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希真听着听着，默默伸手捂住了耳朵，但很快发现这样做根本没用，来自姐姐的教训依然在脑海中回荡着。
她又默默
将手往前移，捂住了眼睛，像一只无力尖叫的土拨鼠。
唠叨什么的，果然还是一如既往。
就这样被说了三分钟，沈希宛还是滔滔不绝，大有把这辈子的教训一口气讲完的意思，往前翻旧账，往后谈未来，从气势判断，就这样讲上一整天不成问题。
沈希真不愿再听，但精神图景外的保护层是她亲手设置的，能隔绝一切干扰，要阻断，就只能一刀切才行。
恰巧，在她忍无可忍蠢蠢欲动想做点什么的时候，远处的光线忽然闪烁起来，抬头一看，安瑟踩着半小时的点出现了。
沈希真如释重负地跳了起来，说：“我等的人到了，不许看了，接下来是我的隐私时间。”
【等等，先——】
沈希真连这句话也没听完，和所有处于叛逆期的孩子一样，她在起身的同时，就强行封锁了精神力的流动，把姐姐的唠叨彻底关在了精神图景内部。
她朝安瑟挥挥手，见他朝这边走过来，便转头朝镜湖的反方向看去。视线虽被山峰阻隔，但在想象里，那片焰心般的湖泊已近在眼前。
很快，一切都要结束了。
镜湖塔四周是一片荒地。
夜色已深，哨塔的明亮灯光依然耀眼，扫过天幕时，云层的轮廓被照得微微显露出来。
出来之前，安瑟以为沈希真只是叫他出来谈谈，最多也就是在哨塔附近走走。
没想到沈希真直接把他拽到了暗区边界线上。
“离暗区还有两百米。”安瑟说，“我身上有白塔的定位装置，违规进入暗区会触发警报。”
沈希真正在眺望暗区，闻言回头说：“我知道这个设置，但一直以为，在我们往暗区的方向出发时，警报就会响了。”
安瑟微微皱眉，通过精神链接传来的情绪波动让他的呼吸开始加快了。
“还没到范围内。”
他简要解释。
“噢，那就在这里停下好了。”沈希真观察他的状态，说道，“你看着也不太好，我们在附近休息一下吧。”
此时此刻，“附近”这个词可以和“荒郊野外”划上等号，这附近的每个区域，看起来都像是有两百只异种出没的样子。
但沈希真沿着树木间的小路左转右转，没过多久，竟然真的找到了一栋地图上没有标点的安全屋。
“这里最初是白塔建造的，因为距离太偏，后来被废弃了。”
沈希真一边介绍，一边推开门：“镜湖将它回收之后，隔几个月就会送一次补给，你看，这里的耗材日期都是新的。”
安瑟仍因激烈的心跳而皱眉，走进安全屋时，他的手指已经微微发起抖来。但让情况变成这样的根源，精神链接另一端的人，看起来却是平平静静的模样。
他几乎要怀疑是精神链接出问题了。
但很快，思考的余裕就被侵占。
没有任何提前预告，沈希真突然一把按开安全屋里所有的灯，将亮度调到最高，让房间亮如白昼，然后四下打量一番，说道：“这样就可以了。”
安瑟瞬间踉跄了一下。
他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错愕地看向沈希真，发觉那双总显得比旁人更黑的眼睛此时格外幽深，全心分辨，能在黑洞中抓出无数复杂的情绪。
“灯。”安瑟抬手抵住住额头，手指收紧，在皮肤上按出几道红痕。他艰难重复：“把灯——”
S级哨兵的五感极其敏锐，为了让他们时刻保持在最佳状态，哨塔的灯光、声音、温湿度都经过了严格控制，始终保持在和缓的范围内。
安瑟怀疑自己会发疯。
刺目的白色灯光。
足足七盏，从各个方向照过来，哨兵的感官过于敏锐，这光线几乎和白焰等同，在神经里烧出灼烫与幻觉。
焦躁，亢奋，狂暴，烦乱。
灯光在眼前跳出重影。
安瑟紧紧皱眉，前额传来的刺痛开始蚕食理智，极端的烦躁下，他不得不抓住沈希真的胳膊，咬牙道：“灯。”
沈希真扭头看他。
“真抱歉，但这也是必要的流程，之后随便你要什么回报。”她拨了拨那些黑蓝色的头发，低声说，“在外部的强烈刺激下，你们的精神波动会很明显，这样一来，我就有希望弄清楚多意识体的存在方式了。”
安瑟克制着攻击欲，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闪蝶不断出现、迅速破碎，像一场波光粼粼的雨，两种闪蝶这样交错地混在一起，都是转瞬即逝，只能看出大小的区别。
沈希真说：“很快就好了。”
她抓住安瑟后脑的头发，将两人的额头贴在一起，精神力如潮水般迅速漫延过去，仔细搜索起来。
这过程对双方都是负担，安瑟睁开眼睛，从色块构成的恍惚视野中寻找向导的轮廓。头痛越发明显，眩晕紧随其后，他用力咬住了嘴唇。
他的神色开始切换。
但无论哪一个，此刻都是痛苦。
沈希真一边安抚，一边加快速度，开始分析。
很快，她就找到了两个意识的间隙，通过稳固的精神链接，仔细分析，尽可能将注意到的每个细节都牢记下来。
……比想象的复杂，很难后天构建，有血缘关系和等级差，也许，成功率能提升到90%，万一失败，也要保证能退回原点……
可以实现。
有很大的把握。
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沈希真松了口气，终于由外而内的平静下来，手指在身后摸索了几秒，向下用力，一把将安全屋的电闸拉下来了。
视野转为漆黑。
安瑟猛地喘了口气。
恢复没有那么快，他仍觉得眼前发黑，过了好几分钟，睫毛颤抖起来，慢慢朝身前看了过去。
下一秒，沈希真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
“你可以休息了，睡一会儿吧，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八个小时之后，系统会向镜湖发送信号，会有人来找你的。”
她低声说着，切断了两人间的精神链接。
第106章
白塔在每个S级的徽章里都安装了定位器,二十四小时开启。为了隐私，日常查看所需要的权限非常高，和召集整个最高议会也差不多了。不过,只要处于任务中途,信息等级就会自动下调，任何白塔内部的指挥都能申请查看。
直至深夜,白若仍在临时会议室里与其他负责人商量抓捕行动的具体细节。
参与行动的高层一共六个,除了他和蓝凇,其余四人都不认为此事值得这么高的响应等级。
根据目前的搜寻情况，苏照和沃雷大概率已经进了暗区,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去追捕还不如再等几天进去收尸。
“我建议沿边界线封锁暗区,等到情况稳定,001暂时远离,再派人进去搜索。”
“问题是什么时候能稳定，假如001一直不离开,浪费的人力怎么算？各塔人手已经够紧张了。”
“那你要……”
白若听着这些争执,没有出声赞同任何一方,只是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里的几张地图,
一桩丑闻。
自焰湖案启动调查至今，这条线牵出来的人难以计数，不算已死的索菲和在逃的二人,涉及到核心的也还有两个。
比起搜捕任务顺利、将人带回白塔审判，大多数决策者都暗自希望苏照和沃雷能死在暗区，那会让后面的事情简单很多。
无论如何，幸好职级最高的索菲已经死了，白塔总指挥换了人。
否则至少要动荡得多。
不过,提到索菲的死亡，某些沉寂已久的记忆慢慢浮现了出来。
白若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下，很快的，他想起不久前在楼梯间里，沈希真那格外漆黑无光的眼睛，那其中仿佛倒映着一年前的夜色。
——当晚，他其实并不是去交述职报告的。
那段时间索菲结束例行巡查，状态很奇怪，作为S级向导，她竟然有时会表露出明显的焦躁情绪，工作时甚至走神。
之后没多久，沈希真
为了任务权限到顶层来，与她交谈的时候，白若偶然注意到了索菲看向她时的神色。
只是极短的一瞬间的变化，像强光闪光眯了下眼睛。
但白若却陡然生出不安。
他留了心，此后一段时间特地注意了索菲的动向，尤其是她避开众人独处的那些时候，几乎是监视。
很快，大约两周后，沈希真和索菲的信号出现在了相邻的两层楼，四十八和四十七，对双方来说，都在曾经有过的活动范围内。
也许只是巧合，但出于直觉，白若去了顶层一趟。
之后的事情令人难以理解。
白若更愿意相信是自己多想。她们没有接触，只是交谈，死前也许会有些话需要倾诉。但她们此前不认识。索菲没有会自杀的迹象……沈希真从始至终毫无惊讶……
不，不要多想。
为了强行转移自己的注意，白若翻了翻手边的文件，抬起头，听了几句反复拉扯的无意义争执，接着看向终端，随手点了下查看定位。
沈希真这一趟回镜湖算在外勤任务里，路上也确实要经过不少污染区，安全起见，她的定位是公开的。
白若只是随意看看，但下一秒立刻定住，将终端拿了起来。
那个代表着沈希真的小点并没处于移动状态，安静地停着，除了出现的位置令人不解之外，看起来十分正常。
暗区边界的安全屋？
他看着地图上的标识，点开消息，发现沈希真已经提早留了言。
【我去外面走走，今天晚上不回来，已经交过外出报告啦】
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沈希真站在一片瓦砾堆上，抬起手掌遮挡着面颊。
挂在她袖口上的金属徽章已经被取掉了，冷风吹过时，只有衣袖小幅度地飘动。
暗区的风总是不停。
从科学的层面解释，这当然是气候的原因。然而从个人感受的角度来说，不少人都相信这是邪风，与异种有关，与折损在暗区的哨向有关。
沈希真从不思考这个问题。
在她人生中迄今为止的所有记忆里，暗区是一切的开始，风是理所当然应该存在的现实的一部分。
只不过幼年的记忆虽然如影相随，却十分模糊。
沈希真原打算独自处理事情的前半部分，可惜进了焰湖的实验区旧址就开始迷路，迫不得已，只好把精神图景外的封闭措施撤掉了一部分。
“那个，姐，我好像迷路了。”她环视四周，做好了因突然出现在暗区而挨训的准备，问，“这附近是不是有个紧急补给点？”
一睁眼就是暗区，沈希宛得有两分钟没讲话，好不容易接受状况，也先是一阵无奈，然后才指明方向。
【时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先顺着这条路走走看，注意安全】
沈希真依言调转方向。
暗区残留的精神波动很多，隐隐还能感受到不少异种的气息，要在这里行动，所有精力都要放在注意四周、隐藏自身上。警报随时可能拉响，两人都没再说话。
直到十五分钟过去，补给点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远方，沈希宛才突然开了口。
【是我太苛刻了】
她低声说。
沈希真还在分辨远处的建筑，处于半迷路状态，闻言，迷茫地问：“怎么了？”
【冷静下来想想，不该那样指责你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在白塔隐瞒秘密，不被人发觉，是很困难的事。我应该先安慰你的。】
沈希真安静下来，加快脚步走到补给点，推开门，俯身启动发电机，等到头顶的灯光闪烁亮起，说：“也不是。”
“有一次不是差点暴露吗？动静有点大，还把你惊醒了，太糟糕了。我后来仔细想了想，她其实没可能知道确切的真相——当然，就算是这样也很危险。”
【那段记忆已经恢复了吗？】
“哪一段？那天晚上？”
“不，当然没有。”沈希真摇摇头，跳上房间里唯一高点的橱柜坐下，晃了晃脚尖，“你说你和她有话要讲，我就把感官屏蔽了，没有偷听喔，只有自己的一点点记忆。”
“所以，你们都聊了些什么？是秘密吗？”
【不是秘密。但也不是重要的事】
【只是谈论过去，简单地聊了聊，我并没有说任何刺激性的话。我确定。】
沈希真继续晃脚尖，说不上来是轻松还是焦躁。她想了想，说：“你也没想到之后会发生那样的事吗？”
【没有。】
沈希真：“唔……”
【你们也说了些话吧，你有感觉到索菲的状态不对吗？我真的看不出她会那样做】
“我不知道。”沈希真轻巧地跳下橱柜，伸了个懒腰，然后说，“我没有注意她的表情。也许是一时冲动，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会这样。”
沈希宛没有真正参与到向导这个身份里过，对心理问题了解不多，不知道冲动自杀的人都是怎样的心态，没再深究。
【几点了？】
“十点。”沈希真低头看了看终端，甩甩手腕，说，“还早。”
进入暗区后，信号就受到严重干扰，终端处于单机运行状态，不会再向白塔上报任何信息。
这影响是双向的，自然，沈希真也看不到白塔公布的危险异种排查通知，对001的动向一无所知。
“不会有问题的。”她戳了戳信号加载的小圆圈，“如果我用那个办法，除了001，其他异种应该都发现不了我吧？”
【你是说精神屏障？是的，你也学会了？】
沈希真说：“和001一样。”
“因为吸收了你的精神碎片，波率被同化了，所以也拥有了这项天赋。我没有你做得那么好，001也没有，它拿到的碎片不如我多。”
【很有可能001已经做不到了。没有血缘关系，排异反应会很严重，它没办法保存我那么久。如果是这样，你就安全很多了】
沈希真一边听着这番话，一边想起了此前发生过的几件事，记忆中依次闪过雪豹、楼梯间与某张照片的画面，微微偏头。
“是的，没错，它已经弄丢大部分了，我见过好几次。”她说，“所以说，我其实已经见过你了。”
【什么时候？】
沈希真说：“很多、很多时候。你真的碎成了很多片，姐姐。”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
【是吗？我没有觉得很痛苦。而且，这也都要结束了，我会回到我本该有的命运里去】
【001快要到焰湖了，对吗？】
“快了。”沈希真计算着，“我离开镜湖前看过地图，只要它中途不被其他事情绊住，再过三个小时，就会到这附近了。”
“你们见面的时候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该不会打起来吧？”
【不会】
【不要担心，很快就会结束了，一切都会回归正常】
沈希真没有回应这句预言般的话，只刨根问底道：“那你们会怎样相处？要我回避吗？”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必多想。真真，任何不好的事都不会发生，我毕生的愿望，就是你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沈希真静了一会儿。
“嗯，我也是。”
001如期而至。
随着它接近焰湖,混乱、浑浊的精神波动渐渐袭来，在附近游荡的其他怪物察觉到危险，纷纷逃离了,这片区域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许多。
对沈希真这样的向导来说,除了安静，焰湖此时的状况还多了点“清澈”。
一离开补给点,她就忍不住感叹道：“噢,现在我觉得舒服多了。”
【注意安全】
“知道啦。”
沈希真拎着一盏古旧的手提灯,独自走过补给站前的道路，步速很慢。在无人的夜色中,她看起来就像一颗有着长长拖尾的流星。
正如流星通常
的归宿往往是坠落那样,路程抵达终点,沈希真见到001时,也感到自己仿佛坠入了那团污泥般的聚合物中。
沈希宛说：【这是你第二次见到001了】
“嗯,是的。”
沈希真举起提灯，试图将那团足足五米高的巨大胶质生物照亮,但显然不可行,只好放下手,感叹道：“比起三年前,它好像变得更大了，但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情吧？”
【有可能】
【001能够吸收——不，能够融合——它能够与其他意识融合,它有这样的能力】
“融合？”沈希真再度看过去，说，“那按照常理，它应该早就崩溃了。能发展到这种规模，真神奇。”
她起了点好奇,不顾姐姐的阻拦，从站立着的小山坡上几步走了下去，迅速逼近了001。快要到面前，她才突然放慢脚步，低声问：“姐姐，你真的想要和001一起消散吗？”
【不要为我难过。我只是提前走到了所有人都会抵达的终点，对我来说，这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对你也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