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赢月正式出嫁,锣鼓喧天,十里飘红。
般般出席了短暂的半个时辰,她身子沉重,不能久站,没过多久就回宫歇息了。
第二日睡醒后,从云为她按摩腿脚,“羹儿公子将李由好一通灌。”
“真真是孩儿心性,顽劣爱玩。”般般刚说完这话,忽觉肚子一沉,一股诡异的疼钻了出来。
她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抓住从云的肩膀。
从云瞧见了王后腿间流淌的羊水,“啊呀!”她当即腿软,立马扶着圆桌起身,“我去喊侍医!”
这两日产期临近,朝阳宫偏殿候立着好几位女侍医。
秦王正在朝堂之上与宗室朝臣辩论,秦驹忽然小跑进来,神色急匆匆的说了句什么,众臣还没表示,就见秦王撂下大家就走了。
这次,呆傻如昌文君也猜出发生了什么,大声说:“王后是不是生了?”
“算算日期,确实是了。”
“这是好事啊。”
“我大秦终于有子嗣降生。”
文武百官皆喜气盈盈,互相讨论着王后与王上的孩儿会是什么样子的。
“那我等都…”散了?
“散了?”你疯了。
“当然是等着了!”
“王后生的可是大秦太子,你想往哪儿走啊?”我看你是飘了。
朱氏与庞氏一早入宫,等的心如刀绞,朱氏为人母最能体会产子的艰难,竟然掉了眼泪靠在宫奴的身上,“我儿吃苦了,吃苦了。”
嬴政就在床边,侍医们不许他进来,他脸色难看的将人一顿呵斥,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从不知血是污秽之物,即便是君王,有何不能见的?若是能被女子产房的血给妨碍到,那他趁早别当这个秦王,死了得了,命这么脆弱?
般般耳边嗡嗡嗡的一片声音嘈杂着,她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仿佛是在吵架,表兄又发火了,他发起火来很吓人。
她费力的握住他的手,他顿时安静了下来,伏在床前焦急的看着她,她听不清他说话,看嘴型约莫是在唤她的名字,“般般。”
这声音由远及近,又被拉远。
她最后一个用力,婴孩哇哇哭的嘹亮,她太累了,眼皮扛不住疲倦缓缓闭上。
侍医抱着过来想让他看,“王上您瞧,是个男婴。”
“看什么看!拿一边去!”
“王后没动静了,快看看她!寡人要你们何用!”
秦王的嗓音发颤,状似要晃人,又不敢碰她。
侍医抱着小公子尴尬了,“……王上,王后只是脱力睡着了。”
秦王犹然没反应过来,脸上的惊惧真切的倒是有几分滑稽:“啊?”
侍医本该惊讶的,因为她从没见过秦王脸上会出现这种表情,很违和,也很不真实……但她更憋不住笑。
般般似乎做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梦。
梦见一树梨花下的孤儿院,她抬起头坐在窗边,手掌瘦弱、皮肤白里透着黄,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在昭阳宫生孩子呢吗?
这时,窗子外传来车子引擎的声音,一辆漆黑的豪车缓缓停靠。
梨花伴着雨丝缥缈,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从车门边撑伞,一道身形颀长的少年出现在门边,下一刻,他精准的顺着她的视线望过来。
光影白雾围绕,她看不清他的面目。
那是谁?
猛地睁开眼睛,入目是熟悉的床幔,口齿发干发粘,她下意识呼唤了从云的名讳。
“王后,您可算醒了!”从云和牵银一同挤在榻边喜极而泣,“您睡了一天一夜!”
从云端了清水过来为她润口,扶她起身,牵银托了两个软枕让她靠的舒服些。
“一天一夜,这么久吗?”般般犹不真实,揉揉眼睛,想起了什么赶紧掀开被子摸摸肚子。
“太子殿下被抱去偏殿,有奶娘顾看着,”从云解释道,“殿下生性嗓子洪亮,不是哭便是闹,精力旺盛的很,王上嫌他吵闹让您歇不好。”
牵银则捧着手,眼睛亮晶晶道,“娘娘,太子殿下被赐名为肇,降生第一日就被册为太子,起初宗室还有反对的,王上一概没有理会,他说啊,”她学嬴政的只言片语,“王后的孩儿乃是寡人之第一子,理应册为太子,承宗庙社稷。”
从云被逗笑,不轻不重的拿手肘撞了一下牵银。
这些般般早有预料,倒也没有特别惊讶,不过高兴定然是高兴的,于是露了笑不屑的哼了一声,“旁人管的就是宽。”
“快将肇儿抱来给我瞧瞧。”
不多时,奶娘抱着肇儿过来,一见到王后立即跪在床榻边,小心翼翼的将婴孩放置在王后身边,“娘娘,太子殿下方吃了奶正睡着。”
般般屏住呼吸,拨开襁褓小心翼翼的瞧。
“他好小,太小了…”她无措,不太敢伸手去摸,上回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婴孩,还是羹儿。
这竟是她生出来的吗?
婴孩皮肤略略泛着红,但已长开,并不皱巴巴,她轻轻摸了一下,像极了在摸一个皮薄馅儿厚的水晶包子,指尖都不敢用力,生怕戳破了。
“初初降生的孩儿都这般。”奶娘温声解释。
话音将落,被戳了一下脸颊的婴儿被弄醒一般慢慢睁开了眼睛,奶娘一愣,“他睁眼了?通常来说因为产妇分娩过程中,受到产道挤压眼皮水肿,一些孩子要三天才会睁眼,七八日才会睁眼的也大有人在。”
周遭一片惊呼,个个奉承太子不是一般的婴孩。
般般却被摄了心魂一般,轻轻在他眼前晃晃手,他反应慢半拍,隔了几秒才慢吞吞的顺着她的手移动透彻的黑色眼珠看向她。
奶娘神情激动,沉浸在太子睁眼的喜悦中,“初生的孩儿视力极差,目下是看不清周围的,因此会动的东西更能吸引殿下的注意。”
般般听了这话,赶紧多晃晃自己的手,果不其然,他跟着她的手看来看去,逗了会儿他疲倦的打了个哈欠,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又睡啦。”
“王后娘娘,婴孩一天要睡八、九个时辰呢,这是因为他在娘娘的肚子里睡惯了,还不曾改过来,日后有您们亲近的时候。”
“哦,那他就放我这儿吧。”般般爱不释手,就想多看看这小婴儿。
奶娘自然没意见,屈膝称诺。
奶娘一出去,从云过来细细说了奶娘的来历,都是嬴政事前找的,身家清白性子和顺。
不需般般去操心什么。
陪着自己的孩儿又眯了会子,外头来报说是太后来了。
姬长月进来问了般般些好不好的问题,挨着床榻边坐下,略显哀惆的道,“这孩子跟政儿生的可真像。”
“这眉眼、这鼻子。不过嘴唇像你,耳朵也像你。”
“那我不敢想肇儿生的得有多好看。”般般这么一想,颇为喜滋滋的。
姬长月没好气瞥她一眼,嗔道,“做了母亲怎地还这样孩子气?”
“无论我和表兄多大,都是阿母的孩儿啊。”般般说的理所应当,“况且表兄生得好,是因为阿母长得好看,这都是有原因的,如此说来肇儿容貌好,也多半是阿母给的。”
“好好,我说不过你这张嘴。”姬长月脸上的笑意止也止不住,“打小你就是个莽撞又机灵的,我看啊,肇儿也不遑多让。”
“哪有?”般般不服。
“这孩子昨日刚出来,便迫不及待要睁眼,”姬长月还记得当时的情状,“睁不开,偏要睁眼,眼睛不舒服便嚎啕大哭,明明方才出生什么都不懂的,就惦记着要阿母了,被奶娘抱着不肯罢休。”
“只是政儿怒他吵着你休息,强硬叫奶娘抱走了他。”
“当年政儿也是这般。”姬长月说着,露出些许的笑意,轻轻抚摸肇儿的脸颊,“先王抱着也不管用,只肯让我抱,早早睁了眼到处看,对世间的好奇大过天,从会爬开始,屋子到处都被爬过,爬到院子里险些被公鸡啄。”
般般试着想了一下场景,想不出表兄被公鸡啄的样子。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正说你呢,你就回来了。”姬长月起身让出位置,“快些看看孩子吧,你也是,一刻都停歇不了。”
若不是听说王后醒了,恐怕他不会提前回来。
“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有什么可看的,话虽如此,嬴政还是在检查完表妹的脸色和神态后,顺带瞧了几眼正在安睡的婴孩,转而问她,“你如何?可有哪里不舒坦的?”
“我没事。”般般总觉得好似许久都没见到表兄了,不自觉语气带上了些撒娇。
嬴政听出她的依赖,抬起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神态温软了不少。
姬长月晓得夫妻俩要说体己话,便先出去。
内室只有两人,般般立刻张开手臂要抱抱,嬴政失笑,将人拥入怀里,“就知晓你当着母后的面不好意思。”
那怎么了!
般般依恋的蹭蹭他,“我好想你。”
“我也是。”他抚摸她的长发,“…你睡得太久。”
“吓到你了?”
“嗯。”
她也不清楚自己睡这么久跟那个梦有没有关系,它像梦又非梦,记忆中的孤儿院哪有什么梨树?她也不可能闲着没事坐在窗边看风景。
还有那个看不清脸的少年,瞧着约莫有十七八岁,生的极高,身形倒是跟表兄十七八岁时有些像。
许是她近来老是想现代的事情,这才梦见那些。
“我只是累了。”般般弯弯眼睛安慰他,“我要活的长长久久,一直跟表兄在一起,才不会一睡不起呢。”
般般睡了一天一夜,嬴政每隔半时辰便要叫侍医诊脉一次,次次都确定她只是睡着,身子并无大碍,他险些忍不住想将她唤醒,可触及她眉眼间的疲倦,终究止住了手。
“这话,以后不许再说。”嬴政不悦,恨不能缝住她的嘴巴。
她自幼说话便没个顾忌,生啊死啊的挂在嘴边,从不避讳。
不说就不说。
般般嘟囔着,拿脸颊在他颈窝处蹭来蹭去,半分都不愿与他分离,他身上淡淡的气息萦绕在鼻息中,经久不消,也在慢慢的舒缓她有些紧绷的神经。
般般醒来,用膳不宜大油大荤,简单的用了鸡丝粥,搭配青嫩的菜心,晚膳后,她看着奶娘哺乳,有些怔怔然。
从云端来一碗熬好的的汤药过来,“王后,温度适宜,您要现在用药么?”
这时候的豪门贵女产后基本没有自己哺乳的,哺乳被视为一种体力活、粗活,应当由下人代劳。
且母乳说白了其实是由产妇的血水转化,要哺乳长达数月,也在耗费母体大量的血液,不利于产后恢复。
权贵之女的身子是很娇贵的。
且通常女子会连续生育,哺乳的还要自己来的话,只会让身体更加虚弱,所以稍微有些权势的都会请奶娘。
虽说嬴政并没有打算让她连续生育,却也不同意让她亲自哺乳。
胸脯有些涨涨的难受,般般赶紧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是用来停止泌乳的,“要喝多久才能好?”
从云已经问过侍医了,这会儿对答如流,“约莫要三个月,停的太急太快亦会损伤身子。”
“您若是憋得难受,侍医说奴婢们可以帮着出一出。”
“?”她一愣,狐疑,“何意?是要自己挤出来吗?”
从云听了这样直白的话,也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点点头。
“……”那算了,她也不好意思让人帮自己啊。
坐月子的日子倒也不难熬,就是不能沐浴可把人给难受死了,胸口时不时憋得难受,她确实自己偷偷挤了两次,弄完能稍微舒服一点点。
完事儿看着那乳白色的奶,她变态一般偷摸自己尝了一口。
……哇。
这什么味道啊。
毫无味道。
除了有一丝淡淡的甜和乳香之外,就像在喝水。
她口味重,平素喝奶茶,都要加多多的牛乳呢。
可这挤出来的奶又不敢给肇儿喝,怕他喝了之后不喝奶娘的,那就麻烦了。
“倒了?”她犹犹豫豫。
从云睁大眼睛,不同意,“这可是由王后您的气血转化,颇具养份,怎能轻易倒了?”
般般也同样瞪着眼睛:“那你说怎么办?”
让她再自己喝掉吗?好诡异啊!
从云劝她,“您自己——”
“我不喝我不喝我不喝!”某位王后开始闹脾气了。
两人各执一词,最后被存放了起来,盛夏时节也用了冰,倒也不会坏掉变质。
到了夜里,前朝下了逐客令的消息就传了过来,牵银服侍般般用膳,疑惑问,“逐客令是针对所有的外客吗?长史大人昔日做过客卿。”他可是外客的代表人物了。
“若是李家举家也被驱逐,永宁公主怎么办呢?”
“李斯怎会老老实实的离开秦国。”般般一点也不担心他,“况且赢月嫁给了李由,大王定然不是真心驱逐他。”
端看他如何做罢了。
嬴政前朝事务繁忙,晚膳招待宗臣,没有回来用。
用了膳,般般这两日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侍医也推荐她每日走动走动,说是卧床不动不好,不利于身子的恢复。
侍医没有说的太明白,但般般自己清楚,这是为了子宫加快收缩,排出产经,帮助肠胃蠕动,躺的久了肌肉和四肢也无力,总的来说还是要下床走一走。
走了一小会儿,额头一层热汗。
从云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提心吊胆的,生怕她哪里不舒坦。
肇儿夜里活跃,不肯睡觉,用了晚膳般般将他抱过来放在摇篮里,自己在旁边慢慢走动,也可以跟他说说话。
正跟从云说着话,就听摇篮里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啊~”
两人齐齐顿时,一同探头看。
他慢吞吞的摆动藕段一般的小臂,一对黑葡萄似的透彻眼睛看来看去,一见到般般,张开没牙的嘴啊啊叫个不停,露出两排肉肉的牙床。
“宝宝,你好可爱。”般般的心都化了,捧着脸傻笑出声。
从云道,“今日午后您歇息着,王上到偏殿看望太子殿下,殿下弄湿了王上一身,朝服湿的透透的。”
“这样好玩的事情我竟然不知。”
从云回忆了一番,掩唇而笑,仔细说来。
当时嬴政抱着儿子,逗弄了两句不到,忽然手臂一湿,他亲眼看着肇儿那开裆裤里呼噜噜的尿,顺着他的衣袍往里面流。
他都愣住了,黑着脸那句‘放肆’没说出口,手足无措,又不能扔了,可抱着他一泡尿还没尿完,尿的他受不了了气急败坏斥责他不许了,要他立马停止。
奶娘都吓死了,直说太子殿下听不懂,他什么都不懂呢。
般般都无语了。
服了,孩子尿一半怎么可能停得下来,你以为水管呢,捏住就行了?
逗着孩儿,额头的薄汗慢慢褪去,从云见她口渴,说道,“不若奴婢将那些奶添些果肉丁,制成甜果乳您用了?”
“……”谁懂,婢女一心一意的催她自产自销。
“好吧。”
跟孩儿玩了会儿,将他送回偏殿,牵银服侍般般简单擦洗身子,不能沐浴也只能这样,不过头发倒是可以正常洗,洗后及时绞干便是。
得亏她是王后,生了孩子什么都不用自己做,夫君贵为秦王每天也会抽出时候照顾她、看望孩子。如若是要事事要她亲力亲为,那真不知道生孩子来做什么。
般般百无聊赖的这般想着,躺着让人弄干头发,换了身衣裳出来躺下歇息,宫奴们为她通头,精心的抹些呵护发丝的花香精油,干了之后发丝丝滑如绸缎,自然生香。
嬴政回来的不算晚,无论在外遇到什么事情,回到昭阳宫都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的,左右看一看,不见人。
“王后呢?歇下了?”
牵银道,“王后梳洗后由宫人通头按摩,许是太松乏了,已然睡下。”
说罢,她例行公事询问一句,“王上可要传膳?”
“传吧,比照王后的。”他随意道。
跟宗臣们相谈,自然注意不能放在晚膳上,虽说当时满桌佳肴,他也没用几口。
转目,他看见桌上放着一盏奶茶,端起递到鼻尖轻嗅,没有茶味,牛乳里放着些桃肉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