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这时候徐大姩见她妈要走,因为是稀客,就赶忙过来招呼。
“哎呀,晚棠妈,您这就要回去了?”
“难得来,上我家去坐坐呀!我见着您这一身典雅气质我可稀罕了!咱们一起坐里头去唠唠嗑!”
周晚棠见状,心说老姐姐你可碰着钉子了。
在你家寿宴上出了这种点心,还想让我妈给你好脸色?还一起唠嗑?不骂你算不错的了!
是的,没有人比周晚棠更懂自己妈了。
这位老太太就是这么个性格,连大姐那样的都拿她没办法。
她娘家那边的人更是对她又敬又怕,尤其是做了点心拿出来吃的时候。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妈不但没像她想象的那样给徐大姩脸色看,甚至还挣开她的手,过去和徐大姩握了握手。
“谢谢啦,大妹子!我这到点儿睡午觉了,先回去躺躺,晚上再来打扰你们。”
又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今儿在你们家做点心的那位明香同志真是个好同志!什么时候你牵个线搭个桥,让我请她到晚棠家吃顿饭,就说是我要请她。”
徐大姩听了一愣,但马上笑着说:“好”。
周晚棠被甩在一边,听了这个,却瞪着眼睛愣在那里,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抖着声音轻轻喊了一句:“妈!”
她妈却转身又扯住了她,老太太年纪不小,劲儿特大,步履飞快地把她拉着扯远了。
到了家里,周晚棠一下子就爆发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自己亲妈用这样的方式带回来,她要不是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她刚才在徐大姩家时就已经发火了。
她把手从自己妈手里挣开,气呼呼地问:“妈!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以前碰到乱显摆自己会做点心的人,不都会出来说他们的吗?”
“怎么今天倒是坐得住,那嘴巴跟被谁缝起来了一样,一句话也不说?”
她妈往厅堂的椅子上一坐,那一根食指可就伸过来了。
“说什么?说明香同志做得不好?”
她摇了摇头,气得手指头都在抖。
“闺女啊闺女,我算是看出来了,我和你姐你哥他们是真的把你宠坏了。”
“你说你,分不清点心的好孬,你倒是实在点啊!”
“自己吃得恨不得拿舌头去扫盘子,还要编排人家,鸡蛋里挑骨头非给人家挑出些错来!”
周晚棠一听,火气更大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亲妈。
“什么?”
“你说我鸡蛋里挑骨头?”
“明香做的那些点心我看不出来你还看不出来吗?”
“你自己不也说花里胡哨,又沉着个脸又摇头的说不好吗?”
她妈斜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无力地用一只手捂住了额头。
“唉!早知道你这样,你小时候我就不天天跟你说你点心做得好,比别人懂的多了。”
说着脚在地上跺了一下:“我看你呀,是一点儿也没得到我的真传啊!连好坏都分不清!”
周晚棠更加不服:“那你说,我那句话说错了?明香就是花拳绣腿,骗骗这些不懂的人罢了!”
周晚棠她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只把那嵌字的糖豆从牛皮纸中拿了出来,小心地拢在手心,让周晚棠凑过来看。
“这个豆糖,你知道要经过多少道工序吗?”
周晚棠被问愣住了。
说实话,虽然她妈算是古法点心的传人之一,她这个当女儿的却从来没在家里见过这种点心。
不,甚至在外面也没见过。
今天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见这么有趣又能但玩具的点心。
她妈见她这样,笑容更加轻蔑。
“就这点东西,需要经过熬糖、磨粉、搅拌、压实、制字、拉伸、切片等等三十多道工序!全都只能用手作!”
“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明香同志,那小姑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玩儿似的就能做出来这么多,你居然会觉得她是花里胡哨?”
她更加很铁不成钢:“你呀你,你真是要气死我,小时候教你的全教狗肚子里去了!”
周晚棠正骂得一脸懵,又听她妈细细分析过来。
“这豆糖字形不糊边方方正正,糖片不黏连清清爽爽,豆香不腻喉温和舒适,当年你外婆教我的时候都做不到这么好。”
“要不是听说明香家里没什么背景,是一支很普通的农家,我都要觉得她得了旧社会宫廷御厨的亲传!”
“就是你妈我,也从来没能做出来这么好的豆糖。”
“更别说她做的其他那些点心,一个个甜而不腻、色香味处处高级!”
“还有你说的那朵小了很多的荷花,那就算是人家在故意炫耀技巧,我也高高兴兴、佩佩服服地承认她有这个资格去炫耀!”
“你别说那么多,你自己去弄点儿面粉团,别的不干,你就给我捏一个那么大的荷花出来。”
“但凡你要是能把这荷花捏明白了,我都给你道歉,今儿不该这么跟你说话。”
“你要捏不出来,趁早给明香道歉去,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周晚棠:“……”
周晚棠也不装乖了, 气呼呼地抱住了双臂。
“你也被洋人的奶油给骗过去了!那东西是好吃,可不是咱老祖宗的东西啊!”
“明香她就是在作弊!”
她妈听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 忽然一拍桌子。
“你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怎么就洋人的东西了!”
“我知道你在说那酥油鲍螺,那怎么就成了洋人的了?那是咱祖国正儿八经的文化传承!”
周晚棠仍是不服气:“不可能, 那味道我知道,就是奶油的味道!”
老太太差点被她气到跳起来。
不过可能也是太生气了, 为了不出现意外,她还是没跳起来。
她觉得自己没几条命给自己这女儿气,觉得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里可能还安全点儿。
老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 被自己女儿这么一气,连语气都虚软了许多。
“晚棠啊,怪我, 是我教你教得不够多,让你做了那井底的□□,才懂一点儿皮毛, 就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说着又扶了扶脑门:“我现在告诉你酥油鲍螺的做法。”
“你把牛奶倒到缸里放两天,煮成奶渣,再把奶渣用力搅, 取上层的酥油搀点蜂蜜进去, 混合搅拌。”
“等这样做好的酥油结起来了, 就装在卷起来的粽叶或者别的叶子里, 让它从尖头那边挤出来, 挤到盘子上,一边挤一边转,就有了底下圆、上头尖的螺纹了。”
“嗯, 别用你那冒着傻气的招子看我,这就是酥油鲍螺了。”
“这东西从咱们唐代起就有了,你非说是人家洋人的东西,你这话对我说说也就算了,出去可别乱说。”
想了想不得劲,还是又跺了跺脚:“自己也是个军官的老婆,还是当老师的,还这么一天天的小孩子心性,口无遮拦,你可真行!”
周晚棠:“……”
周晚棠心里还是不服气。
她觉得那酥油鲍螺就是奶油的味道。
她不知道的是,如果她对明香好一点儿,跟明香好好地交个朋友,以明香那豁达好说话的性子,说不定就有机会告诉她了。
晚棠啊,那被你捧到天上的、霸占了你所有少女心的莫奈花园下午茶的奶油,咱们老祖宗早做出来啦!
不过咱们这儿,叫酥油。
但其实,你真要让明香说
,明香可能也不会这么说。
她可能更会觉得这样很无趣。
艺术不分国界,美食更是。
管它是哪里出来的,怀着敬意、感恩和喜爱的心情去享受就是了。
这种时候还能像只斗鸡一样到处斗的,明香会觉得这人多半脑袋有点问题。
但周晚棠自小就是被宠着过来的,尤其是在娘家的时候。
这会儿听她妈把自己好一通数落,心里那个委屈啊!
她撇了撇嘴,不服气道:“那我问你的时候你还摇头,你还说花里胡哨!”
“你今天在席上,那脸吊那么长!现在倒变得这么快!有脸说这么多!”
她妈面色浮现一丝尴尬。
“哎呀你这囡囡,怎么还抓住不放呢!”
又吸了吸气:“那你不就是我生的么!你随了我的性子,我也是一样,遇到这样的,我一开始不也不服气的嘛!”
“后来发现明香那小同志是真的不得了,我都跟看到你姥姥了似的,被压得气都不敢透一下,你让我能有好脸色?”
周晚棠:“……”
成,不愧是她亲妈。
周晚棠又是生气又是觉得丢人,抱着双臂也往椅子里一坐,不说话了。
她妈见教训得差不多了,就开始顺毛捋。
“好了,你还委屈上了,人明香同志才委屈呢,没的被你这么针对。”
“你吃了人家做的东西,还想着让人家难堪,我都替你害臊!”
周晚棠:“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会让你请她到我家来吃饭的……”
老太太:“成,那我邀请她去江南一趟,到我家吃……”
话还没说完,那边周晚棠没说完的话刚好接了上来。
“除非你让她做了点心也卖点给我。”
她妈:“……”
她妈看她的眼里带着明晃晃的鄙夷,伸出一根手指虚虚指了指她的眉心。
“你啊,是真的被我们给宠坏了!”
“你要是真想人家对你好,你就别给人家暗地里使绊子。”
“这是你该干的事吗,啊?活该她不卖给你,要我我也不卖给你!”
“这么浅的道理怎么都不懂呢,多大的人了!”
周晚棠心说这不是随你嘛,见不得人比自己好。
不过她也没继续跟她妈抬杠,而是提了点儿裙角,颠颠儿地又跑徐大姩家。
到了那边,才发现明香不在那间厨房,而是上了席,坐到了曾易青的旁边。
两人在桌上看着还挺疏离的,但从周晚棠这个距离,就看到这俩在桌下背着人牵手呢!
周晚棠:“……”
周晚棠觉得自己像是被雷劈了一道。
那个浑身上下没什么人气的曾易青,居然能跟自己女人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干这事儿?
这要是被他那些战友看到了,不得说他怂包,离不开女人?
周晚棠不由得就想到自己身上去了。
自己家老张,算是星洲岛上很疼媳妇儿的了。
平时不打不骂,这么多年也就她怀着胎要喝米酒那会儿才说了她几句重的。
比起其他男人有的动不动对老婆哼哼哈哈的,有的动手打人的,有的冷战好几天故意不和妻子说话的,那是好了不知道多少。
所以周晚棠也很满意,觉得老张对她感情还是很深的。
也就是冲着这种浪漫的感情,她当初才嫁给老张,现在也很喜欢老张。
可这会儿,她有点不确定了。
因为老张从来不牵她的手。
嫌矫情,嫌腻歪。
哪怕晚上在家里打得多么火热,在外面也都不碰她一下。
记得第一次下游轮到这里来的时候,她都那么怕了,他都没牵她的手把她带下来。
而是自己站在码头上,说了句:“你怕个什么!快下来吧祖宗!”
到底是多么稀罕,才会在吃着饭的时候都牵着自己妻子的手呢?
虽然是放在桌下的,可她也知道,但凡站远点,马上就能注意到他们俩在桌底下这动静吧?
周晚棠的嘴不自觉地又撅了起来,恨恨地在原地跺了跺脚。
那样子,和她妈简直如出一辙。
于是她也忘了自己是过来跟明香示好的了,走到她家老张在的那桌,伸手就放在了她家张师长的手背上。
她家老张不妨被摸,触电一样猛地一抖,条件反射就站起来用,一招熟练的擒拿手把她弄成车双手扣在背后的姿势。
疼得周晚棠眼泪都出来了。
老张这才反应过来“袭击”他的是谁,当即晃了晃被酒液浸昏了的脑袋,把人给放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听到大家的笑声,他心里说不来气那是假的。
加上喝了酒,于是说话的声音就重了点。
“周晚棠!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神经!”
周晚棠揉着自己被弄痛了的手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想干什么他不知道吗?!
正委屈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转,忽然又听得她家老张所谓的“兄弟们”在笑。
“哎呀,张哥,嫂子这不是想牵牵您的小手嘛!你骂人家干嘛!”
“就是!一点儿不懂得怜香惜玉,瞧我嫂子,眼泪都要出来了,人还给你生孩子呢!”
这一声声的糙话,加上张志刚那副混账样儿,让周晚棠又羞又气又委屈。
她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先是被自己亲妈骂,到了这儿想自己丈夫跟自己浪漫一下,结果被丈夫骂。
这就算了,还要被这么多人揶揄、看笑话。
周晚棠满心苦楚,放眼望去却找不到人诉说,于是又不自觉地看了明香那边一眼。
只见桌子底下,明香那只柔滑娇小的手被曾易青铁铸一般的大手包着。
而在桌面上,曾易青没和大家喝酒,而是用空出来的那只手端着碗,继续听大家说话。
只是他端着碗的那只手指节喷张发白,显然在忍着什么。
而明香看上去是笑得温婉,实际上总是凑他耳边说话。
那样子,连她这个同为女人的人,都面红耳赤。
果然,就是个狐狸!
周晚棠愤愤地踩了张志刚一脚,跑了。
气得张志刚瞪大了眼睛看她,最后还是只能端了酒,跟桌上的其他人打哈哈。
“这虎娘们,今儿不知道又哪根筋搭错了。”
“来,咱们继续喝酒!喝到晚上咱就接着喝!”
晚上的那顿,明香不用再做点心。
星洲岛这边办寿宴的风俗是主打中午的这餐,晚上就没那么隆重了。
甚至如果家里有事,有些人都会不来,在自己家里吃。
不过今晚徐大姩家的这餐依旧热闹,因为中午那顿,大家都知道徐大姩这突如其来的豪爽风格,晓得晚上肯定也少不了好吃的。
晚上确实菜品也很丰富,不过大家才知道不再有明香的甜品,马上一个个就叫嚷起来,显得颇为遗憾。
他们一个个跟商量好了一样来给明香敬酒,表达着对她和她点心的肯定。
里头什么年纪和地位的都有。
甚至还有上头来的人,连张志刚这位师长都要叫一声首长的。
不过明香并不在意这些。
她不按身份地位分人,她只按自己喜不喜欢。
于是她这副样子,在人家眼里又变成了进退有度、不卑不亢以及礼数周全。
从五湖四海汇聚到这场寿宴上的人,却把赞美的词汇不要钱一样砸进她这个小媳妇儿的耳朵里。
明香听着这些好听的话,心里更加飘飘然。
她从来不掩藏自己的虚荣,是的,她就是喜欢听别人给她吹彩虹屁。
只要让她开心的,她都喜欢。
口中是美味佳肴,耳边是对自己的肯定和喜欢,身边有一个时刻注意着她,给她端水、夹菜、擦嘴,牵着她的手,挣开还会生气的帅比硬汉制服伴侣。
再看看漫天星子毫无污染,又觉海风微凉,明香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醉了。
寿宴过后,宾客陆续离场。
明香也准备回家了
,却被徐大姩拉着手,到了不远处一棵大芭蕉树的背后。
徐大姩满脸笑意,眼里全是对她的感激和欣赏。
她从兜里拿出来一包东西,掀开上面的手帕,把里面的钱和票强硬地塞到明香手里。
“明香,喏,你的工钱,辛苦你了这一整天的。”
“我知道你又要跟我客气,你别让我在这么好的日子里跟你置气。”
明香:“……”
明香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那一叠票子,笑笑地望着她。
“姐,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收你钱了?”
说着就把钱给推回去。
不想徐大姩看了她一会儿,却忽然一把抱住她,伏在她肩头哭了起来。
客人还在,徐大姩哭得很隐忍,过了很久才能正常说话。
“好明香,你就收了这钱吧!”
“真的,姐不缺这几千块钱,就是缺,姐也喜欢给你用。”
“今儿要不是你,我哪能让人把我徐大姩看得起啊!”
明香不习惯这么情感浓郁的场面,于是只能木僵着,轻轻拍着她因为气血足了,而清瘦了许多的脊背。
“可是姐,你的钱是要养娃的,你家四个小子呢!”
徐大姩从她肩上起来,用手帕颇为优雅地擦了擦眼泪,优雅得都不像她了。
她笑着:“那咋啦?我的钱我用。既然是他们吴家要生这么多儿子,那当然是吴建国那老东西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