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这一刻太久了。
顾墨阳呼出口气,下意识用下巴抵了抵她的黑发,眼眶在即将西沉的霞光下蓦地红了。
街道边的玉兰树下,傍晚黄昏里,一道相拥而立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顾墨阳环住她的力道适宜,怀里的温度适宜,除了胸腔中剧烈跳动难以忽视的心跳声。
江既白一时没忍住,发泄似的怎么都止不住眼眶的酸意。
泪水打湿了顾墨阳的衬衫,温热湿凉的触感一点点地渗透进他心脏。
顾墨阳红着眼睛,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安慰,“好了,往后我会一直都在。”
再也不会和你分开。
再也不想和你分开。
很久没有被人这么抱过了。
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感觉。
她承认她有些贪恋这样的怀抱。
安稳而温暖,好像只要处于这个怀抱之中她就不用再考虑别的一切。
有人托底,有人善后。
可是现在不行了啊。
他们回不去了。
江既白挣扎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忽然她就想要一个答案。
既然他如此的难以忘怀,那到底为什么啊?
为什么当年他要提分手。
为什么要让这段本可以善终的感情戛然而止。
为什么要不辞而别,造成了他们整整五年的感情空白。
为什么要在她陷得最深的时候提分手,为什么要伤她至深。
明明他们可以有很好很长的未来。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要分手?给我一个答案。”江既白睁着绯红的眼睛问。
这个问题她纠结了五年,现在她必须要知道答案。
橙黄的暖光跳进顾墨阳的眼睛里,他眼神暗了暗,哑然。
顾墨阳垂在两侧的手握紧,他无法将当年全部的真相宣之于口。
过了良久,直到西边最后一丝光亮沉寂在城市的地平线之中。
天空重归灰暗,顾墨阳动了动嘴唇,开口,“对不起,是我退缩了。”
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轻,但又很重,一字不落地重重地敲打在江既白心上。
“我知道了你家境优渥,自觉得当时的自己配不上你,无法给你好的生活,甚至会拉低你现有的生活水平,所以我退缩了,向你提出了分手。”
自卑、退缩,其实也占据了当时他提出分手的一部分原因里。
不仅仅是因为江晓兰的那番话,也因为当时的他确实给不了她现有的物质条件。
江既白难以置信,震惊地望着他。
她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仅仅是这个原因。
可她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东西。
她不在乎那些所谓的物质条件,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她在意的仅仅只是顾墨阳这个人而已。
她无法想象,当年他提出分手的原因,仅仅因为这个无足轻重的烂理由!
江既白很轻地扯了一下唇,“我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你当时为什么不和我说?为什么不和我沟通呢?这又不是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
顾墨阳无言,眉头深锁着,薄唇崩成一条直线。只是道:“对不起。”
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那一天自己的所作所为。
“算了。”江既白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些好像也没什么用。”
她想到顾墨阳刚回国时候对她的态度,好像明白了什么。
“所以你当时觉得我一个富家大小姐没有真的考虑过和你在一起,是在玩弄你的感情是吗?”
江既白的声音冷而空灵,她已经在极力隐忍不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发颤。
顾墨阳低垂着头,眼里是化不开的深浓墨色。
“是我误会了,原谅我好吗?”
江既白整个人如遭雷击,巨大的惊慌过后,是心脏传来的剧痛感。
她无法接受,也不敢想象面前这个他曾深爱过的男人会仅仅因为两个人物质上的悬殊差距就质疑她的真心。
这太荒谬,太匪夷所思。
也太令人痛心了。
世上最痛的事情又加了一件。
莫过于你倾尽所有把一颗真心毫无保留的递出去,而对方却仅仅因为所谓的外在因素觉得你是在玩弄他。
这真的太……
江既白实在是想不到用什么词来形容。
她呼吸发紧,胸腔里好像有一块石头在挤压变大,心脏的位置被挤压得很痛。
江既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眶被泪水打湿,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她凝眉正视顾墨阳的眼睛,“真是只是这样吗?”
她想再确认一次。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切是误会的?”
顾墨阳眉心皱起,把手捏得更紧。
难道他真要说是当年她母亲江晓兰受路畅的挑拨自作主张去找他他才提出分手的吗?
她的母亲、路畅、还有他顾墨阳每个人都自诩爱她。
但都以爱之名给她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害。
顾墨阳紧握的手在打颤。
他无法想象江既白知道真相后的样子。
他不能把江晓兰的事告诉她。
她已经承受得够多了。
他说不出口。
顾墨阳视线落在她泪影婆娑的脸上,心里一阵刺痛,“那些都不重要了,江暖暖我们向前看,你说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再给我一次好好爱你的机会,我会尽我所能爱你保护你,再也不会离开你。”
顾墨阳想再次将面前的人拥入怀中,但他一伸手,江既白已倏然退开。
他悬在空中的手顿了一下,失落地垂下。
江既白一手捏住包包的细肩带,一手紧握住来克制指尖无意识地颤抖。
原来不过因为这么个烂理由。
心口的位置有种被活生生剖开的痛。
她好累,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毫无温度的声音,和毫无血色泛白的脸,“我要回去了,顾总也请回吧。”
纤细倔强的身影径直掠过他身前。
顾墨阳视线追着那抹单薄瘦弱的身影,仿佛指尖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他垂眸视线暗了下来。
在同他拉开三棵玉兰树的距离时。
突然,眼前的身影一歪,倒在了地上。
顾墨阳的心咯噔一声,跨着虚浮的步子,三五步迈到她身边,因步子太过急切差点跌倒。
“江暖暖!”
他将人从冰冷的地砖上抱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你怎么了?”顾墨阳声音颤抖着。
只见怀里的人脸色惨白,双目紧闭,额前冒出细密的汗珠。
整个身体都在他怀里轻颤。
顾墨阳握住她颤抖冰凉的手,心慌到极点。
要马上送医院才行。
顾墨阳将人抱起来,快步走到车边,打开门小心将人放到车后座。
顾墨阳坐进驾驶座。
深蓝色宾利车在街道上飞驰。
顾墨阳握住方向盘的手发紧,他全身紧绷得像一根被人拉到极限的橡皮筋。
再轻轻一扯便会断掉。
江暖暖,你可千万别有事啊。
他在心里默念。
他透过后视镜去看后座那张痛苦而惨白的脸,脑中无数可怕的念头闪过。
在疾驰而过的车里,顾墨阳眼眶发红。
“打…电话,打电…话。”
听到后座传来呓语,顾墨阳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急切道:“好,我打,想要给谁打电话?”
江既白保持着自己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艰难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
“给…闪闪…打…电话。”
顾墨阳心里一阵难言的抽痛从心脏扩散到全身。
这种时刻自己就在这里,她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要给林闪闪打电话。
但这是他咎由自取啊,是他把她的信任和依赖弄丢了。
顾墨阳不想违背她的意愿,他不知道林闪闪电话,不过查一个电话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很快他让吴谦查到了林闪闪的电话,拨过去。
医院独立病房里。
顾墨阳弓身,手抵住额头,几缕发丝凌乱地垂下,颓然坐在陪护椅上。
病床上,娇小苍白的人躺在宽大的病床上,她双眼紧闭,唇色发白。
手侧针管连接而上的点滴瓶里的透明液体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宽敞明亮的病房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顾墨阳起身替她掖了掖身上的薄被,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忆的却是刚才医生对他说的话。
“医生,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会晕倒,全身发抖?”
“你是病人家属吗?”穿着白大褂目测四十岁上下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打量他一眼道。
顾墨阳道:“是。”
医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们是什么关系?夫妻?还是什么别的关系?”
见顾墨阳凌厉而警惕的目光医生道:“你别怪我多问,接下来的问题涉及到患者的隐私,我还是多问一嘴比较保险。”
顾墨阳:“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到底是什么问题还希望您如实相告。”
很好的朋友?医生再次面露疑色。
不过见面前这个英俊男人眼中急切而诚恳关怀的目光,加之病人就是他送过来的。
他觉得还是可以告诉他的。
医生暗压住对他们关系的猜想道。
“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她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你不知道?”
顾墨阳眼中瞬时刮起风暴,长而直的睫毛抖动了一下。
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个病他有所耳闻。
医生在他惊惶道眼神中缓缓开口。
“创伤后应激障碍,又称PTSD,是一种由经历或者目睹极端创伤性事件引发的精神健康疾病。”
“从她的症状来看她有这个病应该已经有好几年了,这次病发可能是突然想到和接触到创伤相关的经历,心绪起伏过大导致的一系列躯体化症状。”
好几年了?
顾墨阳心口发堵。
医生看面前男人悲伤欲绝的样子,他清了清嗓子道。
“对,她这个病可大可小,不能突然受到过大的刺激,也不能完全对她的心理创伤不管不顾。”
“最严重的话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
“对,对这类患者来说不像心脏病发作那样直接导致猝死的疾病,最严重的时候患者可能会用自杀、自残这种极端方式威胁到自己的生命。”
“要是病人能走出来当然好说,要是病人一个劲地钻牛角尖,那无论是对她的身体上,还是心灵上都是双重的折磨。”
顾墨阳的心脏再次狠狠地坠下。
“不过你放心,我们已经给她服用了相关镇定类的药物,目前病人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
“医生…那这个病有痊愈的可能吗?”
医生道:“我只能说有,但是概率很小,而且会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医生看眼前的小伙子也是真心替病人着想的。
“心病还需心药医,你也不要太消极,这需要病人自己慢慢打开心结才行。当然家属的耐心陪护也相当重要。”
顾墨阳视线移到那张惨白的小脸上。
脑中很多答案都迎刃而解。
难怪他回国后第一次同她见面时她瘦了那么多,整个人都变了。
原来是生病了。
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发现呢?
自己早该发现的。
他真是个瞎子!
眼盲、心盲的瞎子!
她都已经生病了,自己还对她说过那么过分的话。
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
他都干了些什么?
过往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像一把把利刃把他一遍遍地凌迟。
懊悔、自责、愧疚如更猛烈的潮水向他袭来,一浪高过一浪。
他真想扎自己几刀。
他就是他妈的一个混蛋!
他更希望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他,而不是他的江暖暖。
让他来替她承受这些。
他明明再也不想让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但是到头来,是自己把她害成了这样。
顾墨阳神色痛苦地掩面,手背青筋暴起,眼泪从他指缝中滑落。
顺着他金属光泽的腕表,最后滴在地板上。
走到楼道里,顾墨阳拨了一个电话给吴谦。
那边秒接,接着传来焦急的声音:“顾总?您那边怎么了?给您打了好多电话都没接。有好几个会等着您,还有好几个决议等着您做决定呢,另外国外分部那边……”
“这些事你先帮我处理,实在不行的先找纪安顶着。”顾墨阳捏了捏酸胀的眉心打断他。
“我这边暂时走不开。”
那边短暂沉默了一下,“好的,顾总。”
“对了,去帮我找一下心理治疗这方面最顶尖专家,国内国外的都找一下。”
电话那头的吴谦讶异了一下。
老板找这方面的人做什么?
莫不是老板自己有这方面的疾病?
但看着也不像啊。
突然脑子里一连串的疑问。
但他自然是不敢多问,答应道:“好的。”末了他鬼使神差地补充一句,“您多注意身体。”
毕竟和光和他都指着老板呢。
他当然希望老板能身心健康。
顾墨阳并未理会他的深意,“你安排人送些吃的和洗漱用品来京淮人民医院,房号一会我发给你。”
吴谦又是一阵讶异,他还是并未多问,“好的,顾总。”
“嗯。”顾墨阳淡声回应,挂断电话。
他将手机放进口袋里,疾步向病房走去。
顾墨阳穿过的回廊,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气质出挑且过分英俊的男人身上。
但男人冷峻的脸上挂着的是和他气质不符的凄凉和伤感。
江既白还未醒过来。
卷而长的睫毛落在白皙的皮肤上,呼吸平稳均匀。
被子被掖得很严实,只露出一个头。
看起来既乖巧又让人怜惜。
林闪闪伸手难过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又气又心痛,“你怎么这么傻啊?”
“人都说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你说说,这是第几次了?”
林闪闪吸了吸鼻子,兀自说着。
她其实早有一点预感,但是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
她也知道其实江既白说是要放下,要忘掉。
但这么多年她从未放下过。
对她来说,哪那么容易呢?
那些深藏在她心底的记忆,只要被轻轻一点,便会被唤醒。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顾墨阳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透明的窗口,看到林闪闪已经坐在里面了。
他脚步停下,伸手拉开病房的门。
林闪闪察觉到有人进来,她蹙了蹙眉。
心里突突往外冒的火焰已先一步熊熊燃烧起来。
她将手里的包放下,转身站起来。
“啪!”
顾墨阳还未开口说话,一个火辣辣的巴掌已经扇到他脸上。
一声清脆洪亮的响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
顾墨阳被打得脸猛地偏过去。
灯光下,冷白皮肤上迅速凝结出一个绯红的巴掌印。
林闪闪压着体内的怒气。
“这一巴掌是我替我们既宝打的!我知道她对你下不了手,这是你欠她的!她变成今天这样和你脱不了干系!”
她还嫌一个巴掌太轻了。
顾墨阳视线落在病床上,他低垂的眸轻颤,没有恼怒,也没有反驳。
长睫下的黑眸蒙上一层雾气,“她这样的情况多久了?”
林闪闪冷哼:“多久了?你和她提了分手之后她母亲没多久车祸去世,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那算来到现在差不多六年了。
六年了。
顾墨阳低头喃喃。
她病了六年。
她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那两千多个日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知不知道她母亲刚去世的时候她是什么状态?那段时间她和谁都不说话,一个人躲在宿舍里不出门、不吃饭、不睡觉,整个人就像一个没有生气的人偶,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她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我和程露还有亚楠轮流守着她,生怕她会做出什么傻事。”
“可是我们有一次还是疏忽了,防不胜防。”
顾墨阳注视着病床上的人,眉心拧起来。
“当时她在卫生间里,待的时间也不算长,我们发现门被反锁了,预感到事情不妙,把门砸开后发现她跌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修眉刀,手腕被划了几道,已有血迹渗出。”
“她睁着惊恐又无助的眼睛,对我们说,说她好难受,说她想解脱,她说她不想活了,让我们成全她。”
顾墨阳猛地睁大眼睛,心脏传来怎么都无法缓解的剧痛。
林闪闪眼眶发红,“你知道听她说出那样的话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吗?!”
“还好我们发现得及时,要是再晚一点……”林闪闪哽咽。
林闪闪睁着通红的眼睛瞪他,“请问顾大总裁,那时候你在哪里呢?!”
“她最难过的时候你在哪?她最难捱的时候你在哪?!她好不容易快走出来了,你这狗日的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