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了。
——同一时刻,镜湖塔档案室里,安瑟的烦躁已经毫不遮掩地铺在了脸上。
“丢了十几年的档案?”他看向管理员,指节在档案堆上敲了敲,“为什么没有上报给白塔?你们的工作做得再松散,也得有个限度吧?”
管理员不为所动,半点儿不心虚地纠正:“丢失的是十几年档案的‘一部分’,并且大多是人员信息表,能补全的已经补全了,就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必要报给白塔?”
安瑟简直无法理解他的工作态度。
不,是整个镜湖塔的工作态度,这座哨塔的人都活在梦里吗?
行程很顺利。
除了两只精神体互看不爽数个小时,终于趁半夜没人注意打了一架,双方都被扯掉一簇形状最好看的毛,躲回精神图景再也不愿意出来外,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沈希真第一次目睹青鸟发起这种攻势,十分震撼,彻底忘了还要从中调停。
下车后,她想起自己的责任,准备问问需不需要疏导,然而两人却突然有了默契,都表现地若无其事,仿佛他们并不知道精神体打了那么一场似的。
既然这样……
沈希真觉得当做没事发生也挺不错的,何必给自己找事呢。
一行人以无事发生的心态穿过了镜湖附近的低风险区。
那座规模很小,并不起眼的哨塔远远出现时,沈希真一眼看见,微微怔了下,下意识前窗玻璃靠,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只是她刚移动,就因为腰部传来的疼痛龇了龇牙,又坐回了原处。
尽管一路上在好几个补给点休息过,将行程拉长了一倍,但坐在车上的时间是实打实的,整个人还是很疲惫。
但这都比不上内心翻涌的波涛。
白若说:“要不要在前面停下来休息一下?”
沈希真摇头,俯身划拉车载导航上的地图,将镜湖区域拉大又缩小,审视片刻,在离镜湖塔尚有一段路程的位置画了一道短短的曲线。
“现在不用。”她看着那条线说,“等开到这附近再停一会儿,几分钟就好。”
白若没有询问原因,按她的意思设定了行程。
伊戈尔看了地图一眼,倒有点意外,确认道:“镜湖区域的定域线?”
沈希真:“嗯哼。”
伊戈尔:“又有私事要办?”
沈希真从车内后视镜里瞪他,干巴巴地说:“没有。”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过去?”伊戈尔靠着椅背,打量着她的神色,问,“近乡情怯?”
沈希真将他推回后座:“嘘,别问。我总要做个心理准备啊。”
她渐渐开始意识到,在这趟行程里,伊戈尔很可能会是个麻烦。
得想点办法……
最好能让他离开,不,那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别多想呢?
沈希真苦恼地思考着,边想边揪着自己的衣角,很快又进入到了神游天外的状态。
直到一片柔软的羽毛擦过手臂,她才发现不知何时,青鸟已经离开了精神图
景,似乎想要安抚她,飞过来站在了手边。
这回没有足够的恢复时间,尾巴上被扯掉的那一块儿还没长好,能看出来有一个小缺口。
沈希真试探着触碰了一下,青鸟立刻往后跳了跳,抬起翅膀遮住尾巴,低下头,用尖尖的喙啄了啄她的手背,表达不满。
“没关系啦,不仔细看都看不出。。”她观察着尾巴的轮廓,安慰道,“你还是最漂亮的嘛。”
青鸟羞涩地鸣叫了一声。
沈希真知道它对羽毛的重视程度,还想再说几句,刚一抬手,灰狼就从座椅间的间隙钻了过来,将毛茸茸的狼头硬塞进了她的掌心。
啊,欸?
她其实还没反应过来摸到的是什么东西,但已经条件反射地摸了一把。
下一秒,危险紧张的气氛迅速在车内弥漫开来。
沈希真:“?”
灰狼已变为幼年期的模样,身上覆盖着一层柔软的短绒毛,摸起来手感非常好。它的头顶也缺了一簇毛,好在不是连根拔起,没像她暗自担心的那样变成一只秃毛狼。
还好还好,这样的话,约等于没有损失。
目睹了昨晚那场打斗后,沈希真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有了预料,在两小只再度开始缠斗时,先一步强行把它们分开了。
“不许打架。”她挨个点点脑袋,“谁再闹,我就要开始讨厌谁了。”
后座的伊戈尔一直不动不语,旁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心想,会在成年精神体面前当幼师的也就沈希真一个了。
孰料下一秒,他就听见了灰狼尖细的叫唤声。录下来拿去学院当精神体发育期的考题,回答幼年期的绝对有百分之九十九。
伊戈尔:“……”
真没出息。
虽说最开始是他授意灰狼装得可爱点,但天赋异禀成这样,多少让他的心情变得有点微妙。
干脆把灰狼拽回来……但小绿鸟还在那儿撒娇呢,白若什么反应都没有,看起来从容多了,仿佛这是很寻常的事,就像在十分塔时他直接把沈希真拽走那样寻常。
对比之下,不,何必要做这种对比呢?
伊戈尔从十五岁开始就再没跟人较过这种无意义的劲,他决定停止比较,收回目光看向窗外,表情自然。不过他也没把明显正在争宠的灰狼拽回来。
没看见和没发生是同义词。
窗外的景象不断后退,车内的两小只始终很活泼,沈希真和它们玩了一会儿,直到一片蓝色的淡水湖出现在视野中,才停下了动作。
白若的声音传入耳中:“到了。”
……镜湖。
本周以来,四十二层都处于极端寂静之中。
几个秘书都看出上司的情绪不大好,焦虑、烦躁、愤怒、疑惑……可以说是一个负能量集合体,连青蛇看起来都比以往冰冷了很多。
幸好蓝凇不是个会向下属撒气的人。
秘书们的工作环境是一如既往,没什么心理压力,但确实比以前更累了,这主要是因为每天都有人要求开会讨论焰湖案。
公布还是不公布,要不要再深入调查,最重要的是,苏照和沃雷怎么处理?重刑毋庸置疑,但到底会不会牵连到医疗总部和几个研究所?
蓝凇耐着性子参加了几次会议,发现每次的核心思想都是一样的——“不管怎么处理两个主犯,想趁机对高层进行大换血,他们绝不答应”。
他很快就一个字也不想多听。
并且敢想敢做,直接把接下来一周的无意义会议全部取消了。
白若巡查结束没多久,又匆匆离开白塔,蓝凇手里的权力没变过,转来转去还是代理总指挥,没人能动摇他闭门谢客的决心。
晚上八点多,就在众人仍如无头苍蝇般四处奔走时,蓝凇独自站在档案室里,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密码锁,阅读档案中的内容。
这里并不是绝密档案室,所有文件都只是日常的工作记录,虽然挂了锁,但密码全是123456,安保强度和图书馆没什么区别,想进随时能进。
蓝凇并不觉得这里会藏着什么秘密。
他到这里翻找,只是因为接到了那个——见鬼,沈希真到底认识多少个S级哨兵——和她同行的哨兵的消息,得知镜湖很可能有意销毁了部分档案,所以查查往来文件有没有问题。
收效甚微。
镜湖塔当年连沈希真的情况都没往上汇报,就直接判定她因为精神图景残缺,绝对没法完成向导的工作,直接把一个S级送去普通学校了。难道还指望他们会规规矩矩地把其他人的信息备案吗?
散漫,随便,无法无天。
怪不得养出来一个沈希真。
蓝凇想着这些,终于看完最后一份时间标识为四年前的档案,放回原处,开始看三年前的那一堆。
边境哨塔……哼。
二十年前就该整顿了,拖到现在,全部都不服管理,和占山为王有什么区别?
蓝凇满脸烦躁地输入不知第多少个123456。
照例,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去,还没看完,已经做好重新锁上的准备,把纸张边缘卷了一下,但还没有卷成筒,就突然停了下来。
等等,这里是……
蓝凇皱了皱眉,神色严肃了点,注视着纸面上那个熟悉的名字。
他停下翻页的动作,将这一张纸仔细细细地读了一遍,还没读完,就打开了个人终端,核验权限登入内网,点开沈希真的资料。
不错,时间能对上。
三年前,在沈希真被救回白塔的前两天,索菲曾经向镜湖下达了一道指令,内容是“对一名深陷暗区的向导进行无害化处理”,那个向导的名字是什么?
——没有。
往来信函里竟然没有提到那个向导的名字,只知道等级是C。
蓝凇的目光回到最上方。
这份工作记录里只有两封信件。
第一封是镜湖发来的求援信,表示塔内有一位向导在暗区出了事,请求白塔增援。
第二封是索菲的回函,她认为陷入暗区的向导不可能存活,如果被彻底污染,对其他哨向是个危险,为此直接下达了无害化处理的命令,并表示白塔会派增援协助。
第一遍粗读下来,蓝凇没找出问题。
等他把镜湖随信附上的情况说明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索菲的答复有点不合理。
镜湖的向导陷入暗区的时间不长,只有半天。暗区向外扩张的初期,中部的特危级异种还没有离开领地,边缘地带的危险程度不高。
如果接到信就立刻派出增援,把人救下来是没问题的。
不过,索菲决定直接无害化处理,虽说太激进,硬要深究,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那个向导在暗区遇到的异种是001。
沈希真站在镜湖的定域线上。
这条线就设在镜湖几米之外,清澈的湖水近在咫尺,她低下头,几乎能看清水中自己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镜湖四周非常寂静,在她的要求下,白若和伊戈尔在远处等待,周围更是没有一点儿声音了。
“真是神秘。”
伊戈尔遥望着镜子般的湖泊,靠在车旁,说:“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秘密。”
白若道:“不要多事。”
“好吧,当我没说。”伊戈尔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问,“难道你从来没有查过她?”
白若没有回答,睫毛上扬,漆黑的眼睛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把刚才那句警告用目光重复了一遍。
随后,他开口道:“我没有查过,至于你,最好永远把这些无根据的猜测烂在心里,如果做不到,我也可以给你几个遗忘的办法。”
伊戈尔挑了挑眉,又笑起来:“真是六亲不认,白若,白指挥,我们从中学段开始就是同学了吧?其他细节无所谓了,我只有一件事想确认。”
白若:“说。”
“先说好,别告诉我你没想过这个问题。”伊戈尔斟酌了下,问,“你觉得,三年前索菲派我们去处理的那个被污染的向导,会不会就是沈希真?”
白若没一点迟疑地回答道:“她没有受到污染的迹象,何况,那个向导的等级已经明确了是C级。”
伊戈尔:“所以你认为目标不是她?那就奇怪了,暗区边界没有其他活物,任务目标到底去哪了?”
白若:“大概率在我们抵达之前就死了,她遭遇的异种是001。”
伊戈尔:“001没有袭击人类的记录。我是说,在这次例行巡查之前没有。”
白若:“001对女性C级向导抱有强烈仇恨,有这个前提在,必须做最坏的考虑。”
伊戈尔不置可否。
他近来听人谈起这个“前提”的次数不少,各个分塔都在针对001的这一特质做准备,把符合条件的向导全调回了后方。
难以想象一个C级向导能把001惹成这样。
但假如是等级更高的,也都清楚它的危害,有分寸,不会轻举妄动。除非发生在沈希真身上,那倒是……伊戈尔看向湖畔,觉得这猜测陡然合理了起来。
他直觉当年的事情还有内情。
任务目标离奇失踪不知去向,沈希真出现在暗区也原因不明,然而回到白塔之后,索菲却没再安排人追查,仿佛任务已经顺利完成了似的。
假如沈希真就是那个C级向导,事情就好解释了。
或许索菲不知从何处得知焰湖还有一个幸存者,为防事情败露
,便想趁她陷入暗区时动手,但没想到沈希真的等级有误,被他们直接带回了白塔,反而没办法处理了。
伊戈尔觉得这套解释很合理。
唯一的不足是,沈希真的精神图景再怎么有问题,也是个货真价实的S级。镜湖要出多大的疏漏,才能把她的等级误报成C?
还是不对。
伊戈尔不再继续深想。
只要沈希真不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就够了,其他细枝末节的问题,都不重要,可以忽视。
他抬头看向湖边。
沈希真仍旧低头看着湖面,一动不动,忽然,像是看水中倒影太久而开始头晕,她抬起右手按住了额头。
镜湖塔看起来秩序井然。
听了太多传闻,安瑟在踏入哨塔之前,做好了要面对一群刺头的准备。
实际过来之后,刺头倒是没怎么见到,梦游症患者则要多少有多少。
镜湖塔似乎沉浸在一场无法打破的集体梦境之中:塔内众人不知自己正在梦里,外来者能轻易看出不对,但所有打破梦境的尝试都没有作用,倘若指出话语中前后矛盾的部分,他们只会死机、重启、回到原点。
数次尝试无果后,安瑟放弃了。
然而其他人很有毅力。
“你还要问什么?”安瑟看向身旁的人,感觉匪夷所思,“你如果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可以自己发消息去问,现在不是原始社会了,通讯号不是给你了吗?”
方泽柔——自称认识沈希真的那个向导女孩——这两天坚持不懈地跟着他,抛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她似乎特别担心沈希真在白塔过得不开心,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主动给本人发消息询问。
安瑟怀疑她别有用心,特地找到机会,向沈希真问了她们到底认不认识。
……居然真的认识。
“是我的朋友。”沈希真在通讯里说,“你可以适当回答她的问题,但是不要主动发问,尤其是少提我。等我回去会找她的。”
安瑟挂断通讯,只觉得陷入这场集体梦境的人又多了一个。
他准备听沈希真的话,少说话不提问,为了更彻底地甩掉麻烦的尾巴,第三天早上,他干脆离开镜湖,去了一趟附近安全区。
边境哨塔的“边境”是哨向内部的概念,确定标准是周边是否有等级较高的污染区,和安全区的建设程度并没有直接关系。
镜湖虽说是边境哨塔,周边却有个中等规模的安全区,包含了三座大型城市和无数小镇。
安瑟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雪镇的地方。
这个镇子位于安全区边缘,离城市中心距离很远,相比之下,到附近几座哨塔反而更方便一点。
不过,在同规模的小镇里,雪镇还算是挺繁华的,主要是因为这里位于哨塔和安全区的交界,有一些既能做精神疏导,又可以给普通人治病的向导医生。
安瑟没问过沈希真以前在哪儿做医生,只猜测是在雪镇。
他没打算私下打听,那么干太奇怪了,他只在镇上最出名的一个私人诊所附近转了一圈,看了看沈希真可能待过的地方。
说实话环境不错,单从装潢上看,不像是一座小镇上的诊所。
特别是不像会雇佣未成年童工的黑心诊所。
沈希真大概真的是个十六七岁就毕业的天才医生?
要是那样的话,她到白塔来还真是屈才了,失忆症……把以前学过的知识也全都忘记,太糟糕了吧。
安瑟在门口站了半分钟,就转身想走,不料诊所前台看他没进来就离开了,以为是有什么顾虑,连忙出来拉住他。
没办法,安瑟只好说以前有个朋友可能在这当医生,自己只是路过看看。
前台说:“以前?我们这儿今年都没人离职,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您朋友贵姓?”
安瑟说:“沈。”
前台想了想,摇头说:“我们从来没有姓沈的医生。”
安瑟本就没觉得能一次找到位置,并不失望,道了声歉,就利落的离开了。
前台转身回到了诊所里。
今天病人不多,值班医生觉得诊室里消毒水味儿太重了,也走到门厅里待着,见前台出去又进来,问:“怎么了?”
前台:“没事儿,就是找错地方了,说是朋友原来在镇上当医生,咱们这也没姓沈的医生。”
话音落下,值班医生怔了怔。
片刻后,医生露出一个怀念的表情,叹了口气:“有过的,好几年前的事了,还是是暗区扩张那一阵失踪的。沈医生原来跟我关系不错,唉,世事无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