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希真低着头，晃了晃手里的提灯，火光摇动起来，阴影闪过她的脸颊。
【一切错误都该结束了】
说完这句宣言一般的话之后，沈希宛安静片刻，轻轻地啊了一声，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道路的另一边，庞大、漆黑、仿佛会将人吞噬的那团影子，正在缓慢地移动着，动作就像是一个正在四处张望的人。
沈希真没有追问，举着提灯，一步步走过去。
距离缩短到大约三十米时，火焰蓦地熄灭了。
她放下手。
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不止是现实层面，就连无实体的精神的世界都沉寂下来，如同黑水。
沈希真盯着001看了一会儿，对方似乎也“看着”她。两两对望，都没有轻举妄动。
想到传言里001对向导的恨意，沈希真警惕地看着它，防备着无预警的攻击。
但胶质生物只是安静地流动着。
“接下来要怎么做？像疏导那样，直接接触就可以了吗？”
她一边问，一边将提灯放在地上，铁质底座和碎石相撞出声，巨大胶状生物仿佛受惊，黑雾流动起来。
【不，接下来不需要你参与了，我和它聊一聊】
【你回避一下】
闻言，沈希真踢开脚下的碎石，很不乐意地说：“为什么你和谁都有这么多秘密？”
【这是大人的私事】
沈希真：“我也是大人了。”
【现在还不算，要等你真正懂事】
【以后……就好好待在白塔，你是S级向导，留在白塔很安全，不会有什么烦心事的】
沈希真：“噢。”
【还有，那几个哨兵，你——你……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沈希真：“嗯嗯。”
【总是嘴上答应】
【你的精神体呢？有没有恢复原状的可能？不要只对我说好话】
“看情况。”沈希真老实说道，“有一半都散落在暗区了，我觉得没太大希望，把剩下的拿到其他地方去用了。但是前段时间，我又从两个去过焰湖的哨兵那里得到了一点点碎片，花时间去找的话，可能……反正有一定的希望。”
【‘拿到其他地方去用了’是什么意思？要到什么时候，你对待自己的精神体才能上心一点？】
【你的精神体碎片被其他士兵捡到，不会有影响吗？】
沈希真：“我很上心了！我让它做的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最关键的一环。”
【第二个问题？】
“影响吗？只是匹配度变高了，其他的没有。而且现在也都恢复原状了。”
【……最好是这样。我走之后，你在焰湖好好找一找，修复精神体这么重要的事，不要一拖再拖】
“知——道——了——”
沈希真拉长声音回答，像每个不耐烦听唠叨的孩子那样，开始催促姐姐：“你刚才不是还说要和001聊聊吗？我回避了。拜拜。”
【等等，我还没说完，你先……】
没有回应。
沈希宛还没有反应过来，视野就突然切换了，一切都放大了好几倍。
直到冷风吹过，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才发觉自己已经接管了这具身体。
五指张开，慢慢合拢。
拥有身体已经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沈希宛做了个抓握的动作，极不习惯，闭上眼睛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
是一摸一样的面容，但随着内部意识的更替，那双圆润的眼睛似乎颜色变浅，不再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堑渊，看起来更加温柔了。
“呜——”
察觉到精神波动的改变，001的身形突然又膨胀了一点，像是从坐姿切换到站姿，流动也停止了。它的姿态看起来甚至有点端正。
沈希宛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来。
三年前遇见001后，她的意识体被破坏又分离，没有异化，已经是沈希真做的最大努力了。记忆当然也是不完整的。
不过，也足够让她对情况有正确的认知了。
“我来了。”沈希宛慢慢地说，“别害怕，我说过了，你的痛苦会结束的。”
001呜呜地叫了一声。
很难想象这样一团胶状怪物会有发声器官。但它的确出声了，而且不奇怪，听起来就像小孩子的哼唧声，听久了还有点可爱。
沈希宛径直走到它面前。
胶质流动起来。黑雾凝聚，表面浮现出一个个形如人脸的气泡，能看清鼻子和眼睛的轮廓，无数张小嘴一张一合。
“这都是我的错。”
沈希宛低声说。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流动的雾气，但想起自己此刻是在妹妹的身体里，手指蜷了蜷，放下了。
就像三年前那样，001不能理解这些话。
它慢慢变矮，整只扁扁地摊开，躺在地上滚动了一下，身体两侧各延伸出一根长长的触手状胶质，小心地伸了过来。
“不可以，这次不可以抱我。”沈希宛退了半步，“我不在的这几年，你是不是也这样和其他向导玩过？这是不对的，明白吗？对他们来说，这样是很恶劣的袭击行为。”
她将001当成不省心的妹妹，很习惯性地训了一大通话，说完才想起来这次这个听不懂这么多，叹了口气。
“不管你能不能听懂，我还是要再说一遍。”
沈希宛说：“我找到让你消解的办法了，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和我融合，接下来就由我操作就够了。”
“像上次一样，把我‘吃’下去。”
胶团滚动了下。
沈希宛说：“你的痛苦会结束的。”
001还是没有听懂这段话，以为这是一起玩的邀请，高兴地贴了过来，身躯起伏成波浪状。
“很快就好了。”沈希宛重复着，“很快。”
她慢慢将意识从精神图景中剥离，费尽力气，让沾染到的污染不外溢。随着气息的出现，被001收集起来的那部分较少的精神碎片震动起来，感应到本体，它们主动与黑雾分离了。
从向导的眼睛里看过去，这些碎片就像一团会发光的小云团。
就要结束了。
沈希宛想。
可惜，应该再叮嘱妹妹几句的。
她又想。
小云团越来越近，沈希宛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正在一点一点脱离这片清澈的精神海。
就在此时，她的思绪突然一断。
一道精神力凭空出现，将云团紧紧抓住，同时把刚离开精神图景的沈希宛按了回去，与刚抓住的碎片放在一起。
“拿到了。”
一道轻轻的声音在精神海中响起。
沈希宛来不及思考，只觉得眼前一花。等她恢复意识，所处的环境已经变回了那片熟悉的精神图景，身前是广阔蔚蓝的湖面，身后是曲折深密的树丛。
云团漂浮在面前，正在一点点没入她的身体。
外界，沈希真睁开眼睛。
“有这么多碎片，就可以恢复了。终于……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她感应着精神图景中的云团，缓缓呼出一口气，压低声音，自言自语般说，“我会把你拼好的，姐姐。”
回应她的是001的嘶吼声与一声惊怒的呼唤。
【沈希真！】
百米外，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走下山坡。
“感应到攻击型向导的精神波动了。”苏照看着仪器，喃喃地说，“和十七年前一样，汹涌，剧烈，很有活力，等级判定是S。我们的研究、终于、终究还是……”
沃雷也看向远方。
“开始定位。”
这片寂静的区域已经彻底沸腾
。无论是001自身的精神波动还是弥漫的污染，都无形无影，但的确引起强烈的不适。
此时此刻,001的体型已经膨胀了不少,足足三层楼高，可以被称为庞然巨物了。
但它看起来却十分痛苦,像一个失掉了平衡的天平,表层不断起伏着。
【胡闹！】
【沈希真,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做事情之前要想清楚后果，你的精神图景承受不了这么多污染,现在把我销毁,快！】
必须承认,被喊全名的压迫感还是很足的。
幸好情况足够紧急,无法分心,沈希真暂时还没能找到用来心虚的空隙，面对姐姐的责问,尚且能保持住最佳应对状态：充耳不闻。
“我有分寸。”她将精神图景闭锁,确保污染暂时不会外流,说,“我觉得，001大概不会伤害我吧？”
【把希望寄托于一只怪物的心情好坏，这就是你的有分寸吗？】
听见这个问题,沈希真顿了下。
过了几秒，她暂时松开按在额头上的手指，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微微睁大，神色茫然。
“不,当然不。是我的用词不太对。我是说，001应该不能伤害我，对它来说，这样做的负担太大了。否则，三年前在焰湖的时候，它早就拦住我了。”
“咦……”
【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沈希真也不明白。
这里没有可以提问的关键点。
“姐，你和001看起来那么熟，不清楚它的状态吗？你不知道，001，它是……”
沈希真就快要说完这句话了，想到接下来要吐出的那个词，她停顿了下。精神图景里，沈希宛虽然抗拒，分裂许久的精神碎片也还是违背主观意愿，慢慢融合，破碎的意识体变得越来越完整。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突兀的响声骤然划过夜空。
“砰——”
话语被打断，沈希真有些惊讶地仰起头。
强度足够的精神力能够扭曲空间，形成障壁，到001这种级别，在它正在发疯的此时此刻，所有轻型武器都不可能穿透这片区域。
因此，枪声响后，沈希真仍然停留在原地。她抬眸环视，看见远处山坡上走下来两个人影。
他们明显也知道精神力的特性，没有继续攻击，将枪放下了。两人都穿着屏蔽精神力的防护服，面部也被软金属质地的隔膜包裹，泛着银灰色冷光，看不清面孔。
现阶段还没有能够彻底隔绝精神力的防护服。能出现在这里，一方面是大部分异种都被001赶走了，另一方面是沈希真多少发挥了向导的作用，对区域内的精神力做了调控。
单从这点，她觉得自己很值得一声谢谢。
不过，山坡上的二人没有说谢谢的道德观，而且一走过来，就率先开口，抢占先机。
“打扰到你们叙旧了吗？”
左边的人问道。
女声。成熟且平淡。隔着面罩，听起来有些沉闷，像电子音。
沈希真此前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自从来到白塔，她就有意识地避开与一切高层见面，自保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主要目的是减少刺激。
最好能让姐姐始终保持沉眠，她好一个人悄悄做完整件事。
唉，可惜计划没能成功。
沈希真遗憾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左右看了看这两个人，礼貌地确认：“苏部长和纳尔森所长？”
“事到如今，不必再称呼职位了。”苏照说，“真巧，沈向导，我们刚到没多久，找了半个钟头，”
她抬起手，展示了一下手中的枪支，以目光示意001：“我想帮你些忙，但看来好像并不需要。”
沈希真问：“找我？”
“是啊。”苏照说，“得知你到镜湖的消息，我们就猜测你一定会回到焰湖来看看。只要追踪001的动向，迟早就能找到你——我们是这样猜测的。”
沈希真微微偏头，想了想。
“我只是回来探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她摊开手，“为什么你们觉得我一定会来焰湖？”
苏照的声音里似乎带了点笑意：“只是猜测，毕竟……”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笑意变得明显起来。
沃雷接上这句话，说：“就像杀人凶手总会回到现场那样，我也猜测你会回来，现在看来这猜想是对的。依据么，大概是以己度人吧，我们可是共犯啊，沈向导。”
沈希真感到精神海倏然沉寂了。
“是吗？我不记得了。”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说，“我的记忆出了点问题。”
苏照：“那真遗憾，不过，对你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
沈希真抛出一连串的问题：“为什么？我做过什么？我和你们合作过吗？”
“当然没有。”沃雷转了下手中的枪，将它扔到了一边，也笑起来，“你闹出来的动静，可要比我们大多了。”
沈希真被这段哑谜弄得有点头晕，想问得更仔细一些，却忽然发现精神海波动起来。
虽然还没有听见声音，但她本能觉得这是沈希宛想要说话，于是放开了点对001的压制。
下一瞬，混乱的精神力骤然变强，穿透了防护服。
沃雷作为哨兵还好一点，苏照只是普通人，几乎像被浇到开水般往后迅速退开几步。
沈希真趁机侧过身，问：“姐，共犯是什么意思？”
【我……】
沈希真：“怎么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
沈希宛犹豫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是，当她终于开口说出真相时，用以描述情况的句子却相当少。
【十七年前，那天……我知道那是实验基地接收耗材的日子，守卫会变少，是最适合逃走的日子，一开始我也只是想制造一个逃脱的空隙】
【我没有想到，那场火最终会烧成那样，甚至在火烧起来以后，实验……居然……没有停止】
沈希真沉默了下，问：“实验没有停止，然后呢？”
【基地里的人没来得及逃生，全都躲进了实验楼。我害怕被发现，想办法敲碎了实验室的玻璃，正在被刺激的异种精神力外溢，把一切都毁了】
沈希真：“所以，001是那场火的产物？”
信息量有点大，她皱起眉，伸手按住太阳穴。
【所有人都被卷进精神力漩涡了。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死了，直到三年前，偶然知道了001的细节，才想到那恐怕就是所有牺牲者最后的结局】
沈希真：“你……”
【全部都是我的错】
就在这道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时，被夺走了碎片的001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被压制，活跃起来，发出一阵一阵的嘶吼声。
几步外，苏照再度后退，抱住了自己的头，沃雷也开始有些站立不稳。
沈希真则拧紧了眉，陷入深思，第三次听见001的嘶吼声时，难以忍受地放出精神力，以疏导的手法强行让它安静了下来。
【现在，你明白了吧？这都是我的错，早在三年前，我就应该给它解脱，现在已经迟了太久】
【让我离开，做完我早就该做的事】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沈希真：“不，等等，你——”
话未说完，她抬眼
看向身形摇晃的二人，突然发问：“先说回最开始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
两人都没有立刻回答。
片刻后，苏照慢慢掀开了防护面罩，几乎立刻，她的眼前出现重影，眩晕和疼痛在颅骨里发酵。但她笑容满面，血丝遍布的眼睛凝视着沈希真。
“别误会，沈向导，我并不想再做什么，走到这一步，索菲的结局就是我的结局，这不会更改。”她的目光几乎有些贪婪了，一寸寸舔过沈希真的面颊，“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
沈希真听着这些话，没开口，忽而在心中默问：“姐，先把你想做的事放放，为什么你会觉得一切都是你的错？罪魁祸首不是正在我们面前吗？”
“我有一个好点子，你想不想报复他们一下？”
【……报复？】
“嗯。”沈希真说，“你等等看。”
苏照沉浸在幻想中，没有注意这些小动作，而沃雷则紧盯着沈希真，仿佛正在面前的是某个极其珍贵的宝物。
“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苏照笑了起来，“大概这就是执念。我在这场研究里耗费了无数心血，我的生命、道德、名誉——我的一切都投入其中，临死前，我只是想看看我唯一的杰作。”
“果然，我果然是对的，我就知道这个想法完全可行，无法接受的人都太顽固了，只有创新才能成功，只有……”
苏照喃喃地说：“只有不择手段，才能培育出S级的攻击型向导。”
“S级攻击型向导？”
沈希真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随即，她弯弯眼睛，说：“既然你们是来看S级攻击型向导的，为什么要盯着我？我看起来像攻击型吗？”
这句反问终于让两个沉入自我世界的人双双顿住。
苏照：“你当然是。”
“我当然不是。”
沈希真疑惑地说：你们研究了那么久，都不知道吗？S级攻击型向导的精神图景容量过大，正常人无法承受，即使后天获得了这样的资质，维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崩溃。”
“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坚信S级攻击型向导培育成功了，但是，也确实有相近的个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