在平定东突厥、吐谷浑、高昌等战役中皆有不俗表现,唐太宗李世民称其为少年神将,让他娶了范阳卢氏的嫡长女为妻,此后驻守边疆十二载,匈奴等摄于其威,不敢冒犯。
三个月前被陛下召回,披星戴月的赶路,这会儿连窝都还没晤暖呢。偌大的韩府灯火通明,原因无他,卢氏怀孕八个月动了胎气,有难产之兆。原本韩湘子奉诏回京,卢氏可以在后面慢行,可如今妖孽横行,他哪里放心妻子,万一有个三张两短,不但对不起先帝厚爱,他也难与岳父交代。
海棠苑里,丫头、婆子们一盆盆往外端血水,听见屋子里传来隐忍的呻银,几个守在院外的小厮腿肚都开始打颤了。
嬷嬷,丫头们无一不在心中祈祷自家娘子母子平安。早在有孕之初,夫妇俩就被告知胎像不稳,若不能顺利生产,以后怕是难再有孕。
这是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也许还是最后一个,固然大唐民风开放,女子地位颇高,但所有人还是希望有个嫡子能继承韩将军的衣钵。
忽的,房门被推开,把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浓烈的血腥气被风卷着扑来,让人心中‘咯噔’一下,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只见一个婆子面带仓皇,踉跄的跑出来,颤抖着音调道:“夫人,夫人不好了,快去请将军来。”
老管家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恍恍惚惚拔腿就往正厅跑去。
穿堂风呜咽着挤入吹的烛火摇曳,烛心‘噼啪’爆响,忽明忽暗。韩湘子靠在首座的椅子上,修长的身躯在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来。他双眸紧闭,眉头紧蹙,紧握着长戟的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一根根爆出,像小蛇般游走在表面。
此时的韩湘子被困在梦魇中,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他站在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宇上,四下打量,只见周围雕栏玉砌、琼楼玉宇,远处山峦迭起,氤氤氲氲。脚踏五彩祥云,仿佛位于九重天之上。
目极之处仙女宫娥罗衣轻带,飘飘渺渺,环佩叮当,无一不是精致妍丽,饶他自认见多识广,大多数他却认不得。还有那个坐在上首,身穿五爪龙袍,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只觉得他气势威严,远胜当今圣上。
韩湘子心中惊骇,这人莫不是哪位番王,欲行叛国之事 正思索着该如何脱身,只听那人说了几句话,耳边传来的声音如仙乐奏乐般像在遥远之处,又如耳边低语。
隐约只听见八位爱卿、至宝、通天教主,三界大劫等字样。韩湘子心中怪异,来得及多思,又听几人齐声道:”紧尊玉帝法旨。“
他转头想看清身边人的模样,却在下一刻站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上头有牌匾龙飞凤舞写着‘南天门’三个字。抬头望去,四根缠绕着腾空的柱子升入云霄,一眼望不到头。
几个人与他擦身而过,韩湘子赶紧去看,只瞧见了六七个背影,一个背后插着双剑的白衣公子、一个手拄拐杖的跛子、还有人手持莲花、腕臂上挎着花篮的的年轻小子。
这,都是些什么人?韩湘子心中腹诽,见他们走向不远处的高台,那里散发着五光十色的光芒,在他震惊的目光下几个逐一跃入。
突然,寂静的空间里传来一阵狂妄的笑声,紧接着地面开始剧烈晃动,嘈杂的声音中,传来金戈铁马,武器碰撞的金属音。有人或者说有两方人马正在对阵。
他回头隐约看见一个披着玄墨色披风的男子,悬空立于空中,神情睥睨,带着蔑视的目光看向在他下首的男子。那人正是身穿龙袍的皇族。两人祭出法器,打斗起来,狂风肆虐,呼啸的风声擦过脸颊,生疼生疼。韩湘子心潮澎湃,正想看个清楚,只觉得身子摇摇晃晃,似被人大力推搡。
“将军,醒醒,快您醒醒,夫人她不好了。”
韩湘子猛的睁开眼睛,把老管家惊慌失措的眼神看在眼里。揉了揉眉心,头钝钝的发痛,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不悦的问:“你说出了何事?”
“夫人,她难产了。”
“怎么不早说。”韩湘子起身,一阵风似得刮到后院。下人们皆噤若寒蝉,那痛苦的呻银在落针可闻的院子里被放大数倍,显得格外惨烈,也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啊……。”
“看到头了。”稳婆欣喜的叫了出来:“夫人,再努力一把。参汤,快吧参汤拿来。”
卢氏喝了汤,咬着牙贸足力气,拼着最后的力气,终于产下一个婴孩。
“哇哇哇。”孩子嘹亮的哭声让所有人落下心中大石。管家赶紧道:“还是将军洪福齐天,您这刚一来,夫人就生产了。”
韩湘子也松了口气,笑道:“赏,都赏三个月的月钱。”
“谢将军。”管家乐呵呵的去准备。待人离开后,韩湘子才松开满手冷汗的拳头。他与卢氏乃先帝赐婚,两人相敬如宾并不恩爱。卢氏今年三十才有身孕,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岂有不担心的道理。
何况他还需要卢家的支持,外放十二年,虽然顶着神将的头衔,可如今在天子脚下,没有人脉寸步难行。陛下的顽疾日趋严重,整个朝廷几乎掌握在皇后武氏手中。要论这世上谁最忌惮他韩湘子,谁最希望他死,那定是皇后武媚娘。
谁叫他手握大唐二十万精锐呢。韩湘子苦笑,看着被风沙磨砺的粗糙手掌,从踏入长安那刻起,他已经卷入风波,退路全无。接下来如何,听天由命吧。
长叹一声,他两眼往屋内望去,竟没有人发现自打孩子将生那一刻起,院子里的败坏的花草突然全部绽放,青葱翠绿,轻轻摇曳,仿佛庆祝小家伙的诞生。
管家带着御医来给韩湘子报喜。
“你是王太医?”眼前鹤发须眉的老人,他记得这人乃是先帝的心腹,如今荣养在太医院,担了个闲职。王御医捋了捋胡子,笑道:“陛下念及将军舟车劳顿,又得知尊夫人胎像不稳,便遣了老夫前来。”
“陛下皇恩浩荡,韩某感恩不忘。”
是个聪明的。目的达成,王太医便去给卢氏母子请脉。管家垫着脚,眼睛时不时往屋里眺望。哭声这般大声,定是个小子。
韩湘子挑挑眉,也露出了一抹期待的笑容。过了一会儿,稳婆抱着孩子走出来,脸上尤带着尴尬之色,干巴巴的道:“奴给大人道喜了,夫人生了个漂亮的,娘子。”
韩湘子本伸过去的手僵在半空中,稳婆暗道不妙,忙又陪笑道:“这不是,先开花后结果嘛。将军您瞧瞧,小娘子才出生就睁眼了,奴还是第一次碰见这么机灵的孩子呢。长大了定是个聪慧伶俐的绝色佳人。”
韩将军收回手,斜眸撇了撇,倒真是白白净净的,长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还看不出像谁,被人抱在怀里不哭不闹,乖乖巧巧的。不过打量他的目光实在不似刚出生的婴孩所能拥有的。
韩湘子按下心中惊疑,哼了一声:“一个女童罢了,你是如何看出她将来不凡了?”
“这……。”稳婆搓了搓手,心里直叫苦,她再好的口才也在对方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梗在喉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