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泣声从怀里传来,嬴政回神,好笑道,“不是你要听吗,怎么哭了?”
“是不是李歇叫人传的?当年就该杀了他泄愤。”般般眼睛红彤彤,“这些故事一点也不有趣。”难怪表兄一直不肯说。
不过如今他语气平平的说出来,想必是已经不在意了。
“不是李歇,他才多大。”嬴政为她擦眼泪,“会这样想的是赵国人,并不奇怪。”
“当年表兄登位,华阳太后让人传你是吕不韦的孩子,你当时不愤怒是因为这些话你在赵国都听过了吗?”般般惴惴然,想起这些,深深地后悔当时为何没有好好的陪伴他。
见他不生气,她愤怒之余也没有过多计较。
“想要动摇我登位的正统性,唯有从血脉上挑刺,我确实一早就想过那些。”嬴政厌恶吕不韦,不仅仅是因为如今他摄政,更因为从幼年开始听了无数次,说他是吕商人的私生子。
因此,无论吕不韦有独到的能耐与才华,他都对他欣赏不来。
他是庄襄王的亲生子嗣,嬴政深信不疑,因为当时姬长月听见这些传闻崩溃愤怒,甚至想以死明志。
她虽然对嬴政很是严厉,给予了厚望,日夜不停的督促他上进,很多时候教训他说话不中听,但她对儿子的爱不比任何人少。
类如,嬴政幼时曾羡慕过表妹拥有朱氏这样温柔的母亲,却从未想过换个母亲。
“楚系太讨厌了,要等到何种时候才能收拾他们呢,距离表兄亲政还有一年多呢。”秦国男子加冠要二十岁才行,庄襄王薨世时,嘱咐王太后与吕不韦一同摄政,等年轻的秦王二十岁加冠后方可正式亲政。
般般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再有三个月表兄便十九岁了。
蒙骜临死前说,相邦会阻挠推迟秦王加冠,般般不知道历史上始皇究竟是几岁加冠的。
想想就想叹气。
“不远了。”嬴政想起吕不韦近日的异动,微微扬唇,揽着妻子,“何不闭眼休息会儿,今日起身甚早,你也不困?”都不像她了。
般般听话的靠在他怀里,“表兄。”
“嗯?”嬴政的眼睛已经开始去寻被妻子丢到一边的书简。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以后我们再也不吃苦了,我、你还有姑妹幸福快乐的生活。”
“好。”嬴政莞尔,亲了亲她的额头,“睡吧。”
般般靠在表兄身上,睡得很安心,没一会儿便睡沉了。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被叫醒,迷糊中听见他说到雍地了,她赶紧起身揉揉眼睛,车帘已被收起束上,漆黑的宫门映入眼帘。
宫门边立着的侍卫瞧见王驾,连滚带爬过来跪拜:“王上!王上!”
嬴政亦是坐马车坐的浑身不舒坦,轻轻摇晃肩膀,回身看了一眼般般,她抱着两只貔貅幼崽,收拾好了一起过来。
“王后…下臣不知王上与王后驾临,已派人通传太后了。”
嬴政微微蹙眉,目光从这颤颤发抖的侍从身上滑过,“何必通传,寡人直接进去便是。”
说罢,他带着般般直接进去了。
那侍从神情惶恐,匆忙起身踱步跟随,“王上,王上,太后娘娘不知是否在歇晌,近来她颇为困倦。”
嬴政骤然停下脚步,侧过头盯着这侍从,“还未到正午,母后此刻歇晌?”
侍从嗫嚅,“这……是太后昨夜叫来了伶人饮酒赏乐,歇的晚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般般不耐烦,“到底是不曾起身,还是歇晌啊?你到底在慌什么?大王与我来探望王后,与这些也不妨碍,多等会儿便是了。”
“没、没有。”侍从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语气从容了许多,“是还不曾起身,下臣没有劝太后早些歇息保全身子,因而畏惧王上与王后责罚,这才不敢说实话。”
姬长月要做什么,的确是不是下人劝得住的。
两只熊猫幼崽嗅到陌生人的气味,一股脑的往般般的胳膊下钻,“那去准备些吃的吧,我与大王一早出发来雍地,还没用午膳,不必着急喊母后起身,我们等些时候便是了。”
侍从忙垂下头,“诺。”
嬴政目视侍从远去,目光平静,待人走后他轻轻放开了般般的手腕,“抱着它们手酸,你去歇息吧。”
“嗯?”般般疑惑,“表兄不歇息嘛?”
“我还有要事请教母后,待会儿便来。”他摸摸她的脸颊,“去吧。”
“好。”般般顺从点头,“我让他们做表兄爱吃的菜色,你快些来。”
嬴政余光瞥静候在身侧的雍宫宫奴们,手掌静静地握上腰间的秦王剑柄,犀利赫然的龙头恰好半垂于他掌心,仿若唯独臣服于他。
末了,他迈开脚步,朝内走去。
宫奴微惊,互相对视,跟在他身后。
“滚。”
前方的秦王并未回头,这声音也淡淡的,并不加重语调,仿佛无足轻重的一个音节,却慑的那些宫奴不敢近身,噗通的一声纷纷跪在原地。
秦王虽然没有亲政,可他抽剑斩杀无数作乱之人,甚至亲自砍下了刘喜的头,这事情早都传遍了秦国上下,没人不畏惧。
雍宫并不大,本就是君主巡视秦国建造的别宫,用以暂时歇脚,它是典型的秦式建筑,宏达高耸,长廊众多,竹帘遍布。
假山溪流汩汩流动,周遭静悄悄的。
嬴政一路畅通,来到主殿,高耸的宫门紧闭,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用力推开殿门,“阿母。”
“王上。”
倏然地,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孔出现在了门后,嬴政脸上端起的笑意就此顿住。
“嫪毐?”他越过他打算进去。
嫪毐直挺挺的跪下,“王上,太后醉酒,恐不能面王。”
“我与太后乃是亲母子,有何不能见的。”再狼狈的一面,他都见过,区区醉酒。
“王上,王上,这是太后的意思。”嫪毐起身踱步追着,语态急促,“实在不是小人不想让王上见太后,还请王上不要为难小人。”
嬴政听了这话,当即滞住呼吸,已是不悦之至,目光含剑带刀,“若非你是太后的贴身寺人,这话够你死一百回。”
“王上恕罪。”嫪毐说不畏惧秦王是假的。
“来人,”嬴政扯起唇角,扫过的视线冷然,“将这寺人压下,待寡人见过太后再作定夺。”
嫪毐脸色顿变,“王上,王上,您不能——”话音未落,已被秦兵压下。
这下周围安静了,无人再阻拦。
嬴政放慢脚步,朝着内室走去。
进入内室,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酒味,嬴政提着心神,目光自周围一一滑过。
太后的床榻很大,水红色的床幔放下遮挡了一切,一只宽大的屏风绣着灿灿盛开的百花,它正充当了内室转角的虚门。
“政儿。”
是姬长月的声音,带着些睡意。
嬴政在听见母亲的声音后,猛地松了口气,也不再进去,就立在屏风后与她说话,“母后是醉酒了?外头那些人不让寡人进来瞧您。”
站在屏风后,隐约能瞧见红色的床幔。
“你倒还委屈上了?”姬长月无奈,“来时也不派人说一声,你都吓到那些宫奴了,他们常年待在雍地,从来也没见过你。”
“何况,哪里有人能拦得住你。”
“是孩儿莽撞了。”嬴政更为亲昵的道歉,“母后身体如何?”
“我身子已经大好,还留在雍地只是图个清静,你知晓母亲于国事上一窍不通,也懒得回去听那些事情,在这里待着,朝中有何大事也有人过来回禀,不耽误什么。”
嬴政很想问,你就这么信任吕不韦么?
他没问,因为他不能指摘自己的母亲。
他低声道,“雍宫静悄悄的,让孩儿想起曾经在邯郸的危险,一时害怕母亲遭遇不测,所以进来的急了些,让人压了嫪毐。”
姬长月静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我如今是王太后,有谁敢呢?最苦最难的时候过去了。”
“你把嫪毐放了吧,他也是遵了我的命令,若是哪里说话冒犯你,也只是担心我而已,你不要计较。”
嬴政无不从,“是。”
“我实在困乏的厉害,昨夜想起你父王,彻夜难眠,还要再歇会儿,就不见般般了,我吩咐膳坊做些你们爱吃的,你们在雍地玩耍一阵子就回去吧,咸阳如何离得开你?”
“你可是王,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吗?”
“表妹记挂母后,不让她见您,恐怕她要生我的气”
“前些日子李客卿送来两只貔貅,表妹一心想要带来给母后看,她也想母后回咸阳。”
“她的心我知道了,告诉她不必了,再有几个月我就回去。”
“几个月?”
嬴政追问,姬长月却是顿住了,声音带着一分不易察觉的迟疑,“半年。”
嬴政无二话,点头说好。
正要离去,姬长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叫住他。
“嫪毐频繁奔波于雍地与咸阳之间,他是为了传递我的旨意,不过,他是寺人,因着这个总被人瞧不起,我很生气。”
嬴政问:“母后的意思是?”
“我想封他为侯,日后负责传递我的命令,替我掌朝中诸事,我儿还未亲政,朝中相邦一家独大,我如何放心他呢,他就是个狼子野心之辈。”
嬴政的手狠狠一顿,他隔着屏风望着内里,这可真是身为儿子不能拒绝的理由啊。
缓缓问着,他也抬起了脚步,“封为什么侯?”
姬长月的声音自然而然,“既然相邦是文信侯,便封嫪毐为长信侯吧。”
名字压了吕不韦一头。
“这封号……”
“自然是为母我取的。”
姬长月刚说完,便对上了嬴政的脸,他不知何时越过了屏风,正站在床幔边。
她的心神骤然一缩。
第53章 回程(二合一) “只要是漂亮的女子都……
姬长月下意识捏紧被子,短瞬的色变后,她扬起一抹意外的笑,“政儿?”
嬴政撩开床幔,目光隐蔽的在床榻上逡巡,没看到什么奇怪的,反倒是瞧见了母亲怪罪的惑色。
他含着歉意跪下,“母后的请求反常,孩儿疑惑难当,这才进来。”
“反常?”姬长月将儿子检查床榻的视线尽收眼底,脸上滑过一丝慌乱,攥着被子的指骨因用力而显白,“哪里奇怪呢,嫪毐对我忠心不二,为我操劳奔波,我没什么好给他的,他是个阉人,不能娶妻,也不能有孩子。”
姬长月语气微微顿住一瞬,转而抬起头看向儿子,“君候之位罢了,我儿再有两年便可亲政,届时无论君候或是大臣,都要仰仗王上统御。”
“母后说得有理。”嬴政顺从。
“而且,”姬长月放开攥紧的手指,试探性的求问,“这只是为了方便我知晓朝政之事,你能不成担心母亲要夺你的权害你?”
嬴政听出姬长月语气里的不对,微微错愕,语气染上两分急切,“阿母,您生气了,孩儿不是有意,只是担心您的安危,怕有人劫持您。”
“怎会,”见儿子神情不似作伪,姬长月稍稍松了口气,感到安慰,摇了摇头道,“你出去吧,我乏了。”
“阿母。”嬴政还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角又吞回去。
他方才查看床铺的动作太明显,或许会引起母亲的误会,可要他详细的解释,他反而不知该如何说起。
母子之间倏然沉默了下来。
他们是母子,他了解自己的母亲,清楚她这会儿是打定主意不会说话了,只好起身退出内室。
人走后,姬长月费力的正过身坐起来,因着侧躺外加厚被褥遮掩的孕肚显现了出来。
她抬起头仰面望着床幔,恨得握拳抬起要锤肚子。
手肘停顿在半空中。
她无神的倚在软枕上,肚腹处传来微弱的心跳,隔着肚皮一下一下的顶姬长月的指腹,仿佛在跟她打招呼。
她跟嫪毐说好了,待孩子生下,为了不混淆秦室血脉、为了儿子的王位稳固,她只能忍痛将其处死,没有哪个母亲能狠得下心要自己孩子的命。
一两月还可以堕胎,那可是生出来啊。
嫪毐爱她,为她退让许多,两人不能正大光明,甚至要亲自杀了他的孩子,她想给他一个君候之位补偿。
早知如此,五个月前,她就该喝药打下这胎儿,即便那时打胎有危及性命的风险,有又何惧,是她怕死,怕这才过了几年的好日子灰飞烟灭,不敢打,才留它至今。
姬长月擦干眼泪,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疲惫,“来人。”
宫奴推门进来,跪伏在地,“太后。”
“传我的命令,册嫪毐为长信侯,赐山阳为封地,准许其入朝听政。”
宫奴应下,恭恭敬敬的出去,让笔官起草诏令,写好的诏书取来加盖太后手持的秦王印便可生效。
般般已用完了膳,正拿着新鲜的竹笋喂给两小只熊猫,听见脚步声,起了埋怨,“到底是何事啊?怎地这般久?你也不知道饿?”
“不饿。”嬴政坐下,看着这满桌子的菜色,神色郁郁。
般般觉察他的脸色不对,迟疑着,摆摆手示意宫人们都下去。
她将熊猫交给牵银,让她也下去,自己走到嬴政身侧,揉揉他的肩膀,“怎么了?你不高兴啊?”
“不是我不高兴,”嬴政没什么食欲,不过表妹要求他餐餐正常用,不能不用膳,他捡起筷子道,“我惹母后生气了,她怕是以为我疑心她屋里藏……”
他单纯疑心是否有不怀好意的人劫持她,结果他看了一圈,屋里根本没藏人,那他检查的目光无异于误解她,任谁被误解都不会高兴。
他自然内疚,但姬长月并不给他机会解释。
般般不解,“表兄为何不告诉姑妹你一直都知晓呢?”
嬴政叹了口气,许是因着心里烦闷,他多说了许多平时根本不会说出口的话,“母后当年吃了许多苦,便是收用再多的男宠又有何妨?我不在意,不代表宗室不在意,这在寻常王室内是无可否认的丑闻,母后正因为知晓,才瞒着我。”
“为了她的颜面,我也只能装不知道,一旦我戳破,她要如何自处?”
寻常百姓丧夫后可以再嫁,再嫁高门也是使得的,可王室不同,太后便是死了也不可能再嫁,男宠更是想都不要想。
这是身为太后的尊荣,也是太后的枷锁。
姬长月才三十多岁,要守寡一辈子何其艰难,人素有七情六欲,是人便需要各种感情的陪伴,她不愿意守寡嬴政作为她的儿子是很理解的。
般般亦是头一遭听表兄开诚布公的说心里话,短暂的无措过后,认真的带入他的角度去想。
片刻后,她轻轻的捏着表兄的脖颈,试探性道,“可是,表兄,或许姑妹也是怕你接受不了,怕你也像宗室人那样站在先王那边指责她、怕你为难,才瞒着你。”
“你与姑妹经历过那么多,互相爱着彼此,任何时候肯定也是为了对方着想,就像你如今这样,可姑妹又何其是个自私的人?或许她并不那么聪明,有时候也会做错事,可她一定不是存着故意的心思。”
般般走到表兄身前,捧起他的脸举例,“就像是当年赵佑还是太子时作为质子被送到秦国,我听表兄说,当时表兄与相邦是欲与赵国交好的,但姑妹心里记恨赵佑百般欺负她的儿子,当庭拍案将赵佑压下去充当苦役泄恨。”
“姑妹不懂朝政,她只是想替自己的儿子出气。”
嬴政冷郁的神色逐渐消散,他长长叹了口气,抚上表妹的手背。
般般继续开解,“所以,如何就说不通呢?你们坐下好好谈一谈,天大的误解也都能解开的。”
“表兄与姑妹相依为命,怎会有隔夜气,睡一觉便忘光光啦。”
嬴政沉默动容,低语道,“待她回咸阳吧。”
说话间,秦驹弓腰进来了,两人默契的一同止住了话语。
秦驹平时守在门外,这时候进来想必是有雍地的宫奴进来。
果不其然,进来两个宫奴端着新菜,“太后吩咐奴婢加了两道菜,说是王上一惯爱用的,担心王上在郥阳宫用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