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般般忙迎接上前,她在大场合素来乖顺,装的一副端庄贤惠的模样,“你回来了,车马劳顿,辛苦了。”
嬴政扶着她的手下来,旋即握住她纤肌弱骨的指尖藏于宽袖之下,“王后今日描眉扫唇,睫如蝶栖,肌若新雪,甚美。”
她矜持的笑笑,小小的雀跃自眼梢溢出。
嬴政不自觉浅笑。
一王一后相携登上王座,百官入朝跪拜,侧立两边,静候他国质子入殿。
“表兄此番去雍地如何?姑妹身子可好?”要说,他也确是神经病,用过了晚膳忽然说要去看母后,想起一茬是一茬,压根拦不住,她说陪他一同去,他也不同意。
说是马车颠簸,一来一回也不在当地休息,还是让她在家中歇息,般般本就怕累怕苦,听见表兄这么说就同意了。
“挺好的。”嬴政移开目光,看向大殿之下的嫪毐,将视线投向更外面,安抚似的轻轻拍拍她的小手。
即便是坐在王座上,表兄仍旧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上一次他这样握着她还是他强行要将她带离邯郸。
般般挨他愈近,小声道,“莫非表兄紧张,说起来你与燕太子也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是有些。”嬴政道,“倒也说不上是紧张,不知他如今是何种模样?”
“你前几日还说他心胸狭窄记仇,温润如玉都是装的。”
“……”
嬴政一阵无语。
不轻不重的捏她的手指,“王后听错了,这话非寡人所言。”
哦,当时说人家坏话,现在不承认了。
秦王是要面子的嘛。
般般给他这个面子,自言自语,“啊,我听错了吗,应该确实是我听错了吧。”
谈话间,内监高呼传燕太子觐见,周遭的官员们纷纷肃穆以对,王座上的夫妻也不再低语说笑。
咸阳殿宽大高耸,顶空约莫能有个十五六米,开阔面阳,由是,臣子禀朝中大事需大声说话,还会有细微的回音。
太子丹携李歇一同上殿,跟随的还有两个燕国护送的将军,将人送到他们便会离去。
太子丹以左手覆其右手手背,恭敬俯首,“外臣姬丹拜见秦王,秦王万年,拜见王后,王后千岁。”
……到底凭什么王后就得比王上少活九千岁。
般般脸上的端庄笑脸微僵,隔空给正在见礼的太子丹甩去一个刀子眼。
“姬丹,你我多年未见,只认脸,你可还能辨得清我啊?”
太子丹抬眸,首先望见的便是体态若虎狼的秦王,他早已不是当年身处邯郸的可怜质子之子,秦王冕旒影影绰绰的遮蔽之下,显现出对方那对犀冷的眸子
缘何说他是虎狼体态,约莫是秦地的风土与血统如此,秦人素来长的高大威猛,面容也不太像中原人,包括他的眼瞳颜色,也不是纯然的漆黑色,眉弓极高,鼻梁高挺,唇薄而宽,勾着若有似无的笑。
玄色的秦王朝服,金线绣着奇异的图案以及符号,赤热的红与鲜血注目。
跟他对比起来,他身侧的王后简直小鸟依人,体态纤细状若无害的兔子,唯独那对机敏的眸子睁的浑圆,一如兔子机警时竖起的耳朵。
“是有些辨不出了。”姬丹慢声舒缓的笑,“王上,你我已有十年未见了,慢慢十年,改变的东西太多太多。”
“丹仍如往昔,此番质秦,丹带了一份小小的礼物。”
“哦?”秦王微微扬起眉毛,“呈上来。”
秦驹摆摆手,示意寺人呈上。
“寡人瞧你的变化的确不大,可娶妻生子了?”
姬丹笑笑,有些无奈,“还不曾,王上可是要替丹觅得良人?”
秦王:“有何不可。”
朱色的布包裹的礼物并没有被呈上殿来,秦驹躬身靠近,“王上,是一柄做工精细珍贵的长戈。”
咸阳殿上不许携带任何武器,长戈即便是礼物,也是不被允许带进来的。
想必姬丹早有所知,也不在意。
“不知秦国对发兵攻赵的时机有何安排?”这是姬丹质秦的首要目的,“此时正值严寒,是个好时机。”
“此事不急,”秦王很是随和,“姬丹,再有一月便是寡人的生辰,此时不宜发兵见血,你且先在咸阳住下,我们来日方长。”
“秦王生辰的确是大事,”姬丹面露迟疑之色,倒是不好说别的了,“是丹思虑不周了。”
“吾听大王说燕太子要来,一早便令人在咸阳置办了一座宅子,宅子位于咸阳中心区域,方便去往各处,规制是比着大王做太子时的来,也不知是否合太子的心意,太子尽可先住下,平日里可多多入宫与大王说话。”
姬丹首先被发声者音色的清柔温软所吸引,目光不自觉移向一旁的秦王后。
只一眼,他差点被晃花眼睛,很快垂下头颅,拱手道,“有劳王后的安排,丹感激不尽。”
府邸规格比照秦王做太子时,那是相当的有排场了。
姬丹高高悬起的心放回了肚里,看来十年未见,秦王待他的心应如往昔。
至于李歇,从头到尾没胆子抬头,早两股战战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出来,秦王身旁的秦驹踱步过来,脸上带着和善的笑:“今日午膳还请太子留步,我王做宴相邀,太子务必到场。”
姬丹回礼,露出沾染喜意的微笑,“外臣定当赴宴。”
“李歇,你快去把我要送给王上和王后的礼物取出来。”
“诺。”李歇埋着头飞快跑开。
秦驹见状不由得询问,“太子方才不是已经将礼物呈予我王了?”
姬丹摇摇头,认真道,“方才那是燕国太子送的,现在是姬丹送的。”
秦驹掩唇而笑,颇为感慨,“王上会高兴的。”
“府令君有所不知,”姬丹也不知这寺人知不知,他只是单纯想说,“外臣与秦王在邯郸时,时常只有我们二人玩耍,或比武或探讨列国局势,曾互相许诺永不攻伐对方的国家,外臣不知秦王如今如何,不过在外臣心中,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府令君乃是对秦驹的尊称,亦是他的官职称呼。
秦驹身为秦王的贴身内寺,并非是简单的阉人而已,内寺亦有一套完整的官职体系,严格来讲,他也是百官中的一员。
他正是中车府令,掌管秦王的车马以及一应事务,便是外人说的‘中人’,中人是寺人,可寺人不是人人都能被称为中人。
秦朝文武百官或尊敬或讨好,也会称呼他为府令君,姬丹效仿了。
秦驹细致的打量了这燕太子一眼,嘴上应承着他的这些话。
到了地方,姬丹念出宫殿的名讳:“昭信宫。”
秦驹盈起一份笑,“昭信宫从前是历代秦王的寝宫,如今改成了接待王上好友的待客场所。”
“那如今?”他问。
“如今王上与王后一同居住在那边的昭阳宫,”秦驹指了指方向,“离昭信宫也不太远。”
“一同?”姬丹神态微凝,“外臣闻所未闻。”
那秦王去妃妾处,王后如何?岂非一离开便会被王后知晓他去做什么了,王上与王后如此亲密真的好么?
秦驹意会,放轻柔了声音,“我王后宫并无妃妾,王上与王后情深义重。”
姬丹错愕,“一个也没有?”
不会吧,假的吧?
就算没有妃妾,平素秦王处理政务的后围没有一个收用的宫婢?
“没有。”秦驹仍旧笑眯眯的,“不会有哪个女子比王后更加爱重王上。”
……这就不仅仅是闻所未闻了。
姬丹短暂的恍惚,不过想起方才在咸阳殿下的惊鸿一瞥,也不是不能理解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美貌之女。
秦王后幼年时,的确娇憨可爱,比常人更精致些,一张芙蓉面完全长开竟然有这种风情。
身为王者,心中只有一人,身体竟然也能只此一人,这是不可思议的。
踏入昭信宫,被接引着来到正殿,秦王后仿若没想到他来的这般快,她正斜倚在小榻上,手持一柄小铜镜,对镜扬眉勾眼,嘟起唇瓣调整妆面。
见到他,迅速恢复庄重的神情,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旁边的秦驹,仿佛有些不悦。
秦驹也吓得不轻,后脊冷汗瞬间漫起一层,他没想到王后这般早就在这里,就这么带着燕太子进来了。
王后这般体态能被姬丹看个清清楚楚,咸阳殿空旷偌大,不比此刻离得近,被奴婢扶着起身,她冲他微微一笑,“太子请落座罢,就当在自家,不必局促。”
姬丹已顺着再次拜礼,并不敢多看她,应声落座。
他脑袋里闪过王后方才的体态,可谓是肌肤细腻骨肉匀称,体态纤浓的风情且端庄,眉梢怒而带娇,微微一笑,含着一分被千娇万宠滋养出的媚。
美人一词难以形容她。
般般让牵银去找嬴政,压低声音悄悄吐槽,“表兄做什么去了,还不来,将我独自丢在这里。”也太尴尬了吧。
牵银出去了一趟,回来后道,“是王绾王大人有要事禀报,与王上在亭台处停留,原本已经要离去,奴婢又瞧见昌平君跑了过去请安。”
昌平君?
昌平君是昭襄王远嫁楚国的女儿所生的孩子,他身上流着楚国与秦国的贵族血脉,不仅是秦国的臣子,他也是楚国的公子。
他同样是楚系的一员,不过没有芈宸和华阳太后那样活蹦乱跳,规规矩矩的很。
平时不积极,不上朝的时候屁话怎么这么多?
“那我能走嘛?”她坐不住了。
“王后。”牵银哭笑不得,“燕太子更坐立难安才是,您可是王后呀。”
般般顺着牵银的目光去看,果不其然看见姬丹坐着一动不动,脊背僵硬,一点没有乱看。
怪了,看别人比她更难受,她忽然就不难受了。
浑身松了口气。
寻思了半晌,般般预备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太子来秦国的路上可有遇到什么趣事?”
姬丹立马起身先行一礼,看见王后从那边缓缓走过来,面带好奇之色,“说来,确实有几件。”
“从燕国到秦国,要横跨赵国,外臣途径邯郸稍作停留休整,留心到姬家的商铺还开着数家,尝了一碗茭白肉羹,那味道还是多年前那般,一丝也没有改变,让人回味无穷。”
般般脸色稍温柔,“你说的不错,秦国的茭白肉羹没有邯郸的那份味道。”虽然更好吃了。
“那时候表兄夜补都吃这个,还会配两个黄米饼子。”
姬丹温声奉承,“王后与秦王的感情一如当年,令人钦佩。”
虽然也觉得表兄与姬丹怪怪的,不过这不耽误般般说场面话,“太子与大王之间也是如此,他正在与昌平君相谈,有些耽搁了,马上就会过来,舟车劳顿,太子可是饿了?”
“没有,没有。”姬丹连连摇头,客随主便,他是不可能先用膳的,何况对方是秦王。
便是饿死了也要先等着他。
正说着,外面传来动静,是秦王来了。
秦王一来,姬丹敏锐的瞧见王后松了口气,依恋又埋怨的掐了一下他的腰,这动作隐蔽,他侧立在一旁恰好收入眼底。
秦王握住她的手,提起凑近嘴边亲了一下。
“姬丹,快坐,快坐。”
是秦王的声音,中气十足,笑意连连,丝毫没有秦王的架子。
姬丹连忙回神,两人一同落座。
秦王定定的盯着姬丹看了片刻,目光仿若欣赏,又透着隐晦的审视,“比起从前,你瘦了,想必是路上吃苦了,”他笑着说,“今日午宴是王后操持,寡人多点了几道邯郸的美食。”
“那外臣便要好生期待着了。”姬丹落座后分外感慨,“你变化可真大。”
秦王嗤笑两声,与他玩笑,“权势养人啊。”
“倒是你,好像没什么变化。”
姬丹稍愣,随后露出苦笑,“不瞒你说,我在燕国的处境还不如在邯郸。”
“燕王喜年事已高,你又正值成年。”秦王倒也没说的多么明白,只是他愿意这样说,足以证明他似乎也有与姬丹亲近的倾向。
自古以来,王权与储君之间便有无法化解的矛盾,王者与太子的关系往往微妙,尤其太子有继承王位的合法权,更是拥有自己的政治势力。
燕王如何不忌惮呢?这才是他又一次将姬丹派到秦国做质子的原因。
姬丹心想,秦王嬴政比他好运太多。
他的祖父与父王在位时间加起来都没有五年,十三岁就当了秦王,虽说权臣吕不韦当道摄政,但吕不韦对大秦并无二心,这么多年来,英明的政策频出,他对大秦做出了许多许多的贡献。
“不说那些了。”
“听闻秦国行禁酒令,不知在秦国是否真的只能滴酒不沾?”姬丹很是惆怅。
“在宫里,自然是想喝多少都有。”秦王当即叫人送酒来。
这两人絮絮叨叨说起幼年在邯郸的往事,般般也听得兴致昂昂,稍饮两杯,坐着便是吃瓜,聚精会神的。
“你有所不知,赵佑回赵之后,在朝堂上寸步难行,郭开位列宰相却无什么才干,只会一味地讨好上位,趁机敛财。赵佑被排挤的无立足之地。”
“他正是棋差一招,否则如今稳坐赵王之位的可就是他了。”
姬丹许是有些醉了,说话没个顾忌,“我听说当时,赵王其实属意让公子赵偃质秦,不知为何后面竟然改了主意,将太子赵佑送到了秦国去。”
秦王言笑晏晏的瞧着他,“寡人亦听说了,赵王当时卧病在床,让赵臣追回在路途中的赵佑,他这是后悔了,可惜最后也不曾见到自己的太子,病死床榻。”
般般心里门儿清,偷偷瞥了一眼表兄,心里腹诽他装的好无辜啊。
不是他派人进了谗言,才让赵王改主意送赵佑到秦国嘛。
姬丹怜惜赵佑,不如说他怜惜与他处境相同的所有人,不住的唉声叹气,“时也命也。”
“赵王偃昏庸,如何能做一国之王?”这话气愤的很,“苦了赵国的百姓。”
姬丹是主攻派,与燕王喜的保守相违背,是他一心想要攻打赵国。
一顿饭,尽在这儿听姬丹酒醉后的无奈。
午宴结束,派人送姬丹回在咸阳的宅院。
般般卸妆梳洗,坐在床榻旁。
嬴政屈膝躺在里面,举着一本书看的聚精会神。
她一把没收掉那本书,“表兄究竟对姬丹是什么想法呢?”
“怎么?”
“我怎么觉得你在哄骗他?”
嬴政没有了书看,干脆枕着胳膊,漫不经心道,“他想要我帮他攻打赵国,又不支付好处,国与国之间的交往能如此简单?还是说他就这般自信我一如当年,是个追在他屁股后面事事不计较的可怜虫。”
“我何时说了出兵?”他露出一分不屑一顾的嘲弄,“燕王巴巴地将他送来,可不简单是因为想攻打赵国。”
“何解?”般般趴在他胸膛上,手指一下一下戳他。
“燕国宗室与大臣之间也分帮派,有人不断向燕王进言,说太子丹对王位有觊觎之心,甚至想杀掉他的弟弟维护自己的继承唯一权。”
“何况他是主战派,别瞧他一副温润的模样,遇到难以调节的事便要打,这在邯郸时就十分明显,这与燕王的政见背道而驰,燕王本是欲意与赵国交好的。”
“只是朝中的宗室与不少臣子都是太子姬丹的拥簇,那些主攻赵的声音太大。”
“这便也罢了,关键是姬丹拎不清,与江湖势力来往过密,甚至收养了不少死士。”
“你说,燕王晚上能睡得着么?”
他难道就不害怕太子丹派人暗杀他?
般般闻言,幽幽然叹了口气,“父子能做到这个地步,情份也算是尽了。”
不过江湖势力……
不会是荆轲、秦舞阳、高渐离那些人吧。
思绪在脑海中转了个圈,般般委婉试探,“江湖势力都是什么啊?死士都很厉害么?表兄怎么不也培养一些呢?”
嬴政瞥她,“你怎的知晓寡人没有?”
“?!”般般立时起身,小脸上写满了兴奋,“真的吗?是谁啊!”
“与你理解的不同,那是指一些江湖情报网,吸取各地的不同消息与情报,印证过虚伪后统一汇总呈报到我眼前,你理解的江湖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