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戈尔看着她因这句话而变得沮丧的模样,有些愉悦地笑了笑,说:“你找她有什么事?我替你转达?”
沈希真垂头丧气地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
“不……”她慢慢往门口移动,像一个蔫了的蘑菇,“我还是明天再来吧。”
伊戈尔没有阻拦,站在原地看着蘑菇一点一点走远,正要收回目光,她又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
“回去之后我会好好想想的。”沈希真诚恳地说,“如果是以前治疗是有过不好的经历,我……我先向你道歉,其他的等我想起来再说。”
伊戈尔抬眸看过去,顿了顿,挥手道:“用不着,快走吧。”
沈希真:“……哦。”
她没有再坚持,继续一步一步往外挪,心里想着明天过来的事,握住把手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下一秒,一个人匆匆跑过来,迎面与她撞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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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发现到V线了,明天开始就不卡字数啦
第14章
沈希真被撞得踉跄了下,捂着额头小声吸气,抬起眼来,看见一个学生站在面前,同样龇牙咧嘴地捂着额头。
学生明显也被撞懵了,表情空白了几秒,好在肩头的重任压得他迅速清醒,惊慌重新浮现在脸上。
“教官,出事了!”他喊道,“有人的精神体受伤了!”
伊戈尔道:“说清楚。”
他从休息室的桌边走了过来,站在沈希真与学生之间,那种散漫的气质消失不见,目光锐利起来。
沈希真也被吸引了注意,揉着脑门的动作慢慢停住了。
在精神图景的所有创伤类型中,精神体受伤是最麻烦的两种之一,危害巨大,难以治疗——另一种是完全结合过的伴侣死亡。
正常的战斗中,精神体虽然有强大的攻击力,但因本质为精神力的外显,不能说是真正的实体,所以不会被物理攻击命中。
不过,自从近年来怪物开始出现精神方向的异变后,这个占领高地的优势也变得不那么绝对。
精神体受伤等同于精神图景撕裂,和感官过载、精神崩溃、失控相比,对外界的危害没那么大,但对哨兵本人的影响就严重得多。
在历年的统计数据里,此类事故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这也是塔严令禁止内部斗殴的原因。
学生第一次遇到这么严重的事故,慌得没法把情况说清,全靠伊戈尔询问才讲完全部要素。
由于外围巡查人员传回的情报有误,一支在外训练的小队不幸碰上高危怪物,队内的哨兵为了掩护同伴,在搏斗中受了伤。
回到驻扎地后,小队成员立刻去找了驻点的向导,但因精神等级差距过大,疏导几乎没起作用。
“S级。”伊戈尔扫了眼身侧的人,“真是遍地走……我来联系白塔。”
他很快走到窗边,向哨塔拨出了通讯,学生跟了过去,万分紧张地等待着消息。
沈希真在门口停住了。
出了这样的事情,身为向导,她很有责任心的决定留下来,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也算是尽己所能地提供了一点精神上的支持。
说起来,今天留在白塔的S级向导有好几个,不知道会让谁过来,也许是认识的……
“沈向导?”
伊戈尔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对通讯那头说:“对,她在。”
沈希真:“?”
为什么突然提到她?等等,该不会是……
一个非常不妙的预感隐隐出现在了脑海中。
下一秒,它迅速得到了证实。
“行,我知道了。”伊戈尔挂断通讯,抬眸道,“白塔指定你去做精神体治疗。”
沈希真已经不记得这是她近期第几次指着自己,说出那个填满思维的疑问。
“我?”
因为情况太糟,小队成员甚至没办法把受伤的哨兵送到静音室,只临时找到一个空置的训练场,让伤员暂时待在里面。
学院已经尽快对附近的人群进行了疏散,并在训练场外临时铺设了隔音材料,但相对静音室来说,这里还是太喧闹了。
沈希真接受了现实——不得不。
她日常的工作级别比较低,没有接受过修复精神体的培训,一边走入训练场,一边临时浏览着教学视频。
终于关掉视频,伊戈尔问:“学得怎么样?”
“……大概。”沈希真没底气地说,“理论上。”
伊戈尔扫开训练场的门禁:“放松点,怕什么。”
沈希真很诚实:“怕我没有修复精神体的能力,反而耽误后续治疗。”
“白塔既然下发任务,就说明他们认为你能完成。”伊戈尔说,“否则不会连备用方案都没有。”
沈希真怀疑这是讽刺,但时间已经不能再耽误,她叹了口气,开始默背刚才看过的步骤。
——尽量让病人放松警惕,进入精神图景之后不要着急,先观察观察情况,用自己的精神力填补空缺,找到精神体进行治疗。
听起来倒是挺简单的。
但怎样让对方放松警惕呢……装成熟人?
沈希真已经迈过了门槛,想到这里,又回头询问:“对了,这个哨兵叫什么名字?”
伊戈尔伸手关上门,答道:“蓝琦。”
听见这个名字,沈希真的脚步顿了下。
这是很常见的姓氏吗?
这个哨兵……和蓝凇有什么关系吧?所以他才要求她接手这个任务?
沈希真又抬起眼睛:“他和蓝……”
但门已经关闭了,她的声音在走廊里荡出轻轻的回声。
嗯……算了。
不管和谁有关系,反正也不影响接下来要做的事。
沈希真很快就根据事先得到的信息找到了哨兵所在的那个房间,在门口确认了一遍,没有多耽搁,就抬脚走了进去。
这里的情况和那天在封闭病区时的完全不一样。
空气里没有一点精神波动,甚至都无法感觉到有其他人的存在,这似乎是一个杂物间,虽然有被匆匆整理过的痕迹,但大体上仍然很凌乱,连闲置的桌子都有好几张。
沈希真轻轻关上身后的门,环视着四周,但除了堆积成小山的杂物外,根本没有看到人影。
她想了想,轻声呼唤道:“蓝琦。”
空气寂静如常。
沈希真跨过几个空空的玻璃瓶,艰难的将挡在面前的纸箱推开,小心翼翼的往里走了几步,站在房间中央,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身边的景象。
这里没有精神体的气息,应该是伤势过重,无法维持身形,回到精神图景里了。
本体也躲起来了?
沈希真努力感知了一会儿,但没能察觉到任何生命体的存在。
思来想去,她挽起袖子,开始搬动堆积在一起的各种杂物,每挪开一点位置,就在露出来的空隙中搜寻人影。
真像考眼力游戏。
“图片里有一只小猫,你能找到它在哪儿吗?”——类似这样。
艰难地搬开第三只装满废弃队旗的纸箱后,她终于看见了一小块黑色的衣角。
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下面。
沈希真屏住呼吸,悄悄靠过去,俯身往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钻去。
她本来是蹲着往里钻,但这张桌子稍微有点矮,周边还堆着许多东西,不方便移动,只好换成跪坐,总算将桌下的空间都收入视野中。
蓝琦果然就在这里。
他蜷缩在角落里,脸深深地埋进臂弯,只露出一点冷白的耳尖,稍稍靠近,就能发现他整个人都在不停颤抖,偶尔还会发出一点点呜咽般的声音。
精神力的波动仍然一丝也没有。
沈希真又努力往里钻了钻。
桌子下方的空间很小,蓝琦一个人就占掉了三分之二的空隙,她很勉强地钻进半边身体,就完全没办法再做出任何幅度大点的动作了。
不过,钻进桌子下面后,她就知道蓝琦为什么躲在这儿了。
大概是小队的人害怕刺激到他,收拾杂物间的时候十分匆忙,窗帘没有拉好,一道光线从缝隙里穿过,照亮了房间中央的一小块区域。
而这里是整个房间最黑也最安静的地方。
太黑了。
沈希真分辨了好半天,还是只能看清蓝琦的轮廓,想了想,又挪出来一点,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
“能听见我说话吗?”
被她碰到时,蓝琦骤然重重的抖了一下,手指紧紧掐住自己的胳膊,整个人缩得更厉害了。
就在沈希真想换个办法的时候,他慢慢地将脸从臂弯里抬了起来,看向了她的方向。
一双橄榄石般的绿眼睛露了出来,没有神采,丧失焦距,有点像失明者的眼睛,但窗帘缝隙里的光线照过来的时候,瞳孔却猛然收缩了一下。
沈希真连忙用身体挡住了亮光。
看见这双眼睛,她也确定了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
瞳色原来是家族遗传吗?居然不是精神体外显导致的。
她与这双似曾相识的绿眼睛对视,低声哄道:“我想看看你的状态,先出来一下好不好?”
蓝琦没有丝毫反应。
刚才这个抬头的动作,似乎只是一个偶然。
沈希真只得用力将手伸到他面前,晃动了下:“出来呀。”
她感觉胳膊都被桌沿压出印子了。
临近崩溃的哨兵,自然是很难对外界产生反应的。沈希真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哄了两句,就放弃了这个尝试。
她只得压低身体再次钻进去。
蓝琦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知是在看她,还是仅仅凝望着虚空而已,随着光线被遮住,绿眼睛也隐没在黑暗中了。
情况这么严重,必须要去静音室,隔绝到一切外来刺激才行。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要移动他显然不可能。
幸好她是向导。
沈希真慢慢伸出手,一边低声安慰着,一边轻柔地按住了蓝琦的额头。
屏蔽视觉和听觉,将敏感度压到最低,通过施加精神影响,调节他对温度的感知……
人为打造一个精神领域的“静音室”。
——这种程度的感官控制,只有S级的向导能够做到。
很快,沈希真将手移开,垂眸观察着。
在调整感官的时候,她特意将自己排除在外,此时此刻,在蓝琦的感知里,她是这世界上唯一存在的实物。
消除警惕。
这应该是最好的、可行的方法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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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希真不确定这种做法是否有效。
之前在静音层值班的时候,她有时也需要适当的为哨兵调整五感,防止他们的敏感度超过阈值。
但那都是幅度很小的微调,像现在这样直接屏蔽掉两种感官的做法,已经超过了调整的限度,属于“控制”的级别了,她几乎没有这样做过。
上一次,还是……嗯……
有点忘了。
沈希真没有花更多时间想过去的事情,很快就垂下眼来,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位病人的情况。
刚开始,蓝琦似乎没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变化,眼睛仍然无神地睁着,很久才眨一下,比起哥哥蓝凇,他的长相要秀气柔软些,缩在桌子下面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
过了大概两分钟,他慢慢低下头,又把脸埋进了胳膊里,但身体的颤抖渐渐停止了,呼吸也变得平缓了许多。
沈希真松了口气。
看来有用。
接下来,就要去他的精神图景里看看了。
她回想着进来之前看过的那些视频教程,把治疗精神体的各种方法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往前挪了挪,慢慢握住了蓝琦的手。
触碰到的瞬间,手下的躯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仿佛快进。
沈希真只感觉手腕被突然握住,紧接着,一只手越过来用力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身前的方向拖拽了下,等反应过来时,她就发现自己已被蓝琦牢牢抱在怀中,柔软的面颊埋进了她的颈窝。
像小孩子在噩梦中紧抱着玩偶一样,他用力地抱住面前的向导。
沈希真艰难地转了转头。
动、动不了了。
滚烫的体温顺着紧贴的肌肤传递过来,在腰被扣住无法动弹的时候,沈希真隐约感到自己的决策可能出了点问题,她动了动另一只没被控制的手,一半脑细胞在思考如何挣脱,另一半在想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找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前,她的手指先碰到了一团又热又蓬松的东西。
很小很小的一个,在手边颤抖着,似乎有点湿漉漉的。
沈希真本能地抓住了它。
精神体?
尖尖的喙戳着手心
时,她才意识到这是一只小鸟。
精神体被抓住,蓝琦触电般的闷哼了一声,不死心地用额头紧贴着她的肩膀,过了两秒,终于无力地松开手。
他蓦然卸力,沈希真没有防备,两人一同跌坐在地上。
但她没有心思管这些细节,在跌倒时下意识留神护住了手心的精神体,按住蓝琦的肩膀将他推到桌角,就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
果真是一只鸟。
只比她的手掌大一点点,肚腹雪白,翅羽灰黑,像主人一样蜷缩着,右边的翅膀不自然地张开,飞羽少了好几根。
沈希真小心翼翼地掀起羽毛观察,发现它的翅膀被折断了。
好可怜。
她轻轻抚摸着鸟儿头顶的绒羽,用精神力安抚了一会儿,等到它不再颤抖的那么厉害时,便捧起来一点,放在脸侧贴了贴。
这时,蓝琦睁开了眼睛。
他的睫毛颤抖着,绿眼睛如无法反光的宝石,无论怎样张望,映入眼中的也仍是无止境的黑沉永夜。
世界仿佛在他尚未清醒时就无声无息的毁灭了,能感受到的,仅仅只有一双柔软的手。那些手指轻轻托举着他,花瓣般向内包拢着,偶然抚过脊背,就将他逼出一声细弱的呜咽。
沈希真默默抬眸注视着。
真可怜。
他现在怎么看怎么像一只脆弱无助,被人推出屋檐淋雨的幼鸟。
“我要去你的精神图景里看一看。”她捧着真正的小鸟,向前倾身,在他耳畔低声说,“不说话就当做同意了。”
蓝琦毫无反应。
他并没有真正恢复清醒,只是因为在精神体上施加的浅层疏导而找回了一点点神智,但也已经在那些抚摸里彻底湮灭了。
沈希真满意地点点头,腾出一只手按住他的前额,准备进入精神图景。
就在这时,她忽然恍惚了一下。
眼前的情景似乎有点熟悉,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不,仔细想想,好像不太一样,虽然大体上是……但……不,不一样,双方的状态都不一样。
之前在休息室里,与伊戈尔近距离对视的时候,也感觉到过同样的熟悉。
沈希真逐渐开始相信她以前真的见过伊戈尔。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蓝琦再次紧闭着眼睛。
他所有注意力都在额上的那只手上,尽管脑中一片混沌,他还是隐约地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既害怕又有些期待,在沈希真因思索而许久没有动作时,难以忍受的伸手抱住了她。
这次没用什么力气,轻轻巧巧的,像鸟儿小心翼翼的用翅膀将她拢住似的,配合上喉中发出的呜咽般的渴求声,实在是有点惹人怜爱了。
沈希真回过神来,摩挲着掌心中鸟儿的羽毛,低声道:“别害怕。”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面前的景象就变成了一片开阔的原野。
这里的情况比想象中稍好一点,没有特别严重的破损和残缺,四下扫视,唯有远处的一片树林像是被天降陨石砸过一样,树木东摇西歪,满地是折断的枝叶。
精神体与精神图景息息相关,它们受的伤,反应在精神图景里就是这样的损坏。
只要损坏的地方回归原状,精神体所受的伤也就自然康复了。
蓝琦和她一起进来,这个时候,应该也在精神图景的某一处,对五感的操作只在外界有用,他应该不再受控,通过精神体的情况判断,或许已经清醒了一点。
不过沈希真不打算找他。
鸟儿在手里,树林在不远处,已经具备了修复精神图景的充分条件,完全没必要再到处寻找哨兵本体。
沈希真小心地捧着小鸟,一步步往树林的方向走去。
在这段大约几十米的路程里,一切都很平静,鸟儿在手心里安静的闭着眼,耳边只有草叶被踩踏时发出的轻微响声。
因为蓝琦的状态不好,他的精神图景也只能维持表面上的真实,沈希真踩在柔软的草皮上,能透过这层幻象察觉到汹涌的精神力。
不论如何,任务也算是进行到半程了。
并没有进来之前想象的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