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茶从白瓷描金边贴了玫瑰金箔的茶壶口倒出,桌面上的奶油蛋糕……
明香能做出来那样的蛋糕吗?
如果她能做出来,她把全部的身家给她都没关系!
她愿意为她倾家荡产!
周晚棠忽然觉得害怕起来,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
但她那点儿害怕马上就被酥油鲍螺给予的满足感给冲得一干二净。
然后等那满足感再过去之后,她的心里又升了一种快意的感觉。
看吧,还得用到牛奶、奶油、黄油那一类的。
说是做古法点心,结果还是偷偷地作弊了。
她又舀了一勺,边品味着那让她向往与心悸的奶香和绵密的触感,边看了自己妈一眼。
老太太还是那样淡淡的,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周晚棠:“妈,怎么样?”
老太太摇了摇头。
周晚棠顿时又是一阵暗喜。
嫉妒在她这儿永远第一位,只对明香,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
后面又上来了一道什么冰雪冷元子,说白了就是各种颜色的汤圆浸在放了碎冰的冰水中让大家吃。
外形看着挺雅致挺唬人的,但其实就是借了冰箱的力,让大家在这大热天吃到了冰沙而已。
周晚棠一边不甚优雅地端起碗把里面仅剩的一点儿冰糖水儿都喝完了,一边这么想着。
她深深地喟叹了一番。
这元子做得是真柔润啊!
不禁又想到自己做的那些开裂的青团。
她赶忙放下碗,正襟危坐。
没事没事,她知道自己学艺不精,没有信服力,但她这不是把她家老太太带过来了嘛!
到时候让她妈当着大家的面给明香露一手,大家就知道什么叫做一物降一物了。
本来想着,今儿光点心就吃了这么多,应该再没有别的点心上来了吧?
谁知筵席快要结束,又给每个人端上来一些嵌字豆糖。
淡黄色用豆粉做成的比骰子一样大小的坚硬豆糖也有六个面儿,其中一个面儿上嵌了用黑芝麻粉做成的黑线字。
有“福如东海”的福、如、东、海四个字,四个刚好凑成一块儿摆在盘中。
也有写“寿比南山”的,还有写“长寿安康”、“吉祥顺遂”的,都是一组一组地拿了牛皮纸装着,让人给带回家去。
弄得在场的人笑逐颜开,又连连称奇。
“他娘的,今儿这饭还真是吃对了,整这么一出呢!”
更懂事的已经过去给徐大姩的妈贺寿去了。
一位妇人把手里拿的那些豆糖放在手心给老人家看。
“伯母,您啊,真是福气大,生了这么个好闺女!”
“那我刚好也就借您女儿的花献给您这尊佛了吧,我祝您啊……”
她低头笑盈盈摆弄着那几个糖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马上又有人加入。
“我看看我这……”
“嘿,那我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 但过了会儿又频频拿袖口擦眼泪。
她这一辈子,生了好几个孩子,她都稀罕, 她都心疼。
可大姩是她第一个孩子, 她说心里话,她对这个孩子确实比对后面几个更亲一点儿。
她自己在家也是大姐, 头一个生的大姩也成了家里的大姐。
作为大姐,就意味着担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
她是看着自己这最大的孩子走过来的。
大姩这个人, 别看嘴上不饶人的,但其实非常懂事也非常顾家。
小时候就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帮她干着干那。
五岁的时候就端了凳子站灶台上帮着做饭了。
七岁农忙的时候,早起抢在去地里之前想把衣服洗了, 结果因为没吃早饭,头昏直接摔河里去了,差点小命都没了。
但她从来不抱怨, 对弟弟妹妹也总是笑容满面的。
也从来不打骂弟弟妹妹们,反而在外面会护着他们。
有一次给弟弟妹妹们出头,跟比自己大五岁的男娃打架, 打得鼻青脸肿都扯着那孩子的头发不撒手。
这么好的孩子,她多希望她能跟她一样嫁个对她好的人。
可以不用那么大富大贵的,但得打心眼里疼她。
可这孩子却偏偏看上了吴建国。
吴建国这个人, 没什么大毛病, 就是太霸道。
后面他从了军又当上了军官, 村里人都过来跟她说, 她家大姩眼光好, 今后都是好日子了。
可她就是不安心。
方圆百里她见得太多了,男人一旦升官发财,那一定不会对糟糠妻多好的。
就算是军官, 就算军民一家亲,她却知道他不管怎么样都是个男人。
男人发达了,在自己女人面前就容易开始犯浑。
好在大姩她也有本事,胜任了组织给她的工作。
可谁知,这生娃的问题又来了。
老太太记得自己那会儿几乎天天以泪洗面,因为大姩总是会被吴家人气到跑回娘家来。
自己的心头肉差点被逼到跳河,那种感觉,她到现在都不敢去回想。
终于,大姩生下了大宝,是个儿子。
老太太心说这下好了,终于不用被吴家人说了。
没想到又要生老二、老三、老四。
大姩每次生产她都去服侍过。
看到自己最心爱的孩子一次次地过鬼门关。
看着那么坚强的人,一次次痛得在床上打滚。
看着生完孩子以后,大姩那脸难看得跟死人一样,老太太每次都差点厥过去。
只不过是想着女儿还要吃营养、身子还要人擦,她才强撑着没晕过去。
而自己那些亲家,就只知道乐呵呵地去抱孩子,从来不知道问一句她家大姩痛不痛。
她这一生啊,为大姩操心得,有时候想想都要流眼泪。
好不容易孩子们也大了,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家大姩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不舍得吃不舍得穿。
啊,应该是那年,大姩带着仅有三岁的大宝回娘家探亲。
那时候,自己听到村里人在背后编排大姩。
“哦哟!这个徐大姩,命好得了那么厉害一男人,自己却抠门得紧。”
“瞧她身上那褂子,布丁足足打了九个!”
“这年头,连我都是能不穿打补丁的衣服就不穿了,她还穿!啧啧啧。”
“是啊,也没多大年纪,看着多显老,那一身虚胖,那一点血色都没有的嘴唇,也不知道给自己弄几只老母鸡补补。”
“瞧你这话说的,她又不是傻子,她自己不知道补?那是她男人不让她补呗!”
“是啊,吴建国现在出息了,不定哪里有更好的女人巴结着呢,说不定天天想着升官发财死老婆呢,哪里会心疼她?”
“对对对,这种事还少吗……”
从那以后,这老太太的心没有一天是不揪着的。
想着只要大姩回来,就不管不顾,一定要把家里的鸡鸭杀了给大姩补身子。
谁想大姩居然不来了。
连书信都断了。
让她弟弟去找她,回来的时候都说姐姐没事,好着呢。
可好着为什么不回娘家呢?
老太太多精明的人,一下子就猜到是吴建国不让大姩跟娘家牵扯。
那时候,老太太是又恨又后悔。
当初她就该听村里头那些老姐妹们说的,既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既然大姩都已经和吴建国在一起过了,就该让大姩嫁给他。
不然拂了未来姑爷的面子,到头来受气的还是她女儿。
可自己可是亲眼看着吴建国打过大姩的,让她怎么放心把自己最心疼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那几年,老太太又是提心吊胆过来的,一想到大姩就抹眼泪。
天高水远,她也不知道女儿有没有再
被姑爷打,有没有再受气,每天过得累不累,吃得好不好。
谁想突然有一天,大姩回来了,带着一大包一大包的东西。
可老太太根本不在意她送的那些东西。
让她那双总是含着憋屈热泪的眼里突然亮起来的,是女儿那身风风光光的打扮,和那张气血十足的脸。
只是看了那么一眼,她就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最近过得很好。
身体好心情好。
就好像突然想开了,突然舍得把放在身上的重担给放下来,突然愿意对自己好一点了。
她高高兴兴地在家里又把自己的女儿好好养了几天,忽然听得女儿说要把她带去她那边过寿。
老太太那个心啊,一下子就放了下来。
可去女儿那儿过寿终归是不像话。
没有人会这样做,家里的弟弟弟媳也不会同意。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不孝顺,老母亲才必须得去大姐家过寿呢。
而且她也知道,吴建国肯定也不会同意的。
到时候平白弄得夫妻俩吵架,对谁都不好。
可大姩却坚持要接她去那边儿玩上几个月,甚至为此都哭了起来。
她没办法,只得把几个孩子找过来商量。
没想到大姩这次决心坚定,早就把话跟弟弟弟媳和妹妹都说清楚了。
这几个孩子也都不是孬的,弟弟妹妹是大姩带大的,姐姐说什么是什么。
弟媳妇们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也很感念大姩对他们的照顾,所以也都答应了。
于是这件事就板上钉钉了。
在去星洲岛的路上,老天天还是忐忑的,虽然她性格要强,一点儿也不显在面上。
她怕到了岛上,吴建国跟以前一样不给她这个丈母娘面子。
吴建国这个人,别看是个军官,见过世面,却特别讨厌她,只对她小肚鸡肠。
以前大姩回娘家,他过来接她回去,只要自己说了难听的话,吴建国都是张口就骂,一点儿不给面子。
他人高马大,她也不复年轻时了。
这要是再被他像对敌人一样吼上那么一次,她觉得自己可能承受不了。
可谁知也不知道吹了什么风,到了岛上,吴建国得了消息,居然提前派了车过来接她和大姩。
正狐疑着,到了吴建国家里,他不但没对她横眉冷目,还亲自倒茶,连在他家给她办寿宴他都没说一句话。
可把老太太给惊到了。
本来徐大姩在娘家的这几天,总给村里打电话,说家里孩子没饭吃,骂大姩这个妈不像妈。
谁都知道大姩是被他赶回娘家来的。
而且这次跟以前都不一样,大姩居然没带孩子来,那就说明吴建国是真的把她给气到了。
两个人之间必然出了很糟糕的事,说不定吴建国都恨不得要像旧时候那样休了大姩。
老太太不肯过来的更大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她不想给女儿添麻烦。
大姩到了这个年纪,真要是被男人给休了,那后面的日子可怎么过唷!
谁想到了岛上,她家大姩一点儿被抛弃的样子都没有,每天乐呵呵的,还满岛都是朋友。
这就算了,来这几天,老太太还发现自家女儿不干什么活了。
每天就是吃吃喝喝,嗑瓜子吃点心,顶多做做饭,洗洗衣服。
哦,饭是不给吴建国吃的,衣服也是不给吴建国的洗的。
自己的女儿好像一下子做了家里的主,又懂得自个儿心疼自个儿了,自己不高兴那都是瞎说。
可她看着大姩那么明目张胆跟吴建国对着干,吴建国却没发火没骂人,反而好像故意在粘着大姩,她也觉得有点惊悚。
她的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就怕吴建国是留着今天她过寿的日子来发作。
谁想寿宴都要结束,不但什么都没发生,她吃到了这么多好菜好点心,现在又受到了这么多人的祝福。
她看着那些热情的笑脸,看着她们手里拿骨牌一样的写了字的豆糖,乐得眼泪哗哗地。
她的大姩啊,她最放心不下的大姩啊!
现在她可以放心了,真要是有那么一天去了,也可以瞑目了!
就是不知道自家女儿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这边又是心酸又是高兴,笑着哭,哭着笑的。
那边的徐大姩见了,也没忍住落下泪来。
她都不敢想象,如果不是明香上了岛,她会怎么样。
一辈子都不能给从小最偏爱她的母亲买上一捧瓜子,更别说吃上这么好的点心。
母亲七十大寿必然也还是在弟弟家过。
那时候她不确定吴建国这老狗东西会不会让她去给母亲祝寿。
然后她就带着一辈子的遗憾和弟弟妹妹们的怨恨直到死。
让她老娘后面一直活在对她的担忧和往事的追悔中。
现在好了,都好了。
她活得轻松自在、随心所欲。
母亲和弟弟妹妹都不用再为她操心、憋闷。
孩子们也终于可以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姥姥怀里,享受隔辈亲的厚度。
徐大姩母女都很幸福。
某些人心里却起了疙瘩。
吴建国背着手,不动声色地朝那边吃席的周晚棠看了一眼。
他一向作风端正,也和以前的徐大姩一样古板,不会和别人的家的媳妇儿有牵扯。
哪怕是必须得说几句话,那都是速战速决。
可前两天,当周晚棠喊住他,跟他说起徐大姩请明香在寿宴上做点心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停住了。
周晚棠的母亲在江南那一块儿算是个人物,祖上一直翻上去,旧社会的皇帝都要吃他们做的点心的。
为人又严肃、刻薄,见到点心做得不好还喜欢摆弄的后生,当面给人难堪的事也没少干。
吴建国一下子就懂了周晚棠的意思。
于是临时下了个口头请柬,把周晚棠那过来探亲的妈也一并请到了自家丈母娘的寿宴上。
他管不住徐大姩,他还不能让明香难堪一下了?
要不是明香这混账小媳妇儿,他老婆能有样学样,一天天的跟发神经一样吗?
所以他出手对付明香,他不心虚,他觉得自己堂堂正正!
那边,周晚棠接收到了吴建国的视线,心里更着急了。
这寿宴都要结束了,晚上那顿人不一定来得这么齐了,自己这妈到底在想什么啊!
这要放在平时,早嘴角噙着冷笑,坐那儿颐指气使地就评价开了。
“哎呀,明香小同志,你这些点心做得可真不像样,点心哪儿能这么做啊,太不像话了。”
“咱们既然要做点心,就要发扬传统,不要乱来,给咱国家丢脸!”
今儿个是怎么了?
不是一直板着个脸吗?不是说花里胡哨吗?倒是说啊!
周晚棠赶忙朝她妈坐近了点儿,把她妈拿着古法豆糖对着日头看的手给拉住了。
她凑到她妈耳边:“妈!你说句话呀!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妈收回手,转头看着她。
那双眼里黑沉沉的,看得周晚棠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你要我说什么?”
周晚棠:“……”
周晚棠噘嘴,眉头也皱了起来。
“妈!你怎么了!怎么这么跟我说话!”
“这么多天没见过,你都不说疼疼你最小的女儿,你还在这凶我,我怎么你了你就凶我?我还带你来吃酒呢!”
说着又极速变脸,讨好一笑,亲热地挽起她妈的臂弯。
“妈,今儿这些点心做得也太不正宗了,你说是吧?”
“都什么跟什么呀,反正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做点心的。”
她看着面前点心的空盘,舔了舔唇。
“说什么为了庄重这次做的都是古法点心,结果那个什么酥油鲍螺是用奶油做出来的。”
“还有那个什么冷元子,不就是最近汤圆吗?用冰箱这种洋玩意儿冰了一下,就叫了那么个好听的名糊弄人。”
想了想,更是觉得愤懑。
“还有那个荷花酥,咱们国家的酥饼讲究的就是一个雍容华贵、大方典雅,尤其是这荷花酥,那都是酥饼里头一份儿的!”
“她做的比指甲盖儿还小,还作为点心里的配角,真是一点儿传统文化都不懂,在这里卖弄,也就偏偏这些下里巴人。”
周晚棠越说,声音越大。
是她从小的教养和她作为一位老师的本能,让她没有把声音放得更大。
实际上她恨不得拖把凳子当讲台站到众人面前,让所有人听到她说的这些。
她恨不得她妈也自发地、气势汹汹地站上那个讲台,给底下这些无知的、只知道吃的宾客们上一堂课。
别被这些点心的花里胡哨给骗了,真是给咱们国家的文化瑰宝抹黑!
没想到她妈又黑着脸看了她一眼,随后一手把豆糖放回牛皮纸拿着,另一手把她拉了起来,直接就往周晚
棠家那边走。
周晚棠一时没反应过来,等被拉扯着走了几步,才赶忙停住脚步,有些讶异地望着她妈。
什么情况?
周晚棠都怀疑面前站着的不是自己亲妈了。
她眼睛盯着她妈的脸,难以置信地开口:“妈!你是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