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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娘亲被巧取豪夺后(未眠灯)


这个死寂的村庄有了除了她以外的人声。
天上太阳更凶了,仿佛要将大地上的每一滴水分都蒸干净,黛黎踩着皴裂的黄土地遁声而行。走过很长一段,走到嗓子都快冒烟时,她终于看到了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妇女,她侧对着黛黎,步伐缓慢地朝她前方的茅舍走去。
热风还在吹拂,掀起一条长长的管状布料,布料上有大片的红,仿佛是调皮的孩童不慎打翻了调色盘。
“大郎,我回来了。”妇人如此说。
屋内走出一个瘦骨如柴的男人,他问妇人:“如何?卖了多少?”
“足足三千文钱呢。”妇女抬起一条手,只见她手中拎着一个陈旧的红白两色的拼色布袋,面上隐约映出铜钱的形状,“屠夫见我卖了一整条,说是新客户优惠,给我送了一小块肉。听说那是一个与娘意外失散的小儿,皮细肉嫩,最是肌肤光滑少汗粟。大郎,我们快进屋吃去吧。”
黛黎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怎么前面说着屠夫送了小肉,后面忽然谈及和母亲失散的小儿?
“小妹,你怎么来了?”妇人忽然转过头来。
黛黎分明不认识她,却在对方看向她时,莫名觉得自己应该顺着她的话应声,“我碰巧路过……”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她惊惧地看着妇人左边的衣袖,只见那处的袖管空空如也,热风拂过,轻而易举将之扬起。此时仍有止不住的血色从她肩胛侧的位置蔓开,染出大片刺目的红。
妇人却仿佛没有任何痛觉,顶着一张面如金纸的脸上前,如同皴裂大地的面皮上绽开一抹笑,“小妹你来得好,今儿家里正好有肉。来,来我家中做客,我拿好菜好肉招待你。”
黛黎正要婉拒,却被她抓住了手腕。
妇人的力道大得出奇,全然不似一个伤患,黛黎挣脱不开,被她拉入茅屋中。
屋舍陈旧,地上铺了一层土黄的灰,缺了脚的桌子以碎石垫高。男人接了布袋去了后面的厨房,狭小的厅里只余她们二人。
对面的妇人并不拉家常,只一直对她笑,笑容丝毫不差,像被设定好的程序,看得黛黎头皮发麻。她正想寻个理由离开,没想到刚刚才进后端庖房的男人此时竟回来了。
他一手端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碟,“小妹,来用午膳。”
陶碟放于案上,一碟里盛着几块树皮,另一碟内装着一块惨白的、边缘处带着不完整的褐色图案的肉。
“小妹来,快尝尝,这是最新鲜的小崽子的,取肉的时候他还活着嘞。”妇人仿佛程序被激活般开始说话,殷勤地招呼黛黎用膳。
黛黎没有动,她死死盯着那块肉上、瞧着很像胎记的图案。
分明不完整,却让她莫名熟悉。
脑中卡顿的齿轮随着对方的话一点点转动。
和母亲意外失散的小儿,最新鲜的小崽子,取肉,州州……
“那真是个很有活力的小儿,被砍了好几刀还能哭着喊妈妈,说要报官。哈哈哈,乐死人了,谁会来救他?谁也救不了他!”
那块惨白的肉忽然渗出了浓稠的血,源源不断的血沿着略有倾斜的桌面朝黛黎流过来,在桌上形成一面血镜。镜中,那道熟悉的小身影被两个壮汉联手摁住,一人手持屠刀。
刀落,血色飞溅。
哭喊的孩童眼眶里流下两行血泪。
“不,州州!!”
一轮金乌从天上坠落,燎原的火焰烧了起来。歪脖子树被烧成灰烬,一间间茅舍被点着,黛黎周围都着了火,凶猛的火蛇窜到了她身上,大口啃食着她的血肉。
秦邵宗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先是有人低语,紧接着有脚步声往外跑。
榻上的男人睁开眼,仅花了几瞬不到,那双棕瞳已与平日无二清明,似想起什么,秦邵宗从榻上起身,披了衣袍便往外走。
正房和偏房同在一院,布局与当初蒋府的待客阁院大同小异。秦邵宗离开正房后,走了一段,便到了黛黎所住的偏房。
在这本该万籁俱寂的黑夜,这间偏房却灯火通明。
秦邵宗阔步入内,穿过垂着的圆润珠帘,看到了那个矮个子的女婢跪在榻前低一级的踏板上。
“碧珀,你总算……”
念夏以为是碧珀回来了,结果转头见了来人,顿时惊得面色剧变,“君侯,奴、奴吵到您了?”
秦邵宗没有接她的话,径自上前。随着走近,他也看清了榻上女人此时的情况。
她侧蜷着身,面颊烧得通红,连莹白的耳廓也红彤彤的,但这份不和谐的色调并没有攀上她的唇,往常明艳的红唇此时蒙上了一层无生气的白。
灰白的,干枯的,像失水已久将将枯萎的牡丹花瓣。
“夫人起了高热,还陷在梦魇里醒不来,方才奴已让碧珀去请丁先生。”拿着湿锦帕的念夏道。
“不,州州……”黛黎在梦中的撕心裂肺,其实现今只是低低的呢喃。
不过如今夜深人静,榻旁的二人都听见了。
秦邵宗:“帕子给我。”
念夏忙将方才更换的帕子双手递上,同时退出榻旁踏板的位置。
秦邵宗坐于榻旁,将帕子叠好搭在黛黎额上,指尖碰到她额头时,几乎算得上滚烫的温度立马传了过来。
男人皱起长眉,探了探她颈侧的脉搏,那片肌肤同样热烘烘的,仿佛皮肤下藏了个灼人的火炉。而凑近后,秦邵宗才发现黛黎在不断打寒颤。
高热打寒颤,这种症状通常伴随有手脚冰冷。秦邵宗揭开被子少许,手伸了进去,握住那只紧紧攥成拳的素手。
果然非常冰,和冰坨子似的。
她用力得很,手背上泛起了宛若翡翠般的青色经络,连指骨关节都被她攥得隐隐发白。
秦邵宗的长指从下方抄进,强势挤入她掌心再撑开,果不出所料,她掌中留了一排深深的月牙印记,红得仿佛要沁出血来。
抓不到自己掌心,黛黎的指甲陷进了秦邵宗的指背上,力道同样很大,再次留一个个月牙印记。
“不要抓他,别切他的肉……”她的眼睫颤得厉害,水光从两扇间溢出,将其打湿成愈发显眼的一缕缕,而后像断了线的珠子迅速往下掉。
泪水落于锦枕上,在上面开出了一朵朵小水花。
微不足道的水渍,比不上天降大雨,更比不上江河浪涛飞溅,却让秦邵宗看了许久。他抬起另一只手抚过她晕着红的眼尾,拭去溢出的泪珠,“梦当不得真,没人敢抓他。”
陷在梦魇中的人无所觉,仍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哭得太厉害了,眼眶红的,鼻头也红,抽泣时颈脖下意识内弯,那截白皙的颈项如同一把脆弱的弓,再绷紧少许就会折断。
侧搭在黛黎额上的锦巾掉了下来。
秦邵宗拾起那块锦巾,发觉内里已被烘热,连带着外侧也变得不如何冰凉。
“换一块。”
念夏一直在一旁待命,如今忙将另一块锦巾递过去。
刚浸过水的锦巾凉得很,贴到她热腾腾的额上那刻,黛黎整个人狠狠一抖。冰与火再次交锋,本就生出裂纹的梦境轰然碎裂,她终于从无望的噩梦中挣脱出来。
人方醒,梦境与现实仿佛仍交融在一起,叫人分不清假与真、虚与实。黛黎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她长睫上悬着欲坠的泪珠,随着她从梦中脱离和静止,那滴泪也静静地悬着。烛芒映入其中,令它仿佛成了一面玲珑的镜子,镜中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
先前拭过泪的长指缓缓曲起,长了粗糙厚茧的指腹被藏于掌心内,相对较为光滑的指背轻轻碰上了她的长睫,接住了那滴晶莹的泪。
眼上忽然有异样触感,黛黎下意识眨眼,带着湿意的长睫扫下,在那深色的皮肤上一点而过。
秦邵宗收回手,眼底凝着一潭骇人的深色,声音却沉稳得令人安心,“‘秦宴州’这个名字将传遍各州,只要令郎还活着,他定会知晓夫人在寻他。”

第43章 入虎口
丁连溪被女婢唤醒, 得知黛黎起了高烧,意外又不意外,昨日他就预测过内热不退会因此生疾。
看来黛夫人并没躲过去。
此事耽误不得, 丁连溪挎上药匣,跟着碧珀匆匆来到偏房。
在这寂寥的夜, 偏房亮如白昼。
行医断诊基础:望闻问切。
第三个“问”,丁连溪省了,烧成这等模样,光看就知道非同小可。于是切过脉以后, 丁连溪再次给黛黎开了药方。
二女迅速去准备。
“主公, 能否借步说话?”丁连溪看向秦邵宗,声音放得很低。
秦邵宗没说什么, 抬步和他一同出了内间,穿过珠帘到外面去。
丁连溪正色道:“主公, 黛夫人这高热是由心结引起,药剂也好, 放血治疗也罢, 这些皆是治标不治本。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心结,倘若黛夫人这心结久久不去……”
结果如何丁连溪没明说,只凝重地摇了摇头。
秦邵宗垂下眼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 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内间。
念夏和碧珀都去备药了, 如今内里只有黛黎一人。她着实冷得厉害,此时缩在二女离开前为她新添的被子里。
高烧有时会伴随着耳鸣,在逐渐出现的耳部杂音里,黛黎听见了脚步声。
方才离开的男人回来了。
秦邵宗依旧如先前那般坐于榻旁,他扶着她的肩胛, 将背对他、面向内里的女郎转了过来。
“夫人是否不信任我方才说的话?”他问。
黛黎湿漉漉的长睫颤了颤,她没有回答。
她消极到了极点。
天下那么大,人口何其多,加上如今交通很不便,从南至北日夜兼程至少也得几个月。秦邵宗的势力只在北地,出了北地那就是其他人的地盘,传遍各州谈何容易?
而且惧于他权势的有不少,与他结仇的更是大有人在,倘若旁人知晓他大张旗鼓地寻人,她的州州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更别说,整整十载,九年前还闹过一场大.饥荒,州州是否还……
黛黎感觉心口里的那条极寒的毒蛇又开始作乱了。蛇口大张,贪婪地啃下血肉一口吞下。她蜷了蜷身,将自己的脸埋进被里。
秦邵宗扯了扯被子,将她的脸露出来:“秦家大肆寻人一事估计已在扬州传开,后续还可能传到旁的州去。就算到时有人发现令郎与秦氏所寻之人同名同姓,某些特征也对得上,那也无妨,毕竟我们在找一个九岁的男童,而非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被他挖出来后,本来想再次埋首的黛黎顿住。
秦邵宗将她鬓边滑到脸颊上的一缕长发别在耳后,“且我认为令郎很大可能不会再用本名生活,如此可以避开那些宁可错抓一人,不漏过一个的歹人。”
其实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如果他还活着,以他当时无依无靠,又无户籍和传的状态,就算被好心收养为奴,也必定会被改名。
黛黎听出了他话中未尽之意,刚刚才止住的泪又从眼角流了下来。
“精盐已在各州放出消息,未来前往北地拿货的各州商贾将不计其数。这批人尝过甜头后,必定为利益所驱来第二回 ,托他们传信并非难事。如若夫人担心他们阳奉阴违,我也可组建一支专门辗转于各州的督查队,并将这支队伍的主事权全权交给夫人。”秦邵宗为她捋过鬓发的手往下,依旧是隔着锦被覆在了她的手上。
“夫人不必担心我言而无信,或半途而废,亦或是对此敷衍了事。毕竟从始至终,夫人都最是清楚我想要什么。”他深深地看着她。那些潜藏的暗流和欲色,都在这一刻如同从林中一跃而出的虎,毫无遗漏的显露在她面前。
在如今这世道里,循规蹈矩、心地善良的普通人如果幸运一点,或许能寿寝正终。但在高门大户里、在权力斗争中,这种人往往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秦邵宗不是嫡长子,他在家中行二,他曾潇洒远离过权力斗争,笑看别人斗得你死我活,后来也投身于其中,走过无数刀光剑影和尔虞我诈。
他脚下是白骨累累的尸骸堆,身旁是连片的京观和由血汇成的河。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伺机而动,趁虚而入,所有能抓住的机会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不是他的,只要看中了,那就想方设法据为己有。
秦邵宗从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如果不是这种强横性子,北地不会姓“秦”,他也不会拥有如今的一切,更或者是早就死在了对手的阴谋里……
黛黎咬了咬唇,她知道他的意思。
寻一个十年前出现过的,或许如今早就不存在的人,和找一个半年前出现过的小童,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和难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耳鸣的杂音里,好像又出现了小孩熟悉的哭声,悲痛的、绝望的,好似成了一把锋利的长锯,一下又一下往她绷到极致、也脆弱到极致的神经上切割,令她沉重的头脑愈发混沌不清。
黛黎被下的素手缓缓收紧,她抓住了底下的锦被,却又仿佛不仅是被子,更像想抓住儿子的衣角,“一年,我伺候您一年,一年后我退回原位。”
退回原位,意思是继续当幕僚,他们结束床上关系。
她想一年也差不多了。
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男人最不缺女人,多的是美貌女郎向他邀宠献媚,他的注意力必定不会在她身上停留很久,腻味是迟早之事。
一年也足够她在商队和游列各州的督查队里发展出自己的根基和人脉,往后就算退回幕僚的位置,她也同样能远程操控他们。
先前不和他上床,只是在她看来事情远没到那等地步。只是现在,她看到了他眼里的势在必得和强势。
黛黎心知自己没退路了。
隔着一臂之距不到,她和他凝视着对方。最终,那双浅棕色的眼瞳垂了一下,“可。”
黛黎松了一口气。
女婢端着药回来,黛黎喝了药以后裹着被子躺下,眼睛还睁着,眼里睡意全无。
秦邵宗抬手帮她掖了掖被子:“夫人早些安寝,你这病何时好了,那支游历各州的督查队就何时开始组建。”
黛黎眼瞳微颤,最后缓缓闭上了眼。而这回,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特地转过身背向榻外。
不知是药效起,还是得了承诺,那阵无形的冰与火逐渐隐去,她很快睡着了。
秦邵宗没有立马离开,他仍坐于榻旁看着榻上的女人。
一侧的翠帱放了下来,遮住了大半的光,她侧枕在锦枕上,在光线暗淡的阴影里,那张潮红的玉面逐渐变成苍白,曾经生机勃勃的牡丹蒙了一层病气,连额上的朱砂痣似也暗淡了许多。
她眉头不自觉地拧起,呼吸很重,时快时慢,明显又陷在了不好的梦境中,只不过不再如先前般呢喃出声。
旁边的烛台燃尽,小火团猝地消失,暗影瞬间如潮涌来。
秦邵宗从榻旁起身,亲手放下了另一边的翠帱,而后看向一旁候着的女婢。他没有说话,但只一个眼神,二女便连连颔首。
珠帘被拨动的轻响传来,很快又重回寂静。
秦邵宗踏出偏房。
今夜有月,一轮明月高悬于空,盈盈地亮着月华。走出房檐后,月光洒了下来,秦邵宗抬起手,一段月光落在了他掌中。
有一种这样的说法:许久不生病的人,一生起病就是来势汹汹,十分难好。
黛黎缠绵病榻已有几日,药一碗接着一碗地喝,整个偏房都是一股药味。
她这几天都在养病,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主院,并不知晓秦邵宗已结束整军,甚至渔阳那批军队也抵达了赢郡,只差他一声令下,便可挥军南下。
书房里。
小会刚结束,按寻常,无论是武将还是谋士,都可以离开了。
纳兰治抬步出去,在勘勘跨出书房时察觉到一众武将未离开,他动作稍顿,隐约间想到什么,捋了捋长髯,不由笑着离开。
如果黛黎在这里,她会发现和前些日相比,如今书房中多了两张新面孔。
一个模样斯文似文官,长了双精明细眼的男人,此人名叫金多乐,和苏修竹一样同样是行军教授。只不过后者专属玄骁骑,而前者管辖整个北地军,论起来金多乐还是苏修竹的上峰。
另一个则是武将身形,高八尺,模样憨憨厚厚,还长了对狗狗眼,眼神犬儿似的温和厚道,此人叫邝野。但如果信了他这副老实人的外表,那可就惨了。
最惨的下场可以参考已经去阎王殿报道的容并州。
在麾下养了七年,为自己出生入死、赴汤蹈火,本以为是心腹臂膀,没想到居然是隔壁邻居的暗桩。最后容并州丢了命不说,连整个并州都被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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