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缓缓松开五指,抬起眼来:“我能询问原因吗?”
沈希真眼睛一亮,感觉看到了希望,想了想,说了个不痛不痒的谎言:“我弄丢了一样东西。”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他:“……在你的精神图景里。”
艾尔沉默了。
那根细白的手指悬在眼前,轻轻摇晃着,动作之间似乎携带着银铃般的声响,时而清脆时而模糊,就如听见的话那样不可思议。
有东西——落在精神图景里了。
这是什么只有向导才能理解的玩笑吗?
沈希真尴尬地咬了咬唇。
她也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太离谱,但说出口之后,不知为什么,竟然渐渐觉得合理起来——那枚熟悉的精神碎片,说不定真的是她弄丢的东西呢。
要不然怎么会那么熟悉?
“是真的。”沈希真保证道,“我不会去很深的地方,只在入口处走走,拿到我弄丢的东西就出来。”
她的语气很正式、很诚恳,像是在一场会议上与人商量决策。
但并不能让说出的话变得合理。
去他的精神图景走走?
艾尔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点。
一般来说,向导只有在做深层疏导的时候才会进入哨兵的精神图景,而且公事公办,做完疏导就会马上离开,如果在精神图景中看见某些私密的想法,也会根据保密条例绝不透露。
其余进入精神图景的原因,就只有……精神结合。
虽说在极端情况下,精神结合也会被用作疏导的方式之一,但现在的状况怎么看都够不上极端一词。
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听者一方,简直如同饱含暗示的邀请,弄丢东西什么的,就更像一个拙劣的借口。
艾尔常年待在白塔下辖的另一座分塔,只知道沈希真缺失精神体,没有达到S级的水平,但并不知道她连精神图景的相关知识都知之甚少。
他抬起眼眸,看见她衣领上的等级徽章,很难相信一个S级向导对这种潜规则一无所知,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沈希真仍然一脸纯良的看着他,隐含期待。
艾尔闭了闭眼睛,试图替她寻找原因:“是……需要做深层疏导吗?”
沈希真否认的速度令人更加震惊。
“不是。”她甚至用了强调的语气,“我只是进去看一看。”
艾尔定定地看着她,问:“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沈希真不解地眨了眨眼。
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想进去找找那块碎片呀,而且作为疏导师,按规定是有这个权限的吧。
“意味着……”她飞快地将向导的工作条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确定地说,“我需要对你后续的情况负责?”
艾尔移开了视线。
真见鬼。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与此同时,他有点绝望地再次听见了雪豹矫揉造作的呜呜叫唤。
“可以。”艾尔说,“但你必须保证不会乱来。”
他特别指明:“绝不能像昨天那样。”
沈希真高兴得举起手说道:“我保证!”
作者有话说:
----------------------
不该答应她的。
精神图景被撬开一个小缝隙时,艾尔条件反射地响起了昨天的事情:沈希真上一次进入精神图景,带来了怎样剧烈的风暴,他是如何被迫接受了一场不容置疑的暴风雪,直到难以忍受才动手反抗。
快感到了顶点,变得和剧痛有着近乎相同的本质——甚至还不如疼痛更快。
他闭上眼睛,白色的睫毛因隐约的恐惧而颤抖,感受到精神丝线一点点深入门扉,手指痉挛一下,微微曲了起来。
想要握住什么东西,但下一秒,却先被人握住了。
手指贴着手指,向导的体温从皮肤的接触点流过来,病室是恒温的,她的手却有点偏冷,像一层薄薄的、脆弱的冰壳,似乎禁不住他的体温。
会融化的。
这个无逻辑可言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艾尔忍不住挣扎了一下,但没能成功。
沈希真微微用了点里,反握住他的手,一面往里探,一面轻轻地安抚道:“别害怕,没事的。”
她的声音和外表不太相符,不是那种又脆又甜的类型,十分柔和,很适合去录助眠音频。
在向导学院的评判标准里,这也是天赋的一种,会略微影响到疏导的效果。
艾尔渐渐平静下来。
他闻到一丝非常轻柔的香气,本能觉得是花香,但无法分辨出具体是自然界中的哪一种花,在某些携带着花瓣的细小碎片渐渐降落时,情绪变得前所未有的平缓。
这种感受将神经完全淹没时,艾尔的思绪突然断裂了几秒,紧接着,他睁开眼睛。
面前是一片茫茫的雪原。
一只雪豹欢快地往远处奔去,姿态矫健,速度极快,一瞬间就变成了难以看清的小黑点。
艾尔这次没有管它。
他抬起手,接住从天而降的细细雪花,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随着精神力的牵引向雪豹奔去的方向眺望,看见一道黑发白衣的身影正静静站立着,低头看着一处杂乱的石堆。
石堆的缝隙里长着许多长长的杂草,有一根格外长,被风一吹,从沈希真的面颊上扫了过去,她皱了皱鼻子,用手将它挥开了。
艾尔微微叹了口气。
他真的同意了一个向导在非深层疏导的情况下进入自己的精神图景。
这个决定像一个隐秘透明的系带,细细缠绕在神经上,末端绑着另一只手。
事已至此,为了给这个昏了头的决定找到一个合理的出路,艾尔只能寄希望于沈希真说的是真话。
希望她是真的误把某样东西留在他的精神图景中了。
沈希真觉得有点儿冷。
她的家乡极少下雪,
记忆中仅有的几回都是落在地上就立刻融化的小雪,第一次对这种天气有实际认知,还是刚到向导学院的那天。
当时学院的暖气管爆炸,维修了整整两天,把所有人都冻得够呛,作为唯一一个初次遭受寒冷冲击的人,她更是彻彻底底的被刷新了关于天气的认知。
虽然精神图景里并没有温度这个概念,但只是看着这片无边无际的雪原,沈希真就觉得浑身发冷。
因此,在雪豹欢快地扑过来时,她立刻像抓住毛绒暖手器一样将它抱住了。
艾尔还没有把雪豹恢复正常,尽管来到了精神图景,它还是那个轻易就能抱在怀里的小团子形象,连身上的毛都随着体型的改变而柔软了许多,像一个轻飘飘的棉花球。
沈希真无比满足。
把雪豹翻来覆去地吸了一遍后,一道阴影终于落在了面前,她抬起头来,和艾尔对视。
回到精神图景后,他整个人的状态都比在现实世界里飘忽了点,虽说身形没有发生改变,但或许是因为更具安全感的缘故,气质不再那么锋利。
此外,沈希真已经发现,只要她不在进入精神图景时下意识地吸收那些奇异的精神能源,就不会让艾尔像昨天一样有那么剧烈的反应。
她抬起头四处望了望,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
可是不吸收不等于没有,那些明显是外来物体的能源虽然减少了很多,但还是散布在精神图景的各处,让这片区域变得不那么协调。
如果要将它完全清除,恐怕还是必须得做一次完整的深层疏导不可。
但这是不可以的。
至少不可以由她来做。
一想到深层疏导,沈希真就忍不住想起曾经在学院进行尝试时,那几个哨兵是如何突然在她面前精神崩溃,若不是有院长在场干预,恐怕他们已经……
她有点后怕地紧紧抿着唇,同时将怀里的毛团抱得更紧了。
雪豹更加兴奋,撒娇似的摇起了尾巴。
艾尔用警示的目光看了它一眼,警告它不许再犯傻,然后问道:“你找到弄丢的东西了吗?”
沈希真点点头:“找到了,不过,在这里没办法拿到。”
艾尔没有回答。
到了这一步,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全在“一个向导要进入精神图景”这件事上,甚至没想起来问她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丢了什么?”艾尔问,“大概是什么样的东西?”
沈希真不假思索地说:“一枚精神碎片——我的。”
这是她之前想到的最有可能的解释。
艾尔沉默了。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很……实在很古怪。
他的喉结滚动了下,莫名其妙地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所以,你需要更深入吗?”
“不。”沈希真俯下身,松开手让雪豹跳到地上,用手指了指天空,“需要出去,果然还是只到表面就够了。”
艾尔问:“……出去?”
沈希真点点头,胡乱比划了下,挺高兴地说:“嗯,我刚刚才发现其实不用真的进来,它就在表面,到了精神图景里反而碰不到。”
艾尔不知自己此刻的心情到底是不是松了口气。
那就像是有细细的东西在脑海中扎了下似的,不能说是难以忍受的疼痛,但终究牵动了一点情绪。
他低声说:“好。”
这时,沈希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说:“不过,这次要用昨天的办法。”
1003病室和刚进来时一样安静。
沈希真坐在桌上,一只手费力地按住面前的人,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了那条熟悉的豹尾。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她尽可能放轻声音,伏低身子靠近他,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威胁,“没关系的。”
灼热的呼吸拂过手腕,豹尾炸着毛难以握住,温度也比以往更热了,身处其间,她几乎感觉自己的手腕浸没在温泉水中。
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沈希真费解地回想着。
在雪原中,她只是说了一句“需要用昨天的办法”,上一秒还十分平静的艾尔就突然开始应激,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与他就同时掉出了精神图景。
而且,这回不只是尾巴,就连耳朵和爪子都冒出来了。
兽爪扣住她的胳膊,虽然没有用力,但爪尖还是将制服扯破了,布料的碎片落在地上,沈希真低头看看,几缕头发便顺着额头滑到脸侧,凌乱极了。
她又抬头盯着那双圆圆的耳朵。
典型的应激兽化,这是第二次出现,她已经不那么惊讶了。
可是——有那么可怕吗?
还是说,只是因为猫科动物容易应激呢?
沈希真甚至开始自我怀疑了。
难道她的精神疏导,就那么让人痛苦,连想起来都害怕成这样吗?
不至于的呀。
在静音室值班的时候,明明病患们都一致的给她好评,答谢时看起来很情真意切,也没在年末考评里给她打低分。
沈希真怀着疑惑一下下抚摸手中的豹尾,摸了一会儿,又伸手轻轻碰了碰艾尔的圆耳朵,快速地做了一次简易的精神疏导。
“怎么样?”感觉到面前哨兵的心跳明显不再急促后,她轻声问,“好一点了吗?”
艾尔紧闭双眼,深呼吸几次后,用尾巴卷住了她的手,炸起的毛慢慢恢复。
沈希真想了想,学着他之前咬住尾巴的动作,用另一只手捏住尾尖,模拟出被咬着的力度。
“别害怕呀。”她说,“我不会做违背你意愿的事情的。”
艾尔没有回答。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
刚才的感觉,根本不是什么恐惧,仅仅只是——只是兴奋。
纯粹的兴奋。
等到过分急促的心跳渐渐平息后,艾尔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说:“下一次吧。”
沈希真歪头看他的表情:“下一次?”
“我可能需要时间准备。”艾尔低喘着气,重复道,“下一次疏导的时候你再来拿……”
他的声音低下去:“落在我这里的东西。”
等到终于走出病室的时候,时间已经快到正午,沈希真低低垂着头,手里拿着一根被扯断的发绳。
她和进去之前完全两样了,头发散乱,卷卷的发尾垂在脑后,翘得乱七八糟;袖子上有小块的破洞和缺口,幸好里面的衣服也同样是白色,所以看起来还没有那么狼狈。
就连衣领上那枚精致的金色徽章,都已经不在原处了。
门外等待的蓝凇却与她截然相反,仍然靠着柱子低头看终端,时不时滑动着屏幕,一点儿改变都没有。
沈希真看了他一会儿,默默地叹了口气。
对比真强烈,令向导伤心。
另一边,刚见到她,蓝凇就微微挑了挑眉,走上前去,打量了下那些被爪子勾出来的缺口,露出一副感叹般的表情,问:“病人不听话?”
沈希真先点头后摇头,回答的很混乱:“嗯……不,唉……也不是吧。”
她惆怅地又叹了口气,说道:“只是没有很顺利。”
蓝凇问:“为什么不叫我?”
沈希真疑惑道:“嗯?”
这一声结束,她才想起来蓝凇是自己的贴身保镖,说过如果遇到麻烦,可以找他来帮忙。
但是不管怎么说,“处理”也太可怕了,大猫的不听话除了会把她弄得乱糟糟之外,也没有造成实际危害。
相反还极其的好摸。
想到这儿,沈希真扯了扯袖子,遮住手腕上被豹尾缠出来的淡淡红痕。
“总之,没有到那种程度。”她试图描述,却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概括道,“只是没有那么顺利而已,疏导还是完成了的。”
“是吗?我很少见到向导……”蓝凇上下扫视着她的头发和衣服,点评道,“做一次疏导比出外勤任务还狼狈。”
沈希真没法反驳,重重叹气,嘟哝着:“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出外勤……”
她的声音很小,但也足以让哨兵听清了,不过蓝凇没说什么,只挑了挑眉毛。
“这种情况也可以找我。”他将终端收了起来,走到她面前,随手理了理一缕最凌乱的翘在外面的头发,低声说道,“提前控制住不是容易多了?让那只豹子受伤总比你自己变成这样好,是不是,我们珍贵的S级向导小姐。”
沈希真总觉得这句话怪怪的。
但蓝凇却显得很认真,表情让人挑不出错来,半天没露面的青蛇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盘绕在他的脖子上,做出一个绞紧的姿势,用作示意。
“那样不好。”沈希真在疏导这方面还是比哨兵总指挥专业多了,很学术性的分析道,“猫科动物很容易应激,刺激过度的话,也许反而会失控,那样就麻烦了——其他冷静一点的动物说不定可以。”
但是,冷静的动物倒也用不着采取强制措施了。
沈希真想,所以这完全是没意义的讨论嘛。
蓝凇静静地听她说话,神色算的上是宁静。
常常需要开会的指挥官可能就是有这种天赋,不论听什么东西,自己感不感兴趣,都能表现的非常专注。
沈希真因此有了一点微妙的成就感,就这个突如其来的脑洞多说了几句。
在普通学校读书的时候,她就一直很认真,从小学开始就属于好学生之列,后来进入向导学院,虽然学习的内容完全变了,但认真探索的精神没有改变。
除了对深层疏导、精神图景的某些知识有所欠缺之外,也算是静音层所有向导里的人形小百科了。
等沈希真说完后,蓝凇先是公事公办的夸奖了一番她的知识水平,还没等沈希真道谢,就又问道:“在你看来,蛇算是冷静的动物吗?”
沈希真沉默了下。
可能是工作太久还要科普的痛苦太强烈,她其实有一点想反问一句,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品种容不容易应激吗?
好在,打工人的危机意识在这时及时出现,让她想起面前的人是白塔的代理总指挥,迅速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作为补偿,在心里重复了足足三遍。
“不算。”沈希真思索了下,委婉的举了个例子,“至少得是水豚那种精神状态才行。”
“不算吗?”蓝凇笑了笑,“但我觉得可以尝试。”
沈希真疑惑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短路,反问:“尝试?”
蓝凇非常自然的点了点头:“下一次我去找你疏导吧,你可以把我捆起来,用今天给他疏导的办法刺激一下试试,我觉得我应该没有这么……”
他笑起来,非常不客气的补完了后两个字:“孱弱。”
沈希真:“……”
好刻薄的用词。
她出外勤任务的次数寥寥无几,从没有在蓝凇的指挥下作战过,只是从外表上看,以为他是冷淡话少的那一类人。
有点颠覆认知了。
话不但不少,还很难听。
“应激是正常的反应,为什么这样说?”沈希真往善良的方向猜测,“你和艾尔的关系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