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霜幼年习武,七岁就成了镇中霸王,大刀舞得虎虎生威。
她威名远扬导致亲事无人问津,裴母愁白了头。
裴霜不慌不忙,转身考上了县衙女捕,震惊全县。
裴霜:嫁人哪有破案有意思。
就是新来的县令和她不太对付,没办法,和那玩心眼子的不对付十几年了。
嚣张冰人被杀,抽丝剥茧之后竟有惊人反转!
漕户神秘失踪,是奸情暴露还是真失足落水?
邻镇掌柜求援,尸体再三变化究竟有何隐情?
案情接踵而至,裴霜与霍元晦携手查案,更发现惊天秘密,线索直指盛京……
与此同时,裴霜渐渐发现她看他越来越顺眼。
裴霜:不对,一定是那厮给我下药了!
当身世之谜被揭开,尘封冤案被重启,他甘愿成为她的马前卒,只为护她一世安稳。
小剧场:
霍元晦拿着一把小木刀控诉:“裴霜,你难道想始乱终弃?”
裴霜:???
霍元晦:“这是你七岁那年给我的订亲信物!”
裴霜:玩心眼还是玩不过他,还是一刀砍了吧。
霍元晦:愿做夫人刀下亡魂。
1.主剧情,感情线慢热,架空朝代勿考究
2.别问为什么主角走到哪儿哪儿死人,问就是柯南体质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欢喜冤家悬疑推理烧脑单元文
主角视角裴霜霍元晦
其它:破案
一句话简介:破案顺便和上司掐架恋爱
立意:自立自强
县衙内,十几人站在院中,院中央白布盖着一具尸体,尸体散发着阵阵恶臭,白布都掩不住气味。
大部分人都皱着眉,捂着鼻子犹豫不敢上前。
有人抗议道:“我们是来考捕快的,又不是应聘仵作?看尸首做甚?”
“捕快要能稽查追凶,虽不用像仵作精通,基本的判断也是要会的!”
“可是……”
“没有可是,不想考就回家!”
裴霜瞥了眼抗议的男人,第一个上前,用巾帕掩了口鼻,掀开了白布,眼中一跳。
看见白布下的场景,原打算上前的几个男人也都吓了一跳,生出退意,更有胆子小的,已经逃出了大门,或是弯着腰在旁边呕吐。
这是具女尸,尸体肿胀发青,辨不清本来面目,喉间一道寸许宽的伤口已泛黑,溃烂的皮肤上爬满蛆虫,裸露出的皮肤上到处都是黄绿色尸斑。
众人脸色皆变,唯裴霜神色淡然,杏眸里全是探究。
“你们这帮大老爷们,居然还不如一个女娃胆大吗?连尸体都不敢看,那还考什么捕快,趁早回家算了!”
主考官是个羊胡子师爷,对于没有人男的上前的现象感到颇为失望。
武试刚才已经比过,无人是裴霜的对手。
现在是文试,考题就是面前这具尸体。
师爷让人点了一炷香:“香燃尽之前,有所发现之人写下线索,稍后县老爷会亲自查看你们的答卷。”
羊胡子师爷拂袖走了,刚才还有十几人的院里,吐地吐,跑地跑,能全乎站着的也不多。
裴霜觉得有些奇怪,查案缉凶是捕快之职没错,可哪有上来就这么大强度的。
不太符合章程。
她抿唇,不想那么多,仔细查看起尸体来。
大门前有脚步声传来,裴霜抬头,见县衙捕头张泉大步走来。只是他身后跟着的两个人令她有一瞬心慌,下意识开始找掩体,无奈院内空旷,无处可躲。
是她娘和郦姨。
她偷考捕快的事情被发现啦?她娘来逮她了?
裴霜心虚地觑着她娘的神情,软着声音喊了声:“娘~好巧啊。”
“你怎么会在这儿?”裴蕊娘面色严肃。
得了,撒娇想混过去是不可能的。
裴霜知道她娘看着温温柔柔,一旦发起脾气来,比泼辣名声在外的郦姨难搞多了。
“县衙贴了告示,我来考捕快的。”裴霜老实道。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裴蕊娘无奈,她说给她三天时间想到办法,这就是她的办法?就不该信她。
既然被发现,裴霜也不装了:“是。娘,这其实是很好的办法,不是吗?”
虽然她并不清楚为什么她娘对于她与官府接触这事这么反感,但要解她目前的困境,考上捕快,是最好的办法。
“你……我们回家。”看情形考试应该还没出结果,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平时她是很听她娘的话的,她从小没有父亲,娘一个人带着她不容易。
但这次,裴霜脚下宛若生了根,她坚定道:“娘,我不走。”
郦凝枝给裴霜使眼色,示意她不要惹她娘生气。
母女俩气氛紧张,张泉却是没空没理会,因为他看见了本该在殓房的尸体,此时摆在院子正中央。
他大声问道:“胡闹,这是谁做的,怎么能把邹二妞的尸身搬到这里来?”
听到名字,裴霜一时忘了还在与她娘争论,出声表示疑问:“周二妞?她死了?不对呀,这尸体起码死了五六天,三天前她还去过云来客栈,这尸身不可能是周二妞!”
这下轮到张泉奇怪了:“不可能,这尸身是六天前有人来报案,说是郊外死了人,我亲自去勘察的现场,邹二妞的婆母也已经认过尸了,你怎么可能在三天前见过她?”
“婆母?”
裴霜面露疑惑,她记得周冰人是个寡妇,而她的婆母早就去世了呀。
哪里来的婆母?
不对,如果她刚才没有听错,张捕头说的是邹二妞,而非周二妞。
裴霜问:“这尸身并非周冰人?”
张泉摇头:“当然不是,这是邹二妞,是在平通布庄卖布的女倌。”
裴霜恍然,这是两个人,一个姓邹,一个姓周,她听错了。
郦凝枝拉着裴蕊娘一直没敢靠近,闻言道:“张捕头,你不是说周二妞死了吗?才传我们过衙问询,这死的是邹二妞呀,那岂不是没有我们的事?”
郦凝枝以为衙门搞错了。
裴霜挑眉,原来特意不是来逮她的呀,还真是巧合。
“不不不,”张捕头连忙摆手,“周冰人确实死了。”
张泉也才发现,这两人的名字居然这么像。
不过也不稀奇。
乡下人不识字的多,起不出什么好名字,对于女娃就更敷衍了,什么大娘,二妞,三妮的,要是一个村里连姓都一样的就更麻烦了,得有一大半重名的。
他转身问一直留在衙内的差役:“方扬,周冰人的尸身呢?”
方扬道:“还在殓房。”
“张捕头传我娘和郦姨过堂,是因为三日前吵的架?”
她娘和郦姨平素没招惹过什么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三日前的
那桩事情了。
张泉点头:“不错。”
裴霜还记得当日的情形,说来她来考捕快,与周冰人还有些关系。
三日前,艳阳高照,是个好天气。
周冰人来她家中提亲,却被郦凝枝拿着笤帚打了出去,皆因为介绍的人实在不好。
两人当街吵架,吵得很难听。
“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遭瘟了!我好心上门说媒,顶顶好的亲事,要聘的又不是你家的姑娘,与你郦掌柜何干?”周冰人站定确定郦凝枝被拉住了后,才敢说话。
郦凝枝哼一声,骂道:“裴霜从小在我跟前长大,与我亲生女儿无异,蕊娘脾气好,不知怎么骂人,要我说遇上你这种黑心冰人,今儿我们才是遭瘟了!!”
“说什么顶顶好的亲事,城西刘老头都知天命的年纪了,好意思让我们家姑娘做续弦,他个老不死的不知羞,你也好意思赚这黑心钱,就怕你有命赚没命花!”
郦凝枝换了个姿势继续骂:“老天爷看着呢,小心出门降个雷劈死你,嘴比我家后院里的泔水还要臭。你要真觉得是门好亲事,你周二妞涂上两斤妆粉扮个嫩自己嫁吧!”
周冰人被气得倒仰,知道自己嘴皮子不如郦凝枝,她儿子是解元老爷不好得罪,扶了下鬓边歪了的金牡丹发簪,插着腰,调转枪头攻击裴蕊娘:“活该你女儿嫁不出去,哪个好人家的闺女不是绣花弹琴,谁家喜欢自家夫人舞刀弄枪!”
“七岁就打断了别人腿,给人家刘员外做续弦有什么不好,再耗下去等姑娘成了老姑娘,别说续弦,做妾都赶不上!!我呸!”
不过周冰人明显是打错了算盘,别的事情裴蕊娘可能就算了,但遇上裴霜的事情,她也会有锋芒。
她语气却掷地有声的反驳:“周冰人,我女儿爽朗豁达,豪情万丈,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她在我心里是最好的姑娘,周冰人今日实在太过分!好走不送!”
这些都被刚回城的裴霜尽收眼底。
裴霜往那里一站,手放在刀柄上,视线在周冰人的腿上停留许久,周冰人想起她致人断腿的传闻,倒吸一口凉气,再不敢说什么,忙捂着脸遁走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周冰人。
其实街坊吵架是很寻常的事情,但出了人命,性质就不一样了。
张泉还在追问:“邹二妞的尸身怎么会在院中?”
“是吴师爷让人搬来的,说是用来做捕快考试文试的考题。”
“这不是胡闹嘛!大人在哪,哪能由他这么胡来!”
“大人……大人在后堂。”方扬眼神瞥着后面。
张泉抬脚就要去告状。
方扬连忙喊住他:“老大且慢——大人是知道的。”
张泉止住脚步,叹了口气:“也不能病急乱投医,这帮生瓜蛋子,怕是死人都没见过。”
看一眼尸首估计吓得隔夜饭食都吐出来了,哪里能查得了案。
张泉对院中还剩的几人说道:“诸位稍等,我去寻大人和吴师爷,看能不能给诸位换一道考题。”
本来考校捕快这活计县令是交给他的,但临时出了周冰人这事,才交给了吴师爷。
裴霜吹了吹刚写完字的宣纸:“烦请张捕头带路,我与你一道。”
“裴小娘子也去做什么?”
裴霜名声在外,家里又是开客栈的,青梧县的人大多都认识她。
裴霜晃了晃手中的纸,展颜一笑,指着快燃尽的香道:“一炷香时辰已到,当然是去交考题的答案呀。”
“你还真发现了线索?给我看看。”张泉不大相信的问,伸手想去拿那张宣纸。
裴霜将之收起背手在后,卖起关子来:“这是答卷,只能给考官。大人面前,自有分说。”
这可是关系到她能不能考上捕快,重要得很。
“好吧,随我去见大人。”张泉生出几分好奇来,衙门这一帮人都没头绪,这才一炷香,她真有线索?不过只要能破案就行,说不定这小娘子真有能耐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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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厨楚许穿越了,抬头屋檐漏雨,低头娘亲重病,家里的厨房连鼠鼠都懒得来光顾。
好在邻居大娘给她介绍了个活儿,去大理寺当厨娘,虽然月钱少得可怜,但为了娘亲的药钱先干着再说。
厨房管事为难,克扣预算?楚许端出凉皮、米粉、酸辣粉,性价比这点还难得倒我们二十一世纪打工人?懂什么叫拼好饭吗?
寺内差役众多,众口难调?楚许炸鸡、炸虾、炸蘑菇,裹上自制面包糠甭管是谁都得馋哭了,炸物碳水的魅力无法抗拒!
冷面少卿嘴刁,不好伺候?楚许穿起小串,羊肉,鸡肉,五花肉,烤串滋滋冒油,少卿大人自己闻着味就到了厨房,这其中的麻辣鲜香只有他自己知道。
后来,黑心管事被赶走了,月薪翻了十倍。
隔壁刑部想来撬厨子,大理寺众差役堵着门拦着,更有放言,抢人厨娘简直是丧尽天良!
至于冷面少卿,已经在琢磨把聘礼抬到小厨娘家中。
刑部:美男计?我们也有刘侍郎!
大理寺少卿秦思谦,断案如神,铁面无私。他本不重口腹之欲,橘子炖豆腐也能面不改色吃下,直到大理寺换了个小厨娘。
他才知道,原来饭菜是可以很好吃的。
那寒夜里的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温热了他十八年的心。
食用指南:1V1,SC
1.架空勿考究,各朝代杂糅,美食+探案
2.感情线慢热,温馨向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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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专注尸体上的线索,差点把她娘忘了!
裴霜攥了攥衣角,挺胸对她娘道:“娘,我喜欢破案,你知道的。”
“况且我也不一定能考上,还需要等县尊大人裁定,娘,你就让我试试呗。”裴霜软磨硬泡。
她眼神里透出的渴求击中了裴蕊娘的心,爱子女的父母,到底是犟不过孩子的。
“你去吧。”裴蕊娘闭了闭眼。
这就答应了?
她还准备了一大堆词没说呢。
裴霜不知道为什么她娘忽然改变了想法,但喜悦压过了所有。
管它呢,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张泉吩咐方扬将郦凝枝和裴蕊娘安置一下,待他回来再问话。
他带着裴霜进了内堂。
内堂,吴师爷翘起的山羊胡已放下,恭敬地给上首的人沏茶。
茶香扑鼻,汤色诱人,一看就是薄山云雾的茶叶。
“你这法子真能查到凶手吗?”
吴师爷赔笑道:“左右也没线索,不如让大家来想想法子。大人您先喝口茶,车到山前必有路,您福泽深厚,说不定很快柳暗花明。”
吴师爷这马屁拍得很到位,县令赵孙旺很是受用,他抿了口茶汤,眉头舒展开:“也是,本官官运向来不错。”
赵孙旺在青梧县当了三年县令,如今任期已满,这两年政绩也都不错,好不容易得了贵人举荐,可不能被这桩凶杀案给毁了。
要说这人死在什么时候不好,偏偏发生在他要升官的档口。
张泉带着人查了好几天查不出线索,前头那桩案还没破呢,昨儿又死了一个。
赵孙旺是真的愁,这凶手怕是和他有仇才对。
他叹气之际,下人来报。
有人发现了邹二妞案的线索!
吴师爷马屁立刻跟上:“大人,线索这不就来了嘛。”
“快让人进来!”赵孙旺激动起来。
他果然官运亨通!
裴霜没见过这位县令,但对这位县令的印象不算太好,他上任以来,多了不少的苛捐杂税,不仅害得她家客栈少赚了很多钱,百姓的日子也更艰难。
两人一齐进去,赵孙旺选择性忽略了裴霜:“张泉,快说你发现了什么线索?”
张泉拱手道:“大人,非我发现了线索,是这位裴小娘子。”
赵孙旺才正眼看起旁边的裴霜来,粉面桃腮,杏眸剪水,倒是有几分姿色。
但一个女子……
他顿时没了刚才的兴奋劲,没问案情,却问起
其他的:“吴师爷,今年考捕快的怎么还有女的?”
裴霜抢先接话道:“招录告示上并未写明不许女子考试。”
这县令一开口就知道是个惹人厌的,说的都不是她想听的词。
吴师爷抹了把虚汗,与县令耳语道:“告示里确实没写,大人不如先听听她的线索?”
裴霜来考试的时候他就想把人赶回去,就是抓住了告示上没写清楚的这个漏洞。
不过这也怪不了他,一般默认不都是男子,从未有小娘子来过呀!
赵孙旺想想也是,管她是男是女,能破案就行。
“你且说说发现了什么线索?”
裴霜反问:“我若真发现了线索,是否就能当上捕快,县令大人英明神武,该不会反悔吧?”
这县令的态度,她很怕他翻脸不认人呀。
“本官一言九鼎,还会骗你个小娘子不成?你若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允你当捕快又何妨?”
“好,多谢大人!”裴霜心里有了底,这县令看不起女人,又自大,但喜欢听马屁。
她呈上手中的纸。
赵孙旺见那纸上只写了四个字:“买凶杀人。”
他眼珠一转:“你这小娘子,莫不是找不到凶手便随手写的吧,把罪责都推脱到杀手身上。”
张泉也露出了失望的神情:“裴小娘子还是莫胡闹了,我带你出去,你与你母亲一同归家吧。”
裴霜没动,问道:“张捕头可仔细看过邹二妞的尸身?”
“自然看过。”
“邹二妞的尸身其他地方没有一丝伤口,唯喉间一道寸余的伤口为致命伤,应是利器所伤,是也不是?”
“是,这大家都能看出来,仵作的验尸录上也是这么写的。”
裴霜走到张泉面前:“张捕头刀法不错,敢问我如今这样站在你面前,你可有把握,能将我一刀毙命,且只有喉间一道伤口。”
张泉愣了下,如实回答:“你若是不动,应该可以,但伤口也不会像她那样小。”
“这就是了,一般杀人会选择刺胸口,腰腹,脑袋或是脖子,这些容易击中的目标,而喉间属隐蔽处,寻常人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且伤口很小,万一不能一击即中,要补刀,更麻烦。”
“而凶手下手的分寸掌握的极好,伤口深浅适中,刚好能将人杀死,这绝非第一次杀人能做到的,他很有经验,应该是个专业的杀手。”
“邹二妞一个普通妇人,得罪专业杀手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是有人买凶杀人。”
裴霜一口气说完,屋内大家的神情都变了。
张泉看她的眼神中略有赞赏,他只觉得伤口干脆利落,却没想到这么多,裴小娘子确有几分聪明。
“那这杀手的身份,你可有猜测?”
裴霜沉思几瞬,答道:“江湖上有帮派名为赤火帮,网罗无数帮众,专做杀手生意,其中有个人的兵器为一把薄如蝉翼的软剑,能杀人无形不见血,其名号为‘快手剑’。”
张泉道:“邹二妞死时,她身前确实没有大滩血迹,只有倒地处,伤口流血留下一地血迹。说明是倒地后再出的血,如果凶器是软剑,伤口很薄,血迹流的慢,倒是与她的死状相符。”
裴霜:“我也只是猜测,并没有实证。”
赵孙旺重新激动起来,拍了一下太师椅的扶手:“好!速速上报镜衣司,发海捕文书,抓捕这个……这个什么来着?”
“快手剑。”裴霜提醒道。
“对,就这个快手剑,吴师爷,快去!”
裴霜:?
这么草率的吗?谁买的凶都还没有查呢?
因近些年来江湖与庙堂多有摩擦,朝廷特设镜衣司,专门负责这些牵扯了江湖人的案件。
这么多天都没有线索,现下可是有了一大步的进展,赵孙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裴霜给的这个凶手实在是太合适了,无论‘快手剑’是否是真凶,反正不是也得是,这个在江湖上都有威名的人,他把案子往镜衣司那里一递,也算是对这桩案子有了交代。
更重要的是,他能在政绩考核时糊弄过去了。
吴师爷得令,有些犹豫道:“大人,赤火帮卑职也有所耳闻,听闻这帮里的人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这要是真的通缉此人,怕会招来祸患。”
赵孙旺一想,也对,这杀手杀人于无形,万一找到他家里来怎么办?
裴霜看出赵孙旺的担忧:“大人放心,赤火帮虽作恶多端,好赖还能信守承诺,一般是下了单子才会动手,不会无故行凶,凶手是否是快手剑也不能十分确定。再说此案首恶应当是买凶的人,待抓到凶手,审问清楚,再上报镜衣司不急。”
赵孙旺点点头:“说的有理。”
裴霜觑他面带喜色,趁热打铁道:“大人,民女这是否算通过了考核?”
“啊这……”赵孙旺其实不大愿意招个女捕快,但有言在先,裴霜确实提供了线索。
他眼珠转了转,笑起来:“本大人自然不会食言,张泉,带她下去登记造册,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青梧县的女捕快了。”
裴霜强忍内心喜悦,拱手行礼:“多谢赵大人!大人英明神武!”
“哈哈,此案既然是你发现了线索,便由你追查到底吧,必定要将这买凶之人找出来。”
裴霜说话掷地有声:“卑职领命!”
赵孙旺摆摆手,让他们下去。
两人离开后,吴师爷问:“您真打算让裴家娘子做女捕快?”
这可是有些破格了。
赵孙旺笑眯眯道:“反正本官任期没两日了,就让接下来那个青梧县令头疼去吧。”
至于那个倒霉蛋是谁,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吴师爷:“大人英明!”
张泉带裴霜去登记造册,给她领了两套制服,佩刀和令牌。
张泉把东西递给她:“东西都收好了,不过差役的衣服没有你的尺寸,这是最小的了,回头你自己改改。”
裴霜接过,甜甜一笑:“谢谢张捕头。”
改衣服她能改,但不熟练,还是去求助她阿娘吧。
“不必客气,你阿娘和郦掌柜还在县衙,等我问过了话,你与她们一道回去吧,你明日准时上衙。”
裴霜笑起来的模样让他想起他家小闺女,张泉还挺愿意照顾她的。
裴霜这才有空问:“周冰人的死因是什么?”
“说来奇怪,”张泉顿了顿,接着道,“周冰人的死因和邹二妞的一模一样,也是喉间一道伤,其余地方都没有伤口。应该也是那‘快手剑’做的。”
裴霜缓缓摇头:“不,不止。不止死因一样,这二人名字也一样,而且年纪相仿,体貌也差不多。”
张泉回忆了下:“诶,还真是。难道叫二妞的人得罪了这个快手剑不成?还是买凶的人买到了同一个杀手,这也太巧了吧。”
是太巧了,所以这两件事就一定不是巧合!
“张大哥,邹二妞你们查了有几天了吧,有嫌疑人吗?”
张泉摇头:“没有头绪。她是个寡妇,丈夫死了之后就没有再嫁,一直侍奉年迈的婆母,十分孝顺。有个儿子,叫陈兴思,平时在南江府城做生意,在那边成婚生子,但对邹二妞这个母亲也是孝顺的。要不是陈家老太不愿背井离乡,陈兴思就把两位老人都接到府城去了。”
“陈家没什么人了,就剩陈家老太和邹二妞,平时人际关系也简单,她一个老实做工的,也不会得罪什么人。陈兴思平时不会回青梧县,只有过年祭祖时才回来,这次接到邹二妞死讯,正在往回赶,尸身就先停在县衙。”
裴霜:“陈家家境如何?”
“算是不错,不缺吃穿,手里有些余钱,邹二妞出去做工也只是因为年纪大了闲不住,那布庄老板和陈兴思是朋友,平时也就给女客量个尺寸什么的,清闲的很。若说是买凶杀人,也照样没有嫌疑人。”张泉对这桩案子的情况如数家珍。
就因为调查了一圈,都没发现可疑的嫌疑人,县令才着急。
“邹二妞案没有,那周二妞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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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了一下这章,内容没有变化,稍微改了下表述
“什么意思?”
裴霜道:“这两桩案情这么相似,凶手大概率是同一个,说不定有什么联系呢?没准一个案子破了,另一个也一起破了。”
“有道理。周二妞的案子嘛……”张泉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可疑的人就是你阿娘和郦掌柜。”
裴霜无语地看着他。
张泉接着道:“我知道她们是凶手的可能性很小。不过例行询问嘛。”
买凶杀人的结论一出,郦凝枝和裴蕊娘的嫌疑就更小了,虽然有口角,但若凭此作为杀人动机,也太弱了些。
裴霜摸摸鼻子,没有立即接话,分析道:“周冰人是昨日死的,郦姨和她吵架才三天,三天内就决定买凶,且找好杀手,时间太紧了些,所以不会是她们。”
赤火帮虽然是杀手组织,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找到的,平民百姓想要联系到,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
张泉:“有道理,凶手定是与死者有着深仇大恨之人,且这梁子是早就结下了。”
有了快手剑这个嫌疑人,张泉只简单的询问了郦凝枝与裴蕊娘,便让她们离开了。
裴霜明天才开始当差,三人与张泉告辞后便回到了客栈,裴蕊娘的脸色很不好看。
郦凝枝朝裴霜努努嘴:“葭葭你自求多福。”
裴霜垂头丧气,唉,刚才她娘虽然同意了,但保不齐是因为有外人在场,要给她点面子。
她走进屋内,立马丝滑跪下,非常熟练地举起戒尺认错:“阿娘,我知道错了。”
反正态度好,先认错总是没错的。
“错在何处?”裴蕊娘并未看她,反而通过窗户眺望远方。
“不该瞒着阿娘偷偷去考捕快。”
裴霜不知道为什么她娘不许她与官府扯上关系。
她记得小时候曾和师父一起去邻县破案,被她阿娘知道后臭骂了一顿,连带着师父那几日也不敢上门。
“起来吧。”
“什么?”裴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蕊娘道:“怎么,不罚你不习惯?”
“您真的不反对了?”裴霜语气带着惊喜,再次确认。
“反对有什么用,你又不听我的。”裴蕊娘叹了口气,“或许是从前的我做错了。而且你说的没错,此事确实有利于你的名声。”
她不该逼着她放弃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许注定她要与官家有扯不断的联系。
“谢谢阿娘,你最好了。”裴霜抱着她娘亲了一口,高兴地跑开。
郦凝枝与周冰人当街吵架,让裴霜本就不富裕的名声雪上加霜,裴蕊娘有些为她的亲事发愁。
裴霜这才想到去考捕快,捕快虽非正役,却也是官家人,要是她能当上捕快,那些乱嚼舌根的人也能少些。
郦凝枝一直在门外,她瞥了一眼开心跑掉的裴霜,对裴蕊娘道:“想通了?”
裴蕊娘微笑:“之前是我过于担心了,其实……都是迟早的事,她太单纯也不好,孩子大了,总要放出去闯一闯。”
“你这么想就对了!”郦凝枝抚掌道,“今儿的账都还没算呢,你可别在这儿歇着了,我这店离了你一天都不行。”
“你净说好听话来哄我。”
“掌柜的!掌柜的!郎君高中探花,郎君高中探花!!”跑堂的小伍子高声叫着,一路小跑。
郦凝枝喜上眉梢:“什么?我儿高中探花,真的?”
霍元晦上京参加春闱已有一月有余,儿行千里母担忧,郦凝枝虽然平时看着不在意,但心底还是会忧虑,如今终于有了好消息,高兴的见牙不见眼。
小伍子抹了一把汗,把怀里的东西递给郦凝枝:“真的真的!您让我去驿站候着,驿站刚到的信,还热乎着呢。”
郦凝枝展开一看,红色的官印盖在宣纸上,白纸黑字写着,霍时成了御笔钦点的探花。
“那驿差不住地对我说吉祥话,掌柜的,我们家郎君可出息啦!”
郦凝枝激动地握住了裴蕊娘的手,眼中有泪花:“蕊娘,元晦,不负所望。”
裴蕊娘回握住她的手,重重点头:“元晦是个好孩子。”
裴霜也听到了小伍子的话,一点不意外,霍元晦那家伙,得了探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家伙估计马上要回家,挺好,这几个月他不在,她确实有些无聊。
两人从小打到大,邻里皆知,见面就吵,三句话不呛声就是奇迹了!说得上是天生的冤家。
霍元晦成了新科探花的消息,一时传遍了青梧县的大街小巷,富商乡绅都来恭贺,连赵孙旺都送来了贺礼并且让夫人上门祝贺。
霍时与裴霜的父亲早年间都去世了,如今家中只有女眷,男子不便上门。
郦凝枝很高兴,大气宣布三日后在云来客栈摆宴,请大家吃席。
许多读书人都说要来沾沾喜气,其中一个老秀才尤其激动,说三日后一定要吃上三大碗饭,沾上探花郎的才气。
次日,裴霜穿着她阿娘连夜改好的役服,高高兴兴地去上衙。
见到张泉,主动打招呼道:“张大哥好!”
张泉身后跟了两个汉子:“裴小娘子来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方扬,这是曹虎。”
方扬就是昨天见过的瘦高个,曹虎是个胖子,长得比张泉还要大一个号。
“妹子好呀,以后有什么麻烦就和哥哥说。”曹虎憨厚道。
方扬一把推开他:“什么呀,就哥哥,人家还不一定想当你妹子。”
方扬恭恭敬敬给裴霜行了个礼:“裴小娘子,听闻你昨日一炷香的时间就找到了邹二妞案的线索,在下佩服佩服,以后可要多多指点我一下。”
裴霜被热情包围:“好说好说。”
张泉给这两人屁股上一人来了一脚:“都滚,滚,去做自己的事情去。在这现什么眼。”
“裴小娘子别介意。他们不是有意冒犯的。”
裴霜摆摆手:“无妨,张大哥唤我裴霜就好。我不介意的,我知道大家没有恶意。”
“两位哥哥是要去哪里?”
“去周冰人家中。”
裴霜举手:“我也想一道去。”
“可以。”
裴霜:“但去之前,可以让我先看看周冰人的验尸录吗?”
“这……还没有。”
“为何?”周冰人已经死了两日,应该有验尸录的。
方扬解释道:“仵作老孙这两天告假,没人写呀。”
“没有其他仵作吗?”
张泉:“你有所不知,我们青梧县是小地方,仵作又属贱籍,这一行的人很少,老孙不在,就没人干了。”
“我去吧。”
“你会验尸?”
裴霜比了个手势:“略懂皮毛。”
几人来到殓房。
裴霜给周冰人的尸体做了个检查,和张泉说的没什么出入,和邹二妞的伤口一样。
周冰人死的时间不长,她本以为尸体上会有更多线索,但是没有。
曹虎:“没什么线索吗?”
“没有。”裴霜摇头。
“无妨,找不到线索也正常,我们已看了两日,都没发现什么,验过就好。”
然裴霜又问:“确定没有人动过周冰人的尸身吗?”
“确定。”张泉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裴霜指着周冰人发间:“她原先应该是挽了髻的,除了这些首饰,头上应该有根簪子才对。”
她还记得那日周冰人去她家时,头上有根金牡丹发簪。
“这倒是确实没注意。可能搬动尸身的时候,不小心滑落了?”
衙门里都是群男人,谁会记得这些细节?
“可能吧。”一根簪子而已,裴霜没有深究,“那先去周冰人家里吧。”
周冰人家在就在镇上,她并没有孩子,这些年做冰人,也攒了不少银子。还带出来好几个徒弟,不过这些年徒弟们都走了,只剩下一个最小的徒弟。
“没有相好的吗?”裴霜其实隐约听过一些传闻。
曹虎一直在查周冰人的关系网,黝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尴尬,对着裴霜这个小娘子,他说话一直收敛着,没想到裴霜这么不拘小节。
“曹大哥直说就行。”
曹虎悄悄道:“说是何秀才。”
“那个考了十几年都没考上举人的何秀才?”张泉问。
“对,就是他。”
张泉咋舌:“不会吧,何秀才清高,不是最讨厌
与下九流为伍了吗?见到我们都是鼻孔长在天上的。”
裴霜知道这人,昨日贺喜他还来了客栈,最激动的就是这个老秀才。这人在青梧县也算有名,年近不惑,年年赶考却年年落榜。
裴霜想起一件事来:“清高也得吃饱饭。何秀才从前是在私塾教小娃儿的,束脩勉强维持生计,今年却辞工上了县学,银子从哪里来呢?冰人虽属于下九流,可周冰人有名,远近找她做媒的人不少,上没有公婆,下没有孩子,家里很有余钱。”
周冰人这样的有钱寡妇,其实蛮多人惦记。
“何秀才今年上了县学吗?那估计相好这事是真的了。”
县学不便宜,是县衙特意给考生们开的,老师都是有过考学经验的,要是能上县学,中举的可能就多了一大半。
裴霜也是霍元晦和她提过一嘴,何秀才上县学的事,还被其他学生暗地里嘲笑,家中清贫,上学的钱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可惜就算上了县学,何秀才今年依旧没考上。
周冰人家门前已挂上了白灯笼,来开门的,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娘子。
小娘子领着他们进门:“各位差爷请坐,我去泡些茶来。”
裴霜道:“不用忙活,我们问几句话就走,你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死的那日是去做什么了?”
“我叫石榴。师父她那日是出城去办事,没想到会遇害,我该陪她一起去的。”石榴说着就忍不住抽泣。
“这是谋杀,与你无关,你若去了,也就是多一具尸体。”裴霜劝完接着问,“谁家的媒需要出城去说?”
“这……”石榴看了几眼裴霜,欲言又止。
裴霜指了下自己:“与我有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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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案子结束前男主不会出来哈,结束后才出来
裴霜语气温和,她长了张圆脸本就显得可亲很容易让人卸下心房。
石榴见她也不似传言可怖,就大着胆子说了:“因为裴娘子你拒了亲,城西刘员外又让师父去找合适的人选,还……还特别点名要性子……泼辣的。”
张泉三人齐齐看向裴霜,裴霜扫他们一眼,几人又迅速低头。
她摸摸小石榴的头:“你继续说。”
“师父带着我跑了好几个村,才在城外找到一个合适的姑娘,那天是去给剩下的聘礼银子的,哪知道回城的途中就出事了。”说到伤心处,石榴抬手拭泪。
裴霜:“你师父认识邹二妞吗?她是在平通布庄做活的女倌。”
“师父针线不好,喜欢在成衣铺买现成的或者是请裁缝量尺寸,大约十几日前在平通布庄定了一匹布,来量尺寸的有个女倌,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邹二妞。”
裴霜描述了一下邹二妞的体貌特征,石榴说都对得上。
两名死者算不上多熟悉的关系,只是认识。
“你仔细想想,你师父遇害那几日可有什么与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石榴喃喃道,“没有,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与平日不同的地方。”
“真的没有吗?”
“哦!”石榴忽然叫起来,“我想起来了,约莫十天前日,师父与何秀才吵架了,不知这算不上与平常不同?”
何秀才!这两人关系果然不简单,张泉几人对视一样,心照不宣。
石榴说完又觉得不合适,不该把师父的私事拿出来说。
裴霜看出她的为难:“这事你不说我们也查得到。你若不说仔细,耽误了我们查案,害死你师父的人就永远抓不到。”
石榴叹了口气:“你们也都知道,何秀才今年又没考上,县学还得继续上,他们吵架那日骤然天寒,师父是给何秀才送衣服去了,被县学里其他人看见了,何秀才就有些不高兴,回来就大吵了一架。”
裴霜挑了下眉,何秀才这是软饭硬吃呀!
“那你觉得,可能是何秀才害了你师父吗?”
石榴想了想,还是摇头:“我觉得不大可能,何秀才和师父好了也有一年多了,感情一直不错,而且何秀才心肠软,胆子小,杀只鸡都不敢。买凶,他不敢的,而且他也没钱呀。”
“要我说就是那姓何的干的!”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石榴听到这声音抖了下,往裴霜背后躲了躲。
裴霜往前站了站,问:“是谁?”
“是我二师姐。她昨日午后到的。”
严秋翠一身素衣,鬓间簪着一朵白花,大跨步地走进来:“我早就说过,那何秀才不是好人,师父真是越老越糊涂,比他俊俏的,年轻的郎君有的是,何必贪恋那么个老货,假清高的东西!”
严秋翠说的很不客气。
裴霜听说过一些周冰人徒弟的事情,周冰人有三个徒弟,第一个姓余,快要出师时嫁了人,从此相夫教子,第二个就是面前这位,也嫁了人,还在做冰人,不过不在青梧县,常住泉景县,最后一个就是小石榴。
严秋翠当初走的时候闹得很不好看,刚开始的时候,还抢周冰人的生意,传言有很多,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什么忘本……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也只有她们这些当事人才知道。
“二师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师父,她从没有亏待过你。”小石榴壮着胆子反驳。
严秋翠:“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姓何的除了那张脸,有什么好的!”
何秀才能拿得出手的确实只有相貌,虽年近四十,却儒雅气十足,容貌俊秀。
“你们衙门还不赶紧去抓人?”
裴霜:“抓人要有证据,你那么笃定是何秀才,有什么依据吗?”
严秋翠冷哼一声:“他现在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师父出的钱?就这样,姓何的还常给我师父脸色看,我呸!”
嗯……骂人这点倒看得出来是亲师徒。
“他早就在外面有女人了,被我师父发现之后,还死性不改。”
“什么?不会吧?”小石榴惊呼。
严秋翠走近重重点了下她的额头:“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小石榴反驳:“不会的,何秀才对师父很好,前几日还送了师父一支发簪,是他抄书得来的银子,攒了好久的钱。”
严秋翠顿了顿,继续说:“他惯会装,把你们都骗了。”
裴霜问道:“看样子严冰人知道很多内情?”
严秋翠找了个地方坐下:“想必你们也听说过我和师父闹翻的事,并非因为我要嫁人,也非我要自立门户,而是因为我发现了何秀才的丑事。”
何秀才与另外的女人交往过密,严秋翠发现后告诉周冰人,何秀才当然是矢口否认。
正当严秋翠想要来个捉奸在床时,却发现那女人早就已经逃之夭夭。严秋翠口说无凭,何秀才趁机痛斥她污蔑,周冰人也不信她。
严秋翠一气之下嫁人出走。
“你说的都不是实证,况且依你所说,何秀才更不可能买凶杀人,一旦周冰人去世,就会断了他的钱财来源。”
严秋翠一时无言,有些恼了:“反正定是他,你们官府的人就是麻烦,还不赶紧去抓人,在家里待着做什么,出去出去!”
严秋翠开始赶人。
方扬曹虎都觉得这妇人很无礼,但他们两个大男人也不好和妇人推搡。
张泉使了个眼色,裴霜会意,对小石榴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小石榴道:“我送你们。”
到了门口,裴霜又道:“你这么怕你师姐做什么,现在你才是你师父的嫡传弟子。”
“她毕竟是师姐。”小石榴低下了头。
“要是受了欺负,就来衙门告诉我。”
石榴笑起来:“裴娘子,你真好。不打紧的,二师姐虽然脾气差了点,但不会欺负我的。”
“对了,你大师姐呢?”
“大师姐嫁的远,这会儿信估计才送到。”
裴霜摸了摸她的头,小姑娘以后要独自一个人生活了,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如何。
石榴送几人到门口,想了想还是说:“裴娘子,其实师父不想去你家提亲的,都是刘员外逼的,说是刘员外有日在郊外看见了你练刀,觉得甚
是英姿飒爽,便让师父去说媒,我师父不肯,他便威胁说要师父没生意做。”
“师父也是没办法,不过她也知道,郦掌柜和你娘肯定不会同意的,那日一闹,刘员外就松了口。我师父是个好人,求你们一定要找到凶手呀。”
裴霜颔首:“放心,我们会的。”
他们一走,石榴就被严秋翠拎住耳朵:“快说,凌吉钱庄的信物在哪里?”
“二师姐,我不知道什么信物。”
“你怎么会不知道,师父一直都是在凌吉钱庄存钱的,你肯定见过。”严秋翠很着急,她已经翻遍了周冰人的房间,只找到了存单。
“二师姐,我真的不知道……”石榴眼泪流下来。
她方才去取钱,掌柜却说取钱还需要信物,存单与信物缺一不可。
可她找了很久,也没有发现类似于信物的东西,石榴不太会撒谎,难道在他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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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出了周家,往何秀才家去,两家隔的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
是个干净的小院,院中靠墙处晾了几件衣服。
何秀才穿着一袭洗的发白的襕衫,正在房中练字,衣袖垂在桌上,袖口处绣了朵梨花,见他们来,忙洗干净手上的墨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几位差爷,失礼了。”
方扬曹虎见到何秀才的脸怔愣一瞬,何秀才举手投足书生气十足,确实算得上是个中年俏郎君。
不过裴霜见过更惊艳的,平静以对。
裴霜开门见山:“想必你也猜得到我们来此的目的,就不和你绕弯子了。说说你与周冰人的事吧。”
何秀才猛然被人点破他与周冰人的私情,有些窘迫:“唉,我知道瞒不住。我……我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毕竟我们这么这么大年纪了,传出去也不好听。”
曹虎插话道:“有什么不好听,你无妻她无夫,合情合理,怕是你自己——”
他话没说完,被方扬怼了下。
何秀才复低下头,臊得耳朵都红了。
“周娘性子急,没少得罪人,每次受了气就喜欢看我写字,看着看着,气就顺了。虽然她脾气不好,但对我挺好的,我缺什么短什么了,她都愿意送我。”
裴霜走到他书桌前,拿起他用的墨条:“周冰人对你确实不错,这可是上好的松烟墨。”
“裴娘子懂墨?”
“略懂。”托了某人的福。
裴霜扫了眼他书桌上的用具,又问:“周冰人平时可有与人结仇?”
“这……周娘得罪的人不少,但说结仇到要命,也没什么人,难道……”何秀才明显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
“可千万别有隐瞒,说不定就是指向凶手的线索。”
被裴霜说了后,何秀才像是才下定决心:“我不愿说人是非,可事关人命。周娘的二徒弟严秋翠,与她有旧怨。即使去了泉景县,也没少给她使绊子。还惦记着……”
“还惦记这什么,你说呀!”曹虎急了,“你这人怎么吞吞吐吐的,读书人就是麻烦!”
方扬试图堵他的嘴,被曹虎躲开,这个急性子,把人吓得不敢说了怎么办。
张泉咳嗽一声,两人这才安分。
何秀才:“惦记周娘的钱。她总是向周娘要钱,要不到便去她房里偷,有一次被周娘抓了现行,周娘才将她嫁了出去。此后,周娘便将银子存在了钱庄。”
有意思,这两人互相指证,却各执一词,究竟谁在说谎?
裴霜眼珠一转,有了主意:“我们今天见到严秋翠了。”
“什么?她回来了吗?”何秀才语气带了点慌张,随即又道,“呵——怕不是惦记周娘的家业,回来争银钱的。周娘当初就应该把她逐出师门!”
张泉趁热打铁道:“严秋翠还说了一件事,她说你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
“污蔑!纯属污蔑,差爷千万别信那个疯妇,她一直不同意我与周娘的事情,见不惯周娘给我花钱。什么养小妇人那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没有这么一个小妇人是吗?”
何秀才怔了下,眼神对上裴霜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别开视线道:“确实有这么一个女子,但那是我家堂妹,她那时孀居,日子过得很艰难,我送了她一些体己钱,绝没有私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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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泉与裴霜又问了些其他的问题。直问得太阳爬到正中,才结束。
何秀才送几人到院中:“几位慢走。”
一阵风吹过,给午间的燥热带来几分清凉,也吹落了晾在院中的衣衫。
方扬曹虎热心帮忙将衣服捡了起来,裴霜也捡起了脚边的一件。
何秀才:“多谢。”
辞别何秀才,几人也都饿了,裴霜将几人带去了云来客栈。
裴霜熟门熟路找了个地方坐下:“小伍子,来四碗招牌面,浇头要多些。”
她招呼张泉几人:“几位大哥别客气,面条快些,还想吃点什么小菜吗?”
方扬摆手道:“不用不用,面条够了,云来客栈招牌的酸菜肉沫面味道一向是好的。他可能不够,得两碗。”
方扬指着曹虎说道。
“哈哈,曹大哥是该吃两碗。”
曹虎摸了摸肚皮:“饭量大没办法,我付两碗的银钱。”
“到了我的地盘,哪能要你付钱?”
“该给的。”张泉推却道。
“这不是下我的面子嘛,不行!”裴霜赶忙拦着,脑袋上突然被拍了一下。
她转头,裴蕊娘正拿着账本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娘,打我作甚。”裴霜吃痛,揉揉脑袋。
“就你有面子,还争上了!”
裴蕊娘笑着对其余人道:“我家孩子不懂事,还请诸位多担待,今日是她第一天上衙,往后要靠大家的地方多着呢,也该请你们的。”
她又叫小伍子上了几个好菜。
裴霜看着那些菜,压低了声音对她娘道:“阿娘,用不着这些,我零用银子没那么多。”
裴蕊娘看她这担心样,轻笑出声:“不用你的零用银子,掌柜请的。”
“啊?你和我郦姨吵架了吗?”
裴霜脑门上又挨了一记。
“想点好事不行吗?”裴蕊娘解释道,“过两日她不是要摆宴嘛,正准备着呢,就当你们提前吃了。”
曹虎没心眼:“原来是托了我们探花郎的福呀,这可有口福了!”
托霍元晦的福,她怎么听着这么不是滋味呢?
方扬用手肘怼了曹虎一下,使了个眼色。
曹虎连忙噤声,全青梧县都知道,这两人不对付。
小伍子端着菜上来,虾仁抱蛋,水晶肘子,还有一条红烧鲤鱼,顿时显得那酸菜肉沫面有些逊色了。
裴霜暗骂,怎么这厮人不在还要受他的气!
“多亏了裴霜我们才能吃上这顿呀!”
裴霜立马笑了。
张泉不愧是家中有闺女的,对小娘子的心理拿捏的很准。
这才顺耳嘛,是托她的福。
裴霜被哄高兴了,乐滋滋地开始吃饭:“大家吃呀,别客气。”
几人埋头吃起来,等吃得差不多了。
张泉才问:“你觉得这凶手是严秋翠还是何秀才?”
这次的案情与以往他们遇到的案子都不同,牵扯到了杀手,便无法从作案时间来排查嫌疑人。
再说从前查案,大多都是死者周围的关系网调查一圈,就有了可疑人选,把人带回衙门一审一用刑,基本都吐露了个干净。
裴霜反问:“你们觉得呢?”
方扬:“我觉得是严秋翠。”
曹虎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擦了把嘴:“诶——我认为是何秀才。”
“说说理由。”
方扬先说:“严秋翠确实缺钱。她嫁的那个丈夫,定亲前就做生意亏了许多,周冰人是想退亲的,无奈她自己喜欢的紧,未嫁时就贴补人家。”
曹虎:“这事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姐姐嫁到了泉景县,就离严秋翠家不远。”
曹虎哼了一声,反驳道:“那严秋翠怎么早不下手,她已经离开周冰人家多年,没必要几年后再杀人吧,何况买凶杀人所费不少,你这说
法不成立!”
“还是何秀才的可能性大,周冰人与他在一起一年多了,他都不肯给人家一个名分,定是周冰人缠得紧了,何秀才愤而买凶。”
张泉无语:“你俩这想象力不写话本子真是亏才。”
裴霜笑道:“各抒己见嘛,挺好。”
张泉不信他们俩,还问她:“依你看,谁的可能性比较大呢?”
裴霜手撑着下颌:“没有确切的证据,不好下推论,两位大哥说的都有道理。不过嘛……无论是严秋翠还是何秀才,有一个共同点——缺钱。”
“有道理!”
裴霜:“何秀才说周冰人把银钱存在钱庄里,只要在她存钱的钱庄里等着,看看谁去取钱,自然会明了。”
吃完饭,张泉就去打听钱庄的事情。
未到日落时分,便有了消息。
张泉坐下喝了口水道:“打听到了,是凌吉钱庄。”
凌吉钱庄在青梧县算是有头有脸的钱庄,规矩甚多,钱财也安全。
裴霜:“我记得凌吉钱庄取钱,需要存单和信物,缺一不可。”
张泉嗯了声:“你说得对,严秋翠和何秀才这几日都去过凌吉钱庄,一个拿着信物,一个拿着存单。”
两个人都去了?
裴霜略一思忖,勾了下手指:“附耳过来,我有个主意。”
张泉听罢,脸上笑意越来越重。
春风拂面,三日即过,郦凝枝收到霍元晦寄来的信,算这日子,他还有两日也就该到了。
想着儿子考上了探花郎,即将做官,也就不心疼摆宴花费的银子了。
裴霜这日不上衙,被郦凝枝抓来当跑堂。
她双手都端着木盘,从拥挤的人群中灵活走过,手上的菜品一点没出事,这都是打小练出来的功夫。
“客官,您的菜。”
“多谢——诶,裴捕快您怎么在这,这是您家的店?”
裴霜定睛一看,是早上才见过的人,邹二妞的儿子陈兴思,他才去看过他娘的尸身。
因案子未破,他还不能将尸体领走,跪在殓房门口哭了许久。
“是,你也莫伤心,我们官府一定会找到杀害你娘的凶手的。”
陈兴思眼中带着悲伤,指了下边上的小童:“带孝之人本不该来,只是小儿前些日子考上了童生,想让他来沾沾探花郎的才气。”
“什么该不该来,来了都是客。”裴霜揉了把小童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个纸包糖来给他。
和陈兴思聊了一会儿,小伍子实在忙不过来,喊着裴霜救命。
裴霜扫了眼来的宾客,何秀才果然来了,却没和县学的人坐一桌。
何秀才一如他所言,吃了三大碗饭,直吃得扶着腰出门。
才回家,发现石榴在他家门口等着他:“小石榴,可是有事吗?”
石榴手中抱了个木盒:“我在师父的遗物中发现了这个盒子,却没找到钥匙,想来问问何秀才,钥匙是否在你那里。”
何秀才眼中闪过一道光,道:“是在我这里,原是周娘要送我的东西,只是那日吵架,我没带走。”
“既然是秀才的东西,那便交于您吧。”石榴把漆皮木盒递给他。
“麻烦小石榴了。”何秀才又道,“如今那严秋翠住在周家,你尽可以将她赶出去,周家的东西,都是你师父留给你的。”
石榴点点头:“我知道的,多谢何秀才关心,我先走了。”
何秀才等着石榴走远,才关上院门,一回屋就迫不及待地查看起了这个漆皮木盒。
木盒很精致,一看就是用来放贵重物品的,上面挂了把小锁。
何秀才找了跟细铁丝,捣鼓了半天,也没把锁打开。
不行,不能去找开锁匠!
那东西说不定就在这里面,他一定得打开这盒子。
何秀才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心里越来越着急,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难道还能被一把小锁拦住吗?
拦不住的!
他无意间瞟到桌上的铜鎏金太狮镇纸,朝着那把铜锁一下一下地砸着。
啪嗒——
锁开了,咕噜噜滚落到地上。
何秀才随手将镇纸一丢,太狮子上的鎏金被磕掉一角,但无人在意。
何秀才看着木盒里躺着的那张薄薄的纸,颤抖着手将纸打开,上面有凌吉钱庄特殊的印记。
找到了!
何秀才几乎喜极而泣,就是他要找的存单。
方才吃的有些多,胃开始难受,然而他顾不得胃里的不适,赶紧拿着东西往凌吉钱庄去。
一路紧紧捂着胸口,不敢停一刻,走着走着甚至跑了起来,喘着粗气进了钱庄。
“取钱。”
钱庄伙计看他这大汗淋漓的,给他倒了杯茶,掌柜查看过存单和信物之后:“您要取多少?”
“全部取出来。”
“要银锭还是制钱?”
“银锭。”
“好的,您稍坐,一会儿就给您拿过来。”
何秀才擦了把汗,端起热茶喝了口,在等待的过程中,汗不仅没少,一直出个不停。
存单上总共是三百二十六两银子,有零有整,掌柜给了个包袱,何秀才点清数,确实没少,便抱着银子回了家。
等到夜半时分,他又悄悄出门,朝一个方向而去,在一家药铺处停下,墙角不显眼处,有个红色的火焰纹样,取出一块墙砖,将东西放进暗格处,复又将墙砖恢复原样。
做完这一切,他抓紧脚步回了家。
回到家中,关上门,他靠在院门后,他长呼一口气,才觉得心放到了实处。
“何秀才,这么晚了,去哪里了呀?”有女声响起。
何秀才刚刚放下的心有猛然被提起,那道清灵的女音在他耳中,犹如阎罗怒吼,是催命的嗓音。
屋内蜡烛被点燃,隐在阴影处的人影一一显现。
背后又有敲门声响起,何秀才整个人弹开,腿一软,坐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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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泉开门把方扬放进来。
方扬手里拿着东西,见状:“啧,买凶杀人都敢做,现下却吓成这样,该说你胆子大呢,还是胆子小。”
张泉拍他一下:“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裴霜你说的真准,二十两银子,分文不少拿回来了。真被你料准了,你怎么知道,真凶是何秀才?”
裴霜没回复他的问题,拿过他手中的银子。
她蹲下,将银子扔在何秀才面前:“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何秀才手指收紧,抓着地上的泥:“我……无话可说。”
曹虎斥道:“证据确凿,你是该无话可说!”
何秀才咬紧牙关,抬眼看向裴霜,严重似有愤怒,羞愧,后悔,不甘。
“你是怎么发现的?”
裴霜从怀里掏了样东西出来。
何秀才瞪大了眼睛:“这……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裴霜纤长的指间,赫然拿着一支玫瑰金簪。
她勾唇一笑:“它应该在快手剑手中对吧?”
何秀才沉默。
“赤火帮杀手但凡杀人,需从死者处取走一样信物,作为这单生意的凭证。将凭证交给雇主后,雇主才会给剩下的尾款。这信物为何,由雇主指定。”
裴霜缓缓蹲下,将簪子握在手中:“周冰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支她欢欢喜喜收下的簪子,会成了她的夺命簪!”
说话间,她举起簪子就往何秀才喉咙处刺,何秀才大骇,往后仰倒。
张泉忙叫:“别!”
簪尾在距离何秀才喉间还有寸余的地方停下。
何秀才大口着气,下身一阵濡湿,竟是吓得失禁了。
裴霜负手起身,退开了些许:“伤你,脏了我的手。”
张泉擦了把虚汗:“你也把我吓到了,下次打声招呼行吗?”
方扬和曹虎也点头如捣蒜,无声附和。
裴霜不好意思地笑:“抱歉,我没想吓你们。将人押回县衙吧。”
方扬和曹虎十分嫌弃地将人从地上拖起来,给他带上铁铐子。
冰冷的铁铐上手时,何秀才如梦初醒:“能不能让我换件衣服,洗漱一下?”
曹虎不客气地推了他一下:“哪儿那么多废话,洗漱?去县衙的牢里洗
漱吧。”
方扬也念叨:“你说你看上去这么老实一人,怎么想着买凶杀人,害得老子半夜还得出来盯人!”
县衙大牢。
张泉把人扔进去之后,接着问裴霜那个她没回答的问题:“你这法子还真管用,但你怎知真凶并非严秋翠?”
木盒里的存单是严秋翠交出来的,又让石榴去送存单,便是想引蛇出洞。
“因为严秋翠承认自己拿了存单。”
昨日午后,他们折返回周冰人家中,发现严秋翠正翻箱倒柜找寻东西,询问之下,她很爽快的承认了自己在找周冰人的信物。
大徒弟嫁出门的时候说过自己不要师父的钱,周冰人的银钱就是严秋翠和石榴分。
她是怕师父被何秀才哄骗,人财两空。
严秋翠若是凶手,绝不会说出自己有存单,而是会否认,独吞这笔银子。
虽然她确实需要钱,也正因为缺钱,所以不会选择买凶杀人。
裴霜还记得严秋翠鬓边白花和红肿的双眼,若真如传闻师徒俩交恶,又怎会为周冰人伤心戴孝?
“那是怎么怀疑上何秀才的,还让我们去调查与他在外面的女人?”
“这嘛,疑点有二。第一……”
裴霜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指了下他的袖口,问道:“这是什么?”
张泉瞥了眼道:“是几朵桂花,上次袖口破了之后,我媳妇儿给我绣的,她名叫这个,说是看见就能想起她。”
他边说边笑,一脸甜蜜,又问:“这和何秀才有什么关联?”
“那日我们帮他捡衣裳的时候,我发现他好几件衣服上袖口都绣了一朵梨花,绣工精巧,而周冰人不善女红,那会是谁绣的呢?”
“说不定买衣服的时候自带的绣花呢?”
裴霜摇头,做了个写字的动作,抓着衣袖某处道:“不会,衣裳破损处都在这儿,何秀才常写字,手放在桌上,衣袖这处容易磨损,所以才都绣在这,而且那一看就是后补上去的。”
“你早知道他在撒谎,所以你让我去寻他口中的‘堂妹’,果真,这两人关系不简单!”
张泉找到那个女子的时候,真的是万分佩服裴霜的敏锐,那女子禁不住吓,没问几句便吐露了个干净。
她确与何秀才有私情。
“第二是什么?”
“第二,何秀才家中的好东西,太少了。”
除了他书桌上还有几件好物,其余地方有些空,很多地方她总觉得原先应该摆了东西。后来在县里的几间当铺一问,何秀才果然当了好些东西,所得银钱差不多够买凶的定金。
确定了这个,凶手也就出来了,接下来就是请君入瓮。
方扬伸了个懒腰:“可算是破案了,能歇会儿了。”
张泉抬抬下巴:“没那么容易休息,周冰人案的凶手找到了,还有邹二妞的案子呢。”
方扬的脸瞬间皱起来。
但裴霜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展颜:“邹二妞的案子,也能破了,应该是误杀。”
“什么?!”
裴霜:“今日我遇到陈兴思,他与我聊起他母亲有一支金芍药发簪,日日都簪在头上,但收敛尸体的时候却没找到。这支簪子是邹二妞的嫁妆,又是她喜爱之物,陈兴思想将簪子陪葬,便托我寻一寻。”
“也是发簪?”
“是,”裴霜点头,“我猜测是邹二妞去周家时,她的体貌特征都与周冰人相似,杀手没认清人,错杀了,这个问何秀才就能知道,芍药发簪应该也在他那里。”
张泉转身去问,果然问出了金芍药发簪的下落。也确实如裴霜猜测的那样,何秀才寻的杀手就是快手剑,第一次杀错了人,拿回来的簪子并非他说的那支,杀手倒是很讲信用,没杀对人,就再杀一次。
两桩案子一齐破了,把赵孙旺高兴地见牙不见眼。
赵孙旺吩咐将此事上报镜衣司,接下来缉拿快手剑的事情,就不必他们管了。
裴霜写好结案卷宗,赵孙旺随意翻了两下,便摆摆手让她拿去刑房归档。
如此草率吗?
之前着急破案的是他,如今案子破了,就这般敷衍了吗?
裴霜心中腹诽,到底是上司,不好置喙太多。
裴霜本以为破完案,自己就清闲了,不料每日还要巡街,破一些芝麻绿豆的小案,比如帮张大妈找鸭呀,帮李大爷寻羊,偶尔还要去处理一下邻里纠纷,判一下王大娘家的鸡下在刘大姐家门口的鸡蛋到底属于谁的。
嗯,这差事没有她想象的好做。
但她乐在其中,几日下来和县衙的人倒是混得越来越熟,她嘴甜人聪明,厨房的赵大娘都乐意在打饭的时候给她多加两块肉。
这日晌午饭,大家都小声议论着什么。
裴霜悄悄加入:“在说什么?”
方扬捂着一边嘴道:“赵县令任期已满,下一任县令不日到任,大家在猜会是谁?”
“这哪能猜得准,吏部指派,怎么你吏部还有人脉啊,这次又是你哪个姐姐的邻居?”
曹虎捧着饭哈哈笑。
方扬也笑:“这不是闲话嘛。猜一猜咱们新来的县太爷是个什么性子,也好做些准备?”
“怎么着,你还想投其所好,混个捕头当当?”张泉冷飕飕道。
“那哪儿能啊,捕头必须是老大您!”方扬连忙拍马屁。
裴霜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了,不论新来的县太爷是个什么性情,咱们办好自己的差事就行。”
“说的是。”
裴霜觉得再怎么换应该比赵孙旺强吧,要是能把那些苛捐杂税减了就更好了。
傍晚,太阳消失不见,乌黑的云幕占领了整片天空,滚滚天雷作响,一场春雨下得猝不及防。
裴霜双手撑在额头挡雨:“这雨说下就下呀!”
她没带伞。
好在厨房的赵大娘及时借了她一把伞,走到半路,一个顽童踩了水坑,溅了她一身水,想要斥责时,小童拐进小巷已一溜烟跑没影了。
裴霜暗骂倒霉。
她低着头一脚踩进云来客栈的地,忙喊:“阿娘,给我拿一身干衣服,刚在路上被个小孩儿溅了一身——”
裴霜用袖子擦水,眼前递过来一块汗巾,她以为是裴蕊娘,接过来就擦。
这味道,不是她娘用的香粉味。
汗巾上没有其他异味,只有一股药香。
裴霜抬眼,眼前人芝兰玉树,眉骨如远山微嶙,鼻梁高而直,用了素银发簪束发,几缕碎发垂落颈侧,衬得脖颈线条似白鹤引颈。
他回来了!
霍元晦回来了!
就说她今日怎么会这么倒霉,根在这儿呢。
“你这是去泥潭里打了个滚回来,准备与泥鳅做亲戚?”
一开口就是很霍元晦。
裴霜丢了个白眼给他:“啧啧,就说今日云来客栈上方金光闪闪,原来是我们探花郎回来啦!探花郎老爷好!”
裴霜恭敬作了个揖。
她这样,霍元晦反倒不习惯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退一步:“吃错药了?”
“哪有,我这是真心祝福,祝您老官运亨通,八方来财。”裴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恶心死他!
她一边说一边朝他靠近,霍元晦只得不断后退。
“停,站那别动。”
裴霜才不听他的,行着礼继续靠近。
霍元晦却忽然不后退了,任由她撞上来,还敞开怀抱。
裴霜忿忿止步,比不要脸,她比不过!
霍元晦见她气鼓鼓,心情大好,笑起来:“你这身役服,该我叫您一声差爷才对。”
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刺,小伍子坐在角落看得津津有味,因为大雨没什么客人,他无聊得很,还抓了把盐水花生吃着。
这样的戏码,在云来客栈上演过无数回。
瞥见郦凝枝走过来,他站起来,嗯,这戏该结局了。
郦凝枝叉腰道:“你俩安分点,好歹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就不能不说那些不中听的吗?”
裴霜坐下抢白道:“他先开始的。”
霍元晦:……
郦凝枝在霍元晦面前极其夸张地描述了裴霜前些日子的事迹,说女神捕智破双案。
霍元晦听完:“有人和你提亲?”
这是重点嘛!他关注点怎么这么奇特呢?
裴霜瞪他。
郦凝枝眼见又要
吵起来,忙道:“自你破了案,那些流言确少了些,想来不久便能寻到如意郎君。”
霍元晦脸色一变。
他脸色不好,裴霜就开心:“是该挑拣起来,最好不要读书人,这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呀!”
被内涵的霍元晦冷冷道:“县里没有未娶的屠户,街头屠户家大儿子才十岁,你预备老牛吃嫩草?”
裴霜想一掌拍死他。
赵孙旺接到消息,新上任的县令明日就到。他当天就收拾了东西,立马预备走人,没有一丝留恋,说是赶着赴任苏松府同知。
裴霜也接到了通知,到那日,三班衙役列队欢迎,她资历最浅,站在最末端。
队伍敲锣打鼓开道,一顶软轿晃晃悠悠到县衙门口停下。
裴霜攀着前面曹虎的肩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人。
落轿,只见一双锦纹官靴,目光往上,裴霜的视线死死锁定在新县令那张脸上。
来人眼尾狭长似墨笔勾挑,眸色极淡,不笑时如寒玉雕琢,笑时却透三分讥诮。
居然是霍元晦!
裴霜感觉天都塌了!
“怎么是探花郎呀?”
“居然是探花郎!不对呀,不是不能回原籍任职的吗?”
“你不知道,霍探花虽在这里长大,祖籍却并非青梧。”
霍元晦早看到了队伍末端失魂落魄的人,与赵孙旺寒暄后,嘴角勾起。
裴霜躲在曹虎后面,总觉得那厮的眼神不怀好意。
将事情交代清楚之后,赵孙旺连夜走了,还带走了吴师爷。
霍元晦想问些事情都找不到人,好在还有个主簿。
蒋主簿很负责,仔细地交代各方事物。
县衙人这几日可谓是见到了什么是冤家,从前只是听说这两人不对付,没见过。
这次可开眼了,一下让裴霜去整理卷宗,一下让她去理一理库房。
张泉他们想要帮忙也没办法帮,做的都是细致活,帮不上忙。
裴霜也不是没有反抗过:“清点库房是户房胡书吏的活,干嘛要我干?”
霍元晦:“能者多劳!”
碍于淫威,裴霜只得又提上本子去库房清点东西了,想偷懒也不行,瘟神在旁边盯着。
她点烦了狠狠地咬着手中的笔杆,仿佛它就是霍元晦。
她多么希望有人能来解救她!
兴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呼唤,张泉来找她。
“大人,有人报案,说家中有人失踪了。”
裴霜把笔一丢:“如此大事,不可耽搁!”
霍元晦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笑了笑。
报案人是个妇人,裴霜赶过去的时候一堆人围着。
见她来大家自觉让位置,妇人眼眶通红,一看便知哭了许久,手臂上的金镯晃晃荡荡,显然清减了些许。
“嫂子别忙伤心,与我细说说是怎么回事?你是谁失踪了?”
妇人抬手拭泪,说道:“是我家夫君失踪了,已失踪五日有余。”
“坐下说吧。”霍元晦忽然出现在她身后。
裴霜别过头不看他,跑去给妇人倒了杯茶。
妇人名叫华碧娘,嫁到了陈家村,失踪的是她的丈夫陈茂,陈茂是漕运卫所的正纲,负责漕船的具体运输。
运河横穿过青梧县,设有漕运卫所和仓场衙门。现下不是征收漕粮的时节,卫所的人日常便负责清理河道。
“他失踪当天本是回了家的,但回家之后说有东西落在卫所了,要回去取一趟,这一出门就再也没回来,我也去卫所找了,说是他那日拿了东西便离去,无人知他去向。”
华碧娘呜咽起来:“我劝过他的,他当日回来已经日暮,什么东西非得当日拿,他不回来,剩下我一人要怎么活呀!”
霍元晦向裴霜努了努下巴,示意她赶紧哄哄。
用得着他提醒!
裴霜拍着华碧娘的背:“嫂子莫哭,现下只是没有消息,说不定他是在哪里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陈正纲离家的时候,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去卫所又是找什么东西?”
华碧娘摇头:“我不知道。茂哥心细,是个顾家的人,隔日便回一趟家,风雨无阻,若和卫所的人去喝酒什么的回不来,也会托人送个信给我,绝不会让我担心的。”
了解前因后果后,裴霜道:“嫂子描述一下陈正纲的模样,我们画个图,也好寻人。”
华碧娘点点头。
裴霜看向霍元晦。
“我画?”
“不然呢?”裴霜仰着头道,“县太爷愿意去街上请个画师也行。”
青梧县是小衙门,没有专门画像的人。
霍元晦认命的去画了。
裴霜有些得意,终于也使唤他一回。
照着华碧娘描述,陈茂的模样跃然纸上,阔面方脸,浓眉,三角眼。
裴霜摸着下巴凑近看道:“这人看着有点眼熟。”
“哪里见过?”
“客栈每日来往许多人,他可能去吃过饭。”
霍元晦又照样画了几幅,叫来方扬曹虎,吩咐了几句,让他们送华碧娘回去,让她回家等消息。
张泉脸上布满愁容:“失踪案最难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家属就这么一日日的盼着。”
按惯例推算,五日时间,人回来的可能性不大。
裴霜不免感慨起来。
肩上忽然被拍了一记,她转头,没好气道:“做什么?”
霍元晦整了整衣服:“去漕运卫所。”
“我去就行,哪能劳烦县太爷尊驾。”
阴阳怪气的。
霍元晦难得没回嘴:“你压不住卫所那帮人。”
裴霜抿了下唇,好吧,他说的没错,若他们这些底下衙差去卫所问案,未必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漕运卫所主官是押运同知,姓蔡,蔡同知知晓霍元晦到了,忙出来迎接。
“县尊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蔡同知弯腰行礼。
“不必多礼,今日我们来此,是为一桩案子。”
蔡同知疑惑:“哦?可是底下的人犯了什么事,惊扰到县尊大人了?”
“不,是一桩失踪案,你手下的陈茂陈正纲失踪已五日。”
蔡同知明显不知道这事,底下的正纲副纲的,加起来有十余人,少一个两个的,还真发现不了。
蔡同知很配合,赶紧让人去把与陈茂相熟的人都找来。
来了好几个人,其中与陈茂最熟悉的是他同屋的副纲。
裴霜问:“陈正纲失踪那日,他夫人说他回来了一趟卫所,你可有看见?”
“见到了的,他回来似在寻什么东西,很着急,翻箱倒柜了好久,我还劝他明日再找不迟。”林副纲因为记得劝过陈茂一句,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知道他具体在找什么东西吗?”
林副纲摇头:“不知道。我有问过他,但他没应我。”
“那他最后找到东西了吗?”
“找到了,一开始很着急,后来找到了,揣在怀里出去的。”
裴霜抿唇沉思,阳光斜斜照进来,霍元晦看到淡金色光的笼罩了她半张脸,似被光芒刺到,她挪了下位置。
霍元晦问:“陈茂在找东西时,神情动作如何,找到了后神情动作又是如何,说的再仔细些。”
他问得太细,林副纲好好回忆了一番:“嗯……找东西时有些严肃,着急,烦躁,哦——口中还念念有词,时辰快到了这些话。找到东西后,挺开心的,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时辰快到了……
裴霜猛然抬头,视线与霍元晦的正撞上。
两人都想到了,在意时辰,就说明极大概率是与人有约。
裴霜:“陈正纲爱喝酒对吧,你们卫所常相约喝酒?”
林副纲直点头:“大老爷们嘛,都爱喝几口,他算酒量好的,不过那日没有聚。”
霍元晦:“那他的酒友有哪些,除你们卫所之外的?”
林副纲报了几个名字:“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霍元晦让张泉记下名字,等回去挨个跑一趟。
在漕运卫所转了一圈,只得到这么一点信息,似乎也不是很有用。
方扬和曹虎回来,霍元晦让他们送华碧娘的时候顺便打听一下陈茂在陈家村的作风。
结果确如华碧娘所说,陈茂是个很好的人,不贪财不好色,又能挣钱,也愿意给媳妇花钱,就是爱喝点酒,喝完也不闹事,大家都说华碧娘
有福气,嫁了个好男人。
裴霜道:“陈茂对华碧娘确实是很好的,她手上的金镯,耳朵上的翠玉耳坠,都是好东西。”
华碧娘一看便知是个软性子,柔弱美人若没了当家的男人,怎能不被人欺辱。
“他家里好东西不止这些哩。”方扬挑眉道,“外面不显,我朝她们屋里望了眼,房里摆了个玉做的送子观音,还有家里藏了好酒,有你家的醉茗露,还有名品紫金泉。”
云来客栈的醉茗露全县有名。
“这还能闻出来?”裴霜惊讶。
方扬解释道:“我外家是开酒坊的,从小品过的酒多了去了。”
曹虎补充:“而且有个狗鼻子!”
方扬嘿嘿笑:“别的我不敢说,闻气味这点,有我这鼻子在,错不了。”
霍元晦冷不丁来了句:“想不到我这县衙还藏龙卧虎呀。”
大家都笑,笑完了,裴霜觉出不对:“醉茗露对他来说不算贵,但紫金泉价格极高,一坛便要十两银,他一个卫所正纲就算有点小钱,也不会这么大手笔呀。”
裴霜知道他们这帮管漕运的在征粮时,有淋尖踢斛的举措,居然贪了这么多吗?
霍元晦似看出她的疑问:“他一个正纲,分不到这么多的。”
裴霜不爽,从小到大她心里想什么,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他说得没错,一般拿大头的都是顶上人。
这宗失踪案,里面还有内情啊……
“他既喜欢醉茗露,不如回客栈问问。”
裴霜也是这么想的,斜他一眼:“那你得把你这身官服换了,不然大家都别想好好吃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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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上线
霍元晦成了县令,照常理郦凝枝是可以搬进县衙住的,但她嫌不自在,还是自家客栈住的舒服。
两人一同回云来客栈,正是夕食的时辰,远远就看见客栈门口摆了许多桌子,桌桌客满。
霍元晦讶然:“这……如此火爆?”
裴霜双手抱臂,笑了:“您老是不知道,自打您成了县令,云来客栈的桌子就没空过,我阿娘这几日算盘都快打出火星子了。这都是托了探花郎的福呀!”
霍元晦摸摸鼻子,生意太好也发愁:“往后头走吧。”
两人轻车熟路来到后门,推了下门,没推开。
裴霜转头一摊手:“我阿娘又把门栓上了。”
霍元晦就这样看着她,不动,等着她下一步举动。
裴霜嘻嘻一笑,忽然来了捉弄他的心思:“县尊大人,要不咱们还是走前门?”
霍元晦知她在开玩笑,语气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宠溺:“别闹。”
裴霜哼了哼鼻子,往右走了五六步,随即撩袍,足尖一点,翻身上了墙。
不一会儿,霍元晦眼前的门缓缓打开。
“下次不帮你开了,就让你走前门。”
霍元晦嘴角微勾,没有说话。这话他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几遍,可下次她还是会帮忙开门。
嘴硬心软的丫头。
后院有个窗子可以直接看到大堂,霍元晦指着几个陌生人问:“那些人是谁?”
“生意这么火,小伍子一个人哪忙得过来,那些是郦姨请的短工。”
“把小伍子叫过来吧。”
裴霜正想抬脚,忽觉不对,收回脚步:“已经回家了,不是衙门,我为什么还要听你的。”
“好,那我出去。”说着便要动身。
裴霜伸手一拦:“你站那。”
霍元晦不动了。
两人绕了后门才有此刻清静,若他真出去了,方才她不是白翻墙了,如果引起骚动,还会给客栈里添麻烦。
她略微等了会儿,等人少了些,不那么忙,才去叫了小伍子来。
裴霜拿出画像问:“这人认识吗?”
小伍子忙点头:“认识认识。他是漕运卫所的陈正纲,常来买醉茗露,一个月要来个两三回,有时是提个牛皮酒囊打上三四两拿走,有时是定上几坛子让送家去,他家就住陈家村大柳树左边第三家。”
来这么勤,难怪裴霜觉得眼熟。
“五日前,他来过吗?”
小伍子一拍手道:“诶——还真来过,也是来打酒,打的是清酒,因为他打的酒和平时不同,我还多嘴问了句,他说是与人有约,醉茗露虽好,却易醉,他那友人喝不了。”
总算有点收获了。
裴霜喜上眉梢,拍拍小伍子的肩:“你这下可立了大功了。”
“嘿嘿,帮得上姐姐和郎君就好。”小伍子年纪不大,原是个孤儿,在街上讨食吃,有次实在饿得厉害,故意撞了刚买了糕点的裴霜,被裴霜逮住,逮回了客栈,后来便留下跑堂。
霍元晦问:“他是什么时辰来的?”
“有些晚,那会儿我都快要打烊了。”
霍元晦挥挥手让他继续去跑堂。
裴霜手抵着下巴思考道:“客栈要关门那会儿才来买酒,那应该是他从卫所找完东西回来后,才来买酒的。这么晚了,他与友人相约,会去哪?”
“不外乎勾栏瓦舍,酒楼茶肆。”
时下宵禁比前朝松了许多,但也只有这些地方才会营业至深夜。
大概有个思路,余下就是走访调查了。
张泉带着衙役们拿着画像挨家店地问,无奈店铺数量众多,又已经过去好几天,找了许多日都没什么收获。
这日,裴霜正跑完一个地方回县衙吃午食,远远就瞥见曹虎在与人聊天。
看身形,是个妇人。
等裴霜走近,那妇人已经走远了。
她上去拍了下曹虎的肩:“谁呀?”
“说是陈茂的表妹,华碧娘身子不舒服,托她来打听下失踪案进展如何了,他们这些家属呀,也着急。”
裴霜叹气:“先吃饭吧,咱们尽力就行。”
好几日了都没什么消息,不免有些气馁。
“裴捕快——”
两人正打算进门,忽闻后头有人唤她。
一转头,发现是华碧娘。
华碧娘快走几步:“裴捕快,我在家等得实在心焦,我家夫君的下落,有眉目了吗?”
曹虎诧异:“诶,你方才不是托了陈茂的表妹来问吗?”
华碧娘一脸疑惑:“我何时托人来问了,再说我夫君只有几个堂妹,并无外姓表妹。”
裴霜反应迅速:“曹虎,快追上那娘子!”
曹虎拔腿就走,循着那妇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陈茂约了不善喝酒的友人,现下想想,不胜酒力,极有可能是个女人!
等曹虎回来,华碧娘已经走了,他蔫头耷脑的,像只做错了事情的大狗:“对不住,没寻到。”
“没寻到也正常,我们反应迟了些。”裴霜安慰道。
“眼见着线索从我眼前溜走,而且我还与她说了不少案情,我太笨了。”曹虎非常自责,“若是裴霜定能察觉出不对的。”
霍元晦已听说了那个女人的事情:“若是她,也未必能察觉出不对。那妇人假托华碧娘的名头,又胆大包天的来县衙门口行骗,你一时没有防备也正常,知错能改就好,往后莫要犯这样的错误了。”
安慰是安慰的话,但她这么听着第一句话这么不爽呢,算了,她大度,不与他计较!
“也不一定就是线索,说不定是只是个好奇心过重的人。”方扬也安慰他。
也不算完全没收获,至少这个妇人的出现给了他们盲目找寻有了方向。
裴霜轻捶了曹虎一下:“别丧气,没线索我们接着找就是了,走走走,去吃我家的酸菜肉沫面。”
“不好叫你破费。”
裴霜伸手一指:“县尊大人请客!”
方扬附和道:“好好好,大人请客。”
霍元晦:???他什么时候说过请客?
吃饱喝足后,还得接着干活。
春日暖阳正好,恼人的柳絮簌簌飘飞,落在人发上,衣裳上。
裴霜见不得霍元晦待在衙门里不动弹,硬是把他也拉了出来。
要问霍元晦为什么不反抗,反抗过,被武力镇压了。
“咳咳。”霍元晦握拳抵唇轻咳两声。
裴霜对着空气挥了挥,赶走柳絮:“我忘了,这
边种着许多柳树,你自己用汗巾遮着点。”
霍元晦从小身体就不怎么好,柳絮容易让他犯咳嗽。
随后裴霜往运河边走,水汽会让他舒服点。
两人沿着河道走,迎面遇上了个熟人。
“见过县尊大人。”林副纲带着一队漕户巡视河道。
“在外不必多礼。”
几人闲聊几句,话题又转回了陈茂的失踪案。
裴霜:“卫所那边若有消息,还请林副纲通知一声。”
“这是自然,我们也都盼着陈大哥回来,他家中夫人不知有多伤心,他是个顾家的人,几乎每日都要回家,这一失踪——”
“等等,你说他每日都回家?”裴霜抓住他话里的关键。
“是呀,除了征粮的日子,他基本不在卫所住的。怎么了吗?”
可华碧娘明明说,陈茂隔日才回家一次!
两人没在林副纲面前表现出异样,辞别了他。
“陈茂身上怎么这么多秘密?”
霍元晦不可置否:“人都有秘密。”
一个男人不回家说明什么,说明外面还有个家!
裴霜有些无语,那假表妹的事情还没搞清楚,又来个“外面的家”。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张泉他们这些天排查勾栏瓦舍,酒楼茶肆的,终于有了消息。
“几位差爷,那日那两位爷就是在这间房。”
这是一家在运河边的小茶肆,算不得十分精致但也有几间雅间。
裴霜开了窗往下望,能直接就看到旁边运河风光,在这里喝茶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你确定是他?”裴霜指着画像又问了一遍。
小二点头:“确定,您这画像画得很像。”
“事情过去那么多天了,你怎么还记得?”
“他当日身上别了个酒囊满身都是酒味,我们这地儿吧,都是茶,这冷不丁来个不一样的,所以记得。他要是只喝茶,我还真不一定能认出来,差爷,我们这儿的茶可好了,有云雾,有冻顶乌龙,还有……”
“停停停,没问的不用说。”裴霜不是来听他推销的,随后顿了顿,“上杯山楂陈皮茶吧。”
霍元晦听到她要的茶,看了她一眼。
“那你还记得与这人在一起的人,是谁吗?”
小二道:“记得,那位爷常来喝茶。”
“认识?”
“不认识,就算是熟客,我们也不敢多搭话呀,不过他可能是个官吏。”
“何以见得?”
小二沉思了一会儿:“他穿的靴子是官靴,腰上挂了个木牌,那木牌就与娘子您腰间那块样式差不多,木牌上写了什么字没看清。”
裴霜低头看了下腰牌,她的是铜制的,木制腰牌……那便是书吏了。
衙门共有六房书吏,人不算多。
山楂陈皮茶上来,霍元晦喝了一口,顿觉嗓子和胃都舒服了许多。
“若那人站在你面前,你还能认出来吗?”
“可以的。”
霍元晦当即把人带回了衙门,将六房的书吏都到一个屋里,小二躲在内室,隔着窗让他认人。
小二一一看过,摇头:“没有啊?”
张泉:“再仔细看看,都在这儿了?”
“真没有,我都看过了,那位郎君与我差不多高,人有些瘦削,没有胡子,书生气很足。”
裴霜探头看了眼,转身对霍元晦道:“确实少了一个,户房的胡书吏不在。”
“他人呢?”
张泉皱眉:“我都通知了一遍呀,他没来吗?我再去他房里找一找。”
裴霜让屋里的书吏可以散了。
张泉很快回来,嘴上念道:“嘿——这胡书吏不知道跑去哪儿了,平时都快长在县衙,要找人却找不到了。”
“去他家里看看。”
其实从小二的描述的样貌来看,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胡书吏。
这么巧?要找人的时候偏偏就不见了?
张泉带路,几人很快就到了胡书吏家。
院门紧闭,不像有人的样子,曹虎上前叩门,把门环撞得啪啪响:“有人在家吗?”
“谁呀!轻点敲,门都要被敲坏了!”院里传来个女人的声音,明显有些怒意。
张泉解释道:“应该是胡书吏的夫人。”
于梅儿皱着眉出来,一开门瞧见门外这么多人,愣了下才打算开口,一道声音比她更快。
“是你!”
曹虎指着于梅儿道,非常激动:“大人,那日向我打听陈茂失踪情况的假表妹,就是这个女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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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评论啊,段评已开
“县尊大人,我真的只是好奇才去问的,这些天这桩案子沸沸扬扬,邻居们都在议论,他们说我们家郎君是在衙门里做事的,肯定知道些内幕,我好面子,便……哎呀,我一时头昏,做了糊涂事,真的不是要做什么!”
于梅儿极力解释着,生怕他们把她当成嫌疑人捉进去。
她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她模样不错,哭起来梨花带雨的。
无奈她面对的是裴霜,裴霜不仅无感,反而觉得有些烦躁,有些女人,最懂得以弱者的姿态来达到目的。
“别哭了,先不说陈茂的事,你家胡修文去哪儿了?”
“啊?”于梅儿止住哭声,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不是在县衙吗?他不在县衙能去哪?”
众人都疑惑了下。
胡修文也失踪了?
裴霜在屋子里转了转,随意地到处看,又问:“他不常回家?”
说起这个,于梅儿语气中颇有怨怼:“不常回,整天就住在衙门里,抱着他那些个破账本!一个月见不了两回人。我这日子啊……过得和守活寡似的,不过他每个月都往家里拿银子,吃的用的都不曾短缺了我,不回就不回吧,我自个儿找乐子。”
裴霜抱臂倚在墙上:“你所谓的乐子,就是背着他找别的郎君?”
这话说的直接,大家都看向她,张泉几人脸色微变,只有霍元晦神色如常。
“你这捕快娘子怎么说话呢,女人的名节是顶重要的,你个小娘子,怎么开口就是污蔑人?”
裴霜没理会她的激动,走到墙角处,提着一双鞋过来。
于梅儿在看到那双鞋时,眼睛微微瞪大。
裴霜手上是一双生皮钉靴,多用作雨鞋,因造价昂贵,不是寻常人家会做的鞋。但漕运卫所的人因需检修河道,会常穿这种鞋。
“于娘子,解释一下你家里怎么会有这双靴子?”
“这,买来雨天穿的。”于梅儿说话底气明显没有刚才足。
裴霜见她还狡辩,将靴子翻开,递到她眼前,于梅儿倒吸一口凉气。
里面赫然是一个漕运卫所的印记。
“你大概不知道,官家所发之物,都是有印记的,即使是漕运卫所,也有。”
于梅儿不到黄河心不死:“这……这一双靴子而已,我捡来的……我……”
“还要我上你的内房去搜一搜吗?你家中应该不止这一件别的男人的东西吧。说!这靴子是不是陈茂的?你就是他在外面的相好。”裴霜声音倏然放大,神色严肃,让于梅儿心头一颤。
她似被吓到,转着眼珠想对策,最终还是垂眸,像是认命般,抖着声音道:“我……是,我们是相好。”
“都怪那胡修文不回家,把我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娘子娶回来就不管了,长夜漫漫,我一人怎么熬得过,茂郎比他好一百倍!”
陈茂与胡修文其实认识,并且关系还不错。胡修文常不回家,于梅儿还以为他在外面有人了,便跟踪了她几回,发现他每次回家送钱之后都会去一趟运河边的茶肆。
两人每次聊天的时间并不长,约莫是一盏茶的时间。
最后一回于梅儿跟踪,没被胡修文看见,却被陈茂发现了。得知误会一场,陈茂还很有风度的道歉。
于梅儿心里就惦记上陈茂了,陈茂高大威猛,与胡修文这么文弱书生是不一样的感觉,她又打听到陈茂是在卫所做正纲的,便有意无意去河道边偶遇,一来二去,两人便勾搭上了。
“有多久了?”
“有……一年多了吧。”
“胡修文一直没发现?”
“他不知道的。他的性子,最是迂腐,若发现此事,怕是得立刻要了我和茂郎
的命。”于梅儿肯定道,“茂郎刚不见那会儿,我也怀疑会不会是他干的,但转念想想,他一个书生,又怎么打得过茂郎,况且我们一直很小心,连邻居都不曾察觉到。”
说完,她还担心地问上一句:“茂郎真的还没有消息吗?”
霍元晦:“陈茂失踪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胡修文。”
“真是他做的?他不在县衙,定是畏罪潜逃了,哎呀,茂郎,是我害你,是我害你!”于梅儿痛心疾首,捂着自己的胸口,倒确有真情流露的感觉。
霍元晦当即下命令,全力搜找胡修文。
陈茂还没下落,又要找胡修文。
几人回到县衙,门房衙役报告:“有个漕运卫所的人,等了许久了。”
估计是林副纲,他有线索了?
林副纲在堂里踱步已经许久,见裴霜他们回来,也不废话,直接递上东西。
“县尊大人,我们今日清理河道,捞上来这个酒囊。”
裴霜看了眼那在泥水里泡过的牛皮酒囊:“这是陈茂的酒囊?”
“没错,边上有个茂字,他曾说过是他夫人绣的,况且我们一同喝酒这么多次了,绝不会认错。”
裴霜摸了摸侧边,有凹凸不平,绣线的颜色已褪去,已辨不清上面的字:“你方才说,这是从运河里捞上来的?”
“是。”
酒囊一直是陈茂贴身带着的,它在运河里,那陈茂又会在哪里呢?
大家心头不约而同都浮起一个猜测。
霍元晦:“让华碧娘来认认。”
不论怎样,大家都不想见到那最坏的结果。
但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华碧娘一见酒囊,就高呼:“这就是我夫君的酒囊,茂哥人在哪,你们找到他了?”
她扯着裴霜的衣袖问,却没有人回答她。
裴霜狠了狠心,还是说:“运河里捞上来的。”
华碧娘瞪大了眼睛:“不,不,茂哥不会出事的,他水性极好,怎么可能……”说到这儿她已泣不成声。
霍元晦:“尸首还没找到,人不一定死了。”
“对对对,还没找到尸首,没找到尸首,茂哥没死对不对,他水性那么好,又常在运河里作业,就算掉下河,也有办法,也有办法,他一定没死!”华碧娘抱着酒囊,一口气没喘上来,晕了过去。
裴霜赶紧扶住,看向霍元晦。
霍元晦手指按上她的脉:“忧虑过重,以至昏厥。将人扶到后面休息吧。”
裴霜打横抱起人,在后院给她找了间厢房安置。
月亮高悬在天空,圆圆的如同白玉盘,裴霜坐在台阶上,背靠廊柱,抬头望月。
“想什么呢?”
她没回头,仍看着月亮:“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①”
霍元晦也撩袍坐下:“在替华碧娘不值?”
“陈茂已是街头巷尾都在夸的好郎君了,可还是在外有人。”
这是联想到自己了?
霍元晦:“你怕裴姨给你挑个不好的?”
裴霜睨他一眼:“绕我身上来干嘛,陈茂这事被发现,顶多也是多件风流韵事,于梅儿就不同了,她得被吐沫星子淹死。男人和女人差别如此大,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裴霜从前没想过这些,到了年纪就安排嫁人,大家都是这样的,她虽不解,也只能接受。
只是瞧见华碧娘的下场,全力依附在一个男人身上,男人死了,她的命也去了一大半,裴霜不想要那样。
霍元晦看着她:“世间事本就多有不平。”
“那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裴霜眼神坚毅。
月光如瀑,倾泻在面前人的发上,衣襟上,更衬得她一双杏眸炯炯,闪着理想的光。
霍元晦望着她笑:“裴捕快高义!”
裴霜眯起眼,这厮吃错药了?居然没嘲讽她。
霍元晦白衣翩迁,他眸色很淡,在月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冷光,不说话时,这副皮囊确实看着非常顺眼。
裴霜托着他手臂把人拉起来:“你怎么坐地上,更深露重不知道呀。”
“我有分寸。”
“别以为和师父学了点医术就觉得自己能了,况且医者不自医。你要生病,郦姨和我阿娘又得掉眼泪了。”
霍元晦理了理衣衫:“我不会让他们掉眼泪的。”
他转身,回头道:“跟上。”
“去哪?”
“当然是去查案,裴捕快。”
夜色渐深,风一吹,月亮躲进云层,最后的一丝光亮也消失。
裴霜手里提着灯笼:“来这儿查?”
面前是胡书吏的房间。
“陈茂与胡修文有旧,但鲜有人知,这不奇怪吗?”
裴霜拿出火折子点燃房间里的油灯:“确实奇怪,陈茂爱酒,而胡修文爱茶,这两人又没什么亲戚关系,能认识就很不错了。”
“若真是胡修文推陈茂下水,又是为什么他才会下此毒手呢?”
“或许他发现了于梅儿和陈茂的私情。”
霍元晦翻找着陈茂的书桌:“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但若是因为私情,于梅儿和陈茂,胡修文会先找谁算账呢?”
那必然是于梅儿,陈茂人高马大,胡修文对于陈茂是弱者,但对于于梅儿反而是强者,一般人都会选择相对能掌控的一方。
“所以胡修文可能并不知道私情,那他下手的目的……”
霍元晦在胡修文床上翻找,拿起木枕,敲了敲,有回声。
是空的!
裴霜坐到床沿,霍元晦把木枕套取了,发现里面有一个暗格,打开暗格,里面是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还用牛皮包了封面。
霍元晦打开看到里面的内容,神色微变。
裴霜眯着眼睛凑近看:“这字也太小了,给蚂蚁看的吗?”
霍元晦走到书桌前,拿起青瓷笔筒里的西洋手持镜。
透过镜片,字放大了数倍,裴霜终于看清了。
怎料,她差点惊呼出声:“这是……”
“嘘——”霍元晦食指抵在双唇中央。
这个东西太吓人了!
霍元晦合上册子,收好:“其实之前点库的时候我就发现有些不对了。”
“怪不得你不让胡书吏干,偏抓着我。”裴霜干活的时候不情不愿,满心烦躁,现冷静下来想想,确有许多对不上的地方。
“他一个小小书吏,怎么会有这么重要的东西?”
“现在还不知内情,况且……”霍元晦忽然不说话。
两人对视一眼,都察觉到了,裴霜没发出声音,嘴巴动了动,口型分明是:“有人——”
裴霜吹灭油灯,拉着霍元晦躲在了床尾,她手放在刀柄上,猫着腰正打算出去。
霍元晦攀住她的肩,无声道:“小心。”
裴霜拍拍他的手指示意放心,转身离去,她缓步朝着窗走过去,窗户正被悄悄顶起。
屋里很静,窗户被开的声音也很小,不仔细根本听不见,等窗户开到一个可以容人的大小,不再动了。一个黑影窜进来,裴霜看准时机,正要一刀砍下去。
忽然对上黑暗中发光的瞳孔,随后一声:“喵——”
这分明是只黑猫,裴霜刀锋一转,砍到青石板地上,发出声响。
裴霜暗叫不好,当即破窗而出,只见月光下一个黑衣人闪身翻上屋檐。
“贼子哪里跑!”长刀破风而至,那黑衣人举起手中短刃抵挡。
铮——短兵相接的金属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
周围屋子的灯陆续亮了起来,黑衣人的手被震得发麻,手中的短刀都握不住,轱辘轱辘从屋檐上滚了下去,掉在院中。
黑衣人来不及震惊这小女子怎会有那么大的力道,裴霜舞着刀又砍来,他侧身一躲,暗道不妙。
对方不再纠缠,轻点脚步而走。
她提气跟上,来人身法奇特,恍然如猫,追了两条街,再不见对方人影,她只得悻悻离去。
再回胡书吏的房间,已是灯火通明,刚才那动静,把整个县衙的人都召过来了。
霍元晦坐在院中,怀里抱着黑猫,他抚摸着黑猫脑顶的毛:“大家都散了吧,以为有贼,其实是只猫。”
裴霜也知今夜的事情不能声张,走过去撸了一把猫:“你这小家伙,害得我们虚惊一场。”
见是误会,大家就都散
等人走后,裴霜道:“那人武功一般,但轻身功夫很好,我追不上。”
霍元晦拿出藏起的短刀,扔在桌上:“无妨,目的没达成,迟早还会露马脚。”
刀柄上一处火焰印记在月光下闪着寒芒。
县衙里的人分为了两拨,一拨找胡修文,一拨继续沿着运河搜寻陈茂。
正当他们紧锣密鼓找人之际,有人主动找上了门。
霍元晦亲自出来接待。
来人是镜衣司的掌使彭宣,二十多岁的年纪,着靛蓝色飞鱼服,腰边挎一把绣春刀。
若镜衣司只涉查案,自不用霍元晦来迎,当今特设镜衣司还为监察百官。
所以说镜衣司之人即使品级略低,一般官员也不敢得罪他们。
“德清,你怎么有空来?快请进。”
裴霜瞥了两眼,这两人是熟人?
霍元晦开口便称呼彭宣的字,不止熟人这么简单。
彭宣摆摆手:“不必客套,元晦,我此来是给你送个消息。”
两人避开其余人,单独在屋内聊天。
“什么消息?”
“胡修文的消息。”
“你知道他在哪?”
彭宣点点头:“他死了。死在昨日,被人一刀毙命。”
“知道凶手是谁吗?”
彭宣继续道:“赤火帮,斩弯刀。”
又是赤火帮?
“你确定,你看到人行凶了吗?”
“这个,不确定。但八九不离十。”
霍元晦慎重道:“德清,不是我不信你,只是办案要讲究真凭实据。”
“想要实据不难,我带了胡修文的尸体。但元晦你信我,胡修文的死,与我们镜衣司无关。”
“你说的,我自然是信的。”
彭宣出门挥挥手,让人把胡修文的尸体抬上来。
裴霜想去掀白布,被彭宣阻止:“小娘子还是别看了,让仵作过来,会吓着你的。”
“她就是仵作。”霍元晦道。
“啊?”可她分明穿着捕快的衣服。彭宣虽不解,但因为是霍元晦说话,便退开了。
霍元晦命人取来一个箱子,里面验尸器具一应俱全。
裴霜抬眸看他,他什么时候把她的箱子拿来的?
不过验尸要紧,她带上手套,掀开了白布,胡修文的脸色已经变得青白,脸上显现出了尸斑。
“方大哥,曹大哥,帮忙把他的衣服脱了。”
“啊?”
“快点!”她催促。
霍元晦没有阻止的意思,两人也就上前帮忙了。
裴霜仔细检查着胡修文的尸身:“验,头部,腹部,胸前,股部,皆有生前殴打伤,胸骨骨裂,左侧第三根第四根肋骨断裂,右侧所有肋骨都有不同程度的骨裂。”
裴霜摆弄了一下胡修文的脑袋:“脖颈处的刀伤是致命伤,伤口从左上角一直延伸至脖子的右下角,皮肉外翻如裂帛,深可见骨,是利刃。刀口形状奇特,不是寻常的刀,有些像是……”
她看向彭宣腰间的刀,彭宣倒是大大方方,把刀拔出来:“你想说像绣春刀是吧?”
裴霜仔细瞧了一下刀的刀刃与刀身弧度,摇头道:“不是绣春刀,胡修文的刀口两边浅而中间深,凶刀应该比这把刀弯曲的弧度更大一点。”
她看着彭宣:“是波斯弯刀。”
“没错,斩弯刀是波斯人,使的就是波斯弯刀。”彭宣有些惊讶于这个小娘子的能力,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他方才单独找霍元晦说话就是想先取得他的信任,胡修文的伤口太像是绣春刀的伤口。
若真是他们做的也就罢了,但真不是,他可不能让人把这屎盆子扣在他头上。
霍元晦压低声音道:“德清兄是否还有其他话想说?”
彭宣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元晦,还是得单独说话。”
“你一起。”
裴霜指着自己:我吗?
彭宣也眼神询问,霍元晦表示确定。
彭宣又问了遍:“你确定要她在这儿听着吗?”
霍元晦没回答,反而说:“昨夜县衙遭了贼,去的正是胡修文的房间,她与那贼人交了手。”
“哦?是什么样的贼人?”
霍元晦示意裴霜说话:“是个男人,但身形却与我差不多,很是灵巧,武功一般,不过轻功很好,还有这把短刀,是我从那贼子身上得来的。”
裴霜递过短刀,彭宣一看便知出处:“刀柄处有赤火标记,是赤火帮的人。看你的描述,应该是闪电鼠吴锋。”
镜衣司与赤火帮打交道已久,彭宣对赤火帮的人也比较了解。
“京中有人出事了。”彭宣说完这句后沉默良久,屋内两人都在等他继续说。
“一个月工部侍郎贾正清因贪污被革职查办,我们在抄家之际发现他家的财产远超乎他所贪之数,细审之下才知,贾正清曾任南江知府兼管粮同知,每征收一次漕粮,他就能分到两千余两。”
一个封疆大吏一年的俸禄才有两千余两,更何况贾正清当年只是一个小小知府就能分到这么多,可以想象到,他们在漕运这条线上贪了多少。
“陛下震怒,但因牵扯官员众多,只命我们秘密调查。贾正清获利最多来自南江,而胡修文正是他远房表弟,两人本已没什么交集,胡修文的祖母曾在贾正清上京赶考时给过一些盘缠,因感激恩情,贾正清选了胡修文来负责青梧县这边的事情。怎料我们才刚发现胡修文的踪迹,他就遇害了。”
贾正清感念恩情?不见得吧,这事得利厚,风险也大。要是真感念恩情,只给钱,不让他参与才对。
“你们在哪里找到胡修文的?”
“他躲在一个城隍庙,每日以桌上贡品为食,或是让庙祝去帮他买东西,自己不露面。他似乎很清楚,不止我们在找他,还有一拨人也在找他。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且被严刑拷打,衣衫也都被翻乱,我想,胡修文身上,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裴霜和霍元晦都知道那份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霍元晦:“另一波人,怕是贾正清的上家。”
当年贾正清只是知府,背后必定还有位高权重之人。
“这不难猜,青梧虽小,若是真的深挖,难免不会查出什么东西来,贾正清背后之人必定坐不住。县衙遭贼,估计也是因为胡修文手里的东西。”
“不好,于梅儿!”裴霜忽然叫起来,拔腿冲出门外。
贼人在县衙没有讨到便宜,估计会去他家里。
裴霜赶到于梅儿家里时,只见门户大开,顿时心沉到谷底,手中长刀出鞘,她缓缓走进屋内,屋子里被翻得十分凌乱,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于梅儿仰面倒在地上,双眼瞪得老大,嘴巴里被塞了破布堵住,脖子上的刀口与胡修文一模一样,同样也遭受了殴打。
裴霜于心不忍,替她合上了双眼。
霍元晦和彭宣匆匆赶来:“如何?”
裴霜摇了摇头。
不必多问,不必多说,结果显而易见。
“这帮人真够狠的!”张泉几人都忿忿不平,几日前还是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没了,对方只是个妇人,手段实在太残忍。
裴霜自责道:“昨夜我就该想到的,那人没偷到东西,一定会来这儿,于梅儿死亡不超过五个时辰……如果……”
即使于梅儿不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女人,也不该落得这个下场,胡修文害了她一生。
裴霜闭了闭眼,心情复杂,忽肩上一沉,转头,是霍元晦白玉无暇的侧颜。
“并非你的错。她死亡时间就是县衙遭贼的时辰,他们是双管齐下,你即使想到了,也来不及。”
裴霜知道,但还是可惜,如果呢……
“城隍庙,还有城隍庙。”
城隍庙曾是胡修文藏身之处,凶手定不会放过的。
彭宣伸手道:“捕快娘子莫急,城隍庙我已命人盯着,不会出问题的。”
裴霜稍安下心,一行人立马往城隍庙赶。
彭宣问盯梢的那两个镜衣使,两人都说没什么异常,就是庙祝昨日出去采买,方才回来。
庙祝见一堆捕快和镜衣使冲进来,还以为他这里出了什么大事,吓得来迎。
彭宣带人直冲胡修文曾住过的地方,这里也一样,几乎被掘地三尺,墙角还有个被砸碎了的城隍像,连墙边破了洞的砖块都被挖开。
庙祝惊地不知
道说什么好了:“哎呀呀,这是谁干的,连墙都给刨开了。早知道就不收留那人,天天在屋里烧纸钱也就算了,人还死了,我这地成了凶宅,现下连间房子都不肯剩下给我了吗?”
庙祝哭天抢地的:“给再多银子也不留他下来。哎呀,我的屋子诶……”
这座城隍庙香火不算旺盛,不然胡修文也不会躲在这里。
裴霜被他哭得头疼:“行了,那人给你不少银子吧。修这间屋子尽够了。”
胡修文为逃命,出手肯定大方。
那庙祝闻言止住了哭声,裴霜确实没说错,胡修文给的数,不仅够,而且还够得很。
“你说他天天在屋里烧纸钱是怎么回事?”
庙祝说起这事就恼,指着墙角一处被火燎过的地方说:“有一天他在烧纸钱的时候,窗外一阵风差点将整个房子都点了,多亏我及时发现,只燎了这一角。而后我警告他不许在屋里烧纸钱,谁知道这人有这样的怪癖。不过人家给了银子,我也不好多说。我怕他偷偷再烧,盯了他几天,还……”
庙祝看了裴霜一眼。
“吞吞吐吐的,快说!”
“我说,我说,我还偷听了好几天,他确实没再烧纸钱了,问我买了尊瓷做的城隍像。日日点香供奉,还说什么,在那边安好,早日投胎,不是他不救,他也不敢招惹,掉进运河做了水鬼别回来找他什么的,就这些,我是偷听,断断续续的,有些也听不清。”
这庙祝也算运气好,昨日不在庙中,要是撞上找东西的人,凶多吉少。
“他在给谁烧纸钱?”
庙祝摇头:“这我不清楚,不过我和他说,将所求之事写在黄纸上,配上生辰八字,塞进中空的城隍像中,便可得偿所愿。他问我要过黄纸。”
裴霜蹲下仔细查看那堆碎瓷片,用刀拨了拨,没发现什么字条。
“在这。”霍元晦在距离瓷片不远的地方,那个被撬了的墙洞下,发现了一张陷在泥沙里的黄纸条。
纸上果然有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最后四个字是往生极乐。
“这是陈茂的生辰八字。”霍元晦在陈茂的档案上看到过。
裴霜双手抱臂:“胡修文应该是看到了陈茂掉进运河,说不定也是那背后之人动的手。陈茂应该也参与了,这事没有卫所的人参与是干不成的,陈茂与胡修文每月见面,就是在对账,陈茂返回卫所找的东西应该也是与账务有关。胡修文见他被害,所以才逃跑。他跑得匆忙,连那重要的东西都没回去拿,或者说他故意没拿,躲在这城外的庙中,只待风声一过,便取回东西。”
彭宣点点头,很赞同她的推论。
案子到这里,基本就可以结了。
天色渐晚,县衙门口,彭宣牵着马,向霍元晦辞行:“元晦,多谢相助,我们盛京再见。”
“德清兄,一路顺风。”
彭宣翻身上马,还和裴霜打了个招呼:“裴捕快破案推凶本事极佳,有没有兴趣来我们镜衣司?”
裴霜笑道:“谢过彭掌使,还是不了,我喜欢青梧县。”
彭宣提着马缰绳道:“欸——这可不一定,说不定有一天,你就愿意去盛京了呢?”
“走吧,再晚城门要关了。”霍元晦语气不好,重重地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
要不是彭宣马术好,差点被甩下马。等马儿平静下来,彭宣已经出了城,后知后觉,霍元晦好像生气了。
马蹄带起一阵尘土,裴霜拉着霍元晦一齐退后一步。
云层发着暖橙色的光,夕阳正美,裴霜欣赏了会儿,忽然道:“你把账本给他了?”
“不然呢。留在我这儿又没用。”
他们在胡修文房里找到的是记录了南江一带,大小官员在漕粮上牟取的钱财数目,人数不少,但没有高位官员。
裴霜侧头:“谁说没用,贾正清一案上达天听,你找到了重要证据,说不定入了圣上的眼,从此平步青云了呢?”
“确定是平步青云路,不是阎王索命链?”霍元晦轻笑,凤眼直直地望着她,眼波流转间透出的是对此事的通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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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案马上结束
第11章
“你果真心狠,想害我!”霍元晦做捧心状,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偏他生的好,不仅不做作,反而自成风流。
裴霜的拳头有些痒,又气又想笑。
霍元晦很快恢复霁月光风的模样:“我要愁的也不止这一件事,胡修文不仅动了漕粮,还动了库银,至少亏空两千两。”
裴霜这次是真笑出了声:“你说赵孙旺知不知道这事?”
她指的是漕粮的事情,账本上虽然没有他的名字,但胡修文一个小小书吏,赵孙旺岂会察觉不到他的动作?可能性很小。更何况还有少了的库银。
“不论他知不知道,他都不会承认的。不过我这公文还是得写。”霍元晦必须发一封公文去询问赵孙旺这件事,赵孙旺如今已经是苏松府同知,比他高一级,这公文,还得斟酌着写。
裴霜乐得见霍元晦倒霉。她脸上的笑意都掩不住。
“笑什么,回家了。”
好不容易破了案,霍元晦也需要回家歇息一下。
裴霜被他一嗓子喊回了神,笑意未减,连带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了许多:“好,回家回家。”
她才抬脚,就看见了渐渐走近的华碧娘,神色焦急。
她跑得气喘吁吁,生怕他们走了:“县尊大人,裴捕快!”
她喘匀了气,才问:“我才路过运河,原本在运河找寻的衙役们,都撤走了,这是为何?”
霍元晦道:“我遣了曹虎去通知你,你没遇到他吗?”
“我发现没人在找,便直接来了县衙,曹捕快若是去家里寻我,许是错过了。”
“陈茂掉入运河此时已被证实,生还可能不大,故撤了人。华娘子,节哀。”霍元晦本想着委婉一些,可再委婉,结果已然注定。
“不!”华碧娘瞬间潸然,哀恸至极,再次强调,“茂哥水性极佳,还没找到尸首,就不能说人死了!”
通知受害者家属不好的消息,这事是大家都不愿意做的。
“你们不找,我自己找就是了!”这是华碧娘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华碧娘确如她所言,没有停止寻找。
滚滚运河,真的能找到吗?谁知道呢?天知道。
天朗气清,风里夹杂了些热,不过吹在身上还是很舒服,带走些许燥意。
裴霜这日休息,拿了坛酒打算出门,才踏出门,迎面就遇上了手里提着纸包的霍元晦。
两人视线相撞,霍元晦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今日是初九,下酒菜。”
裴霜撇撇嘴:“酒在这儿,走吧。也不知道那老头儿今天在不在。”
“酒师父在有酒喝的日子,都会在的。”
郊外竹林,林间清幽,鸟鸣阵阵,不绝于响。
“好酒!居然是名品紫金泉!”酒师父开心极了,“小丫头还是孝顺。”
酒师父是个胖胖的中年人,白面无须,左侧脸颊有个酒窝,很爱笑,看不出实际年龄,裴霜说他是老头,确实是把他说老了。
“谢你之前帮我拿到牡丹金簪。”裴霜给他倒满杯。
虽不知道酒师父是怎么办到的,她也不想知道,反正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的。
山间风大,霍元晦抵唇咳嗽了两声。
“老毛病又犯了?伸手,我给你瞧瞧。”
霍元晦乖乖伸手,酒师父一搭脉:“嗯,还好,应是前段时间科举累到了,我开个方子,让你娘回去给你补补就行。”
霍元晦从小身子就不好,三天两头生病。酒师父说是胎里带来的弱症,不能根治,只能慢慢养,这么多年养下来,养好了许多。
“谢酒师父。”
三人说起了近日的两桩案子,酒师父直夸我家两个孩子都是好样的。
等酒喝得差不多了,酒师父缓缓道:“我要出一段时间的远门,往后初九也不必过来了。”
“去哪?”
酒师父摸摸裴霜的头:“不能说。”
“好吧。”在师父面前,裴霜是很乖的。
“酒师父,一路顺风。”
酒师父转头对霍元晦道:“元晦,照顾好自己。还有,照看好葭葭。”
“我哪儿用得着他照顾,他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裴霜撇嘴。
霍元晦浅笑:“早上是谁在厨房偷菜吃,差点被当场抓住。”
“谁啊?有人偷菜吗?”裴霜摸摸鼻子,一脸无辜。
霍元晦身子前倾:“我说是人了吗?是木耳偷吃的。”
木耳就是那日差点死在裴霜刀下的小黑猫,裴霜说它毛厚,像被泡发了的木耳,所以取名木耳。
木耳平时就在县衙和云来客栈来回窜,它很有灵性,对于猫来说很远的路,已经记清了行动路线,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它不走寻常路,它走屋顶。
裴霜拳头又发痒了!
酒师父见他们相处如常,笑哈哈的,这时候不能拉架,也不能偏帮,不然会被战火波及。
事实证明,不拉架依旧会被波及,两人吵着吵着就开始比赛给他倒酒。酒师父喝了这个倒的,不能不喝那个倒的,直喝得肚胀眼饱,尿遁走了。
名品紫金泉就这么被牛饮,意识到酒坛空了的时候,酒师父直呼可惜,并且把他俩都赶走了。
两人灰溜溜地回了客栈。
客栈门口,小伍子指挥着几个脚夫正往板车上搬酒:“小心点,酒坛子又重又滑,可别摔了,这可是上好的醉茗露,来来来,这坛放这儿。”
裴霜瞥见门口停了辆豪华的马车,屋里郦凝枝正在招待人,她问小伍子:“里头那人谁呀,郦姨对他这么客气?”
“水和镇上顺德酒楼的吕掌柜,喏,”小伍子顺手一指,“来买酒的,正装车呢。”
“他不是咱们家老客吗?怎么亲自来了?”裴霜对顺德酒楼有点印象,醉茗露卖的好,许多酒楼都会从客栈订货,顺德酒楼当初是第一个找上门的,与云来客栈的合作也有七八年了。
小伍子摇头:“不太清楚,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娘子你的名字,可能是找你的,说不定是来提亲呢,吕掌柜有个儿子哩。”
小伍子自顾自说起来:“吕掌柜家产颇丰,姐姐要是嫁过去,就能当穿金戴银的少夫人啦!”
“提亲?”
“提亲!”
两个人语气一疑惑一惊讶。
裴霜睨了霍元晦一眼:“向我提亲,你这么惊讶做什么?不信我能嫁出去?”
她双手叉腰语气不善。
“当然不是。”霍元晦低头皱了下眉,不应该呀……难道裴姨反悔了……
他向聊天的那桌走去,他娘这个笑模样,确定是来向裴霜提亲的吗?
郦凝枝越过霍元晦看见了裴霜,向她招手道:“葭葭过来,吕掌柜寻你有事。”
还真是找她的?单独找裴霜能有什么事,霍元晦手攥着衣袖。
还没走近,裴霜就被吕掌柜手上的戒指闪瞎了眼,两手加起来宝石的,金的银的,起码戴了五个。等走近了更是不得了,腰上金腰带扣,坠子是羊脂白玉的,以及脖子上半隐半露的金链子。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还有那身肥膘,非富贵人家是养不出的,看得出来这些年没亏待自己那张嘴。一双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有些小,唇上和下巴上都蓄了些胡须,笑起来很是和气。
“见过吕掌柜,”裴霜行了个叉手礼,“不知您寻我,有什么事?”
吕掌柜看见裴霜明显很开心,视线往旁边的霍元晦上一带,他脸上的笑立刻就消失了:“这……”
裴霜看了眼霍元晦,又看向吕掌柜。
“这事情不方便让我知道是吗?”霍元晦没给面子,直接问了。
郦凝枝推了推吕掌柜:“你有什么难处,对他们说就是了,我儿是最公正的,绝不会徇私枉法!这点,我郦凝枝拍着胸脯保证,吕掌柜,我们合作这么多年了,我不会害你的。”
这话,不像是提亲,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有了郦凝枝的保证,吕掌柜增长了一些信心,又想了一会儿,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好。郦掌柜,我信你。”
大家来到后院落座,小伍子给众人沏茶。
吕掌柜上来就是叹了一声气:“唉——我是倒霉啊!我这些年守着顺德酒楼,兢兢业业,几乎没出过什么大事。约莫六日前,来了一对叔侄,在酒楼饮酒吃饭时,那位叔父忽然就没了气,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侄儿当场就哭号上了,喊着顺德酒楼害命。我听见吵闹声匆忙过去,一查看,好嘛!脉搏呼吸都没了,已是死的透透的。那侄儿指着桌上的一盘桂花蜜藕,叫嚷着就是这道菜害死了他的叔父,让我还他叔父命来。”
裴霜问:“可是因为桂花蜜藕这道菜里有他不能吃的东西吗?致敏了?”
裴霜知道有些人的体质就是比较特殊,许多寻常人都能吃的东西,但对这类人来说就如穿肠毒药,轻则发红疹水肿,重则送命,酒师父称这种状态为致敏。
霍元晦体弱,小时候盖不得棉麻做的被子,一盖就浑身起红疹,非得盖丝绸做的不可,穿衣也是一样,贴身料子一定要好,长大后才好点。
吕掌柜喝了口茶,连声应和:“对对对,那侄儿说他叔父碰不得蜂蜜,非说我那桂花蜜藕里放了蜂蜜,让他叔父误食了,才送了命。可那道菜里面根本没有蜂蜜,我们的桂花蜜都是用桂花和糖腌制的,不曾加蜂蜜的。但那侄儿不听,抓着我不放,让我一定给他交代,否则就上公堂,让我那酒楼没法开。”
县衙没有接到报案,说明这事儿没有闹到上公堂的地步。也不难猜,生意人都怕晦气,怕被影响了风水和口碑,顺德酒楼死了人这事要是传出去,他店里名声肯定会受到很大影响。
吕掌柜这副不差钱的打扮,估计是赔钱私了。
“你赔了多少钱?”霍元晦直接问。
吕掌柜身子往后一仰,心想这县尊大人果然厉害,他还没说赔钱的事情,便猜到了,他心里有点打鼓,又喝了两口茶缓解紧张。
他缓缓伸出手掌:“五百两。还请里正当了见证,签了契,这事儿就算结了。”
“五百两!”
也不怪裴霜震惊,寻常人家一年的花销都不过二十两,五百两不是个小数目。
吕掌柜擦了擦脸上的汗:“多是多了些,这不是想着毕竟死了人,破财免灾嘛。”
会有这么好心?
裴霜幽幽道:“莫不是你明知桂花蜜藕里面有蜂蜜……”
“不不不,不知……没有……哎呀不是……”吕掌柜急了,越急越乱。
“慢慢说,不急。”霍元晦的声音,带着些稳定人心的力量。
吕掌柜抹了把额上的汗,解释道:“我们自己酿的桂花蜜是没有加蜂蜜的,但时下不是桂花的季节,去岁存的桂花蜜用完了,现在用的,都是从各处收来的,说是没有加蜂蜜的,但毕竟不是自己做的,也无从查证。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他吃不了蜂蜜呀。”
所以吕掌柜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县尊大人,我这不算犯法吧?”吕掌柜抖着声音问。
“若家属没有意见,便没问题。”
这算是意外。
其实吕掌柜的处理方法是大多人都会选择的。民间这类事情很多,世人皆有不愿见官的想法,大多数是私了,再请里正作见证,到不了他这里。
裴霜听下来,觉得吕掌柜可能有失察之处,但事情其实已经算解决了,又来寻她做什么?
裴霜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吕掌柜摆摆手:“我还没说完哩,后面的事情呀,可吓人啦!那叔父既然死了,尸体总不好一直放着,我便帮着置办了副薄皮棺材,将人下葬,用的墓地还是我给丈母准备的呢。前日清明,我和夫人去给丈人上坟,想着那叔父就在不远处,顺道祭拜一下,不料,那新坟居然有被人挖过的痕迹!”
“夫人和我,几个丫鬟和小厮,都被吓了一跳。我心下奇怪,怕有人盗墓,便请人将土挖开,这一挖不得了啊,里面的尸体,居然变成了个耄耋老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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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案啦
了的惊吓感,简直是五雷轰顶,魂都飞走了!
“对呀,闹鬼了!现在那地方已经没人敢去了。听闻白天夜里都是阴风阵阵,有人路过还听到了哭声,与棺材板松动的声音。”
越说越吓人。
“盗墓的有,盗尸体的虽说少但也有,换尸体的,还真想不出来为什么要这么做。”裴霜感觉这案子确实不同寻常,至于闹鬼的言论,她不信。
“这么离奇的事情,怎么不报官,而是来找裴捕快?”
霍元晦面无表情的时候,还是挺有气势的,吕掌柜缩了缩脖子:“这不是牵扯到了人命……怕摊上官司……听闻裴捕快威名在外,浑身煞气,想着应该能镇住那鬼。”
“糊涂!”霍元晦评价道,“鬼神之说都是子虚乌有,必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这种事应早早报告官府才是。还有,她只是个寻常人,没有煞气。”
“小人知错了,县尊大人教诲的是,报报报,现在就报。大人恕罪!”吕掌柜吓得从矮凳上滑下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向裴捕快道歉。”
吕掌柜转身向裴霜道歉:“裴娘子,是我无礼,误信传言,这厢给您赔不是,这是赔礼。”
说着就要把腰间的羊脂白玉佩解下来。
“不用不用。”裴霜赶紧拦着,上前把人扶起来,瞪了霍元晦一眼。
像是在说,看你把人吓得。
霍元晦偏头:他胆子太小,怪不得我。
既然知道了这件诡事,当然要查一查。
霍元晦写了个条子让小伍子去通知张泉,一刻钟后来云来客栈,他们一起跑一趟水和镇,县衙的事情,暂时让蒋主簿代管。
两人各自回房收拾东西,郦凝枝准备了好些吃的,塞上了吕掌柜的马车,吕掌柜又买了许多点心,茶水。
水和镇离青梧县城算不上近,快马也要半天,马车就更慢了,得一整天。
但他们这般准备,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在路上走半个月。
裴蕊娘将她的箱子递给她,又给她备了几件新衣服,交代她:“出门要压着自己的脾气,不要动不动就拔刀。”
“阿娘,我现在代表的是官府,不会像以前那样了。”裴霜自从当了捕快,破了两起案子又帮百姓办了许多事情之后,之前的谣言少了许多,大家看她的眼神也从畏惧变成了恭敬。
旁边的郦凝枝和霍元晦没有这么多话,郦凝枝只是一味的往马车上装东西。
直到霍元晦开口:“娘,够了。”
郦凝枝又塞了两包肉干,上下翻手掌道:“好的,你看,手上没东西了。”
霍元晦扶额,无奈地笑。
一刻钟后,张泉带着包袱来云来客栈,把一个折子递给了霍元晦:“大人,有封公文,刚到的。”
霍元晦打开看了眼,又合上:“没什么大事。”
裴霜:“一目十行也没你这么快的吧。”
霍元晦直接把公文递给她。
“我能看?”
“这份可以。”
裴霜将信将疑地打开,才看了两行便哈哈笑起来,怪不得看了一眼就不看了。
这是赵孙旺给胡修文事件的回文。
她笑道:“啧啧,这字里行间,我只看出了四个字。”
张泉疑惑:“哪四个字?”
“干、吾、何、事?”
赵孙旺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问就是不知道,不清楚,都是胡修文干的,顺便对胡修文所做之事嗤之以鼻,再抒发一下他作为前上官的感慨,十分的痛心疾首。
霍元晦斜扫她:“裴捕快不仅不识字,竟连数也不识了,可悲!”
裴霜:……
张泉差点噗嗤笑出声,赶紧捂住嘴。
随后便是熟悉的斗嘴,上了马车两人各坐一侧,还在吵,吕掌柜没见过这场面,左右为难。
一旁张泉云淡风轻,吃着盐水花生看戏。
“这……张捕头,他们俩这样真的不会出事吗?”吕掌柜压低声音悄悄问。
张泉一脸过来人的模样,还给他塞了一把花生:“没事。吃点,当戏看就行,我们都习惯了,过会儿就停。”
吕掌柜将信将疑地往自己嘴里塞花生,心道,幸好他这马车够大。
两人吵了一会儿,就如张泉说的那般,休战了。
路上,给张泉讲清楚了发生在水和镇这事的来龙去脉。
次日,快到水和镇时,霍元晦交代吕掌柜,他们的身份先不要透露给别人知道,就说是他请来的抓鬼的能人。
“抓鬼?大人,我可不会跳大神啊?”张泉表示术业有专攻,这个他没学过。
“她会,你看着就行。”霍元晦向裴霜的方向努了下下巴。
“裴妹子还会这个?”
裴霜翻了个白眼,这厮记性是真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记得,那是几岁的事情了,她学云游的术士跳大神。
吕掌柜安排他们在自己家中住下,他家离酒楼不远。在吕家,他们也见到了吕掌柜的夫人,是个干练的美人,就是和吕掌柜站在一起,画风不太相符。
夫人姓白,看出裴霜的疑惑,直接问:“妹子觉得我配他亏了?”
“有点。”裴霜一时不察说了实话。
白夫人倒是不介意:“哈哈,我们家郎君,年轻时候也是有个俊俏模样的。”
“我儿去岁末成了亲,今年开年就带着儿媳出门游山玩水,几月了还没回来,这偌大的府邸也没个说话的人,裴小娘子来了正好,与我解解闷。”
霍元晦不着痕迹地听着她们对话,原来已经成亲,小伍子消息太落后了。
两人聊了几句裴霜见她说话很是豪爽,心里很有好感,可算是明白吕掌柜这个耳根子软的,怎么攒下这么一大份家业的,估计白夫人在背后助力了不少。
几人到底不是真的来做客的,收拾齐整便要出发去坟地。
吕掌柜瞧了眼滴漏:“再等两刻钟,两刻钟后就是午时,午时阳气最重,阴煞之物最怕。”
白夫人重重拍他一下:“高人都说了没有鬼,你老毛病又犯了!”
“无妨。”霍元晦不信鬼神,但知道信的人一时之间也很难转变自己的思想,又看了眼裴霜,“便再等两刻钟。”
裴霜揉了揉肚子:“有吃的吗?要软和点的。”
“有有有,看我疏忽的,你们路上肯定没吃好吧,我去准备点。”白夫人一拍脑袋就下去了。
也不是没吃好,郦姨准备的肉干太硬了,她啃半天,腮帮子都酸了,肚子却没饱。
不愧是开酒楼的,家里菜色就是齐全,很快就上来一桌,吃饱喝足后,吕掌柜带路去了坟地。
坟地在一片竹林里,吕掌柜远远指着一个坟包,脚步却是不肯动了:“那个孙二郎的碑就是了。”
裴霜背着箱子走在前头,她倒是要看看这尸体是怎么变的。
走到坟前,碑前摆了些祭品。
“咦,还有别人来祭拜吗?不是说孙二是外乡人吗?”
“兴许是他那侄儿呢。”裴霜指着碑文的名字,“侄儿孙城立。”
坟前的土有被翻动的痕迹,这和吕掌柜说的又把棺材挖出来一致,他们今天也是来挖坟的。
吕掌柜雇了些周遭的汉子,一开始听说要来这,大家都推却不敢来,都说那地闹鬼,后来加了银子,才有几人站出来。
汉子们拿着铁锹开挖,没多久,棺材就显现在众人面前,棺材上有二次上钉的痕迹,还贴了几张黄符纸,吕掌柜说,看见尸体变了很害怕,怕是什么鬼煞,请道士画了黄符贴在棺材上,且重新钉死。
棺钉被一一拔掉,要开棺之时,几个挖坟的汉子喊了声且慢,裴霜愣了下,只见几个汉子忙扔了铁锹上吕掌柜哪儿领工钱去了。
“说好的只挖坟,开馆我们不看,不看。”有个汉子吓得厉害,领了钱就赶紧跑了。
至于吓成这样吗?大白天的。
吕掌柜表示很能理解,指着那个跑走的汉子道:“就是他晚上路过的时候听到了动静,能不害怕嘛。”
裴霜他们只好自己开,幸好这是副薄皮棺材,棺材板并不重,张泉一个人就能掀开。
“等会儿,你先带上这个。”裴霜从怀里掏出一个白布面巾,“死了好些天,尸气侵人。”寻常人闻到最多是呕吐,身子弱
的会生病的。
霍元晦乖乖戴上,面巾下的唇微微弯起。
然后他看见裴霜又拿出两个,给了张泉和吕掌柜。
霍元晦眉眼耷拉下来,好吧,大家都有。
大家都戴上了面巾,裴霜又让他们都含了姜片,张泉才开馆,棺材一打开,就有浓重的尸臭味散发出来,面巾都挡不住这股子味道。
吕掌柜跑得更远了些。
只一眼,裴霜怔住了,许久都不动作。
霍元晦被她勒令不准上前,看不到棺材里面的情况,见她良久不动,问:“怎么了?”
裴霜眼中有浓浓的疑惑:“吕掌柜说这尸体变成了个耄耋老人,满头白发,可这具尸体的头发是黑的,只是夹杂了几根白发,这分明是个中年人。”
“什么?”竹林里安静。就算离得远,吕掌柜也能听清楚裴霜的话。
他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害怕了,迈着腿快速跑过来,脸上的肉都抖了抖,往棺材里一瞧,吓得跌倒在地。
“啊!有妖怪,有妖怪!这这这……夫人救命……三清祖师救命,观世音菩萨救命……”他已被吓得神志不清,胡乱呼喊着,一路跑出了竹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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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掌柜表示已晕
裴霜有些担心:“吕掌柜不会出事吧?”
“没事,外面还有车夫和小厮候着,不会有事的,先验尸吧。”
裴霜戴上手套拿出工具开始验尸,她检查尸体的时候很仔细,面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剩黑白分明的眼睛和眉毛露在外面,一双远山眉时而蹙起,时而舒缓,她的疑惑,了然都分外明显。
日头当中,午时间阳光正盛,裴霜额前细汗凝成汗珠,越过眉毛,就快要滴落在眼睛里,被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汗巾吸走了。
裴霜没有抬头,继续手上的动作:“离远些。”
“嗯。”霍元晦擦完汗就退开,很听话。
棺材里进了些水,她找了个东西把水舀干又继续。
裴霜很快就完成了验尸:“死者颅骨闭合,年龄在四十五和五十五岁之间,右手骨,左腿骨都有旧伤,起码十年以上,手指、腿部筋骨强健,脚掌骨略弯且比一般人更厚,膝盖磨损很大,这人应该会武功,且内家功夫不低。”
从一个人的骨头走势就可以窥见他的生平,可惜手掌脚底的皮肤都已经腐烂了,不然还能知道更多线索。
“身上没有外伤,眼有血点,心肺异常肿大,都符合窒息死亡的特点。不过……”
“不过什么?”
裴霜斟酌了一下语言:“心肺实在太大了,即使是窒息死亡,都不可能那么大,难道是致敏的后遗症?”
她不能确定。
“奇怪了,从死因到年纪,都更符合一开始死亡的孙二。”张泉开始怀疑吕掌柜话语的真实性,“是不是吕掌柜看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变成老人这回事。”
“不,有一点对不上。”裴霜用镊子夹起一只蛆虫,白色的蛆虫还在蠕动。
张泉捂着鼻子,别过脸去:“裴霜你有话就快说,把这恶心东西放下。”
霍元晦倒是认真端倪起来:“蛆虫长度不对。”
“对。”裴霜给了个肯定的眼神,“按吕掌柜所说,孙二是六天前下葬,再加上我们赶路一天,应该是七天前死的,蛆虫照理来说会进入成熟期,体长可达半寸,但这只明显还是幼虫,这具尸体的死亡时间,是四五天前,也就是清明左右,吕掌柜再次开馆,发现尸体换人的时候。”
张泉越发迷糊了,他从没听说过蛆虫还能验死亡时间的:“这方法能准吗?”
“再准不过了,这种方法判断,误差不会超过半日。”裴霜自信说,“而且佐证不止这一处,按理来说正常气候下,人死亡七天尸体的脏器会腐烂完全变成尸浆,而这具尸体的脏器大半是完好的。这地下潮湿,尸体反而会加速腐烂,但现在完全呈现了相反的状态,不合理。”
“所以尸体确实是换了?但吕掌柜不是说是个耄耋老人吗?这年纪就对不上呀。”
年纪对得上,死亡时间对不上,死亡时间对得上,年纪又对不上,这不走进死胡同了嘛!
“莫非真的有鬼?”
裴霜捻了捻尸体的发丝,抿唇。
“哪里不对?”
“头发上好像沾了什么东西,黏糊糊的,不过也可能是尸液。”
裴霜闻了一下,尸臭太重,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
她摘下手套,对垂头丧气的张泉道:“那么好查,我们就不会来这儿,别灰心。”
“那这尸体?”
裴霜思考了下:“我总觉得这尸体有些奇怪,还需查看,连棺材一起带回去吧。”
“好嘞。”张泉应声,刚想回身叫吕掌柜,却发现吕掌柜已经走了,连外面等候的小厮,车夫等人也一应无影无踪。
三人只能让张泉在原地等候,霍元晦和裴霜去吕家叫人。
张泉再三请求天黑之前一定要来找他。遇上这么诡异的事情,他难得有点发憷。
回到吕家,两人感觉到吕家的气氛明显和早上走时不一样。
一问才知,吕掌柜吓病了!才从坟地回来,就发起了高烧,直说胡话,攥着白夫人的手不放。
不会吧?反应这么大?两人都觉得不至于。
还没进卧房就听见了吕掌柜的喊声:“三清祖师,如来佛祖,玉皇大帝,我错了,我错了,不该拿钱平事,是我为富不仁。啊……有妖怪!夫人救命!”
“郎君不怕,无事无事,三清祖师保佑,青天白日的没有妖怪,不怕……”这是白夫人的安慰。
屋里挤了一连串的大夫,水和镇最好的大夫全都在这儿了。
可把了吕掌柜的脉之后,都说治不了,脉象紊乱,无从下手呀!
白夫人急地眼泪直流:“大夫们,大家可都是治病救人半辈子了,什么叫做治不了,不能治?!!”
“真是无能为力。”大夫们也知吕掌柜是个好人,平日里也受过他的照拂,“白夫人,真不是我们不愿意治呀。”
“出去,他们都是妖怪变的,出去,出去。”吕掌柜指着后面的一众大夫。
白夫人只能让大夫们先出去。
裴霜他们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吕掌柜抱着白夫人不撒手,嘴中喊着有妖怪,状若疯癫。
裴霜向霍元晦抬了抬下巴。
霍元晦点头,上前道:“白夫人,不如让我试试?”
“郎君会医术?”
“略懂。”
白夫人没读过多少书,但见过读书人故作高深就是这样的,说略懂就是很精通。
“还请霍郎君救命!”
白夫人哄着吕掌柜将手伸出来,哪知吕掌柜一看见霍元晦,立马翻身下床,跪倒在地:“县尊大人,小民有罪,小民认罪!”
“您是县尊大人?!”白夫人吃惊,她只知道裴霜和张泉是捕快,霍元晦的身份并未明说,她还以为是衙门师爷,不想是县尊大人本人。
白夫人也跪下,跪在吕掌柜旁边。
吕掌柜磕头不止,无法正常沟通。
霍元晦只好拿出县尊的架势:“吕方,快快起身,伸出手来。”
吕掌柜还真听进去了,伸出手腕,霍元晦一搭脉,那些大夫说的没错,确实是失心疯的症状,好在不严重,还能治。
“点他睡穴。”
裴霜立马动手,吕掌柜只觉颈后一疼,人就软软倒在了床上。
白夫人担心地问:“这……没事吧?”
“没事,只是睡着了而已。”
吕掌柜打起了呼噜,对这呼噜声异常熟悉的白夫人神情尴尬:“能睡着就好。”
霍元晦已提笔写下了药方,交给白夫人:“三碗水熬成一碗,每日三次,他有些发烧,记得用温水给他擦身。”
白夫人拜谢:“多谢县尊大人。”
“还请夫人将我身份保密。另外,张泉还在坟地,请夫人差人去将他和棺材一起带回来。”
“棺材,那不是妖物……”白夫人看了眼床上的吕掌柜,心有余悸。
“贵府还有别的宅子吗?不必多好,能有个安置的地方就行,离这儿近些,不会让吕掌柜看到的。”
白夫人其实也不信什么妖怪,鬼神,只是自家郎君吓成这样,她不免多想些:“倒是有这么一处库房,就在隔壁。”
裴霜又让她准备些冰块,防止尸体腐烂。
“这个不成问题。”吕家有个冰窖,随后白夫人捧着药方让人下去熬药。
是夜,吕掌柜呼噜震天,然高烧不退。
霍元晦见实在不行,给吕掌柜施了针,施针后,高烧才慢慢退了,白夫人感激不已。
霍元晦摆手,走路时踉跄了下,裴霜眼疾手快,将人扶住:“师父说了,让你少施针,针法太耗费心神,你自个儿都还在吃药。”
“救人要紧。”
她知道,所以她没拦着。
她扶着他回房,念叨着:“阿娘总说我不听话,其实你才不听话哩。”
霍元晦确实有些累,没反驳她:“嗯,你说的对。”
“你少说话吧。要是没我,你今儿得爬着回去。”
“多谢裴女侠。”霍元晦索性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脸几乎要贴上她的脖颈间细腻的肌肤。
裴霜倒是没觉得累,反正她力气大。
少女馨香不断往鼻子里钻,他身后出了层薄汗,又慢慢站直了。
不妥,非君子所为。
而且,被折磨的,似乎只有他。
到了房间,霍元晦声音温柔:“我歇息一晚就恢复了。”
裴霜就要帮他把门关上。
他修长的手指抓住门框,玉颜俊秀,屋外月色溶溶,给眼前的姑娘披上一层月光做的纱,清丽姿容更显娇艳,他忽然叫住她。
“葭葭,晚安,好眠。”
夜间很静,静得似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裴霜眨了下眼:“我一向无梦到天明的。”
他怎么回事,难道还怕她会因为今天的事情做噩梦吗?
旖旎氛围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次日大早,霍元晦经过一夜休息,元气恢复,开门正巧看见对面屋子的裴霜也打开门出来,正要打招呼之际。
“大人,裴妹子,早呀!”张泉起得早,已经在院内练功,看见他们,露出一个和善笑容。
霍元晦忽然有些后悔带着他来。
几人一起用了丰盛的朝食,看见白夫人脸色不好,便知她昨夜不得安眠。
裴霜问:“吕掌柜情况怎么样了?”
“好多了,就是还说胡话。”
裴霜:“我们想去一趟酒楼看看,烦请白夫人找人为我们引路。”
一切一切的诡怪事情都是从孙二倒地开始,要从头开始查。
白夫人叫了府里的管家带他们过去,吕管家年岁略大,出门时还担心道:“老爷是我看着长大的,谁知道他会遇上这种事,唉,明日我定要去寺中给老爷上炷清香,求佛祖保佑我们老爷。”
才踏出府门没两步,星星点点,有雨落下。
吕管家又折返回去:“诸位稍等,老朽去拿伞来。”
等吕管家拿了伞回来,天空已是乌云滚滚,雨点成了雨帘,越下越大。
雨势渐大,吕管家建议道:“不如稍待些时候,等雨小些?”
“不打紧。”
“这几日都是这样的雨,好在清明只下了半日的雨,不然上山祭拜还多有不便。”
第14章
几人冒雨而走,大约是天气阴沉,吕管家更愁了:“我们老爷最是勤勉,即便这样的下雨天,也会第一个到酒楼去开门,如今却……”
“吕掌柜会每日去酒楼开门?”这倒是不常见。
“倒不是每日。每月初一,十五或是逢节气,老爷说,不能忘了来时路,他从小食摊做起……”吕管家絮絮叨叨的,开始说起了吕掌柜的发家史。
等他们走到酒楼,雨也小了许多。
吕管家还没进门就在纳罕:“怎么今儿没什么人啊?”
酒楼生意一直都挺好,即使不是饭点,也会有几桌客人,今日几乎是门可罗雀,只零星坐了几个人,而且还带有包袱,明显是行路的外乡人。
裴霜抖抖伞上的雨水:“兴许是雨天,大家不愿出门。”
吕管家还是觉得不对,对着个伙计就喊:“钱大,申六在哪?”
钱大躺在一条长凳上,头也没抬:“自己找。”语气不善,似乎打扰了他的清梦,翻了个身,继续睡。
这跑堂怎如此无礼?裴霜拧眉。
“偷懒就算了如此无礼,等我告诉老爷,罚你工钱!”
吕管家骂了两句,又怕误了裴霜他们的事,没再追究,去找申六了,不一会儿,申六就从后厨出来了。
申六就是那日去报告孙二倒地的小二。
“老管家,您怎么来了?”
“这几位都是老爷请来的能人,找你问些孙二当时的情况,你如实回答就好。”
申六点点头。
“还有,今儿人怎么这么少?”
“唉,”申六叹气,“还不是孙二这事儿闹的,大家都说是我们酒楼的菜吃死了人,那孙二有怨呢,所以才惹得掌柜中邪,都说是被孙二的鬼魂缠上了!”
“胡说八道!都是些风言风语,老爷只是生病了,不是什么中邪,人已经醒了,好得很呢!”吕管家气得吹胡子瞪眼。
“大家都这么说,外面都传疯了……”申六声音渐小,低着头不敢看吕掌柜。
旁边钱大一个挺身从长凳上起来:“掌柜的真好了吗?”
“当然——能吃能睡,”吕掌柜底气没那么足,“反正不是中邪,你们嘴巴别乱说。外面的人是怎么知道的,哪个大嘴巴传出去的?”
吕掌柜生病的事只有吕家的人知道,大夫们也都给了封口费,怎么全镇人都知道了呢……
“老管家,我们能先去看看孙二死亡现场吗?”裴霜催促道。
“哦哦,差点误了事,申六,快带人去。”
申六带他们去到楼上雅间,指着一处地方:“这儿就是当时孙二倒地的地方。”
裴霜四处查看着:“这间房没人动过?”
“害,死了人,都嫌晦气,掌柜就让人别动这件房,准备重新修缮之后再招待人。”
“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虽然吕掌柜已经说过一遍,但也要听其他人怎么说的。
申六描述了一遍那日的情形,与吕掌柜所说大差不差。
屋内没什么异常,看不出什么来,几人转了一圈就下去了。
钱大还是躺在原处。
申六看见,说了句:“不用管他,这两天不知道他抽什么风呢,见谁都和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一样。”
他把手放在唇边,悄悄道:“听说是在赌坊输了钱,气不顺。只是气再不顺,也不能对着客人撒呀。”
“他还对客人发脾气?”
“谁说不是呢,前日跑堂,把酒水打翻在客人身上,和客人吵起来了,也就我们掌柜人好,出来赔了银子,也没责怪他。”
霍元晦道:“大家都说吕掌柜心善。”
“是呀,我们掌柜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软,心善,那日孙二去世,他侄儿孙城连给他叔父下葬都不肯,还是我们掌柜张罗的买棺材,又说有现成的墓地,孙城这才不情不愿的答应。要我说呀,孙城就是来讹钱的,说不定那蜂蜜就是他下的,我们又不知道孙二的忌口,他可是清楚的很。而且呀,我上菜时,还听到他们有争执!”
“嗯?孙城与他叔父不合,不愿意给他下葬吗?”
“对呀,和掌柜谈赔偿银子的时候还哭天抢地,到了下葬就开始推三阻四的。”
这么说,孙城确实有嫌疑呀。
“孙城人在哪?”
“这就不知道了,他们是外乡人,许是回乡了吧。”
如果坟前的祭品真是孙城放的,那人应该还没有离开水和镇。
裴霜问:“他们有说过来水和镇做什么吗?”
“他们是游商,说是来做生意,再多的就不清楚了。”
水和镇说大不大,但要从一个镇里找个人还是没那么容易的,尤其不知道孙城还在不在镇上。
“先试着找找吧。找找客栈旅店什么的。”
目前也只有孙城这一个线索了。
“哟,今儿顺德酒楼,这么清闲呢?”一个清瘦男子,身着青灰色圆领袍,腰间坠了组成色不错的玉佩,看起来十分儒雅,如果忽略
他眼里的精明,大概会以为这是个读书人。
“怎么是他?”申六小声嘀咕了句。
裴霜双手抱臂:“认识?”
“是对面东兴酒楼的郝掌柜,大家都是开酒楼的,难免会有些竞争,郝掌柜从前看我们酒楼生意好很是眼红,偷偷搞过不少小动作。如今我们酒楼落魄了,上赶着来奚落呗。”
吕管家露出个客套的笑:“郝掌柜怎么有空来?”
“我与你们顺德酒楼也算是多年邻居,听闻吕掌柜生病了,特来看望。”
这话就假的离谱了,看望病人不去家里,反而来这里。
“老爷病了,自然是在家休息,郝掌柜是糊涂了吗?”
郝掌柜被刺了一句,脸上笑意不减:“我糊涂不糊涂不重要,就是吕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清醒呀,听说现在都认不清人呀,吃饭还得媳妇喂。”
“你……”吕管家气得脸红脖子粗。
“呦,老管家,您老年纪大,可悠着点,吕方也太不孝顺了,您这么大年纪还来照看酒楼,不如这样,您这酒楼关了也可惜,不如卖给我,让我做家分店。”
“滚出去!”吕管家终是没了好脸色,骂出声,“申六,拿笤帚赶人,哪里来的腌臜苍蝇,烦人。”
裴霜偷笑,拿笤帚这招,和郦姨一样。
郝掌柜要被赶出去,一点儿也不恼,反而道:“我说话算数,记得让吕方来找我,哈哈。”
裴霜咬牙,小声道:“我想打人。”
看见贱人手就痒。
霍元晦一本正经的回答:“在这里不行。”
“哦,那就是出去行。”
他可没这么说啊。
张泉凑热闹:“加我一个。”
霍元晦无奈浅笑。
小插曲过后,几人兵分三路,张泉去打听孙城的下落,裴霜继续去查找尸体上的线索,而霍元晦回吕家继续给吕掌柜治疗。
午间喝完药,吕掌柜就睡下了,霍元晦把过脉后,对白夫人道:“吕掌柜的情况已经好很多了,再过两日应该就能恢复。”
“多谢霍郎君。”白夫人怜惜地看了几眼吕掌柜,两人就去外间说话,不打扰他歇息。
“唉,我们是青梅竹马长大的,郎君自小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自从发生了孙二的事情,他就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又听说了裴小娘子的威名,这才名急乱投医去了云来客栈找人。”
“每日都不得安寝吗?”
“也不是,当夜还是睡了个安稳觉的,就重新开棺后,开始睡不好,早知如此,我就不那么坚持让人重新开棺了。”
霍元晦饮茶的手一顿:“再次开棺,是夫人建议的?”
“是呀,我一眼就看出那坟的泥土不对,被翻过,我怕有人盗墓,就让人挖开了,郎君当时拦着我,可他犟不过我,诶,都怪我,明知他胆子小……”白夫人说起此事后悔不迭。
霍元晦安慰了几句:“夫人也是心善,后来的事,谁都预料不到的。”
他话音刚落,裴霜急急忙忙跑进来,拽着他的胳膊就跑:“夫人,他我就先借走了。”
她很急,急地连门都来不及走,库房与此地一墙之隔,裴霜带着他直接翻墙。
雨刚刚歇,霍元晦感受到了风夹杂着水汽微微润,吹起她的发梢撩过他的脸颊,微微痒。
霍元晦熟练地揽住她的腰,入目是她认真而恬静的侧颜,她眨了下眼,睫毛根根分明。
“别怕,我带你飞。”那时还是稚嫩的童音。
他被迫参与她的调皮游戏,给他枯燥无味的读书生涯中,增添了许多色彩。
落地后,她放开他。
“愣着做什么,走呀?”
裴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会吧,吓到了?
似乎与小时候一样,又不一样。
“无事,到底是别人府邸,飞檐走壁的,不好。”霍元晦象征性说了一句。
裴霜很兴奋:“哎呀,白夫人不会介意的,快来看我的新发现。”
她沉浸于喜悦中,又拉着他的手腕往里走,在棺材前面停下。
“你看这儿。”裴霜指着棺材前端。
霍元晦仔细查看了一番,照理来说,棺材的每块木板之间都是很紧密的,上好的棺材,一般采用卯榫结构相接,而次一等的,则会选择钉子。
这副棺材,就是用钉子钉的,但现在这一侧固定的钉子都被拆掉了,而且还拿胶填补了钉眼。
“这里被人拆开过,吕掌柜没有撒谎,确实有人换了尸体。”
裴霜点头,她手掌轻轻在棺材板上一拍,啪——
那用胶连接的木板掉了下来,棺材上就相当于出现了另一个小出口。
“有人卸掉了前端的木板,把尸体从这个地方偷换了出去。”
这胶本也算结实,但在地下已经几天,今天又被冰了许久,冷热交替,这才露了马脚。
霍元晦若有所思:“咱们还得去一趟坟地。”
“嗯,走吧。”
坟地里,果然找到一条通往孙二的墓的一条地道。
出口处被填满的黄土,但做的很粗糙,不用费心就看出了伪装,洞口不大,裴霜比划了一下:“差不多,孙二的尸体能出来。”
“所以说之前有人听到异响是因为有人在挖通道。”
“那把孙二的尸体偷走就行,换尸体又是为了什么?现在死的这人,又是谁?”
若是为了隐藏罪行,直接在一副棺材里放两个尸体就行,做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将尸体换出去?孙二的尸体对换尸体的人有什么作用?
找到了更多线索,但谜团也越来越多,越查越透着诡异。
裴霜和霍元晦决定,还是先确定目前这具尸体的身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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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案子不难,大家可以猜猜手法哦
第15章
他们找人来认尸,顺德酒楼人来人往,想着那里的人可能会认识更多的人,裴霜就把申六,钱大等人找来认人。
“他就是孙二!”
“什么?你确定?”裴霜瞪大了眼。
“确定。”申六众人都点点头。
如果只是申六一个人这么说,还有可能是因为他看错,但顺德酒楼很多人都这么说,那认错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尸体的脸还没有腐烂的十分厉害,基本的样貌还是在的。
一个七天前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五天前再死一次?
“这,怎么可能?”裴霜自信自己的验尸技术不会出问题。
裴霜沉默了,她有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推测错了,但仅仅是一瞬。
霍元晦眼神微眯:“尸体是不会说假话的。撒谎的,只会是人。”
“你说的对。”她没有错,搞鬼的是别人。
一定有人撒谎了!
孙二没有死在七天前,他真正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清明前后。
“可吕掌柜明明说过探过他脉搏,他帮孙二撒谎,对他完全没有好处啊,他没有撒谎的理由啊?”
吕掌柜骗大家说孙二已死,没有动机呀,酒楼死了人,会影响他的生意,而且他还赔了五百两。
要真是吕掌柜帮忙撒谎,那他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
但凡做事,总要有图谋,这不符合人之常情。
两人打算暂时先回吕家,等张泉的消息,这对叔侄,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我都饿了,走吧。”她伸手搭上他手腕。
霍元晦看着她手掌放上来的地方,顿了顿道:“这次,可以走门吗?”
裴霜缩回手,抱臂道:“霍元晦,我发现你胆子变小了,小时候也没少带你呀。”
她一脸真诚,说的分外认真。
霍元晦眨了下眼,倏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不想解释长大之后不能和小时候一样了:“好吧,是我胆小。”
又开始下雨了,霍元晦因为是被裴霜拎过来的,所以只剩一把伞。
“我来吧。”吕家家底厚,就连伞也是用的好伞,深色的檀木衬得他的手更是修长如玉。
霍元晦不动声色地将伞面向裴霜倾去,自己半边肩膀浸在雨雾中。她鬓角凝了细密水珠,随步伐轻轻晃。
裴霜整个人躲在伞下,他的肩膀不小心撞到她,她微微偏头,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出色的眉骨与鼻峰,勾勒出他完美的侧颜。
真好看,她心想。
他只是正常握着伞,伞面离她的头
顶就有些距离了,裴霜眨了下眼,似乎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多久没有同撑一把伞,原本身侧差不身量的少年,如今已经高出她许多了。小时候大大的伞,现在已经显得逼仄,拥挤,他们只能靠得更近。
“伞往右些。”裴霜突然开口,指尖戳向他湿透的左袖,却撞上他握伞柄的手。
两人俱是一僵,伞檐雨水骤密,噼啪砸在青石板上盖过了心跳声。
“小心脚下。”堪堪避过一个水坑。
霍元晦扯着她的衣袖,站定道:“这回踩水坑,可没有蕊姨帮你刷鞋了。”
“你怎么尽是记一些我小时候鸡毛蒜皮的事情?”
“那你也可以说我鸡毛蒜皮的事情。”
“脑子没你好,记不住。”裴霜撇撇嘴,隐隐透着些狭促。
霍元晦刚想说话,她却看向前方,说:“诶,你看。”
霍元晦抬头,雨幕中有个人撑着伞从吕家出来,看身形,像是酒楼跑堂钱大。
裴霜问:“他来吕家做什么?来看望生病的吕掌柜?”
“他怀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是,沉甸甸的。”
看望病人,该是提着礼物来吧,这还带拿走的?
两人再看,钱大已经跑没了影。
雨势渐大,他们赶紧进了门。
张泉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灌了两杯热茶才开始说话。
“孙二和孙城登记的户籍,是假的。”张泉觑他们脸色,两人一点儿都不意外的样子。
“你们,早就知道了呀?”
“猜到的。”
孙二的死有蹊跷,那两人的身份,便不会只是简单的游商。
裴霜方才想通:“我知道为什么孙二可以死两次了,吕掌柜也没有帮着他骗人,第一次,他根本没有死,而是用了龟息功。”
“龟息功?”
“对,老头儿曾和我说起过这种功法,龟息功可以使人在一段时间内气息全无,就像人死了一般,维持的时间取决于使用者的功力深厚。但这门功法也很危险,一旦使用,便不能打断,要么等使用功法者自己散功,要么用银针刺穴法将人喊醒,最多不能超过三天。”
霍元晦:“有证据吗?”
“有。之前我一直奇怪,这个孙二的心肺为什么会那么大,如果他会龟息功,那就正常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练龟息功,练习这门功法还需要先天条件,就是心肺功能比一般人强,练习了后心肺也会异于常人的大。”
霍元晦很快想明白:“所以这对叔侄,是用龟息功讹钱。”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孙城一开始极力阻止孙二下葬,吕掌柜因为心中有愧,热心寻了墓地与棺材,让这对骗子不好拒绝。
孙城估计也是怕再阻止下去就会露馅,所以只好等人走了之后,再挖地道把孙二给偷出来,他要偷的不是尸体,而是活人。
张泉被这番推理惊得目瞪口呆。
“从这对叔侄的表现来看,应该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张泉,立即传信回衙门,让大家走访各大酒楼商铺,看是否有人遇到过相似骗局。”
张泉领命下去写信。
现在为什么要偷尸体的疑惑解开了,要弄清楚的,就是这对骗子“叔侄”,为什么马失前蹄,导致孙二真的死了。
赌坊,钱大跪在赌坊老板面前:“求您再借给我一点,我明天一定还,一定还……”
钱大双手祈祷状,笑得讨好。
赌坊老板脸一横:“呸!你上次借的一百两还没还呢,滚,今天不还,明天就是一百二十两,要是给不出银子……呵呵,你这手就别想要了!”
赌坊老板轻轻一捏,钱大的手腕顿时剧痛,如要碎裂了般:“疼疼疼,啊!”
“老板您行行好……我前几天也是有钱的,只不过手气不好,刚才我还有一百两呢。而且这利钱也太高了!”
“我这儿只认钱不认人,你有钱就是座上宾,没钱,没钱滚。”赌坊老板拿出一张纸,“这可是你亲自签的借条,利钱几何都写得清清楚楚,我们可没坑你!”
“我哪来那么多钱呀……”钱大叫嚷。
赌坊老板道:“那我不管,明日你还不出钱,你这手就归我了!”
钱大被赌坊的人,无情地扔了出来。外面正好有个水坑,他被溅了一身的泥水。
钱大心焦不已,现在怎么办?没有银子,他这手就得没,不行……不然,再去找吕掌柜,他耳根子软,而且那个消息……
可是他说过是最后一次……不管了,再去试试吧。
钱大捂着屁股,慢慢挪着步,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吕家。
因为下雨,今夜的天黑得格外的快。
吕家门前的灯笼摇摇晃晃,钱大往大门口走去,总觉得身后凉飕飕的,他猛然回头,背后空无一人。
树叶被风刮地沙沙地响,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猫狗叫。
他摇了下脑袋,觉得应该是自己多想了,抬手握住门环,还没敲出声,只觉颈后一疼,失去了知觉。
“钱大,不要!”吕掌柜从梦魇中惊醒,额头上全部是冷汗。
白夫人被吵醒:“郎君,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她拿出汗巾细细给他擦汗。
吕掌柜见只是一场噩梦,神色柔和下来:“夫人,我没事。”
白夫人擦汗的手一顿,见他眼里全是清明,欣然道:“郎君,你好了?”
“我怎么了?”吕掌柜才恢复,记不清之前几天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的。
白夫人点灯穿衣:“快去请霍郎君!”
虽然已经清醒了,白夫人怕他有什么后遗症,还是请霍元晦过来看一看比较放心。
不一会儿,丫鬟就带着人过来了,来得不止他一个人,裴霜和张泉也一起过来了。
看几人的装束,并未安寝。
白夫人心下疑惑,却没有问出声:“深夜叨扰,还请霍郎君恕罪。我家郎君恢复了神志,还请您帮他看看,是否已经全然恢复。”
霍元晦颔首:“不必客气。医者本分。”
吕掌柜还想推却:“怎好劳烦县……霍郎君。”看见旁边的丫鬟下人,他把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不碍事。您伸手。”霍元晦语气和蔼。
吕掌柜歘地一下把手伸出来,没办法,县尊大人的威严即使再温和,他也是怕的。
霍元晦把过脉后:“白夫人,麻烦出去一下,我有话想和吕掌柜单独说。”
“这……是我郎君哪里又病重了吗?”白夫人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出事。
“无关病情。”霍元晦沉思,“或许有关,但不是夫人想的那样,吕掌柜身体已经无恙。”
“那就好。”白夫人让丫鬟下人出去,自己仍旧站着不动,“大人,我们夫妻一体,没什么我听不得的。”
霍元晦看向吕掌柜:“吕掌柜也如此觉得吗?”
吕掌柜注视着老妻,发现她鬓间多了不少白发,心下难受,点头嗯了声:“我们夫妻一体,大人有话就问吧。”
霍元晦坐到了正对着床的那张凳子上,他目光森然眼底寒光一现,神色严肃起来,正襟危坐,厉声道:“吕方,你可知罪!讹言谎语,昧地瞒天!”
屋外惊雷乍响,吕掌柜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跪倒在地,连嗑三个响头:“我不是想刻意欺瞒呀,县尊大人饶命!县尊大人饶命!”
裴霜站在霍元晦身后,指尖轻轻戳了下他的肩,眼神道:“别吓他了,他胆子小,再吓傻了怎么办?”
霍元晦给她一个你安心的眼神。
“还不速速讲来,若从实招来,本官还可从轻发落,胆敢再有欺瞒……”
“不敢不敢,我糊涂,之前是我糊涂!”
霍元晦:“起来说话,你身子才好,不然本官又要费心给你医治。”
白夫人面带疑虑地将人扶起来,显然她也不知道吕掌柜还有隐瞒。
吕掌柜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话说清明那日,他与往常一样早起去酒楼开门,因太早,酒楼里只有他与住在酒楼后院的钱大。
两人才打开大门,发现门口居然躺了一具尸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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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揭露真相啦
那尸体是一位头发花白老人,发现时已气息全无,身体无余温。
老人身上没有伤口,怕是得了急病去世的。
吕掌柜心道不妙,两日前已出现孙二的事情,好不容易才平息了流言,若此时再发现他们顺德酒楼的地界上又死了人,无论是否与他们有关,恐怕对酒楼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吕掌柜鬼使神差的想将这件事瞒下来。
可这么一具尸体,不论藏哪里都会有被人发现的风险。
于是,他想到了孙二的坟,谁也不会想到一座坟里,会躺两个死人。
于是他伙同钱大,趁着天光还早,偷偷将尸体运到了墓地,将孙二的坟挖开。
“哪料一挖开,吓得我魂飞魄散呀,那坟,居然是空的!”
但他来不及细想,怕被人发现,只能先将老人的尸体埋进去。
清明祭拜时,白夫人眼尖,发现了新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于是,再次起棺。
这就是为什么棺中尸体会变成老人,而吕掌柜看见尸体再变成中年人的时候,会那么大的反应,因为棺中的老人,是他亲手埋进去的。
“大人,真的有妖怪啊,我埋进去的,真是个老人呀。”吕掌柜仍是想到就心惊,他捂着心口,现在心还是跳得很快。
裴霜给他解答:“你埋的就是孙二。”
“可孙……”
“莫急反驳,听我说完。”裴霜拿出一条手帕,上面沾了点黑乎乎的粘稠物,“这是我在尸体上发现的东西,是错骨花的汁水,此汁水可使头发变得花白,三天后褪去颜色。那具尸体的脸上也有易容过的痕迹,所以你埋进去的,本就是个中年人,一个经过易容的中年人。”
“你们第一次将孙二下葬的时候,他并没有死,他之所以气息全无,是因为使用了龟息功。”
裴霜解释了下龟息功的功法效果,又说了他们在坟地发现的地道。
吕掌柜长呼一口气:“原来是两个骗子,没出人命。”
“不气他们骗你?”裴霜觉得他反应挺有意思。
“生死面前,损失点钱财不算什么。”
吕掌柜知道自己没有害死人,又搞清楚了没有妖怪作祟,轻松了很多,这口气还没完全缓下来,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啪——”吕掌柜捂着脸,显得分外委屈,“夫人,你……”
“吕方你胆子肥了,居然有事敢瞒着老娘!你知道这些天因为你睡不好,我有多担心,还有这次,要不是大人,你这条小命就交代了!你主意是越来越大了,就你这快两百斤的肥肉还埋尸,埋你自己差不多!”白夫人是真的很生气。
“怪不得交代我钱大来借银子就给他,我还当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感情你有把柄捏在人家手里。”
吕掌柜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很快就肿起来。
裴霜咂舌,这暴脾气和郦姨有得一拼。
“钱财都是身外物,你要是垮了,咱们家怎么办?儿子还在外边,我匆忙写信让他回来,你要是真出事,他都赶不回来见你。”她骂着骂着就带了哭腔。
之后就是他们两个的家务事了,他们不便在场。
“幸好吕掌柜还算老实,不然真要把钱大拎过去对质了。”张泉笑道,“裴霜你第二次下手有点重,他现在都还在库房没醒呢。”
他们发现钱大来吕家是问白夫人借钱之后,就盯上了他,晚上,果见他进了赌坊又被赌坊的人扔出来。
一路跟着他来了吕家,打晕带到库房里一审,什么都交代了,喊着自己只想要钱,没杀人。
裴霜嫌他吵,又把人打晕了。
“他不经打。”
霍元晦瞟了她一眼,略带宠溺:“天下经得起你打的,没有几人。”
“霍大人谬赞。”裴霜抱拳,澄澈的眼里全是笑意,眸灿若星。
霍元晦怔怔地看着她,无意识勾起唇。
“但我还是没懂,你们是怎么看出来吕掌柜没说实话的?还有,为什么吕掌柜埋进去的老人,恰巧就是孙二呢?”张泉的身子挤进他们两人间的空挡,两人被迫分开些许。
霍元晦回神,轻轻皱眉:“你刚才怎么不问。”
“刚才不是没想起来吗?”张泉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但他感觉到霍元晦有点生气。
“疑点有二,第一,开棺的时候,他反应太大了,一般人最多觉得可怕,被吓得精神失常,仅仅用一句胆子小来解释太勉强,多半是有隐情。第二,棺材里太湿了。棺材的密封性都不错,即使后面用胶补了,也补得很好,假如真是清明下午开的棺,不可能进那么多的水,除非,棺材在下雨时被打开过。”
裴霜回他:“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恐怕只有孙城知道。”
孙城既然把孙二偷出来,孙二死的那一天他们必然是在一起的。
“可孙城……谁知道他还在不在水和镇?”
霍元晦:“只能赌一把。”
“怎么赌?”
“这就得请吕掌柜,帮我们一个忙了。”她笑得狡黠。
次日,吕家大张旗鼓地准备法事,说前几日下葬的孙二实乃妖孽转世,吕掌柜中邪全因此妖孽作祟,吕家请了高人,将在坟场开坛做法,火烧妖骨。
顺德酒楼在水和镇口碑本就不错,再加上坟场闹鬼这事闹的人心惶惶,既知是妖孽作祟,大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理由,纷纷奔走相告,都准备去坟场看除妖烧骨。
裴霜穿着张泉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道姑袍,一手拿桃木剑,一手拿拂尘,口中念念有词,她再把自己稍微易容了下,俨然变成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姑。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当人生门……破——”①
裴霜捏了个诀,手一指,面前的柴火堆立马着起了火星。
人群一阵哄闹:“好!仙姑快收了这妖孽。”
张泉惊讶了下,小声和霍元晦咬耳朵:“她扮得还真像样,这凭空起火是怎么做到的?”
“柴火里撒了磷粉。”
“大人,这孙城会出现吗?”
“不知道。”霍元晦摇头,他盯着道场中间的人,裴霜那厢又转了一圈。
接下来该吕掌柜上场了,明眼人都看得出吕掌柜胖胖的身体瘦了一大圈,双下巴都薄了不少,他被白夫人扶着出来:“我之前中邪,都是此妖孽作祟,全赖仙姑将我身上煞气去除。仙姑说妖孽尸骨还有妖气,非火烧不可解。请仙姑做法,将此妖孽根除!”
“对,除妖!除妖!”大家高声呼喊。
裴霜一挥拂尘,慢悠悠道:“人间凡火奈何不了这妖孽,待我请天上三昧真火下界除妖,待至午时,烧香告知三清法师,请仙人赐火。”
“仙人赐火!仙人赐火!”
裴霜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凭贫道一人之力,恐不够心诚,请诸位与贫道一起双手合十诚心祈求三清祖师,如此才能请仙人赐火。”
众人纷纷闭上眼,双手合十。
霍元晦手肘怼了张泉一下:“你跟着闭眼作何?”
张泉不好意思一笑:“她忽悠的太像真的,我没忍住。”
“快找人,注意观察。”
张泉认真地找寻起来,忽然,有一个人进入了他的视线,他眯着眼,往棺材处探头,在众人都紧闭双眼时,一旦有人举动不合群,就格外显眼。
“找到了,大人。”
“抓人!”
张泉悄悄摸到那人背后,趁其不备想一个擒拿手将人拿下,哪知此人反应极快,一个侧身躲过。
“站住!”张泉再次出手,但又被他躲过。
那人见状不妙,反身钻向人堆里。张泉一时被人堆挤了个趔趄,伸手只抓到那人一片衣袖。
眼见那人就要逃脱,道场内的裴霜飞身而起,拂尘做武器,直直袭向那人。
白色拂尘灌以内力,利如刀,硬如铁,一击中那人的背,那人受了一击,直飞出好几丈,再重重跌落在地。
那人捂着胸口,疼得龇牙咧嘴,一抬头,裴霜已至身前,脖子上横着拂尘,软软细丝,却令人不寒而栗。
吕掌柜啪嗒啪嗒跑过来,一认:“没错,他就是孙城。”
“孙城,你终于现身了。”
孙城苦笑一下:“这个道场,原来是为我而设。”
张泉拿绳子将人捆起来。
众人正纳罕道
姑怎么突然开始抓人,道场中传来声音。
“诸位!我乃青梧县令,妖孽害人之事乃子虚乌有,实为此叔侄二人以龟息功法行骗。”
霍元晦不知何时走上道场中间,他详细解释了孙二孙城两人行骗。
他县令的身份一出,百姓纷纷下跪。
待解释清楚之后,大家七嘴八舌地斥责着对骗子的可恨,还牵扯出那么多事情来。
霍元晦已经收到了周边县城的回信,的确有不少地方都遇到过一对叔侄,或是祖孙,或是兄弟,涉案的不止酒楼旅店,还有布庄,粮铺,酒馆,勾栏瓦舍,皆是意外死亡在店里,最早一桩,可以追溯到三年前。
吕家,孙城被押在堂下。
裴霜已换回捕快装束:“你真名叫什么?”
孙城捂着胸口咳嗽两声:“衙门什么时候有了女捕快,小娘子功夫不错呀。”
裴霜严肃道:“我没下重手,你别装。问你话你就回答,否则,是又想挨一拂尘吗?”
当然她现在手上拿的可不是拂尘。
孙城一看她挎着的刀,顿时老实了:“邓安。”
“遁地鼠邓安?”
“都是江湖上的兄弟给的诨名。”邓安有些惊喜,“除了镜衣司,其他官府中人,也有人知道我的名号吗?”
裴霜看他这一点儿不害怕,反而还有点兴奋的样子,有些好笑:“还有空关心你的名气?说,与你一起行骗的是什么人?”
既然被他们抓到了,邓安也没想着挣扎,就一股脑全说了。
那位会龟息功的人名江韬,他们是三年前偶然相识的,邓安能说会道,是演戏的一把好手,江韬虽因身体条件合适学习了龟息功,无奈江湖上高手实在众多,凭他一点本事,也闯不出名堂,自多年前受了伤,就很少动手,为了治旧伤,如今已经是捉襟见肘,日子穷困。两人一拍即合,商量用龟息功行骗。
因为抓住了人性的弱点,店老板无一不是赔钱了事,想息事宁人,他们又十分小心,几乎不在同一个地方做两次案,所以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没有暴露。
“不过我们都骗的是一些行商不端,为富不仁的奸商,这叫劫富济贫!”
裴霜翻了个白眼:“那吕掌柜呢?他可是远近闻名的好人。”
“唉,就是老江贪心,才招致这一场祸事还送了命。”说起此事,邓安一脸后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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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用自《道德经》
第17章
原本他们此行来水和镇,盯上的人是东兴酒楼郝掌柜,但因顺德酒楼有名,两人便先行去酒楼吃饭。
江韬见吕掌柜打扮阔气,临时萌生了想要在顺德酒楼先讹一笔的想法。
邓安:“我劝过他,说这样有违道义,也违背了我们一开始劫富济贫的初衷,但他舍不得吕掌柜这只肥羊。不听劝,还是用了龟息功,我拗不过他,只能同意。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哪知吕掌柜太过心善,非要将人下葬,怕有破绽,我只得点头答应。”
接下来的事情和裴霜他们之前的推论差不多,邓安挖地道将江韬偷了出去。
“你们没有离开水和镇,依旧按照原计划?”裴霜猜测。
“捕快娘子猜的不错。再次行骗,我也劝过老江放弃,而且他的龟息功,短时间内不能连用两次,可他非说没事,只要我在六个时辰内以银针刺穴将他喊醒,便不会出事,哪知那东兴酒楼的郝掌柜如此心狠手辣!”邓安提起这事还咬牙切齿。
他们依照原计划扮作一对祖孙去到东兴酒楼,江韬照例用龟息功倒地。
邓安照常演戏,前面都进行的很顺利,郝掌柜也答应给钱。
“他说他去拿银票,只留我一人在房中时,他居然往房里放迷烟。我一时不察,被迷倒在地。醒来后发现我被五花大绑在了柴房,我问郝掌柜老江的尸体在哪,他说送他去了一个好去处。我心急如焚,想要去救老江,可一时间逃脱不得。郝掌柜一连将我关了两天,两天后,我使尽浑身解数,才骗过送饭小厮为我松绑,挖地道逃了出来。”
只是为时已晚,邓安没有及时为江韬银针刺穴,他无法从龟息功中醒过来,最终憋死。
兜兜转转,害死江韬的首恶居然是他自己,何其可笑,何其荒谬。
邓安脱身后遍寻江韬的尸体,在听说了孙二尸变之后,隐约猜到那耄耋老人就是江韬。
他当夜再次从地道钻进去,卸下棺材板,确认了身份之后,又恢复原样。
江韬既死,就让他在此地安寝,于是才有了坟前的祭品。
“你怎么还留在水和镇?”
“老江死了之后,我一时间也没想好去哪,想着还是给老江过完头七再想想去哪,毕竟相识一场。”邓安一脸唏嘘,“结果最后一天遇上你们了。”
全因吕掌柜对此事刨根问底,引来了裴霜霍元晦一行人。
想来郝掌柜说的好去处就是顺德酒楼门口,他将“尸体”扔到顺德酒楼,一举两得,不仅能解决自己的麻烦还能陷害对方。
只是没想到吕掌柜这次藏起了尸体,郝掌柜不能借题发挥。
张泉将郝掌柜提来一审,确与邓安所言相符,且在东兴酒楼柴房发现了邓安留下的地道。
事情已明朗,霍元晦命人抓捕郝掌柜,他虽不知道江韬未死,也算是过失杀人,依律收押。
吕方隐瞒事实,藏“尸”脱罪,但念其并未有害人之心,判其罚银千两,同时在家沐浴斋戒三月。
吕掌柜看到判决时对罚银子没有意见,甚至还想再捐一千两以酬他们帮忙,但对着斋戒二字皱起了眉。
白夫人终于安心,摸摸他肚子上的肥肉:“斋戒也好,清清你的肥膘!”
吕掌柜苦着脸心想咱们这县令可真能罚到点上。
邓安因犯欺诈罪,且涉嫌数额巨大,但因其是江湖人士,还需移交镜衣司,暂押县衙大牢。
邓安在牢中翘着二郎腿,十分惬意:“捕快娘子,你这身功夫俊的很,师承何人呀?”
“如今你深陷囹圄,还有空打听我的事?”
“这不是好奇嘛。”邓安嘿嘿一笑,眼珠子转了转。
裴霜显然没打算回他的话:“老实待着。”
她离开县衙牢房时,还听见邓安在哼歌,她又交代了牢房的衙役几句,让他们看好邓安。
因此事,霍元晦广发公文,但凡遇命案,无论因何至死,都需写清死因上报衙门,也告诫众商家切不可因小失大。若非诸位被骗的人都想着息事宁人没有报案,这对骗子又岂会逃脱三年之久。
而江韬之死,实属自作自受。也因为他们遇上了两个“不正常”的正常人,一个太心善非要下葬,一个太狠毒直接嫁祸。
裴霜才从牢房出来,就听见县衙外阵阵鼓声。
有人来报案。
霍元晦即刻开堂审案,三班衙役各站两侧。
来报案的是个男人,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粗布短打,看着像个工人。
霍元晦惊堂木一拍,问道:“堂下何人?因何报案?”
男人下跪开口:“小民叫向文,因为我弟弟向武之死来报案。大人,楼家人害我弟弟,他死得冤枉啊——”
向文磕头喊冤,眼角带泪。
随后说起事情来,向文和弟弟向武都是花匠,两人养花的手艺是家传的,楼家有片小花园,因给的工钱丰厚,俩人从三年前开始就在楼家做工了。
昨日向文的儿子身体有些不舒服,便回家照顾小儿,哪知今日去上工时,楼家人通知他,向武昨夜不小心失足掉进了水井中,已然死亡。
“我弟弟会水,且我们常去水井处打水浇花,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避开那处地方,怎么可能失足落水?而且事后管家来找我商议,愿给我一大笔钱,想拿钱堵我的嘴。楼家人到现在都不肯让我看弟弟尸体,必然是心虚!大人,求您做主,我不要钱,我只要弟弟死亡的真相,让杀人者偿命!”
不论向武到底是怎么死的,楼家人不让看尸体这点都很可疑。
霍元晦立即让张泉带人陪向文去楼家把向武的尸体带回来。
两刻钟后,张泉带着向文的尸体回来了,楼家不远,这一趟花费的比霍元晦预计的时间久了些。
霍元晦问:“怎么回事?”
我说这楼家还真挺可疑的,要个尸体还真不容易。”
张泉开始说起在楼家发生的事情,楼家门房小厮看见他带着向文上门的时候就一脸惊恐,一开始要尸体还推说已经下葬。
还是张泉绕道后门看到向武的尸体被装上板车,他赶紧拦下来,这才把尸体带回来。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看你的了。”张泉向裴霜抬了抬下巴。
青梧县衙内的人已经习惯了裴霜代替仵作的职位,老仵作年迈,正好退休,裴霜表示干仵作的活可以,但必须给月钱。霍元晦答应了。
所以现在她是衙门里唯一领两份月钱的人。
裴霜带上皮手套,开始验尸。
向武的尸体在水里泡了一夜,现在显得格外的白。两兄弟五官相似,看得出来一母同胞,不过向武明显生得更俊俏些,更高大一些。
向武脸颊表面干净,明显被清理过。
“他口鼻中都有水井壁上生长的青苔,眼睑密布针尖大小的暗红血点,腹部肿胀,左侧肩膀有瘀伤,其余并无明显的伤口,符合溺亡的特征。从尸僵程度看,死亡时间应是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
“他肩膀处的伤,是前几天被花盆砸到的。”向文听着她的话,眼里一点点暗淡下去。
“但,这绝对是谋杀而非意外!”裴霜话锋一转,向文眼里重燃希望之火。
向文激动问道:“真的吗?为何?”
裴霜分析:“若他是清醒时落入井中,人有求生反应,向文的双手便会不自觉的去攀井壁,这样他的手掌上就会留下擦伤或是指甲里嵌满了井下青苔,可你看,他的手掌干净,除了被花刺到的痕迹并没有别的伤口,这不符合常理。”
霍元晦听罢,给出结论:“所以他是在昏迷的时候,被丢入井中。”
“不错,至于因何昏迷,还需进一步验,甚至剖验。”
古语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都求一个全尸,剖验这一点,很少有家属会同意。
“我同意。”向文自从看见他弟弟的尸体之后就泪流不止,他们年幼丧母,青年丧父,他与弟弟从小相依为命,靠着养花手艺才活到了今日,因为身体不如弟弟强健,弟弟从小什么都让着他,明明他才是大哥却被弟弟照顾的很好。
向文跪下求裴霜:“捕快娘子只要能找到凶手,剖验也可以,求你为我弟弟申冤!”他一定要为弟弟求一个真相。
裴霜也不免为他们的兄弟情动容:“我尽力。”
“张大哥,去厨房说一声让赵大娘做几个白梅饼。”她喊道。
“怎么,你饿了?我这里有烧饼。”张泉热心地掏出怀里的烧饼。
“不是……”她刚想解释。
霍元晦上前道:“刚才你验尸的时候,我已经让赵大娘做了,一会儿就好。”
裴霜睁着大大的眼看向他,不禁腹诽,这厮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成,总能猜到她所想。
但不得不说,有这样一位上官,她省了很多事。
白梅饼做好,赵大娘端着热腾腾的饼上来想分给大家,却被裴霜整盘子端走:“诶,霜丫头给他们留点呀。”
饼烤得香,有不少衙役都正流口水。
霍元晦却是一点儿波动都没有,他相信等会儿,这里的人会一点胃口都没有。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她把白梅饼贴在了向武的尸身上。
“这是什么法子?”
霍元晦淡声道:“白梅饼验尸,自古就有。”
等稍许时辰后,霍元晦又拿来一把红伞递给她。
裴霜接过,红光映照在尸体上,原本不明显的瘀伤都渐渐显现出来。
“找到了,在这儿,你们来看。”裴霜将尸体翻过来,指着背后的几处地方,“你们看,他的脊骨处,脖颈处,都有掐痕。”
在裴霜说的那两处地方,显现了三个手指的指印,留下痕迹的人手指呈爪状,用力在向武的这两处抓了下。
但可能是他手上垫了什么柔软的物品,比如棉布手套,汗巾,手帕等,导致一开始没有在皮肤上留下痕迹。
裴霜戳了几下尸体的脊骨,还没断,但有些不对劲。
“必须得动刀了。”她转身对霍元晦道。
霍元晦立马离她远了两步。
她口含姜片,蒙上面巾,从工具箱中取出了柳叶刀,这是老头特意给她打造的工具,每一件都贴合她的手。
方扬曹虎伸着脑袋想看,霍元晦好心提醒:“别看了,都走远些。”
张泉十分听话,走的老远躲在了柱子后面,方扬曹虎不信邪,非要看。
霍元晦叹了口气,拿着纸笔继续写验尸录,他劝过了,不听的人也没办法。
裴霜手持柳叶刀精准划开尸体的脊背,依次把他脊椎的腰椎骨,胸椎骨,颈椎骨都检查了一遍。
血染红了她的皮手套,血腥味散发出来,她手指一块一块地摸着骨头,淡定地仿佛手下不是人而是一扇排骨。
衙门众人都已经看呆了,方扬曹虎已经跑出去吐了,就不该不听大人的提醒,他俩离得最近,血糊糊的场面……白梅饼什么的,早就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
剩下一些离得远没看清的,也都和张泉一样找了根柱子靠着,仿佛这样才有安全感。
裴霜不仅大刀耍得好,“小刀”也耍得炉火纯青,大家都达成共识,以后万万不能得罪了她,不然死都不知道是死在哪把刀下。
同时也越发敬佩起霍元晦来,这么多年……他们家大人活得艰难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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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他的第三块颈椎骨和第六块胸椎骨处,被人捏碎了,下手的人极其精准,用的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外边看不出什么异样,内侧全断了。”
颈椎骨和胸椎骨被捏断,相当于整个人就瘫痪了,所以向武没有挣扎。
他不是昏迷被人扔进去,是像个瘫痪患者一样,手和脖子都动不了。
裴霜继续检查了下他其他的骨头,肩膀瘀伤处的骨头有点轻微骨裂,这伤其实算很重了,他的左手有几个月应该都抬不起来。不过这和他的死亡无关。
“天呐,是谁下此毒手!”向文一个大男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这法子确实太过阴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亡,却动不了,在水中,口鼻被水淹没,也无法开口呼救,他无法挣扎,意识却是清醒的,只能默默让水没过头顶,感受到冰凉的井水一点点进入自己的肺部,直到无法呼吸。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这人能准确找到这几块椎骨的位置,而且只留下了几个指印,下手相当娴熟,且指力非凡。”
“难道又是什么专业杀手?”张泉猜测道。
“不清楚,在江湖上,还没听说过这样的杀手。”
裴霜觉得不太像杀手,这手法不会致命,向武的死因还是溺水,若是杀手,一把拧断脖子更快速直接。
但谋杀是肯定的,无论如何,得走一趟楼家。
楼家是青梧县的富户,做粮食生意的,现在的当家是楼康盛,楼康盛与妻子沈琳育有一子一女,几年前又纳了个小妾进门。儿子楼青东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五岁时便考上童生得到当时县令的夸奖,又模样俊秀,是众多待嫁娘子的春归梦里人。
女儿楼青汐也是十分出色的,诗文才气不输其兄,容貌秀美,听说楼家还让她参与了粮铺的管理,生意做得也是有声有色。
楼家常在城门施粥接济穷人,在青梧县素有贤名,昔年楼青东与楼青汐这对龙凤双胎降生时大家都说是积善之家的福报。
裴霜他们到楼家时,楼家下人已在门口相迎,很快把人领进了内堂。
向武的尸体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楼家的人猜到衙门会有人上门也不奇怪。
楼康盛坐在右首喝着茶,脸上不见丝毫愁色,倒是沈琳愁眉苦脸,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楼康盛的脸色在看见霍元晦时,终于有了些变化,里面放下茶盏起身拱手相迎:“县尊大人怎么来了,草民懈怠,还望恕罪。”
裴霜见他前倨后恭,估计是没想到霍元晦会因为这件事亲
自走一趟,不由得冷笑一声。
坊间传闻怕多有不实,良善之家,又岂会枉顾人命。
“不必客套,想来楼老爷知道我们因何事而来,废话不多说,烦请将相关的人员都喊来。”
楼康盛连声答应,随后将涉案人员都带了过来,其实也没什么人,楼家声称向武是意外落水,涉案人也只有发现向武尸体的人而已。
发现尸体的是楼家的马夫袁义,同向武一样是楼家的长工,也是向武的同屋,向武本来是和向文住在一起,但因为向文一年前成亲就从楼家搬了出去,袁义就搬了进去,向武为人热心,两人关系不错。
袁义说起向武还是面含悲痛色,不敢相信好兄弟就这么死了。
“我今早起来想打水洗脸,水桶一扔下去就觉得不对劲,往下一望才发觉里面有个尸体,等把人捞上来才知道是向武。”
裴霜问:“向武可有仇家?”
“没什么仇家,他脾气很好,长得也好,大家都很乐意和他说话,就算有什么摩擦,也犯不着杀人呀。”
裴霜又让楼老爷叫了些与向武相熟的人来问话,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话。
凶手如此手段虐杀向武,必定心中恨极,是与向武有仇之人,但从人际关系下手,没有嫌疑人,还需深入调查。
“县尊大人,还有必要调查嘛,就是个失足落井的意外。一个花匠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就该将他尽早辞了!我本想着多赔些钱给他那哥哥,不想他那哥哥拿这事来烦扰您,估计是对钱财数目不满意,无妨,我再多给他一些银子就行。”沈琳突然说话。
霍元晦还没回答,裴霜气不过抢话道:“沈夫人,对您来说,死得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但对向文来说,死的是他至亲的兄弟,他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而且我们有切实证据,证明向武不是失足落水。”
霍元晦:“枉顾人命,非积善人家所为。沈夫人慎言。”
沈琳被裴霜的眼神吓到,略后退了一小步,身后丫鬟扶了她一把,没敢再说话。
楼康盛上来打圆场:“我家夫人只是想尽快解决这件事而已,县尊恕罪。既然有证据,那请衙门接着查吧,我们楼家全力配合,若真有个凶手在家中,尽早查出对我们家也是好的。”
楼康盛比沈琳会说话。
裴霜对袁义道:“带我们去你们住的地方看一下。”
裴霜和张泉等人去查看,霍元晦则是陪着楼康盛喝茶。
袁义前面带路,楼家下人房都在外院,袁义与向武住的房间离周遭都有些距离,在马房旁边,马房气味大,所以住的远些。
向武是伺候花草的,偶尔也会自己沤肥,马粪是很好的原料,住一块儿方便。
单独的几间小瓦房,即使是下人住的,也比外面的农户人家强上不少。袁义和向武住在其中一间,其他几间住了些长工,干什么的都有。
房间很小,一览无余,进门是个小厅,乱七八糟的堆了些工具,有刷马的毛刷,挖泥的小锄头等,再进去一左一右摆了两张床。
左边的干净整洁,被子叠得齐整,枕头放在被子上,床上还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箱子,箱子上了锁,床底下放了几双靴子,有两双生皮钉靴。右边乱糟糟的,被子胡乱堆在床上。
裴霜指着左边:“这是向武的床?”
“对的。他爱齐整,每日早起都要叠被子。”
裴霜看了一下床上的箱子,箱子平平无奇,锁却很精巧,黄铜小锁,婴儿巴掌大,锁芯不是平常所见的扁状的,是十字的。
这把锁怕是比这间屋子都值钱。
裴霜让张泉把箱子带回去,问问向文有没有钥匙。
“再带我去小花园看看。”
袁义照例引路,穿过抄手游廊,走过月洞门,远远就能看见花园里透出的姹紫嫣红,正值春日,花园中的芍药牡丹耀眼夺目,显得一旁的垂丝海棠都不够看。
小花园说小也不小,花的种类也多,一半花团锦簇,一半是栽下的花苗,春天也是播种的季节。
裴霜望了眼那些翻过的土,行列有序,像是向武做的活。
地上栽种了些不知名的花苗有些带着花苞,还没开花裴霜看不出是什么种类。
有一处痕迹很奇怪,那里的土明显是新翻的,看土的成色,可能是昨夜,但不大就一小块,向武死前还在栽种?这么爱岗敬业?
淹死向武的水井就在不远处,也就百步以内的距离。
裴霜走到水井前,水井周围只薄薄垒了一层石头,稍不留神,很容易掉进去。
井边有一道痕迹,像是鞋子打滑所留下的,从表面上看,确实是失足落水。
她抬头,刚想说什么,瞥见月洞门后一个桃红色身影缩回了墙后。
“袁义,你们府里有没有喜欢穿桃红色衣服,眼睛大大的,经常在鬓边簪一朵海棠的小娘子?”
“捕快娘子说的是夫人身边的秋彤吧,您找她有事?”袁义是马夫,府里的人他大多都认识。
裴霜微笑,随口扯道:“没什么大事,刚才看见觉得她手帕的绣花很精巧,想问是哪家店买的。”
“哦,那估计是她自己绣的。夫人身边的小娘子绣活儿都是不错的。”
裴霜没再多言,沈琳派了个丫鬟来盯着他们,是谨慎还是别有目的?
花园边有个假山,假山再往上是个亭子,从另一侧有台阶可以上去,若鲜花盛开时,那亭子就是一处绝佳的观赏点。
有钱人真是会享受,裴霜默默感慨了句。
假山高大,挨着院墙,裴霜问:“后面是谁的院子?”
“是大娘子的,大娘子喜欢花草,所以住在离花园最近的地方。”
“那另一侧呢?”
“是郎君住的凤来轩。”
“听闻楼家的郎君娘子,都是人中龙凤。”裴霜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袁义道:“娘子待人和善,十分能干,城中好几家铺子她接手了后生意越来越好,确实很厉害。”
裴霜纳罕,怎么只说楼青汐?她继续问:“那郎君呢?”
袁义思考了下:“郎君平时不住在府里的,他身子不好,常住别苑温养,我们很少见到他的面。偶有不俗的诗文传出,不过我是大老粗,不懂得这些。”
裴霜才发觉楼家的奇怪之处,楼家大郎楼青东虽素有才名,但好像确实没怎么见他出来走动,除非一些诗文会上,而且当年仅五岁他就考上了童生,却再没参加其他考试。
一般人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楼家生意不交给楼青东,却让楼青汐出来抛头露面,很不符合常理。
但这和案情好像没什么关联,也许楼家就是更看重女儿一点呢。
“里面正在查案,请娘子止步。”方扬的声音传来。
裴霜在花园内查看,让方扬曹虎看守在必经之路。
“各位差爷,我们家娘子有事相问。”说话的是个丫鬟。
裴霜打眼一瞧,一女子梳着凌虚髻,发间簪一支月桂步摇,耳垂上的珊瑚珠子红得鲜艳,熠熠生辉,她左右各站了个丫鬟。
“让楼娘子过来吧。”裴霜放话,方扬曹虎放下手臂,恢复原来的姿势继续当门神。
楼青汐柳眉凤眼,鼻梁高挺,是个英气的美人,她向裴霜行了个叉手礼。
“都说县衙多了个女捕快,今日可算见到了,捕快娘子妆安。”
“楼娘子妆安。”裴霜回礼。
楼青汐笑吟吟的,眼波流转间更显飒爽,裴霜对美人没什么抵抗力,语气不自觉放轻柔:“楼娘子说有事,是指向武的事吗?”
听到向武这个名字,楼青汐明显蹙了下眉,眼中有不明情绪一闪而过:“家中出了命案,总要知道个清楚明白。捕快娘子可有头绪?”
“抱歉,案情还在调查中,恕我不便多言。”
楼青汐脸上有些许失落,裴霜又道:“不过楼娘子兴许能为我提供些线索,可否回答我一些问题。”
“捕快娘子尽管问,我能帮得上一定帮。”
楼青汐邀她上了凉亭,又嘱咐丫鬟上些热茶和点心。
裴霜坐定,一边吃茶一边赏景:“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娘子可有听到动静?”
这捕快娘子好生无礼,是把我家娘子当嫌犯了吗?”在楼青汐左侧的粉衣丫鬟跳出来大声斥责。
裴霜皱了下眉。
“巧燕,不得无礼。”楼青汐喝退丫鬟,她思考道,“您这么问,是向武死在这个时辰吗?这个时辰我已经睡下了,我这院子虽挨着花园,但怎么也隔了堵墙,若非极大的动静,发觉不了什么异常的。”
好聪明的娘子!能从她的问题就能猜到问问题的目的。
“楼娘子知道向武?”
“他是花匠,我喜欢花,也爱养花,将花从一株幼苗养育至盛开,我觉得很有成就感,与他谈论过一些养花之道。他种花时很有条理,何时施肥何时播种,得精准到某个时辰。其余便不清楚了,我与他算不得十分熟悉。”楼青汐回答时就像在慢慢讲述故事。
裴霜轻笑:“方才在堂内,沈夫人言语中透露出有想把向武辞掉,娘子却间对向武种花能力颇为赞赏,怎会有辞工的想法?”
楼青汐愣了一瞬,接着说:“他前几日不小心摔倒压坏了许多花苗,那些花苗都是娘重金买来的,娘有些生气,便说要辞了他。不过经过抢救,那些花苗大半都被救活了。看他将功补过,我便劝娘算了,但娘还是不同意,说他毛毛躁躁。”
“是那一小块吗?”裴霜指着下方花丛问。
楼青汐点头,裴霜了然,若为了将功补过,勤勉些也正常。
裴霜垂下眼睑,似在静静思考,良久,才又开口:“昨夜娘子何时歇下的。”
“和平常一样,看了账本,亥时一过就歇下了。”
裴霜浅笑:“看账本到亥时,娘子果真勤勉。”
“不敢居功,为家里尽些力罢了。”
裴霜又问了几个问题,楼青汐耐心很好地一一回答。
能去的地方都看过,也问得差不多了,裴霜告辞,楼青汐起身相送。
从凉亭俯瞰花园,风光确实不同,裴霜望着花丛,抿唇,各类花草间似乎有序又似乎无序,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楼青汐也看了眼:“他总有些别样精巧的心思,也许要等花苞全开了才看得出来他的用意。再等四五日,便可全开。只可惜……他看不到了。”
裴霜窥她面色,似有悲伤漫上。
两人下了凉亭,绕过假山,踩在花园小径上,裴霜才发现地上铺的都是鹅卵石,心里腹诽了句真会享受。
裴霜还在用脚尖描绘鹅卵石的形状,一抬眼,瞥见一个黑影从墙那边飞过来,直直向楼青汐袭来。
“楼娘子小心!”裴霜身形一动,左手揽着楼青汐的腰,右手挡住那黑影。
裴霜定睛一看,手中接住的东西是个五彩藤球:“害,是个藤球。”
楼青汐理了下有些歪的发髻,淡定道:“多谢裴娘子。”
“没事,你家大郎还喜欢玩这个?”裴霜转着手中藤球,她记得袁义刚才说过,那边是楼青东的院子。
楼青汐浅笑:“哥哥养了只狗儿,是狗喜欢玩。”
裴霜拍了拍手中藤球,正纠结是原路扔回去,还是交给楼青汐,却见一个冷面侍卫从院中出来。
院门打开时,裴霜瞟到了院中的颀长身影,探着头往外看,他似乎不太开心。
裴霜挑了下眉,外面传言也不全是假的,楼家郎君确实玉树临风,蹙眉的样子也好看。
“惊扰娘子和诸位捕快了,方才和狗儿玩闹,没注意力道,扔球用力了些。”
楼青汐说了句:“长明,以后注意些。”
“是,娘子,往后不会了。”
裴霜将藤球扔回去:“收好。”
长明稳稳接住,又行了个礼,退回了院内。
裴霜告辞,霍元晦也被楼康盛送出来。
马车上,霍元晦问:“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裴霜点头:“找到点东西,回去再说。你和楼老爷聊什么了?我看他送你出来时,额上冒汗。”
霍元晦垂眸:“和他聊了下青梧县的粮价。”
“怪不得,你准备吓死他?”
粮价表面是这帮粮商在掌控,实际与官府息息相关。霍元晦才上任是时候就有不少行业行首来上门拜访,其中就有楼康盛,不过他一个也没见。
这帮子行首其实到现在还没摸清新上任的这位县太爷的脾气,“孝敬”要不要送也是一抹黑,只能叫一些人去云来客栈吃饭。
但后来也被裴霜发现了,霍元晦给各家行首都送了个条子,指明不要再这样,大家才安生。
最近粮价没什么波动,霍元晦突然找他聊这个,楼康盛可不得吓死。
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这位县太爷不快。
“随便聊聊。还不是给你留调查时间嘛?”
“那真是多谢霍大人了。”裴霜假模假式感谢了句,随后将与楼青汐的谈话告诉了他。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很合理。但……”
裴霜眉眼弯起,接话道:“太合理了对不对?”
霍元晦颔首微笑,就知道她早就发现了,还故意考他一下。
“她所有的话,都是精心准备过的。等着我的问题。”除了最后看花的时候,楼青汐才表露了些真实。
这位楼大娘子的确很聪明,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向武的死,一定另有内情。
“不过这楼家奇怪的也不止这位楼大娘子,你今天没见到楼郎君吧?”
“不曾。”
裴霜双手抱臂,倚靠在马车车厢:“县令大人驾临楼家,身为读书人的楼青东却没出来相迎,不奇怪吗?他又不是不在家。”
“你见到他了?”霍元晦抓住重点。
“没见面,透过院门看见的。”
赶车的张泉掀起车帘,好奇问道:“诶,楼郎君相貌如何?”
裴霜回忆了一下那惊鸿一瞥:“不俗。”
霍元晦瞬间变了脸色。
张泉继续问:“真的呀,那他怎么到弱冠还没娶妻?”
“你管呢,楼青汐也没嫁人呀,说不准楼家就喜欢自家儿女晚点成亲呢。”
“我还没见过楼郎君呢,只是听说过,连你都说不俗,那应该挺俊的。”
霍元晦有种想把张泉踹下马车的冲动。赶个车还这么多话,该下去走路才是。
“那你看他吧,他好看点。”裴霜朝旁边努努嘴。
霍元晦还在想着换谁来赶车,猛然被夸,脑袋都不转了,许久才找回神志,盯着裴霜看。
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习惯她的直白。
张泉看向霍元晦,又立马收回视线,说说楼青东的事情还行,当面蛐蛐霍元晦他是不敢的。
霍元晦努力压了下嘴角,收回了想踹人的脚:“你真想看,过两日有个诗会,楼青东会去。”
“忙着查案,没空。”
向文还在县衙等他们调查的结果。
裴霜取出在向武床上发现的小箱子:“你可有见过这箱子,可有这把锁的钥匙?”
向文说:“见过,这是我弟弟的箱子,他喜欢把贵重物品放里边,至于钥匙,我这边没有。”
“这把锁是他买的吗?很精巧,哪里买的?”
向文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好像是某日他偶然得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买的。”
“向武有喜欢的小娘子吗?”
向武没什么仇家,排除仇杀,便只有情杀这种可能了。
“应该,应该是有的。”向文挠了挠后脑,细想了想,“去年元宵,他亲手扎了好几盏花灯,出去一趟便没了,我当时调侃他是不是拿去送小娘子,他没反驳,默认了,但这人是谁我不清楚,我问过他,他总说还不到时候。”
“是楼家人吗?”
“大概率是,他不常出门,接触的最多的小娘子,就是楼家的,可能是哪个丫鬟。”
“你这么说,是有怀疑的对象?”裴霜很敏锐。
向文犹豫了下,还是说了:“有,夫人身边的秋彤,我曾看到过她找阿武说话。”
又是秋彤。
问完话,霍元晦让他回家等消息,向文也知道命案不能急于一时,况且家中小儿病还没好,离不得人,只好先行回去。
回去前,向文恳求他们非必要不要破坏向武的遗物。
裴霜答应了。
霍元晦看她脸色,就知道有事:“你听过秋彤这个名字?”
“今天我在看小花园的时
候,这个秋彤在偷看。”她本以为是沈琳派她来探查消息的,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呀……
翌日,镜衣司来提邓安,裴霜带着人去大牢,却没在牢内看到人,她暗叫不妙,冲进去扫开墙角的稻草。
一个一人宽的地道口出现在她的面前,旁边的地上还用炭笔写了字。
“后会无期。”署名,遁地鼠邓安。
裴霜气得捶地,就该把他扒光再丢进牢里。
鬼知道他的挖地工具藏在哪里。
霍元晦闻声赶来,看见她将唇抿得死紧,这是她很生气时常有的习惯。
来提人的镜衣使反而还宽慰裴霜,说这没什么,他们镜衣使每年都要丢个个把人犯。
这些江湖上的能人异士会的手段防不胜防,一时不察很正常。
况且邓安犯的并不是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大罪,即使人犯丢失,也不会怪罪青梧县。
裴霜还是绷着脸:“人犯丢失,是我之过。劳烦转告彭掌使,我定会将人犯抓回!”
镜衣使还想说什么,只见霍元晦摇了摇头:“好吧,有劳裴捕快。”
霍元晦知道这时候不能劝,她有自己的坚持。
镜衣使没领到人犯,在县衙用了午饭便走,临走前,他拉了霍元晦到一边说话。
“彭掌使让我给您带句话,说您托他办的事情已成,让您不用担心。”
霍元晦勾唇:“多谢带话。”
“不敢承大人的礼。”这位镜衣使差点被霍元晦吓死,他无品级,霍元晦七品县令,他可不敢受礼,看来彭掌使帮了霍大人很大一个忙呀。
送走镜衣使后,裴霜疑惑问:“你什么时候托彭掌使办事啦?”
她耳力好,刚才的对话都听见了。
“上次他走之前,托他办的。”霍元晦怕她追问是什么事,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道,“不生气了?”
“还气,不过气也没用,说不定那鼠辈已经蹿出了青梧,别让我再抓到他!”裴霜脸颊鼓鼓,眼神坚定。
霍元晦轻笑,比小时候长进了,以前起码气半天,现在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哄好了。
“嗯,下次再抓他。”他语调上扬。
裴霜听他语气:“你哄小娃儿呢?”
霍元晦眉眼弯起,笑盈盈地看着她,没说话。
他本就生的好看,笑起来更是如三月暖阳,俊逸风华。
裴霜心险些漏跳一拍,笑得这么好看做什么?不过确实比楼家郎君更好看,她眼光是对的。
她慢慢走近,似有话要说,霍元晦屏气侧耳,只听她道:“秋彤是我去楼家问话,还是叫她来衙门?”
最后还是选了把秋彤叫来问话。
初次进衙门,秋彤明显有些紧张。这时裴霜出马,她笑容和蔼,长了张令人信任的脸。
“有人说见过你常与向武说话?”
秋彤连忙道:“你们误会了,我找他只是商量工钱的事,前几日他压坏了花,夫人想辞了他,但工钱还是得结清,我寻他时,他说他走可以,但还想救一救这些压坏的花苗,把花种完再走,这几日不给工钱都可以。我与他私下是没有往来的,不是他的相好。”
“沈夫人亲自过问花匠的工钱吗?”
秋彤神色略有些不自然,说道:“夫人掌内宅事宜,大小事情都会过问的。”
这话就听着有点假了,楼家这么大,大小事情都过问,那不得累死。
秋彤明显在隐瞒什么。
沈夫人想要把向武辞掉这一点也很奇怪,向武在楼家多年,养花一直很好,不至于为了几株花苗就让人家走,这理由太牵强了。
“向武压坏花苗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裴霜当时没细问楼青汐事情经过。
这次秋彤回答就没那么快了,几次欲言又止。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秋彤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其实他摔倒,是我害的。”
“哦?”
秋彤低下头面带愧色,说起那日她端着茶点经过小花园,向武矮着身子蹲在花丛中她没看见人,等她走近,向武猛然站起来,吓了她一跳,她高喊出声,向武也被她的叫声吓到,脚下一滑,这才摔倒压坏了花苗。
秋彤知道那花苗金贵。怕担责任,捂着脸跑走了。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会让夫人想辞了他,我不是故意的呀。”秋彤啜泣起来,“后来我找他想给他钱,毕竟害他被辞,但他没收。也没在夫人面前供出我来,他是个好人。捕快娘子,他的死,和这件事没关系吧?”
秋彤生怕自己害死了人。
“只是想弄清楚,随意问问,你不用紧张的。”裴霜温柔的话语让秋彤渐渐放松下来,“没事了,我要问的已经问完,你可以离开了。”
秋彤似乎不相信那么简单就能让她走:“我真的可以走了吗?”
“真的。”
她行了个礼告退。
后堂里的霍元晦缓步出来:“她没说实话。”
“嗯,我还没问,她就反驳了。向武的相好不是她,但她可能知道是谁。沈夫人也不对劲。”裴霜坐下翘起二郎腿,喝了口茶。
“沈夫人待在内宅,获取她的动向,很难。”楼家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霍元晦只能让人在宅子外盯着。
裴霜叹了声气:“楼家的人,个个都不简单。”
秋彤回府,沈琳早派了丫鬟在门口等着她的消息,两人一刻不停地进了屋。
沈琳紧张问:“衙门都问什么了?”
秋彤把裴霜问的和她怎么答的都说了一遍:“放心吧夫人,都按您吩咐的说了,不会有问题的。”
“没再问些别的?”沈琳捏着手绢。
“没有。”
沈琳听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渐渐放松下来:“那就好。”
随后赏了秋彤一个鼓鼓的荷包,沈琳道:“你做的很好。”
秋彤谢过她赏赐,喜滋滋的。
但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张泉几人去打听那把锁的事情了,正在挨个走访锁匠铺。
等到日暮都没什么消息,霍元晦让他们别气馁,明日接着找。
案子推进不下去,饭还得吃,两人一向是回云来客栈吃晚饭的,不管多晚,云来客栈总有温热的饭菜。
小伍子在门槛上打盹,见他们回来,赶紧起身:“姐姐和郎君回来啦,饭菜都热了好几轮。今儿怎么这么晚?楼家那案子那么难吗?”
裴霜看着他把菜都端上来:“小孩子家家的别打听那么多。”
小伍子不服:“我今年十五了,不是小孩。”
“嗯,大小孩,一边玩儿去。”
小伍子知道案子没破之前不能透露,就是和他们打趣。
裴霜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菜,余光见小伍子还等在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放下碗筷:“有什么事情就说,和我还吞吞吐吐的。”
“姐姐怎么知道我有事?”
霍元晦代替她回答:“你今日没有回那张凳子,一看就有事。”
小伍子是跑堂,有张专属的小凳子用来歇脚,做完事,他就回凳子坐着。
小伍子开口道:“姐姐,小十一被欺负啦。”
“怎么回事?谁敢欺负我裴霜罩着的人?”裴霜一拍桌子,有些生气。
她在这条街上是孩子王,认她当老大的孩子不少,大大小小的一连串,她就给每个人按年龄编了号,小十一今年才十岁,但他娘生他时,在肚子里憋了太久,孩子生下来,说是脑袋憋坏了,没别的孩子好使,别人一遍就会的东西,他要教十遍,他家一直想办法在治病,日子过得不容易。
“唉,几天前的事情了,不知道是谁,还是我去找十一玩,无意中看到他身上有红痕,才知道他被欺负的。他说没看清那人的脸。”
“怎么早不说?”
“你们不是忙嘛,我想着等你们不忙的时候说,可今天,我又看见他身上有新的红痕,十一还说身上疼。”
“再忙也能有时间处理这事。”
“事情不分大小,十一也是青梧县的子民,我这个父母官就能管。往后遇到这种事,尽管来告诉我和你姐姐。”霍元晦没有责怪他,只是提醒他正确的做法。
小伍子点点头
表示知道了。
两人吃饭的速度加快,吃完就去十一家里走一趟。
小伍子跟着一起去,十一爹娘看到他们上门,急忙就想下跪。
霍元晦与裴霜一把就将两人托住了。
“莫要行大礼。我今日没穿官服,只是作为十一的哥哥来此。”
裴霜道:“大叔大婶,可别这样,和往常一样就行。”
她也没寒暄,直入正题道:“听说十一被欺负了?具体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没看清欺负人的模样,他是从背后偷袭的吗?”
怎料一提这事情,十一爹娘一口否定:“没有没有,我家十一很好,没被欺负,没事。”
小伍子跳出来道:“我明明看见他身上有伤痕。”
“那是他自己挠的,反正我们家十一没事,霜丫头,大人,没别的事情就不送了,天色已晚,我们要歇息了。”
“哎——”回应裴霜的只有关上的门板。
裴霜还想拍门,却被霍元晦阻止:“你拦我干什么?他们反应不对,肯定有问题。”
霍元晦压低声音道:“他们既不愿意多说,必然有不说的理由。”
“可是十一都受伤了,不管因为什么,他们都不该瞒着,我一定要问清楚,他们嘴没那么严,细问肯定能问出来。”裴霜执拗劲上来,想继续敲门.
霍元晦抓住她手腕。
“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他们不想说,就是不想闹大,你这样敲门,旁人都看着,他们更不会说的。”霍元晦继续劝道。
裴霜扫视了一圈周围开门探头出来瞧热闹的。
“葭葭。”他一般不喊她小字,语气透露出阻止的意味。
裴霜犹豫了下,还是止住念头,先回了客栈。
小伍子憋了一路的话,终于噼里啪啦全说出来:“我亲眼见到有红痕的,就是被人掐的,十一也说身上疼,怎么可能没事呢?”
“他们不愿说,我们只能暗中调查。” 裴霜刚才有些上头,现在冷静下来,朝霍元晦道,“你是对的,不能闹大。闹大更难调查出原因。”
可她想不通,十一爹娘是很爱他的,并不因为他是个特殊的孩子就不喜欢他,反而还一直想办法给他治病。
霍元晦分析道:“十一是最近才受伤的,那说明事情是最近发生的,小伍子,你知道十一近来有去过什么陌生地方吗?或者有什么陌生人到他们家里?”
“没听十一提起有什么陌生人啊。”小伍子愁得五官都挤在一起,忽然眉毛一挑,“哦,我想起来了,十一说最近去过玉卢观请灵凡真人赐福治病。”
十一的病裴霜找酒师父治过,酒师父说这病是治不好的,除非大罗金仙在世。十一爹娘似乎是受到这句话点拨,这两年从求其问药转了念头变成求仙问道,对此裴霜劝过但没用,也就随他们去了。
“玉卢观是什么地方,怎么没听说过?”
“玉卢观啊,我知道。”郦凝枝见他们这么晚还不睡出来看看,“本都快废弃的道观了,一年前来了个灵凡真人,听说很灵,什么赐子赐财运消灾,都行。”
客栈里人来人往的,郦凝枝又喜欢找人聊天,知道的消息很多。
什么赐福赐运,一听就知道不靠谱。
“青梧县也有这种招摇撞骗的神棍了?”裴霜嗤之以鼻。
郦凝枝小声道:“这话你可别在外面说,要被人打的。”
还不确定玉卢观和十一的伤有没有关联,眼下向武的案子还没有解决,十一的事情只能暂且搁置。
裴霜让小伍子和小伙伴们盯着十一家,如果再去玉卢观就赶紧去找她。
翌日,天气晴朗太阳当空却不是十分猛烈,微风阵阵,宜集会。
青梧县的这场诗文会算是一年到头最大的一场,不年不节,定下这日子是因为青梧县第一个考上进士的人,做了官后衣锦还乡,与众位读书人组织了一场集会就在今日。
往后几年又有读书人在这个日子集会,一年又一年,于是就留下了这么个传统,集会也越来越盛大,远近有些名气的读书人都会来参加,还有几位大儒做镇。
这次集会的地点在桐间别苑,是楼家提供的地方。
张泉扯了扯身上的长衫,踌躇道:“这能行吗?我怎么看也不像个书生吧?”
裴霜一身男装打扮,手拿玉竹折扇,俨然一个清俊小郎君,她拍了一下他的背:“别心虚,直直地走进去就行,你不说,谁知道你不是。”
因为铜锁一直没有消息,裴霜不得不再找寻别的线索,从向文那里得知他们两兄弟也负责这桐间别苑里的花草养护,当即就想来这里看看。
这是楼家的地盘,要进必须经过楼家人的同意,但不巧今日要举办诗文会,楼康盛让他们明日再来。
可别处都没有线索,好不容易有新线索,裴霜怎么可能坐得住,乔装打扮一番,拉着张泉就来了。
只是当她看见进门的人手中都拿了个请帖时,脸上难得出现了尴尬的神情。
也没人和她说要请帖呀。
“妹子,咱们还是走吧。”张泉觉得他还是继续去找锁匠铺比较适合他。
裴霜:“不是说好了一起嘛,你要临阵脱逃?”
“可咱又进不去?”
裴霜瞥了眼高高的院墙。
张泉与她共事了这么久,基本也能看懂她的一些意图:“翻墙,不太妥当吧?”
“那不然呢?线索不等人。而且,你不想见见楼青东吗?”
张泉估量了下:“不想,你不是说没大人好看吗?还是明日再来吧。”
裴霜正打算指责张泉抛弃队友,忽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这当门神?”霍元晦一身月白绫罗暗花儒衫,清隽贵气,颇有脱尘之感。
“你怎么也来了?”裴霜没听他说要来诗文会呀。
霍元晦晃晃手中的请帖:“受邀而来。”
她差点忘了,他是县令,肯定受到了邀请。
裴霜一把夺过他的请帖,有些强盗做派:“有请帖不早说。”
“你也没问。”霍元晦淡淡道,“你们来这不会是为了楼青东吧?”
张泉果断选择出卖裴霜:“对,裴霜非拖着我来,大人,我走了,我还要去走访几个锁匠铺呢,很忙很忙。再见。”
裴霜指着张泉奋力奔跑的背影,嘴里想骂的话都还没骂出口,最后只能悻悻说一句:“哼,没义气。”
“不过我发誓,才不是为了楼青东,只是查案。”
霍元晦看她认真举了三根手指做发誓状的模样,不由得浅笑出声。
“行了,进去吧。”
裴霜立马转了情绪,脸上挂笑:“大人英明!”
有了请帖,两人顺利进入桐间别苑。
桐间别苑就是楼青东温养的别苑,一年有三百天都住在这儿。
别苑假山堆砌,池塘清可见底,还有几尾锦鲤游动。当然也少不了各色花草,这里的花草种类和楼家小花园内的基本一样。
只见院中三三两两聚做一堆,有人喝酒有人品茗,有人诗兴大发,提笔便作诗。
裴霜没顾上那些文人才子,一头钻进花园。
霍元晦在池塘边栏杆处找了个位置坐下,旁边还贴心地放了鱼食,他拿了些鱼食,随意投喂着,余光一直在花园中的那个身影上。
不一会儿,裴霜回来了,衣角边还沾了些黄泥花叶,她大咧咧地掸着衣服:“这里的布置和楼家小花园有些相似但又不尽然相似。”
“有发现吗?”
她摇头,一脸失望:“没有。”
裴霜开始环视四周,她秉承着来都来了的理念,顺便看一眼楼青东。
霍元晦捏着手中鱼食,眼都未抬道:“西南方八角亭。”
裴霜望过去,八角亭八面都被围上了轻纱,微风拂过素纱,亭中人影若隐若现。
诗会还请了大儒作镇,由大儒出题,诸位学子应答,偶有题目被送进亭中,不久后便拿着作了诗的宣纸出来。
不少人都对亭中郎君所作的诗词赞叹不已。
“好诗,楼郎君高才!”
裴霜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顺手从他摊开的掌心中抓了把鱼食开始喂鱼:“这些素纱是做什么的?”
“听说楼青东有不能见风的病,这些年参加诗文会,都是这样的,以轻纱遮面。”
“每次都这样,那岂不是没人见过他?”如果没人见过他,不会有代笔之嫌吗?
“也不是,诗文会结束的时候,楼郎君会
出来拜谢大儒。”
大家已经习惯了,所以没觉出不对。
“你不去凑热闹?”裴霜抬了抬下巴。
若说才气,谁能与他匹敌?
霍元晦勾唇浅笑,反问:“你不是想见见楼青东吗?”
“等结束了自然就能看到了,闯进去,不太礼貌,而且还有人守着呢。”裴霜视线瞥了眼八角亭外的那个人。
是在楼家见过的侍卫,楼青东的贴身侍卫,那日裴霜就发现这人武功不低。应该是楼康盛特意找的高手,大户人家养几个高手不足为奇。
诗文会对裴霜来说是很无聊的,之乎者也听多了她眼皮子就耷拉上了,靠着柱子差点睡着,在她快与周公相会的时候,终于接近了尾声。
楼青东从八角亭中走出来,左后方跟着长明。
裴霜瞌睡跑走不少,总算看清楚了,兰芝玉树,眼神澄澈,她很少看见如此澄澈的眼神,只是却没有了那日惊鸿一瞥的感觉。
“如何?”
裴霜觉得他问得有些阴阳怪气的。
楼青东恭恭敬敬给大儒们见礼,又对诸位读书人笑得欢喜道:“大家随意,我先失陪了。”
裴霜没回话,眼神看得却不是楼青东,而是八角亭。八角亭里走出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急匆匆地逆着人流离开。
裴霜认得其中的丫鬟,是那日呵斥她的巧燕。楼青汐的丫鬟,为什么会在楼青东身边呢?
霍元晦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认识?”
裴霜仔细想了下,发觉那个小厮也不太对劲,粗布的衣服下,似乎掩着一件长衫。
再看那人身形,裴霜对那个小厮的身份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一起去看看,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场面呢?”裴霜偏了下头。
霍元晦欣然答应。
走到无人处,小厮与巧燕左右看了下,确定无人才敢放声说话。
“娘子,明明是您写的诗文,却是大郎君得了名,奴婢替您委屈。”即使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但巧燕还是想说。
因为她看得出来,她家娘子是不太开心的。
巧燕面前的这位“小厮”正是楼青汐,她手心微微攥紧,她也不甘心,可不甘心就能不这么做吗?
楼青汐想起爹娘的话,字字句句都是楼家的脸面,楼家的郎君必须优秀,楼家的秘密不能暴露……
楼青汐闭了闭眼:“慎言,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要是让爹娘知道,仔细你的皮。”
楼家还是楼康盛的一言堂,巧燕一个丫鬟最多也只能抱怨两句。
“这些诗奴婢这就拿去烧了。”巧燕抬了下袖口,袖口露出纸张的一角。
“嗯,老规矩。”
巧燕正要放下胳膊,倏地见头顶一道身影闪过,袖中一空。她瞟见男人衣衫,以为遇到了歹徒,正要大声呼喊。
裴霜一手轻摇折扇,另一只手拿着纸张,嘴角带着笑:“巧燕小娘子,楼娘子,莫要慌张,是我。”
两人看清楚裴霜的脸,刚放松下来的心又在看见她手中的纸时高高提起。
“楼娘子,这副打扮是作甚?”
楼青汐表面还是装着镇定:“裴娘子不也是男装示人?”
裴霜展开宣纸:“我是为了查案乔装,楼娘子又是为何呢?”宣纸缓缓打开,里面的写的东西,果然和她猜的一样。
“这首诗,不是方才楼郎君作的那首吗?只是这字迹,怎么是楼娘子你的?”
诗文会会把写得好的诗文挂出来,裴霜刚才看见过楼青东的字,与这纸上的字迹,有些相似但明显看得出来是两个人写的,这副更秀气一点,应该是女子所写。
楼青汐脑中飞速思考着该怎么回答才能圆过去,但身后霍元晦的话让她完全没了说谎的必要。
“楼娘子,若是我们看错,不如请外边诸位来分辨一番?”
“别!”楼青汐阻止,秀眉紧皱,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思考对策,最终叹了一口气。
无论何种借口,仿佛都逃不过这两人的眼睛。
楼青汐长吸一口气,做了决定,向两人行了个礼:“此事事关我楼家秘辛,还请两位移步屋内。”
巧燕扯了扯她的袖子,还想阻止,楼青汐朝她摇了摇头。
屋内,楼青汐脱去小厮的粗布外衫,里面露出的衣服和楼青东那一身一模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了然这障眼法是怎么回事。
透过轻纱看八角亭里,本就如雾里看花,他们又是龙凤双胞兄妹,楼青汐换上一样的衣服,众人就难辨真假了。
裴霜不懂,问出自己的疑问:“即便你兄长长大后无才,也不会影响楼家的生意。为何非要你代笔?”
霍元晦缓缓道:“我记得楼青东考上童生那年,楼家顺势推出了一种神童米,说吃了这米便能和楼郎君一般聪慧,要价奇高。”
“霍大人说的不错,就是因为这神童米。”楼青汐顿了顿,说出楼家隐藏了十多年的秘密,“哥哥五岁时外出游玩,发烧了却没有及时请到大夫,烧坏了脑子,命虽然保住了,可神智却停留在了五岁的年纪,他神童之名流传甚广,家里生意因为神童米更上一层楼,又岂能传出神童出事的消息,于是将此事瞒了下来。”
这一瞒就是十多年,楼青东智商只有五岁之事,就连楼家内部也鲜有人知,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来圆,如今虽然神童米已经不卖了,但楼青东的才名还是得继续装下去。
幸好楼青汐才学不错,楼青东又自小聪慧,装个样子还是会的,所以这么多年才没有穿帮。
裴霜想起那日的五彩藤球,那明显是个童玩,尺寸也并不适合小狗玩耍,况且她并没有在院中发现狗的痕迹。若是楼青东在玩,那就对上了。
“这些年已经有意让哥哥参加的次数减少了。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发现了,这或许是命吧。”楼青汐说完了如释重负。
楼青汐忽然起身下跪:“还请两位保守秘密。青汐在此拜谢!”
裴霜连忙托住她的手臂,眼前被一道金光晃了下:“不必行此大礼,我们会保密的。”
“多谢二位。”
桐间别苑的诗会散场,楼青汐离开得悄无声息。
向武的事没查到线索,楼家的故事听了一大堆。
但裴霜不仅不失落,反而还兴冲冲的,一回衙门就通知找锁匠铺的人,不找锁匠铺,找金银楼首饰铺子。
霍元晦略一思忖,猜测道:“你在楼青汐身上发现了什么?”
裴霜笑而不语,卖了个关子。
找对了方向,这次很快就有了消息。
消息来源于城中最大的珠宝首饰铺子琳琅阁,裴霜带上箱子立刻赶到了琳琅阁。
琳琅阁出过一款首饰项链,吊坠模样是个小锁。
裴霜把两个锁都拿在手里端详:“外表是一样的,琳琅阁这个是纯金做的,虽有锁孔却只是个装饰,锁扣也是焊死的,没有锁东西的功能,而向武这个是黄铜做的,锁扣锁芯可以转动,真的是一把锁。”
霍元晦:“有人特意照着这个首饰锁做了个真锁。”
琳琅阁掌柜候在一旁,裴霜问他:“这个也是你们这儿做的吗?”
掌柜盯着黄铜小锁看了一会儿:“样式是我们这里出的,不过我们这都是打金银的师傅,会打黄铜锁的师傅恐怕只有王老师傅了,可是他年岁已大,去年已经回乡了。”
“那没有定做记录吗?”
“我们这里定的都是金银首饰,这个怕是王老师傅私下接的活,不过店里的账的。”
不过账,便不知道买家。
裴霜眼里的光一下暗下去,刚找到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吗?
她不死心继续追问王老师傅的地址,得知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快马来回起码五天,而且也不一定能找到买家。
“王老师傅的徒弟赵师傅现在还在我们店里,兴许他知道呢?”掌柜的话犹如天降甘霖,真是峰回路转。
喜悦重新漫上来,裴霜道:“快请快请。”
第22章
赵师傅被请来,一看那黄铜小锁就说认识:“这是师父的手艺,大概一年前吧,有位娘子找师父定做了这个小锁,说是外表要和我们卖的这件黄金锁一样。但要做成能用的锁,师父没打首饰之前,曾做过两年锁匠的学徒,这活在青
梧也也只有他能做。”
“可还记得定做的人是哪家的娘子?”裴霜追问。
赵师傅却摇头:“不知道,来人没说名字,但这小锁造价昂贵,想来是个阔气的人家。”
裴霜问:“能打开这锁吗?”
“可以,我能做出钥匙,但需要时间,大概两天。”
“好,那就劳烦赵师傅了。”
裴霜将箱子给赵师傅之后问掌柜:“卖这款黄金锁的记录可有?”
“这个有的。”掌柜连忙让人去把账册拿来。
霍元晦看东西的速度比她快,率先找到了个熟悉的名字——楼青汐。
裴霜只是为了确认,她今天在楼青汐脖子上看到的项链就是这个黄金锁,于是她才想到这原来是件首饰。
那位定做锁的阔气娘子是谁,似乎没什么悬念了。
张泉很高兴:“是不是要审一审楼青汐?”
裴霜立马给他泼冷水:“就算是黄铜小锁的楼青汐的也不能证明什么,她完全可以说是向武捡的或者偷的,这又不是什么私密的东西。”
张泉蔫了:“那这线索,岂不是无用?”
霍元晦说道:“至少两天后我们能打开箱子。”
大人真会安慰人……
然坏消息似乎不止这一个,府衙里有人来报,说是城外玉卢观出了人命。
“死的是何人?”
“玉卢观的道姑,灵凡真人。”
灵凡真人?!
裴霜前两天才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号,这就死了?小十一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调查。
一行人赶紧出了城去向玉卢观,观内聚集了大量百姓。大多数都是冲着灵凡真人来的香客,得知她死了,哀嚎一片。
“灵凡真人这一死,我家小儿的病该怎么办呀!!”
“昨日求的符灵凡真人还没给我呢,我的银子呀!”
“哪个杀千刀的,灵凡真人这么好的半仙,就这么没了。”
见官府人到来,百姓们异常激动,直呼一定要找到凶手,严惩不贷。众人群情激奋,都是真情实感。
裴霜讶然,不由得问来为他们引路的道长:“这灵凡真人当真如此灵验?贵派有如此高人,怎么才来青梧县?”
引路的道长法号义朋,已年过四十了,他道:“灵凡尊长并非本派中人,乃是一年前游历至此,来此借宿。其实这观中本也就我和师父两个人了,灵凡尊长来之后,帮大家消灾解难,观中才有了些香火。师父似是见观中好转,灵凡尊长来了三个月后,便仙去了。”
“所以观中只你一人?”
“不是,还有灵凡尊长的徒弟,妙玄。”
“灵凡真人真的这么灵验吗?”
义朋道长说起这个脸上浮起自豪:“别的不敢说,尊长治病的本事绝佳,一碗黄符水下去,小病全消,大病也能好一半。”
黄符水能治病?裴霜是不信的,霍元晦深谙医理,更是不信。
说话间,裴霜看到后院中白布盖身的尸体,旁边跪着个披麻戴孝的妙龄女子,想来就是妙玄了。
裴霜掀开白布,灵凡真人年纪并不是很大,三十多岁的模样,尸体颈椎错位导致头部歪斜,眼睑半闭瞳孔散大,角膜像蒙着一层薄雾,颈骨断裂,皮肤处无明显破损,但皮下有瘀血,颈处形成深紫色环状瘀痕。
若忽略她的死状,柳眉樱唇,看容貌还颇有些风韵,这身道袍更衬得她清丽出尘。
死因很明显,是被人捏断颈骨而死,裴霜仔细检查在她脖颈左右两边都发现了指印。
尸体已经出现尸僵,但还没出现淡紫色尸斑,说明她的死亡时间超过了六个时辰没超过十二个时辰。
“谁第一个发现的尸体?”
妙玄揉了下哭红的眼,吸了吸鼻子道:“是我和义朋师兄,早上我给师父送朝食时,叫了很久没人应门,推门也推不动,便将朝食放在了门口,先去做早课了,只是做完早课回来看见朝食还在门口,就感觉不对劲了。叫了义朋师兄来把门撞开了,谁知一开门就见师父仰面躺在床上,被子也没盖好,口歪眼斜的。”
“昨夜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辰?”
“约莫子时,师父每日卯时三刻醒,子时睡,基本都是这个时辰。”
灵凡在子时还是活着的,那她的死亡时间基本可以确定在子时后丑时前。
裴霜来到灵凡住的屋内,窗明几净,檀香袅袅,屋子里很齐整干净,书柜上放了些书,床上挂着拂尘,被子胡乱地散着。
“她当时的死状如何,描述地再清楚一些。”
裴霜让张泉躺在床上,要妙玄照着摆一摆,妙玄将被子翻开拉到张泉的腰间,侧着躺一些。
裴霜发觉这像个正在起床的动作,灵凡应该是在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正打算下床时,被人扼住了喉咙,凶手捏断她的脖子后,顺势一推,灵凡倒向后面的床铺。
“你住在哪,有听见声音吗?”
妙玄摇头:“我就住在隔壁屋子,没听见任何声音,都怪我,我睡得太死了,呜呜……”她哭起来。
方扬曹虎检查完门窗回来:“门窗都是锁了的,断裂的门栓也没什么异常,这还是桩密室杀人案?”
两人不禁都愁起来,向武的事情都没解决,又来一桩密室杀人案。
“不是密室。”霍元晦指了指上面。
裴霜抬眼,发觉有丝丝阳光从瓦片间隙渗进来。
她立马跑出去,撩袍,一个旋身上了屋顶,玉卢观的屋顶年久失修,屋顶上到处都是青苔的痕迹,她巡视一圈,忽然蹲下身,揭开面前的几块瓦片。
阳光倏然射到屋内霍元晦的脸上,他退后一步,光线直射到地上,留下了一个光斑,他抬头,透过瓦片看见裴霜的眉眼:“有发现吗?”
“有,这几块瓦有被动过的痕迹,旁边的青苔都被踩掉了,还有个模糊的脚印。”裴霜还发现,这屋顶好几处都有这样的痕迹,只是这处最新。
脚印算是重要证据了,她赶紧拓在了纸上。
所以凶手从屋顶进入,杀了灵凡之后,再从屋顶出去,盖好瓦片,这简易的密室杀人就做成了。
这手法算不上高明,但若遇上眼神不好,脑袋不灵活的官府中人,也能唬人。
灵凡起身可能是因为并未熟睡,被凶手进入的声音吵醒,妙玄没有听到声音,说明在灵凡还未开口呼喊之前,凶手就动手了,凶手动手很干净利落,基本没有犹豫,就是冲着杀人来的。
灵凡在青梧县甚至周边县城名声都很好,可以说大家都是求着她办事的,谁会希望她死呢?
症结估计还是在她接触的人身上。
“这些日子,哪些人来拜见过你师父,可还记得?”求见灵凡真人的人不少,但就是因为太多,灵凡真人只见有缘人。
“我都有记在簿子上,稍等一下我去取来。”妙玄跑回了房间,一会儿又回来了。
霍元晦打开簿子一看,何人何时来拜见,簿子上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记得倒是清楚。”
妙玄被夸略红了下脸:“我记性不好,被师父骂了许多次,便偷偷想了这个办法,师父都不知道的。”
霍元晦发现这本子上最早记录的时候是两年前:“你是两年前跟着你师父的吗?”
“是,家乡遭了灾,家里人都没了,幸得师父相救,入了知天教。”
知天教?这是个什么教派?江湖上乱七八糟的教派很多,有不知道的也正常。
“师父道法能通天,受三清祖师点化,来降福于世人,这两年,也救了不少人,是大慈大悲的善人,大人,求您找出凶手,让师父能够瞑目。”
霍元晦翻看着簿子,发现了个熟悉的人名,手肘怼了怼裴霜。
“是十一和他爹娘。”
“不止。”霍元晦又翻了一页,裴霜瞪大了眼,明显一惊,
居然有楼家人的名字。
冷静下来想想又不奇怪,灵凡真人名声在外,楼康盛和沈琳带着楼青东来求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真的能治好,对于楼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她指着楼家的记录问妙玄:“还记得这户人家来的都有什么人吗?又是谁要治病?”
妙玄点头,她记得:“这家人阔气,来了两驾马车呢,说是来给自家女儿求姻缘,却偷偷带了个郎君进内堂,那郎君模样生得很好,可惜啊,是个痴儿。”
“何以见得?”
“他看着与常人无异,但张口便喊娘亲,抱着妇人撒娇,犹如稚童,手中拿
着五彩藤球把玩。我端茶时不小心撞了那位郎君一下,郎君还笑眯眯地唤我姐姐,说‘东儿没有被撞疼’。”有这个小意外在,妙玄记得很清楚。
这描述,确是楼青东无疑。
“你师父将人治好了吗?”想也知道没有,不过裴霜还是要问。
“师父说,那郎君五岁时被邪祟上身,年岁已久,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将邪祟完全去除,但施术数次再辅以丹药,能将邪祟去除个七七八八。神智恢复个七八成没有问题。”
裴霜狐疑:“你师父真能做到?”
“那是自然。”妙玄对她师父的本事很是自信,“那郎君才来一次,神志便清明不少,见到我也不唤姐姐了,唤我妙玄真人。”
裴霜眯着眼睛,小声与霍元晦咬耳朵:“医术能做到这样?”
“我没看见过楼青东,不知道他病的具体情况,也许能治。”霍元晦还是不信什么术法,若楼青东真的恢复神智,那可能也是因为以前的医师没找对方法,而灵凡恰好用对了方法。
“你知道施术需要几次吗?”
“师父说过是十次。”
霍元晦翻看了簿子上的记录,楼青东已来过九次,前几次来时,都相隔了十天左右,最后一次来的记录,是三天前。
第23章
裴霜搜查了下灵凡的屋子,在柜子里找到几个小瓷瓶,瓷瓶颜色各不同,里面装了些药粉,还有一套银针又在床头翻到一个摇铃,几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和一本《天知教义》,书架上还有些书,种类很杂。
裴霜把药瓶递给霍元晦检查:“都是什么药?”
霍元晦发现基本都是一些补药,有活血化瘀的,有固本培元的,算不上十分有疗效,但也吃不死人,还有一瓶是麻沸散。
只有在闻到墨绿色小瓷瓶时,凝神许久。
“你发什么愣,这瓶是什么?”
霍元晦掩嘴悄声说:“摄魂散。”
什么?!!裴霜暗自心惊。
摄魂散在江湖上已绝迹多年,裴霜听老头儿说起过,当初有个医师无意中制出了摄魂散,本是用于治疗失心疯的,后来被歹人利用,利用摄魂散来控制人的心智,作恶于世间。
医师不愿自己制的药害人,便毁了制作摄魂散的方子,以及使用摄魂散需配合特殊方法。要制作摄魂散极其困难,再加上需佐以方法,于是渐渐摄魂散控制人心的人也就没了。
如今居然重现江湖吗?
霍元晦挑出一些药粉化于水中,慢慢观察,确定道:“纯度不高,效力估计只有三分之一。”
还好,看来这制作摄魂散的人并没有拥有完整的配方,效力不足,最多只能让人晃神,对于心智坚定的人来说是没有用的。
裴霜拿着药瓶问妙玄:“你师父给人吃的就是这些药吗?”
“效用不同,红瓶是长命丹,服之可延年益寿,蓝瓶是祛灾水,敷之可消灾解痛,这墨绿色瓶子里的最厉害,我师父轻易不给人用,名为知天散。”
裴霜在等她说效果,但等了一会儿妙玄似乎没有接着说的打算,于是追问:“怎么不说什么作用?”
妙玄思考了下:“不是不说,用了知天散的人,千人千体验,思念亡者之人能通鬼神见亡人,腿瘸之人一下可站起来,不孕之人回去便有了孩儿。”
裴霜算听懂了,总之就是对什么都有效,求什么来什么。
当然这些药也不便宜,知天散用一次就是一百两,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其他的药一次最低也要十两银。
在青梧县用过知天散的,屈指可数,楼青东用得次数最多。
裴霜觉察出了不对:“按你的记录,所赚的银钱应该还要多得多,怎么你师父这里只有几百两存银,还有,你们收拾包裹,是要去哪?”
屋子里的东西基本都被收起来了,明显是要出门的模样。
“钱都被师父寄给师叔了,制药需要银钱,我师父是不会制药的,但师叔会,前几日师父接到了师叔的信。之后就通知我收拾行囊,说是明日启程去通州府找师叔。”
“为什么突然打算离开,是你师叔出什么事了吗?那封信在哪?”
妙玄表示:“师父说我们在青梧县待得够久了,缘分已尽,也到了离开的时候,再加上师叔诚心相邀去通州,至于信在哪,我不清楚。”
刚才搜查房间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信件。
明日启程?就是说灵凡是并没有打算给楼青东施完术再走。
霍元晦在裴霜问话的时候,已经翻完了那本《知天教义》,里面详细记载了知天散的用法,需混入水中使人喝下,再点燃檀香,手持摇铃轻晃三下,铃响三声,重复三遍,待铃响九次,人就可以被控制。
其实就是利用摄魂散乱人心神,被施术者就会乖乖听从施术者的指令。
楼青东有好转不过是假象,是灵凡控制着他讲话,对于他的病情毫无帮助,所以灵凡必须在最后一次施术前离开。楼青东这一单,应该是灵凡骗的金额最大的一次,捞把大的就跑,非常符合骗子的行为。
至于那个师叔是不是真的有邀请她们去通州,谁知道呢,都是灵凡一个人在说。
霍元晦举着书问:“你看过这本书吗?”
妙玄摇了摇脑袋:“没有。天知教众入门三年才可修习术法,我天资不够,师父说我要五年才行。”
裴霜挑了下眉,这说法也信,这小娘子真好骗。
“你就没怀疑过?”
“怀疑什么?”妙玄睁着大眼睛,眼里满是天真。
裴霜一时语塞,妙玄被她师父忽悠得不轻。
离开时,把灵凡真人留在屋里的东西都带走了,裴霜还顺便叮嘱义朋道长,多照顾些妙玄,这么傻的姑娘,还是在道观里好好待着吧。
霍元晦让衙役们按照妙玄的簿子,依次走访这些用过药的人。
至于十一那里,他打算亲自去一趟。
才分工完,霍元晦在屋里找了一圈,没看见裴霜:“她人呢?”刚才还在这儿的。
还在记录的蒋主簿停下笔:“应该在殓房。”
霍元晦起身便出了屋子,往殓房去了,蒋主簿轻摇头,这两人还真是冤家,一刻不见都要找的。
殓房门口简易地支了个棚子,有了方寸阴凉,裴霜就坐在棚子下,她一手托腮,暖橙色的夕阳将她的发丝也染成金黄,阳光勾勒了她的侧颜,连脸上的小绒毛也清晰可见。
她视线落在手中的几张纸上,但眼神没有聚焦,眼皮子都快耷拉下来,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正在与周公做斗争,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霍元晦倚在廊柱旁,无意识勾唇,静静地望着她。这些日子她的神情一直紧绷,向武的事,灵凡的事,都够折腾的,累了也是应当。
他转身欲走,不想打扰她的片刻休息,可她的脑袋却一点点往下坠,像只困倦的鸟儿,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往前一栽——
裴霜骤然惊醒,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还没从睡梦中抽离,眼前的俊颜非常熟悉,同时感受到有只温热的手掌托着她的脸颊。
“差一点,你的脑袋就要多个包了。”
裴霜的脑袋赶紧离开了手掌,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口水:“我脑袋结实得很,就这桌板,才不会磕出包。”
“是我忘了,起码也得是黄花梨做的。”
“霍元晦,你又翻旧账!”其他事件她可能记得没那么清楚,这件事她记忆深刻,因为是第一次练功轻功时,没控制好内力,一头撞在了林间的一棵大树上。
撞得脑袋上起了好大一个包,脸上还有树皮印子,完全没法见人,当天夜里拿着把斧子就去砍树了。
裴捕快从小就不受隔夜的气。
树干有些粗,对于当时还小的裴霜来说,砍树非常困难,为此她每天夜里偷偷出门,砍上两个时辰。
有天裴蕊娘起夜发现她不在床上,吓坏了,到处找。最后还是霍元晦
带着她们找到了正在砍树的裴霜,她砍了半个月总算砍断了,洋洋得意。
酒师父后来说,她可真会挑,一撞就撞了棵最贵重的。
郦凝枝找人把树拖了回去,做了张桌子就摆在云来客栈的正中央,边角料也做了几个小凳子。
霍元晦浅浅一提,她全想起来了,仿佛这事情就发生在昨日。
“那可是你的英勇事迹呀,十岁裴女侠大战百年黄木怪。”
裴霜被气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好几次你都偷偷跟在我身后,砍树你也有份。”
她的话让他脸上的笑一僵,有些惊讶:“你知道?”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在树上发现了其他斧头的痕迹。还有你那几日上学堂老是打瞌睡披夫子批评,我就猜到了。”
霍元晦整理了下衣袖,顺手抚摸过胸口的东西:“怎么不问?”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帮你?”霍元晦背对着夕阳坐着,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过裴霜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她隐隐觉得,霍元晦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转变,变得没那么爱与她呛声,甚至于温柔……
她居然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温柔,一定是最近太累,都出现幻觉了。
其实霍元晦待人一直很温柔和气,但对着她,是不太有的。
“谁知道你怎么想的,不懂你们读书人。”裴霜感觉奇奇怪怪的,下意识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拿起手里的纸,指着道:“我仔细对比了一下向武和灵凡身上的指印,发现很相似,结合脚印来看,凶手是个高大的男人。”
“两起案子是同一个凶手?”
“不能下十分的结论,但也有七八分。”
“除了指印,还有别的证据吗?”这两个指印实在是太模糊,任何一个成年男人基本都能匹配得上。
“还有的,灵凡的死因,她是被捏断颈骨而死,但她颈骨断裂的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裴霜把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示意他看她的手势。
“一般人掐住别人的脖子,都是这样,然后用力,往旁边一掰,颈骨呈折断状,脖颈处也会留下一个完整的手掌印,但灵凡不同。”裴霜换了手势,五指成爪,掌心腾空,并没有贴到颈上,只有指腹与皮肤接触,“她是这样,被直接捏碎颈骨,所以只有指印。”
霍元晦了然:“说明动手之人指力非凡。”
“不错。”
向武的脊骨也是被捏碎的,指力非凡的人一下子出现两个,不太可能。
妙玄的簿子里面并没有向武的名字,说明他与灵凡素不相识。若杀死两个人的是同一个人,必定是与这两人都有联系之人。
向武是楼家的花匠,而灵凡给楼青东施过术,线索冥冥中又汇聚到了楼家。
今日天色已晚,再去楼家不合适,霍元晦没有忘记自己来找裴霜的目的,邀她一起去十一家。
“灵凡已死,现在去,或许有些话他们愿意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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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有猜到凶手是谁吗
第24章
再次来到十一家,十一爹娘开始是不愿说起那个话题的,但当裴霜告诉他们灵凡死亡的消息后,十一娘忽然哭起来,似乎是最后一点希望直接破灭,哭得很是可怜。
“大叔大婶,我师父早就说过了,十一的病是治不好的。但只要用心养护,基本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
十一爹娘知道裴霜是好人,她没少帮他家,十一的病也请过不少大夫,只有酒师父治疗是有点效果的。
“可我真的看见他背诗了。灵凡真人拂尘一甩,铃铛一摇,施术就那么会儿,他就能背一首诗。”十一爹不死心,他明明是亲眼所见。
霍元晦为了让他们彻底死心,让他们把十一叫出来。
裴霜看他从袖中拿出了摇铃:“你不会是打算用摄魂散吧?绝对不行,这东西有害的。”酒师父说过摄魂散有极其严重的副作用,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
霍元晦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放心,我不会伤害十一的。”
裴霜相信他。
霍元晦让十一娘拿来十一常玩的布老虎,趁人不注意在上面撒了些东西,又递给十一,十一拿着布老虎玩,很开心。
霍元晦轻轻摇铃,九声之后,十一忽然扔下了布老虎,正对着爹娘背起了诗。
十一爹娘瞳孔一缩,眼前十一背诗的模样渐渐与灵凡施术的那日重合。
“这,大人你……”他们知道霍元晦肯定是不会术法的。
霍元晦从十一身后站起来,口中也背着诗,与十一背的那首一模一样。
十一爹娘看见眼前场景,两个人皆是不可置信。
随后霍元晦让裴霜倒杯水来,一杯清水喂下肚,十一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只是看上去有些困。
裴霜也有些讶然,这厮学得太快了些,恐怖的学习能力。
十一打着哈欠往他娘怀里钻,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不会有什么事吧?”
霍元晦:“现在知道担心了?我是用了些药,但对他无害,睡一觉就没事了。”
十一爹把十一抱到了床上睡,再出来,已是猜到了怎么回事,红了眼眶,又跪在了他们俩面前:“多谢你们,我们糊涂啊!灵凡不会用了什么有害的药吧?”
见识过药的威力,他们都有些害怕。
“少量无虞。”
也要感谢家中清贫,出不起一百两银子,摄魂散用上一点儿没什么大碍的,只是不能多次多量使用。
裴霜:“现在可以说说,十一身上的红痕是怎么回事了吧?是不是灵凡弄的?”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她。”
“你们怎么那么确定?”
“欺负十一的,是个男人。”十一爹长叹气,“我知你们真心为十一好,但你们要发誓,这件事决不能被旁人知晓。”
十一爹娘如此郑重,裴霜和霍元晦也不敢怠慢,双双起誓。
十一爹慢慢道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十一身上的红痕,是被侵/犯所留下的,甚至十一娘在十一的裤子上还发现了男人留下的精/水。
裴霜顿时理解了为何初次上门时,他们的支支吾吾,讳莫如深,她愤怒至极。
什么丧心病狂的人,居然对一个痴儿下手。
十一娘是在给十一洗澡的时候发现的,发现时她哭得肝肠寸断,但问他,他却以为是那人在与他玩乐,且每次都是背对着,十一并不知道那人长得什么模样,只知道是个高大的男人。
“他身上的痕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出现过几次?”
“有两次,时间,嘶——”十一娘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好像,好像都是去完玉卢观之后。”
“确定吗?”
十一娘仔细想了下,点头道:“确定。”
裴霜郑重道:“大叔大婶,十一的事情,我会追查到底,一定将欺负他的人绳之以法。”
霍元晦也表态:“青梧境内居然有如此穷凶极恶之徒,身为父母官,我定然查个水落石出。”
十一爹娘却没什么喜悦之情,儿子受到的伤害已成事实,况且此事太过违反情理,十一这些年遭受不一样的目光已经够多了,他们不想再让他受到伤害。
他们恳请裴霜与霍元晦,就算调查也要秘密调查。
两人接受了他们的请求。
裴霜问起他们去玉卢观的细节,十一是什么时候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两人说在灵凡施术的时候,都不许旁人在场,他们用不起最贵的药,买了个最便宜的,随后就把孩子送进房间里,他们在前厅等。
约莫两炷香的时辰后,再去领回孩子。
“大家都是在那个房间里等,人多得很。”他们看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就放低了戒心,哪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能在房间等的都是请灵凡施术的,在妙玄的小簿子里就会有记载。
他们打算去寻访一下其他人,兴许能得到一些线索。
离开十一家,裴霜忍不住破口大骂,直骂地心里舒畅了些才停止。
人心险恶到如此程度,令她咋舌。
霍元晦扯着她的袖子,示意围观的人太多了,让她收敛点。
裴霜抱着刀,气呼呼地走在街上,还在骂。
“杀千刀的畜牲,我要是逮到他,看不把他大卸八块。”裴霜把手里的刀晃得哐哐作响。
霍元晦启唇正想说什么,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你看东北方向。”
裴霜闻言看过去,只见一个女
子低着头,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关注她,提着药包匆匆离开。
“看身形,像是秋彤。”
这么晚了,她一个人来买药做什么,而且楼家是有自己的药房的。
行迹实在可疑。
两人旋即跟上,看见秋彤又进了另一家药铺。
一连跑了三家药铺,才提着药包回家。
裴霜与霍元晦在她走之后也去了这些药铺,问伙计她都买了什么药。
三家药铺都只买了几味药,把全部的药放在一起,组成一个药方。
是一副堕胎药。
秋彤是沈琳的丫鬟,买堕胎药定是奉了沈琳之命。
楼康盛有个小妾,难道是给她用的?
楼家内部还真是暗流涌动。
夕阳落下最后一丝余晖时,张泉等人带回了走访用过药的人消息,霍元晦整合之后,大致对灵凡的能力有了些判断。
灵凡应该学过些医术,也会施针看病,不过只是皮毛,并不精通,寻常小病能治,或者是用麻沸散使人当即没痛感,但病灶还在,再就是用摄魂散使人出现幻觉或是受她所控制,通灵见亡者,其实就是那么回事。
众人都被一时的效果迷惑住,对她深信不疑,即使后续又病情恶化的,灵凡也能说是诚心不够,三清祖师没有赐福于他。
次日,霍元晦又给他们分工,楼家的事情要查,十一的事情也不能耽搁,他照妙玄的簿子让张泉他们去找与十一同日施过术的人。霍元晦着重交代,只问异样,不可声张。
几人都知道事关重大,保证守口如瓶。
巧合的是,同天簿子上也有楼青东的名字。
裴霜和霍元晦顺理成章有了拜访楼家的理由。
楼康盛诚惶诚恐的把人迎进门,心想这笑面虎怎么又来了?
“不知大人今日来,还是为了向武之事?”他试探着问。
“不是,今日是来找你家大郎的。”
楼康盛与沈琳明显倒吸了口凉气,两夫妻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慌乱。
“我儿体弱,现下不在府中,在别苑修养,不知大人找他何事?”
霍元晦道:“玉卢观的灵凡真人昨日被杀。”
灵凡昨日死亡,霍元晦令人封锁了消息,城内大部分人还不知道此事。
“什么?”楼康盛与沈琳神色震惊。
“怎么会?灵凡真人怎么会死!那我们东儿怎么办!”沈琳明显激动起来,“只要再一次东儿就……”
楼康盛眼见沈琳将要失言,急忙捂住她的嘴:“灵凡真人正在为小儿治病,内人一时情急,失礼了。”
沈琳冷静了些,眼眶却红起来,泪水在眼里打转,仍是不可置信。
“我们此来要说的就是灵凡治病之事,灵凡所用之法乃是江湖骗术,她根本治不好郎君的病,本官已查明她所说施术实为下药,那药不可多用,否则后患无穷。”
楼康盛听到后患无穷几个字时,也有些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但到底在商场浸滢多年,他勉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失措:“大人说的,当真?”
“自然为真,其实灵凡已收拾行囊打算明日启程离开青梧,她若是真能治好楼郎君的病,楼家不会亏待她,又何须跑呢?”
楼康盛听完已是信了大半,脸色渐青,而且霍元晦话里的意思……
“大人,知道小儿的病?”他还抱有一丝希望。
霍元晦颔首:“灵凡的徒儿妙玄已将楼郎君的情况告知于我,楼老爷沈夫人,请放心,楼郎君之事我不会多说,此刻他需要的是诊治,那药用多了会损害身体。”
楼康盛和沈琳赶紧屏退左右,堂内一时只剩下他们四人。
楼康盛夫妇俩一同跪下:“大人,草民有罪。”
霍元晦一摆手让他们起来:“我今日非是来追究你们之过,只想为楼郎君治病。”
楼康盛赶紧让人去别苑把楼青东接回来。
沈琳擦干眼泪:“大人有办法能治我儿的病?”
“还需看过才知道。”
在等待的过程中,裴霜去找了一趟楼青汐。
楼青汐见她来,笑脸相迎:“裴捕快请坐。”
裴霜吸了吸鼻子:“几日不见,楼娘子憔悴不少,闻着这房中有些药味。”
楼青汐神色如常:“家母说我体弱,让大夫开了些补药,丫鬟不小心打翻了药碗,熏着裴捕快了。此次来,是向武的案子有什么进展了吗?”
裴霜盯着地上的那摊还没干涸的水渍,回道:“楼娘子很关心案子的进展呀?”
“人死在府里,自然关心。”
裴霜抿了口茶,扫了眼屋内,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随后站起来朝着屋内摆的一盆花走去:“这牡丹比寻常的矮上许多,做个盆景倒是好看。”
“是向武培育的新品种。”
“新品种,有名字吗?”
“露华浓。”楼青汐垂下眼,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
裴霜唇角微扬:“向武没读过书,也能起出这么好听的名字,难得。”
“不是他起的名,是我。”
“哦~”裴霜饶有兴致,手中的帕子没抓稳,掉进了花盆里,她赶紧捡出来,沾了些花泥。
楼青汐看见她把帕子收起来,有些紧张:“让巧燕替裴捕快洗洗吧。”
“不用,我回去洗。”
楼青汐轻蹙眉,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恰此时前厅有人来请,楼青东接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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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能猜到是谁怀孕了吧
裴霜和楼青汐过去的时候,霍元晦正在给楼青东把脉,长明站在他身后。
沈琳担忧地问:“大人,我儿身体可有什么异样?”
霍元晦垂眼思索了下,随即轻摇头:“暂时看不出什么异样,郎君的身体挺好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楼郎君的病,是那年发烧的病根,治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可能是我医术不精,楼老爷若是不放心,可让其他大夫来诊治一下。”
裴霜听见,差点忍不住翻白眼,医术不精,也就唬唬别人。
楼康盛谢过霍元晦,这么多年,该看的医师早就看过了,灵凡那里是最后的希望了,结果也是装神弄鬼,他们也知道希望渺茫。
沈琳一脸慈爱地看着儿子,她命途多舛的东儿啊,思及此,鼻子一酸,眼泪溢出来。
楼青东不解,伸手帮他娘拭泪:“娘,你怎么哭了?东儿没事呀。”
“东儿是没事,娘这是高兴的。”沈琳隐下眼中悲伤,抚摸上他的脸颊。
母慈子孝的场面,楼青汐静静地凝望。
裴霜说:“郎君真孝顺。”
楼青东看见她,好奇问:“这位姐姐是谁,从前没见过呢?”
楼青汐道:“裴娘子是我的朋友。”
“是汐儿的姐妹呀,那是不是也能陪我玩?”楼青东眨巴着眼睛,分外天真。
这个年岁的孩子,是该只想着玩。大男人露出孩童般的表情本该违和,不过他生得不错,淡化了违和,只觉得他在撒娇。
“也?从前还有其他人陪郎君玩吗?”裴霜抓住关键字眼。
“有啊……”
“哥哥说的是我身边的丫鬟们。”楼青汐抢答,语气明显慌了。
“哥哥赶回来累了吧?回屋休息吧,长明,带郎君回去。”楼青汐不容置喙地发号施令。
她身上杀伐果断的一面才展现出来,也是,能在男人堆里做好生意的女人,靠得可不止楼家娘子的身份。
“我不累啊。”楼青东反驳。
裴霜眼珠一转,开口道:“郎君想玩什么,藤球行吗?”
“好啊,我最喜欢玩藤球啦!”
“这太麻烦裴娘子了,不妥不妥。”楼康盛试图阻止。
霍元晦:“不麻烦,她今日得闲,况且楼郎君是因为我们才赶回来,陪他玩一会儿,权当赔礼。”
霍元晦都这么说了,他们也不好再反驳什么,左右楼青东的病已经被他们知道了,看楼青东的兴奋劲,他们也不想扫兴。
两人陪着楼青东回了他的院子,上回裴霜透过院门才窥见一隅,如今进来才发现,院中甚多孩童玩物。
庭前有木马,墙边倚着竹马,屋里有双陆与纸鸢,还有墙
头摆的瓷娃娃。
就是没有之前说的小狗,果然是托词。
裴霜陪楼青东玩了起来,她高高踢起藤球又稳稳接住,她脚下生风,又一连踢了好几个花把势,楼青东抚掌连声叫好。
“姐姐踢得漂亮,我要学我要学。”楼青东没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一下就握住了她的手。
霍元晦端着茶杯的手不小心一歪,杯盖脱手,却没听见瓷片碎裂的声音。
长明及时身上接住了。
“多谢,劳烦了,打湿了你的袖口,可有烫伤?真是对不住。”霍元晦很有诚意的道歉,想帮他擦拭袖口的茶渍,顺便查看一下他有没有受伤。
长明背过手,脸上仍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酷样,从袖中抽出汗巾:“没事,没烫到,擦干净就没事了。”
霍元晦明显看到他的手腕红了一片,而且他手腕上还有别的伤痕。
像是被钉子扎穿了皮肤留下的痕迹,应该是陈年旧伤。
霍元晦看他依旧站在原地,在看远处裴霜和楼青东玩闹,不时有两人嬉闹声传来。
楼青东玩累了跑过来喝了口茶,长明见他满头大汗,用汗巾细细地帮他擦干净。
他喝完茶,又跑过去继续与裴霜玩乐。
裴霜本就是孩子王,甭管大孩子小孩子,只要她想,都能玩成一片。
“长明兄弟跟着楼郎君多久了?”霍元晦与他闲聊。
“有五年了。当不起大人一声兄弟,唤我长明就是。”声音和人一样,死板冷酷。
“跟着楼郎君,需要时刻操心,应该挺辛苦的。”
“不辛苦,郎君很乖。”他凝望那个认真学习技巧的人,眼神温柔。
裴霜抬高楼青东的手臂,调整着他的姿势,她总感觉有到灼热的视线在盯着她,回头看,发现那边的两人在聊天,并没有人在看她。
楼青东夸她:“姐姐真厉害。比我认识的朋友还要厉害。”
“朋友,是家里人吗?谁呀,把他叫出来我们比比。”
楼青东瘪了瘪嘴道:“不能说。我答应了汐儿的,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答应了楼青汐,裴霜隐隐猜到这人是谁。
“真不能说?”
“不行。”楼青东摇头,分外认真,“爹娘说要说到做到才是好孩子。东儿是好孩子。”
裴霜旁敲侧击:“好,我不问他是谁,你们经常一起玩藤球吗?在哪里玩?这个总能说吧。”
楼青东抬眼想了下,这个好像是没说保密:“嗯,我们一起玩藤球,在别苑玩的。”
裴霜淡笑不语,又踢了两个把势,把楼青东逗得哈哈笑。
他终于累了,想要休息。
院门忽然被敲响,是楼青汐,刚才在大堂她就怕哥哥说漏嘴,不放心,又过来看看,带了些点心。
裴霜小口喝着茶水,再吃两块荷花酥,味道好极了。
用完茶点,裴霜与霍元晦起身告辞。
楼青东很不舍,扯住了裴霜的衣衫:“姐姐明日还来陪我玩吗?”
“明日不一定有时间,有空会找你玩的。”裴霜扯了扯衣衫,没扯动。
“哼,你们大人都哄人玩,之前……”楼青汐瞪过来,楼青东立马意识到自己要说漏嘴,急忙闭口,嘴巴抿紧,抓着裴霜衣衫下摆的手却没松。
长明伸手覆在楼青东手上:“郎君乖,扯着别人不礼貌,不礼貌的小孩是要被责罚的。”
楼青东很听他的话,飞速松手。
裴霜眯了下眼,这话没什么问题,为何她感到有些奇怪?
楼青汐送他们出门,出门时,裴霜和霍元晦聊起案情,语气愁苦:“向武的案子查了这么久,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和向文交代。”
“别气馁,琳琅阁的赵师傅不是说明日就能打开向武的盒子吗,说不定有线索呢。”
“也是,但愿有新线索。”
说话间,几人已经行至门口,楼青汐与两人作别,才回到屋内,就察觉屋内与往常不同。
进门,果见沈琳在屋里坐着,旁边站着秋彤,桌上摆了一碗药,黑乎乎的,和早间打翻的那一碗一个味道。
楼青汐脸色瞬间沉下去:“娘,我说过了,我不会喝的,您走吧。”她端起药碗,尽数倒进了那盆矮牡丹。
沈琳恨铁不成钢,指着她道:“汐儿,你糊涂了!趁你爹还没发现,赶紧打了那孽种,否则等肚子大起来,你想瞒也瞒不住!到时候,你的名声怎么办,还怎么嫁人?”
楼青汐冷哼一声:“你们还关心我的名声,关心的是楼家的名声吧。”
“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自然关心的,你这是什么话?”
楼青汐苦笑:“什么话?实话。你们不是打算哥哥的病好了之后,就把我手上的生意好的铺子都交给他吗,哦,还有楼家八成的财产。”
沈琳张大了嘴,身子颤抖起来:“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吗?”楼青汐眼眶微红,“如果不是惦记着爹晚膳没用多少,我也不会去送鸡汤,也不会听到你们的谈话。娘,这些年我为家里付出了多少,你们都看在眼里,就因为他是男子我是女子,就只配拿他剩下的?”
楼青汐原以为自己听爹娘的话,给楼青东代笔,尽力隐瞒他是痴儿这件事,会换得爹娘一丝垂怜,她其实没想过与哥哥竞争,哥哥的情况爹娘对他关心也是应该,可她还是觉得无比心寒,付出再多,在爹娘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她哥哥。
“汐儿,你的野心怎么变得这么大,你哥哥是男子,就该继承家业!”沈琳教训道。
楼青汐嗤笑出声:“野心?我的野心也是被你们养大的,你们让我管理铺子,让我执掌中馈,我都做得很好,有野心有什么错?难道要将这一切都交给哥哥吗?他永远也治不好了,你们敢交给他吗?”
沈琳瞳孔一缩,忽然想到:“难道是你找人杀了灵凡真人,你怕她治好你哥哥的病!”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已经来不及。
“呵,呵呵。娘终于肯说实话了。”楼青汐这次真的被气笑,小腹隐隐作痛,她低头捂着小腹,面露痛苦。
沈琳又担心起来,跑过来扶着她:“哪里不舒服,可是动了胎气?”
巧燕扶着楼青汐坐下,楼青汐甩开沈琳抓她的手,再抬眸,眼里已蓄满了泪:“在娘心中,我就是这么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吗?”
“娘错了,娘不是这个意思。”沈琳慌了。
楼青汐觉得好累,说话好累,待在这个家里好累,什么都好累。
“我累了。”她下逐客令。
沈琳不敢打扰:“好,好,娘不烦你,娘不打扰你休息。”
她擦干净眼泪,准备出屋,想想还是说了句:“这个孩子,你想留就留吧,你爹那里,我去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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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更新错了,把后一章放上来了,已替换
马上结案,大家有猜到凶手是谁吗?
昨夜一场细雨,浇灌了满城花草,花瓣上坠着一颗颗晶莹的水滴,甚是娇艳。
只是天阴沉沉的,倒显得这花开得不太合时宜。大片大片的乌云聚集起来,风也渐大,人们赶紧收起了外面的东西。
有衙差冒着风去到楼家,说是向武案发现了重要物证,与楼青汐有关,要传她过堂。
楼康盛大为诧异,当即否认:“汐儿怎么会与一个花匠有牵扯?”
却没看见旁边沈琳心虚地都快握不住茶盏。
楼康盛本想着清者自清,即便过堂又如何,但沈琳表达出了强烈阻止的欲望。
“不,不能去,汐儿不能去!”
楼康盛见她这副模样,再迟钝都猜出了一些内情,不过这是霍元晦亲自下的令,由不得他们拒绝。
一时间,楼家上下都知道了大娘子因为向武的事情被传讯。
到了衙门,张泉引他们去了内堂。
楼康盛疑惑:“不上公堂?”
“大人是这么
吩咐的。”
楼青汐瞟了眼她父亲,语气冰冷:“爹难道还希望我上公堂?”
楼康盛被这话一噎,沈琳急忙道:“内堂好,内堂好。”
上内堂就不用被百姓围观,即使有什么消息,也是传不出去的,沈琳暗自庆幸霍元晦这个父母官还是很为楼青汐着想的。
楼青汐一行人来到内堂,只见霍元晦端坐上首,却没看见裴霜。
霍元晦穿着官服,青袍玄冠,与昨日的常服不同,更显得威严与疏离。他旁边的桌子上摆了个箱子,箱子的锁已经被取下,放在一旁。
几人跪在堂前,霍元晦嗓音清润,缓缓开口:“楼青汐,本官问你,你可识得这箱子?”
楼青汐回复:“不认识。”
“撒谎!”霍元晦醒木一拍,楼康盛和沈琳被吓到,楼青汐岿然不动。
楼青汐不卑不亢地回:“这不是我的箱子,大人为何说我撒谎?若我没看错,这箱子是用最次等的木料做的,而我房中的箱子,最差也是红木做的。”
“没错,小女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东西,没有此等下等物。”楼康盛附和。
霍元晦简单扫了他们一眼:“巧言令色。本官既传你到堂,必然有实证。”
说着他打开箱子,箱子里面有一个五彩藤球,一只绞丝金手镯,一盒胭脂,还有若干碎银和几十两银票。
霍元晦取出那只绞丝金手镯,转到内侧:“这手镯是从箱子里发现的,手镯内侧清晰地刻了一个‘汐’字,还有这盒胭脂,是香雪坊的烟霞,价格昂贵。楼娘子今日用的胭脂,仿佛就是烟霞吧?”
视线瞬间都聚集在楼青汐唇上。
胭脂盒里的颜色和她唇上的颜色,的确一模一样。
楼青汐微张着嘴,似乎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切实的证据,霍元晦拿出的证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沈琳帮腔道:“说不定是那向武偷了汐儿的东西,汐儿全然不知的,一定是这样!大人明鉴!”
霍元晦只问楼青汐:“楼娘子,是这样吗?”
楼青汐错愕一瞬之后,很快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马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我不知道。这东西绝不可能出现在箱子里,这证据是假的。大人,这胭脂和镯子,真的是箱子里有的东西吗?”
楼青汐反问,唇角微勾,仿佛胜券在握。
“楼娘子只问胭脂和镯子,却不问藤球吗?”裴霜倏然间走了进来。
她与霍元晦眼神交汇了一下,示意事情已办妥。
楼青汐一时忘形,话里有了漏洞,急忙找补道:“藤球不是我的东西,我不关心。”
裴霜眼里闪过微光,轻笑道:“胭脂和手镯,确实不是箱子里的东西,是我昨日从你的梳妆台上拿走的。”
“你们想做什么?诈我?”楼青汐庆幸自己没有慌,他们果然是没有证据的。
裴霜笑起来,走到她身前:“其实最重要的证据,就在楼娘子身上。”
裴霜忽然伸手,电光石火之间,她手中已多了一条项链。
楼青汐摸了下脖子,已经空了。
项链的吊坠是黄金小锁,而这个吊坠与琳琅阁所卖不同的是,旁边还串着两把钥匙,钥匙同样小巧才一个指节的长度,尾端长得也与一般的不同,是十字的。
裴霜把钥匙插/进了黄铜小锁,严丝合缝,咔哒一声,锁开了。
楼青汐面部表情一寸寸龟裂。
“楼娘子,百密一疏。”
如果楼青汐没有带着这条项链,那要她承认确实有点难度。
楼青汐神色复杂,最终自嘲地笑起来,她就该扔了那两把钥匙。
“你之所以那么确定箱子里没有你的东西,是因为你早在我们拿走箱子之前,就打开过了,拿走了一切与你有关的物品。”
裴霜掂了掂手中的钥匙:“这两把钥匙,一把是你的,一把是向武的吧?”
楼青汐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平静说道:“你猜得不错。”
裴霜惊讶于楼青汐的心理素质,不愧是她欣赏的娘子。
裴霜弯腰扶起她:“有孕之人不宜跪太久。”
“你怎么……”
楼青汐还未问完,裴霜就回答道:“露华浓。”
楼青汐想起那条掉进花盆的手帕,昨日第一碗堕胎药她倒在了矮牡丹花盆里,倒了半碗时,她娘忽然闯进来,争执间另外半碗落地,药汁和瓷片一同飞溅。
裴霜手帕上沾染的味道不算多,但足够霍元晦判断是什么药。
霍元晦也开口:“楼娘子请坐。”
楼康盛即使有所猜测,但没想到楼青汐怀孕了,他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目眦尽裂,脸和脖子红起来,破口大骂:“你,你这个逆女!居然和一个花匠苟且,而且还有了孽种!”他有多生气,可以从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窥见。
楼青汐抓着椅子扶手,咬着牙道:“我的孩子不是孽种!我与向武男未婚女未嫁,谈何苟且!”
“你是我女儿,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私相授受,见不得人!”楼康盛气极。
楼青汐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您还记得我是您女儿啊,您还当我是您女儿吗?您想把家业都留给哥哥时,可有想过我是您女儿?”
楼青汐连声质问,楼康盛一时无言,看向沈琳,沈琳撇过头不敢与他对视。
“男子继承家业,天经地义。”
“是天经地义,即便他是个痴儿,您还是会替他娶亲,待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再将家业交给孙儿,或是再与您的妾室,生一个正常的儿子。您的计划里,是想将我嫁给盛京的高官做妾,您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的存在,就是给你的儿子和孙子铺路!”
“我偏不如你的意!花匠又如何,他是我自己选的。”楼青汐情绪激动,裴霜给她顺着气,生怕她身子有什么损伤。
“你,你……”楼康盛没想到自己这个女儿柔顺的外表下,居然潜藏着这么一颗桀骜的心。
他抬手想打,被裴霜一把抓住手腕。
裴霜眼神森然:“楼康盛,这是县衙,不是你楼家。”
楼康盛被她带有寒芒的眼神吓到,想起这里不是他可以放肆的地方。
霍元晦呵斥道:“楼康盛,退下。”
带着官威的怒意,压得楼康盛像个鹌鹑,侍立在一旁不敢多言。
楼青汐抹了把眼泪,带着些鼻音说道:“我与向武确实有过一段情缘。”
楼青汐爱花惜花,向武对养花很有心得,偶然有一次聊天,两人发现很是聊得来。向武相貌不错,又会说话,一来二去,两人渐生情谊。楼家来往的人太多,他们便将幽会的地方定在桐间别苑,为避免暴露楼青东的病,桐间别苑贴身伺候的人只有长明,所以是个非常合适的地方。
向武在桐间别苑侍弄花草的时候,楼青汐常找借口过去。此事自然是瞒不过楼青东的,不过他好糊弄,稍微哄哄就行,向武藤球玩得很好,更是将楼青东哄得心花怒放,引为好友。
原本一切都很好,直到向武提出来要向她提亲。
说到这儿楼青汐想起了那个男人在她面前信誓旦旦的模样,她有些想笑,那男人真是傻得可爱,竟妄想娶她。
“我们身份悬殊,他只是我闲暇时的消遣而已,也没想与他有结果,他却当真了。我想与他了断,他不肯,几次三番纠缠,最终被我娘发现。娘骂我糊涂,说交给她来处理。”
于是沈琳找了秋彤故意推向武,让他压坏花苗,为的是有借口辞了他。
“一开始不让向文带走尸体,是我误会了是娘做的,娘也同样误会是我做的。后来才知我们都没有动手,他是怎么落井而亡的,我们真的不知。”
至于孩子,真的是个意外,还是沈琳先发现楼青汐信期不对,一查才知道是有孕。
霍元晦表示相信她说的话,楼家的闹剧,就此收场。
回家时,沈琳扶着楼青汐进门,楼康盛背着手走在后面,脸色还是不好。
还没等楼康盛喘口气,楼青东房里小厮慌慌张张来报:“老爷,不好啦!大郎君被山匪绑
架了!”
“什么?长明人呢,他不是贴身保护着郎君吗?”楼康盛不可置信。
长明的武功他是非常放心的,不然也不会安排他贴身保护楼青东。
“长明还在房里找其他线索,绑匪只留下这封信。”小厮将手中的性质递过去,上面言简意赅,就是楼家有钱,所以请楼青东回山寨做客,需要楼家准备一万两银子才放人,交钱的时间就是今晚子时,地点就在玉卢观,送钱的人必须是楼青汐。
楼康盛纳罕,青梧地界,何时出现了山匪,他又看了下落款,“清风寨”,完全没听说过。
沈琳一把抢过信纸,叫起来:“天呐,老爷,这可怎么办呀!山匪凶恶,我们快快交钱将东儿赎回来。”
楼青汐道:“这清风寨我曾听行脚的商人说过,原是在通州府作乱的,如今竟流窜到青梧了?莫不是他们才来,拿我们楼家立威?”
但凡山匪安寨,总要搞出几件大事来扬名立威。
楼康盛当即就命人去准备东西,信上写明了要一万两左右的金玉珠宝,这对楼家来说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楼青汐冷静道:“爹娘,我们报官。”
“不能报官,信上有提到胆敢报官,就撕票。”沈琳阻止道。
“娘,信上说要我去送钱,你就不担心我有危险?”楼青汐神情黯淡,关键时刻,她还是更爱儿子。
沈琳哑然。
“说说你的看法。”楼康盛并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
楼青汐没空安慰情绪激动的沈琳,只对着楼康盛说:“山匪向来穷凶极恶,又岂能完全相信他们的话,他们既然有能耐能从家里将哥哥绑走。就证明他们的能力在我们之上,我们必须寻求官府的帮助。爹,您难道不信县令大人的能力吗?”
楼康盛认真思考起来,楼青汐的话确实有道理,光凭他们楼家,没办法把楼青东安然无恙的带回来,他知道霍元晦不像赵孙旺那般是个草包,反而极有手段。
遂同意了楼青汐报官的想法。
楼青汐旋即安慰起沈琳来,楼康盛见状感慨,他似乎真的小瞧了这个女儿,临危不乱。当他开始正视她时,之前的桀骜也都变成了血性。
裴霜与霍元晦秘密来到了楼家。
霍元晦看罢信,很快有了计划,抓人的最好机会就是在交赎金时。
绑匪要钱要得这么急,肯定是有急用,所以他们暂时不会伤害楼青东。
一行人来到玉卢观,霍元晦让义朋道长协助他藏人。
自灵凡真人死后,玉卢观又恢复了往日清静,几乎是门可罗雀。
裴霜还惦记着妙玄,和她交代晚间时让她与义朋一起出去避一避。
霍元晦道:“信上说让楼娘子送钱,可绑匪不一定见过楼娘子,可以让裴霜扮作楼娘子替她去交易。”
“好,好主意。”沈琳高兴道。
楼青汐眼神淡淡一扫,沈琳立马收回笑脸。
霍元晦:“楼娘子觉得不妥?”
“并无不妥。”楼青汐接受了这个提议。
“我想一道去。”一道突兀的嗓音忽然插/进来。
长明从人堆里出来。
他单膝跪在楼康盛面前:“老爷,郎君丢失,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有负您所托,老爷请您让我将功赎罪,救回郎君。”
其实对于长明照顾不力这件事,楼康盛还是非常生气的,但他深知长明的能力,压着怒气,筹划着等楼青东救回来再算账。
于是,他装作大气地将长明扶起来:“之前的事情我不想计较了,青东安全回来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楼康盛极力推荐长明:“大人,长明身手不错,让他也一同去吧。”
霍元晦稍加思索道:“绑匪说要楼娘子去送钱,便是认为女子没有威胁,长明是个高大的男子,可能会引起绑匪的防备,不妥。”
霍元晦的话也有道理,楼康盛犯了难。
还是楼青汐开口:“大人,裴捕快的安全您还是要保障的吧,她万一抵挡不过那些凶恶的山匪,岂不是很危险,还是让长明一同去吧,一万两的金玉珠宝,她一个女子拿不动也是合理的,可以让长明扮作个替她拿东西的脚夫。”
裴霜虽然不需要,但楼青汐这么为她着想,还是有点感动的。
霍元晦想着多个人也是多个帮手,于是同意了她的提议。
其他人隐蔽在玉卢观各处,几乎是围了个水泄不通。
霍元晦部署严密,还在很多地方设下机关陷阱,楼康盛不由得暗自佩服,对救出楼青东多了几分信心。
做好了一切准备,现在大家要做的,就是等。
夜色浓得似乎能吞噬所有黑暗,今日是初一,没有月光。
当滴漏的刻度还剩一刻即将到达子时,裴霜和长明已经做好准备,长明身上背好包裹,两个人去往灵凡的屋子。
就是这么巧,绑匪约定交钱的地方,就是灵凡的屋子。
长明为裴霜开道,熟练地用汗巾擦过长凳,请裴霜坐下:“请坐。”
“长明兄弟真是仔细,随身携带着汗巾。”
长明拿出火折子点上油灯:“郎君有次踏青,坐了满地的黄泥,从此落座时便一定要擦一遍凳子,习惯了,至于汗巾,都是给郎君擦汗用的。”
还有时间,两人等在屋里也是无趣,于是闲聊起来。
裴霜状似不经意询问:“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没点灯也能找到凳子在哪?”
长明回答:“陪着郎君来过这里很多次,记住了。”
“长明兄弟记性真好,”裴霜瞥向他的手腕,“就是不知还记不记得,你手腕的旧伤是哪里来的?”
长明掖了掖袖子,盖住伤疤,低头掩住严重的寒芒:“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裴霜微笑,不肯罢休:“我倒是知道什么样的东西能造成这样的伤口,镜衣司有一种铐子,名为钉铐,比普通的铐子在内圈多加了一层钉子。带上钉铐,钉尖刺穿皮肤,腕间筋脉被限制住,即使有再强的内力也很难挣脱。镜衣司的人一般拿它来对付内力深厚,且罪大恶极之人。”
长明嚯得一下站起来,眼神如鹰隼般盯着裴霜,背在身后的手五指成爪。
“镜衣司五年前曾逃脱过一个善使破空爪的人,此功法指力惊人,有裂金碎石之能,但此人作恶多端,杀人劫财,镜衣司才派人捉拿。”裴霜还在说,她背对他走到床榻前,“灵凡真人就是死在这张床上,而她正是死于一个指力非凡的人。”
霎时间,裴霜听见破空之声,她把头一偏,轻易躲过一击,随即脱去碍事的大衫露出里面的劲装来,一个翻身上了床,拿出藏在被褥里的长刀。
刀锋闪过的寒芒晃了一下长明的眼,他瞬间反应过来,根本就不是什么楼青东被绑架,这是精心为他准备的瓮。
裴霜提刀向他砍去,长明双手去迎那刀,居然被他接住了。
裴霜的刀被他钳制在两手之间,真正的空手接白刃。裴霜并未惊讶于他的功夫,继续按着刀柄用力。
没过一会儿,长明就坚持不住了,手腕发抖。
裴霜勾唇:“手筋尽断,即使恢复也大不如前。”
“若非我有旧伤,你又岂会是我的对手。”
“不服?打你这种败类,姑奶奶还没使劲呢!”放完狠话,裴霜双臂又是一个重压。
长明终于坚持不住,放手侧身躲过她的一劈。
刀锋所过之处,地砖尽裂。
长明深知不能与她纠缠,转身欲走。
一踏出门,霍元晦带着张泉等人举着火把冲进来,火光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霍元晦喝道:“长明,你连害两条人命,还想逃到哪里去!”
长明也看到了人堆里的楼家人,楼青东楼青汐与楼家父母一个不少。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裴霜悄然而至,他躲避不及,肩膀上挨了一刀,血液飞溅,浓重的血腥味散发开来。
不等他喘息,裴
霜身姿灵活如蛟龙,下一刀已袭来,似含有千钧之力,直奔他腰间,出手又快又很,刀风凌厉,令人心胆俱寒。
长明堪堪闪身,刀锋划破他的衣裳,刀口由左至右横跨他的腰间,丝丝血珠渗出来,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裴霜旋身踹在他胸口,长明的身体犹如被重锤了一般,直直飞出去,重重倒地。
长明只觉五脏六腑都被震碎,喉头一甜,涌出血水来,胸口更是如压了沉重的铅块一般,裴霜的脚正踩在上面。
长明暗忖,就算是他全盛时,也未必能打得过她,这丫头什么来路?
“你这种败类,我是真不想留你的命。”裴霜还是手下留情了的,不然这人已经被她砍成两段了,她现在是捕快,要守法。
楼青东天真的声音响起:“长明,姐姐,你们在玩什么,可以带我一起玩吗?”
说着就要冲出来,楼康盛和沈琳赶紧抓住了儿子。
他们到现在还是一脸懵:“不是抓山匪吗?怎么抓起长明来了?”
裴霜解释道:“楼郎君没有失踪,只是我与他玩了个游戏。是吧?”
“对对对,姐姐和我玩捉迷藏呢。我厉害吧,大家都没有找到我。”
倒在地上的长明已明白了始末。
楼康盛也恍然大悟:“我就说青梧县怎么会突然出现山匪。可是长明……”
话没说完,霍元晦朗声道:“窝藏逃犯,楼康盛你可知罪!”
楼康盛不吭声,低下头,他当初捡到长明时,能猜到他身上应该是有事的,但长明以为他治好手为由愿意留在他身边为奴,他答应了。
长明伤好之后,他就让他照顾楼青东。
“你以为你找到了个好帮手,殊不知是引狼入室,你可知,他对你的儿子都做了什么?”霍元晦有些不忍揭露真相。
楼康盛瞳孔一缩,检查起儿子身上来,没发现什么伤口,才安心。
霍元晦问长明:“你自己说,为什么杀了灵凡?”
长明望着楼青东,不语。
“好,我替你说,因为你不想让她治好楼青东,如果楼青东不再痴傻,你就无法控制他,欺辱他。”霍元晦说的隐晦,大家却都听懂了。
霍元晦在查看妙玄的簿子时,惊奇地发现十一被欺负的那两次,楼青东也在。而张泉他们走访的人家中,只有一个孩子有同样的经历,巧合的是那个孩子因周岁时摔坏到了脑袋,也是个痴儿。
而在楼青东没有治病的日子,十一和另外的那个孩子,都没有受到伤害。
巧合如此之多,霍元晦不由得大胆猜测起来,这个欺负人的男人,就是专挑痴儿下手,且是楼青东身边的人。
他们想办法弄到了长明的脚印,对比的结论是非常相似。
再加上那日看到他手腕的伤痕,联合陈年旧案,锁定了长明就是那个指力非凡的人,于是定下了今夜的抓捕计划。
“可你为什么要杀向武?”楼青汐问,“他与你无冤无仇。”
长明心如死灰,忍着胸口的疼痛说话:“他凭什么,凭什么和青东玩得那么好,青东的眼里,合该只有我一个!我喜欢他,他是我的。”
楼青汐震惊,她不可置信,向武居然死于长明对楼青东变态的占有欲。
裴霜踩着他的脚用力跺了一下,长明又吐出血来:“呸!装什么,喜欢楼青东,天大的笑话,那你欺辱的其他孩子算什么?你就是个懦夫,变态,你欺负痴儿,就是满足你那变态的掌控欲。他们弱小,天真,你这种阴沟里的老鼠,只有在欺负比你弱小的人,才能得到快感。”
裴霜猜得一点没错,长明的手废了之后,即使治好了也只恢复了一半,再找不回从前的意气风发,一开始得知要照顾楼青东的时候,他是万分不愿的,他大好年华,凭什么要浪费在一个傻子身上。
可他是个逃犯,一露头就会被通缉,无处可去,渐渐他发现,楼青东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人,喜欢笑着玩闹,待人一片赤诚,再他眼里众人平等,长明不是逃犯,是他的好友。
长明从未得到过如此真心的对待。
一复一日,他对楼青东的占有欲越来越强,他想让他只和他一个人玩,只对他一个人笑。他自私地想把洁白的纸染上墨,拉他一起沉沦,于是,他将楼青东诱骗上了床。
“你……你你……我好吃好喝待你,你居然……混蛋!”楼康盛气极,他懊悔不已,以为能捡个大便宜,不想却是引狼入室。
他的东儿都遭受了什么!
他气得几乎失去了理智,冲过来扇了长明好几个巴掌,鲜血染红了他的掌心。
没有楼康盛的钳制,楼青东挣脱开来,拦住了他爹的动作:“爹,你不要打长明。”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长明很痛苦,不应该这样,他不想这样。
楼青东又恳求裴霜:“姐姐,你放开长明,他很不舒服呢。”
他安慰长明,一边去解自己的腰带:“长明,你别不开心,我马上就同你玩,你等等。”
霍元晦赶紧按住了他解腰带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长明!楼青东根本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楼康盛见状更加痛心,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幸好张泉扶住了人,沈琳一声尖叫:“老爷!”
楼青东以为是自己把爹气晕了,也很着急,转身查看楼康盛的情况,裴霜分神也看了一眼,略松了下脚上的力道。
长明躺在地上,月凉如水,受伤的地方疼得麻木,感受不到疼痛,他的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体温也在流失,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侧头看见近在咫尺的楼青东,眼睛已经有了重影,面前明明灭灭,他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郎君了。
再不会有那么善良,那么乖顺的郎君,来安慰他,旧伤发作的时候给他上药。
不行,他不能留他一个人在世上,没有他的保护,会有人欺负他的。
他要带走他,对带走他,带他一起走。
长明五指陡然成爪,用尽最后的力气,忽然暴起,从裴霜脚底挣脱,袭向楼青东脖颈。
裴霜岂能容这种变故发生,她手起刀落,从肘关节处斩断了长明的小臂,又在他肩上踹了一脚,长明身子砸在地上,断裂的小臂飞出去,手指还保持着爪状,断截面露出了血肉与白骨。
霍元晦眼疾手快拉过楼青东,五指覆在他的眼睛上。
大家一点儿也不觉得血腥可怕,只觉得大块人心。
“啊!”长明发出最后一声痛呼,就如此疼晕过去。
张泉等人将长明与他的断臂一起抬下山,等到了衙门时,人已经凉透了。
案情了结,应该高兴才对,裴霜却有些忧心忡忡。
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了霍元晦,不过临进门前,又犹豫了。
裴霜苦恼,就没在他面前这么理亏过。
她在门口探头探脑,蒋主簿正好出来,奇怪道:“裴捕快做什么呢?找大人吗?”
“大人他在吗,心情如何?”裴霜打听。
“在里面,看着与往日并无差别。”
裴霜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罚点俸禄,反正长明总是要死的,死在谁手上也没区别。
找好了托词,裴霜也有了底气,挺直了胸膛进去。
霍元晦未抬头,手里仍旧写着东西,未等她开口,他便道:“闯祸了知道来找我了?”
裴霜下意识反驳:“我哪儿闯祸了,长明那贼子,死有余辜。”
霍元晦忽然抬眸,紧盯着她:“以你的本事,不砍那刀,制住他不是问题。”
裴霜被他看得心底发虚,因为霍元晦说的没错,斩长明的手臂,就是她故意的。
既然被看出了意图,裴霜破罐子破摔:“对,我就是有意的,他犯下的罪行,千刀万剐都不过分,就这么死了,还便宜他了呢。你罚我吧,我认罚。”
她眼一闭,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屋内良久的沉默,只剩下了两人的呼吸声。
裴霜奇怪他怎么没下文,偷偷睁开一只眼,劈头飞来一本公文。
她顺手接住:“让你罚我,没让你打我,霍元晦,你这是泄私愤。”
霍元晦没解释:“看上面的字。”
裴霜视线落在公文上,
这是一份结案陈词。
他在结案陈词上写明,凶手拒捕,欲暴起伤人,差役裴霜为阻其暴行,保护无辜之人,遂斩其小臂。凶手死因:失血过多。
裴霜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份结案陈词写得,她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反而成了救人的英雄。
啧,误会了。
她微微脸红,但道歉是不可能的,她还是要面子的。
“多谢大人。”裴霜摸出怀中的胡麻饼连着公文一起放到他桌案上,“这是我刚买的王记胡麻饼,热乎着呢,大人请用。”
放完东西她又急急忙忙退出去,嘴里喊着有事还没做完。
霍元晦望着她有些心虚跑走的背影,微微勾唇。
胡麻饼确实还有热气,他掰了点放在嘴里,胡椒香立刻充盈整个口腔。
他默默把沾了油渍的公文放在左侧,又从旁拿了份空白的,认命誊抄起来。
案情已经了结,向文来领向武的尸体与遗物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感激衙门抓住了凶手,直夸裴霜是女神捕。
裴霜对这称呼受之有愧,尤其是对于向文,因为她向他隐瞒了长明真正的杀机,还有楼青汐肚子里的孩子。
事关楼家私密,楼家人竭力要求不要将长明的作案动机公之于众,反正长明已死,这个要求,霍元晦答应了。
午后,楼青汐来了衙门,不是有事,纯粹是想找裴霜聊天,家里鸡飞狗跳的,正闹腾,她一个孕妇,想清静些。
裴霜请她到了后院,地上摆了个小火炉,火炉上正煮着茶:“靠着殓房,楼娘子不介意吧?”
扶着她的巧燕有些嫌弃:“娘子,这不好吧。”
楼青汐却径直坐下:“死人没有活人可怕,你这里,是为死者鸣冤,更没什么好忌讳的。”
茶水烧开,热气顶着茶壶盖,扑腾扑腾的,裴霜给她斟了一杯:“尝尝,从霍大人那里拿的,上好的阳羡雪芽。”
“我以为裴捕快只会舞刀弄枪,不想也有这喝茶品茗的雅兴。”
裴霜摇头:“我不懂,囫囵喝个意趣。”
“是不懂,如此煮茶,可惜了我这上好的茶叶。”霍元晦悄无声息地出现。
裴霜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对,你什么都会!”
霍元晦觑她:“偷了我的茶叶,不该对我客气点吗?”
“什么偷,我是拿,郦姨同意的。”
两人随时实随地开吵,楼青汐没见过这场景,这俩人出门在外都是严肃认真的形象,吵起架来却幼稚的不行,只觉得非常有意思,真真是衙门的奇景。
吵完正好口干,牛饮了几杯,霍元晦直呼可惜。
两人吵得欢,忽略了客人,好半天才和楼青汐聊上天。
霍元晦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家中还没闹完吗?”
“没那么容易结束。”
那日楼康盛晕倒之后,霍元晦给他诊治,意外检查出他肾气亏损,阳元大泄,已是无了生育能力,看脉象,应该是常用虎狼之药。
细查之下,楼康盛才知道是他纳的小妾为了尽早怀上孩子听了江湖游医的胡言,暗中给楼康盛下了药。
沈琳知道差点没笑出声。
可接下来另一个消息却让她的心一下落到了谷底,楼青东也失去了生育能力,灵凡的药的副作用就是这个。
霍元晦举杯:“提前恭喜楼娘子成为楼家家主。”
楼青汐回敬:“父亲已将家主令交给我,不过还没对外宣布,也要多谢霍大人,答应您的事,我会办的。”
父子二人都没有了生育能力,楼康盛这人极重血脉,断不会想从旁支过继,楼青汐便成了他的唯一选择,女儿到底还是自家的,反正向武已死,只要她生下孩子,孩子便姓楼。
楼青汐没想到自己拼命想争的,最后是以这么一个戏剧性的理由到了她的手里。
“办事?办什么事?”裴霜疑惑,这两人背着她达成了什么交易?
楼青汐察觉自己失言,她没想到这事裴霜不知道。
霍元晦不慌不忙道:“楼娘子答应我在城门口施粥三月。”
“霍大人,我一定将此事办好。”楼青汐顺着他的话圆谎。
裴霜没追问,楼青汐背后出了一身冷汗,霍元晦找她帮忙的事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这位县令大人,可没有看上去那么人畜无害。
她还记得那日他将她单独留下,开口就把她震慑住。
霍元晦:“楼娘子想当楼家家主,我可以帮你。”
“大人为何要帮我?没有条件?”
“当然有条件,作为交换条件,我想要楼家的账册。”
“楼家账册清清楚楚,大人想查不难,这些年楼家并未偷漏税款,不知大人想要账册是?”
“要的自然不是你楼家店里的账,要的是你父亲书房后密室里的几箱旧账。”
楼青汐瞳孔一缩:“你怎么知道我爹书房里有密室?”
霍元晦微笑:“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楼娘子愿不愿意与我做这个交易,反正那几箱账册,对目前的楼家来说,是祸非福,你交给我,反而是解决了一大麻烦,且我可以保证,这些东西给我后不会对楼家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楼青汐思虑再三,最终答应了,配合他们演了楼青东被绑架的戏码。
楼青汐以为裴霜与霍元晦之间,是无话不谈的,原来也有各自的秘密。
裴霜送她出门时,看见她脖颈上还是带着那条项链:“另一把钥匙应该是向武收着的,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他尸身上。”楼青汐只模糊回答了。
向武将钥匙也做成了项链,挂在他的胸前。
对于向武,楼青汐也不清楚自己是何种感情,遇到向武之前,她没有体会过情爱,从小只被教导要优秀,要帮着隐瞒哥哥的事情,哥哥做不了的事情,她全部都要学会,理所当然,她认为自己是被当成楼家下一任家主培养的。
和向武的相处确实令她很欢喜,不过她也知道,自己以后是要当家主的,是不可能嫁给一个花匠,她以后的丈夫,定是一个高门显贵,或者富商巨贾,所以一开始他们从未越雷池一步。
直到楼青汐意外偷听到楼康盛的打算,她愤怒,委屈,伤心欲绝,向武柔声安慰,她很感动,也是在那一夜,他们有了肌肤之亲。
可过后,她冷静下来又后悔了,她觉得只要自己筹谋,也许还有机会,向武却一定要对她负责,她对他说了狠话,他仍旧执着。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的很复杂,楼青汐真的不爱他吗?
裴霜不知道,但她还是告诉她:“有空去观景亭看看吧。”
楼青汐不明所以,自向文向武离开后,楼家花园暂时没人打理,所以也没想着去观景亭。
楼青汐迫不及待回家,催促着车夫将马车赶得快一些,几乎是一刻不停上了观景亭。
她往下看,只一眼,便愣住了。
各色花草错落有致,芍药开得正艳,是花中最突出的颜色,其他的粉红淡黄,簇拥着嫣红色的芍药,那点点嫣红色连成了一个字。
一个“汐”字,是她的名字,也是向武对她无声的爱意。
楼青汐霎时泪如雨下。
因长明是镜衣司的逃犯,此时还需通知镜衣使,来的又是上次那个小哥,小哥姓白,家中行三,是彭宣的心腹。
白三将案卷和犯人都带走,裴霜冷不丁来一句:“这次不会跑,死的透透了。”
白三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似乎有点不太礼貌。
白小哥照例来去匆匆,给霍元晦带了句话:“一切安好。”
霍元晦颔首,给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裴霜没发觉,只问:“一直没问,你与彭掌使是怎么认识的?不像是盛京城认识的,倒像是多年好友。”
霍元晦垂眸:“一见如故罢了。”
“你这脾气还有人与你一见如故?”裴霜不信。
“不行?他又不是你。”
裴霜开始胡言乱语:“行,一见如故,再见如亲,三见引为生死之交,啧啧,多感人的兄弟情。”
霍元晦忍不住想踹她。
裴霜扭身躲开,紧接着一个鹞
子翻身上了墙,她坐在墙上和他嚣张地挥挥手,挑衅道:“先走一步,谁后到家谁没饭吃。”
霍元晦无奈地笑了下,幼稚。
裴霜一路施展轻功回到云来客栈,在墙头和木耳撞了个正着,她想提溜黑猫的脖颈却发现无法选中,这小家伙最近胖得连脖子都快看不见了,郦姨和赵大娘都喂什么了?
裴霜把木耳抱在怀里,掂了掂又重了,暗暗下决心要给它减减肥。
她忽然从墙头下来,差点把小伍子吓一跳。
“哎呀,姐姐,你下次走上面能先知会一声吗?”小伍子捂着心口,表示吓着他了。
裴霜没理会他浮夸的演技,手撸着猫。
小伍子探头向她身后看去:“郎君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你都说我走的是上面了,他怎么会与我一起。有事?”
小伍子道:“是有事情,有人找郎君看病。”
找霍元晦看病?霍元晦会医术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怎么会求医求到他这里。
裴霜觉得奇怪,她进了后院,一个妇人双眼通红,满面愁色,她娘正在旁边宽慰。
裴霜认得这妇人,是城里郑记成衣铺的老板娘姚云,是她娘比较说得上话的一位朋友。裴蕊娘刺绣制衣的手艺好,之前生活艰难时,还用这门手艺贴补过家用,后来云来客栈渐渐有生意了,裴蕊娘就只给自家做衣裳了。
姚云看上了裴蕊娘做衣服的手艺,多次想请她当制衣师傅,这事虽然没成,但两个女子还是常讨论制衣绣花,逐渐成了好友。
姚云这次来,是为她女儿郑慧娘求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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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入v啦,此案完结,下一案开启
裴霜骂了句:“重色轻主。”
后院门打开,霍元晦提着马鞭进来,木耳蹭地一下往他身上跳,霍元晦伸手一捞,但他低估了木耳的体重,差点摔了个趔趄。
裴霜噗嗤笑了,瞬间夸它干得好。
小伍子上前去接马鞭和缰绳,将马牵到一旁。
姚云给霍元晦行礼:“求大人为小女诊治!”
“姚夫人不必多礼,郑娘子得了什么病?”
姚云鬓边都生出了白发,一看就知她操心不少:“失心疯。”
“怎么回事?!”裴霜皱眉,她是认识郑慧娘的,郑慧娘未出阁前常在成衣铺里帮忙,也来过客栈请教裴蕊娘。
裴霜记得,郑慧娘是个很灵巧的姑娘,聪慧,细心。
怎么就得了失心疯?
失心疯这个病确实不好治,难怪她要来求霍元晦。
姚云说起来眼泪就不停往下掉,断断续续的,总算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郑慧娘五年前嫁给了青梅竹马的王瑁之,一年前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顺哥儿,寓意孩子平安顺遂,孩子前些日子满了一周岁,大家都很开心。
可就在过完周岁生日的第二天,郑慧娘把顺哥儿哄睡后,就在旁边的榻上午歇,一觉醒来却出了意外,躺在婴儿床里的顺哥儿不知何时没了气,脸都紫了。
大夫说怕是惹了急惊风去世。
郑慧娘大受刺激,哭晕过去好几回,醒来时神志有些不清晰,看了好些大夫都没办法。
郑慧娘就像失了魂,整天抱着孩子的襁褓,王家还请过大师招魂,还是不管用。
姚云也是没了法子,想起裴蕊娘曾说过霍元晦的医术不错,这才求上了门。
“好,我随你去家中诊治。”
姚云没想到霍元晦这么好说话,当即跪下拜谢:“多谢大人。”
“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夫人请起。”
裴霜道:“我也去。我想去看看慧娘姐姐。”
考虑到是给女眷诊治,霍元晦一个年轻男子多有不便,裴霜跟着正好。
姚云点头同意。
来到王家时,大门前悬着两道素白幡布,被疯撕扯出簌簌的哀响,灯笼罩着白纱,墨写的“奠”字在暮色里洇开,空气里都弥漫着悲伤。
丫鬟元秀来迎他们,带着他们往里走,穿堂风掠过天井,卷起地上纸灰,看得出已经好几日没打扫了。
姚云问:“慧娘今日如何?”
元秀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
姚云面上又爬满愁苦。
大约是与自家娘亲年纪相仿,裴霜有些感同身受,郑慧娘从小是被娇宠长大的,父母并未因家中有个弟弟就苛待她,反而极尽宠爱,心爱的女儿得了这个病,姚云担心也是正常。
可怜天下父母心。
跨步来到屋内,裴霜终于看见了郑慧娘,她满面憔悴,发丝凌乱,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红肿,怀里抱了个红色襁褓,襁褓中是个棉花枕头,她手上不停轻拍,似是在哄孩子,丫鬟双丽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慧娘。”姚云忍住眼眶的酸涩不让泪落下,尽量语气平静。
郑慧娘还没有完全失去神志,对姚云的呼喊是有反应的,她抬头,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嘘——娘,顺哥儿睡着了,别吵到他。”
“好,娘不吵他,顺哥儿睡着了,你将他放到床上。”姚云轻声慢哄着。
好不容易将郑慧娘哄得把手上的东西放下,伸出手腕让霍元晦把脉。
郑慧娘虽放下了手中的襁褓,眼神却一直盯着,根本没注意眼前的人。
她双目无神,仿佛失去了魂魄,裴霜心底唏嘘。
霍元晦把完了脉,姚云示意他去外面说。
院中,霍元晦安慰道:“姚夫人,令嫒的病能治,您不用担心。”
“真的?”姚云激动地落下泪。
“真的,待我施针再佐以汤药,她可无虞。”
“多谢大人!”姚云捂着嘴不敢哭出声,低低地啜泣,生怕打扰到屋内的人,不过这眼泪是喜悦的眼泪。
元秀在旁边宽慰:“娘子有救了,夫人快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裴霜也安慰道:“姚夫人,他说能治就能治,您要注意身子呀。慧娘姐姐定会安然的。”
霍元晦让其他人都出去,向裴霜努了努下巴,示意她留下。
姚云和两个丫鬟走后,裴霜懵懵地问:“做什么?”
“你来施针。”
“啊?”裴霜指着自己,“我吗?为何?”
“男女有别。”
她差点忘了,施针是需要褪去衣物的,上次吕掌柜是男的所以无妨,郑慧娘是女的,多有不便。
虽说医者诊治不分男女,但霍元晦不是大夫,郑慧娘又已嫁人,还是需要避嫌的。
霍元晦让人去熬了安神药让郑慧娘服下。
郑慧娘躺在床上已进入浅眠。
裴霜手捏银针,明明已经找准了穴位,犹豫再三,还是掀开帷幔出来了。
“我只在你和我自己身上施过针,而且还差点把自己扎成偏瘫。”
当时酒师父教医术其实是两个人都教了,只不过裴霜坐不住,看医书就头疼,只对扎针有兴趣,筋脉穴位倒是记得很清楚,其他一概不想学。
还拿着医书自己实验,给自己左边扎成了半身不遂,酒师父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扎回来。
后来她就学聪明了,不扎自己改扎霍元晦。开头几次她能偷袭成功,后来就再也扎不到他,还会被他反扎麻穴。
“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你认穴准,按我说的做,不会有事的。”霍元晦循循善诱,“郑娘子还等着你救命呢。”
霍元晦敢这么说,当然是有把握的。
其实自从裴霜在霍元晦那儿也讨不到便宜,便拿动物来实验,云来客栈的鸡被她扎的都怕了,还有各种流浪猫狗,她都下过手。
霍元晦按住她执针的手腕,掌心温热:“葭葭,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我不会拿旁人的性命开玩笑。”
裴霜回到幔帐内,她侧头,隔着幔帐,似乎依旧能看到他眸中跃动的烛光,如暗夜引路的星子,灼灼生辉。
他声音沉缓,似檐下融雪般清润,慢慢道出穴位。
银芒破空,精准刺入。
幔帐内外,两人配合
相当默契,红烛渐短,一套针法施完,裴霜觉得眼睛看东西都有重影了。
她掀开幔帐出来,趴在桌子上就开始闭目养神。
霍元晦静静地帮她擦去额间汗水。
裴霜到底身体素质好,休息几息就又恢复得生龙活虎。
霍元晦再次把脉:“她已无碍,葭葭,你做的很好。”
裴霜侧眸,正撞进他含笑的眼底,璨若星河。
她眉眼弯弯,也笑了。
裴霜将屋外的人叫进来,霍元晦一边写药方一边道:“待她醒来,应能识得人了,再吃上几副药,就能好起来。”
“娘子真的能好起来吗?”双丽问道。
她看霍元晦这么年轻,有些怀疑。
“双丽,不得无礼!”姚云轻声呵斥,双丽缩了缩脖子,没有再说话,给躺着的郑慧娘擦拭了额头上的汗。
裴霜扶着姚云坐下:“怎么不见慧娘姐姐的夫君?”
“瑁之在前堂,顺哥儿停灵的地方得有人看着,亲家公亲家母也陪着。慧娘神志不清之后,除了我,认不得其他人,靠近她她便吵闹,要我陪着才好些。”
“有件事……”姚云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您就说,我能帮的上的一定帮忙。”
裴霜的话给了姚云信心,她道:“我怀疑顺哥儿不是急惊风去世。”
“您的意思是,有人害他?这话可不能乱说,若不是意外,那便是谋杀了。”裴霜神色严肃起来。
“顺哥儿月份小时,确实常生病,但年纪渐大身体便壮实起来,身子虽还有些弱,但能吃能睡,不曾生病,前段日子大夫说他这是大好了。周岁宴那日还神采奕奕的,怎么就会忽然惹了急惊风呢?”
“您常来照顾顺哥儿吗?”
“元秀双丽她们是日日看着的,你可以问问她们,我说的是否有误。”
元秀道:“夫人说的没错,小郎君身体大有好转。”
“吃的呢,可有什么与平时不同,乳母可有生病?”一岁的孩子,应当还在吃奶。
“家中未请乳母,都是娘子自己喂的,娘子身体挺好的,也没生病。”
没有乳母?裴霜有些奇怪,王家与郑家家中都是小有余钱,请个乳母应该不成问题。
“为什么不请乳母?”
“是老夫人要求的,老夫人说,娘子亲喂,孩子与母亲更亲些。”
这个老夫人指的是王瑁之的母亲,王曹氏,元秀与双丽是郑慧娘的陪嫁丫鬟,仍旧称呼郑慧娘为娘子,姚云为夫人。
姚云解释:“这是实话,有些吃了乳母的奶,就与亲生母亲不亲近了,我两个孩子都是自己奶/大的。最让我心生疑窦的是,顺哥儿的床上多出一只枕头。”
“枕头,什么枕头?”
“顺哥儿的小床上一直都只有他自己的小枕头,可那日却多出了一只本该放在榻上的枕头,我怀疑……我怀疑是有人趁着慧娘睡着闷死了顺哥儿。”姚云攥着帕子,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些话。
双丽大惊:“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元秀有不同意见:“我觉得夫人怀疑的没错,小郎君好端端的,怎么就没了,说不准就是被人害死的!”
孩子身体在好转,郑慧娘身体也没有问题,孩子却忽然暴毙,确实可疑。
“听您的意思,是有怀疑的对象?”
姚云往西边看了眼,裴霜心领神会:“那边屋子住着谁?”
元秀回道:“是客居在府上老夫人娘家的表姑娘。”
“哼,什么客居,那个狐媚子,存着心思给瑁之做妾呢,谁家娘子在姑母家一住就是两年。”提起这事姚云就有些生气。
双丽说了句:“曹娘子父母都没了,来投奔姑母,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曹姝是王瑁之的娘家表妹,两年前家里遭了灾,只剩她一个孤女,来投奔王曹氏。王家是做胡麻饼生意的,有秘方在手,生意不错,家境殷实,养个表姑娘不成问题。
可一个独身姑娘在家里住着,瓜田李下,再加上郑慧娘进门三年后才怀孕,王曹氏是动过给王瑁之纳妾的心思的。
裴霜道:“姚夫人,您的猜测想要验证,其实很简单,只要验尸便可。”
停灵三天,孩子明日才下葬,尸身现下就在堂前。
“验尸……”姚云喃喃道,她心里其实也清楚,若真是谋杀,验尸就是必不可少的,可顺哥儿毕竟只是她的外孙子,验尸需要王家人同意。
“待我先去和瑁之说一说。”姚云面露难色。
“怎么,有困难?”
“瑁之应当会同意,但王家老太太怕是会阻止。”姚云想到他那个不省心的娘,就有些头疼。
裴霜思索着道:“我记得按律法,需等仵作确认死因后,才可将人下葬。”
大晟律法确实有这样一条规定,不过规定是一回事,实际执行又是一回事,毕竟各地死亡人数很多,仵作又少,不可能每个人死亡都经过仵作检验,也忙不过来,有些乡间更是没有仵作,能找个屠户看都算很好。
理论上她可以直接去检查,不用经过同意。
可霍元晦很快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你忘了,这条律法还有一句,凡十岁以下孩童,若无明显他杀,则家属可自行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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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新案子哦
第28章
现下小儿夭折是常有的事情,常被家里人认为不祥,晦气,大多低调处理,不希望旁人知晓。
姚云带他们去前堂,两位老人坐在一侧,一个年轻后生跪坐在蒲团上烧着纸钱,腰间系了白布麻绳,王瑁之看着不像个卖胡麻饼的商人,更像个书生。
见姚云带人来,王瑁之站起来:“岳母,这两位是……”
他定睛一看赶忙行礼:“县尊大人!”
“不必多礼,本官今日来,是为你儿之死。你儿之死尚有疑点,需待仵作验尸。”
王瑁之不用问就知道是姚云惹来的人,之前她就一直怀疑顺哥儿的死有内情,吵着要报官。
王瑁之还没说话,王曹氏先嚷起来,指着姚云骂:“定是你惹来官府的人,你要做什么!顺哥儿已经没了,你非得把我们家搅散才安心吗?滚,都滚出去!”
姚云皱着眉头,她就知道会这样,她与王曹氏本关系没这么恶劣,只是郑慧娘嫁进王家三年未生养,随着日子增长,王曹氏便看母女她们越来越不顺眼,时有摩擦。
“我不是来与你吵架的。”姚云压着脾气,“顺哥儿的死有蹊跷,官府的大人需要验尸。”
“验尸!不行!”王曹氏声音忽然拔得老高,尖锐的嗓音犹如刀锋划过生锈的铁锅,刺耳又难听,怕是隔壁的鸡都惊了。
“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结了这么一门亲,三年不下蛋,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孙儿,还没了,如今都不能让他安心的走。顺哥儿啊,祖母护不住你!”
裴霜按住了耳朵,面对这种胡搅蛮缠的她一向是暴力解决问题的,但现在很明显不能使用暴力,王曹氏的喊叫听得她有些烦躁。
她看向霍元晦,示意让他去解决。
霍元晦也没理王曹氏,只是对着王敬和王瑁之道:“冒昧上门,实属打扰。本官本可以不管此事,只是不忍见姚夫人忧思烦扰,郑夫人如今这个模样,顺哥儿也是她的外孙。倘若顺哥儿之死若真有内情,他在天之灵怎能安心,作为祖父,作为父亲,你们难道不想给孩子讨个公道?本官保证绝不会损害孩子尸身。”
王敬被说动了,王瑁之犹豫了,若是旁人来说,他肯定不会同意,但霍元晦开口,他实在不好拒绝,倒不是因为对方是县令。因他是个连秀才也考不上的读书人,最敬重的就是读书人,他看过霍元晦的文章,很是钦佩。
犹豫了一会儿,他点头同意。
“大人请吧。”
“不,我不同意,别动顺哥儿。”王
曹氏趴在小棺材上,像个护蛋的老母鸡。
裴霜是真烦这老太太,见她三番四次阻挠,忍不住道:“只是简单验尸而已,并不会损害孩子的尸身,曹夫人如此激动,强烈反对。难道是你害死了孩子,心虚不成?”
王曹氏瞳孔一缩,趴在棺材上的身体也不动了:“你胡说,我怎么可能害我的亲孙儿!”
“那就让开!”她耐心告罄。
王曹氏还想再说什么,但被王敬和王瑁之拉住了,他们已经同意验尸,王曹氏再这么闹就有点难看了。
能制得住王曹氏的只有王敬,他骂了两句,王曹氏不情不愿地从棺材上下来,退到一旁。
裴霜刚准备动手,王瑁之倏然喊道:“怎么是女仵作,我儿怎么能由女仵作来验尸。简直荒唐!不可,不可,这不合规矩。”
裴霜无语,还有完没完了!
王瑁之连眼神都没给裴霜一个:“大人,验尸可以,请个男仵作来,既觉得我儿之死有疑点,怎么又来个女仵作糊弄?古语有云,男主外,女主内,女子就该在家中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听闻县衙还有个女捕快,大人,官府重地,怎容许女子放肆,您还是将她们都辞了吧,不然迟早惹出祸端。”
裴霜正憋着气没出撒呢,王瑁之也是运气不好,撞上了。
她轻蔑一笑,开怼:“王郎君倒是八尺男儿,可惜圣贤书读了一大堆,如今还是白身。十指不沾阳春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靠着父母卖胡麻饼供养你才能活到今日,有自己挣过一文钱吗?凭本事吃饭,小女子也强过你百倍!”
“你你……伶牙俐齿,强词夺理!女子就是会胡搅蛮缠。”
说不过就开始东拉西扯,裴霜要不是看在他才经历丧子之痛,非得好好洗洗他的嘴不可。
一个迂腐书生,文采没多少,陋习学了十成十。
霍元晦及时制止了这场嘴架,他怕再吵下去王瑁之就要挨打了。虽然这嘴也确实欠打。
“行事但凭真才实学,岂分巾帼须眉?县衙只有女仵作,莫要胡搅蛮缠。”霍元晦也是被他们一家人扰得有些躁,语气加重了些。
官威一压,王瑁之莫名有些发憷,只得退开,裴霜经过他时默默给了个蔑视的眼神。
一靠近棺材,她便觉得很冷,准确的说是进入屋子时就有一股寒气,她碰到棺材底部才发现为了保持尸身不腐,底部垫了箱子,箱子里放了许多冰块。
这个时节冰块难得,王家人确实疼爱这个孙儿。
尸身保持的很完整,不曾有腐烂的迹象,这对她验尸帮助很大。
因是来看病的,裴霜没带工具箱,她用帕子垫在手上,检查起了尸体的情况。
顺哥儿小小的身子躺在棺材里,只额前蓄了胎发,后面的头发全部被剃光,面色青白如蜡,从面容看,看得出来生前是个可爱的孩子。
她暗叹一句可惜,孩子嘴唇紫绀,她手托在孩子的脖颈间,使孩子微微仰头,
裴霜仔细检查着孩子的鼻腔,似乎看到了什么,孩子的鼻孔太小,棺材内又有些昏暗,她很难看清。
裴霜皱眉,琢磨是不是把孩子抱出来,忽一道柔和的光照亮了孩子的脸。
她抬眼,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五指抓着烛台,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烛光映照了一方天地。
“继续。”
裴霜复低头,终于看清楚,孩子鼻腔两侧有非常细小的出血点,那是受到外力的痕迹。
裴霜掰开孩子的嘴,侧着头往他的上颚看,上颚两侧有明显的瘀伤痕迹。
她偏头,与霍元晦对视,显然他也看到了瘀伤。
正常死亡是绝对不会在这个角度出现瘀伤的,姚云猜得没错,孩子是被人闷死的。
“他指甲里好像有东西。”裴霜盯着孩子的指甲,指甲床泛着淡淡的青色,指节微微弯曲,小孩的指甲连成年人的二分之一都不到,大概是有段日子没有修剪指甲,边缘长出来了一点。
裴霜拔下发簪,小心翼翼地将指甲里嵌着的东西勾出来——是一根极细的丝线,裴霜将丝线放在白色手帕上,稍微明显了一点,看出来丝线呈淡蓝色,若不是眼尖,还真的很难发现。
“姚夫人,麻烦您过来看一下,这是什么丝线,可是顺哥儿身上这件衣服的?”
姚云对衣料如数家珍,她一看便摇头:“不是。看光泽,明显是蚕丝线,顺哥儿身上这件是棉布寿衣。”
“那顺哥儿可有蓝色的蚕丝衣物,被褥或者是其他物品?”
元秀与双丽摇头:“小郎君的物品,大多是红色或天青色,没有蓝色的。”
“哎呀——”姚云突然想起来,叫出声,“那只枕头就是藏蓝色的蚕丝面。”
裴霜立马会意,她在说那只多出来的枕头。
元秀去取来枕头,裴霜一眼就看出有一处勾丝的地方,蚕丝布娇贵,一旦勾丝便十分明显。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有人用这只枕头,闷死了熟睡中的顺哥儿。
周岁的孩子力气虽小,但在受到死亡威胁的时候还是会尽力挣扎,想来是顺哥儿挣扎时手指胡乱抓挠,指甲刮到了枕套。
上颚的瘀伤是实证,枕头是凶器。
听完裴霜的验尸结论,在场众人纷纷惊骇,尤其王敬和王曹氏,得知孙儿是被人害死,当即哭嚎了起来。
姚云默默落泪,求裴霜和霍元晦一定要找到凶手。
是谁会害一个周岁的孩子?
“天杀的,是谁害我孙儿,有什么仇什么怨都朝我来呀,害我孙儿做什么!”王曹氏哭喊着。
王曹氏是真的伤心,郑慧娘生产时难产,大夫说她很难再有孩子了,偏她那个儿子又认死理,不肯纳妾。
这是要让老王家绝后啊!
想到这儿,王曹氏哭喊得更大声了。
孩子肯定是不会结仇的,只会是大人之间的恩怨导致害了孩子。
裴霜没理会那边的吵闹,既然确定了是谋杀,那就要确定作案时间与作案动机,排查嫌疑人了。
裴霜先问的是元秀和双丽。
“是谁先发现小郎君出事的?”
“是我和娘子。”元秀道,“娘子有带小郎君午憩的习惯,起来之后便要喝药,每日都是如此,那日我煮好了药端过来,喊娘子喝药,她睡得比往日沉了些,喊了好几声,娘子才醒。娘子喝完药就去看小郎君,结果一看……哎。”
“那你之前不在房里,是去煎药了?”
“是的。”
郑慧娘生下孩子后便一直奶水不足,又没请乳母,王曹氏让大夫开了些下奶的方子。
王家下人不多,厨房里只有煮饭的婆子,婆子们都不会煎药,元秀心细,煮药的差事便一直是她做。
“那你呢?”裴霜又问双丽,“你们两个是贴身伺候小郎君的,元秀在煎药,你去做什么了也不在房中?”
双丽绞着两根手指,想了一会儿道:“我在给郎君整理书册。那日日头不错,郎君便让人搬了书出来晒,郎君极爱惜那些书册,尤其是道远先生的亲笔,小厮们不识字,书册又多,郎君怕让他们弄坏了,便让我帮忙看着。”
霍元晦听到这个名字挑了下眉:“道远先生,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大儒?王家居然有他的真迹?”
“是,郎君痴迷道远先生,多处寻访他的真迹,有幸得了几副字画。”
两人离开的理由都很合理,挑不出什么错来。
“小郎君是什么时辰出事的?”
“约莫未时。”元秀答道,“我每日午时开始煎药,煎上一个时辰,应该就是午时到未时之间。”
这与裴霜验尸所得的结果差不多。
裴霜又问王家最近有没有与人交恶,两人都表示应该没有。
裴霜让她们俩下去,给自己倒了杯茶,手指摸着茶杯边沿:“下一个问谁?”
霍元晦:“王瑁之。”
“你来问,我不乐意和他说话,费劲。”难搞的人裴霜也不是没见过,但王瑁之是受害者家属,她又不好老怼他。
“好。”
王瑁之一进来就开始说:“大人,我是真
不知道我儿是被谋杀的。怎么好端端的,他就被害了,我儿才那么小,他才一岁。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害他,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大人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嘴一刻不停地说着,翻来覆去重复这两句话,裴霜觉得她留下来听是个错误的决定,就该让霍元晦一个人问。
第29章
王瑁之话密的霍元晦都插不上嘴,眼见天色渐晚,他就算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打断他,开始问话。
他当时在看着晒书画。
王瑁之开始感慨:“我那几副字画呀,太珍贵了。平时我都舍不得让人碰,就算拿出来晒,我也是要亲自盯着的。”
“道远先生画梅最好。”
“对对对,大人也是同好,那真是太巧了!”王瑁之仿佛找到了知音。
随后又开始夸赞起他的藏书如何好,寻到有多么不易。
裴霜听得眼皮打架。
“停,问你什么答什么,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在听他又自顾自讲了一刻钟之后,裴霜终于打断他。
“你这女子,我在与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裴霜歘地一下把腰间的刀解下来拍在桌子上,冷冷盯着王瑁之。
王瑁之顿时就怂了:“你……你……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①”
霍元晦及时开口:“有空或可一起探讨道远先生书画,今日还是以案子为重。”
问他的问题与问元秀双丽是一样的,王瑁之的回答与双丽说的相符,也说没什么交恶的人。
问完了,裴霜长叹一口气,终于是把这厮送走了,和他说话是真累啊,要从一大堆废话中提取有效信息,他还经常发散思维,问话人还要把他拉回这个话题,偏又认死理。
“还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要我说这种迂腐书生最难搞,尤其是这种学了个皮毛的。”裴霜骂了两句消消火,很久没遇到这种令她火大的了。
最后问的是王敬与王曹氏夫妇。王敬那日在胡麻饼店中,不在家,不清楚情况,主要回答的是王曹氏。
“我当时在和姝儿说话,她新绣了个枕屏给我,我正稀罕着呢,就听见了慧娘和元秀的叫喊声,急匆匆与姝儿过去。”
“近日可有与人结仇?”
王曹氏眼神闪了闪,低下头说了声:“没有。”
这反应不对!
“再仔细想想呢,口角也算?”
王曹氏恼了:“捕快娘子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刻意隐瞒不成吗?我孙儿被人害死了,你们不去查凶手,反倒质问起我来,你们官府就是这么办案的吗?”
恼羞成怒,胡搅蛮缠,同样的招数。
裴霜赶紧让他们退下。
待两人走后,裴霜道:“王曹氏没说实话。”
“看出来了。”
“死的是她亲孙儿,王曹氏还这么不配合,她隐瞒的东西难道比她孙儿的命还重要吗?”
霍元晦垂眸:“人心难测。撬不开王曹氏的嘴,或许可以旁敲侧击。”
“你是指,曹姝?”
霍元晦颔首。
曹姝是王曹氏的娘家人,是她在这个家里除了王瑁之之外最亲近的人了,或许她会知道点什么。
曹姝很快便到,姚云说她是狐媚子,裴霜本以为是妖娆长相,却不想曹姝清丽可人,并未半分媚态,而且看着年纪不大。
“见过县尊大人。”曹姝露了个甜甜的笑。
曹姝掐着嗓子的声音给裴霜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秀眉拧起。
有必要这么盯着霍元晦看吗?
曹姝的目光非常灼热,裴霜非常不解有什么好看的,虽然这厮皮相确实能迷惑人,但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嘛,需要看这么久吗?
她轻咳一声,曹姝才与她打招呼:“这位就是传言中县衙的女捕快吧,果真英姿飒爽。”
裴霜弯起唇角,虽然声音夹得厉害,但看在她非常会说话的份上,她忍了。
裴霜照例问了顺哥儿出事时,她在哪儿,在做什么。
“我去给姑母送枕屏了,我身无长物,又不通文墨,唯有绣工拿得出手,做些小玩意儿,哄哄姑母,让她不要忧心罢了。”
“忧心?曹夫人最近有烦心事吗?”
曹姝理了理鬓发:“顺哥儿生辰前一日姑母发了好大的火,还打碎了一只碗我后来才听说,是因为有个婆子顶撞姑母。”
“婆子,做什么的婆子?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是胡麻饼店的帮工,姓李。”王家的胡麻饼店生意不错,请了好几个帮工。
“那李婆子为何顶撞你姑母?”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具体情况可以问店里的人,他们当时在现场,应该更清楚些。”曹姝摇头。
“多谢曹姑娘。”霍元晦道。
“大人多礼了,配合官府,本就是我应该做的。”曹姝感慨,“自顺哥儿没了,姑母日日以泪洗面,总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说些‘都怪自己’的话。”
“还是要劝老人家宽心才是。”
“曹娘子也喜欢梅花?”霍元晦看见她手帕上绣的红梅,忽然道,“方才与王郎君交谈中,他甚是喜欢道远先生画的梅花。”
曹姝看了眼自己的手帕,淡笑道:“我随意绣的,道远先生的画作太过高深,表哥总说我看不明白其中意境。不过嫂嫂能懂,她与表哥是知音,嫂嫂与表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只可惜……唉,顺哥儿死的可怜,望大人能早日找到凶手。”
曹姝这番话说的,明显是在极力与王瑁之撇清关系,与姚云说的出入甚大。
裴霜继续问,装作迟疑道:“有句话想问娘子,只是不知当问不当问?”
“捕快娘子请问。”曹姝没有拒绝。
“听闻你姑母曾想让你嫁与王郎君做妾?”
“确有此事。”曹姝大方承认,“但这只是姑母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与表哥只有兄妹之情,并无半分私情。且表哥以道远先生典范,曾立誓与道远先生一般终身只娶一妻,永不纳妾。所以表哥也是不同意的。姑母只是看嫂嫂一直没有怀孕着急罢了,后来嫂嫂……”
说到这儿她顿了下,轻咳了下继续说:“嫂嫂有孕生下顺哥儿后,姑母就没提起过这事儿了。”
曹姝离开时还恋恋不舍地望了眼霍元晦。
霍元晦以袖遮面饮了口茶。
裴霜噗嗤笑出声:“人家要看你,你遮什么?”
“就这么乐意我被人看。”霍元晦面上浮上薄怒,她就一点儿危机感没有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看两眼又不会损失什么。”难得有逗他的机会,裴霜一脸调笑意味。
“正经些。”霍元晦捏了捏眉心,忽然觉得头有些疼。
又教训她!她哪里不正经啦。
“姚夫人怕是会错了意,曹姝方才提到王瑁之的时候,无半分爱慕之情,反而眼睛都黏在你身上,方才那番话也是说给你听的。如此看来,她的嫌疑倒是不大。”
“王家门口有下人看门,若想悄无声息来到内室来作案,有些难度,还是内部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可王家内部人,又没有动机。”
而且从众人的说辞来看,大家都没有作案时间。
“不过王曹氏隐瞒李婆子这事很可疑,还有曹姝似乎也有所隐瞒。王家人怎么回事,死的是他们家孩子,却不肯直接了当?”
霍元晦饮了口茶:“人总有私心。”
即使是至亲,也会权衡利弊。
眼下只能顺着李婆子这个线索查一查,都摔了碗,必定不是简单的争吵。
次日一早,裴霜和霍元晦就去了王记胡麻饼店找李婆子。
可得到伙计的回复是李婆子已经辞工走了。
“走了?为何,因
为她与掌柜夫人吵架吗?”
“应该是吧。李婆子是主动辞工的,估计是觉得得罪掌柜夫人活儿也干不下去了。”
“你知道她们因何争吵吗?”
“具体不清楚,她们在屋里吵的,好像是在争一只碗,李婆子说掌柜夫人偷了她家里一只碗,让她还回来。”
“啊?偷碗,很贵重的碗吗?”
“不是,就是家里平常用的普通粗瓷碗,后来还打碎了。”
“你们掌柜夫人真的偷了碗?”
伙计左右看了下,确定无人:“真的偷了,从她身上搜出来了。当时啊……掌柜夫人那脸青一阵白一阵,还是掌柜出来赔了银子才了事。”
伙计就知道这么多,再详细就不清楚了。
裴霜问了李婆子家在哪,李婆子家住在城郊的村落,不难找。
两人随即去到李婆子家,还没靠近呢,老远就听见了吵闹声。
“定是你们家害了我的顺哥儿!”
“滚,滚出去!”一个年轻女人拿着笤帚驱赶着一个老妇,“倒打一耙!呸,你活该!”
那老妇正是王曹氏,她灰头土脸的,发丝有些乱。
屋内走出另外一个老妇人,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老虔婆,还敢上我们家来,滚,再不滚就对你不客气。大丫二丫,去田里把你爹喊回来。”
屋里两个小丫头听见了应了声好,一溜烟跑没影了。
王曹氏破口大骂:“一定是你,你怀恨在心,你记恨的偷名的事,可你们都收了钱,还来害我孙儿,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你去啊,人在做天在看,没做过的事情,我们不认!就是因为你做出偷名这等缺德的事情,你孙儿才遭了反噬,这都是报应!”李婆子骂爽快了。
把王曹氏气得脸红脖子粗,说着就上去扭打在一起。
裴霜立马上前分开了两人,她官刀一横,出鞘一半,刀身反射的寒光就已经把这堆人吓住了。
王曹氏一看是裴霜他们,顿时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你们,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昨日就发现你有所欺瞒。”
王曹氏心虚地拔腿就跑,跑得跌跌撞撞的,衣裙上沾满了尘土。
裴霜没想拦她,他们主要是来找李婆子的。
李婆子和她儿媳妇也冷静下来,几人来到院子里,裴霜发现除了刚才那俩小丫头,屋里还有两个男孩。
她问:“偷名是什么?①”
“乡下人信这个,你们不知道。”李婆子开始解释。
偷名就是将旁人的名字偷走,同时也偷了那人的气运。
只要挑一个人丁兴旺的家庭,事先从这家人中偷出一副碗筷。偷名的人回来时,孩子的亲人要抱着孩子在门口呼喊孩子的名字,这叫接名。
偷名的人需喊新名字,等进了家门,这偷名就算成了。
只是若被发现,那偷名的孩子就会受到反噬。
李婆子家确实是人丁兴旺。
“我还以为她那日是好心来送工钱,要不是我儿媳妇及时发觉少了一副碗筷,这偷名恐怕就被她做成了。她脚程没我快,在饼店里被我截住了。她孙儿身子不好,就要来害我家孙儿吗?我们家虽然穷,也不会用孩子的运道去换钱。”
裴霜此时才明白为何要验尸时王曹氏那般激动的阻拦了,她一直以为是她偷名不成害死了孙儿,怕被查出端倪。
“大人,我们真的没害她孙儿,我们连王家的门往哪儿开的都不知道。”、
李家人虽是被偷名的人家,但及时发现并没有损失,按理来说没必要作案。
裴霜找周围邻居问了问,确认李家人那日都有不在场证明,不可能是他们做的。
查了一圈儿,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此案的难点在于没有嫌疑人,有条件作案的没动机,有动机作案的没条件。
裴霜摸着下巴,想到曹姝的支吾。
虽然不知道与案情有没有关联,但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曹姝是说到怀孕这事情顿住,裴霜大胆猜测:“难道与郑慧娘进门三年无子有关?”
“昨日予她把脉,除了神志不清,她的身体并无问题,是可以生孩子的。”
顺哥儿的出生也印证了这一点。
郑慧娘身体没问题,难道问题出在王瑁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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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①偷名注解引用来自于百度百科
新案子开始
王瑁之来接待他们:“可是案子有什么进展?”
霍元晦道:“方才路遇曹夫人,她摔了一跤,没来的及打招呼她便走了,不知可有摔伤?”
裴霜低着头忍俊不禁,这厮撒起谎来一点儿都不脸红。
王瑁之摆摆手:“无事,家母身体康健,并未受伤,劳大人记挂,大人真是爱民如子呀。”
霍元晦与他又聊了些别的,状似不经意提起:“我前几日看杂书,看到乡下有一古怪风俗,名曰偷名,不知王郎君听说过?”
“偷名?”王瑁之摇头,“是关于什么的风俗?”
裴霜观他反应不似作伪,他应该确实不知道。
“杂书罢了,已经记不清了。”霍元晦表面微笑,转而提起,“不知王郎君今日可有空,本官是否有幸能见一见道远先生的真迹?”
“有空有空。”知音难觅,王瑁之难得遇到同好,何况是霍元晦这个县令。
当即一起去了书房,王瑁之开了两把锁,才从箱子里取出画轴。书房里摆的书除了常用的,几乎都是与道远先生有关。
一直当透明人的裴霜看得有些无语,这确实是个没救的拥趸,有些走火入魔的架势。
王瑁之嘴上还在夸赞道远先生如何如何厉害,当世大儒,位极人臣。
“可惜啊,后代不争气,那晋国公……”
“王郎君慎言。”霍元晦语气突然严肃,“此事非我等能讨论的。”
“是我失言了。大人就当没听见,没听见。”王瑁之捂了下嘴,打着哈哈道。
谈论这件事确实需要谨慎,霍道远不仅是当世大儒还官至中书令,兼皇子师,两朝元老,儿子霍珩也很争气,用兵如神,一举收复西域诸国,得先帝授封晋国公。霍道远因病去世后,先帝哀痛不已,送葬学子站满长街。
然霍珩后来卷入先太子贪污谋反案,晋国公府一朝倾覆,抄家灭族,霍道远的真迹也就此散落各地。
其实二十年前追崇道远先生的人还是很多的,但因牵扯到谋反案大家都讳莫如深,为求自保不敢明言说欢喜。
不过近些年因为当今圣上登基,圣上曾受教于道远先生,又说霍珩的事情与道远先生无关,对道远先生的推崇有回春之势。
王瑁之小心翼翼打开那幅《傲雪寒梅图》,霍元晦心里怀着的那点忐忑随着画卷的展开慢慢消失。
这画是假的。
裴霜不懂书画,但这个笔触,莫名有些熟悉。
她疑惑,可能书画在她眼里都差不多吧。
霍元晦没有揭穿,主要是不想扫王瑁之的兴,这幅算做的很不错的假画了。
“道远先生真迹,果真名不虚传!”
王瑁之没有察觉,还在不停拿各种他收集的字帖,手稿:“这些都是花重金
从各处收来的,大人请看。”
霍元晦眼神扫过去,也不全都是假的,有两张最潦草的手稿确实是真的,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冤枉钱。
看完东西,霍元晦问道:“不知郑娘子身体如何了?”
“若非岳母告知,我还不知是大人救了内人,慧娘已然清醒,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大人对我王家大恩,没齿难忘。”
裴霜找机会插话:“我想去看看慧娘姐姐。”
王瑁之有些不高兴她出来打断,但还是说:“自然可以。”虽然昨天裴霜骂他很不客气,但看着霍元晦的份上,他还是维持着表面礼仪。
霍元晦也需要复诊。
还没走出门,迎面便遇上了曹姝。
仍是那腻得要死的嗓音响起:“大人来此,莫不是找到了凶手?”
“不,只是复诊。”
然后曹姝就开始夸赞霍元晦的医术如何高明,裴霜很佩服她能夹着嗓子说那么久的话。
霍元晦礼貌回应,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与裴霜并行,给她使眼色。
帮我挡挡。
裴霜一扭头顺便加快了脚步。
霍元晦:……
一行人来到郑慧娘院里时,双丽倚在廊柱上正在发呆。
王瑁之皱眉:“怎么不在里间伺候?”
“娘子说元秀一个人服侍够了,不想屋里有太多的人。”双丽有些委屈地看了他一眼。
王瑁之似没察觉到她的情绪,只是放柔了声音:“县尊大人来了,慧娘还醒着吗?”
郑慧娘神志虽然已经清醒,但时而醒来时而昏睡,霍元晦说这是正常现象,喝药养着会慢慢调理过来。
“醒着的,元秀刚喂了药。霍大人,裴捕快,表姑娘,请随我来。”双丽引着众人进去。
郑慧娘倚在榻上,面容还有些憔悴,但精神已经比那日强了太多,手捧着一卷书,正静静地读着。
“慧娘姐姐。”裴霜喊她。
郑慧娘看向她,眼神里有了神采:“裴家妹妹,不,现在应该叫裴捕快,我听元秀说是你与大人救了我。”
元秀扶着郑慧娘起身,想给霍元晦和裴霜行个大礼。
霍元晦:“免礼,你身子还未恢复,躺着吧。”
郑慧娘皮肤白皙,唇色淡淡,令她看起来十分柔弱,然五官出色,颇有病美人之感。
“大人是来复诊的。”王瑁之走过去想扶着郑慧娘一边胳膊,郑慧娘下意识避了一避,随即露出个疑惑的神情,在怔愣间,胳膊还是被王瑁之扶住了。
裴霜将这个小插曲尽收眼底。
郑慧娘伸出手:“有劳大人了。”
霍元晦按住她的腕脉,良久后让她换另一只手,又问:“可有头晕?”
“偶尔会有。”
“不妨事,是正常现象,郑夫人恢复的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王瑁之安下心。
郑慧娘仍是愁容不展:“大人,请问顺哥儿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郑慧娘醒来后也不断自责,姚云过来安慰才好很多,当知道顺哥儿是被人害死的时候,她更是伤心不已,又大哭了一场,若非身体不允许,都想直接到衙门去追问情况。
裴霜轻轻握住她的手:“还在调查。”
郑慧娘神情难掩落寞。
“慧娘姐姐,有件事我要问你,那日的情形,你还记得多少?”
郑慧娘喃喃道:“不记得,说来奇怪,那日的只记得顺哥儿哭闹,我抱着他哄,哄了好久他才安静,我就将他放在了小床中,回榻上睡了。其余的记忆一概没有,甚至不记得元秀来给我送药。”
人在受到重大刺激之后,会选择性遗忘一些事情。
“大人,我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病?”
“人是会自我保护的,你遗忘的那些记忆,太痛苦了,你的大脑自动封存了这些记忆。至于这段记忆什么时候能重见天日,千人千样,或许明日,或许永远想不起来。”
郑慧娘捶了捶脑袋:“我总觉得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大人,有办法通过诊治让我想起来吗?还有,我最近总做出一些下意识的举动,但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万一在她丢失的记忆里,有关于凶手的信息呢?不行,她必须想起来。
霍元晦摇头:“暂时没有。你也不用担心,你的大脑只是暂时封存了这段记忆,你不记得,但意识仍会你帮你避开一些人,一些事情,都是正常的。”
“顺哥儿日日都来我梦里哭,我记得他的哭声,他哭得好难受,他一定是想告诉我一些什么,我一定要想起来。”郑慧娘调动着思绪,努力回想,梦中孩子的哭声那么撕心裂肺,她甚至不能沉睡。
裴霜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慧娘姐姐,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养好身子,有时候越想想起来,越想不起来。身子一好,记忆说不定就回来了。”
郑慧娘点点头,裴霜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
“慧娘,你要保重身体啊,我娘说的对,孩子咱们以后还会有的。你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王瑁之也轻声安慰着。
郑慧娘忽然爆发,拂开他搭在她身上的手,怒道:“顺哥儿尸骨未寒,你爹娘就来说再生一个的事情。你们王家都是薄情寡义的,只顾着你们老王家传宗接代!你们还有心吗?”
最后的语气已经带了哭腔。
裴霜蹙眉,这糟心的王曹氏,居然对着病中的郑慧娘说这种话,当真是没心肝的。她听着都冒鬼火。
郑慧娘似是下定决心,站起来道:“元秀,收拾东西回家。”
元秀:“好。”昨晚上王曹氏的话她也听到了,特别为娘子不值,就该这样!
“别呀慧娘,我爹娘都是无心的话,他们是想让你不要太过伤心,若是有了新的孩子,也能得一时慰藉,就如顺哥儿又回来找我们了。”
说的什么狗屁话,裴霜想一巴掌把他拍开。
果不其然郑慧娘更加恼火:“元秀,不收拾了,我们直接走。”
郑家离王家就隔了两条街,不算远,家里东西都是齐全的。郑慧娘忽然庆幸自己嫁得近。
王瑁之慌了,张开双手拦在郑慧娘身前:“裴捕快,霍大人快帮我劝劝呀!慧娘,你可不能走。”
裴霜一把拨开他:“慧娘姐姐,我陪你回去。”
说着就扶着郑慧娘出了门,元秀跟在她们身后,双丽见状也跟着走了。
留下王瑁之无奈倚着门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些话哪里有问题?
“大人,慧娘怎么突然生气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大错特错,她大病初愈,本就虚弱,你爹娘与她说这些时,你不加以阻止,反而附和。今日的话,更是伤了她的心。”
王瑁之去抓霍元晦的手,仿佛像在抓救命稻草:“大人,那我该怎么做,你帮帮我,帮帮我好吗?”
霍元晦本想甩开,然想到什么,忍着嫌弃,捏住他手腕,让他坐下:“真心道歉便可。”
“真的吗?我道歉,我可以道歉。”
霍元晦隐隐皱眉,他这副模样,显然是没听懂什么是真心道歉,不在于道歉,而在于真心。
他的耐心也告罄,拂袖告辞。
曹姝被这出闹剧吓得不敢说话,刚才还热闹的小屋瞬间冷清下来,王瑁之失魂落魄的,她也不好安慰,提着裙子悄悄溜了。
姚云听说了王家发生的事情,怒不可遏,一拍桌子:“遭了瘟的王家人!他们说的还是人话吗?等你爹回来,定为你讨个公道。”
郑父去了越州进衣料,家里出的变故送信到那边一来一回起码十天。
郑慧娘扑进姚云怀里哭了个畅快,可她身子哪能这么哭。
她的病切忌大喜大悲,尤其不能生怒,这么一哭,竟晕厥过去。
裴霜和霍元晦又是施针又是喂药,才把她的情况稳定下来。
霍元晦交代元秀和双丽切不可再让她受刺激了,否则后患无穷。
裴霜见郑慧娘如此真恨不
得揍王家人一顿:“王家人是都疯了吗?他们把慧娘姐姐当什么?”
霍元晦安抚了她之后,才道:“我方才探了一下王瑁之的脉,他身体并无问题。”
昨天他们还在怀疑是王瑁之的问题,今天这个猜想就被否定了。
其实结果裴霜并不意外,若王瑁之真有问题,那要怀疑的就是慧娘的忠贞了,而她相信郑慧娘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事关郑慧娘,不若问姚夫人。”
曹姝是外人不好开口,姚云应该会说。
裴霜带着疑问去问了姚云,姚云并未隐瞒,长叹一口气开始诉说。
“慧娘三年无子,并非他们身体出了问题,而是她自新婚夜起就一直在喝避子汤。”
“为何?”裴霜记得郑慧娘嫁人是自己看中了王瑁之,刚成婚怎会有这样的念头。
姚云垂眸,面泛愁苦:“这根源还是在我。”
第31章
姚云说自己生产过四次,但活下来的孩子只有郑慧娘和她小弟。郑慧娘是最大的孩子,所以郑慧娘见证了她三次生产。
她这三次生产都不是很顺利,每次都受尽了苦楚,最后一次更是差一点母子具亡。
“我没想到慧娘会因为这个,而害怕生孩子。”
郑慧娘喝避子汤这事儿王家人当然是不知道的,可三年没动静,王曹氏自然是着急的,不停催促让她去看大夫,且天下没有不投风的墙,避子汤这事还是被发现了。
这下可翻了天,王曹氏狠狠地发作了一番,直言要休了郑慧娘,但被王瑁之拦下。
“我当时也去劝了,慧娘一开始还是不愿,她说可以将元秀与双丽给瑁之做妾,让她们两个生孩子以后记在她名下就行。本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但是王瑁之不同意对吧?”裴霜很快猜到。
“对。”
王瑁之此人立志学道远先生,不纳妾不收通房,只愿意让正妻生下自己的孩子。
“瑁之在这点上很固执,不愿意相让,后来在瑁之的多番恳求下,又保证生下孩子绝不让她操心,最终慧娘还是松口答应。”
裴霜没成想三年无子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郑慧娘也确实是特立独行了些,时下女子多被教导传宗接代是她们的职责,嫁人生子是她们的宿命。
裴霜反而有些欣赏郑慧娘,能在大流中坚持自己的想法。
裴霜刚想说话,忽然扭头,厉声道,“谁在外面?”
门外渐显出个人影来,裴霜一把拉开门:“双丽,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双丽慌张解释:“我没想偷听,娘子那元秀一个人就够了,我就想来伺候夫人。”
“正好有事要问你,进来说。”
裴霜此言却把双丽吓得一抖:“什么……什么事?”
“顺哥儿出生后,慧娘姐姐过得是不是仍旧不顺心?”
乳母都未请,王瑁之显然没做到当初承诺的不用她操心。
双丽点点头:“是。小郎君每每见不到娘子就要哭闹,我与元秀哄都不行,偏生要娘子这个亲母抱才好。晚上也闹觉,总喜欢吃夜奶,还没出月子那会儿,娘子几乎夜夜不得安寝。其实娘子不太愿意哄小郎君,每次都是哭得不行,才哄一哄。”
“老夫人有时听到了小郎君的哭闹声,便会指责娘子做不好母亲,诸如此类事情,几乎隔几日就要发生一次。好几次我都看见娘子偷偷在被子里哭,痴痴地望着窗外,说‘早知道不生这个孩子就好了’。”
姚云显然不知道这些事情,惊呼:“怎么会,慧娘怎么会不喜欢顺哥儿,那是她的亲儿子啊。”
裴霜几乎是皱着眉头听完的,顺哥儿的出生原来并不被他的娘亲所期待,可站在郑慧娘的角度,她也没什么错。
要允许有人不喜欢孩子。
她本就不愿意生子,是王家人逼着她,这个世道逼着她生的。
霍元晦注意到:“你方才说郑娘子时常哭泣、发呆,是不是还伴随记忆力下降,食欲不振?”
“对对对。”
“症状产生多久了?”
“约莫已经有几个月,具体的日子,我记不太清。”
“怎么了,有问题?”裴霜问。
霍元晦:“她说的状况很像酒师父曾说过的产后忧思,产后忧思之人不能受到很大的刺激,否则极易导致神志失常,做出一些无法被自己控制的行为。”
“这能治吗?霍大人,您一定有办法对吧?”姚云的心紧紧提起来。
霍元晦却给出了个否定的答案:“若真是产后忧思,我暂时没有办法医治,只能让患者自己慢慢走出来。”
几人都没有发现,双丽面露惊恐,突然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姚云不解:“双丽,你这是做什么?”
双丽眼里蓄满了泪:“夫人,我对不起娘子啊!”
“顺哥儿是你害的?”
“不是不是。我怎么可能去害小郎君。”双丽知道她误会了,她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何事?”
“我……我已委身给郎君。”
“什么?!你竟与瑁之……你们……荒唐……”姚云气得捂着心口,胸口起伏很大,差点背过气。
裴霜忙帮她顺着气,一边又问双丽:“是你蓄意勾引?”
“当然不是,我怎么敢,是郎君强要了我。”双丽两行清泪落下,说起事情开端。
自郑慧娘怀孕后,她与王瑁之便再没有同过房,王瑁之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怎会愿意素那么久。
一日趁着酒劲,将双丽按在了书房的榻上。
双丽不敢反抗,她是郑慧娘的陪嫁,本就存了让她和元秀都当通房的意思。
将身子给王瑁之,在她想来,是理所应当的,她便等着王瑁之给她名分。
只是后来王瑁之并未在郑慧娘面前提起过此事,反而让她小心隐瞒,双丽这才反应过来,王瑁之甚至都不愿意承认她是个通房。
裴霜在心里把王瑁之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狗屁以道远先生为典范,都是屁话,只习得其形而不得其神。
嘴上说着不纳妾,背地里还不是偷着睡婢女。
这算什么?妾不如偷?
简直混蛋中的混蛋。
裴霜理智尚存,继续问:“你怎么今日忽然想起来说这些?”
“娘子醒来后,便对我很是抗拒,有事也只让元秀去做,原本我一直不知是为什么。今日听霍大人所言,方知是娘子潜意识里在抗拒我。”
双丽没做过其他对不起郑慧娘的事情,只有这一桩。
“你的意思是,在慧娘姐姐消失的那段记忆里,她见过你。”
双丽颔首:“大概率是,那日我与郎君不仅在晒书,而且还在书房里……”太过羞耻,她说不出口。
话说的点到为止,在座的人也都能听懂。
姚云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
“那日我总觉得有人在书房外,因为我听到了小郎君的声音,但只有一瞬,我还以为是听错了,现在想来,或许是娘子抱着小郎君去书房找郎君。”
结果意外撞见双丽与王瑁之的丑事。
裴霜不敢想郑慧娘当时遭受了多大的打击,她听着都已经感受到了心碎。
双丽这些日子也备受煎熬,如今全部说出来,心里好受多了,瘫倒在地上,抓着姚云的衣摆:“夫人,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置。”
双丽如何处置,这算她们的家务事,裴霜与霍元晦不便参与,先行告辞。
两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裴霜脚踢着石子,明显心情烦闷。
霍元晦背着手缓缓道:“隐情如此,这个案子反而有了嫌疑人。”
“你指的不会是……不,这不可能!”裴霜下意识否定。
“其实你也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不是吗?”霍元晦的话直击她的心灵。
裴霜怎会没想到过,只是这个可能性太过匪夷所思。
“生病的人,不能以常理论。是与不是,试试便知。”
“如何试?”
三日后,午时初,一阵小孩哭声响起,郑慧娘按着眉心从午憩中醒来,嘴里喊着:“顺哥儿不哭,娘在这。”
她走到婴儿床前面,将孩子抱出来轻声哄着,孩
子渐渐被她安抚下来,可还是不肯睡觉。
“我们顺哥儿是想爹爹了吗?”
孩子笑起来,像是听懂了她的话。
“好,娘带你去找爹爹,爹爹在书房呢。”
郑慧娘抱着孩子往书房走,书房外晒了许多书画,大门紧闭,有些声响从虚掩的窗中传出来。
郑慧娘走近,却越来越心惊,这分明是男女欢好的靡靡之音。
她透过窗棂的缝隙看清了那一男一女正是她的夫君与婢女,她惊得险些没抱住怀里的孩子。
孩子有些不舒服,扭着身子想哭,郑慧娘赶紧捂住他的口鼻,逃也似地回到房间。
书房里的人并未发觉屋外的事情。
郑慧娘不可置信,泪不知不觉掉下来。那个对她说一生只娶一妻的男人,居然背着她与她的婢女苟且。
他明明立誓永不纳妾,不要通房,只要她一个,说过无数的情话,她信了他,所以即使万般不愿还是为他生下了孩子。
婴儿床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哭得更大声起来。
慧娘,你就遂了我吧,女人都是要生孩子的,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喊你娘亲不好吗?
慧娘,我此生绝不纳妾,也不要通房,难道你忍心看我们王家绝后吗?
慧娘,我珍爱你如命,你若不愿意,母亲那里,我去替你扛着。
哭声与脑海中王瑁之甜言蜜语的声音交织,两种声音不断打架,郑慧娘越听越烦躁,眼前出现了一阵阵的重影,头晕得厉害:“别哭了,别哭了!”
她需要安静,需要安静!
忽然王瑁之的脸又变了,旁边出现了王敬与王曹氏,
慧娘,你怎么连孩子都带不好,孩子饿了,快去喂奶。
慧娘,你没听到孩子在哭吗,就连带个孩子都带不好吗?
慧娘,别的事情都不用你操心,你带好孩子就好了。
郑慧娘猛地站起身到婴儿床前,大声吼道:“我叫你别哭了!”
可婴儿哪能听懂她的话语,继续哭着。
安静,安静,安静!别哭了,好烦!
郑慧娘忽然拿起旁边榻上的枕头,盖在孩子的脸上,死死地按住。
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下去,直到没了声息。
郑慧娘甩开枕头,只觉得世界终于恢复安静,舒服多了。
她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慧娘,真的是你!”姚云不敢置信地从门口走进来,身后跟着裴霜霍元晦一干人等。
郑慧娘如梦初醒,一瞬间记忆如泉涌,充斥在她的脑海间,
锦被下那张青紫的,自己的双手正死死压着蓝色的枕头,一如今日。
“啊——”她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屏风,指甲婶婶抠进掌心,却压不住浑身痉挛。
原来每夜梦魇里孩子的哭声不是幻觉,而是她亲手扼杀的呼吸。
喉间涌上腥甜,郑慧娘跪倒在地上干呕,却只吐出嘶哑的忏悔:“我杀了……我的顺哥儿……”
她发疯一般爬起来看向婴儿床内,却发现刚才会哭会叫的孩子变成了个布娃娃。
这布娃娃的大小与模样,与顺哥儿一般无二。
“这是怎么回事?”郑慧娘脸上泪痕犹在。
“让我来告诉你吧。”裴霜站出来,才发现她今日做男子打扮,穿的还是王瑁之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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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差不多完结,大家期待一下下一案哦~
“你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是重现了当日的场景。”
那日与霍元晦讨论后,裴霜虽不愿意相信,可郑慧娘确实是嫌疑最大的。
首先,她当时在屋内,从验尸结果来看,孩子死之前是有挣扎的,有挣扎必定伴随着哭闹,郑慧娘即使睡着了,也会因为孩子的哭闹声而醒来,可她并未醒来。
从凶手进屋到出屋,都没有人见到,王家的院子是有些大的,并不是一进门就能找到目标房间。若是外人作案,怎么确定不会碰见人,又怎么确定郑慧娘一定能睡着。
所以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之后,那个仅剩的可能性就是真相,即使真相是如此残忍,如此唏嘘。
他们特意等了三天,郑慧娘情绪稳定些之后再做这个实验,霍元晦将王家的人全部支走,再趁郑慧娘睡着时把她转移到王家。
婴儿床里放好裴蕊娘花了三天时间赶制出来的布娃娃,至于孩子的哭声,是裴霜发出来的。
口技于她而言,是幼时觉得有趣才学,不想也有用上的这一天。
郑慧娘本就神思恍惚,果真将假娃娃当成了真娃娃。
之后,郑慧娘一步一步,重现了当日的场景,捂死了自己的孩子。
裴霜伸出手想把郑慧娘扶起来,她却往后退:“别,别过来。”
郑慧娘缩起身子双臂收紧抱着自己的腿,背靠婴儿床,忽然又摊开手,双手颤抖,豆大的泪珠滴落在掌心,眼中只剩下了悔恨。
裴霜也酸了鼻腔,眼中泛起点点泪光。
可谁都帮不了郑慧娘,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让她自己去承受。
屋外,闷雷炸响,没一会儿就聚满了乌云,雨哗哗地落下。
这场雨足足下了五六日,张泉一边摘下蓑衣一边吐槽:“这雨什么时候停啊,人都快发霉了。”
裴霜躲开他甩过来的水滴:“梅雨季,谁知道哪天放晴。”
方扬双手合十:“老天爷啊,快快出太阳,不然我家中都能养鱼了。”他家地势低洼,家中水已是没过脚踝。
曹虎:“能养鱼养着呗,还能烤来吃。”
两人又是一阵嘴架。
张泉听着他们俩胡扯,忽然意识到裴霜和霍元晦这对冤家这几日倒是挺安分的,没吵架,他都有些不习惯了。
而且两个人最近心情都不是很好的样子,大概是那桩和离案闹的。
“还烦着呢?王家人这两天不曾来,应该已经歇了心思。”
这几日下雨可热闹一点没少,最热闹的就是郑家与王家的和离事件,还闹上了公堂。
王瑁之不肯和离,可郑家铁了心要离,即使王家放话只能休妻,郑慧娘也去意已决。
甚至已经搬出王家带着婢女住进了庵堂,落发出家。
“哎,也是可怜,孩子没了,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众人都以为是郑慧娘失子后受的打击太大,只有裴霜和霍元晦清楚内情。
雨声渐小了些,这场下了多日的雨也该停了。
裴霜悄然来到后堂,霍元晦执笔正在写案卷,蒋主簿见她来想打招呼。
裴霜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不要出声,蒋主簿瞄了眼霍元晦,了然,随即抱着案上东西蹑手蹑脚离开。
霍元晦写到一半,放下笔去摸旁边的茶杯,一掀开茶杯盖,茶已是喝尽了,他只得将茶杯放回原处,正想找茶壶之际,冒着热气的开水注入茶碗中。
斟茶的却不是他想的蒋主簿,霍元晦狐疑:“在水里下毒了?”
裴霜啪地一下重重放下茶壶,拉下脸来:“不能想点好的吗?”
霍元晦吹了吹茶水表面:“有事想问?”
“嗯。”
“你想问为什么我将此案定为悬案,又为什么放过郑慧娘?”
“是。”这不是霍元晦的作风,她道,“你向来是秉公执法的。”
霍元晦浅嘬了一口茶汤,随后道:“是,可法理之外,不乎人情。”
郑慧娘知道真相后屡次寻死,都被拦下,最后与姚云抱头痛哭,痛哭后似大彻大悟拿剪子绞了头发,跪在观音像前忏悔,立誓后半辈子常伴青灯古佛,当夜就去了庵堂。
郑慧娘是在神志不清时杀人,按律法可无罪释放。况且此案郑慧娘是首恶,王家人又何尝不是帮凶。既然如此,又何必揭露真相让王家人指责她呢?
裴霜静静地凝望着他,从前她总觉得他长大后变了很多,其实没有,他只是收敛起了自己的情绪,依旧心怀赤忱,有慈悲心。
就让真相尘封于那个午日,反正天底下悬案多的是,时间会湮没一切。
王曹氏已经开始张罗给王瑁之另娶。
唯有王瑁之日日来闹,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孩子意外死去,他的夫人也离他而去,
他明明对她很好,什么事情都不让她操心,只要她带好孩子就行。
孩子没了,他也没怪她,再生一个不就行了?慧娘怎么就离开他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老天爷兴许是听到了方扬的祈求,终于收了神通,可雨停了接下来便是连日的高温,直烤得人想一个猛子钻进水里。
方扬正庆幸这么热的天幸好没什么大事,衙门口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个老汉,说是自己的狗在山上刨出来一个人头。
曹虎骂了声方扬乌鸦嘴,随即众人动身跟着老汉走。
老汉说自己是清河村的,他正引水灌田,黄狗在山上玩,不一会儿狗就嘴里叼了个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老汉还以为又叼了什么石头,走近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竟然是个死人头!
人头脸上有明显的烫伤且沾满了泥土,脸皮半掉不掉地挂在骨头上,看上去十分可怖。
裴霜他们赶到时,挖出人头的槐树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世人虽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心。
张泉呵斥他们退远些,不要破坏现场。
人头的本来面目已经辨不清,从下巴上残存的胡须能确认是个男人。
裴霜问老汉:“狗是从哪儿刨出来的,除了人头,没有其他看到其他的吗?”
老汉指着一处方位:“那儿,其他的没看见,看见个人头都吓死了,哪儿还有功夫注意其他的呀!”
大黄狗摇着尾巴迅速地跑到刚才刨坑的地方,仰着头似在讨赏。
霍元晦环视这偌大的山,又看了看这条大黄狗,问张泉:“身上有吃的吗?”
张泉掏出一个肉烧饼:“有,大人您饿了?”他时常会在怀里揣些吃的,谁要是饿了,找他要准能有。
霍元晦指着狗:“给它,让它带着你们搜。”
张泉有些心疼,这肉烧饼他还没尝呢,但为了破案,还是不情不愿地撕了半块喂狗。大黄狗吃了烧饼,汪地叫了一声,一甩尾巴就跑开了。
“哎,别跑啊。”吃了他的东西得干活!
张泉追着黄狗跑,只见黄狗跑了一段停了下来,然后围着这块转。
张泉觉得奇怪,叫人一挖开:“大人,找到了,这里有只手。”
得,他烧饼没白喂。
在黄狗的帮助下,衙役们寻到了尸体的其他部位,基本都是围着槐树。
尸块陆续被挖出,找到了左臂,右臂,躯干,左大腿,左小腿,右小腿,加上之前找到的头颅,总共应该是被分成了八份,可剩下的右大腿却怎么也找不着。
张泉挖了半天土无果:“嘿,奇怪了,就是找不着剩下的。这王八犊子埋哪儿去了?”
他对着旁边黄狗问:“狗兄,剩下那块在哪你知道吗?不然再找找?”
大黄狗没再动作,坐在树下不动了。
霍元晦看他们都快掘地三尺,下结论道:“从痕迹看,只有这边土的颜色不对,其他地方的土没有被翻动的痕迹,说明凶手埋尸的地方就在这片,而且狗的嗅觉灵敏,它都找不到,那剩下的尸块大概不在这里。”
裴霜已经就地拼起了肢解的尸体,开始验尸:“死者脸上被泼了热油,脸皮被完全烫坏,后脑有血肿,但最多导致昏迷,不会致命,前胸与后背都有砍伤,真正致命伤是脖子上砍的这刀,失血过多而亡。凶手开始分离他的头颅时,死者还没有死。手脚是死后隔一日被分割的。尸块有被水泡过的痕迹,而且浸泡时间不短。”
方扬龇牙咧嘴的:“那不就是被活活砍死的吗?杀了人还分尸,太残忍了,有多大仇啊。”
“没有找到死者的衣物和其他东西,会不会是劫财?”曹虎问。
“也有可能,他拇指有硬茧,应该是常年戴了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看宽度,大概率是个扳指。现在不见了。”
张泉对裴霜的验尸技术是越来越佩服,好奇问:“死前伤和死后伤也能分辨出来?”
“可以,因为人死后血液就不会流动,伤口会呈现不同的状态。”
张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裴霜继续翻动头颅,索性将头骨上多余的烂肉全部剔除,只剩下头骨:“从牙齿磨损和颅骨闭合状态来看,此人生活条件不错,年纪应该在四十岁左右。死亡时间应该超过二天但不到三天。”
从此人的身材也可以佐证,躯干微胖,有着标准中年男子的肚腩。
“切口平滑,说明凶手用的是利器,但这个凶手下手并不熟练。”裴霜拿起左大腿,“关节处都被砍碎了,完全凭借一股蛮力。”
裴霜一路检查到两只小腿的时候停住了,等了会儿,只见她用柳叶刀切开了脚掌,众衙役默契转过了头,围观的群众早在她拼凑尸块时跑的一个不剩。
裴霜盯着尸体的掌骨看了会儿:“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找不到右大腿了。”
霍元晦:“有何发现?”
“他的两只脚掌都有些变形,一只是因为长期不受力,另一只则是因为长期受力,左侧掌骨往外倾斜,右侧脚掌筋骨有些萎缩,此人应该是右腿有伤,右小腿腿骨只是有些变形并无伤口,那伤极有可能是在他的右大腿,而且应该是骨头上的伤。”
凶手用热油烫坏了死者的面部与藏起右大腿都是一个目的,就是不让人确定死者身份。凶手怕人发现死者右大腿有伤的特征,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招反而欲盖弥彰。
“看得出来是什么凶器吗?”
裴霜不能肯定:“利器,斩骨刀,斧头,镰刀这些都有可能,不是什么特殊的武器。”
霍元晦瞥了眼那光秃秃的头骨,问:“能恢复他本来面貌吗?”
裴霜左右看了看:“有些难度,需要时间。”
“多久?”
裴霜思考道:“快的话三天,如果慢……不好说。”人体骨骼在成年后不会有大改变,但肌肉走向,后天的习惯,或胖或瘦都会影响到最终的长相。
“你先尽力恢复,我们回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确定死者身份。”
裴霜点头:“嗯。”
回县衙后,霍元晦核对了进来的失踪人口,并未发现符合的人员。
张泉猜测:“人在清河村发现的,会不会是村里的人?”
霍元晦摇头:“不像,死者是富户,而清河村清贫,富户更加少,若少了人,应该很容易找才对。”
也叫村民来认尸,但没有样貌,大家都不敢说认不认识,于是霍元晦只能写清特征,四十岁左右,右脚有旧伤,张榜寻找尸体身份。
一连五六日过去,还是没有人能提供线索。
张泉几人出去打听消息也是无功而返,案子没破,大家吃饭都提不起劲。
赵大娘还以为是自己厨艺退步了:“怎么都不吃,这肉酱面味道不对?”
“不是不是,夏日燥热,吃不下。”张泉打哈哈,要是仔细说起分尸案,更吃不下了。
“霜丫头呢?她平时最是准时的。”
“还能在哪,殓房里呗,好几日不见人影了,似乎在玩泥巴。”
“泥巴?”众人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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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按照古代法律,其实郑慧娘是不用坐牢的,大概率会被定为意外,所以这里作者也不是很忍心,给了一个这样的结局。
下一个案子开始啦
第33章
殓房里,裴霜捏了捏又调好的一批黏土,软硬适中。下一刻,她将黏土往头骨上糊,这个头骨已经全然变了样,完全被黄泥包裹。
头骨上已经有了眼睛,耳朵嘴唇,唯独鼻子还没捏好,裴霜手指顺着鼻梁骨慢慢捏出形状,但过了一会儿似乎又不满意,推平重新捏,几番反复,她总算点头。
间门突然被推开,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裴霜抬手遮眼:“不知道敲门啊?”
“敲了,你没听见,还以为你要把自己也饿死在殓房呢。”霍元晦语气略带调侃。
外头桌子上摆了饭菜,裴霜闻到香味,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才发觉日头已经偏西,早过了午食点。
她打水洗干净手,忙不迭地往嘴里扒饭,确实饿到她了。
霍元晦盯着那黏土人头看,头骨处的皮肉被黄黏土填满,显现出一张五官清晰的人脸来。
“你现在的本事,就算酒师父见到,也要甘拜下风。”
裴霜咬了口鸡腿:“等晾干一些,画上水粉颜色,还会更像。”
她素手一指:“你画。”
这就给他安排上活了。
都是为了破案,随她。
“这桩案子,你什么看法?”寻死者身份的同时,案子的情况也得定性,是劫财杀人,还是预谋被杀,这样才能有侦破思路。
裴霜往嘴里塞了口菜:“熟人作案。”
虽然死者身上的财物都丢失了,但凶手泼热油毁坏他的脸这个举动,凶手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让人辨不清他的身份,若是路遇意外,被半路劫财,于对方来说他是个陌生人,就算死者被认出也没什么。
什么人会害怕死者会被认出来呢?只有认识或者熟悉死者的人,害怕通过死者的人际关系网能查到他。
已经等不及自然晾干了,裴霜抱着泥人头抢占了赵大娘的灶台直接开始烤干。
赵大娘瞧她这样风风火火,又举止奇怪:“这是做什么?张泉他们说你在玩泥巴,就是捏这个泥人头?”
“对,我借用一会儿就行。您不用管我。”裴霜转动着人头,努力将各处都烤的均匀一点。
赵大娘手里择着菜:“大家都忙,你还有空玩闹,小心大人又抓你小辫子,罚你去理账册。”
裴霜浅笑,没好意思告诉赵大娘这泥人头里有真头骨,不然她指定得跳起来。
“知道您关心我,放心,这是经过大人同意的,有助破案。”
赵大娘不明白,她年纪大了,不太懂,继续准备晚饭。
少顷,霍元晦提着一盒子的水粉颜料也来到厨房:“好了吗?”
“好了。”裴霜捧着“新鲜出炉”的人头,在外头找了个空桌摆好。
霍元晦抬手描画,他的填色使得泥做的五官更加“活”了,与真人一般无二。两人正欣赏着好不容易还原的人脸,背后忽然咚——地一声。
是铜盆砸到地上的声音,水洒了一地。
“赵大娘,怎么了?”裴霜帮她捡起铜盆,推了推已经呆愣的赵大娘。
赵大娘捂着心口:“乖乖,吓了我一跳,你们做的这个泥人头也太真了些,我还以为真有个人头摆在这儿。”
裴霜转头与霍元晦对视,两人默契地没有说实话。
“不过这人瞧着有些眼熟呢。”赵大娘喃喃道。
“大娘,您认识?”裴霜惊喜。
赵大娘走到泥人头面前,端详了会儿,不确定道:“有些眼熟,但又……”赵大娘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张人脸,但又不是十分对得上号。
“哪里不像吗?鼻子,还是眉毛?”
赵大娘皱眉思索,指着眉毛:“眉毛,眉毛再浓一些。”
霍元晦提起画笔在眉毛上添了两笔,赵大娘眉头稍微舒展开:“唇上,下巴上应该有胡须。”
霍元晦又开始添胡须,他才画到一半,赵大娘忽然提高声调:“哎呀,这不是郝记酱料铺的郝老板嘛!”
裴霜眼中带笑,趁热打铁问道:“郝老板的右腿是不是有些跛。”
“对的对的。”赵大娘点头如捣蒜,“他年轻时候出过意外,摔断了右腿,没有及时接好骨,留下了病根,这一到刮风下雨天啊,疼得嘞。”
“他手上是不是常戴着一个扳指?”
“你怎么都知道,他手上常戴着这么大个的青玉扳指。”赵大娘手指弯成圈,比了个大小。
赵大娘的话基本可以确定死者身份,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找了更多人来认。
当裴霜搬着泥人头出来时,大家纷纷震惊。
方扬感慨:“你是女娲娘娘转世吧!”
曹虎也夸:“太像了!厉害厉害。”
“别光夸,认人。”裴霜没有因为他们的恭维忘了目的。
郝记酱料铺是青梧的大店,认识郝记郝伯山的人不少,又有几个衙役说像他,于是霍元晦让人去郝记通知人来认尸。
少间,衙门殓房里就多了两个年轻人和一个中年人,中年人扑在盖着白布的尸体上大哭。
“大哥,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身后年轻人上前安慰,眼睛也是哭得通红:“二叔,保重身体啊,你若哭伤了身体,爹走得也不会安心的。”
另一个年轻人也开口:“衡弟说的对,您要保重。”
哭泣的这人是死者的弟弟,而两个年轻人则是死者的儿子,郝鹏与郝衡。
郝仲海几人来到衙门一眼就认出了郝伯山的尸体。
裴霜问他们:“人失踪了这么久,为何不来报案?”
郝仲海回答:“大哥出门时留下字条,说要去清河村收田租,往常也需要七八日才能回家。”
“爹身上的东西都不见了,定是遇到了歹人,见财起意!”郝衡双眼赤红,十分愤怒的模样。
裴霜理解家属的情绪激动,安抚过后继续问:“郝伯山是哪一日出的门?”
郝衡描述起父亲出门前的事情,初五那日,清晨时,他出门前郝鹏与郝伯山还在商量事情,次日回家,郝鹏就告诉他,郝伯山出门收租去了。
郝鹏接话道:“那天我给爹看上个月铺子里的营收,核对完账册时已经快午时。爹挑出了我账册上的几处错误,我便一直在房中核对账册,一直到日暮时分才算完,本想将账册拿给爹看,但我去找爹却没看见人,只看见了房中字条。”
“我平日里都待在铺子里,早出晚归的,那天早上出门时见到过大哥,回家时鹏儿给我看了字条,才知道大哥出门去了。”
“字条呢,在哪里?”
郝鹏回答:“看过就扔在了废纸堆,和柴火一起烧了灶。”
裴霜暗叹可惜,但这个结果也不意外,一张字条而已,不留也正常。
问完郝家三人,就让他们回了家,因案子还没破,郝伯山的尸体还不能领走。
郝仲海临走时还感谢裴霜将尸体都拼凑起来缝好,又痛骂凶手藏起右腿,害的他大哥走了还没有全尸。
方扬几人围一堆讨论:“虽然确定了死者身份,但还是没头绪。”
“你没头绪不代表大人和裴霜没头绪,小声点,别打扰他们思考。”张泉不客气地在他脑门上拍了下。
裴霜蹙眉沉思,手指不自觉地在桌上轻点。
霍元晦问:“有什么想法?”
“和之前一样。”裴霜还是觉得是熟人作案,“但有一点我想不通,凶手是怎么知道郝伯山的动向的。”
就连郝家三人都是看到字条后才知道郝伯山要去收租子。
霍元晦眉梢微挑:“或许是郝伯山出门时,凶手便跟上了,等到人烟稀少之地,再对他下手。”
裴霜眸光微凝:“从城里到清河村有些距离,他右腿不便,应该不会选择骑马,大概会坐马车或者乘船。也许我们可以从这点下手查。”
霍元晦颔首,让张泉等人去车行和运河边上打听,顺便打听打听郝伯山有没有什么仇人。
等了一个晌午,张泉就回来了。
裴霜给他倒水喝,疑惑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车行你都打听完了?”
“用不着打听,郝伯山不会选坐马车的。”张泉摆摆手,非常笃定道,“而且我还打听到了点别的东西。”
他灌了两碗水下去还不说,裴霜没了耐心,一掌拍在他后背:“别卖关子,快说!”
张泉差点把刚喝的水吐出来。
“说说说,着什么急。这郝鹏不是郝伯山的亲生儿子,他是个嗣子。”
嗣子就是指过继来的孩子。
这事儿还要从十五年前说起,郝伯山带着三岁的儿子去庙会玩,一个不慎看丢了孩子,郝伯山夫妻到处寻找孩子,每次得了线索都出远门找,有一回夫妻两个坐的马车翻了,郝伯山的妻子当场死亡,他自己右腿也被压断,落了残疾。
郝伯山深爱妻子,自责丢了孩子,从此没有再娶妻。孩子找不回来,为了不让郝家绝后,于是就从远房亲戚那里过继了一个孩子,孩子当年四岁。
“因为坐马车出过意外,郝伯山从此就再也不坐马车了。也不爱出远门,在外面跑生意的都是郝仲海。”
“郝仲海怎么也没孩子?”
“说是克妻,年轻的时候娶过几个,都去世了,有了克妻的名声,就没人敢把女儿嫁给他了,于是光棍到现在,指着侄儿给他养老送终。”
裴霜继续问:“那郝衡是怎么回事?是亲儿子找回来了?”
“对,两年前才找回来的。这事说来也巧,郝衡走失时身上有个信物,两年前他养父去世,家里置办不起棺材,就想把这信物当了。就被当铺掌柜认了出来。”
掌柜是郝伯山的好友,知道他在找儿子,也看过信物的图样,赶紧通知了郝伯山。于是父子终于相认。郝衡那孩子,吃了不少的苦,收养他的那家人家里穷,常常吃不饱饭。郝老板心疼他,总说要将大半的家业都留给他,让他以后吃穿不愁。
“凭一个信物就相认了?”
过于草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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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大家多多评论呀
第34章
“郝鹏的嫌疑不小啊。”张泉咂摸着嘴道,“亲儿子回来,他这个嗣子身份便有些尴尬,会不会是郝伯山说要把家产都留给亲生儿子,他想多分财产,于是动了杀心?”
张泉补充道:“还有,收养郝衡的那户人家,就是清河村的,是不是也可疑?”
霍元晦:“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
傍晚,去运河边调查的方扬和曹虎也回来了。
他们汇报了调查结果,结论是郝伯山根本没乘过船。
方扬也纳闷:“难不成他是走去的?”
随机又被否认,从城里到清河村,就算是腿脚好的人都要走上一个时辰,更何况是郝伯山这个腿脚有问题的,而且郝伯山又不缺钱,更没必要走路。
霍元晦:“会不会是你们调查有遗漏?”
“登记的船只都问过。”
青梧县运河上行船都登记过,这还要感谢前任县令赵孙旺,他在运河行船中巧立名目收税,载人要收运人税,载狗要收运狗税,运菜收菜税,运肉收肉税。
种类繁多,若是抓到逃税的,更是重罚,搞得很多在运河做摆渡生意的都纷纷弃船不干。
霍元晦上任后,取消了很多税项,运河上才慢慢恢复了往日荣光。
“会不会是上了黑船?”霍元晦猜测。
没有经过登记的,就是黑船,总有些人耍小聪明省钱。
“从前罚得狠,现在黑船不多,要查得费些功夫,而且还要暗着查。”开黑船的肯定躲着他们这些官差。
裴霜抬了抬下巴:“这事交给我了,明儿就能有结果。”
“你查?”方扬狐疑。
转头看霍元晦也是笑的一脸神秘:“她有她的法子。”
裴霜这些年的孩子王可不是白当的,哪行都有她的“小弟”,官府要花大功夫能查到的东西,在她这儿要不了一天。
次日,裴霜神情恹恹地回来,大家不用问就知道结果了。
没有查到郝伯山有乘过船。
张泉道:“嘿——奇了怪了,不坐马车,不是走路,也不是乘船,那他是怎么到的清河村,他会飞不成?”
尸块是在清河村发现的,但分尸的地方一直都没有找到,山上已经搜寻过了,没有分尸点。
裴霜分析:“如果没有人见到活的郝伯山,是不是可能,他死在城里,而不是清河村。”
“你的意思是,凶手携带尸块乘船或者坐车去到清河村。有这个可能性,但为什么不等郝伯山到乡下再动手,乡下人少,他作案也更方便,凶手为什么不等等,他……”
霍元晦说着,忽然想到什么,拉着裴霜到了户房。
“你要找什么?”
霍元晦视线在档案里搜寻:“郝家的田地契书。”
土地租赁都需在官府存档。
霍元晦很快找到,郝家的田地契书有好些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一张,递给裴霜:“看看时间。”
裴霜瞳孔一缩:“其他地方时间是对的,而清河村的契约是一年前才签的,但这契书上写着是两年一收租,而且租金也格外便宜,郝伯山根本不需要去清河村收租。”
“不错。”
他们确定郝伯山出去收租,全源于那张字条,如果字条是凶手伪造的呢?
能做到伪造字条的,只有郝家内部的人。
只是血脉至亲,真的有必要闹到这种程度吗?
郝衡在清河村长大,熟悉地形,这个地点让他的嫌疑非常大,连带着身世也值得怀疑。
“赵大娘似乎就是清河村人吧,郝衡的事情她会不会知道一些?”
“问问便知。”
赵大娘很快就过来,得知他们要打听郝衡的事情,她道:“这事儿啊,我还真知道。郝老板认亲的时候,阵仗可大了全村的人都知道。”
郝衡原本叫做赵衡,据他养父母所说,是从运河边捡回来的,看他可怜,生得也白白净净,就抱回来养着,正好给家中的儿子做个伴。
“郝衡养父还有一个儿子?”
“是呀,那孩子身体不好,七八岁就没了,没活到长大。”
“那孩子哪年生的呀?”裴霜心里蹦出一个想法。
赵大娘眼睛往上看,回忆着:“那孩子今年要是还在,应该和郝衡一边大,对,他们两个年纪是一样的。”
“您见过那孩子吗?”
赵大娘摇了摇头:“还真没怎么见过,那孩子是个病秧子,不常出来露面。”
裴霜和霍元晦交换了一下眼神,心照不宣。
赵大娘又感慨起来:“郝衡这孩子可怜啊,才找回亲爹没几年,郝老板就被人用那么歹毒的法子埋尸。”
“歹毒?”这个词用的有些奇怪。
“我们清河村呀,一直有个说法。”赵大娘睁大了眼,手舞足蹈地说起这件事。
说是从前有个女子,吊死在槐树上,从此冤魂不散,有一个一个德高望重的老道路过,出手镇压,女鬼被镇压在槐树下,从此留下了个小儿不能在槐树下走的规矩,槐树下阴气重,若是被女鬼拖走呀,那可不得了。
“尸体埋在槐树下,不就是想让女鬼吞了郝老板魂魄吗?”赵大娘一本正经。
裴霜努力维持表情:“那郝老板不也是鬼吗?”
“那怎么能一样,他才死,那女鬼死了多少年了,道行深着嘞,自然是斗不过的。”
话题歪了,裴霜拽着霍元晦及时找了个借口溜走,她可不想和赵大娘争论哪个鬼的道行深。
郝家门口挂上了灵幡,檐下白灯笼晃动着昏黄的光,纱罩上的“奠”字被潮气晕开,像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裴霜敲门,来开门的是郝衡。
此时再见郝衡,心境却是不同了,裴霜眼神有些冷:“你二叔在家吗?”
“二叔去了作坊里,之前有人定了一批货,出货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若是不加紧做出来,发酵的时间不够,会错过交货的日期,二叔去盯着,总不能因为我们家的事情耽误了人家。”
郝家有个制酱作坊,豉酱、豆酱、肉酱,种类繁多,每种酱料都有自己的独特秘方,这也是郝家能够发家的原因。
“郝鹏也不在?”
“鹏哥去挑墓地了。”
裴霜看他:“你为何不去?”
郝衡眼神里有着落寞:“鹏哥从
小就在爹身边,清楚爹的喜好。他去更合适,定会为爹挑一处山清水秀之地。”
“你二叔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想找郝仲海确定郝衡的身世。
“应该不久就回来,二位先坐下歇会儿喝口茶。”郝衡礼数周到,给两人沏茶倒水。
郝衡眼底有着青黑,明显没有休息好。
霍元晦劝慰道:“郝郎君要节哀。”
“唉,”郝衡长叹一口气,“我与父亲失散多年,本以为老天垂怜终于能在老父膝下尽孝,不想他横遭此难。早知如此,我便不惹他生气,如今竟是弥补也无机会了。”
“哦~郎君惹你父亲生气,什么时候的事情?”
郝衡道:“就是父亲离开家那日,那日我做的酱到了开坛的日子,可做坏了,爹骂了我几句。”
两人约莫等了一盏茶的时间,郝仲海就回来了。
霍元晦道:“有几句话,需要与您单独说。”
郝衡很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家里纸钱快没了,我再去买些回来。”
郝仲海不知道霍元晦和裴霜要找他说些什么,看神情有些严肃,他不敢怠慢。
裴霜没有绕弯子,直接切入主题:“听说当年郝衡认亲时,仅凭一个信物,您有没有怀疑过,他并非郝家血脉。当年收养郝衡的人家,家中有两个同龄的儿子,或许有人鱼目混珠……”
“不,不可能,衡儿绝对是我大哥的亲生儿子!”
“我知道这个猜测有些冒昧,但仅凭一个信物,真的能确认郝衡是郝老板的亲子吗?”
郝仲海连忙摆手:“不不不,还有别的证据。衡儿后腰上有个蝴蝶形状的胎记,我们不可能认错的。”
郝仲海比了个大小,大概半个婴儿巴掌大,褐色的,从孩子出生便有。
郝家人也不是傻子,他们找儿子找了这么多年,郝家家境殷实,冒认的不计其数,所以便没有对外说孩子的身上还有个胎记,只说有个信物。
郝衡认回来时,他们也怕又是空欢喜一场,特意让郝衡去沐浴偷偷看清他后腰胎记之后才敢相认。
“怎么,你们是怀疑衡儿杀了大哥?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杀他亲生父亲!而且大哥出门前两日,他整日都在铺子里,直到关门才离开,店里伙计和来往客人皆可作证,后来又去了风月楼,哪有时间去作案!”
“风月楼?”风月楼是勾栏所在。
郝仲海因有克妻这个名头在,不好娶妻,他孤家寡人的,想女人了就去勾栏里走一圈,也是正常。
此人间极乐的地方,自然不能他一人独享,郝衡回来后郝仲海觉得这孩子在外面受了太多苦,带着他去逛了好几回。
郝伯山知道这件事之后,狠狠地训斥了他们,所以他们只敢偶尔去。
“整夜都在风月楼?”
“是的,风月楼的红鸽娘子琵琶弹得极好,与他是知音,时长彻夜长谈。”郝仲海顾忌着有裴霜这个小娘子在场,话说的点到为止。
后面的风月事,即便不说大家也能知道。
一开始他们猜测会不会是郝衡并非郝伯山的亲生儿子而是赵家孩子冒认,可胎记这个证据一出,将他们之前的猜测基本推翻。
霍元晦微微屈身行礼:“是我们唐突,望您原宥。”
“大人不必多礼,哪敢受大人的礼。”郝仲海刚才是有些生气的,可霍元晦这一道歉,反倒让他有火发不出了。
人家是县令,给他一个升斗小民行礼,已经是给了莫大的面子,他若再生气,便是有些不大识趣了。
这一趟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两人离开时,郝衡拿着刚买的纸钱回家。
一进一出,几人衣角相错间,郝衡对着离开的两位微微颔首。
裴霜望着他的背影,郝衡的模样与身形的确与郝伯山很相似。
回了县衙,裴霜双手撑着下巴,脸颊肉因为她这个动作被挤出来。
“还在想郝衡的事情?”
裴霜放下手臂,轻拍了下桌子,霎时站起来:“我还是觉得清河村这个地点很关键。凶手为什么会在清河村埋尸呢?我要去一趟风月楼。”
“你,这样去?”霍元晦上下扫了她一眼,他倒是不怀疑她能干得出来这事。
“当然要乔装一番。”
“好,我与你一道。”凭他对她的了解,就算反对她去,她也不会听话。
裴霜双手抱臂,学着他刚才的举动,也扫视了他一下:“你?县尊大人逛青楼……”
霍元晦原话还回去:“当然要乔装一番。”
天黑下来,两人从县衙出来,裴霜摇身一变成了个清俊郎君,手拿一把折扇,霍元晦则是扮成随从,唇上还粘着假胡须。
裴霜扭头瞥了眼他这副模样,掩扇轻笑。
霍元晦只从她抖动的肩膀就可以判断出她此时笑得有多欢。
捉弄他就那么开心?
他不自觉弯起唇角。
第35章
风月楼依水而建,旁边就是运河,河边停泊着不少揽客的船,各色船只穿梭在河里,或载着娇艳美人或送来才子富户。
朱漆雕栏的楼阁悬着茜纱灯笼,暖光透过薄纱,映得廊下美人艳色魅人。二楼雅间珠帘半卷,琵琶声混着女子娇笑,似蜜里调了油,甜腻腻地荡在夜风中。
裴霜第一次来这里,眼都看花了,怨不得男人喜欢,她都快沉醉了。
前门停车后门停船,风月楼客似云来,正是热闹的时候。
门口的鸨母涂着厚度堪比刷墙的妆粉颠颠地跑过来:“哎呦~这位郎君眼生,第一次来吧,可有瞧好的娘子,没有妈妈给你介绍。”
说着就想挽住她的胳膊,裴霜不能表现出太抗拒,又怕她的妆粉沾到她身上,只能倾斜着身子,面上还得赔着笑,实在是有些憋屈。
“听闻红鸽娘子的琵琶一绝,不知可否有幸耳闻?”
“有幸有幸。”鸨母带着他们进楼,却不再有其他动作,“让我想想啊,红鸽是几时才有空呢……”
说话时眼神不住地瞥着裴霜,摊开了手掌,裴霜看懂了隐喻,趁机把胳膊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将身后的霍元晦往前一推。
她可没那闲钱,她的零用银子攒的可不容易呢。
霍元晦咬牙,从钱袋里摸出银子往那鸨母掌心里放:“这下,红鸽娘子可有空?”
鸨母笑没了眼,看裴霜的眼神已经变成了看钱袋子。
“几时呐,都有空。”她引着他们上楼,去到了二楼雅间。
“客官稍等,红鸽马上就来。”鸨母走前还不忘摸一把裴霜的脸蛋。
门一关上,裴霜抓紧掸了掸身上的妆粉,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香味浓烈是这样的一种折磨。
“你还笑!”霍元晦的偷笑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早知道扮少爷要受这样的罪,她就不抢着了。
许是刚才的场景太好笑,霍元晦的嘴角一直压不下去,裴霜张嘴欲再说什么,门口传来响动。
裴霜赶紧正襟危坐。
红鸽娘子抱着琵琶莲步轻移,身姿曼妙,与哪些争着往别人怀里扑的娘子不同,带了些孤傲气质,确实别具一格。
“爷,想听什么曲?”红鸽在圆凳上做好,抱着琵琶摆好架势。
“不听曲,官府办案,找你打听点事。”若非时机不对,她倒是真想听一曲。
红鸽闻言这才仔细瞧她,忽然笑起来:“前段日子听闻县衙多了个女捕快,想必就是娘子你了。”
裴霜不意外她能识破伪装,手中折扇一转:“红鸽娘子冰雪聪明。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郝衡,他七天前可有来此?”
“来过,而且连来了两日。”
“这么多恩客,为什么对郝衡记得这么清楚?”
说到这,红鸽的脸微微泛红:“奴家姿色比不了旁人,只凭着这琵琶技艺在风月楼立足
,听曲的多,在我房中留宿的恩客并不多,郝郎君……人年轻,也温柔。他从前也来,与他二叔一起,只是后来被他父亲训斥后,便来的少了,那日他来,说是父亲要出门几日,所以才来找我。”
红鸽的说法与郝仲海的倒是对得上。
“那他什么时辰来的,还记得吗?”裴霜问这句其实没抱多大期望。
可红鸽却点了点头:“记得,约莫戌时,我每日戌时开始在楼内弹琵琶,弹上半个时辰。那日他一进门,我便看见了,夜里他还说明日会再来,只是琐事缠身,第二日曲罢才进门,他还十分惋惜。后来我在房中弹给他听,他才展颜。”
霍元晦快速计算了下,郝家的铺子是酉时关门,第一日是只隔了一个时辰,就算是第二日也只间隔了一个半时辰。
清河村离县城有些距离,除非是骑快马可以一个时辰来回,杀人分尸,埋尸,时间只会更久,但郝衡一个农家汉子,显然是不会骑马的,如果坐马车来回需要两个时辰,走水路倒是会快一些,然没有能直通清河村的水路,算下来也需要两个时辰左右。
时间对不上。
裴霜:“你们整夜都待在一起吗?若他趁你熟睡后出去,你不也不知道吗?”
红鸽脸蛋更红,轻咳了一声才缓缓道:“奴家睡觉浅,身边人翻个身都能醒,那两夜郝郎君折腾了我许久,夜半才睡下。而且风月楼夜间有龟公值守,门口也有守夜的门人,他若是真出去了,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是确实,青楼这地方,想白嫖的人也不少,门口的打手可不是吃素的。
大晚上那么折腾后要是还能出去杀人,那也挺让人佩服的。
这样一来,郝衡的嫌疑就很小了。
可郝家其他人也没时间没动机啊,没有办法,只能先让人盯梢。
裴霜:“也许我们应该继续从尸体下手。”
毕竟分尸的地点还没找到,凶手究竟是在城内分尸还是在清河村分尸,还有,消失的那截右大腿又去了哪里?
一只右大腿也不是那么好处理的。
裴霜眼神一直盯着尸体脖颈处,开始分析凶手心理:“凶手下手的时候,很慌乱。”
“怎么说?”
“他砍第一刀的时候,正中死者脖颈,而胸口和后背这几下都是杂乱无章的,似乎是行凶后不知所措导致的乱砍一气。”裴霜眸光微凝,“比起谋杀,更像是激情杀人。”
所以杀人和分尸应该是在一个地点。
裴霜想到:“郝衡的养父在清河村有给他留下屋子吗?”
霍元晦道:“这个我查过文书了,原本是有间草屋的,不过早在郝衡认亲的那年就卖给同村的人了。”
不太可能是在清河村,根据他们之前的推理,郝伯山在城内遇害的可能性比较大。
现在基本确定作案的是郝家内部人,如果是郝家人作案,除了家里,那最好的分尸地点会在哪?
裴霜与霍元晦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地方——郝家的酱料作坊。
可是没有正当理由,他们不能搜查。
“我有办法能查。”
霍元晦眯起眼:“准备夜探?”
裴霜微笑起来,眉宇一挑,伸出根手指晃了晃:“大人,春日美景正盛,不想去郊外踏青吗?”
他愣了下,随即展颜,点头道:“自然不好辜负韶光。”
次日,城郊。一辆马车缓慢行走着,小伍子坐在车辕上赶着车。
霍元晦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襕衫,骑马跟在马车身侧。
郦凝枝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你们两个小鬼头,终于有空好好陪陪我和蕊娘了,这几月来每日都看不着人影。”
裴蕊娘怀里抱着黑猫,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木耳的脊背,笑而不语。
郦凝枝挑开车帘,瞥见外面的人,身子往后贴着车壁,生怕挡到了裴霜视线:“葭葭,外头这景色真好啊,你快看看。”
裴霜侧首便见霍元晦策马徐行于车畔,他今日未戴冠,墨发以一根素白银簪松松绾着,衣袂恰被春风拂起,俊勉飘逸。
清溪潺潺,鸟啼阵阵,自有一番趣味。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远处的小屋上,那边炊烟袅袅
“景色是不错。”
郦凝枝见她真的夸起了景色,这丫头怎么不开窍?
难得让那小子换了身漂亮衣服,她是真不看啊!
郦凝枝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媚眼抛给瞎子看,关键是这小子也不争气,好不容易看着两个人关系缓和点了,不成天吵架了,两人的关系怎么还是没什么进展呢?
没用的东西!
“停,就这儿,景色不错。”裴霜利索跳下了车,吩咐小伍子把东西都办下来,她准备在这儿野炊。
马车刚停,木耳也一下跳出了车,肉垫踩在软软的草地上,新奇的感觉让它异常激动。
裴蕊娘款款从马车上下来,裴霜欣赏了下自家娘亲的动作,是真优雅。
她反正学不来。
木耳撒丫子在草地上狂奔,简直把这片都当成了它的领地。
裴霜眼见它就要跑没影,立马把它逮回了自己怀里。
“阿娘,郦姨,我去那边看看风景。”裴霜向霍元晦使了个眼色。
霍元晦摆好东西:“娘,我也去那边看看。”
“好好好,快去,跟着葭葭。”郦凝枝有些兴奋,她家臭小子终于要展开攻势了!
等两人都不见人影,郦凝枝向裴蕊娘挑眉:“蕊娘,我看这俩小的,有戏。”
裴蕊娘淡笑不语,眼神飘向远方那座屋子,这俩孩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是郦凝枝这么兴冲冲的,她也不好意思泼她冷水,她家那丫头现在是看不出来有戏的苗头,万一以后有呢?
暖阳正好,微风轻拂美人面,水流声配合着鸟鸣组成了大自然的乐章。
裴霜与霍元晦已经到了小屋旁边。
不错,这个小院,就是郝家的制酱作坊。作坊周围没什么人烟,酱料虽然味道很好,但制酱过程中的味道,并非一般人可以忍受。
从院门往里看,可以看到门口的空地上摆满了大酱缸,作坊里来来往往的工人不少。
霍元晦正准备问裴霜打算用什么办法进去查探时,看见她一直没放开怀里的猫,一个猜测在他脑海中形成。
“你不会是指望它吧?”霍元晦指着黑猫的脑袋。
裴霜一把拍开他的手:“放尊敬些,今儿它是猫大爷。”
“木耳啊,所谓养猫千日用猫一时,今日就当你报答我喂养之恩。进去之后千万要躲好。”她摸着它溜光水滑的毛发,从怀里摸出小鱼干,扔进了墙内,随后放开了木耳,木耳追着鱼干,一个跳跃就进了屋。
只见裴霜掸掸衣服,瞬间变脸,大声叫嚷起来:“哎呀,我们家小木耳呢?定是跑进这个作坊啦!”
霍元晦抱胸看着她演戏,倏地小腿被踹了一脚。
她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愣着了,赶紧演一演。
作坊里有人听见动静出来,霍元晦立马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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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天是戏精的一天
出来的人正是郝仲海。
裴霜没有半分心虚,说起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与大人带着母亲出来游玩,不想家母心爱的小猫顽皮跳进了院中,不知郝二当家可否容我与大人进去寻一寻小猫?”
“这有何难,让里面人帮你们捉出来就是。”
“不不不,”裴霜连忙摆手,“我那小猫被我娘宠坏了,很是娇气怕生,若非熟悉的人碰它,它是要发脾气抓挠的,还是我们亲自去寻较为合适。”
霍元晦是真想为木耳喊冤,就欺负它不会说话吧。
虽然他们出现在这里有些巧,但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作坊之所以不让人靠近,是因为怕旁人偷配方,不过这两人属实是没什么偷配方的必要。
郝仲海很爽快地答应:“两位请吧,也可顺道看看我家这酱料作坊。”
“多谢二当家。”
其实郝仲海一直有将作坊规模扩大的想法,只是郝伯山觉得维持现状就很好,虽然不能赚更多钱,但胜在安稳。
郝仲海的想法虽好,然扩大规模就要招更多的人,需要更多的钱,而郝家资金并不是那么够。若是能搭上官府,打开销路,这银子不就不愁了吗?
郝仲海打着这个主意,热情地
介绍:“这边是做黄豆酱,磨豆子,调配方,那儿是发酵的地方。天气要是热,外头就是天然的发酵场。”
霍元晦认真听着。
裴霜进了门后左顾右盼,装模作样地开始叫:“木耳,小木耳啊,你跑哪里去了,我都要急死啦~”
木耳你可千万要躲好!
几人边走边看,来到了后门,小河潺潺,旁边停泊着几条小船,正有人提着桶将东西全都倒进了河里,随后拎着空桶回来。
“你站住。”那工人停住脚步,看见是二当家身边的客人喊他,想必是贵客,连忙不再动作。
霍元晦的脸色唰地就沉了下来:“他方才往河里倒的,是制酱的废弃物对吗?我记得后门那条河,与运河相连。你知道朝廷每年要花多少银子处理河道的淤堵吗?”
他目光冷冽,郝仲海心头颤了颤,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县尊大人恕罪!”
旁边工人也被吓得扔了桶,丝滑跪下。
郝仲海暗自后悔,倒污水其实不止他一家这么干,毕竟倒进河里,清理的银子就不用从他们自己的口袋掏,省钱省事,当初选这个地段也是看上后门有条河。
从来都是这样干的,一直没人管,可没人管不代表这事就是对的。
倒污水这事都成了家常便饭,以至于郝仲海没想起来这茬,这下被抓了个正着!
霍元晦还想再骂,裴霜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不要忘了今天的正事,并向某间屋子努了努下巴。
他只好暂压下心中怒意,指着刚才裴霜示意的那间屋子:“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的?”
“那间是做肉酱的。”郝仲海战战兢兢的,一直垂着头,生怕霍元晦再发怒。“旁边是熬肉酱的,肉酱的废弃物我们可没往河里倒,都是给了农家做堆肥。”
“我家猫儿最喜欢吃肉,说不定钻里面去了,二当家,我能进去找找吗?”裴霜礼貌询问。
郝仲海哪敢说不。
门打开,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巨大的案台,有一人宽,膀大腰圆的工人拿着剔骨刀,熟练地从猪腿上剔下肉来,剔完的骨头被到另一个工人的案上,第二个人用斩骨刀将筒骨砍成两半,扔进锅里熬汤。
腿肉则被细细切做臊子,烧灶的伙计往炉里添着柴,锅上咕噜噜地煮着肉,表面浮起一层厚厚的油,肉香味扑鼻。
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干着活。
“这剔肉的活计,还专门请人干,交给屠户做不就好了?”裴霜好奇问道。
郝仲海回答:“我们这肉酱用的都是猪腿肉,交给屠户做,怕有人动了歪心思,混点别的部位的肉进去极难分辨。”
“其他部位不行吗?”
“也行,不过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口感味道会差些。”郝仲海对于做出的东西品质要求很高,这也是郝家酱料卖得好的原因。
郝仲海随便找了个砍骨头的工人问:“有没有看见一只黑猫跑进来?”
他想要是找到了猫,哄得郦掌柜与裴蕊娘开心,霍元晦兴许就不计较他倒污水的事情了呢。
“没有。”那工人答,手上动作却没停,砍了一刀骨头应声而断,刀身闪着寒光。
那工人一刀一个,斩得十分利落。
裴霜注意到一个小细节,倏地问道:“你这把刀,看着很新啊,新换的?”
那工人见有人和他搭话,停下动作,拿着刀愣了下:“对,原来那把丢了,这把新的才换没几日。”
斩骨刀丢失?
这不得不让她想到肢解郝伯山的利器。
“还记得原来那把斩骨刀是什么时候丢的吗?”
那工人回答:“七八日前吧,我日日都要用这刀,那日上工就发现不见,怎么找也找不到,幸好遇上少东家,少东家仁善,没追究我的错,还给了银子让我重新去买一把。”
“哪位少东家?”
“二少东家。”
那就是郝衡了。
郝仲海眼神疑惑:“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二少东家说您每日要理会那么多事,这点儿小事儿就不必去烦扰您。”
这不算什么大事,郝仲海听过就算了。
裴霜巡查了一圈,差不多看完,才喊了声木耳的名字,黑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窝在墙角:“喵~”
她佯装快步,一把将猫捞到自己怀里:“可算抓到你这小家伙了。”
裴霜抱着猫心满意足地离开。
霍元晦背着手慢慢踱步,郝仲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二当家跟着我做什么?”
“这……污水的事……”郝仲海忐忑开口。
霍元晦冷着脸一拂袖:“明日去县衙交罚银,一百两。”
“多谢大人手下留情,交,一定交。”郝仲海恭敬地把人送走,擦了把不存在的虚汗,心头苦闷,他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得到了线索还有意外收获,裴霜点点木耳的脑袋,轻哄着:“回去给你加餐啊,足足的。”
霍元晦弯起唇:“我们木耳确实功劳不小,只是我怎么记得,某人前几天才说它太胖了,需要减肥。”
裴霜捂住木耳的耳朵:“什么话这是!我们木耳哪里胖,苗条着呢,定是有人眼瞎,咱们不听这些谣言。”
木耳大爷舔了舔自己的毛,又叫了一声,明显是附和裴霜的话。
本喵不胖!
霍元晦看着木耳那媲美石锁的体重,好吧,看在这小家伙今天立功的份上,他今日就眼瞎一回。
“斩骨刀,清河村,这些都和郝衡有联系,太巧了些。”裴霜一直相信,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了。
但还是之前那个问题,他没有作案时间。
“风月楼的人没有必要帮他撒谎。”
这是关键,郝衡虽然手头有些银子,但想买通风月楼的人也是不大可能的,销金窟里最常见的就是银子,钱少了他们可看不上眼。
那厢郦凝枝与裴蕊娘已是点火烤起了鱼,煮起了茶。
“还没回来,肯定有戏。说不定背着我们去约会了。”郦凝枝畅想着,“这俩年轻人真是,想单独相处还拉着我们,不过小孩子就是脸皮薄,挺好挺好。”
裴蕊娘认真品茶,没搭理她的天马行空。
两人一猫回来时,郦凝枝又和她咬耳朵:“瞧瞧,葭葭和我们元晦多配啊,简直就是一双璧人。”
裴蕊娘抬眼,微微颔首,这点不能反驳,两人长得好看,与景色相称,很是养眼。
郦凝枝招呼着他们坐下,打算让他们继续交流交流感情,一阵达达的马蹄声打破了这和谐的一幕。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张泉。
“大人,有异动。”他勒紧缰绳翻身下马,神情严肃。
霍元晦派他们盯梢着郝家人,他来此,定是谁有了动作。
三人走到一边说话,裴霜问:“是谁,郝衡?”
“不,是郝鹏,他今日去药铺,抓了副药。我觉着奇怪,他家中也没有人生病呀,就进去问伙计,伙计说郝鹏是给弟弟买的药,说是偶感风寒。这就更奇怪了,郝衡明明没生病呀。我抄了份他买的药材,大人您看看。”说着将一张纸递给了霍元晦。
霍元晦展开一看,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用力:“前面是一副伤寒止咳的药方没错,但最后一味钩吻,有剧毒。”
钩吻俗称断肠草。
不好,郝衡有危险!
张泉瞳孔一亮,忙道:“我让方扬曹虎盯着呢。”
“你做的很好,我们马上赶回去。”裴霜当即牵来马。
和郦凝枝与裴蕊娘打了声招呼:“阿娘,郦姨,我们有事,先走一步。小伍子,照顾好她们。”
“放心吧姐姐。”小伍子回应。
裴霜翻身上马勒了下缰绳,调转马头,弯下腰,向霍元晦伸出手:“上来。”
夕阳将她的轮廓镀上金边,他望着那只纤细的手,并不光滑,掌心有许多硬茧。
“愣着做什么,你想走回去?还是和张泉挤一匹?”她催促。
他不再犹豫,将手搭了上去,她腕间发力,他借势跃起,衣袍翻飞之际稳稳落在马背上。
“坐稳。”她手执缰绳眼神坚毅。
她的后背不时贴上他的胸膛,霍元晦捂着心口,试图让心跳平静下来,只是他的心,似乎不听他的话。
风吹过耳畔,马儿一路疾驰,到了郝家门口,裴霜飞身跳下马,冲进屋里。
屋内茶杯被打碎,碎瓷散了一地,地上那摊子冒着白泡的茶水还在发出嘶嘶的声音。
曹虎把刀横在郝鹏脖颈,郝鹏坐在椅子上,一脸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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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一章结案
曹虎嚷道:“大人,他想下毒害人,被我们当场抓获!”
霍元晦蹲下检查了一下打碎的瓷碗,瓷片上还有残存的药汁,他轻嗅,确实有断肠草的气味。
裴霜示意曹虎放开,曹虎不肯,担心道:“这贼子狡猾,我来,你退后。”
“他不会武功,放心,退开,我和大人要审他。”裴霜拍拍他的肩,曹虎狠狠瞪了郝鹏一眼这才收刀。
霍元晦让他们把郝衡带下去好好安抚,屋里只留下他们三人。
裴霜手拿着刀抱臂,微微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眼神冷冽:“为何下毒?”
郝鹏被她寒霜般的眼神吓到,身体不自觉瑟缩了下,开口支吾:“我……我是,是被鬼迷了心窍。我不想害他,可他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回来,他都已经消失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在我即将继承郝记时,就回来了!我孝顺他们那么多年,到头来,养子还是不如亲子。”
郝鹏似乎在宣泄自己心中的委屈,他涕泪横流,声泪俱下,手指着自己的心口:“我扪心自问,这些年孝顺听话懂事,孝顺有加,还研制了新酱料,爹和二叔若是生病我衣不解带的照顾。爹说等我十八岁了就正式将郝记都交给我,本来一切都很好,可是……他回来了。”
郝衡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郝伯山心疼亲儿子在外流落这么多年,他要将大半的财产都留给郝衡,他对郝鹏说,希望你不要怨恨,不要和郝衡争。
“所以你杀了郝伯山,现在还想杀郝衡。”裴霜给出结论。
“不——”郝鹏双眼赤红,激动地站了起来反驳,“我绝不会向爹下手,爹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怎么会下得了手。”
确实,郝鹏的目的是继承郝记,他杀郝衡是有理由的,但没必要杀郝伯山,毕竟郝伯山一死,郝衡还在,并不能为他谋求更多的好处。
“那你为何今日要对郝衡下手?”
郝鹏垂下眼,嗫嚅道:“昨晚我无意中听见了他与二叔的对话。”
对话内容意思大致是郝伯山已经去世,郝衡作为郝家唯一的血脉,是时候该挑起郝家的重担了。
父死兄弟便要分家,郝伯山曾和郝仲海讨论过,由郝衡继承郝家七成的财产,其中就包括郝记酱料铺。
“三成,他们就打算分给我三成,也许你们认为,我一个嗣子,能得到这么多已经该知足了。”
可他从前,是被当场少东家培养的呀!
郝鹏从小听过无数句,郝家以后都是你的。
忽然有一天,告诉他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这让他怎能没有落差,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萌生毒计。
只要郝衡消失,他便又能变回从前的郝少东家。
“是他逼我的。”
“犯罪的人都说是被逼的,只继承三成家产会让你流离失所吗?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贪欲找借口。”裴霜甩袖出门。
郝衡就在门口的椅子上休息,他双眼含泪:“鹏哥他会怎样?”
裴霜向后瞥,张泉正在给郝鹏腕间带上镣铐。
方扬觉得他太善良了:“你对人家有兄弟之情,可人家对你未必有兄弟之义呀。”
“鹏哥一定是一时糊涂,大人,求您从轻发落。”说着就要跪下,霍元晦及时将人托住。
裴霜朗声道:“受害者是你,你若真想原谅他,无罪释放也不是不可能。”
“当真?”郝衡不懂律法,有些出乎意料,正抓着霍元晦的手微微用了些力。
霍元晦接话道:“自然是真的,你不必担心。”
郝衡眼神变了变,收回手攥着自己膝边的衣衫,被他攥出许多褶皱来。
担心郝衡的安全,霍元晦让人去通知郝仲海回家,又留下曹虎护卫,他们则押着郝鹏先行回衙门。
牢门口,裴霜手指无意地敲击着刀鞘:“郝衡的表现不对劲。”
“你也看出来了?”
“我又不瞎!”她没好气顶回去。
霍元晦习惯了她这语气:“你提到郝鹏可能被无罪释放时,他异常紧张,连抓着我的手臂都忘了放开。”
郝衡对郝鹏的情感,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兄弟情深。
两人相处不过两年,没什么感情其实也正常。
“郝鹏应该不是杀郝伯山的凶手。”
“嗯。”霍元晦也同意这个观点。
首先,如果是同一个凶手,一般不会改变自己的作案手法,上次是用利器,这次变成下毒。
而且他们调查过,那日郝鹏一直待在家中算账,虽然没有目击证人,可他算的账可以作为物证,他没有作案时间。
裴霜转身进了大牢,她忽然想起来,有件事忘记问了。
下狱的郝鹏不悲不喜,静静等待着审判,见他们回来:“是想好我的刑期了吗?”
裴霜却问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问题:“你们酱料作坊有个工人丢了一把斩骨刀,是你给了他银子买新刀?”
“是,怎么了吗?”郝鹏都快忘了这件事,奇怪裴霜为什么要问这个。
“为什么?”
郝鹏低头思索:“当时……我与衡弟都在作坊里,是衡弟先发现的,他说那工人愁容满面,是为了一把丢了的斩骨刀,看着很可怜,他想帮却没带钱,就由我出面给了。”
所有有嫌疑的节点,都有郝衡的身影。
裴霜眯起眼,又问:“你说你无意中听见了郝衡与你二叔的对话,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那日二叔吩咐我盘一盘即将出货的那笔帐,我算完了便想告知他,不料却听到了他与衡弟的对话。”
“你算账经常在家中算账吗?郝衡知道你那天要算账吗?”
“嗯,家中更清净些。他知道的,二叔吩咐我时,他也在的。”
裴霜蔑笑:“你就没发现这有什么不对劲吗?”
“什么不对劲?”
真是又蠢又坏又冲动。
郝衡明知郝鹏要算账,算账完后必然会去找郝仲海,适时提起财产分割之事,就是想勾起郝鹏的怒火。
这么简单的挑拨离间,也能上当,不过若是他没有心怀歹念,也不会中计。
霍元晦好心地和郝鹏解释,郝鹏听完后不可置信,这个弟弟居然有那么重的心思。
裴霜懒得和蠢人多废话,出了大牢,她心中几乎已经确定,凶手就是郝衡。
酱料作坊就是分尸地,斩骨刀就是凶器。
可作案时间……裴霜陷入沉思。
走陆路时间是一定来不及的,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水。
风月楼,酱料作坊,清河村,这三个地点都有河,唯有走水路能来往于三地。
然而之前算过时辰,走水路也是来不及的。
霍元晦抿唇:“我们之前问的都是郝伯山的行藏,还没问郝衡的。风月楼后门停泊的船众多,不论来去,也许有些线索。”
之前没有
那么确定是郝衡,从大致的时间推断排除了郝衡的可能,现在发现他可能在时间线上造假,便要重新再调查。
再去风月楼,裴霜一身差役服随便跳上了一艘船,霍元晦跟着,把船家吓得半死,急忙掏起兜里的银子来:“差爷,这……这这,是今天的税银。”
看来前任县令赵孙旺留下的阴影还是太大了。
裴霜一摆手:“不是来要银子的,向你打听些事情。”
船家松了口气:“您问。”
“你是一直在风月楼门口揽客?每日都在,不论白天黑夜?”
“是呀,小民家贫,只靠着这船谋生。来勾栏地的客人有钱的多,若是一高兴,赏几个子,就是我们好阵日子的花销。”
“不用说其他的,我问什么你答就是。”裴霜不想听他发散思维,烦得很。
连日的神情紧绷,她都没好好休息过,整个人有些燥,霍元晦上前一步:“你歇会儿,我来问。”
他的声音犹如嘈杂喧闹声中的梵音,有宁心静神的作用,裴霜恍然发觉她确实累了,郝衡忽大忽小的嫌疑,让她急切地想确定他的手法。
“好。”裴霜没有逞强,靠着船舱开始闭目养神。
霍元晦问他那两日有没有见过郝衡。
船家依照着霍元晦的描述,还真想起来了:“那人自己划了艘小舟来回,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穿得不错,却是自己划船来的。”
船家收费的钱并不贵,风月楼也不是一般的青楼,大多数人来此地,便不会吝啬那两个船费。
“小舟?什么样的小舟?”
“大约这么点大的小舟,”船家比了个宽度。“多是货郎用的,船头船尾再放些零碎货物,或是自渡河的人常用,若是坐第二个人呐,就得翻。”
“为何做那么小的船?”
“这……”
“吞吞吐吐的,快说,无论说什么,恕你无罪。”
有了他这句话,船家才敢说话:“还不是前任县太爷逼的。”
赵孙旺下的令,收税与船的大小相关,船宽一丈的税和两丈的税,差了一倍,大家就能把船做多小就多小,恰好卡着尺寸。
“而且小船能钻洞。”
“钻洞,什么洞?”
“桥洞。”这句是裴霜回答的。
她休息了会儿,精神头好了很多,仍旧没睁开眼,只能看到她震颤的睫毛,和一张一合的嘴唇:“与运河相连的河流,都被架了桥,堵上了桥洞,水能过人不能过。”
这些被堵的桥洞极大的妨碍了大家的正常出行,所以在监管不到的地方,有人会偷偷凿开一个小洞,以供小船通行。
裴霜当捕快当久了,一时没想起来还有这些“法外”通道。
“对,这位捕快娘子说的对。”船家附和。
霍元晦:“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哪能让你知道。”裴霜终于睁开眼,看傻子似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这熟悉的眼神。
霍元晦知道她休息够了。
他是官,当然不能让他知道。
他才上任,这几个月处理了一些事情,这事儿估计是还没处理到,回去就让人把桥洞都凿了。赵孙旺整的幺蛾子也太多了些。
“酱料作坊后门小河里,就停着许多一人宽的小舟。”是供河对岸工人上下工用的。
裴霜喊了几个船家,又弄来几条一人宽的小舟,一批人从风月楼出发,一批人从酱料作坊出发,她在岸上点香。
她要做一个测试。
大半个时辰后,裴霜远远地看见有一艘小舟回来了。
霍元晦瞥了眼未燃尽的香:“一个时辰,足够来回。”
从清河桥洞过,可以大大缩短走水路的时间。
可是虽然理清了郝衡在作案时间上做的手脚,但依旧没有证据,很难将郝衡定罪。
霍元晦眉宇一跳,微笑:“可以让他自乱阵脚。”
“你有什么鬼主意?”裴霜一看见他露出这样的微笑,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霍元晦弯腰在她耳边轻语。
裴霜听着他的话,也慢慢勾起唇角。玩心眼子的认真起来,确实阴险。
次日,郝鹏被放回了家。
回家后,他一脚踹开了郝衡的房门,眼神冰冷。
“鹏哥,你……回来了?”郝衡喝茶的手一抖,茶水洒出来一些倒在地上。
郝鹏拎起郝衡的衣领:“我被放回来了,你很失望对吗?你是有意让我听到你与二叔的对话,郝衡,你的心思,深得很呀!”
郝衡仍旧一脸无辜:“鹏哥你说什么呢,是你下毒害我,我大方不与你计较,你简直颠倒黑白!”
郝鹏冷笑:“还在装,呵呵,你不知道吧,我能被放回来,多亏了二叔为我求情。即使你是亲生儿子,他们依旧心疼我。这个家的家产,永远有我的一份,我是才是长子!”
郝衡隐藏在衣袖下的手悄悄攥紧了拳,咬着牙道:“你疯了吗?”
不等他动作,郝鹏一把将人推到在地,手掐住了郝衡的脖子,郝衡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我就不该让你进这个家门,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就该死在外边!”
似乎是有什么话触动到了郝衡,他忽然暴起,捏着郝鹏的手腕将人推了出去,郝鹏这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怎能敌得过从小做农活的郝衡。
郝鹏重重地撞到了房间的柜子上,口中咳出血来。
“我为何要死,该死的从来不是我,你占了别人的身份享了那么多年的福,却还不知足,是我引你听到谈话又怎样,你自己若没有起坏心思,难道毒药还会凭空到我的杯中吗?郝鹏,别把自己想的多清高。”郝衡褪去了那幅温良的模样,恶狠狠地看着口吐鲜血的人。
郝鹏扶着柜子边费劲地爬起来,不小心碰掉了柜中的一个锦盒,锦盒啪嗒一下掉下来,摔开了盖子,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那赫然是一枚青玉扳指。
两人看见这扳指都变了脸色,都动作起来想将扳指捡起来,郝鹏离得近率先抢到捏在手里,他不可置信:“这扳指怎么在你这里,你……杀了爹?”
“不可能,这扳指怎么可能会在这儿,明明……”郝衡诧异又疑惑,他急忙跑到书桌前跪下,手伸进去摸着书桌背面,摸出一个油纸包来,油纸包一打开,也是一枚青玉扳指。
怎么会有两枚?
不好!中计了!
郝衡再想藏起扳指时,却已经来不及,裴霜像一阵风似的悄然来到他身边,重重在他手腕上击了一下,扳指凌空飞起,裴霜一个旋身稳稳接住。
扳指外侧雕刻了个郝字,内侧有血迹,暗红色的血迹已凝固,以及浓重的血腥味,即使过了这么多天,依旧不散。
“你果然藏起了这枚扳指。”这枚扳指是郝记掌柜的信物,意义非凡。
所以猜测郝衡不会将它丢弃,于是连夜做了一个差不多模样的扳指,又将郝鹏放出来,趁郝衡不注意塞到郝衡的房间里。
郝鹏对郝伯山还是有几分父子情在,也为将功赎罪,爽快答应了这个计策。
最无法接受的是郝仲海,他一直在旁边躲着,当看见郝衡拿出那个青玉扳指时,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震惊。
“衡儿,你……你为何要谋害亲父啊!”
郝鹏也不理解:“郝衡,父亲对你那么好,甚至连大半的家产都愿意给你,你恩将仇报!”
“郝衡,不,我不姓郝,我姓赵,我是赵衡。”郝衡见事情败露,他也没必要隐瞒了。
他拽下脖颈间的无事牌,那是当初相认的信物,也是郝家父母为孩子求的护身符。
“这不是我的,这根本就不是我的东西。郝家亲生的孩子早就已经死了,我就是个冒牌货!”郝衡清楚的记得,这个牌子是哥哥去世后父母才挂在他身上的。
他一直都知道,这牌子是哥哥的,刚刚被认回郝家时,他心头忐忑,生怕被揭穿。
幸好从前哥哥深居简出不常出门,见过哥哥的人很少,日子长了,他才慢慢放下心来。
郝伯山也让他开始接触酱料铺的生意,首先要会的就是制酱,可他
天赋实在不行,制出来的酱十坛有九坛是失败的。郝伯山总是感叹,这孩子不像他。
这些话说者无意,但却成了一根根扎向郝衡的刺。
他知道他不是郝家人,他当然没有制酱的天赋,那种消失的恐惧又回来了。
他不想回到以前那种忍饥挨饿的日子,他要做富家公子。
郝衡觉得时间长了,迟早有一天郝家人会发现端倪,不行,他必须开始行动。
毕竟是杀人,郝衡心里还是有些犹豫的,让郝衡下定决心的是那日他信心满满制作出来的酱,还是达不到郝伯山的要求。
郝伯山又骂了那句话,他心底的恶念占据了他整个脑子。
于是他将郝伯山约到作坊,又模仿郝伯山的字迹留下字条,那日工人们都放假了,作坊没有人,他趁郝伯山不注意,举起斩骨刀狠狠地砍了下去。
只一刀,他的头与身子就差一点分离。
“尸体的右大腿被你扔到了哪里?”
郝衡忽然笑起来,阴恻恻的:“不知捕快娘子可有尝过我家的肉酱?”
他的话犹如平地一声雷,郝仲海险些受不了刺激晕过去。
张泉连忙扶着人,方扬曹虎想起之前吃的赵大娘做的肉酱面,纷纷跑出门吐了。
“你简直丧心病狂!”裴霜忍不住皱眉,想到那些肉酱可能是人肉做的,她难得有些反胃。
“我本来都想做成肉酱的,但太多了,会引起怀疑。”
郝衡剔完右大腿的肉后就把骨头扔进了灶膛里烧成了灰,剩余尸块他本想直接扔进河里,但又怕郝伯山成了水鬼纠缠不断。
然后他想到了清河村那个传说,将尸块埋在了槐树下,他利用之前知道的清河村桥洞的小路,将尸块分两次运输,同时故意找了红鸽,即便官府来调查,也可以推算出他并没有足够的作案时间。
除掉郝伯山之后,剩下的绊脚石就只剩下郝鹏,郝鹏制酱的手艺太出色了,出色到他嫉妒,他知道案子没破之前,官府的人一定会盯着他们,所以故意让郝鹏听到那番话,又适当将一本杂医书放在他的房中。
接下来,他只需要静静等待就可以,果然,第二日郝鹏就端来了那杯混了钩吻的茶。
“你很聪明,但是有一点错了,你的的确确是郝家的丢失的孩子。”霍元晦斩钉截铁的态度让他有些动摇。
郝衡摇头:“不,这不可能,这玉牌是我哥哥的。”
“你丢失的时候太小,兴许这玉牌被你养父母挂在了你哥哥身上,才误以为这东西是你哥哥的,其实本就是你的。”
郝仲海也缓了过来,颤声道:“孩子,你就是郝家的孩子,你后腰的胎记,我绝不会认错。”
“胎记,郝家的孩子有胎记?”
感情他根本不知道胎记的事情。
这就可以理解了,裴霜之前就说这信物认亲太草率了,她见郝衡不到黄河心不死,抽刀精准地割开他后腰的衣服,露出里面的蝴蝶形胎记来。
“不!我不是!”一股巨大的痛苦席卷了郝衡,他不可置信,他一直以为他不是郝家的孩子,现在告诉他不是这样,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郝衡看着自己的双手,懊悔不已,双眼流出泪来:“我……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带走。”裴霜冰冷的下令,不论是否亲生,他残忍的杀害了郝伯山是事实,对此等穷凶极恶之徒,不需要怜悯。
然郝仲海却动了恻隐之心,毕竟郝衡是他哥哥留下来的唯一血脉。
但由于是子弑父,此案在百姓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众多人盯着看如何处理这个不孝之人,非是郝仲海一人可挽狂澜,郝衡最终还是被判了秋后处斩。
而郝鹏虽下毒谋害郝衡,但未伤到人,判除减死罪二等,杖五十,监三年。
此案终于落幕,裴霜女神捕之威名更加远扬,同时霍元晦秉公执法也得到了百姓的交口称赞。
这日不当值,裴霜在后院啃香煎鱼排,另一只手翻看着话本子,吃完了鱼肉把剩下的鱼刺扔给木耳,一人一猫,配合的十分默契。
她边看还边品评起内容来:“身高八尺,力大如牛?我哪有那么壮!写话本子的人想象力倒是挺丰富。”
小伍子打水路过;“姐姐不生气?”
裴霜手中的话本子是青梧县时下最火的话本子,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女捕快,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原型是谁。
“有什么好生气的,图一乐。”裴霜大气发言,虽然把她写的不堪了点,但也不是没有优点,下一页就写她徒手拎起凶徒,拳打匪首,脚踢贼头,怎一个爽字了得。
形象差了点,名声是好的呀。
小伍子坐在台阶上叹道:“怎么姐姐名声好了,还是没有来提亲的人呢?”
郦凝枝端着盘子从前院过来,轻踹了小伍子一脚:“我说怎么打个水人没了,感情在这儿躲懒呢。”
小伍子立马提起水桶,一溜烟就往厨房跑。
郦凝枝把手上的糕点放下:“刚从妙点斋买的芙蓉糕,还热乎着快吃吧。”
“谢谢郦姨。”
“小伍子不懂事,你也别着急。都是那些人没眼光,至于这提亲的人嘛,总会有的。”郦凝枝说的自然是自家儿子,只是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和她与蕊娘通过气后,便一直没动作。
裴霜咬了口松软的芙蓉糕,点点头,附和郦凝枝的话。
其实她压根不在意,没人来提亲也很正常,她虽声名鹊起,但娶这么个武功高强的回去,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现在这样挺好,没人传她谣言,也没人提亲。
“你倒是好兴致~”
这么欠扁的语气当然是霍元晦的。
他白衣翩然回家,上来就不客气地拿了一块芙蓉糕吃。
裴霜赶紧整盘端走,护在怀里:“郦姨给我的。”
“你多大了?”霍元晦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她护食的模样,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就不给你。”她唇边还有芙蓉糕的碎末。
霍元晦从袖中掏出一份公文:“那这个我也不给你了。”
“什么东西?”
霍元晦想收回,可他的动作哪会快得过裴霜,转瞬间,公文就到了她的手上。
公文是南江府发来的,内容是调一个人,人选就是裴霜。
南江府城发生了一桩连环失踪案,失踪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截止这份公文发出,已经失踪了五个,百姓人心惶惶,年轻的小娘子也不敢出门。
听闻裴霜查案缉凶能力出众,特调令一封,让裴霜前往南江府破案。
第39章
“霍元晦,天都快要黑了,你还要折腾到几时!”裴霜忍无可忍,喊出了声,惊起一阵鸟雀。
霍元晦不忙不忙转动着手里木棍烤着山鸡:“美味在前,你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等会儿没你的份。”
方扬和曹虎站在一旁,敛声屏气不敢出声,他们已经相当有经验,这种时候一定不能出声,不然被战火波及,后患无穷。
裴霜肯定他是故意来整她的,非挑这个时候和她一起上路。
南江知府有调令,又是为破案此等大事,裴霜自然是当仁不让,立刻启程。
霍元晦忽然说他要一同前往,理由是新官述职。一般新上任的县令,需要在三月内去府城见知府,主要是为了混个脸熟,眼见时间快到了,索性就一起去。
于是又带上了方扬曹虎,张泉因为夫人再度有喜,所以这次没跟着出门。
霍元晦出门当然是坐马车,他一会儿身体不适想停车休息,一会儿肚子饿了想打点山珍。
极大拖慢了裴霜的前行速度,她几度想丢下他们自己先走,却被霍元晦一句扣俸禄威胁
裴霜问凭什么,霍元晦说他是县令他做主。
要不是她还有理智,拳头应该已经落在了他脑门上。
“霍时,如果我们不尽快赶到,说不定又会有女子失踪,你不知道轻重缓急吗。收起你的少爷脾气!”裴霜真的恼了。
一般她喊他大名时,就是真的生气。
许久没有听到这纯正的骂声了。
“知府大人飞鸽传书,府城戒严七日,都司衙门调兵日夜巡防,勒令年轻女子不准出门,你放心好了,我们到之前,不会出事。”
裴霜松了口气,随即怒目圆睁:“你不早说!霍元晦,你故意的!”
这下是真的要挨打,霍元晦一个借力从地上起来,拿着穿着山鸡的木棍开始围着火堆跑,嘴中喊着:“方扬曹虎,护驾。”
在旁边当门神的俩人蓦然被点名,也只好硬着头皮挡在了他身前。
方扬非常没骨气,机灵求饶道:“姑奶奶,轻些打,不抗揍。”
曹虎:“我抗揍,但轻点行吗?”毕竟她手劲大。
裴霜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笑出了声,真是被气笑。
霍元晦举着山鸡肉洋洋得意,似乎在嘲笑她奈何不了他。
裴霜眼珠一转,一个腾空翻身,越过方扬曹虎的人墙,顺手抓走霍元晦手中木棍,落在旁边的大树上。
“哎——”
山鸡肉的香味散发开来,表面被烤的滋滋冒油,裴霜使劲闻了一下,肉香扑鼻,旋即撕下一只鸡腿来咬在嘴里:“真香。”
她咬着鸡腿,挑衅地挑眉。
山风吹过,霍元晦轻咳了两声:“还我,没你的份。”
“就不还。”她就喜欢和他对着干,不一会儿,那只本就不大的山鸡被她啃食殆尽。
等她从树上下来的时候,下边人已经开始烤起了馒头。
“不对呀,都司衙门怎么会同意出动官兵。”一般是发生及其严重的恶性事件,才会用到官兵镇压。
“因为有个受害者,是南江府李都司夫人的妹妹。”
公文里只是简单写了有五个女子陆续失踪她们的姓名,并没有详细介绍她们的身份,霍元晦接到公文时就发觉不对劲。
知府亲自发文,未免有些太重视了,他仔细查看之下,才发现有个小娘子的身份不简单。
太阳逐渐落山,山间的温度骤降,一下子有些冷。
“难怪……”裴霜用树枝杵着火堆,“我还当他们转了性子,原来是牵扯到了官家女。”
时下女子命如草芥,莫说是失踪五个,即便死了五个,估计也无人在意。
火光照在她脸上,暖橙色的光映得裴霜半边脸庞明灭不定,她抱膝而坐,手中树枝无意识拨弄着柴堆。
“君子论迹不论心,至少,这个案子有希望能破。”
裴霜垂眸,摩挲着掌心硬茧:“我习武本为自己强身健体,从前想着最多护着那群小崽子,如今想护更多……”
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了捕快后,见了世间百态,楼青夕,郑慧娘……都是被世道苛待的女子。
她想改变,理智却告诉她不可能。
“以捕快之身想改变,当然很难,唯有身处高位。”
“身处高位,你说我?”裴霜指着自己,“天还没黑,就开始做梦了?”
霍元晦浅笑,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你就当我在白日做梦吧。”
夜间,因错过了驿站,他们只能在野外露宿,方扬和曹虎说自己皮厚,可以在外面睡,霍元晦分别给了他们一个驱虫的香包。
裴霜是女子,霍元晦身体弱,当然应该睡马车,只是男女同寝,到底不合规矩。
“哪来那么多破规矩,这里又没有第五个人,我曹虎绝对不会说出去。”曹虎指天发誓。
方扬见状立马跟上。
裴霜又是一阵无语:“你们有病啊,快睡觉吧。”她一头钻进马车,丝毫不觉得与霍元晦一起睡会别扭。
霍元晦爬上马车,就听见她有节奏的呼吸声,竟然是已经睡着了。
不知该说她心大还是其他的,就对他这么放心吗?
他自己都不放心自己。
幸好马车够大,他寻了个靠门的位置,确认没有挨到她,才安心睡下。
翌日,清晨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咳咳……”霍元晦手虚握拳抵唇咳嗽着,嗓音沙哑,不忘嘱咐裴霜,“你离我远些。”
裴霜冷着脸将车帘掖得更加严实:“我早说要快些赶路,夜宿山间,你这琉璃做的身子,可不得伤寒。”
霍元晦高估了自己身体,才吹了一些风而已,早间起来就感觉鼻塞头晕。
又是一阵细碎的咳嗽,咳得他眼尾泛红,连带着脸也红起来。
忽然额头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抬眼,是裴霜正在用手背试探他的体温,她蹙眉:“糟糕,发热了,你吃药了吗?”
“吃了培元丹,但还是需要退热的草药。”霍元晦懂医术,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需要什么。
培元丹也只是补他的气血,药不对症,只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儿去找药。
雨越下越大,道路泥泞让他们前行受到极大的困难,更加槽糕的是霍元晦的烧没有退下去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
眼见他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裴霜掀开车帘一角,扯着嗓子问方扬:“还需要多久才能到南江府城?”
大雨落在地上噼啪声很响,几乎遮盖了人声:“按我们的速度至少还要三个时辰。”
她又钻回马车,霍元晦闭着眼睛,似乎陷入昏迷,裴霜轻拍他的脸:“醒醒,还能撑住吗?”
他缓缓摇头,虚弱地气若游丝:“不一定,周围,有,能借宿的地方吗?”
他这副模样,三个时辰后估计得烧成傻子。
裴霜撑伞站在车辕上,四周望了望,发现不远处的山上有座别苑,她果断决定:“到那座别苑大概只需要半个时辰,现在是未时初,你快马回城大概需要两个时辰,应该赶得及城门关时找到大夫,你骑马先行,我和曹虎带着大人先去别苑求援。”
方扬得令加快速度,飞驰而去,一刻不敢停歇。
曹虎驾着马车一路往别苑疾驰,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不能让大人出事。
“冷……”他唇色尽失,双臂抱住了自己。
裴霜从包袱里翻了件大氅出来,盖在了他身上。这大氅还是郦姨硬塞上来的,她当时嗤之以鼻,夏日里要什么大氅,不想这时成了救命的东西。
霍元晦面庞如冷瓷般易碎,额间发了不少汗,她将人搂在怀里让他少受一些马车的颠簸:“霍元晦,你没事吧,还冷吗?”
虽然理智不断告诉着她要冷静,他一定没事,可微微发颤的手还是出卖了她。
直到一只滚烫的手握住了她,她垂眸,入目可见的是他努力睁开眼,他声音嘶哑:“葭葭,我没……事。”
“你不准出事!听到了没有,霍元晦!”
“听……到了。”
裴霜鼻头一酸,忍住要掉泪的冲动。
不怪她如此担心,霍元晦从小体弱,发烧不断,酒师父曾经说过,他若是不能立刻退烧,后果远比一般人严重。
“裴霜,到了,到了!”曹虎急切呼喊。
门前挂着一块匾额,上书“英山别苑”四个大字。
裴霜将霍元晦背下车,曹虎连忙打伞,遮在他们头上,来到门前,大门左右两边各立了两尊石像,只是年久失修,几乎已经辨不出是什么的像,曹虎将门环拍得啪啪作响。
没一会儿有个老仆出来开了门:“来了,来了,门都要被你敲坏了!”
老仆头发花白,眼下皱纹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裴霜言简意赅:“老伯,山路艰险,风雨太大,我兄长偶感风寒发起高烧,性命垂危,不知府中可有草药?”
“有些简单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对症的,你们快些进来吧,雨太大。”老伯见他们还
带着病人,确实困难,热心地将人迎进了门。
裴霜背着人一刻不停,进屋时瞥见院里车马不少。
老伯绕过正堂带他们来到一间干净的屋子,裴霜瞟了眼大堂,大堂内有个偌大的滴漏,灯火通明。
院中停着些车马,这别苑似乎住了不少人。
裴霜纳罕,荒山野岭有座别苑就够奇怪的了,居然人还不少,只是她没心思细细思考,救霍元晦要紧。
“我去拿药,你们等着。”
俄而,老伯拿着一包草药进来,看药材裴霜还是会的,这是一副小柴胡汤,她微笑起来,稍稍放松了些:“正是对症,多谢老伯。”说着塞了块碎银过去。
“不谢不谢,要不了这些钱,平时放在屋里怕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放了许久了,能帮得上你们就行,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老伯摊着掌心,有些不好意思。
“该收的,烦请老伯煮些热水来,再拿一床干净的棉被来,还有带我这位兄弟去厨房煎药。”老伯索性也不再退却,带着曹虎下去。
床上霍元晦的情况并未好转,裴霜只能裹紧大氅,仔细用汗巾擦去他额头和脖颈间的汗,他脖子连同锁骨处都被烧得通红。
霍元晦,千万别出事!这辈子欠他的,还没还呢。
“你这么爱与我计较,还有账没算呢,你一定不会出事的,对吧?”
他似乎听见了,睫毛微颤,努力睁开了一半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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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一个案子并不是女子失踪案,路上还要经过一个案子之后才是
她知道,有他这句话,他就死不了。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夜,他们尚年幼,裴霜因为上次吵架她落了下风,心里不服气,便买通霍元晦的同窗骗他夫子需要他课后留下来,有要事商量。
哪知道那天忽然下起了雨,霍元晦久等夫子不见,在空旷的学堂内,趴着桌子睡着了,等裴蕊娘发现不对,到学堂找到人时,他已经发起了高烧。
那是裴霜见过他病得最凶险的一次,也是阿娘第一次真的打她。
她清晰地记得树枝落在她身上的疼痛感,还有,阿娘边哭边说出了一件鲜有人知的往事。
“你知不知道,他身体弱,是因为他娘亲怀孕的时候中了毒,那毒,本是冲孕中的我来的,他娘亲替我挡了灾,他替你挡了灾,你们平时打闹就算了,可葭儿你要知道,我们母女永远欠他们。”
那时他醒来,第一句话也是说她好吵。
裴蕊娘声泪俱下的言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霍元晦病好之后,她不再与他作对,可反倒让霍元晦不习惯了。
没办法,只能找他吵吵架,他们的掐架,也仅限于嘴皮子。
少顷,老伯拿来干净的被子,口中抱歉:“这英山别苑不常有人来,屋子都没打扫过,日常用具都收在库房里,若有什么短缺,尽管和我说。”
“方才路过院内,车马并不少。”
“他们啊,与你们一样,都是来借宿的客人。”老伯擦了擦桌子上的积灰。
似乎是太久没与人讲话,他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的事情,他说自己姓殷,原本就是在别苑做管事的,然二十年前官家老爷获了罪,家产都被查封,遣散了仆人。
这个别苑后来被卖给一个商人,他本就是无父无母之人,无处栖身,留在了别苑做工。那商人生意做的不错,后来举家搬去了盛京,搬迁前念老仆在别苑管事多年,别苑又地处偏僻,不是什么值钱的,便做主将别苑赠与了老仆。
“平日里,这地方就我一个人,外面的人都是这几天陆续来山间游玩的。”殷老伯絮絮叨叨地讲着。
霍元晦听着故事,努力让自己不睡过去,终于等到曹虎煮好药,一碗热气腾腾的小柴胡汤喝下去,他陷入沉睡。
殷老伯笑嘻嘻道:“能喝下药就好,我去做晚饭,一会儿喊你们吃饭。”
“多谢殷老伯。”
裴霜真诚道谢。
霍元晦脸色渐渐好转,曹虎感慨:“幸好遇上了好人,不然大人凶多吉少。”,
“他呀,是祸害遗千年!”裴霜随手擦去他脸上发的汗,笑容轻松,不复之前的紧张之色。
雨势渐渐变弱,雨滴拍打在芭蕉叶的声音也减小了些。外头有了些许亮光,不过还是很阴沉,聊胜于无罢了。
屋外传来敲门的声音,裴霜和曹虎同时抬眸,望向门扉。
“谁?”她鼻尖闻到了牡丹香味。
门“吱呀”推开,只见一妇人站在门外,乌发如云,肌肤莹润,一看就是花了心思保养的,眼间细碎的纹路暴露了她的实际年岁,应该比她看上去更大些。
妇人提着壶热水,温柔笑道:“我来替殷叔送热水,他还在做饭。”说着便自来熟地进了门。
妇人行走间杏色衣裙翻飞,眼神直望床上瞟,床边昏暗,霍元晦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请问您是?”裴霜站在床前。
妇人的视线忽然被阻隔,她小退一步,转了个方向,踮起脚迅速往里又看了两眼。
“我姓潘,你喊我潘姐姐就行。”潘丝云染着蔻丹的手拂了下鬓发,娇笑道,“一眼都不让人看呀,殷叔说生病的是你哥哥,我看,是情哥哥才对吧。”
蓦然被打趣,裴霜轻咳了声:“潘姐姐莫要说笑。”
曹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偷笑。
“哎呀,我就是听殷叔说,来了个俊俏的小郎君,想来瞧瞧,放心,我这年纪呀,都能当你们的娘亲了,看不上这乳臭未干的小子。”
乳臭未干?
幸好霍元晦此时昏睡,不然定要与她论个十句八句。
裴霜闻言笑起来,故作狐疑:“潘姐姐惯会夸张,您分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哪里就是当我阿娘的年纪。”
“哈哈,许久没遇到你这样嘴甜的小娘子。”潘丝云掩唇娇笑。
裴霜若拿出十分本事来哄人,那是谁也没法子抵挡的。
潘丝云觉得与她说话很有意思,于是坐下攀谈了起来。
谈话间,裴霜知道了她与殷老伯是旧识,此次来青山别苑一是为赏景散心二就是来看望殷老伯,故而没带仆从,她来别苑已有七八日。
潘丝云问起他们来此是作何,裴霜只说是去南江府访友不料路遇暴雨,特来避雨。
“真是巧。”潘丝云感慨。
床上霍元晦忽然间翻了个身,发出点响动。
裴霜害以为他要醒了,结果只是换个姿势,继续睡。
她走过去帮他掖了掖被角、
“这么俊俏的郎君,你看得紧些也是应该,妹妹真是好福气,不像我,男人死的早,只留下我一个弱女子在世上。”
潘丝云自动带入他们两个是小情侣,完全无视想要解释的裴霜。
外头又有人敲门,殷老伯去开门,进来两个打扮体面的中年男子,看穿戴像是游商。
一人以发遮半张脸,似是面容有损,从他露出的半边脸来看,与另一人的五官有些相似,应该是一对兄弟。
两人浑身湿透,也是因为路遇大雨,不得已上门求助。
殷老伯也热心地请他们进来,给他们安排了房间。
潘丝云望着人离开的方向说了句:“这几天真热闹,又来两个借宿的。”
“这几日来的?”
潘丝云抬抬下巴:“是呀,有个官老爷,今
晨到的,还有个年轻人,昨日便来了。”
此地杳无人烟,也并无好景,暴雨借宿也就算了,怎么还有专程来这儿的?
裴霜觉得,这别苑透着些不寻常。
“这间屋子为什么不能进?让开!”是个男人的声音。
“里头没什么东西,这间屋子不能住人的。”这是殷老伯的声音。
潘丝云柳眉微蹙,一脸担忧道:“听动静似乎是戴郎中的声音。”
“戴郎中?”想必就是那个官老爷。
“说是个水部郎中,他们一来呐就摆足了架势,让他两个护卫把他住的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里面的用具也换上了他惯用的,有些不好相与,不过当官的嘛,讲究些也是正常的。呀!”她轻喊了声,“殷叔要是与他吵起来,定会吃亏的,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我也去。”裴霜不忘吩咐曹虎看好霍元晦。
吵闹声是从西边传来的,裴霜他们的屋子在东边,过去需要穿过大堂和几道游廊,幸而雨已经转小,两人撑着油纸伞走过去。
到了地方看见殷老伯张开双手挡在一间屋子面前,雨滴落在他头上,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显得有些狼狈。
屋子前聚集了一堆人,除了潘丝云刚才说的姓戴的官员和他两个护卫,左侧离得稍远处站了个年轻郎君,他身后有个抱着长剑的剑客,倚在廊柱上,似乎是年轻郎君的护卫,殷老伯身边还有个未提到的中年书生。
中年书生也张开了手臂,妄图与殷老伯一起阻止门被打开。
离他们两步远的是才进来的两位游商,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衫,垂着手看热闹。
殷老伯扯着嗓子喊,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里面没什么,都是些杂物,不能进呀。”
“哼,你这老头,里面没什么东西为何不能打开房间看看,难不成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戴缙摸了摸胡须,一脸不信,“夜风、夜寒,拉开他。”
“这……里面是我老主人的遗物,没什么好看的,真的没什么,打开,会出事的。”殷老伯有些为难,可是他已年迈,哪反抗得过两个身强体健的小伙子。
中年书生想帮忙,被一个侍卫挥手臂挡开,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摔在地上。
那间屋子门缝上贴了四张四大天王像作为封条,从画像的褪色度和上面的灰尘来看,确实是很久没人打开过了。
殷老伯挣扎着,可夜风夜寒将他钳制的死死的,眼见戴缙就要撕下其中一张画像。
潘丝云躲在裴霜后面,想帮忙却又有些怯生生。
裴霜秀眉拧起,大喝一声:“戴郎中在旁人家中做客,是否该有些礼数!”
她一边说一边上前扶起中年书生,悄声问:“没事吧?”
她才发现,这个中年书生清俊儒雅,眉目俊朗,留着浓密的髭须,修剪的十分整齐,有些类似于何秀才,不过远胜何秀才许多。
潘丝云明显是认识他的,也关心了一句:“汪兄可有大碍?”
汪颍扶着腰站起来,龇牙咧嘴的,却还是摇了摇头:“没事。”
他一起身,还是继续劝道:“戴郎中,如此行径,是否有失体统?”
戴缙冷笑一声:“哪来的小娘子和落魄书生,多管闲事。”
他完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继续逼迫殷老伯:“把钥匙交出来,开门。”
殷老伯神色为难:“真不是我不打开,这间房不能开,之前出过事。若要打开需摆香案,天王同意了才能开门,否则天王降罪,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天王,你这老头子神神叨叨的,本官不信鬼神,简直就是危言耸听。”
“不是呀,小老儿说的是真的,里头供奉着四大天王,之前有人未经过天王同意就进门,当时就摔断了腿,还有残废的,死的,老小儿不让您进,是为了您好。”
年轻郎君闻言变了脸色:“那还是别开了,万一惹恼天王,降罪于我们就不好了。”
潘丝云一脸惶恐,甩着帕子:“还是别开了!”
面容完好的商人道:“哪有什么天王,不过故弄玄虚。老人家,这位大人要开门就让他开吧,里面若真是杂物,他看了也好罢休。”
剑客抱着剑一言不发。
鬼神之事,信的人很相信,不信的人完全不信。
裴霜眼神冷冷扫向那对商人:“殷老伯好心让你们进来避雨,你们还帮着别人来为难他,恩将仇报的东西。”
“诶,你这小娘子怎么说话那么难听,你……”齐坤想与裴霜理论,却被齐乾拦住,齐乾微微摇头,遮着脸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动起来,脸上伤疤若隐若现。齐坤只得算了。
戴缙耐心告罄,摆手示意两个护卫强行破门。
只听两声闷哼,钳制着殷老伯的两个侍卫忽然倒地。
裴霜悄然出现在殷老伯身边,托着他的手臂,替他遮雨。
一直看戏的剑客眼神闪了闪,站直了身体。
戴缙神情愠怒,对裴霜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没好气:“你这丫头非要与我作对是吗?”
“是你无礼在先,为难老汉。”
“真的不能开,天王会降罪的。”殷老伯有些心力交瘁,只剩下这一句话。
戴缙显然不信,指着门上的画像:“你说这纸糊的天王,我倒要看看,他能发什么怒?”说着迅速撕掉了门上的画像。
“你你你……”殷老伯捂着心口,受不了这个刺激,几欲晕厥。
“殷叔!”汪颍忍着身上疼痛过去扶着他,痛斥戴缙,“你算什么官,强逼老人,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吗?”
汪颍如此不畏强权,裴霜很是钦佩,今儿这闲事,她还就管定了!
“有我在,你今儿就不可能拿到钥匙。”裴霜手按在腰侧长刀上。
戴缙轻蔑一笑,发号施令:“小娘子好大的口气,夜风夜寒,上。”
夜风夜寒一左一右冲上来,殷老伯和汪颍顿时有些后悔将裴霜牵扯进来:“小娘子快跑吧!”
裴霜站定,微微笑起来,手指一动,佩刀在手,刀却并未出鞘,她握着漆黑的刀鞘,稍稍矮身躲过他们的拳头,长刀横向一扫,“啪啪”两声,两个侍卫就已经倒在地上哀嚎。
众人都没来的及看清裴霜怎么出手的,唯有剑客清楚的知道裴霜刚才击中了两个侍卫的腰部,那两下蕴含了内力,才使人疼痛不堪。
她力道掌握得极好,又不至于过重打断人的腰椎。
戴缙看着在地上打滚的侍卫,怒骂:“废物!都是废物!”他目露凶光,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
恰此时雨下得更大,一道闪电闪过,将院中照得如同午后烈日般明亮。
众人都在这亮光照射下意识遮了遮眼睛,瞬息间,戴缙抬脚踹向了门:“什么天王降罪,胡说八道!”
门框年久失修,他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老旧的户枢从臼窝中脱出来,门直直地往后倒去,带起一阵灰尘,中间的锁还完好无损。
等尘土消散些,屋内的陈设一览无余,众人面色皆变。
昏暗的屋里足够的亮光,四尊天王像直愣愣地撞入视线,怒目圆睁,獠牙毕露,彩漆剥落的嘴角翘得诡异。
“轰——!”雷暴炸响,天王像张着獠牙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屋里向他们扑来,似要将所有人吞没。
“啊——”有人高声尖叫。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众人宁可被雨点打湿也不肯踏进眼前的屋子。
殷老伯哭喊着:“完了,天王要发怒啦!大家快离开此地。”
戴缙抚摸了下心口,平静下来:“什么狗屁天王,就几个木头雕的人偶而已,你这老汉叫什么叫!”
方才发出喊声的是潘丝云,她死死抓着裴霜的衣袖,不敢看向屋内,被吓坏了,口中念念道:“天王恕罪,天王恕罪!”
裴霜长舒一口气,也看清了那几个天王是做得十分逼真的木偶,乍一眼看配合上不明亮
的光线确实很骇人。
那声惊雷响得恰到好处,把他们这些人都唬住了。
屋内角落里结着些许蛛网,四个半人高的木偶悬挂在房梁之上,四个方位分别挂着一个。
东方持国天王,青白面色,怒目微嗔,短须,手持碧玉琵琶。
南方增长天王,靛青脸膛,竖眉暴睛,虬髯戟张,手持青光宝剑。
西方广目天王,赤红脸如重枣,三目圆睁,手缠赤龙。
北方多闻天王,金面长须,丹凤眼微眯,手持宝幢。①
木偶的脸上的彩漆因为岁月的侵蚀剥落地到处都是,但失去颜色的木偶仍栩栩如生,足已见匠人技艺的高深。
制作之人十分用心,连持国天王手中抱着的琵琶都是用的真玉石,琵琶弦一根不少安在上面。
增长天王的青光宝剑也是真的,大小就如同一把匕首,小巧精致。
屋子不大,除了四个木偶吓人了一些,其他还真没什么特别的,放着些板凳桌椅,木马木桶等,还有些做木工的工具,看着确实是间杂物房,杂物上都蒙了一层灰。
“有病,把这些木偶吊在房梁上。”里头没什么特殊的东西,戴缙顿觉无聊,觉得殷老伯小题大做。
“本官饿了,快些做晚饭。”撂下这么一句话,戴缙就和没事人一样地回屋了,夜风夜寒给他撑着伞。
把门踢倒,纵容侍卫伤人,就这么过去了?
裴霜不肯罢休,手握长刀上前一步,正欲理论:“戴……”却被殷老伯抓住了手臂。
殷老伯摇了摇头,示意算了:“小娘子,没必要为了我哥老头子得罪权贵。”
他算个屁的权贵,就算在南江府也不够看!
裴霜安慰殷老伯说不用担心,但殷老伯还是有些害怕。
她细想了下,万一日后她离开,这狗贼再来报复殷老伯怎么办,于是只得作罢。
热闹没了,大家也就散开。那个剑客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裴霜一眼。
裴霜早就察觉到他的眼神,她能感觉得出来,剑客是个有丰富经验的江湖人,而且他手中那把剑,似乎有些眼熟。
要是霍元晦醒着就好了,他记性好,一定知道是什么。
殷老伯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先去检查那被踹坏了的门框。
幸好,木制的门臼并未完全损坏,只是裂开一些,只要把门臼插入臼窝中便好,修这点东西对裴霜来说非常简单,三下五除二就把门框装了回去。
殷老伯连声道谢:“今天真是多亏裴小娘子。”
汪颍也竖起大拇指感谢道:“裴娘子真乃女中豪杰。”
“客气,还老伯赠药之恩。”
不过裴霜还是蛮好奇,为什么要将四个天王木偶挂在房梁之上。
“是此地的习俗吗?”她问。
殷老伯没有隐瞒,很爽快地告诉了她:“非也。这是我老主人的遗作。”
他说他老主人喜欢做木工活,这间房原是他的木工房,老主人信佛,雕过许多菩萨像。后来他从一个做木偶的匠人那里学会了做木偶,就做了这些木偶,这四个天王木偶,是他去世前最后做的。
“所以并没有什么天王降罪,只是您不想有人动您老主人的遗物而编造的?”
“不不不,确有此事。”殷老伯一脸惊恐,“这别院易主后,新主人想此屋腾空作为他用,只是那仆人刚解下木偶,就脚下一滑跌了半身不遂。”
其他碰过木偶的人,也都因为各种意外,不是死就是伤。后来,请了高僧来看过,说是这几个天王木偶做得太过逼真,已经生出了灵性,把这间屋子当做了他们的庙宇,凡人若是打扰他们清修,天王便会降罪,不过这事只有宅子里的人知道。
那高僧还指点了法子,就是用天王的画像作为封条,不再开门,便可相安无事。若要开门,需得摆上香案供桌,让天王吃得开心了,方可进入。
殷老伯说:“我是好心救他性命。”
汪颍甩了下袖子,正气凛然:“如此不可理喻,狂悖无礼之人,若是天王真的降罪于他,也是他该受的。”
“此门已开,潘娘子,汪先生,裴小娘子你们还是快快离开吧。”
裴霜狐疑:“您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况且开门的又不是我们?”
“不不不,此木偶眼上的漆已经掉落,大师说这样天王就成了瞎子,他若发怒,辨不清人的。”
“还有这种说法,那岂非容易误伤好人。”
“是呀,所以你们快些离开吧。”
殷老伯话还没说完,雨就劈头盖脸的落了下来,众人连忙腾挪到屋檐下。
“这天公不作美,况且我们还有个病人,无法启程。”裴霜婉言拒绝了殷老伯的好意。
汪颍和潘丝云都说雨大难行。
“哎,劝不动你们,记得夜间锁紧门窗,大家去大堂等着吧,饭菜一会儿就好。”殷老伯长叹一声。
几人来到大堂,齐乾齐坤兄弟,年轻郎君与剑客也在,滴漏此时来到酉时。
裴霜心中想着,方扬应该已经找到了大夫,只是雨天路滑,他可千万要当心。
堂内燃了火炉,暖气熏了会儿,潘丝云摁了摁太阳穴,觉得有些头晕:“汪兄,裴妹妹,我有些不舒服,回去躺一躺,让殷叔把饭送来我房里吧。”
“可别是着凉了?找殷老伯要碗姜汤吧。”裴霜关心道。
“无妨,是方才情形太过可怖,我有些被吓着了,回去躺躺就好。”潘丝云打过招呼就回屋了。
很快传来饭菜的香味,殷老伯端着饭菜上来,裴霜问道:“老伯可有留一些,等会儿我给屋中的兄弟送去。”
“有的有的,厨房里还有,温在灶上,放心吧。”
“怎么不见潘姨娘?”
“姨娘?”裴霜对这称呼有些意外,只是错愕一瞬,便道,“潘姐姐淋了雨有些不舒服,还要劳烦您待会儿给她送些饭食和姜汤。”
“可别着凉,正好我煮了些姜汤。”
众人围坐过来吃饭,戴缙也伸着懒腰从后门微微地晃过来。
堂内只有一张圆桌,他瞬间就不爽了:“本官岂可和庶民同席,老头,去搬张桌子来,单独给我摆一桌。”
殷老伯点了下头就要去,裴霜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臂,轻蔑一笑:“戴郎中那么有本事,怎么还要使唤人,自己的侍卫使唤不动吗?”
“你……”戴缙本想开骂,可方才裴霜显露的功夫明显不简单,他只有两个侍卫,对付不了她,能在官场上混出名头的,自然也不是傻子,懂得什么叫做识时务。
戴缙只好叫自己的侍卫去搬来桌椅,殷老伯还是不敢将人得罪狠,摆了些饭菜过去。
戴缙吃饭十分讲究,用了银筷,每吃一道菜都要侍卫先行试菜,他才敢放心吃,他还取出自己带来的美酒,斟上一壶,故作姿态,朗声道:“好酒。”
齐坤舔了舔唇,有所意动,被齐乾瞪了一眼老实了。
年轻郎君低声道:“此等跋扈之人,居然官居水部郎中,远不如当年……,真是世风日下。”
汪颍附和,举杯道:“应郎君所言极是。”
应览与汪颍遥相举杯,剑客沉默一直吃着饭。
齐乾问道:“在下齐乾,与弟弟齐坤来南江府做些生意,途径英山,来此避雨,叨扰了,方才舍弟多有得罪,望老伯不要介意。”
“没事没事,我没放在心上。”
这兄弟二人,明显齐乾处于主导地位,也更圆滑。
裴霜没有参与寒暄,不动声色地夹菜,别说,殷老伯手艺还不错。
推杯换盏间,年轻郎君也介绍了下自己,他名叫应览,家中颇有祖产,到处游山玩水,立志写出一篇传世游记来,至于那个剑客,是家中人不放心雇来保护他的。
“您这是什么?”裴霜发现殷老伯并没有喝酒,另给自己煮了一壶茶。
殷老伯掀开茶壶盖,里面有许多的药
材,最显眼的是菊花:“药茶,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这茶你可喝不了。”
“老伯还是要保重身体。”裴霜关心了句。
吃完饭,裴霜去厨房拿了些饭菜给曹虎和霍元晦送去。
屋内,曹虎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霍元晦。
门外传来一点动静,他立刻拔刀,严肃道:“谁?”
“我。”裴霜脚踢开门,旋身进来,反脚又带上了门,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一惊一乍的,别那么紧张,饿了吧,快吃饭。”
“哎。”曹虎憨憨一笑,又看了眼霍元晦,“大人还没吃呢。”
裴霜走过去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烧已经快退了,她心下放松。
霍元晦呼吸平稳,嘴唇也在渐渐恢复血色。
“他睡着,别吵他了,休息最重要。”
曹虎点点头,安心吃起饭来。
屋外雨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大。听着雨打芭蕉声,裴霜有些犯困。
“裴妹子,累了就眯一会儿吧,我守着你们。”
“谢谢曹大哥。”曹虎没方扬机灵,但胜在稳妥,交代的事情与做的事情基本不会有出入。
裴霜确实有些累,胳膊撑着脑袋,闭目浅眠。
曹虎靠墙而坐,慢慢眼皮也有些沉重,小憩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猛然传来巨响。
裴霜曹虎霎时惊醒:“外头好像出事了。”
裴霜出去查看,她到大堂时,不止她一个人出来:“你们都听到了巨响?”
“听见了,出来瞧瞧怎么回事。”应览回答。
殷老伯穿好蓑衣预备出门看看。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在外面,此时雨稍微小了一些,众人撑着伞提着灯笼出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了许多碎石挡住了上山的路。
“呀,暴雨导致了山石滚落,下不得山啦。”
汪颍道:“这起码得清理两天。”
“那怎么办,我们岂非被困在了山上?”齐坤担忧道。
“我们人在山上,不好传信呀。”殷老伯一脸焦急。
裴霜靠近看了眼,碎石是从高处滚落,此地许是没经历过如此的大雨,土质松软,这才遭此灾。
“幸好没伤到人。”裴霜安慰道,“殷老伯不必担心,我有一同伴先行去了南江府,约好来此地相会,他回程发现此地落石,定会寻人来救。”
裴霜的话让殷老伯放下心来:“那就好,吃的倒是不用担心,干粮管够。”
就在众人都准备回院子时,向是要证明裴霜的话似的,乱石那厢传来喊叫声。
“曹虎,曹虎——裴霜——”
这声音是方扬的,裴霜连忙喊话回去,大致意思就是霍元晦已经没事,让他不要担心,可以休息一下,等明日一早,回南江府求援,找人把路上的乱石清理干净,救他们出来。
方扬得令,又下山去了。
大堂内,戴缙衣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脸上有被吵醒的不悦:“谁呀,大半夜不睡觉,打扰本官安眠。”
裴霜开口就怼:“老天爷,老天爷看不过去让暴雨冲垮了山,下山的路被石头堵了,有能耐找老天爷算账去。”
论阴阳怪气,裴霜自诩没几人是她的对手,霍元晦算一个。
戴缙被刺得脸青一阵白一阵,还是只得生受了这气,心里盘算着下山后,定要把这丫头片子折磨一番。
“潘娘子怎么不在?”汪颍发问。
裴霜环视一圈,这才发现少了个潘丝云。
这么大的动静,潘丝云就算不出门,屋里灯也是要点的吧,然潘丝云的屋里漆黑一片。
“我方才给她送饭她也没开门,我以为她睡下了,就没打扰。”殷老伯说。
裴霜有些担心:“她要是受了寒,发烧烧糊涂了起不来身怎么办?”
“那赶紧去看看!”
她的猜测让殷老伯紧张起来。
汪颍,殷老伯和她一起来到潘丝云屋门外,开始敲门:“潘姐姐,潘姐姐……”
没把潘丝云叫起来,倒是把隔壁的曹虎喊出来了,他开门探头看着外边。
“会不会出门了?”汪颍猜测,这么喊都不醒不大可能。
“不会,门是闩着的。”裴霜推了下门,纹丝不动,“我怀疑潘姐姐可能出事了。”人在屋内,却喊不应,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赶紧破门吧,我去寻工具。”
“不必。”裴霜运起内力,一把拍在了门上,门闩应声而断。
灯笼里的烛光照亮了房间一角,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潘丝云确实出事了,她死了。
死状让人惊惧,她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脑袋向后倾斜,脖颈间缠绕着染血的丝线,深陷皮肉呈紫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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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新一个案子开始啦~
昨天忘记更了,今天双倍字数
①四大天王描述来源于百度百科
“啊——潘姨娘!”殷老伯尖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喊着就想扑上去哭泣。
裴霜面色冷肃,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她死了,不得妄动尸体,以免破坏证据。”
汪颍扶住有些脚软的殷老伯,眼里也有不忍。
尖叫把原本不在这间屋子的人都引了过来,曹虎提着刀冲过来,看见尸体瞳孔一缩。
戴缙,齐乾齐坤才回房又听见动静本是有些烦躁,但看见尸体后都倒吸一口凉气,原本有的那点子恼怒全部消失不见。
戴缙忙躲在了两个侍卫身后,指着尸体道:“这是怎么回事?”
裴霜俯身查看尸体,手欲要触碰潘丝云时,汪颍出声阻止:“裴娘子,这不妥吧,还是等官府的人来了再说吧。”
曹虎道:“郎君放心,裴霜是我们青梧县最厉害的捕快,验尸技术也是数一数二。”
“你们……是官家人,那生病的那位是?”殷老伯抖着声音道。
“是我们县尊大人。”曹虎拿出证明身份的令牌,众人这才放心。
裴霜扫视众人:“大雨封路,再有人上山的可能性不大,也无人下山,所以凶手,就在你们这些人当中。”
“我们与她素不相识,为何要害她?”齐坤首先跳出来。
应览和剑客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裴霜持刀而立:“是谁杀人还未有定论,若真清白,查一查又有何妨?”
齐坤抬手还欲说话,齐乾按下了他的手臂,赔笑道:“裴捕快说的是,我们配合查案。”
雨霎时又大了起来,刮起狂风,吹起齐乾的头发,半张布满了烧伤的脸,暴露在外边,他慌忙按下了头发,继续遮住。
裴霜眼皮一跳,她看了个分明,这人到底经历过什么,烧伤的不是一般严重。
没等她细想,北边窗户猛然被风吹开,断裂的窗闩飞落砸在他们脚边。
山风呼啸,仿佛是谁的冤魂在哭泣,点点雨丝犹如化成一柄小刀,刮得人脸上生疼,强大的对流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曹虎赶紧重新关上窗,拖过一旁的柜子抵住。
“这天气也太奇怪了,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曹虎吐槽了句,擦干脸上的雨滴。
裴霜没再理会这些动静,兀自开始验尸,曹虎尽职地盯着这些人。
潘丝云尸体呈坐姿,靠在椅背上,嘴唇有些发紫,除了脖子上的伤口,没有其余的伤。
她小心翼翼地拿下在缠在颈间潘丝云的丝线,本应是透明色,她扯了扯,韧性极佳:“材质应该是蚕丝,采用了'七缠法'。”
“是琵琶弦,此技艺多用于琵琶。”汪颍抢答。
殷老伯奇怪:“家里没有琵琶呀。”
裴霜捏着琵琶弦:“这根不同,有些短,只有寻常的一半。”
“什么?!”
别苑里并未存放琵琶,唯有那杂物房梁上悬着的持国天王怀的玉石琵琶,为更贴近真实,木偶手中的东西都是照着真实物品按比例缩小做的。
这么短的琵琶弦,大家很快就联想到。
“天王果真降罪了!天王恕罪啊!”殷老伯跪下,双手合十做祈祷状,又指着戴缙骂起来,“是你,是
你害死了姨娘,你非要动那间屋子,惹得天王降罪,这让我怎么和老爷交代啊。”
殷老伯又自责起来,捶胸懊悔:“我要是拦住他就好了,姨娘你死得好冤枉。”
“是她自己命不好,干本官何事!”戴缙硬气反驳,不认为自己有错,只是袖中的手指微颤,暴露内心不如表面硬气。
“就是你的错。”出了人命,殷老伯怒气战胜了恐惧,不再怕他。
戴缙自然不会站着挨骂,两人就要吵起来。
“安静。”裴霜声音暗含内力,不怒自威。
大家鬼使神差地都闭上了嘴。
“后背,股部都出现了尸斑,身体有明显的尸僵,死亡时间应该有一个时辰以上。”
应览奇怪道:“我方才看了滴漏,现在是戌时,一个时辰前,大家分明都在一起吃饭。”
这话不错,大家都在大堂吃饭,除了潘丝云,没有人离开过他们的视线。
“难不成真是天王杀人?”汪颍忐忑道。
齐坤原本是不信的,现在也开始有些害怕,拉着齐乾的衣衫:“大哥,不会这么倒霉吧?真有天王降罪?”
齐乾皱起眉:“不知道。”
人没有作案的时间,就只剩下鬼神了。
此猜测一出,大家顿觉身体有些发寒,寒气似乎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那青面獠牙的木偶似乎再次浮现在眼前。
殷老伯一脸颓废:“我早说了天王发怒后果不堪设想,这雨,那乱石,都是天王的惩罚,老头子我要去上两炷香拜一拜。”
戴缙是不信什么天王作案的,于是提议:“这琵琶弦是不是木偶手里的,开门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可!”殷老伯率先站出来阻止,“已经有人去世,不能再出事了!不能开。”
许是见识了天王的威力,齐坤也同意:“别开了,那地方阴森森的,说不准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戴缙还是那副死样子,嘲讽道:“一堆鼠辈,哪有什么天王降罪,谁说那会儿大家都在吃饭,明明有人不在场。”
此话暗指的是谁,大家都听出来了,纷纷将眼神投向曹虎。
曹虎一脸无辜:“不是我呀。”
“说不准屋里躺的那个也是在装病,趁我们在用饭,起来杀人也说不准。”
“你这人怎么胡说,我家大人真的病了,发烧连床都起不来,你居然如此污蔑他!”曹虎怒火中烧,说他不要紧,但不能说他家大人。
“呵,有谁看见了?”
裴霜冷静应答:“戴大人您的侍卫去拿酒时也是离开了大堂呢,那他们也有嫌疑。我提议,可以把我们和您的侍卫都关在一起,您意下如何?”
“不行!”戴缙被反将一军,他本就怕死,所以才带上侍卫,现在出现了杀人案,他更不可能让侍卫离开他半步。
“那就请您暂时安静一下。”
戴缙背着手面含怒色,胸膛一起一伏,明显还在生气,口中却不敢再说什么。
汪颍慢慢开口道:“这屋内门窗都紧闭,就算凶手有时间作案,又是怎么出去的呢?”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大家思考起来各怀心思。
越想越心惊,越发觉得此事非人力可为。
裴霜检查了门窗,除了刚才被强风吹开的窗户,其他窗户都是闩好的,且闩上有灰尘,应该是很久没人碰过。
门是她亲自破开的,确实是关着的,她轻啧了一声,似乎真的是完美的密室。
“嘘——”裴霜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大家安静。
众人都听到了,屋外,传来了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这别苑,还有其他人?
裴霜将手按在刀柄上,夜风夜寒也做好了攻击动作,来人移动速度很慢,许久才走到门口,一只手扒在门框上,手指修长。
夜风夜寒抽剑正要砍去,裴霜瞳孔一缩,又是一人一脚将两人踹开。
两声闷哼过后,门外之人慢慢露出脸来,正是本应躺在隔壁的霍元晦。
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鬓发微乱,眼角有些红,呼吸声沉重。
裴霜快步走过去扶住他:“你醒了怎么不喊我们,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屋里也得有人我才能喊啊,再说了,你还会被吓到?”
“当然,你看把我吓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裴霜指着倒在地上的夜风夜寒两人,微笑着道歉,“两位弟兄,不好意思,我被吓到了。”
夜风想骂人,被夜寒拉住,他们深知不是她的对手,不管是武力值还是嘴皮子。
霍元晦一眼就看见了尸体,裴霜简单将他们来此地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你才醒,不宜动脑,我来就好。”她语气轻柔。
霍元晦轻笑:“好。”
要说是天王杀人,裴霜也是不信的,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装神弄鬼的可能性大多了。
既然暂时不知道凶手的杀人手法,那便换个思路,从动机入手。
齐坤有句话说的很对,他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杀潘丝云呢。
这里对潘丝云最熟悉的,也只有殷老伯了。
“之前我一直想问,您为什么要称潘姐姐为姨娘?”
殷老伯没有隐瞒:“潘姨娘是我老主人的妾室。”
他说当年老主人获罪之前就休妻并遣散了妻妾,潘姨娘因此逃过一劫,没有被牵连。
“我是一个月前下山采买时遇上她的,她说后头又嫁了个人,那人也没了,现在是独身一人,她还留着老爷当年的东西,记得老爷对她的好,说想来此寻一寻老爷的痕迹。二十年啦,潘姨娘也是个痴情人呐。”殷老伯感慨着。
“她原是哪儿人,做什么的?”
“不知道,只知道是老爷的上官所赠,老爷深爱夫人,但因为是上官所赠不好推辞,当初潘姨娘进府,老爷其实是不愿的,她进府后老爷爷没去过她房里几回,权当个摆设养着。”
纳回来当摆设,却对着男主人一往情深,这可能吗?
裴霜撇了撇嘴,问了个关键的问题:“您老主人是何身份?”
“这……”说到这里,殷老伯顿了顿,一时之间,裴霜感觉到数道视线看向他们这边。
看来大家都对这个问题很关注啊。
“老伯您但说无妨,此地也只有我们几人而已,不会有多嘴之人传出去。”裴霜知道他是有些顾虑,毕竟老主人是获罪而死。
“老爷名讳上殷下荣,是当年的水部郎中。”
裴霜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毕竟二十年了,她当年都没有出生。
她环视了一圈,大家也这个名字似乎也没什么反应。
坐在旁边的霍元晦缓缓开口:“是当年那桩大案牵扯到的官员吗?”
二十年前曾发生过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便是先太子贪污谋反案,先太子奉先帝之命巡查河道,监督漕粮征收,却利用职务之便与当地官员一起,大肆敛财。
恰那时黄河决堤,豫州民不聊生,这帮人连赈灾粮也不放过,导致豫州百姓死伤惨重。
后有官员不愿同流合污,冒死告发,先太子做的这些事才一一暴露出来,此事举国震动,大家都不信惊才绝艳的太子会做出这种事。
可铁证如山,查抄太子府时,竟然还发现他利用漕船贩卖私盐和铁器,桩桩件件,都是谋逆的大罪,彼时先帝正值壮年,哪容许有人觊觎自己的位置,即便是自己看中的长子,赐了先太子自尽。
先太子去世后,先帝十五年未设太子,而又因先帝长命,五年前才去世,数名皇子争斗不休,死的死,圈禁的圈禁,当今圣上不声不响,靠着左相的扶持,成了大统继承人。
太子府与晋国公府一朝覆灭,此案牵扯的官员众多,甚至晋国公霍珩也未能幸免,殷荣时任水部郎中,想来就是涉案官员之一。
殷老伯没有反驳,说明霍元晦猜对了。
桌子上的油灯中的棉芯已燃尽,最后的一截支撑不住倒在了油里,熄灭了。
“你们故事讲够了吗?你们有兴趣讲我可没精神头听了,本官要回去休息了,你们就慢慢查吧。”戴缙打了个哈欠,困得厉害。
旁边齐乾齐坤两兄弟也是哈欠连天,应览更是撑着下巴似乎已经睡着了。
戴缙可不管什么天王不天王
的,反正他有侍卫守夜,现在睡觉最大。
他自顾自回了房间,齐乾齐坤也很困倦,两人赶路赶了一天,眼皮早就在打架了:“我们兄弟也告辞了。”
齐家兄弟走后,应览也被剑客叫醒,剑客走时,霍元晦一直盯着他怀里的那把剑,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剑客忽然转头,鹰隼般的眼深射过来。
霍元晦不避不闪与其对视,微微颔首。
剑客没想到他如此坦然,也颔首回应。
人都散的差不多了,裴霜也不好强留殷老伯和汪颍在这间死了人的屋子。
两人走后,霍元晦揉了揉眉心,仰头对裴霜道:“我想起来那把剑在哪见过了。”
“剑身宽一寸五,剑长三尺三,剑鞘比寻常剑更加轻薄,是把软剑。”
经他这么一提醒,裴霜旋即想到,那把剑是在周冰人案的卷宗中看到过,确定凶手是快手剑后,她便找镜衣司要了剑的图案。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赤火帮什么时候干起了保镖的行当?”曹虎也是很诧异。
裴霜勾了勾唇:“谁知道呢?不过我可以将他抓捕归案了。”
“现在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还用得着你说,我肯定等方扬他们过来再抓。”裴霜可没有个人英雄主义,她十分懂得什么是人多势众。
抓快手剑的事情不急,现下重要的是当前的这桩案子。
密室杀人,凶手是怎么做到的?
“门窗都检查过了,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屋顶呢?”
裴霜给了他一个你当我是傻子的眼神:“今日下雨,要是掀开瓦片进来一定会有雨水,屋内并无雨水痕迹。”
屋外狂风大作,风的力道吹得那扇断了窗闩的窗户发出碰撞的声音,连带着顶着窗户的柜子也震动起来。
“那扇窗户是怎么回事?”
“我们进屋后,风吹断的窗闩,许是年久失修。”曹虎回答。
霍元晦捡起地上的断裂的窗闩,还有半截卡在窗户上:“这根窗闩没有被虫蛀过的痕迹,旁边的窗户也是这样的窗闩,即便是狂风,为何只有这扇窗被吹开了?”
裴霜仔细看了眼断裂的截面,和留在窗户上的那半截,终于看出了点端倪:“不对,这个窗户太干净了。”
屋内其他的窗户,都蒙了一层淡淡的灰尘,应该是许久未打开了,只有这扇不一样,干净得似乎有人擦过,即便有雨水冲刷外部,内部的灰尘不应该也没了。
裴霜打开窗户,屋外的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探头去查看窗子的外侧,一摸,手上有一点滑溜溜的触感。
她发丝上沾了些细碎的雨珠,她却没在意,胡乱用袖子一擦,举着手道:“有东西沾在上面,是半透明的。”
裴霜找了两张纸,将东西抹在了上面,她摩挲了下指腹:“干了之后,还有粘性。”
霍元晦拿起纸闻了闻,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像是鱼胶。”
鱼胶是用鱼鳔作的胶,粘书画常用,鱼胶日常是制成干鱼胶,便于随身携带,用时泡在适量的水中就可以变成胶,水越多,胶越软。
“这个密室设置的还挺精巧的。”霍元晦淡淡评价。
裴霜也想明白了手法,懊恼道:“玩了出灯下黑,我居然没发现。”
“正因为是灯下黑,所以你没看出来。”
裴霜撅起嘴:“哼,不用安慰我。失误就是失误。”
霍元晦有些诧异她居然会当着他的面承认她失误,却又听她话锋一转:“这个凶手确实可恶,也不能全然怪我。”
好吧,果然还是她。
曹虎听的一头雾水,什么灯下黑,什么失误,什么没看出来,到底要看出来什么呀?
他错过什么了吗?
裴霜慷慨地给他讲了一遍手法。
凶手杀完人后就是从床闩断裂的这个窗户出去的,凶手提前掰断了窗闩,又原样安了回去,他人出去后,将窗户从外面用鱼胶封上。
只要涂抹适量的鱼胶,再加上雨水的冲刷,胶会越来越软,算好时辰,窗户就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被吹开。
“我们进屋时,都在关注尸体,没一会儿窗户就被吹开了,因为是当着我们的面被吹开的,所以我们没有怀疑。”
“凶手挑选过方位,这扇窗正对着门,门一打开就会有对流风吹进来,窗户很容易被吹开。”
经过解释,曹虎总算明白了,但又问:“可大家还是没有作案时间呀。”
“不,有时间。”裴霜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的信息,破解了密室杀人,很容易就能想到尸体的死亡时间也有蹊跷。
“刚才方扬在门外与我喊话,他从此地到南江府,一来一回,就算是快马,也至少需要四个时辰,何况山路难行,又是夜路,时间应该更长才对。可现在距他离开我们到回来,将将四个时辰的时间,时间太紧了。”
霍元晦:“此地没有打更的更夫,除了滴漏没有辨别时间的器具,凶手能在窗户上动手脚,也可以在滴漏上动手脚。”
几人移步到大堂,果然在铜壶的出水孔找到了相同的鱼胶,若再发现得迟一些,这些鱼胶就要被水滴冲走了。
堵住了出水孔,时间就会变慢。
“现在不是戌时,是亥时才对。”
往前推一个时辰,那个时间,大家都已经吃完饭各自回房,每个人都有作案时间。
这个凶手的心思非常缜密。
“当时是谁提出来来看潘丝云的?”这个人有重大的嫌疑,若潘丝云的尸体没有被及时发现,窗户提前被吹开,那凶手做些个手法全都白费。
所以,必须要在适当的时候引导大家发现尸体。
裴霜回忆了下:“应该是汪先生。可我们是因为外头乱石滚落才出门查看,回来时发现潘姐姐没出来,他提出这个疑问,并不奇怪。”
“山石滚落,或许不是意外呢。有人想要我们留在这里。”
山石滚落如果也是人为控制,那一切都说的通了。
只是,这可能吗?
裴霜眼神一亮:“不是我们,是他们。”
荒山野岭,这堆人不约而同来到此地,不是巧合一词可以解释的。
山风呼啸,没有停下来的趋势,霍元晦垂眸:“夜深了,休息吧。”
次日一早,曹虎一醒来就去外头清理乱石,也不能只靠那边一处使力。
裴霜才洗漱完,用帕子擦着手上的水珠,院内忽传出一声惊叫。
霍元晦从她身后探出头来:“是南边屋子传来的声音。”
“那是齐家兄弟住的地方。”
“过去看看。”
裴霜他们赶到的时候,屋子外已经聚集了大多数人,唯独没有看见戴缙的身影。
齐坤不可置信地看着死在床上的齐乾:“大哥,大哥——”
齐乾仰面躺在床上,胸口横着插入一柄匕首,匕首刃身刺入深度约莫四五寸,刺穿了衣衫,血液四流。
血顺着衣服流散开,在齐乾的床上洇出一片血花,渗透了他整个后背,血迹已然干涸,干涸的血迹红得发黑,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她掀开那一直用头发遮住的半张脸,终于看了个清楚,烧伤的痕迹从眉骨到了下颌,疤痕的增生让这张脸显得非常可怖。
裴霜看了下尸体,发现齐乾身上也有烧伤,从肩膀到后背,一大片全都是癜痕,还有两道刀伤:“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三个时辰,约莫昨夜子时的时候遇害的。”
“我们回房之后就睡下了,早上起来一看就……”齐乾双目赤红,眼神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与怒气,看向周围的人。
“你发现他出事的时候,门是闩着的吗?”
“是关着的。这……怎么可能?”齐坤自己也发现了这个惊人的事实。
又是一个密室杀人案。
殷老伯走近看了眼,吓得魂飞魄散,手指哆哆嗦嗦:“这这这不是匕首,是剑,是天王的剑。”
露出的剑柄上还有梵纹。
“除了天王,还有谁有如此本事,穿墙杀人,用的还是未开
刃的小剑。不行不行,我要赶紧去摆供桌,请天王息怒。”说着就出去了,也不顾旁人的劝阻,汪颍担心,也一起走了。
裴霜轻轻拔出了插在尸体上的小剑,昨日看木偶时她有注意到这把小剑,剑确实是没开刃的,这把也是一样,应该就是同一把,剑柄左右两侧有些刮痕。
不过这把小剑与那时,略微有些区别,剑尖处被磨过了。
戴缙姗姗来迟,没进屋,皱着眉头道:“又死了一个?”他看了一眼,慢悠悠地又离开了。
“未开刃的兵器是伤不了人的,这把小剑的剑身两侧确实没有开刃,但剑尖处是被磨得很锋利。”裴霜扒拉了一下尸体的伤口,“伤口形成处边缘一开始是光滑的,后面粗糙也证实了这一点。”
“不是天王索命?”
“世间哪有那么多鬼神,只有人才需要磨剑,再说了,天王乃佛家神,要杀也是杀恶人,难道你们做过什么坏事,怕被找上门?”裴霜淡淡道。
齐坤缩了下脖子,下意识反驳:“没有。”
“可凶手是怎么进来的,我一整晚都没有听到动静,不可能睡得那么死呀,而若有人来,大哥必会叫我。”
“齐乾没睡吗?”齐乾是穿着外袍躺在床上的,她方才就觉得有些奇怪。
齐坤点头:“是的,因昨夜潘姨娘的死,我们有些发憷,大哥说轮流守夜,我守上半夜他守下半夜,这样要是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兄弟俩足够谨慎,这房间两张床,一个屋子内发生的事情,就算凶手动手速度很快,多少会发出点声音。
齐乾死状很安稳,没有挣扎的痕迹。
不太符合常理,尸体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勘察完了现场,霍元晦冷不丁地发问:“说说吧,你们为什么来这儿。”
齐坤听到这话忽然抬头,眼里有着戒备:“不是说过了吗?来南江府行商。”
“是吗?”裴霜挪动几步来到他的床边,手欲碰他床上的包袱。
齐坤动作比她更快,一个旋身,包袱已经到了他的手上,牢牢地抱在怀里。
裴霜眯起眼:“你会武功。”
是肯定句,本就是试探,东西没到手她也不气恼,齐坤刚才脚下那两下子,有点东西。
“出门行商,会点身手不犯法吧。倒是裴捕快随意动我的东西,有些失礼了吧。”
裴霜瞧了眼他轻飘飘的包袱:“是吗,那您的包袱里,带了多少银钱呢?齐老板来做生意,不会不带银子吧,做的是什么生意,无本便能赚钱?”
齐坤眼里闪过惊慌,想要狡辩却明显没有准备好说辞:“我,这……哎,不愧是女神捕,到底瞒不过你。”
“你知道我?”这让裴霜有些意外。
“我与大哥路过青梧县时,听说过你智破奇案,抓了遁地鼠邓安。”
霍元晦给他倒了杯茶:“那就请齐老板讲讲,你们兄弟二人,究竟为何要来英山别苑。”
“其实,我们兄弟是来祭奠老爷的。”
裴霜与霍元晦对视一眼,问道:“你们也认识殷荣?”
“是,我们曾是殷家的下人,姓殷,后来才改回本姓,大哥是老爷的心腹长随,我是护院。”
“那怎么殷老伯等人没有认出你们?”
齐坤:“你们也看见大哥的脸毁了,二十年过去,容貌大有所变,认不出来了。大哥来的时候,其实是期盼有人认出他的,可没有,大哥也就没想着相认,徒增感伤。
只想着给老爷上一炷香便悄然离开。我是外院的侍卫,也不出挑,所以殷叔和他们不记得我。”
“你大哥身上的烧伤,是怎么来的?”
齐坤面上浮现伤心:“当年老爷获罪抄家后,有贼人趁火打劫,大哥为了护住老爷的东西,推搡间被贼人砍伤,桌子上的油灯落在了他的身上,哎……”
霍元晦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二十年过去了,殷荣不仅有好友怀念,还有你们这些下人也对他忠心耿耿,与传言中他是个苛待下人的贪官,不甚相符呀。”
“都是谣言!”齐坤有些激动,“老爷和夫人都是极仁善的人,他贪污,都是被诬陷的。”
“诬陷?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初结案,都是有呈堂证供,他是画押认罪后,才畏罪自杀。”
齐坤嗤笑:“呵,不过是屈打成招,老爷也绝不可能畏罪自杀。”
“你有证据吗?昔年你不过一个护卫,还能知道如此内情?”霍元晦紧逼。
“我……”
裴霜忽然提高音量,盯着他,添上最后一把火:“没有证据就是空话!殷荣在世人眼中依旧是个贪财害命的狗官。”
“我有证据!”齐坤高喊。
裴霜与霍元晦相视一笑,此人脾气易怒,最适宜激一激,他们二人配合默契,简单的言语威逼就让他沉不住气。
“那就说说吧,是什么证据。”
齐坤后知后觉失言,想反口否认但面前这两人可不是好糊弄的。
他皱起眉纠结几息,轻呼出一口气:“大哥当年是老爷的心腹,老爷确实没有贪污,他不过是与贪污之人虚与委蛇,打入他们内部,以此得到受贿人员的名单。大哥曾见老爷亲手写下一份名单,但直到老爷被抓,那份名单依旧下落不明。”
裴霜挑眉:“你的意思是,那份名单在你手中?”
“不,那份名单应该在夫人手中。”
“殷荣的夫人?她没死?”
殷荣犯的是吵架灭族的大罪,姬妾也就算了,但明媒正娶的夫人是逃不了的。
齐坤道:“当年抄家时,夫人与小郎君就离奇失踪了,他们是老爷最信任的人,想来名单应该在他们手中。”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知道的更多,案情不仅没有清晰,反而越发透着玄乎。
“这些年我与大哥一直在找夫人和小郎君的下落,最近才收到消息他们似乎有来过英山,大哥知道老爷曾在这里有个别苑,所以我们才来了这儿。”
“殷夫人母子若来英山,定会找殷老伯。”
“是的,但我试探过殷叔,他似乎对此事完全不知。也许夫人他们担心连累殷叔,便没有与殷叔相认。”
毕竟他们现在的身份还是钦犯。
从目前的来看,殷夫人母子并没有出现。
裴霜忽然问道:“戴缙是殷荣从前的下属对吧?”
齐坤重重点头:“你们推测的没错。”
这并不难猜,戴缙不可能从平民一跃为官,既然他是如今的水部郎中,那之前极有可能就是在殷荣手底下做事。
“我怀疑大哥就是他害死的!戴缙这个卑鄙小人,当年若不是他告密,老爷怎会暴露,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大哥是唯一知情人了,他定是认出了大哥,怕大哥说出他是个叛徒,所以将他灭口。裴捕快,霍大人,你们一定要将他捉拿归案。”齐坤跪了下来。
“齐老板请起。”霍元晦虚扶起他,“你说的都只是猜测。即便你大哥知道他是叛徒又如何,如今他是水部郎中,你们只是平民百姓,戴缙没必要做这些。”
“你们若不愿得罪戴缙,大哥的仇,我自己报。”齐坤怒气上头,抱着包袱出去了。
裴霜相劝人已经没影了。
“这人怎么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戴缙杀人的理由并不充分,口说无凭,假设齐坤说的都是真的,殷荣对外还是贪官的形象,齐乾这个知情人又能翻起多大风浪,对戴缙没有丝毫的威胁。
除非,能找到那份名单,洗刷殷荣的冤屈,戴缙这个踩着上官爬上位的才会害怕。
戴缙也是为了那份名单而来吗?
冥冥中仿佛有只幕后黑手,将这群人聚集到英山别苑。
裴霜思忖道:“汪颍,潘丝云,戴缙,齐家兄弟,都与殷荣有关,那应览呢?”
他真的只是过路客吗?
霍元晦回答:“失踪的殷小郎君,年
岁不正与他相符吗?”
他会是那个幕后之人吗?
裴霜的思绪如同乱麻,还没有找到线头:“还是不对,幕后之人通过名单将大家吸引来,说明他知道殷荣是被冤枉的,他想为殷荣报仇,那首当其冲的应该是戴缙,而不是潘丝云和齐乾。”
逻辑上不通。
霍元晦浅浅总结:“可以确定的是,凶手必定与殷荣有所关联,否则不会用他做的木偶的配饰来杀人,凶手很有仪式感,潘丝云的房间在东边,所以是被琵琶弦勒死,齐乾的房间在南边,所以是被剑刺死,那接下来,是西边还是北边呢?”
只要能推测出凶手的下一步动向,就能抓住他。
西边是汪颍的房间,北边是戴缙住的地方。
裴霜轻啧了一声:“怎么都是与殷荣交好之人,这凶手到底是想替殷荣报仇还是与殷荣有仇啊?”
霍元晦低眉听着:“这其中,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裴霜轻轻颔首,唇角抿出弧度:“慢慢查吧,我就不信,抓不住这个捣鬼的凶手!”
案子一桩接着一桩,这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
因为有潘丝云的案子在前,他们这次仔细检查了门窗,可没有发现一点端倪。
霍元晦:“同样的手法凶手应该不会用两次。”
裴霜抬头,猜测道:“会不会和灵凡的案子一样,从屋顶进入?”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裴霜来到屋外,足尖轻点,运起内力,旋身上了屋顶。
她揭开两层瓦片,就看到了木制屋梁,这个屋子的建造与玉卢观不同,人无法从屋顶进入房间。
而且昨夜大雨,就算有什么线索也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
霍元晦透过她揭开瓦片露出来的洞问她:“发现什么了?”
“没有。这屋顶最多就开这么大一个口,除非变成鸟儿飞进去。”
“假如人不进屋,直接用小剑杀人呢?”
裴霜往下看,手上比划了一下,随即否认了这个想法:“不太可能,凶器是完全平行刺入死者身体的,除非是一个善使用暗器且内功高强的人,再加上多次练习,才有可能达到这个程度。”
但别苑里内功最高的就是她与快手剑,快手剑用的兵器是软剑,也是不符合条件的。
案子仿佛又往鬼神杀人的方向走了,裴霜转身坐在屋顶上,踢了下旁边的一颗小石子,小石子骨碌碌滚下去,差点砸到屋檐下的霍元晦。
“没线索也不用拿小石子撒气吧?容易误伤到人。”霍元晦清楚,她现在有些泄气。
“我不过是累了歇息会儿,一时不察踢下去的。”她才不会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有些挫败。
霍元晦唇角漾起宠溺的笑,即便看不见她的神情,他也敢肯定她此时必定手撑着下巴眺望远方,脚尖还磨着地。
裴霜脚下的几片瓦都被她磨地移了位,看着远处的山鸟花草,心情一点点变好,忽然,她视线定住了。
有个人影闪进了应览的房间,她脚上用力欲站起身之时,却发现那人影有些眼熟。
似乎是戴缙身边两个护卫其中一个。
此时应览等人都不在房间,他们在哪裴霜站得高看得分明。
后院里,殷老伯摆好了供桌和蒲团,手持三根香毕恭毕敬地对着那间杂物房跪拜。
除了戴缙和他的护卫,其他人都在,刚才跑出去的齐坤也在。
那护卫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还十分小心地左右看了下,没注意到裴霜正从房顶盯着他。
护卫很快回了戴缙的房间,裴霜摩挲着下巴,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戴缙屋中,夜风回来复命:“大人,那人的房间并无异样,没有发现大人要找的东西。”
戴缙重重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都被震得抖了三抖:“废物!这两日都快把这别苑搜遍了,还是没找到。殷荣,你到底把东西藏哪儿了!”
夜寒轻声道:“会不会消息有误,根本就没有东西。”
“不会,那东西当年确实丢了。”戴缙是亲历者,当时发现东西丢了之后,上面的人发了好大的火,他差点保不住命。
二十年了,本以为这件事会就此尘封,没料到最近居然再次让他得到关于此事的线索。
夜风劝道:“大人,已经死了两个人了,这地方有些邪性,还有那个女捕快也不好应付,乱石清理干净,还是尽早离开吧。”
“不行,东西不到手绝不能走。”戴缙手捏成拳头,咬紧后槽牙,目光坚定,他一定不能错过!
“至于那个女捕快,确实是个麻烦,尽量别去招惹她。”
被称为麻烦的裴霜已经从屋顶上下来,来到杂物房前。
殷老伯闭眼参拜,非常虔诚,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天王恕罪,天王息怒的话语。
裴霜他们也要了三根香。
汪颍将香递给她:“裴娘子不是不信鬼神吗?”
“不信鬼神,不代表不敬鬼神。”裴霜淡笑。
霍元晦伸手要香,汪颍愣了下,视线在他身上停留许久,霍元晦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汪先生,您在看什么?”
“郎君有些像我一位挚友。不是长得像,他没有你好看,是通身的气质非常相似。”
之前霍元晦一直昏睡,神色憔悴,病好后有了气色,今日又换了身天青色直,腰系苍青色宫绦。像极了那人。
几人正在参拜之时,戴缙优哉游哉地晃过来了,瞧见他们这架势,嗤笑一声:“不是说不信鬼神嘛,怎么也开始装神弄鬼。”
裴霜面带微笑:“不敬天王,天王可是会降罪的,天王乃大罗金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能穿墙行凶,戴郎中不怕下一个就轮到你吗?”
戴缙被她阴恻恻的笑和略带威胁的话语惹得心中有些发毛,说实话,两人遇害,而且都是密室杀人,不怕是不可能的。
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戴缙心不甘情不愿地也拜了拜。
裴霜抿唇偷笑。
大家都拜完后,裴霜问:“殷老伯,现在可以打开门了吧?”
殷老伯上前开门,“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发出声音,今日的天光比那日好多了。
还有亮光从窗户进来,屋内照得亮堂堂的,再看木偶,已经不觉得十分可怕。
“真的不见了!”汪颍惊呼。
持国天王怀里的琵琶少了一根弦,增长天王手中已经空空荡荡。
“他手上也少了一样东西!”应览指着广目天王左手,面露惊恐。
广目天王左手本应该缠着赤龙。
“潘姨娘死在东边的房间,齐老板死在南边的房间,难道下一个,是住在西边的人吗?”应览也找到了规律,一字一句道。
众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了汪颍身上。
汪颍轻笑一声:“人间自有公道,汪某自问生平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不惧鬼神。”
齐坤道:“这天王瞎了眼,分不清好坏,不然我大哥怎么会死。”
殷老伯有些担心:“汪先生还是快些离开此地。”
汪颍:“乱石封路,如何离开?”
应览猜测道:“这天王也许是循着方
位找人,不如您换间房。”
“有道理有道理,汪先生,我再给您收拾间屋子出来。”殷老伯一溜烟就走了,生怕房间收拾晚了,汪颍就出事。
旁人不断地出着主意,汪颍却不慌不忙,一脸云淡风轻:“汪某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且我不信天王无目,法天诸神不会害无辜之人。”
裴霜偏了下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汪颍,他这话说的有些深意。
像是在内涵潘丝云和齐乾持身不正,做过亏心事。
齐坤脑子不够没听出言外之意,只觉得汪颍有些固执。
应览见劝不动索性也就不说了,反正只是萍水相逢。
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殷荣亲手做的,汪颍颇有些怀念,望着书桌上的一组刻刀出了神:“阿荣手艺很好,这书桌和椅子,都是他自己打的。”
“这个娃娃做的挺好看。”霍元晦指着书架上的一只胖娃娃,肚子胖乎乎,“像是个童玩,是不倒翁吗?”
汪颍吹了吹娃娃上的灰尘,也不嫌弃脏,拿了帕子擦干净:“是的,阿荣得了孩儿之后,亲手给他做的小玩意,孩子三四岁时很爱玩这个,大了之后便嫌弃幼稚,于是又回到了这间房中。”
汪颍上下拧了一下,娃娃从中间被分开,内里是中空,拿掉娃娃的上半身,里头有个一模一样的,只是型号比外面的小一圈,再拿掉里面的,在里面还有一层,也是个一样的,如此层层分开,总共共有七层。
每一层都做的大小都恰好,娃娃脸上的画形态各异,很是好看。汪颍又一层层收起来,恢复成一整个的模样。
裴霜瞧着新奇:“原来是这样玩的,挺有意思。”
“阿荣想出来的点子,他总有许多的奇思妙想。”汪颍手指摩挲着这个娃娃,似是有些怀念。
裴霜没忘记观察应览的表情,可惜,对着这个殷家孩子的童年玩具,这位可能是殷家儿子的重点怀疑对象,表情没有一点变化。
是他们猜错了?
总不能快手剑才是殷荣的儿子吧,这个想法也太可怕了些。
裴霜赶紧晃了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晃出去。
确定了凶器确实来自木偶,屋内人渐渐走了,只剩下他们与汪颍。
霍元晦在房中慢慢踱步,打开了一个箱子,箱子里装着许多画卷轴。
“我能看看吗?”他问汪颍。
“看吧,阿荣的画技也很不错,霍大人也可品鉴一番。”汪颍点头回答。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霍元晦打开卷轴,入目便是一幅山水画,画得正是英山风景,有一人站在悬崖边上,衣衫随风而动,似乎在望着夕阳兴叹。
人物画的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很传神。
“好画,颇有道远先生之风。”
“霍大人眼光毒辣,阿荣确实是道远先生的拥趸,他曾说过此生之憾就是未曾与道远先生见过一面。”汪颍眼神落在画卷上,久久不能移开,目露悲伤。
霍元晦又看了几幅,两人探讨了一番。
裴霜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发现有个地方很奇怪,这个地方的灰尘比其他地方更少,似乎是之前有个东西摆在这里,现在不见了,勉强能看得出来形状是个长方形,长三尺,宽一尺五,大概率是个盒子。
这个大小的盒子,会是什么东西呢?
屋内还摆着个矮方桌,方桌四角也刻了天王画像,除了这个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材质也不同,显得与周围的精致作品有些格格不入。
她才伸手想碰,殷老伯忙不迭地从外面跑进来,赶着他们快出去,门不能开太久,待太久天王也会不高兴的。
殷老伯顺便催促着汪颍快点换房间,新房间已经给他收拾出来了。
汪颍本不想换,但拗不过殷老伯,为了让他安心,他只好妥协:“我一会儿就搬。”
“这才对嘛。”殷老伯正想帮着搬屋子,戴缙那边又闹起来了。
夜风过来说,他家主子也要换房间,让他赶紧去收拾。
戴缙到底还是怕死,说着不信,但行动很实诚。
“这,我还有其他……”
“什么这那的,我家大人吩咐,还不快去!”夜风不耐烦道。
“说话客气点。”裴霜冷冷道。
夜风一看见她就觉得腰有点疼,裴霜给他留下的阴影有些大,只恶狠狠留下一句快些去办就跑了。
汪颍贴心道:“您去吧,我随身物品不多,自己搬就行。”
他又邀请霍元晦:“霍大人,我房中还有几幅字画,可愿一观。”
“却之不恭。”霍元晦略微欠身。
裴霜也跟着一起去了。
汪颍的屋子打扫得十分整洁,看陈设,应该是在这儿住了有一段日子了。
有个书柜,书柜上挂着一个麻绳编的靶子,靶子有使用过的痕迹。
“汪先生还会射箭?”
“君子六艺,都会一点,闲暇时玩乐罢了,不能与裴捕快这等高手相比。”
这句话恭维的裴霜有些开心,她笑道:“汪先生不必自谦。”
“两位其实是有话想问我吧。”汪颍引开话题。
裴霜提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确实有话想对您说。”
汪颍拿起茶杯,等待她的下文。
“齐家兄弟,二十年前姓殷,是殷家的下人。”
汪颍睁大了眼睛,愣了好几秒,手中茶杯掉在桌子上:“什么!”
木制的茶杯在桌子上滚了两圈停下来,汪颍才从震惊中恢复:“居然是他们。殷乾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他们为什么不与我相认。”
裴霜把齐坤说的理由原样告诉他,汪颍垂下头,叹气声明显:“物是人非呀,亏他们还记得阿荣。若非被小人出卖,阿荣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您相信殷大人没有贪污?”
“当然,说什么从他屋子里搜出一千两黄金赃款,都是陷害,是有人藏在了他的屋里,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所以提前遣散姬妾,下人。阿荣是顶好的人,他一辈子都在为了别人着想。”汪颍说着眼中有泪意。
“您说的小人出卖,是指戴缙吗?”
“呵呵,戴缙不过一个小喽啰,他一个人怎么能完成如此大事,害死阿荣的,有许多人,可惜这么多年我并未查到幕后黑手。”
裴霜指节轻敲桌面:“您想杀戴缙为殷大人报仇吗?”
汪颍瞥了她一眼:“说实话,刚开始确实有这个想法,但他身边的护卫贴身保护着他,我一个文弱书生,没有机会下手。”
这话是实话,戴缙怕死怕得要命,两个侍卫绝对不会同时离开他的身边。
“齐坤说他收到消息,殷夫人与殷郎君曾出现在英山,您知道这事吗?”
“真的吗?未曾听说此事。他们居然还在世,阿荣若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霍元晦:“听闻殷大人与夫人很恩爱。”
“是呀。”汪颍面带笑容,笑得有些甜蜜,“阿荣独爱夫人,身边妾室也只有潘丝云一个,还是上官硬塞给他的,他与夫人多年未生子,就从族中抱养了一个婴儿在两人膝下。”
汪颍的屋子最靠近滑坡的地方,外头搬落石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是兵丁在喊口号。
裴霜打开窗还能看见搬石头的曹虎,落石的情况与昨天相比已经清理了很多。
她双手围在嘴边,做喇叭状,大声问道:“曹大哥,清理的怎么样了?”
“快了,最快今晚就能清理出下山的路来。”曹虎回答。
“好,辛苦啦——”比她想象的速度还要快,很好。
按照四大天王的方位,凶手应该还要再杀两个人,但落石今晚就能清理完,不知道会不会打乱凶手的计划,这样有利于他们抓到凶手。
裴霜还在喊话,汪颍默默燃起了香。
“是什么香料?”霍元晦闻着味道有些熟悉,但并不能完全分辨。
叔给我的,说是安神香,有平心静气的作用。”汪颍需要平稳一下心神,否则无法平静面对戴缙。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裴霜在窗边欣赏了一下曹虎搬石头。
曹虎双手抱住大石头,手臂上的肌肉充血,线条煞是好看,就是只用蛮力,没有一点儿技巧。不过毕竟人多,她也没必要指导了。
裴霜欣赏完转身之际,忽见一条赤红小蛇钻进了屋,扭着身子直扑汪颍而去。
“小心!”裴霜瞬间抽刀,寒芒乍现。
欻欻两刀,赤蛇分成三段掉在了地上,蛇尸未死的神经让它还在扭动。
汪颍扶着桌子,吓出了一身冷汗,不可置信地看着蛇尸,良久才开口:“啊——这……赤蛇……广目天王……走,离开这儿,快走……”
“没事了,蛇已经死了。”裴霜用刀尖翻动着蛇尸,确定它死透了才蹲下查看。
这条蛇脑袋呈三角形,身子是红的,有黑色斑纹,是剧毒的赤练蛇。
汪颍真的被吓到了,着急地跑出了房门,不敢再进屋。
这边发出的动静让大家都出来查看,屋内的赤蛇尸体异常显眼。
戴缙更加紧张,屋子里是再不敢待了,赶快到大堂坐着。
殷老伯见状不住地感谢裴霜,裴霜表示只是举手之劳。
寡言少语的快手剑蓦然开了口,眼神一直看着她手中的刀:“裴捕快的刀,是把好刀。”
“兵器而已,用的趁手就行。”他对她的刀似乎很感兴趣,裴霜收刀入鞘,快手剑的视线却没挪开。
她不解地盯了回去,快手剑才转头看向别处。
这刀是师父传给她的,难道他认识这刀?
这把刀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就知道不是一把普通的刀,刀身是用精钢打造,非常坚韧,威力无穷,只是她问起这刀来历时,酒师父总说时候到了就知道了。
裴霜想起周冰人案,师父帮她要回来的金牡丹发簪,那时发簪在快手剑手里,莫非是因为他见过师父?
心头有许多疑问,但现在不是问问题的好时机。
应览捂着心口道:“这这这……天王莫不是要杀够四个人才行,这地方不敢再待了,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蛇喜阴湿,昨日大雨,出现蛇本就寻常,不必危言耸听。”霍元晦试图从常理去解释,然后让殷老伯去准备一些雄黄,撒在屋内屋外。
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听他的解释,大家一致认为是天王杀人。
应览和快手剑去收拾了包袱,齐坤和戴缙却还是没动。
裴霜:“两位不打算离开?”
戴缙:“本官之事无需他人置喙。”
齐坤被问住了,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回屋收拾东西。
那份名单就这么重要,让两人连命都不要都要找到吗?裴霜持怀疑态度。
第45章
众人齐聚大堂之际,曹虎乐颠颠地跑进来,一脸喜气:“大人,彭掌使来了,还带来了不少镜衣司的兄弟。”
“德清来了,那清理的速度是不是能再快一些?”
曹虎点头:“对的,用不着到傍晚,约莫午后就能通行。”
裴霜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众人神情:“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快手剑在听见镜衣司这三个字时,明显有了情绪上的变化,这是这几天裴霜见他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
齐坤不满地皱了下眉,戴缙倒是很开心,低声吩咐了夜寒几句,大致意思是下山带些人上来。
唯有应览面色如常,慢悠悠地喝着茶。
殷老伯收拾完房间之后,戴缙本又想使唤他搬东西,但在裴霜的眼神威逼下,他还是收回了这个念头。
戴缙:“你俩去一个收拾东西。”
夜风夜寒对视一眼,明显都不是很想动弹,几息后夜风站出来道:“还是我去吧。”
裴霜对应览的身份还是有怀疑,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殷荣有些关系,应览的身份,有些太干净了。
她还没开口,霍元晦已经主动上前攀谈:“应郎君是第一次来南江吗?”
“不算,小时候来过南江。”
“哦~应郎君出来游历多久了,令尊令堂倒是放心你。”
应览面露伤感:“家父多年前已经去世,家母不知所踪,不瞒霍大人,应某出门一是游历,二便是为寻找家母。”
“抱歉,提到了你的伤心事,还望应郎君早日找到母亲。”
“承霍大人吉言。”
裴霜微微挑眉,应览的话,意思是殷夫人失踪了吗?
当年他们母子并没有一同逃跑吗?
这一团乱麻,还没有找到解开的线头。
“来来来,大家先吃口热乎的,一会儿路通了也有力气下山。”殷老伯煮了面,简单的阳春面每碗中加了个鸡蛋。
给裴霜特意加了两个,裴霜抱着碗,咬了口焦香的煎蛋:“谢谢殷老伯。”
戴缙对这粗糙的面嗤之以鼻,坚决不吃,坐在旁边闭目养神。
“殷老伯手艺真好。”霍元晦夸赞。
面吃到一半,夜风一路小跑回来,弯下腰与戴缙耳语了几句。
戴缙难得脸上带了笑意,嘴角压都有些压不住,不过还是努力克制着。
朝吃饭的人群望了眼,裴霜急忙收回视线,装作认真吃面的模样。
戴缙觉得没人注意他,站起来带着夜风夜寒走了,脚步明显含着焦急。
裴霜加快了扒拉面的速度,她要跟上去看看这主仆三人在搞什么名堂。
面很快见底,裴霜把碗往桌子上一撂,想要起身,却被殷老伯劝住:“裴小娘子是想跟去看看吗?还是别过去,万一被发现,戴郎中又要恼了。路快通了,要是他下山后找人教训你就不好了。”
裴霜一点没有被发现的窘迫,反而极有自信道:“放心,凭那俩人的本事,发现不了我。”
齐坤也站起来:“我也去。”
“你?”
“就许你有好奇心?”
裴霜也没资格管人家去哪,也就随他去了。
殷老伯给他们指了后面帮戴缙收拾的房间位置,裴霜与齐坤刚要到戴缙屋子门口,只见夜风慌慌张张地冲出来,大喊道:“天王杀人了,天王杀人了!”
他脸上和身上都沾染了血迹,眼神惊恐,好似有厉鬼在背后追着他,一路跌跌撞撞的,扶着廊柱才没倒下。
裴霜连忙跑到屋里一看,戴缙和夜寒双双倒在地上,两人脖子上有一道伤口,正往外汩汩流血。
戴缙口中咬着一样东西,右手拿着剑,细看之下,正是多闻天王手中的宝幢。
夜风被吓坏了,继续往外跑去,想快些离开是非之地:“天王杀人……”
裴霜转身去追,霎时间刀鞘横在了夜风面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风咽了下口水,平稳了心情才开口说:“我们一进屋就看到那宝幢放在桌子上,大人刚刚拿起,就像中了邪似的抢了夜寒的剑一刀抹了他的脖子,不等我反应,大人随即自刎,血飞溅到了我的身上。我吓坏了,跑出来就遇上了你们。”
变故发生的太快,以至于根本没有给他反应时间,几乎是顷刻间两人就死了。
“那宝幢被戴缙含在口中。”裴霜拎着他回到了案发现场,血染红了一大片地砖。
夜风慌忙摇手:“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呀,天哪!”说完他痛苦掩面,眼中有了些泪。
“大人去世,叫我如何与家中人交代呀!”
其他人显然也是对夜风的说法很震惊,天王一怒,真是太可怕了!
“这这……今日的供奉还不能平息天王之怒吗?”殷老伯慌慌张张。
汪颍倒是有些开心:“恶有恶报,我就说天王不会无目。”
曹虎皱眉:“这还真是怪事。
齐坤抖着身子,喊着:“我要回家,下山,不找了,什么东西都不找了。”
如果说刚才他还有些犹豫,现在戴缙一死,求生的信念已经超过了他想找到东西的信念。
应览格外激动,留下眼泪,望向杂物房:“爹,娘,你们在天之灵可以安心了,戴缙这恶贼,终于死了。”
霍元晦眼神微眯:“应郎君在喊谁,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蹲在地上检查尸体的裴霜闻言蹭地站起来,目光审视。
应览朗声道:“霍大人方才不
还言语试探于我,怎么我承认你反倒不信了呢?”
“小郎君,你是小郎君!”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殷老伯,他挤到应览面前,激动地握住应览的手。
殷老伯眼含热泪:“小郎君,真的是你吗?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有生之年能再见小郎君一面,老夫死而无憾。”
“殷爷爷,是我,我回来了。”应览抱住殷老伯。
一主一仆,阔别多年再次重逢,相拥而泣。
汪颍倒是没殷老伯那么激动,不过也是很开心:“阿荣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开心。”
“夫人呢,夫人在哪?她真的失踪了吗?”
应览低头轻叹:“是,当初父亲未雨绸缪将我们送走,我们母子二人却在逃亡途中失散,二十年过去了,我遍寻母亲不见,想来她应该已经不在了。”
“小郎君回来怎么不与我相认,这些年我日日盼着,在这别苑守着,就是希望你能回来。”
“我本想与您相认,可戴缙一来,我怕被他发现身份,便想着还是先不告诉您。”
“戴缙究竟做了什么?”
“呵,”应览广袖一甩,“当初要不是他出卖父亲,那些人又怎么会发现他卧底于贪官之中,落得个清名被污,畏罪自杀的下场。”
“今日得天王相助,除了这害人的奸人,当真是老天有眼。爹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应览大声感慨。
众人移步到大堂内详聊,聊了应览小时候的许多事情。
独留裴霜在案发现场查看尸体。
两人通身都只有脖子上的一道伤,确实是致命的伤口,从站位来看,是夜寒对面的人砍下了这一刀。
戴缙脖子上这一剑也符合自杀的走向,除非有人站在他身后。
只是夜风说的忽然像中了邪一样拔剑杀人,她是不信的,还有那宝幢刚才还在杂物房里,现在怎么会在这儿。
她吸了吸鼻子,除了血腥味,她还闻到了其他的气味,但那气味很淡,裴霜循着气味找寻散发香味的来源,最后发现来源是桌案上的一只香炉。
裴霜微微弯起唇角,她知道凶手是谁了,也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些。
她回到大堂,手中拿着一盏香炉,在曹虎耳边说了几句话,曹虎悄然走开。
霍元晦闻到香炉里的味道,皱起眉:“怎么会是这东西?凶手是……”
裴霜轻呼出一口气,点点头。
也只有他了,否则无法解释怎么能拿到天王手中的东西。
“诸位,聊够了吗?”裴霜将香炉放在桌子上,“聊够了我可就要开始破案了。”
齐坤发出疑问:“不是天王杀人,怎么还要破案?”
“你还真相信天王杀人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从潘丝云,到你大哥,再到汪先生,最后是戴缙,不过是有人精心策划的杀人诡计!”
裴霜对这种死到临头还被蒙骗的人,难得有耐心解释。
“潘娘子,我大哥都是在密室中被杀,这岂是常人所能办到的?”
裴霜缓慢踱步:“潘丝云死的房间根本不是密室。”
她简单给大家讲了一下凶手是如何利用滴漏迷惑时间,又是如何用鱼胶制作了密室。
汪颍听罢:“潘姨娘的死有了解释,那齐老板呢?”
“齐坤的确死在一个密室中,那是因为凶手根本就没有进入房间。”
应览一头雾水:“不进房间,怎么杀人呢,怎么用小剑杀人呢,这根本说不通呀?”
霍元晦云淡风轻,反驳道:“谁说杀人一定要进入房间?”
裴霜配合道:“因为凶手利用了工具。”
齐坤:“什么工具?”
裴霜轻轻抚掌,曹虎抱着一个箱子从后方走出来:“你还真是料的准,东西就藏在他床底下。”
曹虎打开了木盒,大家都围过来,看清了木盒里赫然放着一架弓弩和一把小剑,小剑没有花纹,只是大小与天王手中那个一般无二。
这架弓弩比寻常的要大上许多,更长也更重,也能射得更远。
把小剑的剑柄放到发射的位置,正正好能卡住,这也是为什么齐乾身上的小剑剑柄上有划痕。
裴霜双手举起弓弩,放上小剑,闭起一只眼瞄准方位,手扣动扳机,小剑势如破竹,如霹雳,牢牢钉在了远处的承重柱上,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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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有人猜凶手是谁吗?
“这弩的威力还挺大。”曹虎拔下被射进柱子里的小剑,用了些力气。
齐坤再傻也看懂了他大哥是如何被杀死了,双目霎时赤红,腾地站起来,脸颊横肉都斗了三斗:“是谁,是从谁的房间里搜出来的?”
“是不是你?”齐坤首先怀疑的就是应览,他为父报仇,动机明显。
应览有一瞬的慌张,不过很快冷静下来:“胡乱攀咬,虽然作为亲生儿子我非常想为爹报仇,可我并未认出你大哥,谈何动手?”
齐坤看向曹虎,曹虎默默将视线移到了殷老伯身上。
大家才发现,自从曹虎抱着盒子出来之后,殷老伯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是你,居然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齐坤说着就想冲上去,却被裴霜举刀拦住。
她眼神不善:“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为我大哥报仇!”
“本捕快在此,岂容你私设公堂,坐回去,不然……”裴霜抖了下刀,刀身从刀鞘中划滑出一小节。
齐坤知道自己不是裴霜对手,忿忿地又坐了回去。
霍元晦眼里带着不舍,朝殷老伯走去:“我们大家一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天王手上的东西凭空就到了其他地方,其实很简单,因为凶手有钥匙,用钥匙开门,当然不会留下痕迹。对吗,殷老伯?”
殷老伯僵着身子站在那,宛若一个木偶,一动不动。
“殷爷爷,居然是你!?”应览不可置信。
听见应览说话,殷老伯僵硬的表情才有了一瞬间的柔和:“小郎君还是太过天真,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王杀人,诸天法神要是那么灵验,老爷又怎会落得这个下场。”
这话算是变相承认了是他杀人。
殷老伯忽笑起来:“裴小娘子霍大人,我自认为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你们是怎么猜到是我的?”
裴霜道:“前面两个案子你做的确实没有破绽,就算我们分析出了杀人手法也不能确定凶手是谁,可今天,戴缙的死,只能是你。乱石的清理速度超出了你的想象,若让戴缙下山恐怕再没有杀他的机会,于是你只能提前动手,导致破绽百出,无法及时处理掉这个香炉里的东西。”
她打开香炉盖,倒出里面还没有燃尽的香料。
霍元晦拈起一点在指腹中揉搓,大家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有些飘飘然之感:“此乃摄魂散,被掺入了普通香料之中,佐以铃声,能摄人心魄。殷老伯,你加入了天知教?”
“这是摄魂散没错,东西是我从鬼市中买来的,至于你说的天知教是什么,我并不清楚。”殷老伯闭了闭眼,“我计划了很久,可没想到来了你们几个不速之客。”
“您一开始拿出天王降罪的传说,其实是想将我们吓走是吗?”裴霜回想着那天的细节,可惜因为霍元晦的病,他们拒绝了这个提议。
“是,你们是无辜的,”殷老伯微微颔首,“我只杀该杀之人!”
“你什么意思!我大哥忠心耿耿,还惦记着老爷来祭奠他。”齐坤拍桌站起。
殷老伯猛地一甩头,眼神夹杂着愤恨,幽怨,悲苦:“呸!你们为了什么来的自己心里清楚,分明是为了那一千两黄金!”
齐坤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嚣张气焰顿时弱了许多。
“什么一千两黄金?”裴霜听这话的意思是还有内情。
殷老伯开始讲述二十年前的故事,殷荣假意投诚贪官,不料被心腹长随出卖,因齐乾告密,上官便来了个一石二鸟,找来
戴缙让他与齐乾里应外合将一千两黄金藏入殷家。
殷荣察觉了齐乾出卖,但已经太晚,只来得及送走家人,可查抄殷家时,却发现原本在库房的一千两黄金不翼而飞,不过此事并未声张,另寻了黄金填补,殷荣还是入了狱。
“我放出消息,暗语说那笔钱就藏在英山。”
而明确知道黄金丢失的人,势必就是当年涉案人员,这么一大笔金子,没有人能不动心,殷老伯只需要以逸待劳,静待凶手自投罗网。
第一个来的是潘丝云,其实她的真实身份是上官安插在殷家监视殷荣的,潘丝云在殷家做妾室这些年,一直无宠,殷荣其实是有些愧对与她,觉得耽误了她,所以最后潘丝云来给他送饭时,他没有防备。
“老爷的断头饭是她送的!”殷老伯泪流满面。
让潘丝云送饭,其实是想试探出那千两黄金的下落,只不过殷荣机智,并未吐露。
殷荣毫不知情亦或许知道自己活不了,所以坦然面对死亡,吃下了含有迷药的饭菜,随后被一根裤腰带拴在了监狱的梁上。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裴霜问。
殷老伯说:“一开始我还真当是与她偶遇,可戴缙来之后,我发现他们两个早就认识,还在房中秘密谈话,刚才的那些都是从他们两个人谈话时偷听来的。她求戴缙给她些银子,戴缙说他们两人合作。若找到黄金可以分她一些。枉老爷对她那么好,还给她准备好了退路,这般忘恩负义的女人,难道不该杀吗?”
杀死潘丝云并没有什么难度,她并不知道殷老伯因为偷听已经得知了真相,殷老伯轻松地敲开了她的房门,用琵琶弦勒死了她,再从窗户离开,布置好密室。
“山石滚落也是你设计的吧。”
殷老伯点头:“是,我在山顶堆放了很多石头,用泥土堵着,又十分了解这山间气候,我知道这几日会有大雨,大雨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你杀齐乾,是因为认出了他?”
“没错,他一来我就认出了他。老爷当初的亲随无一除了我当年不在南江,其他无一例外全部都已经没了,齐乾怎么可能逃脱得了搜捕,而且他心虚的不敢与我相认,这让我更加肯定他是当初的叛徒。”
裴霜嗤笑:“狡兔死,走狗烹,叛徒怎么会有好下场,他那一身烧伤,都是幕后之人送给他的吧,齐坤,我说的可对?”
齐坤眼角流泪,一脸悔恨,握紧拳砸了下桌子:“当官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大哥是一时被迷了心窍。”
齐乾对于幕后之人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喽啰,为保证消息不泄露,除掉他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齐乾也留了个心眼,靠装死逃过一劫,又有弟弟及时将他就走,得以苟活。
“呸!明明就是你们自己贪财,若非如此,我岂能亲手杀了他。”殷老伯阴测测地笑起来。
齐坤哑然,他本就嘴笨,一时间无法反驳。
说完齐家兄弟的事情,接下来便是汪颍。
霍元晦道:“您在汪先生的安神香里混入了蛇草的汁液,赤蛇尤爱蛇草的味道,不知汪先生在此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您要除了他呢?”
殷老伯低下头:“是汪颍建议老爷去做暗枢,才导致了这一切。”
汪颍双目含泪:“我真的不知道,阿荣会因为我的提议而去暗枢,送了命。”
最后一个,就是戴缙,四大天王对应了这四个方位的房间,也是四个死者,殷老伯早在安排房间时,就已经想好了送走这些人的办法。
裴霜:“为什么要以天王降罪的形势动手?”
“那是老爷最后留下来的东西,我希望用老爷做的东西杀人,就相当于老爷亲手杀了这些人。”
殷老伯非常有仪式感,在殷荣忌日这几天动手,用殷荣亲手做的东西当做凶器。他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密。
“我机关算尽,还是出了意外,这可能就是命吧。”殷老伯坦然笑之,他双手握拳并拢伸出,“霍大人,裴捕快,我认罪,请逮捕我归案吧。”
殷老伯放声大笑,笑出了泪,朝着杂物房的方向跪了下来:“我在这个地方守了二十年,手刃仇人后我已经没有遗憾,老爷,老奴不负所托。”
裴霜眼眶湿润,心中充满了不忍,此等忠仆,有情有义,不该是这个下场。
霍元晦闭了闭眼,凝望着殷老伯有些佝偻的脊背。
在场之人无一不为之动容。
然齐坤忽然暴起,从包裹里抽出匕首,电光石火间挟持了应览。
大家都沉浸在悲伤中,没有人注意到齐坤悄悄换了位置,来到了应览身边,就连一直在他身侧的快手剑也是猝不及防。
应览感受到了脖子上的冰冷,顿时慌了:“你……你……想做什么?”
殷老伯伸出双臂:“不,别,别伤害小郎君!”
汪颍:“不要!”
快手剑压低眉毛,眼含怒气:“你想做什么?”
裴霜手按上刀柄:“齐坤,你疯了吗?”
齐坤激动地拽着应览,朝着殷老伯逼问:“我没疯,快,快告诉我,黄金在哪?那一千两黄金在哪里!!!”
“我不知道呀,别伤害小郎君。”殷老伯张开手试图上前阻止。
被齐坤喝退:“站住,别靠近我!”
“别他娘的和老子废话,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在这里守了二十年,他当初藏起了黄金,就是为了留给殷家母子,你不可能不知道在哪,快说!”齐坤手上使了力道,应览感觉到皮肤一阵刺痛。
殷老伯:“别别别,你冷静,你冷静。我告诉你黄金在哪!”
齐坤笑起来:“早听话不就没事了,带路!”
殷老伯带着他们往院外走去,齐坤非常谨慎,匕首一刻也没有从应览脖子上移开。
即使他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为了黄金,大哥死了,他们的身份也已经暴露,他只能这么做。
最终殷老伯走到开阔处停了下来,再往前几丈就是悬崖。
豆大的汗珠从齐坤额头流下,滴落在草地上,他面露凶光:“你耍什么花招,这儿哪里有黄金?”
“这……当初老爷并未来得及告知具体位置就被害死,我也是半蒙半猜,大概就在这一片的地下,你到处挖一挖吧。”
“臭老头,你敢耍我!”齐坤手上更加用力,应览脖子上鲜血淋漓。
“啊——”应览一声惨叫,脸色因为失去的血液已经开始变白,手脚发软。
裴霜一直在观察情况,可齐坤的刀与应览脖子贴得太近了,她没有十分的把握救下人。
她低语:“不行,有些难度,我不能保证应览的安全。”
霍元晦浅浅偏头,用了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吸引他注意,你伺机而动。”
裴霜点头,和旁边曹虎小声说了几句话。
山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霍元晦长身玉立,高声道:“齐坤,殷老伯不是杀你大哥的凶手。”
“什么?!”齐坤转头看向他。
这一看,正见霍元晦举起弓弩瞄准他,弓弦破空声音震响,齐坤下意识缩了脑袋躲在应览身后。
不料瞬息间,墨黑刀鞘已至身前,齐坤只见刀鞘上的银纹闪光,胸口一痛,人已经飞出去几丈,身子重重砸在地上,口吐鲜血。
曹虎接过倒下的应览,迅速将人带到霍元晦身边,霍元晦掏出随身的金疮药给他止血,又撕了外袍下摆给他包扎伤口。
裴霜持刀而立,刀鞘的另一端低着齐坤咽喉。
齐坤捂着胸口,严重充满愤恨:“你诈我!”
“声东击西,兵不厌诈。”裴霜勾唇浅笑,墨发飞舞间,红衣潋滟,风华绝代。
弓弩上没有剑,只是空响吸引齐坤的注意,从而给裴霜靠近的时间。
霍元晦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慢条斯理地走到齐坤身边:“不,我没有骗你,杀你大哥的的确不是殷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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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大家才对了吗?
“霍大人,不用为我开脱,杀他大哥的就是我。”殷老伯强调。
“我并没有为你开脱,殷老伯,你的陈情已经很完美了,我知道,你是想保护那个真正的凶手,可还是有些许破绽。”
“什么破绽,你快说!”裴霜那下并没有用很重的力道,齐坤还能说得出话。
“是我杀的!”殷老伯喊道。
霍元晦垂下眼睑:“我看过您喝的药茶,菊花,草决明,羚羊角,五味子,这些是治疗五风内障的药材,您的视力,其实已经很差了。又如何能爬得上房顶,在黑暗之中准确射中齐乾的心脏呢?”
殷老伯看了看自己的手,眼前忽明忽暗,仍再次强调:“不,就是我杀了齐乾。”
“您等了二十年,为什么选择现在动手?因为您生病了,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霍元晦的话直戳他的内心,殷老伯强忍的泪水决堤,掩面哭泣起来。
是呀,他生病了,他快瞎了!他怕不能亲眼看见这些人死去,所以他要赶紧动手。
殷老伯不愿再开口,但他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并非真正的凶手。
齐坤锤了下地:“那是谁,谁才是杀害我大哥的真凶?”
山风猎猎,吹得霍元晦衣袂翻飞如刃,他忽然抬臂,直指着那位广袖飘飘的书生——汪颍。
“不可能,他自己都差点被赤蛇咬中,赤蛇可是有剧毒的。”齐坤反驳。
裴霜摇头:“不,赤蛇虽有剧毒,但房中的那条赤蛇,被拔掉了毒牙,所以即便被咬,也不会有事。这只是殷老伯与汪先生演的一出苦肉计而已。为的就是洗脱汪先生的嫌疑。”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其他三个人都死了,怎么汪颍就这么好的运气被救了。
是他得知了乱石即将被清理干净,于是让殷老伯趁人不注意放出了赤蛇。
还有殷老伯杀汪先生的理由,其实也是有些牵强的。
殷老伯踉跄几步抓住裴霜的手臂:“不,不是他,与汪先生无关,就是我杀的,我杀的。”
裴霜眼中闪过不忍,悲伤,情绪复杂,最后只剩下坚毅,她拿过那把弓弩,装上小剑:“您说是您杀的,只要您能射中那颗树,我便信您。”
悬崖边的老榆树抖落着叶子,离他们就几丈远,树干有一人双臂环抱般粗。
殷老伯一把夺过弓弩,瞄准了老树,可在旁人眼里庞然的目标在他眼里是模糊不清的一片混沌。
他揉了揉眼睛努力想要看清,然越努力,越看不清,弓弩颇有些重量,举;一会儿他已经有些手酸。
不行,他一定要射中。
殷老伯勉力将弓弩抬到水平线,倏地被按住,他眨眼看清了阻止他的人,是汪颍。
“殷叔,算了吧。”汪颍穿了身月白阔袖交领长衫,山风为他增添了几分飘逸。
殷老伯的手臂缓缓垂下,目光悲切。汪颍拿过弓弩,瞄准老树,不偏不倚,一剑正中树干中央。
“你,是你!”齐坤目眦尽裂,气血翻涌之下又呕出一口血。
裴霜冷眼忠告:“平心静气,不然还得吐血。”
汪颍轻轻抚摸着弓弩:“这把弓弩,用的是上好木头,阿荣煣了几遍,才得到自己想要的曲度。他说弓弩一次只射一发攻击力不够,所以改造出了这种能连排发射的。”
中间的放一排小箭的地方被他拆掉了,正好是一把剑的宽度。
“裴捕快,霍大人,”汪颍拱手给他们行礼,“潘丝云,齐坤是我亲手所杀,杀戴缙的计策也是我定下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殷叔受我胁迫给了钥匙,他没有动手杀人,他是清白的。请你们放过他,抓我一人归案即可。”
殷老伯的泪簌簌落下,说话已然带了鼻音:“不,汪先生……”
此情此景,让人忍不住动容。
“其实您有选择的。”
汪颍眼神变得柔和,看向霍元晦,摇头道:“不重要了,我是个该死之人,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与阿荣一道死去才好。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报仇,如今大仇得报,阿荣的孩子也找回来了,我没有遗憾了。”
“汪叔父,您待我父亲一片赤忱,有您这个挚友,他此生无憾。”应览按压着自己的伤口道。
汪颍再次对两人鞠躬道:“两位能否容许我与这孩子说两句话。”
裴霜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孩子,这么多年,你流落在外,受苦了。”汪颍俯身抚上应览面颊,如同一个宽厚的长辈在温声安慰迷失的孩童。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幼时调皮,偷偷拿了你父亲的弹弓去打鸟儿,结果鸟儿没打到,自己却从树上掉下来,小腿上留下了一个疤。你母亲还伤心了许久。”
应览眼眶湿润,扯起裤子,露出小腿上的疤:“我怎么会不记得,母亲那次哭得很伤心,我深感不孝,实在是让她担心了。”
汪颍眼神瞟过那伤疤,站起身来,与应览拉开些距离,忽变了脸:“你不是阿荣的孩子。”
“这……汪叔父,有伤疤为证,您为何不认我呀,我此番现身只想为父报仇,那黄金,我根本不想要。”应览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
“当初阿荣察觉自己有难,送走家人,可孩子却被不知名的人掳走,这些年我遍寻不见,如今放出黄金的消息,你就出现了。孩子失踪时已有七岁,是已经记事的年纪,虽然你在屋中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但刚刚却说错了。”汪颍卓然而立,目光炯然。
应览眼珠一转,难道老大给的资料有误?
不可能,应该是汪颍在试探。
他定了下心神:“不会呀,我脚上的疤确实是爬树摔的。我记得很清楚,汪叔父,是您记错了吧。”
汪颍胸有成竹的浅笑:“我指的不是爬树这一桩,你大概不知道,阿荣的孩子并非是他的亲生子,殷夫人对孩子也并不亲近。我故意提到殷夫人伤心,你顺着我的话讲下去,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破绽百出。”
“我——”应览表情僵硬,实在是想不通这殷夫人不按常理,居然与孩子并不亲近。
“冒认啊。”裴霜看了出戏,并不意外,应览跳出来的时机的确微妙了些。看向汪颍的眼神也更加欣赏,殷荣有这个朋友,不负此生。
裴霜突然抓住应览手臂,把袖子往上一撸,他手臂上赫然有一个黑色火焰刺青。
“赤火帮的人,也惦记这笔黄金?”
应览身份暴露,立马拍地而起,五指成爪掠向裴霜咽喉。
裴霜身子后仰,堪堪躲过一击,脚步轻点,把汪颍往曹虎的方向一推:“护好他。”
曹虎应声。
与此同时一刀剑光如银蛇吐信般袭来,裴霜抽刀出鞘格挡,软剑倏地缠上刀刃,铮然绞出一串火花。
“叮——”
金属摩擦的锐响刺得人耳膜生疼,在这寂静的山中传了很远。
正在清理乱石的彭宣喊了声停,大家都不再动作,他再听,短兵相接的声音再次传来,不是他的错觉。
“那边出事了,还要多久才能过人?”彭宣焦急问道。
兵丁道:“车马还不能通行,若是轻功卓越之人,现在应该可以过去了。”
“好,那我先行过去,你们抓紧时间。”彭宣运起内力,脚踩乱石,很快消失不见。
方扬有心想帮忙,奈何轻功不好,只得作罢,继续搬石头。
悬崖上,裴霜手腕一翻,刀背猛击剑身,软剑顿时如遭雷击,在空中扭曲震颤。快手剑冷笑,剑尖忽地一抖,绕过刀锋直取她咽喉。
她偏头闪过,刀尖顺势上挑,“嗤”地划破对方袖口。左侧有劲风袭来,她头也不回,灵巧弯下身,抬脚一记飞踹。
偷袭者正是应览,不过裴霜早看出他武功平平,不足为惧。快手剑才是那个真正危险的对手。
快手剑快速瞥了眼手臂,不仅划破了衣袖,还有他的皮肤,血迹已经渗透他雪白的里衣,犹如雪日里绽开的红梅。
他勾唇嗤笑:“九罗刀传人,果然厉害!”
“认识我的刀,那还不缴械投降。”裴霜刀尖直指,“青梧县的两条人命,你也是时候该还了,官府办案,负隅顽抗者,杀!”
“想取我的性命,那要看你功夫有没有练
到家。而且你们只有两人,护得住那么多人吗?”
曹虎张开双臂像个老母鸡似的,将霍元晦、殷老伯、汪颍护在身后:“裴霜,我能护住他们。”
他又对着快手剑嘲讽道:“你们不是也就两个人,另一个还趴在地上起不来呢!”
快手剑淡笑:“谁说我们只有两个人?”
他目光一凛:“还不动手?”
他在和谁说话,这是大家心底都冒出来的疑问。
裴霜脑中如过电,有一个人一直被他们忽略了,不好!
她陡然转身,看见那人正向汪颍探去,她想拦身后的快手剑再次持软剑缠上来,分身乏术,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小心夜风!”
曹虎惊讶转头,夜风从他身后出手,掌风朝着汪颍而去,只是他没料到霍元晦将汪颍往后一拽,他手中人质顷刻间就变了个人。
夜风的剑锋抵着霍元晦喉间。
“你不是戴缙的人吗?”曹虎满头问号。
他们全然没有想到夜风与快手剑居然是一伙的,从戴缙被杀,他就如同隐身般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你家大人在我们手里,你确定还要与我打吗?”说话间裴霜一刀劈下来,快手剑抬剑格挡,生生被逼退几步。
裴霜怒不可遏,手上的力道也有千钧。
“裴捕快,你是真不要他的命了?”夜风本来目标是汪颍,但抓到霍元晦也不算太差。
裴霜万分不甘愿地暂时停手,另一只手攥紧了拳,面上神色如常:“你们想怎么样?”
“这话不该问我们,该问汪先生,殷荣留下来的东西,到底在哪儿?”
夜风直视着汪颍,手中的剑动了动:“汪先生,你也不愿见到无辜的人因此丧命吧。”
不等汪颍回复,霍元晦率先冷笑出声:“呵。”
“成了人质还笑得出来,霍大人胆色过人。”
“我不是胆色过人,我是笑你认贼作父。”
夜风执剑的手微微颤抖:“你什么意思?”
“别听他胡言,夜风,动手!”快手剑脸色变了,催促道。
霍元晦仍云淡风轻,一点不像被劫持的,莞尔:“你心虚了,更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夜风,才是殷家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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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反转来了
夜风觉得太过荒唐,手上剑收紧了些:“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是殷家小郎君!”
“你要不要看看,小腿上是否有个疤?”
夜风浑身一震,四肢开始发麻,他看向自己的小腿,那里确实有一个疤。
这个疤从他记事起就在了,要不是霍元晦特意提醒,他还真没注意这个特征与殷小郎君一样。
霍元晦持续发问:“确实有喽,你还记得这个疤是怎么来的呢?”
夜风努力回想,他怎么没有一点儿印象?
准确的来说,是七岁前的记忆,他全都想不起来了。
霍元晦捏着袖口的手稍松,抓上夜风握剑的手腕,他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也是大着胆子豪赌了一回。
夜风与快手剑二人一样都是赤火帮的人,汪颍提过应览说的关于殷小郎君小时候的事情都是对的,说明赤火帮很有可能就是当时掳走殷小郎君的那股子势力。
殷小郎君可能就在赤火帮长大,此次来英山,应览是演戏的一把好手,快手剑武功高强,而夜风虽说是跟着戴缙来的,但武功与才智似乎都并不出众。
他就赌赤火帮不会派一个与此案毫无干系的人来这儿,再看夜风的年纪估算一下,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脑海中产生。
幸好,他赌对了!
脑中的记忆就如同缺失了一块,夜风越想越头疼,左手拍打起脑袋,一时间方寸大乱,手上的剑都快握不住。
霍元晦趁机手上一个用力,夜风只觉腕骨都要被捏碎,又曲起另一条手臂,一个肘击向他臂膀间攻去,夜风吃痛,手中剑掉落,往后踉跄几步。
恰此时,彭宣赶到,踢翻夜风,手持绣春刀长身而立,他问:“元晦,可有大碍?”
霍元晦摇了摇头:“无妨。”
曹虎兴奋地叫了声:“彭掌使!”
形势忽然急转直下,快手剑暗道不妙,想去到夜风身边,可裴霜如同一道天堑般隔断了他的路。
她笑眯眯的:“现在,我们确实不止两个人了。”
快手剑心急如焚,一个裴霜已经很难应付,又来一个彭宣,他是认识彭宣的,彭宣追查了他许久,是个很难缠的人。
“是你乖乖投降,还是我废些功夫将你捉拿归案?”裴霜活动了下筋骨。
快手剑深知论武力是无法脱身的,转而道:“九罗刀传人竟甘为一个不入流的捕快,实在是有些辱没你师门呀。”
“这把刀,很有名吗?”裴霜掂了掂手中的刀,沉甸甸的,是上好的玄铁打造,她一直都知道,刀身上刻有九只修罗,是以名为九罗刀。
“九罗刀!”彭宣也被小小惊讶了一下。
“彭掌使也曾听说过此刀?”
“略微听师父提过。”彭宣记得师父说过,最后一个会使九罗刀的人,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二十年了。
快手剑:“传刀给你的人,没有说过逍遥门九罗刀当初在江湖上是何等地位吗?”
“没有。我也不想知道。”裴霜知道他是想拖延时间,好找机会突围遁走,但她已经没有耐心听了。
裴霜手臂一动,刀势陡变,化作漫天寒光朝他击去,快手剑提剑仓皇格挡,踉跄后退。
裴霜目光铮铮:“你的话太多了。”
刀锋攻势太猛,他顿觉胸口一痛,嘴里溢出铁锈味,已然是受了内伤。
今日,他算是栽了!
快手剑自知无法脱身,一个旋身来到应览身边,应览还以为他要带他走,忙站直身体,不想他等来的是快手剑最拿手的那一招,软剑寒芒闪过,应览睁着眼睛直直往后倒去。
“该死!”裴霜骂了句,居然当着她的面杀人灭口。
她不再保留实力,招招致命,凛利杀招让快手剑很快败下阵来,手上,腿上都挨了一刀,血流如注。
彭宣赶紧说道:“留他一命,他身上还有案子需要结。”
裴霜转身默默收刀:“知道,给你留了口气。”
快手剑昏迷前最后看见的画面,是裴霜的背影,九罗刀的传人,确有当年那人的风姿。
她走过来,停下脚步凝视片刻,夜风抱着脑袋陷入了痛苦,霍元晦正在按压他手上的穴位帮他缓解痛苦。
“他怎么了?”
“被摄魂散控制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并且是从幼时持续被用药,一旦他想找回自己那空白的记忆,就会头痛欲裂,就像现在这样。”
“赤火帮还和天知教有关系?”裴霜越来越困惑了,听起来赤火帮用摄魂散的年头更长呀,“这个暂且不论,赤火帮和殷荣有什么关系呢?”
她又问:“汪先生,殷老伯,你们能确认夜风就是殷小郎君吧?”
别又是个假冒的。
汪颍擦干眼泪:“应该是的,我虽不是十分确定,也有八九分的肯定,他给我的感觉很熟悉,长得也像他亲生父母。”
“掳走殷小郎君还可以说是任务,那为何将他养大?”裴霜发出疑问,她看了眼夜风,“他能说话吗?”
霍元晦:“可以,我已经控制住了他的情况。”
夜风脑中的刺痛慢慢缓解,他睁开眼睛,听见裴霜问他:“你是怎么长大的,为什么变成了戴缙的侍卫?”
夜风头上冷汗涔涔:“我记事起便长在赤火帮,由严长老教养长大,从小我就知道我学的东西却与旁人不同,并未学杀人功夫,学的是简单的拳脚。我想学高深的功夫,长老也从来不
就这样他在赤火帮待了十五年,五年前严长老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去戴缙身边,也没有说具体要做什么,就这样,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努力成为了戴缙最信任的手下。
“直到前几日,严长老给我传信,说时机到了,让我将殷家母子现身于英山的消息告知于戴缙,随他一起来此,说来到此地后会有人与我接应。我曾在帮中见过快手剑段飞,知道他便是我的帮手。”
“你们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夜风摇头:“我并不清楚,信上只说让我配合段飞,具体的任务,只有段飞才知道。”
裴霜朗声道:“是你杀了戴缙吧。”
夜风怔住,似是没想到她居然知道,然后点了点头。
“不是因为摄魂散吗?”殷老伯和汪颍有些迷惑。
“摄魂散需要佐以铃声,我们并未听到任何铃声。而且混在香料之中的摄魂散效果大大减弱,至少需要半刻的时间才能起效,戴缙他们进门的时间太短了。”裴霜捡起地上的剑,“这把剑,是夜寒的,戴缙手中的那把剑才是你的。”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一把剑能证明很多。每个人使用剑的手法不同,握剑的方式不同,留在剑上的痕迹便不同,即使一开始是完全相同的两把剑,经过不同人的使用,这两把剑就会变得不一样。
她在检查夜寒的尸体时,发现夜寒手上硬茧处,与剑柄磨损处对不上,而且她见过夜风夜寒出招,夜寒使剑喜欢像刀一样砍,所以剑中段会有缺口,夜风使剑擅长刺,剑尖处磨损会更大。
所以夜风口中,戴缙忽然发疯夺了夜寒的剑这个说法就不成立。
“你撒了谎。当时的情况,应该是你站在戴缙身后,突然拔剑从他背后将他抹了脖子,趁夜寒愣神,也同时杀了他。随后,你把带血的剑与夜寒的交换。”裴霜将自己的推测缓缓道来。
她之所以不早拆穿他,是觉得自己能制住他,也想看看他属于哪一股势力,没想到他也是赤火帮的,差点把霍元晦等人至于险境。
夜风垂下头:“是,你说的很对。这也是他们交给我的任务,来到此处,段飞就知道殷老伯与汪先生在复仇,他让我按兵不动,最后时刻杀了戴缙。段飞说,戴缙必须死在我的手里。我之前不懂这是为什么,但现在,我懂了。”
他并不傻,只要细想想,就能明白,他双目赤红,流下了男儿泪。
殷老伯带着鼻音安慰:“没事,小郎君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汪颍擦干泪,朝着霍元晦再行礼:“还未谢过霍大人救命之恩。”
“汪先生多礼,不过为官者本分。”
汪颍静静地凝望着他:“霍大人与阿荣,真的很像,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霍元晦爽快答应。
两人移步到老榆树下,再往前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月白色长衫被风刮得更加厉害,汪颍飘然若仙:“霍大人,能否让我抱一抱你?”
霍元晦属实是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句话,他倏地抬眸,那一瞬间,他好像想明白了什么。
“殷夫人?”
汪颍回以淡笑。
难怪殷夫人从不见人,难怪汪颍知道那个童玩的来历,难怪殷夫人与殷小郎君不甚亲密……
“好。”霍元晦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语。
汪颍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霍元晦的眼中没有歧视,厌恶,他也相信,他会为他保守秘密。
汪颍双臂张开时,竟然有些畏怯,怕这具年轻的躯体如从前千百次梦境般,再触碰瞬间烟消云散。
他拥住他,很轻很轻,似在触碰一团云雾,眼前也迷蒙起来,容貌似乎变成了当年的他。
阿荣,我好想你。
“黄金,就在天王内。”汪颍说完后,重重往里推了霍元晦一把。
而他自己撩袍转身一跃,跳下了万丈深渊。
汪颍无悔,他终于殉了他的殷郎。
“不要——”霍元晦甚至来不及抓住他半片衣袖。
众人见到这变故也是始料未及,不明白汪颍为何要自杀。
裴霜扶起霍元晦:“不是你的错,他去意已决。”
“他说,黄金就在天王内。”霍元晦愣愣地望着深不见底的崖底,裴霜头一次没有读懂他的情绪。
后来,他们在杂物房里找到了那些黄金。
却不是那几个木偶,而是那个不起眼的桌案,上面雕刻了天王像,外头的木头是伪装的,敲开木头,里面是实心的,金灿灿的黄金。
殷荣机敏,知道自己应该被出卖了,于是藏起这堆黄金,本来是为了有些谈判的资本。
可他没料到那帮人那么心狠手辣,宁愿不要黄金也要至他于死地。
二十年后,这堆黄金才得以重见天日。
彭宣瞧着那一整块金疙瘩,说笑道:“这儿也没旁人,我们几个把黄金分了,下半辈子就吃穿不愁啦。”
裴霜听出他语气中的戏谑之意:“别闹了彭大哥,这堆黄金,还真不好处置。”
上交国库?
那势必要洗清殷荣的冤屈,可当初殷荣被污蔑贪赃枉法,事情做得这么滴水不漏,背后之人的势力不容小觑。
而且他们并没有证据翻案,这些黄金也可以被打成是赃款终于被找到,依旧无法为殷荣洗刷冤屈。
汪颍就是想通了这一点,才毅然决然跳崖。
“那是交,还是不交呢?”彭宣抬眸看向两人,手轻轻抚摸过黄金。
屋内只有他们三人、
裴霜的视线与霍元晦交汇,异口同声道:“不交。”
静默一瞬后,三人笑出声。
赤火帮的介入代表那背后之人不仅有朝廷势力还有官府势力,而且现在敌在暗,我在明,不是交出黄金的好时机。
彭宣认真道:“此事只能暗中调查,否则你们二人都会招来杀身之祸。”彭宣在镜衣司多年,比他们更懂得官场上的尔虞我诈。
“我们清楚。”裴霜动手重新将桌案恢复原样,就让这尘封的黄金再次尘封。
终有一日它会重见光明。
乱石清理干净,山上的人该埋的埋,该关的关。
汪颍跳崖前将潘丝云和齐乾的死都揽在身上,他们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殷老伯有动手。
疑罪从无,所以殷老伯只能定为帮凶,至多关押几月。
快手剑与夜风则交给彭宣处理,齐坤因为挟持人质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等待他的是南江府的死牢。
杂物房前,只有彭宣与霍元晦二人。两人仿佛在密谋什么。
霍元晦拿出一张纸递给他。
“这是……真的有啊。”彭宣看清纸上的内容后不禁瞪大了眼睛。
“汪先生跳崖前塞在我身上的。”霍元晦发现这份名单时心头震撼,“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
“我还以为只是谣传。”
“赤火帮要的就是这东西。”
彭宣赞同道:“是,比起黄金,这东西更要人命。”
霍元晦看着前方,裴霜穿过游廊走来,彭宣赶紧将纸收好,瞥了眼身边的人:“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
“不知道。”霍元晦合了合眼,“当年的事情,由我们背负就够了。”
“她太聪明,你瞒不住的。”
霍元晦淡笑:“我知道。”
两人说话间,裴霜已然来到他们身前,好奇道:“乱石清理完了,可以启程了,你们聊什么呢?”
“夸你聪明。”彭宣给她竖起大拇指,继续挖墙脚道,“裴妹子真不考虑来我镜衣司做事吗?我们那儿不拘男女,也有女掌使,而且特别缺仵作!”
“不想。”镜衣司除了调查江湖案,都是直接听命与皇帝,监察百官权力虽大可风评却不
佳,干得都是得罪人的活,她还想多活两年好好孝顺她娘呢。除了制服比她的衙役装要好看,其他没什么吸引她的。
彭宣捂着心口,装模作样:“裴妹子这话太伤我的心了。”
裴霜:……
她可算知道霍元晦变得更加戏精了是为什么,感情是从他身上学来的。
彭宣开过玩笑,很快正色起来:“好了不说笑了,我此来接应你们,一是为了抓捕快手剑,二是因为昨日又有一个女子失踪,贺知府更加心焦,托我上山快些救你们。”
原本是算好时间的,七日内到达南江府,但因为山石拦路,耽搁了一天,就一天,还是出事了。
“说说具体情况。”裴霜面色严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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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又一个案子完结啦,下一个开始,谢谢大家的支持
因为追查快手剑的事情,彭宣在南江府待了有一段时间,所以案情他了解的很清楚。
第一个失踪的女子名叫邢雯,是个茶商的女儿,带着丫鬟出门上香,却在寺庙意外失踪,邢家人把香缘寺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
第二个失踪的是黎十六娘,才十五岁,是几个失踪女孩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家中是开绣坊的,与丫鬟出门买首饰,没有带够钱,丫鬟回家取钱再去首饰店时,黎十六娘就不见了。
蓝窈娘是第三个失踪的,是南江望族蓝家的嫡女,夜半失踪于自家宅院,女婢天一亮请小姐洗漱时发现人不见了,同时还丢失了一些财物。
第四第五哥女子是一起失踪的,一个叫赵雨竹一个叫董琪,董琪就是李都司夫人的小妹,赵雨竹是董琪的表姐,因为家道中落,从小养在董家,这两个小娘子一同长大,无话不谈,两人相约出门买胭脂,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最后一个,也就是这两天失踪的这个,闺名梅晓琼,是南江府衙梅主簿的独女,梅主簿子嗣艰难,三十岁才得了这个女儿,从小千娇百宠。发生了前面几个女子失踪的案子后,梅主簿夫妇俩便勒令女儿不准出门,没想到还是出事了。就在昨日梅主簿下衙回来,就看见梅夫人哭得肝肠寸断说女儿不见了。
与蓝窈娘一样,失踪在了自家宅院。
裴霜听罢:“此案最早失踪的一个距今已有两月,除了蓝窈娘这桩案子发生后,隔了两天又作案,其余案子大约是每隔十天失踪一个。官府怎么确定这些案子都是同一个人所为呢?”
“其实……并不能完全确定。”彭宣难得心虚。
董琪失踪后,李都司逼着南江府的人赶紧查,真要计较女子失踪的案子其实不止这几桩,这些还是经过筛选之后,因为案子失踪人年纪相仿,都属于家境不错,又都是凭空失踪,官府才将它们联系起来。
裴霜指腹无意识搓着纸的一角,之前的案情报告她已经看过很多遍,早已经熟记于心,现在看的是彭宣送来的最新的,但信息还是太少。
官家女,茶商女,绣坊女……几个失踪的人之间似乎也毫无关联。
有官兵护送,他们一路很顺畅就到了南江府。
刚进城,曹虎明显兴奋起来:“南江城好热闹呀!”
“别像个没进过城的土包子一样,也不过如此,就是街上比我们青梧人多了些。”方扬逮着机会便要与曹虎斗几句嘴。
“你才土包子,不就比我们早来了两天。”曹虎不服气说道。
裴霜撩开车帘趣味盎然地瞧着外头的车水马龙,小儿被父亲抱着手里还拿着小风车,旁边买烧饼的正与小贩讨价还价,街上烟火气很足。
“你这小妮子,真不怕死,赶紧回家!”卖面的摊主发现自家女儿出来帮工,吓了好大一跳,拧着小娘子的耳朵将她撵回了家。
没错,街上一个年轻女子都没有看见。
彭宣叹了一声:“哎,李都司着禁令一出,大家人心惶惶的,虽然现在解了禁令,但老百姓还是如惊弓之鸟般,不敢让年轻女子出门。”
本朝比之前朝对女子限制少了许多,如,可以立女户,允许女子出门做生意,上女学。
“这失踪案一出,原本愿意踏出家门的女子都被堵在了家中,更有说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好闺秀,不会招惹祸端。”
裴霜听得无语,明明是那个凶犯的错,还要怪罪是女孩子们出门,那蓝窈娘和梅晓琼好好待在家不也失踪了吗?
“歪理!哪个人说的,待我去将他的嘴打烂。”
彭宣一时有些被裴霜的剽悍吓到,悄声问:“她素来如此吗?”
霍元晦轻笑,没回答他,只对着裴霜说:“那便快些抓住凶手,也好叫谣言尽早散去。”
裴霜表示赞同。
马车行至府台衙门,门口有站了两个人,蓝衫老者连忙迎上来,对着彭宣行礼:“辛苦彭掌使了!”
“费师爷不必多礼。”
费师爷恭维道:“若非彭掌使出手,恐怕此事还要拖上几日,能今日就接到人,都是彭掌使之功。”
他转头看见霍元晦又道:“霍大人年少有为,久仰久仰,此连环失踪案就拜托大人了。”
裴霜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拍彭宣和霍元晦的马屁。
另一人看见裴霜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您就是裴捕快吧,快请快请,小女失踪一日有余,还望裴捕快能尽早破案呀。”
这人穿着青袍官服,眼底青黑,一脸哀愁,想来就是梅晓琼的父亲梅主簿。
裴霜拱手道:“我理解您的心情,会尽力的。”
一般来说失踪三日内是找回人的黄金时间,若超出三日,那人回来的可能性或者说是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费师爷像是才看见裴霜:“裴捕快舟车劳顿,可需要先梳洗一番?”
裴霜算明白了,感情把她当花瓶了。
她轻蔑一笑,看着人畜无害:“是要梳洗一番,您可不知道,山上遇上一只狗,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我便将它挂在了树上。”
“为何要挂在树上?”费师爷追问。
裴霜笑眯眯的:“因为狗眼看人低呀,挂得高一些,视野更广阔,就不会撞到人啦。”
曹虎没忍住噗嗤一笑,方扬帮忙捂住他的嘴,同时也要捂住自己的嘴防止笑出声。
彭宣一点儿没给面子直接笑出声。
费师爷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明白这话是在刺他。
霍元晦在他怒气值上来之前,赶紧道:“裴霜调令是贺大人钦点,查案之能远超旁人,费师爷还要在此耽搁时间吗?”
“师爷,还是请裴捕快他们先去见大人吧。”
费师爷再生气也只得先忍下来,霍元晦和梅主簿说得对,贺知府还在等着。
当然他内心笃定裴霜没什么真材实料,那些案子不过是霍元晦为了增加噱头故意加在裴霜身上的。
偏生他家大人还信了,那就让她查,他不信这黄毛丫头能破这南江府上下都破不了的案!
费师爷做了个请的手势,裴霜抬头挺胸,倨傲地从他面前经过。
费师爷咬牙垂眸。
裴霜:气不死你!
几人终于见到了贺知府,与想象中没什么差别的中年男子,只是眼神透着油话,进去时他正与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在说话。
男人说完了话:“那就请贺大人多多上心。”
“本官责无旁贷,请都司大人安心。”贺知府陪着笑,又喊了费师爷送他出门。
费师爷遇上这个管事可又换
了一副面孔,老脸笑成一朵菊花,谄媚样尽显无疑。
贺知府瞧见他们,诉苦道:“彭掌使,你们可算回来了,你瞧瞧,李都司又遣人来催了,这那案卷都被翻烂了,也没什么头绪,我这几日愁的都吃不下饭了。”
裴霜掀了下眼皮,面色红润,不像是没吃好睡好的样子。
彭宣懒得和他寒暄,直接介绍道:“这位两位就是裴捕快和霍大人。”
贺知府眼神落在裴霜身上,眉头一皱。
他拽着彭宣往边上走了几步,小声道:“如此一个娇软小娘子,真能查案缉凶?彭掌使可别诓我,我可是因为您的举荐才点了她来。”
贺知府本就对什么女捕快不太信任,裴霜的外在条件又实在具有迷惑性,看着温柔恬静,像个邻家女子。
彭宣拍着胸脯道:“人不可貌相。”他又将刚破的天王杀人案简单说了一下。
贺知府的疑虑稍微消减一点,算了,左右也没人破的了此案,李都司那里催的厉害,不论能不能破案,有个担责任的也不是坏事。
更何况还有霍元晦,霍元晦是圣上钦点的探花,虽不知为何发回原籍做了个县官,但据彭宣的消息,京中有人很看好霍元晦,调令已经在路上,这年轻人前途无量,拉拢交好些不会错的。
贺知府带了些温和笑意转身来同他们说话。
只是裴霜耳力好,他们刚才的话她都已经听得分明,原来这活是彭宣帮他揽来的。
贺知府好歹在官场多年,有些以貌识人但还是听得进去话,与费师爷一比,高下立见。
他命人备下酒菜,算是为他们接风。
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对彭宣和霍元晦更感兴趣,裴霜也无所谓计较这些,她只顾着把肚子填饱。
吃饱了才有力气查案。
“此案牵扯受害者家属众多,你们来了,我这心里才算有点儿底。府台上下的捕快查了一个月也没头绪,连贼人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好好的闺女,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你们说怪不怪?”
梅主簿俨然一个焦急的老父亲:“小女失踪后,内人一直以泪洗面。”
这案子确实怪。
“此案梅大人清楚内情,你们有何不懂的就问他,衙门中人随你们调遣,若有困难就来寻我。”贺知府对着霍元晦嘱咐。
霍元晦抱拳:“下官领命。”
裴霜现在有些庆幸这货跟着来了,不然应该不会这么顺利,她倒是不介意别人看轻她,但身份限制势必会有很多不便,如果因此耽误了案情,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吃完饭,裴霜带着方扬曹虎就直奔梅主簿家中,梅晓琼失踪不到两天,是生还可能性最大的,所以一刻都不能耽搁。霍元晦还要留下来向贺知府述职。
梅主簿家理衙门并不远,过两条街就到了,梅家院子不大不小,主簿俸禄不多,从屋内的陈设来看,梅主簿还算清廉。
梅夫人被个小丫鬟扶着出来,眼眶红肿如核桃,看得出来哭了许久。
裴霜软声安慰了几句,就直接进入正题:“劳烦带我去梅娘子失踪的屋子看看。”
梅主簿和梅夫人引路,绕过前厅,入目便是走廊上的葡萄架,满眼绿荫,走过游廊,打开了后头的一间小房间道:“这里,就是琼儿失踪的小佛堂。”
“佛堂,她待在这里过夜?”
“我娘信佛,生前最爱《法华经》昨日是她的冥诞,琼儿有孝心,抄录经书已经有数日,还剩最后几页,想在佛堂抄完烧于她祖母,谁能想到,在家中抄经书人就这么不见了呀。”梅主簿声音嘶哑。
裴霜让曹虎方扬检查房间外部,包括屋顶和屋后,她自己则跨步入内,小佛堂并不大,一览无余,佛龛正中央放着三尊像,左为观音,右为文殊,正中央是如来。
佛龛旁边有张小书案,只容得下一人落座,书案上方摆着宣纸和已经干涸的砚台,毛笔笔尖也已发硬。
屋内还有香炉,香烛,蒲团,铜盆等,铜盆里有灰烬,和未燃尽的经文,蒲团旁边还摆着没烧完的。
“这房间的东西没人动过吧?”
“没有,都保持着原样呢。”发现梅晓琼不见后,梅主簿当即封锁了这间佛堂,他是在衙门做事的,知道保存现场的重要性。
裴霜默默赞了一下这位父亲,能保持冷静清醒,也为他寻回女儿有很大的帮助。
“梅娘子失踪后,这间佛堂有谁进来过?”
梅主簿道:“就只有我和夫人,还有丫鬟小铃。”
佛堂狭小,且离周遭的屋子都有些距离,不可能有密室之类的,在外面几乎就能看清整个佛堂。
方扬曹虎检查回来了,并未发现痕迹。
裴霜从佛堂走到梅晓琼的屋子,一边走一边观察,随后又走回来,来到佛堂门前,把门关上,木门老旧,发出声音,后又打开门,视线扫过地上,众人都缄默地看着她莫名其妙的举动。
她又问:“发现梅娘子不见时,佛堂门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梅夫人身边的小丫鬟道:“是开着的。我想给娘子送茶水,还没进门,就看见屋内没人,以为娘子回房了,可守在房里的小丫头说娘子没回去过,我们两个想到这些日子的失踪案,惊慌不已,高喊出声。”
“佛堂平时会关门吗?”
“常是关着门的。”
“也就是说,不论梅娘子人在与否,佛堂应该都是关着门的,那为何你看到的时候,会是开着门呢?”裴霜一语中的。
她问得小铃有些懵:“这,兴许是娘子要回房取什么东西……”
裴霜摇头,拿起蒲团上的佛经,抽出最后一张:“这一张是《法华经》的结尾,证明梅娘子已经写完了,只需烧完佛经便可。从现场的痕迹来看,梅娘子应该是烧经时,忽然起身,所以这里才留下了未烧完的经书。”
她抬头环视佛堂:“佛堂内并没有藏身之处,而且空间狭小,房间内并没有挣扎的痕迹,不像有贼人进来过。”
梅主簿:“兴许小女被迷晕了呢?”
“好问题,但佛堂内并没有其他人的脚印。”裴霜脚点了点地。
方才她进门时就发现了,这个佛堂的建造地势并不是平的,而且外面地,中间高,就算时长打扫,但因为地势的关系还是会在四周积起香灰。
“门后的这个脚印,应该是梅娘子的。”女子绣鞋的脚印小巧,进入佛堂的人屈指可数,很容易能分辨出来是谁的。
小铃和梅夫人上前比对之后,排除了她们两个人的可能性,又去梅晓琼房内拿了她其他的鞋比对,大致能对上。
“梅娘子应该是在门后站了许久,才会留下这么深的脚印。”
梅主簿一头雾水:“琼儿为何要站在门后呢?”
“因为她要躲起来,让外面的人以为她不在佛堂,从而引起骚乱,她好趁乱出门。”
“什么!?”梅主簿夫妇二人齐齐震惊。
梅主簿道:“裴捕快的意思是,小女自己跑出去的,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裴霜余光瞟他,她知道这个结论对于梅主簿夫妇来说有点难以接受,“梅娘子很聪明,她知道丫鬟小铃会来给她送茶水,便提前打开了门,刚刚我测试过了,门在没闩的情况下也关得很紧,并不存在被风吹开的可能性,只有可能是人力打开的。”
裴霜继续说:“小铃看见开着的门,就以为梅娘子不见了,其实不然,她正躲在门后。梅娘子知道小铃去发现她不在佛堂之后一定会去自己房间查看,发现人不见后,大家都一齐涌入了梅娘子的房间,此时大门无人看守,她便趁这个时候,出了家门。”
“也有可能是那贼人趁小女回房途中,将人掳走。”梅主簿提出另一个假设,他还是不太信梅晓琼会主动出门。
“可能性并不大,第一,梅娘子为什么要出佛堂,经书已经抄完,正在焚烧
中,只要烧完她便可以回屋,为何不烧完,就算她真有什么事情需要回房,那贼人有怎么能确定她何时出佛堂,掐准时间将人掳走,且不惊动任何人。”
“兴许是贼人盯守已久……”梅主簿反驳的语气越来越小声。
“外面满架的葡萄藤将院内几乎遮了个严实,根本看不清是否有人走过。”裴霜再次推翻梅主簿的话。
梅主簿说到后面也知道自己理亏,裴霜的猜测更加符合现有的证据,他无法解释佛堂门后的脚印。
夫妻俩最后接受了裴霜的说法,如果女儿不是被掳走,而是自己偷跑出去,那生还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些。
裴霜马上就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不一定是好消息,梅娘子有什么事情非要出去呢,还瞒着你们?说明她觉得这件事你们一定不会同意。”
梅夫人道:“琼儿与我无话不谈,我们也不知什么事情值得她瞒着。”
“她可有心上人?”
“有的,琼儿与我娘家侄儿早已经定亲,如果没出事,年末她就该出嫁了,两人时常有书信往来,感情很好的。”梅夫人猜到裴霜要问什么,赶紧拿出许多证据证明女儿并非为了感情而出逃。
裴霜看罢书信,又询问了梅晓琼的贴身丫鬟,确定她并没有感情上的问题。
还问了梅晓琼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人,特别是生人,丫鬟和梅氏夫妇都说没有。梅晓琼是个标准的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爱好练字写字,与外人接触基本是没有的。
于是问题变成了,梅晓琼为何要在知道失踪案后还冒这么大的风险出门?
一定还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只是现在没有发现。
裴霜又问:“梅娘子是否有相熟的友人?”
“也没有。”
这回答让裴霜有些惊讶,孤僻成这样?
“她就不参加宴会什么的吗?”
梅夫人模样艳丽,举手投足有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风韵。裴霜身为女子都有些被吸引,难怪梅主簿只钟情于她,不曾纳妾。
美妇人叹息一声:“说来惭愧,我家老爷是前两年谋到这个缺背井离乡来这儿的,老爷的职位高不成低不就,连带着琼儿在闺秀堆里的位置也尴尬,久而久之,她便不乐意去了。”
裴霜懂了,南江府的官可比青梧多多了,官家小姐嫌弃梅晓琼父亲职位小,不乐意与她一块儿玩,又是外来的官,本地士族的闺秀圈里也融合不进去。
梅晓琼的人际关系实在太简单了,难怪南江府那帮子人查了这么久也没头绪,有点让人无从下手。
她心里找到人的希望又少了点。
“就这么走了吗,不再查查?”方扬一步三回头。
“有效信息就这些,再查下去也不会有新线索的。”裴霜背着手往前走。
曹虎倒是很看得开:“不是还有那么多家没查嘛,咱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换家查。”
裴霜心情轻松了点:“曹大哥说得对,很聪明。”
曹虎得意向方扬炫耀,看裴妹子夸我了!
方扬扭过头懒得理他,那傻样,被夸了一句就找不着北了。
其他五家人,她还得回去理一理,理出个先后顺序,轻重缓急来。
贺知府安排他们住在衙门里,因她是个女子,还特意打发了个女使来供她差遣。
女使带她来到安排的房间,恭敬道:“洗澡水已经为娘子备好了,可以即刻洗漱。”
裴霜非常满意这贴心的服务,她已经多日没有沐浴,正想痛快洗个澡。
她感慨贺知府倒是还蛮周到,她暂且大方原谅他眼神不好还背后蛐蛐她这事。
当温热的水流淌过全身时,她舒服地发出了一声喟叹,顺便洗了洗头发,反正这个时节也不怕着凉。
她洗完澡穿戴整齐,用干巾帕擦着头发时,外头传来敲门声。
天色已经暗下来,屋内燃起蜡烛,在门框上映照出来人的身影。
裴霜边擦着头发边打开了门,同时鼻尖嗅到了荷叶鸡的香气。
暮色斜斜地漫进窗棂,霍元晦拎着荷叶包的手还悬在半空中,他不曾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场景,她披着半干的发,还有水珠顺着松散的发梢滚落,在深色外袍上洇出几道更深的痕迹来,领口微敞,露出颈吓一弯尚未擦干的水痕,在夕阳下泛着细碎的光。
他呼吸一滞,喉结动了动,竟忘了说话,荷叶鸡的香气在两人之间无声的弥漫,混着她身上的皂角清气,莫名让人想起雨后的莲塘。
“看什么?”裴霜挑眉,随手将半湿的巾帕搭在肩上,目光落在他手中,带着点雀跃地问,“是醉香楼的荷叶鸡吗?”
霍元晦耳根微红:“是,趁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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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一案开始
天知道打开晋江就发现掉了两个收藏我有多么伤心[捂脸笑哭]
裴霜接过荷叶包,将信将疑道:“你会这么好心?”
醉仙楼的荷叶鸡是南江名菜,连她远在青梧都有所耳闻,这次来南江,也是打定主意要吃上一回的。
“贺大人送的,我吃不下,不想浪费,你不要我就给方扬曹虎他们。”他说着就想把东西拿回去。
裴霜捧着荷叶鸡一转身:“诶,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霍元晦拈了下指腹的油渍,就知道她会找这个理由。
年少时剑拔弩张的时候太多,现下想对她好,还有些别别扭扭的。
不过还好,慢慢转变还来得及,他最擅长的就是徐徐图之。
快入夏了,夜风带着些燥意,院子里有个石桌,裴霜迫不及待拆开荷叶包。
“嘶——好烫。”蒸腾的热气触及她的指尖,她缩回手捏着耳垂,又吹了几口气散热。
霍元晦温声道:“不着急,没人和你抢。”
“谁说没人抢,以前你就会抢。”裴霜控诉着他从前的‘恶行’,手上没停,荷叶包被解开,鸡肉混着荷叶的清香,勾得人直流口水。
霍元晦为自己辩解:“还不是被你逼的。”
裴霜迫不及待撕下一只鸡腿放在嘴里,嘴里的鲜味令她整个人都舒坦了。
也记起来了小时候的事情,那会儿两人不对付,见天得给对方找麻烦,有次桌上有她最爱吃的烧鸡,趁她还没上桌,霍元晦端着盘子全啃了。
裴霜气了个倒仰,揪着他的领子就要打他,被裴蕊娘及时拦下。
最后两个人都被罚了,一个心里憋气,一个肚胀难受,都不好受,两败俱伤。
裴霜吃东西很快同时兼有优雅,这完全是被裴蕊娘训练出来的。
荷叶鸡并不很大,三下五除二就被她吃得只剩下一半,相较于小时候,裴捕快明显是成长了:“你真不吃?醉仙楼的荷叶鸡的确名不虚传,皮香肉嫩。”
霍元晦看了眼那只死得其所的鸡:“你吃吧。”
“别是怕弄脏手吧,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麻烦。”裴霜直接用手,手上自然的沾染了油渍的,这厮从小就是个讲究人,吃饭若非客观条件不允许,是一定要用筷子的。
裴霜扯了块鸡肉,非常自然递到他嘴边:“张嘴,尝尝,味道真的不错。”
霍元晦怔住,那鸡肉近在咫尺,可他眼中却只有沾着莹亮油光的手指,鸡肉的香气混着她发间的木槿叶清香,忽然就缠住了他的呼吸。
他下意识张口,唇齿却碰上了她的指尖,温软一触即分,比鸡肉更烫。
“如何?”她扬眉问,眼神真诚地仿佛一个厨子在等待食客的品评。
霍元晦喉结滚动,半晌才道:“……尚可。”
“才是尚可?真不会吃。”裴霜满脸千里马未遇到伯乐的失望。
他舔了舔唇,她太坦率,衬得他心里的那点旖旎心思更加见不得光起来。
霍元晦压下心中的躁动,深知不能急于一时,转而说起案情来。
裴霜把今天在梅主簿家的发现都告诉了他。
霍元晦同意她的观点,认为梅晓琼自己跑出去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些娘子,会不会都和梅晓琼一样,是自己主动离开的?”
裴霜吃完最后一块肉,擦了擦嘴:“谁知道呢,还得查。”
“有想好接下来以哪家为突破口吗?
裴霜眨巴了一下大眼睛,突然想卖个关子:“你猜猜?”
他抿唇笑,思考了几息,嘴唇动了动:“蓝家,蓝窈娘。”
“你就不能猜错一回吗?”她手托腮。
“反正是你定的答案,你说我错,谁又敢说我对?是你每回都承认我猜对。”霍元晦收拾起了桌上的残局。
看似是他聪明,其实是她在惯着他。
他将所有鸡骨头都包到了荷叶里,再用之前的麻绳一点点系好,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难免沾上油渍,他却浑然不觉,这本不是他该做的事情,可他似乎已经做了千百遍,习以为常。
裴霜的心像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扫过,有些发痒。
她明确感觉到了自己有些不用寻常,可还不清楚是什么,她轻咳了两声,让自己恢复正常。
“着凉了?”霍元晦心里奇怪,伸手去抓她发丝,不该呀,风都是暖的,难道是头发的缘故?
裴霜忙侧头,发丝从他的指尖溜走,留下点点湿意。
“没有,喉咙忽然有点痒。”
霍元晦手指一僵,暗骂自己心急,有些过分了。
“没着凉就好。”他收回手,难得有些心虚,“明日去蓝家,我同你一起去。”说完站起来,逃也似地离开院子。
裴霜看着留在石桌上的荷叶包,嘴角漾起笑。
但为什么笑,或许她自己都不清楚。
裴霜和霍元晦站在了蓝家门前,方扬和曹虎被她打发去了黎家,从官府的记档来看,其他娘子的家人都有来府衙问过案情进展,就黎家一次都没来问过,有些可疑。
看着眼前偌大的宅子,蓝窈娘的失踪更加蹊跷了。蓝家是南江望族,祖上不知几代就已经扎根于此,宅院自然是气派的,比之梅主簿这个小官的家要大上不少。
两人上前叫门,门房让他们等一会儿,他进去通传。
可等了好些时候,还是不见人来。
裴霜小声蛐蛐:“霍大人感觉如何?”
他知道她又在挤兑他,他在青梧是一方父母官,可来了南江管不到人家头上,人家态度自然就没那么热络。
“蓝家前朝出过两位翰林,不过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蓝氏子孙,已经没有在朝中任职之人,反而蓝氏的娘子素有芳名。”
“为何?”
“蓝家想通过联姻继续家族的荣光,是以拼命培养女儿,养出好几个才女,目前的蓝家女儿可比儿子金贵。”
自诩清贵,却接受不了家族式微,男子无用,便将希望寄托在女子身上。
裴霜轻啧一声:“有用吗?”
“之前效果甚微,这两年蓝家几个女儿出落亭亭玉立,听闻有个嫁给了盛京的勋爵人家。”
裴霜微微摇头,并不是很赞同:“家族兴旺要靠自身强大,裙带关系怎能长久,蓝家怕是得继续走下坡路。”
“嘘——来人了。”霍元晦示意她小声些。
里面走出个管家模样的人,朝着两人行礼,他们也收到消息说贺知府请了个女捕快,一路往里走,裴霜感觉自己身上的视线多了许多。
蓝夫人等在前厅,未见蓝家家主。蓝夫人是个中年美妇,给他们上了茶:“老爷事务繁忙,不便招待,还望两位海涵。”
“不打紧,我们为查案而来,不在乎这些虚礼。”裴霜没喝茶,直接说,“还请夫人带我们去蓝娘子的房间。”
“不急,裴捕快先用茶吧。”
两人端起茶盏时交换了下眼神。
蓝夫人悠悠道:“官府来了好几拨人,每次都将窈娘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没什么线索,我们也真是一次次失望了。”
虽然蓝夫人很快给了理由,裴霜还是觉得不对劲。
“那就暂时不看房间,让我问问蓝娘子的贴身丫鬟便可。”
“真是不巧,宝环的母亲生了病,这些日子准了她的假回家照顾她娘去了。”
这么不巧?
裴霜听出了蓝夫人隐含的推脱之意,更加想不通了。
不想找女儿了吗?
“在蓝娘子房中伺候之人都可以。”
裴霜笑着看她,目光坚定,她都退到这份上了,总不能全告假回家了吧。
这个要求不好推脱,蓝夫人招来管家,让他去将蓝窈娘房里人全叫来。
人陆续来了,两个丫鬟,一个嬷嬷,还有三四个洒扫婆子和小厨房里的人。
裴霜首先问的是老嬷嬷,看穿着,她的衣料是最好的,说明是这帮人里面最有地位的。
“您可知蓝娘子都丢了些什么东西?”
裴霜发问的时候,蓝夫人显得特别的紧张,探着头张望,当听见这个问题时,心下稍安。
“这……容老奴想想,应该是有一副红宝石头面,几只金钗,还有几套衣裙。”
她点着头,一副正在认真听回答的模样,其实余光一直关注着蓝夫人。
蓝家丢失的东西,在档案里都有记录在案,她十分清楚都丢了些什么。
而这也是她先选中蓝家的原因,其他家的人失踪时,并未损失财务,蓝家是唯一有财务损失的人家。
“蓝娘子可有常来往的朋友?”
“娘子与赵家两位娘子的关系都不错,很是要好,就是同样失踪了的李都司夫人家中的那两位。”
终于有点联系了,当然这也不奇怪,蓝窈娘和梅晓琼不同,才名远播少不了要参加宴会,认识赵董二人再正常不过。
裴霜一一问了这些人,其实这些人的回答根本不重要,因为问不出来有用的信息。
她想做的,就是观察蓝夫人。
问完一圈,杯中的茶也喝完了,裴霜与霍元晦起身告辞:“改日再上门查看。”
蓝夫人听到他们不查屋内,也没恼,反而还有些庆幸,忙送他们出门。
裴霜揉了揉太阳穴:“你看出什么来了?”
“在你问到蓝窈娘有何好友时,蓝夫人很紧张。而且他们太平静了,德清同我说过,之前蓝家人是去官府催得最勤的,我们一来,怎么就转变了态度呢?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裴霜挑起眉宇,说出那种可能:“他们找到了蓝窈娘。”
简朴小院内,宝环倒出熬好了两个时辰的鸡汤。
“鸡汤好了,就给娘子送去吧,你好好劝劝,让她多少用一些。”一个中年妇人道。
宝环犯愁:“娘,你不是不知道,娘子的性子,哪里是我能劝得动的。自昨日被寻回来她便不吃不喝,想是要与老爷夫人犟到底了。”
中年妇人就是宝环的娘,面色红润,哪里有一点生病的模样。
宝环娘叹气:“娘子这个脾气,偏生在蓝家,蓝家的娘子,终身大事哪由得自己选,那严郎君虽说才情不错,可到现在身上未有功名,也就娘子年纪小,听了他的几句花言巧语。要我说他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人,哪有好人家的郎君哄着旁人家的娘子与他私奔的。”
“嘘——”宝环垫脚往屋里看了眼,确定门关得严实屋里的人听不到,“娘你这话可别在娘子面前说,不然她准得伤心。”
“在娘子面前我也这么说,就是个穷酸的小子,仗着肚子里有几分墨水,清高得很,可在柴米油盐面前,骨气,清高,都不如银钱来得实在。娘子才与他走了几日呀,就沦落到当头面的地步了。”宝环娘从小看着蓝窈娘长大,对她是很怜惜的。
蓝窈娘确实是自己主动跑出去的,并且已经计划了许久,算好了门房换班的时辰,换上丫鬟的衣服溜出门。
那时候少女失踪案还没这么多人知道,蓝家父母一开始也是打算压下消息,暗中寻
找,只是两天后赵董二位失踪,此事彻底爆发,蓝家人也开始担心,才向官府报了案。
蓝家父母还真以为她是被失踪案的贼人掳走了,直到前两日,有人无意中在当铺发现了蓝窈娘带走的头面,蓝家人才顺藤摸瓜在严郎君老家找到了私定终身的两人。
蓝窈娘刺绣作画,严郎君挥毫泼墨,日子过得好不惬意,但只有风花雪月的日子肯定是过不长久的。
蓝家人打了姓严的一顿,将蓝窈娘带回了家,两人哭得肝肠寸断,还是躲不过分离的命运。
此事太过丢人,蓝家父母商量后决定暂时不告诉官府,先不销案,等失踪案有了些许头绪,再让蓝窈娘寻个契机出现,于是就先将人安排在了丫鬟宝环家中。
瓷片飞溅的声音传来,宝环娘皱眉,知道娘子又发脾气了。
从回来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蓝窈娘就喝了几口水,这么下去,身子哪里能撑得住呀。
宝环娘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宝环请夫人来一趟,好歹劝劝蓝窈娘吃点东西。
裴霜与霍元晦并未会县衙,而是待在蓝家不远处的一个茶棚里,等着方扬曹虎过来会和。
大碗茶才上,两人就到了,裴霜让小二再上两碗,两人都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这是怎么了?”裴霜嫌弃地扇了扇风,“你们身上脂粉味怎么这么重,不是去黎家了吗,难不成背着我去了勾栏?”
“哪敢呀。”方扬抱怨道,“大人,以后像黎家这种地方,您可千万别安排我去了。”
“怎么回事?”霍元晦开始好奇。
方扬开始大吐苦水:“您是不知道,黎家呀,就是个脂粉堆,黎老爷娶了十几房小妾,生了二十多个孩子,光女儿就有十八个。”
“这么多!”这也太夸张了,裴霜被吓到。她还以为黎十六娘的齿序是与堂姊妹一起排的所以才排的这么末,没想到黎家老爷一个人就那么能干呀。
曹虎无法用语言形容当时看到黎家那一堆莺莺燕燕时内心是什么感想:“谁说不是,这都比得上皇帝了。”
霍元晦:“当今圣上才五子三女,远不及他。”
黎家的绣坊华韵阁不仅在江南一带闻名,便是在盛京也是贵妇人踏破门槛的店,巨富滔天,所谓饱暖思淫欲,有这么多钱,生得多也是可以理解。
“光是认人就费劲,那堆姨娘到现在我还分不清谁是谁,问话也是一问三不知……”
裴霜及时制止他的长篇大论:“拣重点的说,黎十六娘的生母问了吗?”
“问了的,这个我记得。”
“可别记错了。”
方扬:“不会不会,她姨娘长得好看。”
裴霜瞪了他一眼:“正经些。”
“我说的都是正经话嘛。”方扬有些委屈,“不信你问曹虎。”
曹虎难得没落井下石:“这回他还真说的很对,那堆姨娘里,就属她生母长得艳丽,不像生过孩子的女人。”
十六娘的生母姓姚,姚姨娘很受宠,连带着十六娘吃穿用度也比其他的姐妹更好,十六娘嘴甜,常哄得黎老爷开心。他们那些姐妹也只有受宠的那几个过得好些,没在黎老爷得脸的孩子,日子甚至过得不如夫人跟前的丫鬟。
十六娘失踪那日,她原本准备了足够的银钱,但十五娘嫉妒她有零花钱买首饰,就偷了她的银钱。
不成想十六娘失踪,十五娘面色有异,黎老爷发觉蹊跷,问出了十五娘偷钱的事情,狠狠地打了她一顿手板。
十五娘直呼冤枉,说偷的钱是放在十六娘梳妆匣中的,就算她不偷,丫鬟也要回来拿钱,十六娘的失踪根本与她无关。
裴霜摩挲着下巴:“这么听好像是和十五娘没关系,钱的十六娘自己落下的。”
“我也这么认为,但那黎老爷可不管这些,将十五娘的手打得红肿了好些日子,好似不是他亲女儿一般,受宠的与不受宠的,区别就那么大。”曹虎有些抱不平。
裴霜撇嘴道:“受宠的也未必真受宠,那么多儿女,他估计都记不清,十六娘能让他开心,就多赏点罢了。”她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
“说的不错,黎老爷甚至连十六娘的生辰也记错了,明明是腊月初一生的,却记成了腊月初五。”方扬想起姚姨娘在他面前说起女儿的点滴,说到伤心处还流下眼泪,那可是真正的美人垂泪,能给人看酥过去。
黎老爷孩子多了,好几个都是相近日子生的,腊月初五是十七娘的生辰才对,官府登记的时候就登记错了。
霍元晦放下茶碗,碗底与木桌轻轻磕碰,发出响声:“这就对了。”
裴霜看他:“对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了失踪各个娘子的详细信息,其中就包含她们的生辰八字。
“之前就发现,除了蓝窈娘和黎十六娘,其余人都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
十六娘真正的生辰一出,这几个看上去没什么联系的小娘子,终于有了一条隐秘的线将她们穿起。
曹虎直接问:“那蓝窈娘怎么不是?”
“她情况不同,先剔除。”蓝窈娘大概率已经被找回来了,她的案子性质与情况都不一样,一起归类完全是巧合。不过这些都还没有切实证据,她不好乱讲。
贼人专挑阴年阴月阴日的女子下手,那此人是怎么知道这些女子的生辰八字呢?
“女子生辰八字为私密,除了家中人知道,能得到八字的地方,也就只有县衙,寺庙,道观这些地方了。”
“排除县衙。”
黎十六娘的生辰登记错了,所以不是县衙。
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好消息,若是县衙内真藏了这么一号人,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栗。
有了方向,裴霜让方扬曹虎去打听这几个闺秀常去的寺庙和道观。
他们正打算离开时,刚巧看见蓝夫人坐上马车出了门,明显的是她这架马车非常朴素,与她的身份不太相衬。
裴霜旋即打算跟上,直觉告诉她,蓝夫人大概率要去找蓝窈娘。
霍元晦忽然叫她:“葭葭。”
“嗯?”她回头。
“小心。”
她点头:“知道。”
方扬曹虎对视一眼,他们怎么觉得这两人气场那么和谐呢?一定是他们的错觉。
马车行进的有些快,但对于裴霜来说不成问题,青灰马车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停下。
门口邻居还和那丫鬟打扮的人打招呼:“宝环,回来了呀。”
宝环应了声,看见邻居进了家门,又向四周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才请蓝夫人下车。
蓝夫人遮掩着面容进了小院,来到一间带锁了屋子,宝环娘过来开门。
裴霜找到那间屋子,悄悄揭开瓦片,果见蓝窈娘。
她病歪歪地躺在榻上,即使面色憔悴,依稀可见美貌,本神色淡淡,见蓝夫人来,眼泪无声落下:“娘。”
“你还认我这个娘吗?”蓝夫人痛心疾首,“不吃不喝,你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对得起我与你父亲的养育之恩吗?为了个姓严的,什么都不要了,爹娘不要,现在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娘~”蓝窈娘眼泪决堤,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到底是自己亲生女儿,蓝夫人还是心软,心疼地将她抱进怀里,母女俩抱头痛哭。
裴霜在房顶上听着,明白了大致就是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然后与之私奔的故事。
这小娘子被爱情蒙蔽了双眼,都沦落到典当首饰了,她执迷不悟,认为那严郎君是个好的。
蓝夫人还在劝:“儿啊,你与他一个天一个地,就拿你平日里吃的养颜丸来说,他要抄多少书才能换来一丸。”
裴霜没再听下去,她是来确定蓝窈娘与连环失踪案无关的,别人家的秘辛,她并不感兴趣。
次日,裴霜与霍元晦去了剩下的赵家,方扬曹虎去了邢家。
到赵家时门房的态度明显与蓝家不同,当听闻是知府大人特意请来查案的女捕快后,热切地将他们迎进了门。
人因为两个娘子失踪的事情病倒了,恰好李都司夫人回来看娘亲顺便招待了他们。
“赵夫人身体如何?”裴霜还是很懂礼貌先问候了一下。
李夫人愁容满面:“哎,找不到小妹与琪琪,我娘的病是好不了的。”
“李夫人还是要劝老人家宽心。”
“哪里就那么容易,琪琪是我舅父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小妹更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要是她们真出了事情……”李夫人有些哽咽,眼眶微微红。
裴霜宽慰道:“凡事要往好处想,两位娘子往常里拜的菩萨会保佑她们的。”
“她们哪会去拜什么菩萨,去礼佛都要三催四请,平日里尽跟在蓝家那位身后,参加宴会倒是兴致勃勃。整日里就琢磨什么胭脂首饰好看,要是早听的我的劝,多积德,也就不会有这一遭劫难。”李夫人有些责怪起这两个贪玩的妹妹,但语气难掩关心。
调查道观和寺庙这条路,似乎有些走不通。
从赵家回来,裴霜就双手杵着脸,目光直视前方,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思考。
“饿了吧?”霍元晦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碟子热腾腾的酥皮鲜肉饼,还有一壶酸梅饮子。
裴霜不客气拿了一个咬在嘴里,一口下去酥皮掉渣,里面肉馅调的极好,鲜嫩多汁,满口生香,再配上酸酸甜甜的冰镇酸梅饮子,简直畅快无比。
烦闷少了些,她露出笑:“哪儿来的?”
“贺大人送的。”
这贺知府可真上道,本还因为费师爷对他有些偏见,现在完全没有啦。
下属人品差关上司什么事?不该混为一谈。
“从寺庙道观入手,似乎不对,可是哪里想错了呢?”她想不通。
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岔路口,面前有许多条道路,但选不到正确的那一条。
霍元晦:“等等邢家的消息吧,兴许会有新发现。”
他话音刚落,方扬曹虎又一身脂粉气地回来了。
两人脸上的表情如丧考妣,眼袋都大了一圈。
裴霜:“你们,又怎么啦?”
方扬一把抱住霍元晦:“大人啊,以后问话这活能不交给我吗?我宁可到处跑,跑断腿也在所不惜。”他一脸坚毅,顺便举起三根手指发誓,加强他话的可信度。
霍元晦扒开他的双臂:“站好。”
方扬吐槽归吐槽,还是很听话的,立马放手直起身子。
霍元晦被抱住时一脸僵硬,裴霜掩唇轻笑,看他险些维持不住礼貌表情,她就开心。
曹虎:“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方扬一拍桌子:“邢家活脱脱就是翻版的黎家嘛,只不过邢家孩子少一些,但女人的数量可是一点儿不落下风。”
嗯?有点意思。
邢雯也是姨娘所生,但她特殊一些,是庶长女,王姨娘是邢老爷的通房丫鬟,后怀孕生下邢雯才被抬为姨娘。
在正室前头生了孩子,邢老爷又是个过了新鲜劲就忘的人,王姨娘的日子很不好过。
邢雯虽是长女,然在主母手底下讨生活也是很不容易,直到她定亲之后,日子才好了起来。
“与她定亲的是程佥事,李都司手底下的第一副手。”
裴霜眨眼:“这对邢雯来说,算是门很好的亲事了。”
佥事是从六品官,邢雯一个商户女能嫁到这样的官宦人家,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她来了兴趣,八卦道:“这亲事是怎么来的,打听了吗?”
方扬嘿嘿一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特意打听了。说是程佥事无意中见到邢雯,觉得她像极了自己的亡妻,肤白貌美,一眼就相中了,遂求亲。”
原来是续弦,不过即便是续弦,这门亲事对于邢雯来说,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邢雯是真的不招她那嫡母待见。”曹虎想起邢夫人提到邢雯时的不屑一顾,就有些生气,“还说她是求来的姻缘,八字太轻没福气享受。”
所有女子都已经调查清楚了,可将她们放在一起,有嫡女,有庶女,有官宦人家,有商贾平民,似乎只有生辰都是阴年阴月阴日这一个共通点。
“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从生辰这个点下手。”裴霜指着宣纸上的字。
曹虎抱着刀发出疑问:“可我们打听了,黎十六娘和邢雯都不爱出门,就算出门也只是买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只逢年过节随着长辈去趟庙里进香。”
梅晓琼家中因为有小佛堂,所以也甚少出门礼佛。
“你刚才说邢雯的姻缘是求来的?”
“是,邢夫人是这么说的。”
她眼神一闪,知道之前忽略了什么,婚事,合婚也需要用到生辰八字,这样一来,就用不着她们亲自出门,只要家中长辈有喜欢去寺庙的即可。这些女子年岁适宜,正是求姻缘亲事的时候。
裴霜叫住在门前洒扫的婆子,礼貌问道:“大娘,请问南江求姻缘最灵的地方是哪里?”
婆子知道她是知府大人特意请来的女捕快,心道到底还是小娘子,少女怀春也正常,便热情地告诉她:“这娘子可问对人了,在南江,家中有未婚小娘子的呀,都把那云居寺的门槛给踏破了,那可真真是一签难求呀!”
“这么云居寺的签紧俏?”裴霜无法想象。
那婆子重重点了两下头:“你是外乡人,不知道云居寺的灵验。两年前,蓝家夫人替蓝家大娘子去云居寺求签,不到两个月,就订了一门顶好了亲事,现如今已经嫁入高门当侯府少奶奶了。”
“蓝家女儿出色,众所周知,怎么能证明是云居寺签文的功劳?”霍元晦在一旁开口道。
婆子看见他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露出一副小年轻就是不知道深浅的表情:“当然不止这一桩,还有陈家闺女,柳家四娘,就连……”
她悄悄压低声音,示意裴霜靠近些,裴霜凑过去,听她道:“我娘家妹妹,家中有个闺女,容貌有损,一直嫁不出去。我妹妹整日愁得睡不着觉,在云居寺门口睡了三天才抢到一只签,结果求完第二天,就有人上门提亲,简直灵得不得了!”
裴霜表情有些难以言喻,这听起来怎么和玉卢观灵凡真人的事情有些像,说不定又是装神弄鬼的把戏。
不过这话她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说,像面前这个婆子这样的信徒,她要是说心里话,必然是会被打的。
她佯装饶有兴趣的模样,与她打听云居寺的地址,与求签需要注意的地方。
婆子也有耐心,详细地与她说了,还提醒她,若是出得起银钱,还可向山脚的中人买号。
霍元晦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求签还有中人?”
“别的地方没有,就云居寺有。”就是签文太灵验闹的,去云居寺的人太多了,山门前随时都挤满了人,为了不打扰寺内和尚清修,云居寺定了个规矩,每日只解一百支签。
限量消息一出,那些有逐利的商人闻着味就来了,渐渐衍生出这么个行业来,毕竟花几两银钱换的一门好姻缘,是非常划算的。
裴霜几人立马启程去了云居寺,还没到山门前,他们就见识到了婆子所说的一签难求毫不夸张。
“嚯,这排队的人都快到山脚下了吧。”曹虎眺望,远远看见山阶上密密麻麻站着的都是人,有些地方有树荫遮蔽,有些地方烈日晒着,可不论站在哪,心里的目标只有一个。
排队的人大多都是仆从打扮或是附近的山里人家,还有些外来游客,见他们穿得好,旁边伺机而动的中人就走上前,推销着自己能弄到签。
这边人头攒动,更吸引了一大堆小摊贩,卖饮子、糖水、干果、糕点、荷包,香囊的都有,琳琅满目,热闹程度更甚于城中。
方扬闻见糖果子的香味口水就留下来了,去买了一兜子,热气腾腾才出锅,糖油混合的那股子甜香顺着鼻腔钻进身体里,勾得人馋虫乱撞。
“也太热闹了,比我们青梧县都热闹。”裴霜也不由得发出感慨。
霍元晦见此场景若有所思:“若能带动乡民赚钱,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霍大人走到哪里都心系百姓,相信过不了多久,乡亲们就会为你著书立碑了。”裴霜在马背上调侃他。
“裴捕快破案缉凶,名头可比我这县令响,,要著书立碑,也该是你先。”
方扬咬着糖果子,越听越不对,明明是好话,这俩祖宗怎么又有掐起来的预兆。
作为一名非常有眼力见的下属,连忙在两人
快吵起来时,转移话题:“前面有停马的地方,咱们还是多吃点东西攒攒力气,待会儿还要爬山呢。”
仰头看见几乎深入云端的石阶,霍元晦确实没了与她斗嘴的心思。
四人爬山到半山腰,找了个地方坐着歇脚,看见从山腰往下看,排队的人一点儿都没少。
曹虎奇怪:“不是说每日只有一百支签吗?为何还有这么多人排队?”
旁边有同样歇脚的好心路人解答道:“正殿求签每日是只有一百□□还有偏殿的呢,虽说不像正殿那般灵验,那也比旁的地方好多了。”
四人歇了会儿,方扬买的糖果子派上了大用,垫了下肚子,恢复了些力气,再往上爬。
方扬体力最差,一边爬一边吐槽,说云居寺不愧为云居寺,名字一点儿没取错,就是待在云里的。
他余光瞥到霍元晦,见他只是额上有汗,脚步却是很稳。
“大人你瞧着文弱,可爬起山来,丝毫不见颓态呀。”
“你少说两句,能爬的轻松些。”霍元晦瞟他一眼。
裴霜轻笑:“你不知道,他从小爬山爬大的,这座山对他来说小意思,能爬两个来回。”
因霍元晦体弱,酒师父从小就带他锻炼增加体制,可是训练收效甚微,体力好体制弱,属于风吹就倒但能抡起石锁。
“难怪上次大人被挟持,你一点儿也不慌。”
裴霜心下一顿,不慌吗?还是有点慌的。不过这话不能说出口。
好不容易爬上来,终于进到了寺庙,他们算是见识了,签筒放置处被四个孔武有力的大和尚守着,那气势堪比护着国宝。
但他们连正殿门斗进不去。
门口的和尚拦住了他们,曹虎道:“我们不求签,只是进去看看都不行吗?”
“不求签也不能进。”守门和尚一脸免谈的架势。
“你们这是什么道理,拜佛参观都不行吗?”方扬也觉得很不合理,上前想与他理论。
怎料旁边走过一个妇人,往守门和尚手里塞了一锭银子,守门和尚就放了行。
“你们这……”曹虎看见就要叫出来,裴霜赶忙捂住他的嘴,带着他往后退了几步,离开正殿门前。
到了方便说话的地方,裴霜将人放开。
曹虎:“妹子你做什么,这也太荒唐了,只是进个正殿就要那么一大块银子。”
“是荒唐,但不能说,这是人家的地盘。寺庙里起码有半百的和尚,你预备把他们都喊出来与他们打上一架吗?”她可不想被人群殴。
曹虎被教训了,马上知错,小声道歉。
霍元晦忖度:“连进正殿都要这么多银子,你瞧,刚这会儿又进了两个。这笔财富,太可怕了。”
裴霜属着指头算了起来,即便她算术本事没有他好,她也算得出来是多大的一笔银钱。
她惊讶地张大嘴,霍元晦用可怕来形容,一点儿不夸张。
“这样大肆敛财,是符合朝廷规章制度的吗,贺知府就不管管?”
“这些都算是百姓自愿捐出的香火钱,香火钱多了,县衙收的香税也多了,你要是贺知府,会阻止吗?”
这理由太有说服力了,裴霜无法反驳。
霍元晦负手而立:“云居寺并没有逼迫,要是不愿意交钱,便如我们一样,不进去就是了,官府更没有理由管。”
“不进去就不进去,咱们去能进的地方。”裴霜非常识时务,让方扬曹虎去偏殿看看。
霍元晦凝眸:“你想去哪?”
“哪里人多去哪。”裴霜眼珠一转,示意他放心她有分寸。
霍元晦更不放心了。
画面一转,裴霜两人随着人流去到了解签的地方。
解签的地方也有和尚看守,未轮到的人便去厢房等着。
云居寺后院景色不错,大片大片火红的山茶花开得灿烂,红的,粉的,红白相间的,种类繁多。
裴霜正想找个面善的和尚问问,没想到在花丛中看见了个熟人。
那人正在认真给花儿浇水。
裴霜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妙玄,许久不见。”
此人正是楼家案玉卢观中灵凡真人的小徒弟妙玄,她见到裴霜和霍元晦也很惊喜:“裴捕快,霍大人,你们来南江啦!”
其实长明伏法后,裴霜并没有忘记妙玄,还去过玉卢观给她送东西,只是没见到她人,观中的义朋道长说妙玄接到了她师叔的信,去投奔她师叔了。
裴霜发问:“你不是去投奔你师叔了,怎么会在南江,不该在通州吗?”
妙玄道:“师叔早就不在通州了,来了南江。她知道师父的死讯后很伤心,得知我孤苦无依,愿意收留我。”
裴霜眉头一皱,之前她就发现妙玄被灵凡洗脑洗得很严重,她去看她既是为了送东西也是想给她反向洗洗脑,向她说明灵凡的那些把戏都是装神弄鬼。
可惜妙玄走得太早,她没来得及。
这个师叔就是给妙玄提供摄魂散的人,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人,这小丫头别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吧。
早上她才想着云居寺的现象与玉卢观有些像,不会真被她猜中了吧。
想到这儿她赶紧追问:“你师叔是在云居寺出家了吗,法号是什么?”
妙玄听罢哈哈一笑:“我师叔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在此出家,裴捕快真是说笑了。”
“女子?”
她忘了,从头到尾都没问过她师叔的性别。也是,若这师叔是个男子,妙玄怕也不会这么毫无防备就投奔她。
妙玄与他们许久未见想叙叙旧,带着他们来到了后院清幽的竹屋。
“随便坐,这儿就我和师叔两个人住,师叔今晨下山采买花种去了,要日落才回来。”妙玄给他们倒茶,见到熟人,她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就你和你师叔吗?”
妙玄点头:“是呀。寺中多是男子,我和师叔两个女子住在寺内多有不便,监寺便给我们安排在了这里。”
“你们住在这儿做什么呢,还是做玉卢观那些活计,卖丹药?”
“不是不是,师叔早就不做那些丹药了。师叔说师父就是因为那些丹药死的,他不愿在做。如今我们在云居寺不过养养花草,种种药材罢了。”
云居寺来往有钱有权的人家不少,后院厢房住的最多的就是各府的郎君娘子,寺内花草景色好了也让这些人看得舒心。
“师叔说这竹屋后面的水土很适合种岩须,监寺很好说话,让了一小块地方给师叔当做药田。”
霍元晦淡淡道:“岩须又名石斛,其价珍可抵一斛米,故称为石斛。”
“这么贵呀!”妙玄被药材的价格震惊。
“你不知?”
“不知道呀,师叔只说药材很难种,种了两年才长出来一点儿,年份越久的越贵。”妙玄回想着师叔说的话。
裴霜眉头一挑,看来寺中人也没那么好心,全因为她们俩能为此地带来利益,才让她们留在这儿,不过倒是更符合人性。
“你们来云居寺,是不是也是来求姻缘的?”妙玄笑着问。
裴霜犹豫了下还是没说是因为查案:“是呀,来南江公干,听说云居寺的签文很灵验,可惜连正殿的门都进不去,哎,囊中羞涩呀。”
“进正殿是有些贵,就算不求签,也要五两银子的入门钱。不过他们也是没办法,监寺说,如果不收钱,那有些偷奸耍滑的人便会假借不求签之名,去抢那签筒。”
总有些不守规矩,想走捷径的人。
这理由听着挺合理的。
“不知这求签解签有何特别之处呀?”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摇到签文后,便去西厢房找解签的大师傅,给谁求就带着谁的生辰八字,男子多求功名利禄,女子多求美满姻缘。”妙玄看着裴霜道,“裴捕快这般有本事的人,不必求签也能觅得如意郎君。”
霍元晦眉眼弯起,笑出了声。
妙玄怕冷落了他,急忙补话道:“霍大人也能娶到美娇娘。”
裴霜笑道:“我倒觉得妙玄的话比签文更加灵验。”
“呀,这话可捧杀我了。”妙玄捧着脸,笑成了一朵花。
竹屋内一片欢声笑语,直到外出的人归来。
“妙玄,有客在?”
明净背着竹编包进来。
她一身云雾色衣衫轻盈如云,袖口有暗纹,头顶挽着一个道姑髻,最让人震惊的,是她的容貌,眉如远山,眼似秋波。
按妙玄的描述,明净的年纪应该与灵凡差不多,可见到真人,明净外貌起码比灵凡年轻十岁。
“师叔,你回来啦呀。”妙玄帮着她卸下背包,同时介绍着两人,“裴捕快与霍大人是我在青梧的恩人。”
“两位就是抓到害死灵凡凶手之人,那也是我的大恩人了,明净在此拜谢。”明净随即拱手行了个大礼。
“不必如此,查案缉凶,是官府本职。”
明净摇头:“官府尸位素餐的人不少,能遇上两位有能力的,是灵凡之幸事,也是我们这些受害者家人的幸事。”
她很会说话,嗓音温柔,会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不自觉地相信她的话。
明净说话始终带着温柔笑意:“两位也是上山求签的吗?我与监寺还有些交情,为两位求两只签还是做得到的。”
裴霜刚想说不必,霍元晦覆上她放在桌上的手:“那就多谢明净师傅了。”
她虽没懂他这么做的用意,但也没反驳,反而顺势微笑:“劳烦了。”
“不劳烦,两位于灵凡有恩,这是应该做的。”
裴霜吃着糕点,漫不经心说:“明净师傅与灵凡真人的感情很好呀。”
“是呀,我们是同乡,也是少时玩伴,后来我随着父母搬家,失去联系了十几年。也是缘分使然,我们五年前再遇,一起在天知教修习。教中长老允我们去各地造福世人,不想她的善心竟惹来杀身之祸。”
造福世人,话说的倒是好听,其实还不是为了敛财。
“制药的法子,你们都是在教中所学吗?要学到什么程度,才能出来……造福世人呢?”她硬生生把骗人俩字憋回去了。
明净说:“教义高深,我等凡人,穷尽一生也只能习得皮毛而已。教中会根据各自擅长之类,因材施教,我与灵凡于制药有些天赋,长老教授了我们制药之术。”
“您会制作知天散,想必于药理上有些造诣。”霍元晦浅浅恭维。
明净笑道:“不过是微末功夫,我原做过医女,懂些医道。”
“教中不是让弟子们造福于世吗,明净师傅藏在这云居寺后山,似乎做不到吧?”
“造福之道众多,灵凡乃出世之人,我不喜如此,谁说侍弄花草不是造福呢,那些上山的郎君娘子们,看见我种的花,心情好了,也算是我的福德。”
“师傅好境界。”裴霜淡淡夸赞。
霍元晦惋惜道:“听闻明净师傅已经不再做天知散了,此药效果奇佳,若是还有,我倒是真想求一些回去。”
明净一直笑吟吟的:“制作知天散的药材难寻,之前是教中长老送予我药材。灵凡因此药而死,我是再不愿见此药,再也没有找教中要过药材,身边是真的没有知天散了,不然倒是可以送大人一些。”
“没有便罢了,是我强人所难。”霍元晦低了低头。
裴霜:“教中长老对你们这些弟子倒是不错,还会给药材。”
“教主一向对教众都不错,若弟子家中有难处,教里也会尽全力相帮。提供药材,不过是寻常的举动。”
妙玄附和道:“是呀是呀,教内对我们很好的,师父没了的消息长老们知道了之后,便让师叔给我写信,还送了我五十两银子。教内还收养了一些如我这搬孤苦无依的孩子。”
裴霜很感兴趣:“如此说来,倒真的不错,不知现在教众几何,天知教总部又在哪儿?有机会我定要去见一见贵教教主这个大善人。”
明净垂眸抿了口茶,依旧是那副笑模样:“自五年前教众四散各地散福,弟子们多处飘零,教主行踪不定,我也不知他如今在哪,世间之事玄妙,若有因缘,裴捕快自会与教主一见。”
“那您怎么和教中长老联系呀?”
明净微笑:“此乃教中机密,请恕我不便告知。”
霍元晦佯装恼怒,瞪了裴霜一眼:“明净师傅勿怪,裴捕快心直口快惯了,这个问题太过唐突,失礼了,本官向您道歉。”
“不必,裴捕快快人快语,性子爽利,我并不介意。”明净轻飘飘几句话就揭过,态度温和,让人一不注意就沉溺于她的温柔。
裴霜很不满霍元晦的语气,双手抱臂,冷哼了声:“我不过问明净师傅几个问题,真扫兴。”
说着她站起来,向明净告辞:“天色已晚,我就告辞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霍元晦也匆忙向明净请辞。
明净倒是不计较:“妙玄,送送两位。告诉他们,求签之事,两日内必有答复。”
妙玄小跑着出去追人,并未看见明净在她走后脸上的温和笑意全部消失不见,眼神阴冷。
霍元晦出了竹屋,就看见裴霜以极其慢的速度走着,他三两步就追上了。
“你这突如其来的戏瘾,我险些招架不住。”
裴霜转过头嘴角带笑:“还有你接不住的戏?”
背后脚步声传来,两人又立马恢复那副闹别扭的模样,分别向前走了几步。
“裴捕快,霍大人,等等……”妙玄小跑追上他们,“师叔让我告诉你们,求签之事,两日内必有答复。”
“好的,知道了。”裴霜睨了霍元晦一眼,把妙玄拉到一边,小声打听道,“你师叔看着很年轻呀,一点儿不像你说的那般年纪。”
妙玄一脸原来你要问这个的表情:“每个见到师叔的人都这么说,但她确实有三十多岁了,三年前我见过她,她不是这样年轻的,这都是服用了养颜丸的效用。”
“何为养颜丸?”
“是一种吃了能让女子容貌艳丽,延缓衰老的丸药。”妙玄说起效果来还有些得意。
“还有这种药丸?那她怎么不给你。”裴霜满脸不信。
她的怀疑勾起了妙玄的好胜心,拽着裴霜的胳膊,使劲摇晃道:“是真的,南江蓝家的娘子就是用了这养颜丸,才能有那般美貌,到如今还常派人来买送往盛京。南江有许多娘子,都来买过这养颜丸。至于我,师叔说我体质不适宜,不能服用。”
裴霜心中咯噔一下,她感觉有什么从她脑中快速溜走,却没抓住。
她立马做出判断,装作好奇道:“还有这种丸药,我也想买。”
“这事儿得告诉师叔,经过师叔的判断之后,才能给你丸药,但这药很不便宜。”
不行,这事得瞒着明净。
“这药多少银钱?”
“一盒十丸,五十两银子一盒,最少买一盒。”
嚯,真不便宜。
“真有用吗?除了蓝家娘子,还有哪些人用过?”
妙玄:“有用,但还有哪些人用过我就不清楚了,来买药的基本都隐藏了身份,师叔可能知道。”
“我……囊中有些羞涩。”裴霜低头攥了攥钱袋。
“也不打紧,师叔很好说话的,你帮过我,我去与她说说让她折价,兴许还能送你一盒。”
裴霜软了语气,换了她抓住妙玄的胳膊:“可别,我才拜托她签文的事情,这又求她一件事情,岂不是变成了挟恩图报了?不行不行。”
“那怎么办?”妙玄的脑子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
裴霜眨了眨眼:“不若这样,你给我弄一丸来,我试试药效,若真有效,待我回了青梧,有了银钱,也就买了。只是这事情不能让你师叔知道。”
“这……”
“哎呀,好妙
玄,你就帮帮我吧,你这也是给你师叔增加了一个客人不是吗?”裴霜杏眸剪水,可怜巴巴的。
妙玄哪里能招架得住她的装可怜,心一下就软了,答应了她。
“不过我不知什么时候能弄到,要是有消息,我去找你。”
“行,妙玄最好了,我就在府台衙门住着。”裴霜激动地抱了抱她。
霍元晦听不清她们在聊什么,只看见裴霜脸上三句一变的表情。
这还抱上了,什么情况?
等妙玄回了竹屋,裴霜笑意盎然,他更加困惑:“你们聊了什么?”
“她说明净这么年轻是因为一种药,叫做养颜丸,此药能使女子容貌姝丽,玉骨生肌,蓝家娘子也在用这种养颜丸。诶,酒老头教过你怎么做这种药吗?”
“花谢花开,日出日落,水自上而下流,人由年轻渐老,世间万物,皆遵循自然道理。确实有药可缓解衰老,但效果不会这么显著。”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惜世间大多数人都不懂这个道理,当眼前有巨大利益时,什么都被抛到了脑后。
“我也觉得不对,所以拜托妙玄给我弄一丸,而且要瞒着明净。”裴霜缓缓踱步,“明净此人,情绪太过稳定了,我方才冒犯她,她一点都不恼。我闹脾气直接走,她也没有表情变化,不论我们做什么,她都是一样的笑脸。”
没有情绪变化的人,是很可怕的。
“与其说明净可怕,不如说是她身后的势力更加可怕。”
他们没有见过灵凡,但从旁人的描述,感觉这两人很像,天知教出来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若天知教散落大晟各地,每个地方都有如同灵凡、明净这般的人,那……
霍元晦不敢深思。
他道:“这个养颜丸,肯定有问题。”
但现在只是猜测,而且他们来南江,是为了查少女失踪案的,还得等到有了真凭实据后,再彻查此事。
与方扬曹虎会合后,两人也没闲着,还真打听了一些事情出来。
确定了赵家和黎家人来过云居寺求签,赵家在南江有名,很多人认得他们家的马车。
黎家则是因为姚姨娘出手阔气,她长得又美貌,所以有人记得。
邢雯自不用说,肯定是来了的,五个有四个过云居寺,只要再去问一问梅主簿,就能确定这个共通点了。
下山进城后夜色已深,几人还是夤夜来到了梅家。
梅主簿夫妇俩并未安寝,女儿失踪,让两个老人几乎每个晚上都睡不好。
“梅夫人可有去过云居寺为令嫒求姻缘?”
梅夫人还以为是案情有了线索,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有些诧异:“去过,怎么了吗,这和琼儿失踪有什么关系。”
“我们发现失踪的女子都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而且都去过云居寺求姻缘。猜测是云居寺的人泄露了她们的生辰八字,所以凶手才挑中了她们。”
“啊……这,可你之前不是说,是琼儿主动离开的吗?”
裴霜:“这二者并不冲突,也许就是云居寺的人哄骗的梅娘子,若对方是和慈眉善目的和尚师傅,才使梅娘子降低了戒心与他出去,也是有可能的。”
“不,我了解琼儿,她不会随陌生人走的,即便是和善的和尚,琼儿从未去过云居寺,更何谈与寺中和尚相识了。”梅夫人否定了这个猜测。
梅主簿却管不了那么多,既然有线索了,还有了具体的地点,他想的便是搜查云居寺。
“知府大人会同意吗?”对于搜查云居寺,裴霜与霍元晦自然是喜闻乐见的。
只是云居寺香火鼎盛,又交了许多税银,怕是连知府也不能轻易动,而且他们只是怀疑,并没有真凭实据。
“这……”梅主簿也知道这件事不好办。
云居寺房间众多,光凭他们几个人是搜不了多少的,要想搜查,绕不开贺知府。
梅家夫妇有些绝望,距离梅晓琼失踪已经三天了,假如再耽搁下去,他们也不知道见到的是女儿还是女儿的尸体。
梅主簿恳求道:“两位可愿与我试上一试,去求贺大人。我就是把头磕破,也要求他搜查云居寺。”
“或许不用求贺大人。”霍元晦抬眸。
裴霜:“你有什么主意?”
“李都司。他夫人家中可是失踪了两位娘子。”
“对对对,李都司有兵。”梅主簿眼中燃起了希望,“我这就去找他。”
“不行,您不便出面。”军政私下往来,是大忌。
霍元晦道:“还是我们去,您等着消息。”
“好,劳烦两位。”梅主簿急得都差点忘了忌讳,只能寄希望于霍元晦二人。
天刚蒙蒙亮,城门刚开,一大队兵马出了城,早起的摊贩都不明就里,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瞒不过贺知府,他连忙穿戴好就去了都司府。
从都司府出来时还有些忧心忡忡,回到衙门遇见了裴霜几人。
裴霜问道:“贺大人,外面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贺知府一脸严肃:“李都司说是混入了敌国奸细,他正派兵捉拿呢。”
“怎么朝着城外去了?”
“听说是那奸细扮做了和尚模样,混在寺庙中。”
裴霜张大嘴:“呀,那是得好好搜查一番,把这个奸细抓住!”
没人注意到她夸张表情下隐藏的一丝笑意,除了霍元晦。
昨夜秘密去找了李都司夫人,裴霜用三寸不烂之舌将人说服,顺便给出了办法。
幸好李都司是个宠妻之人,李夫人两句枕头风就同意了搜查。
为了避免目标太过明显,还需要装样子搜一搜其他寺庙,谁也不知道他们主要想搜查的地方是云居寺。
搜查很快有了结果,毫无所获。
李夫人很生气,对着裴霜他们也没了好脸色:“你不是说人大概率就在云居寺吗?他们搜遍了云居寺大小六十四间房,连后山的竹屋都没有放过,人呢?你说人呢?!”
裴霜安抚盛怒的人很有一套,对方在气头上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话反驳,那是火上浇油,得等对方骂够了,出了气,才是说话的好时候。
李夫人是个闺秀,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裴霜完全没把这点攻击力放在眼里,市井长大的孩子,听过太多难听的话语,李夫人这样的连挠痒痒都不够格。
很快李夫人就骂累了,这骂人也是件体力活。
裴霜适时递上一杯茶:“姐姐,您润润嗓子。”
李夫人也顾忌着裴霜是贺知府请来的人,瞧她这么低眉顺眼的,气就消了一半,这声姐姐喊的,又勾起她对两个妹妹的思念。裴霜也是个小娘子,李夫人就是再生气,也不忍再对她说重话了。
况且这事情外人都以为是抓奸细,也没有给李都司丢脸。李夫人发作过后,也就算了,叮嘱着裴霜他们继续查案。
衙门内,曹虎给方扬揉着肩,曹虎龇牙咧嘴的:“疼疼疼,你这是按摩呢还是谋杀呢?”
曹虎甩开他的手臂:“大爷我还不伺候了!”
“嘶——”手臂又是一阵酸软,方扬皱眉,“你就是攒劲报复我呢。”
倏然他感觉肩膀被重重点了两下,他痛呼,但疼痛过后,却觉得肩膀松快了几分。
转头一看,是霍元晦。
“怎么好意思劳烦大人。”方扬咧嘴笑。
霍元晦:“你查案辛苦,旧伤复发,应该的。按了刚才的两个穴位后,会舒服一点。”
方扬的肩膀在追凶时曾受过伤,一旦过度劳累,就会复发。
裴霜浅笑道:“你可千万不要不好意思,他给你们看病呀,加的是他的声望。平时别的事也指望不上,就这时候还有点用。”
方扬曹虎可不敢苟同,这话也只有裴霜敢这么说。
两人一时缄默。
曹虎问起:“李夫人没生气吧?”
“怎么可能不生气,刚挨了一顿骂。”裴霜摊手。
方扬扭动着肩膀,试
图减轻酸疼:“我们真是把云居寺都翻遍了,愣是什么都没发现。凶手应该不是云居寺的人,就算是,人也不在云居寺。偌大的南江城,找几个人真没那么容易,何况凶手还有可能出了城。”
曹虎:“这凶手也真是神出鬼没的,关键是咱还不知道他抓这些女子是为何?好色?”
方扬一本正经分析:“不太像,我见过黎十六娘的画像,小娘子中人之姿,十五娘十七娘比她好看得多。说来也怪,十六娘没遗传到她姨娘的美貌。”
裴霜眼神不善地看着他们:“私下如此议论娘子们的容貌,不妥。”
“是是是,我们错了。”两人也没坏心,顺嘴说一下而已,怪裴霜平时太大大咧咧,都忘了她也是个小娘子,听了肯定有些不舒服。
又过一日,案情还是没什么进展,似乎陷入了僵局。
李都司那边有些着急了,让贺知府来催了一回。梅主簿也是日日来寻他们,方扬曹虎不敢闲着,又上街去搜查寺庙了,好歹是条线索。
裴霜盯着面前的纸张,都快把案台上的生辰八字盯出了花。
蓦然宣纸全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到一旁,裴霜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干的:“哎呀,你别捣乱。”
“再看下去,你都要走火入魔了。”霍元晦拉了她的手腕往外走。
裴霜没反抗,随他牵着,这次的案情比以往难的在于,不知道凶手的动机,就不能确定凶手的身份,甚至于凶手是男是女都不能确定。
其实南江的人一直认为凶手应该是个采花大盗,也往这方向查了许久,但都没收获。
“上去。”霍元晦指着屋檐。
“不太好吧,又不是咱们客栈里。”府台衙门的屋顶不能随便上。
霍元晦笑了:“还有你不敢上的屋顶?”
“上就上。”裴霜搂住他的腰,霍元晦很主动地抱住她肩头,嗅着她发间清香,只觉身子一轻,眨眼间眼前已经换了景象。
“呀,这夕阳真美。”
夕阳像融化的金箔,沁进了云朵,缓缓淌过连绵的屋瓦,闪着金光,美不胜收。
裴霜沉浸与美丽的夕阳,手上松了力道,霍元晦差点没站稳,扶住她的肩才稳住身形。
她屈膝坐下来,余晖为她的发丝镀了层金色的边,风一吹,些许拂过他的手背。
居高望远,坐在屋脊上,看远处炊烟袅袅升起,而他们悬在这尘世之上,衣袂交叠处堆满了暖烘烘的暮色。
烦闷情绪一扫而空,只剩对美景的赞叹。
“谢谢。”她轻轻说。
他嘴角漾起笑:“什么?”
“没听见算了。”她依旧嘴硬。
“听见了。”他笑得更欢。
裴霜嗔视着他,捏了捏发痒的掌心,拳头还是没落在他身上。
算了,她大人大量,不与他计较。
她捧着脸,继续欣赏夕阳。
暮色下,有两人披着霞光进屋,正是毫无所获的方扬曹虎,他们进屋找寻了一圈都没看见人。
“大人和妹子去哪了?不会失踪了吧?”两人担忧起来。
屋内没找到,又出来找。
“嘿,我们在这。”
两人抬头,“乖乖,怎么跑上面去了?”
“上面风景好。”
裴霜不想引太多人注意,搂着霍元晦,歘地又下去了,到了地上之后,随意地将人一放。
霍元晦差点摔个趔趄。
方扬曹虎瞪大眼,有些惊讶,但已经学会了控制表情,裴霜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们接受程度都很高。
“有收获吗?”
两人摇头,一脸垂头丧气。
裴霜安慰:“没关系,接着查就是,查案就是这样的,十天半个月都没线索很正常。”
霍元晦瞥她,方才自己还在郁闷,转瞬安慰起别人倒是有模有样。
方扬见气氛太沉重,说了件事想缓和一下:“今日我到蓝家附近,发现了一桩怪事?”
“什么怪事?”
“蓝家传出消息,说蓝夫人得了怪病,正在广征名医。”
“不该呀,我们前几日才见过蓝夫人,不似有病在身。”
霍元晦回忆起蓝夫人的容色,下结论道:“面色红润,气血充足,没病。”
“对呀,所以说是怪事嘛。”方扬抿唇,“不过这事儿和失踪案估计没什么关系,我就是说来给大家解解闷儿。”
蓝窈娘的事情很早就被他们定性为巧合,照理来说蓝家的事情与案情是没什么关系。
蓝夫人生病的可能性不大,许是借了她的名头给别人看病,真正生病的并非蓝夫人。
不便出面的,也只有“失踪”的蓝窈娘了。
想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裴霜莫名不忍。
“不然你去看看?”
霍元晦没什么意见,医者仁心,他若能治,自当尽力:“好。”
“我们这装扮得换换。”裴霜挑眉,肯定不能让蓝夫人发现他们已经知道蓝窈娘回来了。
霍元晦无奈笑:“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她眼珠一转,他就要倒霉。
一刻钟后,霍元晦身穿浅灰道袍,上唇被粘了一圈花白髭须,长度垂下到两边,下巴上整齐地有一把山羊胡,眉毛上也做了些许修饰,眼角勾画皱纹,两鬓扑灰白香粉,俨然一个年过饱经风霜的老人家。
裴霜用深褐色脂粉涂暗肤色,描粗了眉毛,脖子上粘了个假喉结,下巴处画了点点青灰胡茬,一头青丝完成圆髻,用蓝布头巾包裹。
曹虎见了,啧啧称奇道:“认不出了,真认不出了。”
方扬笑:“大人不像大夫,更像个仙气飘飘的老神仙。裴妹子的药童模样蛮像的。”
裴霜看了看霍元晦,确实,有点跑偏,都怪她以前都是扮神棍,顺手了。
“没事,唬人够用。”带点儿神神鬼鬼的气质,没准有奇效。
“加上这个,一定没问题。”曹虎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一个写着“妙手回春”的布幡,外垂褪色,有使用痕迹。
裴霜惊讶:“哪儿来的?”
方扬揭短:“管外面摸骨看命的瞎子借的,找了婆子缝盖了张布上去。其实底下呀,是摸骨算命四个字。”
“哈哈。”裴霜把布幡对光看,婆子的手艺不错,缝得很紧,若不是对光,还真看不出来布底下还有其他字。
霍元晦交代:“你们两个待会儿可要好好表现。”
方扬曹虎神秘一笑。
几人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蓝家附近晃悠。
还是那个茶棚,有个年轻人在喝茶时,突然抽搐起来,并且口吐白沫。
围观者众多,蓝家门口的小厮也被吸引过来。
“呀,不好啦,我兄弟的羊角风发作啦!这可怎么办呀,有大夫吗?”短打汉子一脸焦急。
“医馆有些距离,你快背上他过去。”旁边有路人指路。
“师父,有病人。”裴霜与霍元晦举着布幡路过。
短打汉子瞥见招牌上的“妙手回春”,赶紧拦下两人:“老先生,救救我兄弟吧。”
“莫急,待老夫探一探脉。”
两人视线相接触,差点没笑出声,短打汉子就是乔装改扮后的曹虎,而倒在地上装病人的就是方扬。
霍元晦煞有介事地从药囊里拿出硬木片让方扬咬着。
“扶起他,褪去衣物。”
裴霜照做,霍元晦手执银针,找准大穴,快速下针,其实针头都藏在霍元晦拇指中,根本没有接触到方扬的皮肤。但角度找得很好,周围人也不懂,也就被糊弄了过去。
裴霜装模作样地拿汗巾给方扬擦脸。
“嘿,神医啊,看着脸色好了许多。”
其实只是擦掉了脸上的妆粉。
“老先生你真神了,我家兄弟,幼时便患上了羊角风,这些年每每发作都很惊险,好得这么快还是头一遭。”曹虎嗓门大,摆足架势。
在场人皆深信不疑,纷纷感慨:“遇上神医了。”
霍元晦又喂了些丹药,方扬配合地平静了下来。
他故作高深道:“他已无碍。”
话音刚落,方扬悠悠转醒,看着虚弱,可神志已经清明。
“兄弟呀,你可醒了,是这位老神医救了你。”
“多谢神医救命。”方扬一脸真挚。
裴霜的头垂得低低的,使劲掐着自己的掌心,生怕一个不
小心就笑出声。
好在这场戏已经快落幕,两人找了个借口就说要回家。
裴霜清楚地看到蓝家小厮回去报信。
接下来,他们只需要等着鱼儿上钩。
蓝夫人正愁得什么都吃不下,见门房来报,喜悦溢于言表:“真的?那快去请来,让管家去。”
两人茶喝了没几口,裴霜余光远远就注意到了:“来了。”
他们留下茶钱,起身欲走,蓝家管家笑吟吟地站在了两人面前。
“老先生留步,我家夫人生了重病,急需求医,还望老先生伸以援手,如能治好夫人之症,蓝家比有重谢。”
两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交换了个眼神,很好,上钩了。
霍元晦假意推脱一番,蓝管家再三请求,他才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答应。
其实蓝家人正在求医就恰好出现了一个神医,是很可疑的事情,但显然蓝家人已经无暇去分辨真假。
“老先生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呀?”蓝家管家不露声色地打探。
裴霜稍稍抬头,也不是全然没有防备。
不过他们早准备好了说辞,不会有一点破绽。
偌大的宅院,待拐过长长的走廊,经过小花园,最后穿过一个月亮门,终于来到一个栽了桂花树的院子,桂花还未盛放,只零星开了几簇,也隐约可闻见桂花幽香。
一进门,硕大地屏风将屋内挡了个严实,这还不够,层层叠叠的幔帐垂下,连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这……夫人在哪?”霍元晦佯装疑惑。
“夫人就在幔帐后,先生见谅,夫人不能见风,您需隔着幔帐诊治。”
他们没猜错,不愿意露脸,大概率就是蓝窈娘。
霍元晦捋了捋胡子:“好吧。”先确定得了什么病要紧。
幔帐中,伸出了一只手来,白嫩如玉,显然不是一个中年妇人的手,只不过两人装瞎当没看出来。
霍元晦一搭脉,眉宇皱起。
管家在旁边急切地询问:“如何,是得了什么病,可有的治?”
霍元晦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
管家又问了一遍。
裴霜赶紧开口道:“您安静些,我师父看病需要周边的人保持安静。”
“请夫人换一只手。”
幔帐内,蓝夫人拈着帕子,也在担忧地等待结果,看了那么多大夫,都不能确定是什么病。
她望着床上一脸病容的蓝窈娘,又是一阵心疼,她可怜的女儿呀。
蓝窈娘虚弱地躺在床上,若非胸前微弱的起伏,都要怀疑她是不是还活着。
她的身体没有办法自主活动,蓝夫人示意宝环把另一只手递出去。
霍元晦三指按在她脉门,神色凝重。
裴霜眼神询问:很棘手吗?
霍元晦微微颔首。
他压低声音开口,尽量让嗓音更加老态龙钟:“敢问夫人的病是否是三日前发作的,症状是浑身皮疹红肿,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半梦半醒,夜半发烧。”
“对,您说的对!”管家声音激动。
帷幔抖了抖,那边的宝环和蓝夫人也难掩喜悦,这神医请对了!没见过人,却能将症状说这么准确。
裴霜听得直皱眉,病这么严重,那天看着体弱但还算有精神,怎么才过去几天,就直转直下了?
“请问老先生,这病要怎么治?”
霍元晦摇头:“这不是病,这是中毒。”
“什么?!”幔帐后的蓝夫人惊呼出声,她狠狠捶了下床,定是那严家小儿,因她要带窈娘回家,怀恨在心,趁机下毒。
宝环问:“老先生可有解毒之法,要什么药材尽管开来,只要能治好夫人,都不是问题。”
“此毒乃慢性毒,娘子中此毒,已经有一年之久。”
“这不可能!”如果刚才还能忍住,这句话一出,蓝夫人完全坐不住,猛地拉开幔帐。
她既愤怒又不解:“我们几乎每日都一起吃饭,她怎么可能中毒如此之久,我为何没事?”霍元晦的话无疑是否定了她刚才的猜测,一年多了,就不会是姓严的干的。
“这……”霍元晦看向管家,极力扮演好一个不知情的老大夫。
管家马上想好接口:“生病的是我家娘子,毕竟女儿家未嫁,怕耽误亲事,所以假托我家夫人的名头。”
“哦,老夫明白。”
管家也松了口气,庆幸这两个是昨日才到的外乡人。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烦请夫人也让老夫把一下脉,若是同吃同住,您也有可能中毒。”
蓝夫人忙伸出手,待霍元晦诊治后,他道:“您没中毒,一切都好。”
“那窈娘怎么会中毒?”蓝夫人想不通。
霍元晦继续问:“有没有什么东西,蓝娘子独一份享用的,吃的穿的用的都算。”
蓝夫人拧着眉头,没想出来:“宝环,你也一块儿想想。”
宝环抿着唇,有了答案:“还真有,夫人,府里只有娘子在用养颜丸。”她知道养颜丸的功效,美美看见娘子服用过后的效果,都十分羡慕,只是她是个丫鬟用不起那么金贵的东西。
养颜丸这个熟悉的名词,让裴霜与霍元晦交换了个眼神。
“怎么会是养颜丸,瞎说!再想想别的。”蓝夫人觉得那是再好不过的东西,自然不会怀疑它有毒。
霍元晦试探道:“养颜丸是何药,还有吗?拿给老夫瞧上一瞧,有毒无毒,便可分明。”
“没有了。才吃完,正找了卖家买,明日才能拿到。”蓝夫人道,“老先生,养颜丸不可能有毒的。”
霍元晦也没急着反驳,只是问:“请问蓝娘子服用养颜丸是否一年有余?”
“是,但……”
“再请问,她是否是停了养颜丸后,才出现的这些症状?”
蓝夫人飞速算起来,蓝窈娘私奔出门时,除了金银细软,是没有带养颜丸的,一般服用是十日一次,寻回来后也没有再吃过。
好像……真的是停药之后才出现的症状……
“不可能,这不可能。”蓝夫人喃喃道。
时间符合,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裴霜不理解,疑点都这么多了,怎么还是不信。
“敢问夫人,这养颜丸从何处得来?”裴霜朗声问。
蓝夫人额头都出了一层虚汗:“是我一个好友所制,功效甚好,怎么……怎么可能有毒呢?我家大娘子也常年在吃,她不曾有事呀。”
蓝夫人一共两个女儿,蓝窈娘是小女儿,大女儿就是嫁入盛京的那位。
“此毒奇特,制药之人懂得制衡之道,丸药中不仅有毒也有解,如果按时服用自然是没事的,只是毒素会积压在身体内不爆发出来。蓝娘子她体制实在虚弱,只能承受正常人所承受一半的量,停了药后,毒素无法压制,是以有了表征。”
有理有据,蓝夫人却还是不敢相信。
想来那个好友就是明净了,裴霜一点也不怀疑,明净就是有这种本事,可以让人无条件相信她。
蓝夫人的脑子很乱,一方面事实摆在眼前,一方面她并不愿意相信明净害她。
还是宝环冷静一些:“老先生,可有解毒之法?”
“有,但过程痛苦,蓝娘子身子太弱,就算能解毒,恐怕寿数有损。”霍元晦不得不告诉他们这个痛心的事实。
蓝夫人闻言神情恢复了些色彩,攥着手帕留下两行清泪,哀恸道:“还请老先生解毒,即便……”
她已经哽咽:“即便寿数有损,好歹她能活着。”蓝窈娘像
个活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她不知道有多心疼。
霍元晦点头:“好,待我开出药方,贵府准备停当之后,明日来为蓝娘子解毒。”
他写完药方,又交代管家,准备一间充满蒸汽的房间,并指点了他们如何做。
蓝夫人感激不已:“多谢老先生。”
管家留他们在府内住下,两人以订了客栈婉拒,主要是假胡子快撑不住了。
两人怀着沉重的心情出了蓝家。
裴霜总算可以用原本的嗓音说话了:“蓝窈娘中的毒,很难解吗?”
“很难,她中的是虹丹花的毒,虹丹花少量也可入药,多用于烧伤之人生肌所用。大量用于丸药中,就有了延缓衰老,玉骨生肌的作用。可这些都是透支身体所得来的。”
他叹气:“此毒溶于血液,若发现的早,少量还可用药及时清除,但她已经服用一年之久,毒素累积太多,身体又孱弱,只能用药蒸之法逼毒,即便解毒,凭她的身体底子,最多不过十年寿数。”
裴霜眼中有怜惜,也有愤怒:“什么养颜丸,夺命丸才对!”
“就该把明净抓起来!”
但还是不能抓,没有证据。
两人离蓝家有了些距离,方扬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
“你们可算出来了,我等你们半天了。”他神色匆匆。
“什么事?”
方扬道:“妙玄来找你了,我们回去时刚好遇上,她还给你带了东西。”
裴霜兴奋起来,不枉她那日的撒娇,希望妙玄能给她带来“证据”。
第54章
裴霜他们回去之前就卸掉了装扮,曹虎走出来,裴霜把布幡给他让他去还给算命的:“妙玄人呢?”
曹虎指了指屋内:“里面等你呢,不过她好像有点儿累,睡着了。”
裴霜点头,进门一看,果然看见妙玄趴在桌子上睡着,有浅浅的呼吸声,睡得很香。
她本不想打扰她休息,但时态紧急,越快确定越好。
裴霜只好轻拍她的肩膀把人叫醒:“妙玄,妙玄,醒醒。”
妙玄睡眼惺忪地醒来,努力睁了睁眼。
“这么累,昨晚上做什么了?”裴霜开玩笑道。
妙玄揉了揉眼睛:“啊,我睡着了吗?没有啊,昨夜睡得很早,没有做其他的事情呀,可能是白日里种花累着了吧。裴捕快,你要的养颜丸我拿来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盒来,打开瓷盒,里面赫然躺着一颗黄豆粒大小的丸药,此丸药通体粉红色,乍一看煞是好看。
裴霜努力遏制着内心的激动,真是打瞌睡送枕头,妙玄真棒!
“太好了,我正需要呢。”
妙玄诉苦道:“这丸药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师叔制药都是有定量的,每次都是十丸的量,我故意不小心将丸药掉在了地上,师叔才不得已重新做了一丸,我还挨了师叔好一顿骂呢。”
裴霜摸了把她的脑袋,给她安慰:“为了我的事,让你受委屈了,妙玄,对不住。”
“没关系,能帮到你就好。”妙玄本有些委屈,但裴霜一道歉,那点子委屈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喜悦。
她嘿嘿笑着:“东西送到我就要走了,不然出城门。”说着就站起身。
裴霜拽住她胳膊:“不急,还有时间,就算错过了,你在这里住一晚也没什么。”
“不行的,我和师叔说是出来买糕点吃,晚上要是不回去,她要着急的。”
“那也没关系,我可以骑马送你。再陪我聊一会儿天。”
妙玄很难拒绝裴霜的请求,于是又再次坐下。
裴霜拿起养颜丸:“这养颜丸长得可真好看,你知道是怎么做的吗?”
妙玄:“不知道,配方只有师叔知道,不过我知道有种原料是茶花。”
霍元晦漫步走进来:“是根须都是红色的茶花吗?”
妙玄惊喜:“对呀,你怎么知道?是我师叔培育的新品种。”
虹丹花状似茶花,而明显有所不同的就是它的根须,虹丹花根须都是红色的,榨出来的汁液也是红色的,是以制出的药呈粉红色。
“怎么我们上次去没有看见?”
“种在后山药田的旁边,师叔说这茶花的品质还不稳定,待到稳定了再种在院里。”
后山,他们上次就是没有去后山。
方扬他们虽搜查了后山,但也把那虹丹认成了普通的茶花。
霍元晦拿起一个茶杯,倒了些白水,又将养颜丸扔了进去,杯口微微震荡,水波纹浅浅。
“呀,大人你这是做什么,这药遇水即化。”
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妙玄不自觉安静下来,他静静地观察着茶杯中的变化,杯中的水呈现淡粉色,他拿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些许粉末进去,淡粉色渐渐凝结成红色粉末,水渐渐变回清澈,以及杯底闪着银光点点。
“银色的是什么东西?”裴霜皱眉。
霍元晦:“水银。”
这养颜丸的主要成分就是虹丹花粉与水银,两者皆是剧毒,但毒性又相互克制,只要配比得当,短时间内不会出问题。
妙玄捂着嘴,惊讶道:“怎么会有水银?”
裴霜抿唇:“妙玄,这就是我留下你的原因。你师叔制作的养颜丸有毒,而且是剧毒,蓝家娘子已经因为这个药丢了半条命。我相信你不知道这个药有这样的作用,但你不能回你师叔身边了,她很危险。”
“不,师叔待我很好,还救过我的命。她是个好人。”妙玄有次重病,全靠明净救治得当才活下来,所以她很相信明净。
裴霜就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毕竟要让一个人相信你身边和蔼的长辈其实是个恶人,这样的真相很残忍。
于是裴霜把之前没来得及告诉她,关于灵凡的一些事情说了一遍。
“明净也是天知教的人,天知教名为造福,实为敛财。”
“不,不,不……”妙玄抱着脑袋陷入了痛苦之中,一方面她不愿意相信师父师叔是坏人,一方面她又肯定裴霜不会骗她。
“我要去问师叔,你们和我一起去问她,她不会害人的,你们一定是有误会,哪里搞错了。”她激动地想站起来,两只手抓着他们两人的衣袖,就在站起来的一瞬间,身子一晃。
裴霜忙扶了一把,妙玄倒在了她的肩头,妙玄扶着额头:“我怎么了,头好晕。”
“快给她看看。”裴霜扶着她重新坐下,对着霍元晦道。
霍元晦手指按在她脉上,抬眸道:“你有用过摄魂散的痕迹,能被我看出来,说明应该被用过多次。”
妙玄迷迷糊糊的,信息量太大,她脑子转不过来弯。
裴霜抓住重点,直接问她:“你有听见过铃声吗,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身体疲累的,除了疲累还有哪些异样?”
她关切的语气让妙玄脑子清晰了一些,回忆道:“似乎,有一段时间的,具体多久不记得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断断续续的。异样……有时候我觉得身体酸痛,手上有一些小破口。我也怀疑过我是不是生病了,但师叔给我看过,说没事,是我种花太累了。”
“用了摄魂散会使人疲累吗?”裴霜问他。
霍元晦:“一般来说不会,可能是明净在使用摄魂散的时候让她去做了什么事情。”
妙玄的心情还是没有平复下来,整个人有些呆呆的。
裴霜耐心柔声道:“你细想想,你的手怎么会无缘无故破口,身体也没理由的累,你自己都察觉了不对。但因为相信你师叔,所以你没有怀疑。傻妙玄,就算她救过你,可你真的有看清过你师叔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妙玄仔细思考了起来,师叔很漂亮,温柔,又聪明懂得很多,脾气非常好,好像没有什么能惹怒她。除了关于养颜丸的事情,她从不让她在制药的时候看,早上她把养颜丸弄掉在地上时,师叔朝她发了好大的火。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师叔这么生气,从前的和煦温柔都消失不见
,瞪着她的眼神带了阴冷。
还有她没伺候好后山那些花时她的冷言冷语,那些从前被她刻意忽视的小细节全部回到了她的脑海中。
妙玄并不是很聪明的人,但她也不傻,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师叔,她真的……”她语气颤抖。
裴霜看她神色平静了下来,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所以妙玄,我需要你帮忙,说出那些买家,你说了,是在救人,否则等毒素发作,她们都会很惨。妙玄,这是在救人。”
妙玄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可她根本就不知道买家的身份,急得快哭了:“除了蓝家,我不知道其他买家是谁呀!其他家都是师叔自己送的药。”
“不哭,别急,你好好想想,有没有别的线索,比如她每次送药的时间,送药回去后有没有拿什么东西回去?”
妙玄耷拉着脑袋使劲回想:“好像,每次约莫十日送一回药,师叔带回来的东西倒是没什么规律,有时候是胭脂,有时候是首饰,还有时候是糕点。”明净带回了的东西基本随手就丢给了她,她每次收到都挺开心的,还希望师叔多多下山。
十日的间隔,和带回去的东西以及美貌的女子,这些加在一起,让他们不得不将失踪案和养颜丸联系在一起。
失踪女子,或者失踪女子的家人,都是服用过养颜丸的人。
之前他们一直在想凶手是用什么法子悄无声息将人带走,如果是明净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女长者,很多女子确实会卸下防备心。
当务之急是确认其他女子家中人或她们本人,是否真的用了养颜丸。
裴霜就要动身,妙玄喊住她:“裴捕快,快到关城门的时辰了。”
“你还要回云居寺?”
妙玄斟酌了下用词:“师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伤害过我,而且如果失踪案真的与师叔有关,我在这南江城又没有熟悉的人,我要是不回去,她定会怀疑是来找你,这样,岂不是会引起我师叔的怀疑?我如果回去,兴许能帮你们找找那些娘子在哪,而且我有把子力气,师叔力气没我大,打不过我的。”
裴霜非常果断的拒绝了她:“不行,太危险了。你心里藏不住事,这样回去,一定会被她察觉出问题的。她手里有摄魂散,控制你轻而易举,何况云居寺可能还有她的帮手。即便你不回去会打草惊蛇,我也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裴姐姐……”妙玄眼眶蓄满了泪,为了她的安全,她居然连犯人也不抓了吗?
“我有这么重要吗?”
裴霜微笑,摸着她的脸颊:“与你的性命相比,其他都不重要,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很宝贵。”
霍元晦补充:“人生于世,或聪慧或愚笨,各有其用处,不必顾影自怜,妙玄,你帮了我们很多。”
裴霜睨他:“要你插嘴,显得你多有文化,哼~”
霍元晦:“你对有文化的要求也太低了。”
裴霜:……
妙玄噗嗤笑出声:“你们说话真有意思。”
裴霜轻哄她:“笑了就好,好好睡一觉吧,这里很安全,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妙玄重重点了两下头。
裴霜和霍元晦却是没得休息,还有方扬曹虎要连夜跑遍这些失踪女子家中,还是按照之前的分工。
这次有了明确目标,方扬曹虎也不再叫苦连天。
裴霜他们来到了梅主簿家中,不巧,丫鬟小铃来给他们开门时,屋内传出了激烈的吵架声。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偷偷养了个外室!”
吵闹声在梅夫人说出这句话后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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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也马上完结啦,大家应该能猜到了吧
屋内诡异的安静许久。
梅夫人泪水涟涟,声声泣血:“我是没有为你生个儿子,没能为你们梅家传宗接代,可当年是你自己亲口许诺,说有琼儿一个足矣,愿意过继个孩子。只怪我轻信了你,岂知人心易变,情比纸薄。”
梅主簿心虚不敢与她对视:“夫人……是我对不住你……可你也该明白,这么多年只有琼儿一个女儿,心里总盼着能有个亲生的儿子。咱们梅家,不能断了香火啊。”
“那你为何不与我商量?怎知我就一定不许你纳妾?千错万错,最不该瞒着我!”梅夫人声音哽咽。
梅主簿慌忙告罪:“夫人息怒,都是为夫的错。快别哭了,仔细伤着身子。”
“我这身子有什么打紧!”梅夫人凄然道,“如今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我的琼儿……你把琼儿找回来……”话音未落,已是泣不成声。
裴霜与霍元晦在门外静听多时,终于抬手轻叩门扉。
梅主簿见二人突然到访,面上显出几分窘迫。
梅夫人正自垂泪,抬眼瞧见裴霜,顿时踉跄着扑上前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裴捕快,可是琼儿有消息了?若非如此,你断不会这个时辰过来……是不是寻着线索了?”
她声音发颤,眼中满是希冀,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裴霜在她满含希望的眼神中,摇了摇头:“尚未寻到梅娘子。今夜前来,是想向夫人求证一事,您是不是在服用养颜丸?可是从一位叫明净的女冠处购得?”
梅夫人闻言身子一晃,眼中的光骤然熄灭。待听到养颜丸三字,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指尖不自觉地绞紧帕子:“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
“夫人不必追问缘由。”裴霜语气沉肃,“经我们查验,那养颜丸含有剧毒,蓝家娘子因为此药已经昏迷不醒,万不可再服用。更紧要的是,梅娘子失踪一事,多半与那明净脱不了干系。”
“竟有此事?!”梅家夫妇同时惊呼,脸色霎时惨白。
裴霜见二人神色惊惶,温声劝道:“二位且宽心。若夫人服用时日尚短,毒性未深入肺腑,尚有解救之法。我家大人医术精湛,定能医治。”
夸他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实属难得。霍元晦眉梢微动,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他随即执起梅夫人的手腕诊脉:“所幸夫人服用不足一月。以药浴辅以内服汤剂,毒性可祛七八分。”
“万幸万幸。”梅主簿揽过夫人轻声安抚,仿佛方才的争执从未发生,“只是夫人,这养颜丸究竟是何物?为何从未听你提起?又为何要服用此物?”
梅夫人挣开他的怀抱,冷眼相向:“还不是因你在外头养的那个狐狸精!”
原来两月前,梅夫人便察觉丈夫在外另有新欢。虽自知未能为梅家延续香火,心中却终究意难平。一日她悄悄去瞧了那外室,见对方年轻貌美,不由自惭形秽,对镜自照时愈发愁闷。
明净此人梅夫人早已知晓。初识是在赵府,听赵老太太夸赞其能安神静心。后在云居寺求签时重逢,二人相谈甚欢。
明净曾受邀来梅府做客,当时便看出梅夫人心事重重。得知缘由后,明净取出所谓养颜丸,声称能令人容光焕发,重返青春。
梅夫人试服数日后,果然面色渐佳。恰逢梅主簿也渐渐回心转意,少去外室处走动。她便持续向明净求购此丸。
她怎么也想不到,琼儿的失踪,居然会与明净有关系。
“裴捕快,霍大人,你们确定吗?明净师傅她怎么可能会害人,是不是有误会?”梅夫人仍不愿相信,声音发颤。
裴霜没有正面回答,转而问梅主簿:“您减少去外室那里,当真是因为夫人容貌改变?”
梅主簿摇头叹息:“不是,是明净来找我。她发现我养外室的事,对我好言相劝。”
“我本打算等那外室生下孩子就让她离开。可明净点破我对那外室生了情意,我……”梅主簿偷瞥向夫人,垂下头,“我自觉有负结发之情,这才疏远了那人。夫人变得年轻,她自己开心了,我也就开心,我与夫人夫妻多年,她容貌如何我根本就不在意。”
梅主簿是真心爱梅夫人,也是真的想要一个儿子继承香火,又一个和王瑁之一样既要又要的男人,裴霜心里评价道。
“怎么会……”梅夫人难以置信,这一切竟是明净设的局?
裴霜声音沉静:“您仔细想想,我之前说过梅娘子是主动出门的,明净是不是恰好符合诱她出门之人的条件?”
梅夫人细思恐极,那些微末细节串联起来,就是事情完整的真相,她终于不再怀疑。
“那琼儿在哪?是不是在云居寺?我们快去救她!”她急得就要往外冲。
裴霜一把拉住梅夫人的衣袖,温声劝道:“夫人且慢。此刻城门已闭,便是心急也出不得城。先前我们虽搜查过云居寺,却未寻得失踪女子的踪迹。那时尚未疑心到明净头上,如今想来,怕是漏查了什么地方。待明日天一亮,我们便上山拿人。”
霍元晦为了让梅夫人更加安心,也温声安抚道:“为保万全,我们还要去赵家一趟。若能说动李夫人,请李都司再次出兵相助,寻找梅娘子她们定能事半功倍。二位且在家中静候佳音。”
梅家夫妇连连点头,表示定当配合。不过一个晚上的等待,这些天都熬过来了,又岂差这一日?虽说多等一日对父母而言都是煎熬,但有了寻回女儿的希望,这份等待便有了盼头。
二人匆匆离开梅家,马不停蹄赶往赵府。因李夫人母亲染恙,这几日她都留在娘家照料。裴霜与霍元晦赶到时,她刚伺候母亲服完汤药。
李夫人整理好衣服出来相见,回头望了眼内室,轻声道:“母亲刚服了药睡下,二位说话且轻声些。”
裴霜会意点头,压低声音直入主题:“李夫人可曾听闻养颜丸?”
“养颜丸!”李夫人神色骤变,声音不自觉地发紧,“你们怎么会知道养颜丸?”
霍元晦接过话头:“不仅知道,还知晓是从明净处购得。赵娘子和董娘子可是在服用此药?”
见他们连来路都一清二楚,李夫人也不再隐瞒:“正是。起初是从窈娘处得知有此奇药。后来才知窈娘姐姐能嫁入盛京侯府,全赖此药之功。窈娘与雨竹、琪儿交好,被她们缠得没法子才道出实情。”
“母亲本还有些疑虑,得知卖家竟是常来府上与老太太相熟的明净师傅,我们本有的疑心也就消了大半。服用后她们确实容貌更甚从前。此事极为隐秘,还望二位守口如瓶。”
裴霜心下不解,这些闺秀追求美貌本无可厚非,为何一个个都这般讳莫如深。她永远无法理解,对名门闺秀而言,天然美貌才值得称道,若被人知晓是靠药物,名声便毁了。在她们眼中,名声远比容貌重要。
霍元晦追问道:“夫人可曾服用?”
李夫人摇头,略显赧然:“不曾。我原也想试试,但明净师傅言明此药难制,只够两人份。母亲说雨竹和琪儿待字闺中,更需要此药,便给了她们。是我没这个福分。”
“幸好,夫人这不是没福分,反倒是逃过一劫。”霍元晦正色道,“养颜丸是有剧毒的。”虹丹花难养,想来明净没那么多原料,所以才限量购买。
李夫人闻言大惊,连声否认,对明净的信任比梅夫人更甚。
裴霜不禁暗叹明净手段了得,竟能让这些人对她如此死心塌地。
她与霍元晦摆事实讲证据,并且将蓝窈娘已被寻回却奄奄一息的消息告知。
“夫人若不信,可去蓝家一探,只是莫要惊动蓝家人。”
李夫人表示明白其中利害,蓝家是望族,不好撕破脸的。李夫人身为都司的夫人,身边也是有几个都司派给她的高手。
她吩咐下去让人去蓝家悄悄求证,没多久就传回来了消息。
霍元晦提过蓝窈娘要药蒸的事情,因为这个事情蓝家忙得如火如荼正在准备药蒸的房间,可见蓝窈娘确实病重。
李夫人得知真相震惊许久,当即决定回府,说服李都司出兵。
待裴霜二人回到衙门时,方扬和曹虎也恰好归来。二人将在黎家与邢家查访的情况简要说明。
原来黎家服用此药的是十六娘的生母姚姨娘,她在云居寺求签时结识明净,明净主动提及养颜丸之事。姚姨娘一个妾室,正愁如何争宠,这个丸药简直就是出现在她心坎上。
“巧合的是,邢雯的母亲王姨娘和姚姨娘乃是旧识,她从姚姨娘处得知了养颜丸,主动找到了明净。”
王姨娘从成为姨娘那一刻起,一直是谨小慎微,她自知身份低微,也教导女儿不要争抢,可泥人也有三分性。当邢夫人拿捏着邢雯的亲事,要给她配个年迈之人做填房。王姨娘又急又气,但无法反抗,只能与女儿另谋出路。
她们想出的法子就是让邢雯变得更美,以求觅得良缘,能攀上程佥事也是意外之喜,邢雯变美之后的容貌恰好酷似程佥事的亡妻。
至此,所有的人被串联起来,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天亮,抓捕明净。
府台衙门,裴霜坐在石桌前,望着漆黑的夜空,心里盘算着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
忽然,一阵香气飘来。她回头一看,霍元晦正端着一碗面走过来。他往屋里望了望,轻声问:“他们都睡着了?”
“方扬和曹虎说完事就倒头睡了,现在估计雷打不动。我守前半夜,后半夜再去叫他们。妙玄累坏了,已经睡熟了。”裴霜解释道。明天天不亮就要行动,今晚是别想睡个整觉了。
她的目光落在霍元晦手中的面上,挑眉道:“这么晚还有人给霍大人开小灶?”
“我哪有那么大面子能让府衙的厨子半夜起来。”霍元晦笑道。
裴霜注意到他袖口的污渍,眼睛一亮:“你自己下厨做的?”
“厨房里还剩些现成的面条,我就拿来用了。只希望明早管厨房的大娘别到处抓贼。”霍元晦把面推到她面前,语气温柔,“饿了吧?吃吧。”
霍元晦从小在云来客栈帮忙,不仅会做饭,会的菜式还不少。
裴霜揉了揉肚子,晚上确实没怎么吃东西,五脏庙早就在抗议了。她舔了舔嘴唇,嘴上却还逞强:“该不会等明早厨房大娘抓贼时,你要推我出去顶罪吧?”
“那你就别吃。”说着就要把碗收回去。
裴霜赶紧按住碗边:“我又没说不吃。”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忙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肉丝鲜香,白菜脆嫩,面汤暖胃,面条劲道,深夜里来上这么一碗夜宵,再熨帖不过。
“你吃了吗?”裴霜嗦面的同时还不忘关心他,他们晚上一直在一起办事,她没空吃饭,他肯定也是没吃。
霍元晦心中一暖,嘴上还是不肯放松:“你还有空关心我?我才不会如你一般,连饭食都不按时吃,我能照顾好自己。”
“谁乐意管你似的。就你那琉璃身子,一顿不吃万一生病怎么办,又惹得郦姨伤心。”裴霜刚觉得这厮有点人样,他那张嘴就又来气人了,他要是没长嘴多好。
霍元晦自知失言,与她斗嘴惯了,条件反射就开始怼人了,这习惯不好,得改。
他反思了一下,温声道:“吃完好好休息,明日还有一场恶战。”
裴霜瞥他一眼:“我自然知道养精蓄锐,倒是你,别明日盯着一双乌黑眼圈耽误我的事。”
霍元晦难得没有回嘴。见她把面吃完了,便默默收拾碗筷离开。
他这一番举动倒是把裴霜整不会了,她以为他会回几句,反击的
词都准备好了,怎么还不按套路出牌呢?
想不明白。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她按时去叫醒方扬曹虎,回屋后看见妙玄睡得正香,替她掖了掖被角,自己也和衣躺下,很快进入梦乡。
破晓时分,天光像一柄薄刃,缓缓挑开夜的帷幕。远处的山脊最先浮出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弓起的脊背。
巷尾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接着是木桶嗑在井沿的闷响,南江城在这灰蒙色调里,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惺忪的睡眼。
城门刚开,一大队人马,从街上列队整齐有序地出去,为首骑马的是正是裴霜,穿着捕快差服。
第56章
夏日的黎明来得格外早,东方才泛起鱼肚白,天色就已大亮。朝阳初升,山间的晨雾还未散尽,给此行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云居寺排队的人群依旧络绎不绝,只是当看见有官兵们上山时,都开始窃窃私语,猜测着发生了何事。
众人将竹屋团团围住,明净推门而出,脸上带着从容的笑意。
“捕快,霍大人,前日替二位求的签文可还灵验?”她目光扫过满院官兵,故作惊讶道,“这是又要搜查云居寺?前几日不是已经搜过了吗?对了,妙玄昨夜未归,你们可曾见到她?”
她言笑晏晏的模样,仿佛早已预料到今日局面。那笑容却让在场众人不寒而栗。
“妙玄在府衙,很安全。”裴霜目光如炬,沉声道,“明净师傅,你起的很早呀。”
明净浅笑道:“年岁大了,觉少,睡不着。”
裴霜正色道:“你贩卖的养颜丸实为毒药。明净师傅,随我们走一趟吧。”
“养颜丸?”明净暗自松了口气,昨夜妙玄未归,她便觉不妥。裴霜与霍元晦是她在南江城唯一的熟人,她没回来肯定是去找他们了。看这情形,他们只发现了养颜丸的问题,尚未察觉其他。
她淡然走到众人面前:“好,我随你们去。”
这过分镇定的态度让裴霜心生疑虑。
方扬立即给她戴上镣铐:“老实交代!那些女子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女子,什么女子?”明净一脸无辜,“不是在说养颜丸的事情吗?”
“你还狡辩,买过你养颜丸的人家,几乎都丢失了一个妙龄女子,快说!把人都带到哪里去了?”曹虎怒不可遏,恶狠狠地揪着明净的衣领。
明净脸色微变,转向裴霜:“裴捕快,你们官府办案就是这样恐吓人的吗?”
“曹虎,放开。”
“可她……”
“我说放开。”
曹虎悻悻松开手,仍紧盯着明净。
“邢雯,黎十六娘,赵雨竹,董琪,梅晓琼都认识吗?”
明净思索了下:“赵家与董家娘子我见过,但并不相熟,梅家娘子曾去梅家时见过,其余两个,不曾听过名字。”
她的回答堪称滴水不漏。
霍元晦冷眼瞧着,在裴霜耳边低声说:“问不出什么了,直接搜吧。”
裴霜颔首,她也是这么觉得。明净的心理太过强大,根本无法从口供寻求突破。
他们把明净押在一旁,命官兵搜山。
旁边带着手铐的明净一脸无辜地开口道:“裴捕快,我真没有见过她们,你们是找不到的。”
你们是找不到的。
这句话让裴霜猛然盯住她,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让明净心头一颤。明净陡然一惊,随即又自我安慰,怎么会被个小娘子吓到。
就是这句话,反而让裴霜确定了人一定在这里,因为她察觉到了明净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霍元晦提议:“其实可以缩短一下搜索范围,她没有帮凶,失踪的也都是女子,走不了很远,一定在这周围。”
他问方扬曹虎:“那药田在哪?带我们过去看看。”
明净慢慢攥紧铁铐的链子,铁器的冷渗进她的心。
裴霜他们来到药田,药田里一共种了三种东西,左边入目可见的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石斛,开着淡黄色的小花,但更吸引人注目的是中间的花,纯白底色的花瓣上面丝丝点点,像溅了血点子上去,又纯又艳,花茎是红色的,渗着诡异。
而最右边,也是纯白为底,花朵的最边缘出汇聚成绚丽的紫,同时散发出浓烈的香气,美丽又神秘,盯得久了,脑中昏昏沉沉,仿佛能看见花心处生出一个美人正着对你笑。
裴霜脸上浮起笑,竟伸手想去触碰那花。
霍元晦目光森然,随即立即从袖中取出药丸塞入裴霜口中,又把剩下的倒入水囊,使劲摇晃水囊,把水泼在药田旁边,做完这一切,待药的作用起效,大家顿觉神智清明。
眼前哪有娇笑的女子,只有妖异纯白带紫的花。
裴霜尝出口中薄荷味的东西是醒神丹,眼前的花平平无奇,她怎么有种被蛊惑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问道。
霍元晦指着紫花冷静道:“此花名为曼陀罗,香气可致幻。”
“这么可怕,你这妖道,居然还养这种花!”方扬骂道。
明净带着欣赏看向霍元晦:“居然还有人认得曼陀罗。”
霍元晦没回应,只是凝望着这片曼陀罗花和虹丹花丛,目光中含着悲悯:“其他地方不用搜了,把这片两片花挖开。”
“你的意思是……”裴霜不愿去想那种可能性。
兵丁们寻来工具,霍元晦又让他们一人服了一颗醒神丹再动手,当泥土一层层被翻开,明净温和的面具终于寸寸龟裂。
“不,别挖,我的花,我的花!”明净挣扎着喊叫着扑向花丛。
裴霜冷漠道:“堵住她的嘴,捆得再严实些。”
泥土翻扬,虹丹与曼陀罗花枝被踩踏,如垃圾般被丢在一旁,明净无声地落泪,可没有人在意。
大家盯着那片土地,很快,一个兵丁的铁锹挖到了阻隔,定睛一看,那是一只还没有完全腐烂的手臂。兵丁吓了一跳,大喊一声。
裴霜看见那只埋在土里的手,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不免心中一痛。
看腐烂程度,应该是才失踪不久的梅晓琼。
“接着挖吧,大家小心些,慢慢挖。”她忍着伤悲,说出了这句话。
她吩咐完后,兵丁们动作小了许多,直到一具尸体完全被挖出,还有第二具,第三具,第四具……
兵丁们挖了一天,从日出挖到日落,即使累的满头是汗,也不愿停歇,一帮人累了就换另一帮,眼前的景象太过惨烈,钢铁心肠的人都不忍。直到把尸体全部挖出,一共是五具尸体。
有一具已经呈现半白骨化,头骨上一点肉都没有了,裴霜拿出专业素养,将她们一一分好,按照骨骼与尸体呈现的状态,确认了五具尸体就是失踪的五个女子。
裴霜验完尸:“她们都是被捆住手脚,捂住口鼻,活埋而死。”深埋地底的黑暗,一点点感受到呼吸被夺走,她不敢想象这些女子是怎样绝望地等待死亡。
她眼中含怒,一脚踹在明净小腹,明净疼的直打滚,裴霜蹲下,扯出她口中的布:“为什么,她们与你有何仇怨?你要杀人埋尸?”
明净咳出一口血,脸上仍挂着诡异的笑:“无冤无仇,谁让她们都是纯阴之女呢,美貌鲜嫩的女子,是它们最喜欢的。”
“他们?谁?”裴霜有些没听懂。
霍元晦听懂了,沉痛道:“她杀人,是为养花。以尸体为养分,曼陀罗花与虹丹花才能开得更艳。《鬼囊经》有载:‘祭阴女生魂,虹丹圆满逆乾坤。燃少女血肉,枯骨开出曼陀罗。’”
明净看向霍元晦的眼神更加亮了,似在看一个知己:“你知道,你也看过《鬼囊经》!难道不为其中玄妙着迷吗?”
“此等妖邪之物,早被付之一炬。”
“烧了,你居然将它烧了,简直是暴殄天物!”明净闻言骤然变色,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穷尽半生只得到一小部分,你……该死,该死……”
她浑身颤抖,眼中迸发出怨毒的光芒,若眼神能化为利刃,霍元晦怕是已经被她杀死了千百次。
裴霜示意衙役将破布重新塞回她口中,耳根这才清净下来。
尸体和凶手被押回衙门后,官府通知各家前来认尸。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令人心碎,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贺知府对此案告破欣喜异常,特意嘉奖了裴霜一行人,连
连称赞裴霜不愧是闻名遐迩的女神捕,又对霍元晦道:“霍大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后续事宜交由府衙处置后,霍元晦与裴霜前往蓝家说明先前乔装之事。蓝夫人通情达理,不仅表示理解,还恳请霍元晦为窈娘医治。
他用药蒸之法为窈娘祛除体内部分毒素,使她得以清醒并开口说话。蓝家上下感激不尽。
由于药蒸之法需要间隔七日反复施治,而南江中毒女子众多,霍元晦无法久留,是以霍元晦让贺知府寻来南江几位德高望重的医者,把药蒸之法传授于他们。
明净被收押后,云居寺的和尚也被抓回来审问,和尚不禁吓,一问就问出来签文之事是明净出的主意,除了蓝家那一桩,其余都是请了托。
得到的香火钱,寺里与明净二八分账,明净拿小头。
真相大白后,云居寺山门前排队求签的香客终于散去。
但其他事情和尚并未参与,活埋之事事关重大,明净也不敢让太多人知道。甚至连挖坑这事都是用摄魂散控制了妙玄。
差役从明净住处搜到一本册子,上面详细记录了将养眼丸卖给了哪些人。除了失踪的这几个以外,南江还有其他富贵人家有用这药的女眷。
审问明净时,她得意洋洋说起自己选花肥,也是精挑细选的。
“深闺大院里出来的小娘子最好,皮肉最嫩。”明净回味着,她衣衫沾满了泥土,神色依旧淡然,若非知道她的真面目,还真要以为她是个有些法力的大师。
裴霜用了很大的力气控制自己没有打她,那假模假式,假慈悲,令人作恶。
明净慢慢去结识这些贵妇人,再由她们辐射到家中的其他人,因她女冠的身份,很容易就取得了这些人的信任。
而她动手杀人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虹丹花与曼陀罗花期要到了。
明净轻声笑:“她们苦苦求的养颜丸,是用她们自己的血肉养出来的。这都是因果循环。”
“歪理。”裴霜呸了一口,感觉明净属实是精神有点不正常。
霍元晦冷声道:“不知悔改,妖言惑众。”
明净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不死心追问:“《鬼囊经》真的被你烧了吗?那么玄妙的东西,没有人会舍得把它毁掉。”
“害人之物留着作甚,于你如珠似珍宝,于我弃之如敝履,一本书而已。”霍元晦淡淡道。
他如此平淡的语气,却让妙玄有了情绪波动:“可惜可惜,遇到你这种不识货的。”
裴霜打断她的感慨:“你卖药得来的钱,还有与云居寺分成的香火钱都去哪儿了?”差役们搜她的住处时,并未搜到银子。
明净闭上眼睛,不再做出回复。
任凭他们怎么问,她都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甚至还打起了坐。
这不配合的态度,他们只能作罢。
出了牢房,裴霜问他:“《鬼囊经》是什么?从没听你说过。”
“是一本记载了许多制毒丹方的药典,书中详细记载了许多毒虫毒花的使用方法,上面许多都是禁药,包括摄魂散。”
“又是老头给你看的?他怎么得来的这本书?”
“是,”霍元晦抬眸,“因为这本书本来就是酒师父的祖父所著。”
“嗯?”裴霜倒是没仔细问过酒老头的身世。
霍元晦:“这段往事说来已有多年。毒与药本就一线之隔,当年撰写《鬼囊经》的前辈本怀济世之心,却不想世间恶念难消。自《鬼囊经》问世以来,江湖中觊觎此书者便从未断绝。岁月流转间,原书已散佚小半,明净手中那份残篇便是这般辗转流传下来的。”
“酒师父常说,这等既能救人亦可害人的东西,留在世上终是祸患。他让我将其中要义记下后,便亲手将那残篇焚毁了。”火光中,那些精妙的方子化作飞灰,倒是免去了不少无谓的纷争。
裴霜轻笑:“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县衙对明净的审讯一直没什么进展。
贺大人却忧心忡忡,生怕百姓觉得府衙无能:“这明净的嘴是真硬,大刑伺候都不再吐半个字。若非证据确凿,还真要以为她是冤枉的。”
“她笃定主意装哑巴,不是你们本事的问题。”裴霜分析道,“明净是天知教的人,效忠于天知教主,只是这天知教是何来历,我们还不清楚。”
钱财不见这一点,与之前的灵凡如出一辙,明明大肆敛财,却不见财物的踪影。如果不是这两人不约而同地把钱财藏匿起来,就是都上交给了天知教。
贺大人捋着胡须:“既是江湖势力,那得请彭掌使出面相助了。”
至于后续如何追查天知教,就是这些大人物需要操心的事了。裴霜他们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
准备启程返回青梧前,裴霜想再见殷老伯一面,他的罪并不致死,加上他们求情,关上几个月就能出去了。
殷老伯并非江湖人士,被收押在府衙大牢,裴霜提出这个小小请求,贺知府爽快应允。
然而当她提着酒菜前去探望时,却发现殷老伯已经惨死狱中。与此同时,明净也离奇失踪。两边看守的狱卒都死于同种剑法。
贺知府大惊失色,急忙给彭宣送信。祸不单行,此时又有村民来报英山起火,贺知府又慌忙派人前去救火。
裴霜望着殷老伯冰冷的尸体,轻轻擦去眼角泪水:“此事我定会追查到底。”
霍元晦握住她的手:“好,我与你一起。”
彭宣到后查看过伤口,一眼认出:“这不是赤火帮中人所为,倒像是冲霄山庄的霄云剑法。”
庄主孟霄云独创的霄云剑法独步天下,年轻时就是江湖翘楚。
近年来虽有退隐之意,将山庄事务交给几个小辈打理,但其座下四大弟子松、烟、竹、露,以及其他门人都学过霄云剑法。因此此事即便不是孟霄云亲自所为,也必定与冲霄山庄脱不了干系。
只是这殷老伯的事情怎么又会与天知教的明净有关系?
也难怪明净入狱时抵死不招,她大约猜到会有人来救她,看来明净在天知教的地位不低。
眼下赤火帮与天知教都无从查起,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冲霄山庄。
二人决定先回青梧,再从长计议前往冲霄山庄调查。
临行前,彭宣将一个木盒交给裴霜。她打开一看,顿时热泪盈眶:“这是……那把弓弩,怎么会在你这里?”
“是殷老伯托我转交给你的。”彭宣解释道,“其实他早料到自己会有不测,上次我去探监时,他说若能活着出去,就亲手交给你;若有不测,就让我代为转交。”
说到这里,彭宣叹了口气:“我特意留了两名镜衣司的人看守,没想到还是……还折损了两个弟兄。至于英山别苑那边,你们不必担心。殷老伯预感要出事那天,我就派人去转移了那里的东西。这帮人当真狠毒,竟还放火烧山。”彭宣痛斥着恶人的暴行。
霍元晦叮嘱道:“你要多加小心。他们既知你参与此事,说不定会盯上你。”
彭宣不以为然地笑道:“我待在镜衣司安全的很,周围都是高手,连圣上面前都排得上号,我要是出事,我师父圣上都会追查,哪个不长眼的敢对我下手。倒是你们势单力薄,才该小心些。要不要我派几个弟兄给你?”
霍元晦拒绝:“镜衣卫保护我们成何体统,不必。”
裴霜也宽慰道:“彭掌使不用担心,我能保护好自己,也能护好他。”
“对,葭葭能保护我。”霍元晦不动声色往裴霜身边挪了挪。
“嘶——”彭宣挑眉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被她保护还挺自豪?”
“我们裴女侠武功盖世,能得她保护是我的福气。”他甜蜜一笑。
彭宣被他突如其来的肉麻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溜走了。
裴霜用奇怪的眼神打量霍元晦:“你吃错药了还是忘了吃药?”
“夸你几句不乐意了?”
“有点。”
霍元晦:……
两人的斗嘴一直持续到妙玄上车都没停。驾车的方扬听得津津有味,心想这才对嘛,最近他们俩的气氛实在太奇怪了,他都快怀疑自家大人是不是被人调包了。现在终于找回熟悉的感觉,真是可喜可贺。
盛京某处幽静宅邸内,一男子正执笔作画,宣纸上墨色晕染。案前一人单膝跪地,恭敬禀报。
“主子,南江之事已处置妥当。此次特意未用赤火帮的人手,绝不会留下把柄。”
男子运笔如故,笔锋在宣纸上勾勒出凌厉线条:“找的什么人,可靠吗?”
“主子放心,是从前江湖上的兄弟,我没说前因后果,他也不知道我替谁办事。”
“嗯,做的很好。”男子微微颔首,“还有,让那帮子装神弄鬼的人安分些,别出了事儿还让我们帮他们扫尾。名单找到了吗?”
跪着的人身子一僵:“这……属下失职,搜遍了英山别苑,仍未寻得名单下落。”
狼毫笔倏地掷出,在来人额上溅开一团墨渍。男子声音寒如冰刃:“废物。”
“主子恕罪!”那人以额触地,“属下定会尽力追查。殷家那老东西与青梧县令、女捕快交好,或许……”
“区区县令和女捕快,能翻出什么浪来?”男子负手而立,窗棂间漏下的光影将他面容分割得晦暗不明,“就算得了名单,终归要交到彭宣手上。彭宣……留不得了。”
“彭宣是耿集的亲传弟子,他出事,耿集不会善罢甘休。”
他转身时袍角翻卷如云:“怎么做到不留痕迹是你的事,我不想在盛京看见彭宣,听明白了吗?至于青梧县的两个,寻个合适的时机处理了。”
“属下明白!”
第57章
裴霜正捏着妙玄送来的杨梅吃得欢实,那杨梅是郦姨她们清早新摘的,个个饱满红润,咬下去酸甜的汁水便在口中迸开,最是消暑解渴。因摘得多了,郦姨特意嘱咐她带些来衙门分给同僚。
“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张泉老远就瞧见她拎着竹篮,笑道,“这些日子每到午后,郦掌柜总要送些吃食来。”
自南江归来后,郦凝枝见着他们便连声道“瘦了”,变着法子一日七八顿地给他们补身子。这两日裴霜对着铜镜,都瞧见自个儿下巴圆润了几分。
“喏,新鲜的杨梅,带些回去给嫂子尝尝。”裴霜笑着递过竹篮,“她有孕在身,吃些酸的正开胃。”
张泉接过杨梅,眉宇间却笼着层愁云:“多谢了,她这些时日正害喜,吃什么都没滋味……”话说到一半便住了口,整个人都蔫蔫的。
裴霜这才察觉衙门里气氛不对。往值房里一瞧,连素来精神抖擞的方扬和曹虎都蔫头耷脑地趴在案上,这般景象她还是头回见。
“怎么了,又有案子了?”
张泉摇摇头,声音闷闷的:“是大人的调令下来了……”
裴霜一路小跑冲进霍元晦办公的房间,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公文:“你要调走,去哪儿?”
她定睛一看,正是调令,调原青梧县令霍元晦前往通州任通判一职。
通判比县令官职更高,乃正六品,霍元晦这是官升两级。裴霜捏着调令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你这升官速度也太快了些?”
常人任县令熬上十几年都寻常,三年能升迁已算快的,霍元晦才任职不到半年,即便他是探花出身,也不该如此之快。
“有人举荐。”霍元晦淡淡道。
裴霜狐疑道:“镜衣司还能举荐其他的官员?”
霍元晦轻笑,似被她天真打败:“自然不是彭宣。他若敢开口,圣上下一刻就要撤他的职。”
镜衣司之人不涉党政,只听命于皇帝,这是铁律。只有皇帝能调派他们,自然也不可能公开与哪个官员走得很近。
“我参加春闱时,有位户部侍郎崔大人很赏识我。前些日子他来信说我在青梧所破奇案已传回盛京,恰好通州有个缺,便举荐了我。”
裴霜虽心有疑虑,却也找不出破绽,霍元晦确实没必要骗她。
“哎,才刚安定下来,你又要换地方。”她叹了口气,转念想到郦凝枝,“那郦姨怎么办,随你一起走?”
霍元晦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她没有继续追问。
“我娘不走。她说她暂时不想离开青梧。”
“此去通州路途遥远,以后相见的日子怕是不多了。”裴霜说着,心里泛起一丝失落。少个人与她斗嘴,衙门怕是要冷清许多。
霍元晦忽然抬眸看她,眼中似有清泉流动:“你会想我吗?”
这直白的问话让裴霜一时语塞,舌头都不听使唤,结结巴巴道:“我……我嫌你还来不及。”
“没有我,你在衙门不会觉得无聊?”霍元晦笑道。
“想多了你,你没那么重要。帮着抓抓鸡鸭,找找牛鹅,每天都是乐子。”她口是心非。
霍元晦轻咳一声:“其实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啊?”裴裴霜一怔,她确实没想过这个可能。通州远比青梧富庶,案子自然更多,确实更合她心意。
裴霜开始盯着他,直到把霍元晦盯到发毛:“你会有这么好心?”
怕目的太过明显,霍元晦赶紧解释:“不止你,张泉、方扬、曹虎若愿去,都可同行。”
“哼,原来我是顺带的。”裴霜抱臂冷哼,却又犹豫起来,“条件确实很诱人,不过我舍不得离开娘。”
霍元晦垂眸,谁又舍得呢?
裴霜还在纠结,裴蕊娘直接替她做了决定:“葭儿,你跟着元晦一起去通州。”
她知道她娘的这个决定时很震惊,因为裴霜没开口,是裴蕊娘知道调令后主动提出来的。
裴霜震惊不已:“为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吗?”裴蕊娘满眼慈爱,“葭儿,娘支持你去更广阔的天地闯一闯。”
“可我舍不得您。”裴霜抱住母亲,将脸埋在她肩头撒娇,“我会担心您的。”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你,能照顾好你自己吗?”裴蕊娘轻抚女儿的发丝。
裴霜抬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娘,我可以的。在外面饿不死。”
郦凝枝在旁边打包票:“葭葭你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有我在,你娘不会有事的。”
“我自然是信得过郦姨的。”裴霜展颜一笑。
郦凝枝又叮嘱道:“你们出门在外,记得少吵架,要互相扶持才是。”
霍元晦恭敬应道:“儿谨记。”
裴霜却嘴硬:“我大人大量,懒得与他计较。”
霍元晦抿嘴微笑,转而说起正事:“此去通州,正好顺路去一趟冲霄山庄。”
裴霜却有顾虑:“我们贸然上门,冲霄山庄的人能说实话吗?”
江湖中人素来不喜与官府打交道,何况还涉及命案。
郦凝枝忽然插话道:“说起来,我们无愁门与冲霄山庄还有些交情。”
“有交情,那感情好呀。那直接上门询问,孟庄主会坦言相告吗?”裴霜眼前一亮。
郦凝枝摇头:“不一定。多年前酒师兄曾帮过孟霄云一个忙,但物是人非……谁知道他还认不认。”
二人点头称是。其实他们对无愁门了解并不多,只知门中有五大弟子,实则只有四人,酒师父身兼九罗刀和五毒散人之名,鲜有人知他们是一个人。郦凝枝当年的名号为七杀鞭,武器是一根精钢做的七节鞭。
其余两位他们没见过,酒师父说,他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世。
裴霜幼时曾见过郦凝枝使过一次七杀鞭,那凌厉的鞭法令人胆寒。谁能想到。如今青梧县云来客栈泼辣爽利的老板娘,当年竟是叱咤江湖的女侠?
裴霜从未问过郦凝枝为何收敛锋芒。或许是想过平静的生活,又或许是为了保护他们。无论如何,都是为了他们好。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裴霜,顿了顿道:“孟霄云此人极为正派,颇有侠气,你们
可以试一试。葭葭,别忘了你可是九罗刀传人。元晦也算是五毒散人的徒弟。”
“他还是七杀鞭的儿子呢。”裴霜调皮地补充,又笑道,“郦姨你足不出户,江湖上的消息倒是一点儿没错过。”
“好呀你,开起我的玩笑了。”郦凝枝做势去掐她,裴霜机灵地往裴蕊娘身后一躲。
霍元晦要调职的消息一出,县衙上下,众人皆对霍元晦与裴霜的离去依依不舍。衙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时朝县令书房张望,脸上尽是不舍之色。几个老衙役更是摇头叹息,直言霍大人这样的好官实在难得。
他当众许诺,愿随他同赴通州者,必当厚待。衙门众人一时踌躇难决。捕快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人想去又担心家中老小,有人则顾虑路途遥远。虽知霍大人是难得的清官,但青梧乃生养之地,背井离乡,多数人终究少了这份胆气。
霍元晦亦不强求,全凭自愿,要离开青梧,他也很舍不得。
他将各项公务一一交接与蒋主簿,郑重道:“官已上书举荐你为县丞。青梧暂不设县令,望你能担此重任。”说着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是我整理的青梧政务要略,你且收好。”
蒋主簿闻言,当即跪地叩首,双手接过册子时微微发抖:“大人知遇之恩,下官没齿难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他已过不惑之年,在主簿之位苦熬多年,本以为此生无望,不想竟得此机遇。
霍元晦轻拍其肩,语重心长道:“望你言行如一。青梧百姓,就托付与你了。”
回到书房,方扬、曹虎、张泉三人早已候着。曹虎背着鼓鼓的行囊,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大人,我回家与爹娘商议过了。他们连夜替我收拾了行装,让我跟着你,说跟着你有出息。”说着拍了拍胸脯,“我曹虎这条命,今后就跟着大人了!”
霍元晦轻笑:“不会让你送命的。”
方扬抱拳行礼,沉稳道:“我方扬愿随大人赴任通州。”
不由得心中一暖,颔首道:“好,你们愿意就好。”他心知二人做出这个决定殊为不易。
张泉站在一旁,眼眶泛红,深深作揖道:“大人,我……不能随你们去通州了,我夫人有孕,实在离不得人。还望大人见谅。”
霍元晦上前扶起张泉,温言安慰:“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们,青梧很好,以后还要劳烦张大哥看顾一下云来客栈。”
“这还用得着您吩咐,我一定会护好云来客栈中人。”
他们四人离开时,在云来客栈摆了送行宴,青梧百姓闻讯而来,送行者络绎不绝,客栈门口排起长队。
虽然霍元晦才上任几个月,可比前任赵孙旺不知多得了多少民心。
裴霜也很舍不得她那些小萝卜头们,她蹲下身,挨个摸着孩子们的脑袋,一一叮嘱他们日后若受欺负可寻张泉相助。又特意嘱咐小伍子:“你最机灵,要好生看顾客栈,照应弟弟妹妹们。”
出城那日,晨曦微露,送行百姓却早已等候在城门口。众人尾随至郊外长亭,方才止步。亭中,郦凝枝备了践行酒,裴蕊娘含着泪为女儿整理衣襟。四人辞别青梧父老,踏上赴任之路。
行至中途一处岔道,裴霜与霍元晦勒马停驻。二人转道前往冲霄山庄,命方扬、曹虎先行,约定半月后在庭阳镇会合。
二人虽觉蹊跷,却也不多问,显是对他们绝对信任。方扬只是郑重抱拳:“大人保重。”
曹虎则咧嘴一笑:“我们在庭阳镇等你们!”
此举实属无奈。无愁门之事不好说破,知晓太多反对方扬曹虎不利。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裴霜轻叹一声,与霍元晦调转马头,朝另一条山路疾驰而去。
行至山巅,向下俯瞰,恰逢山间云雾渐散,冲霄山庄的轮廓在云霭中徐徐显现。裴霜望着那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不由赞叹:“好生气派!翻过这座山便到了,倒叫人有些期待。”
“此乃江湖名门,底蕴深厚。你收敛点,孟霄云武功深不可测,莫要失了礼数。”
裴霜轻哼一声:“用的着你提醒,我又不傻。”
眼见日影西斜,二人加紧脚步,终于在落日余晖未尽时抵达冲霄山庄。
未及叩门,便觉庄前气氛异样,守门弟子较往常多了一倍有余,个个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二人整了整衣衫,上前拱手道:“在下无愁门弟子霍元晦,携师妹特来拜谒孟庄主,烦请兄台通传。”
“无愁门?!”等守门弟子答话,庄内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只见一位蓄着短须、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大步走来,守门弟子连忙行礼:“纪师伯。”
来人正是冲霄山庄四大弟子松烟竹露之首的纪言松,他目光如电,上下打量着二人:“无愁门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绝迹江湖,如今武林中年轻一辈鲜有人知。二位当真是无愁门弟子?”
裴霜闻言,右手慢慢地按上刀柄。这细微动作却让纪言松瞬间警觉:“你要做什么!?”
“纪堂主何必紧张?”裴霜轻笑一声,缓缓抽出佩刀,“既然您心存疑虑,不妨将此刀呈予孟庄主一观,真假立判。”
纪言松身为戒律堂堂主,素来威严深重,此刻却被这把看似普通的刀鞘中藏着的玄铁宝刀所震慑。刀身寒光凛冽,隐隐透着血色纹路。他虽未亲眼见过传说中的九罗刀,但眼前这把神兵利器,想来也相差无几。
再看二人,霍元晦气度不凡,眉宇间正气凛然;裴霜虽看似跳脱,却内力浑厚。纪言松暗自点头,终于放下戒备。
“二位小友,请随我去见家师。”
“多谢纪堂主。”
踏入庄内,只见弟子们神色紧张,来回巡视。裴霜忍不住问道:“纪堂主,庄内这般戒备,可是出了什么事?”
纪言松也没隐瞒,叹了口气:“水云剑派大弟子葛越华前来参加聂老前辈寿宴,暂住本庄。谁知昨夜竟离奇死于房中。”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此事蹊跷,二位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裴霜闻言,轻啧一声。难怪方才纪言松那般戒备,刚死了个人,任谁都会对突然上门的陌生人起疑。
她暗自思忖,自从当了捕快,这命案倒像是认准了她似的,一桩接一桩地往跟前凑。
既然碰上了,不查个水落石出,岂不辜负了这天意?
她悄悄用余光瞥向霍元晦,对方立刻会意。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霍元晦便读懂了她跃跃欲试的心思。
他无奈地微微摇头,眼中却带着几分纵容,真是拿她没办法。
裴霜得了默许,立刻打听起了细节道:“葛少侠是被人谋害?可有怀疑对象?”
纪言松面色阴沉:“凶手手段极其残忍。葛师侄被人拦腰斩断,上半身留在床榻,下半身却悬于房梁之上。”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更骇人的是,那双腿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痕,少说也有数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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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章稍微过度一下,下一案江湖上的案子,会比较复杂
第58章
往正堂去的路上,裴霜忽然瞥见一个月白身影。那男子领着弟子巡视,面容如精雕细琢的白玉般清冷俊逸。他下颌线条分明,眉宇间凝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寒意,整个人宛如终年不化的雪山,透着疏离淡漠的气息。
瞧他身上的衣着,就能推测出他并非普通弟子。
裴霜难得见到这般出尘的美男子,眼神饶有兴致,不自觉把他与霍元晦对比起来。
霍元晦气质没他那么冷冽,他更有些生人勿进之感,霍元晦会更加柔和一些。
月白衣袍男子往这边走来,眼神在裴霜二人身上游移:“纪师兄,这两位是?”
纪言松拱手引荐:“这位是无愁门霍元晦少侠,这位是裴霜女侠,前来拜见庄主。”又转向二人介绍道:“这是我家二
“在下孟栎白。”
来此之前,裴霜二人早已对冲霄山庄做过详尽了解。当年孟霄云兄弟二人共创山庄基业,可惜二爷英年早逝,只留下孟予怀、孟栎白两位郎君。而庄主孟霄云膝下仅有一女孟语尘,因先天体弱,常年以轮椅代步。
江湖传闻,大公子孟予怀剑术天赋卓绝,冲霄剑法使得炉火纯青,孟栎白虽稍逊兄长,却也是年轻一辈中难得的剑道高手。
“巧得很,我正要去寻大伯,不如同行。”孟栎白举止温雅,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风范。裴霜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他挺拔的身影,这般品貌气度,确实令人赏心悦目。
霍元晦心头警铃大作。这丫头向来对美色没什么抵抗力,该不会真对孟栎白另眼相看?想起往日斗嘴时,她每每因他这张脸而手下留情,如今孟栎白的相貌气度丝毫不逊
思及此,霍元晦不动声色地横移半步,恰好挡住裴霜视线。见她不满地瞪眼,又往旁边探头。
霍元晦咬着后槽牙,脸色不是很好看。这么感兴趣,是一点儿也没想着藏。
他悄悄拉住她的手臂,眼神示意,收敛些。
裴霜敷衍地眨眨眼表示知道,仍旧继续看。
霍元晦脸色愈发阴沉。
裴霜心中纳闷,她不过多欣赏几眼美人,这人怎么跟吃了火药似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这又是抽的哪门子风?莫名其妙。
二人这番无声的交锋并未引起前方二人的注意,一场暗潮汹涌的较量就此落幕。
“二位请在正厅稍候,容我去请师父。二郎,劳你代为招待。”
孟栎白微微颔首,广袖轻拂做了个请的手势:“霍少侠,裴女侠,两位请坐。”
随即吩咐侍女奉上香茗,温言解释道:“大伯醉心剑道,每日这个时候必在后山练剑两个时辰,恐怕要让二位稍候了。”
裴霜含笑道:“无妨。孟庄主这般年岁仍勤修不辍,正是我等晚辈该效仿的典范。”说话间,她的目光又不经意地掠过孟栎白清俊的侧颜。
霍元晦突然重重咳嗽一声,引得众人侧目。
裴霜挑眉:“嗓子不舒服就多喝茶。”
霍元晦确实是故意的,因为他注意到孟栎白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裴霜身上。不过他误会了,孟栎白看的其实是裴霜手中的刀。
孟栎白状似随意地问道:“无愁门隐世多年,此番是要重出江湖吗?”
霍元晦立即否认:“不,我们此行是为一桩私事求见孟庄主。”
孟栎白很有分寸地没有问是什么事情。
见他视线仍落在刀上,裴霜拿索性抽出宝刀,玄铁寒光在厅内一闪,她微笑道:“二郎似乎对我的刀很感兴趣。”
“九罗刀乃不出世的神兵,”孟栎白抱拳致意,“幼时听父亲和大伯提起九罗刀法与冲霄剑法不相上下,一直无缘得见,故而好奇。冒犯之处,还望裴女侠见谅。”
裴霜淡笑,轻抚刀身:“神兵难得一见,二郎好奇也是难免,不打紧。至于九罗刀法……”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冲霄山庄,想必没有我发挥的余地。”
“裴女侠说笑了。”孟栎白礼貌回应,那笑容却让霍元晦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好在孟霄云终于到来,这位庄主天庭饱满,蓄着短须,双目炯炯有神,看起来比旁边作为徒弟的纪言松还要年轻几分。
裴霜与霍元晦站起来行礼:“见过孟庄主。”
孟霄云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九罗刀上,又在他们脸上细细打量,似在寻找故人的痕迹:“二位小友不必多礼,请坐。”
他笑起来,看着很和善,不是装模作样的假客气,而是从心底里透出的。
裴霜不禁开始好奇,当年发生在酒师父和孟庄主之间的故事,应该很精彩。
“能让我看看这把刀吗?”孟霄云提出请求。
裴霜递过,由纪言松转交:“自然可以。”
孟霄云端详着刀,指着刀锋上的一处缺口,轻笑道:“这道缺口,是我留下的。”
裴霜眉毛一挑,微笑:“酒师父倒没提过这事。”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孟霄云笑着回忆,“当年我与他切磋,不小心挑落他的腰带,让他在师兄妹面前丢了好大的丑,他恼了,追着我砍跑过两座山。”
“哈哈。没想到老头儿年轻时还要脸面。”裴霜听着他们年轻时候的趣事,忍俊不禁。当年的老头儿,脸皮还没有现在硬,如今为了讨酒喝,早把脸皮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孟霄云慈爱地看着她:“你的性子,倒与七杀鞭很像。”
“郦姨也常这么说。”
孟霄云转而问起霍元晦:“霍小友师承无愁门哪位?”
霍元晦:“五毒散人。”
孟霄云噗嗤一笑:“哎呀,他真的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引得纪言松和孟栎白纷纷侧目。裴霜与霍元晦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孟庄主显然也是知道五毒散人和九罗刀就是一个人。但此事乃无愁门绝密,他不便说破,看纪孟二人的反应,应该都是不知道的。
孟霄云果然信守承偌,亲近之人也不曾透露。
寒暄过后,他们提及来意。将南江府大牢里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不过并未透露他们在官家的身份,只说殷老伯是他们一位亲厚的长辈,犯了点错入狱。
裴霜补充道:“此人除了剑法之外,轻功应该也不错。否则瞒不过镜衣司的人。”
孟霄云知晓来龙去脉后当即表态:“此事我定会查哥水落石出。若庄中人真与赤火帮恶贼有所勾连,我定严惩不贷。”
他吩咐下去:“言松,你和关露一起查查这件事,看有哪些甲等弟子那段时间不在庄中。”
关露是负责的聚英堂是管理各级弟子的,冲霄山庄分甲乙丙三等弟子以及外门弟子,从裴霜方才的描述,犯案的人必定是甲等及甲等以上弟子。
孟霄云安排完正事,和蔼地说道:“两位就在庄里安心住下。甲等弟子人数不多,想来三五日内就能查清。有什么需要尽管找玉烟,她会安排妥当。说来也巧,五日后正是我岳父的六十寿辰,届时江湖上的朋友都会来贺寿。二位若是有空,不妨一同赴宴,也好热闹一番”
四大弟子中的莫玉烟是唯一的女子,掌管庄中内务。
“能受邀参加聂老前辈的寿宴,实在是我等的荣幸。”霍元晦礼貌回应。
孟霄云娶的是伏兽谷聂金磐的女儿聂叶芳,两人门当户对,成婚时也是江湖上的一桩美谈。
裴霜还惦记着葛越华的事情,不经意提到:“听闻庄上也出现了一桩命案?”
提起这事,孟霄云眉头紧锁:“葛小友在庄中暂住,不想殒命于此,死状还那般凄惨。我愧对与他师父,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责无旁贷,偏生至今查不出头绪,他师父明日就要到了,我这心里着实难安。”
裴霜弯起唇角:“或许我能帮上忙。不知可否让我查验一下葛少侠的尸身?”
孟霄云一抚掌,恍然道:“瞧我这记性!怎么忘了酒兄精通验尸之术。”他面露喜色,“如此,就烦请裴小友去验一验了。”
“您帮我查人,我帮您破案,不过是还您的情而已,说不上劳烦。”裴霜洒脱地摆摆手。
葛越华的尸体被储存在冰室,孟栎白给他们带路,他一路都没什么话,非常符合一开始的冷言印象。
裴霜暗自好笑,这冷若冰霜的模样,倒和霍元晦有几分相似,活像谁欠了他们八百两银子似的。
沿途遇到的婢女们远远瞧见孟栎白,都慌忙低头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出。
唯独一个穿着杏色衣裙的女子,不闪不避地走近,看打扮也是个婢女。
说来也怪,那女子一出现,孟栎白周身的寒意顿时消融了几分。虽然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宇间的冷峻已然柔和了许多。
“有客人呀?”那姑娘歪着头打量裴霜和霍元晦,“你们好呀。”
玖瑶生了一双圆眼,鼻子小而挺翘,一笑起来脸颊上就浮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是个精致可爱的小美人。
“你好,我是裴霜。”裴霜向来对美丽的小娘子没什么抵抗力,忍不住打趣道,“小娘子胆子倒大,不像其他人那般。”
玖瑶乐呵呵的:“她们有些怕他。”这个他指的是孟栎白。
“你不怕?”
她晃了晃脑袋,可爱俏皮:“不怕,我是二郎的通房丫鬟。”
裴霜,霍元晦:!!!
这话也能随便说吗?这小娘子忒语出惊人了些。
孟栎白耳
根微红,连忙握住玖瑶的手:“你别闹。”随即正色介绍:“这是在下的未婚妻,玖瑶,她平时胡闹惯了,两位别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裴霜笑出声,她觉得这小娘子挺可爱率真的。
霍元晦也笑,默默安下心,原来已经有了未婚妻,看来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玖瑶却抽回手,噘着嘴道:“谁是你未婚妻?我还没答应嫁你呢。”当着外人,她依旧不给面子。
孟栎白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没有恼,柔声道:“好,你说了算。”
“你来找我有事吗?”孟栎白轻声问,玖瑶一般待在他院子里不出门的。
玖瑶从袖中摸了个东西出来,还没看清是什么,就被塞进孟栎白手里:“喏,送你。”
“什么东西?”孟栎白脸上带笑,张开手,是一个香囊,中间穿了个镂空的铜球,闻着有股淡淡的香味。
他眼中闪过惊喜:“你自己做的?”这还是她第一次送他礼物。
“不是,集市上买的。”见孟栎白神色一黯,她又补充道:“不过流苏穗子是我自己做的。”
孟栎白顿时眉开眼笑,当即佩在腰间:“多谢,我很喜欢。”
裴霜低头笑,真是一物降一物,冰坨子也能变暖炉。
裴霜见状打趣:“好别致的香囊,还有吗,我也想要。”
“我房里还有呢,待会儿给你送去。”玖瑶答应的很爽快。
孟栎白急忙阻拦:“你不许送别人。”
玖瑶纳闷:“为什么?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她挺喜欢裴霜的,一见就觉得有眼缘。
又送别人,哪能体现出他的特殊来,偏碍于面子,他又不能直说。
玖瑶是个直性子,拐弯抹角她是听不懂的。孟栎白有些干着急,想把她拉到一旁好好说道说道。
霍元晦出来拯救他,胳膊怼了下裴霜:“你差不多行了。”
裴霜见这小娘子似乎还真是个认死理的,于是道:“真要给我啊,玩笑罢了,怎好要你们的定情信物。”
又一句玩笑话,玖瑶没什么大的反应,孟栎白却是一甜。
孟栎白对玖瑶道:“你先回院子里吧,我还有事。”
“好,那你办完事快回来。”
孟栎白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道:“好。”
裴霜看得蛮开心的,若不是还有事,她倒是真想多看会儿,看这两人就像看话本子似的,有趣有趣。
玖瑶蹦蹦跳跳离开后,三人继续前往冰室。
霍元晦注意到香囊中的沉水香,赞道:“玖瑶娘子很用心,沉水香有安神静气的作用。”
孟栎白垂眸浅笑,冷峻面容柔和了许多。
冰室内,葛越华的尸体被放在一个棺材内,周围铺满了冰块。从冰块储存量就能看出冲霄山庄的财大气粗。
尸身放的有些潦草,上下两半只是按照位置随意摆了下,没摆正还有些错位,显得格外凄惨。
裴霜戴上手套,指尖轻轻拨开尸体上凝结的冰霜。她检查得极为细致,从腰间的切口到下肢的伤痕,每一处都不放过。突然,她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头轻蹙:“啧——”
霍元晦立即凑近:“发现什么了?”
裴霜用手指轻轻按压一处伤口边缘,缓缓下结论道:“凶手应该是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是左利手。”
“何以见得?”孟栎白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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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新案子开始
“何以见得?”
裴霜指着尸体上的两处伤口:“不同时间形成的伤口,在尸体上会有不同体现。你看这两处,一处皮肉翻卷的明显,一处却更加平滑。是因为葛少侠在受第一刀时人还活着,而另一处,则是已经濒死。人快死之时,血液会停止流动,所以这两处伤,至少间隔了一个时辰。”
裴霜直起身,摘下手套道:“他身上的伤可分两层。第一层集中在下半身,双腿、腹部,尤其是……”她顿了顿,“鼠蹊部受损最为严重,手法相当阴毒。而且用的武器也不是寻常的刀剑,这种武器小却刺得深,更像是暗器之类的。”
她若有所思地问:“江湖上可有专攻下盘发射暗器的武功?”
孟栎白略一思索:“似乎没有。那另一层伤是第二个凶手所为?为何断定是左利手?”
“没错。”裴霜示意他靠近,指尖虚划伤口走势,“伤口边缘的肌理走向骗不了人。右肩这处伤口,明显是从左上往右下斜切,这是典型的左利手发力轨迹。”
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而且两个人的剑法路数截然不同,一个狠辣果决,一个却显得有些匆忙。”
霍元晦沉吟道:“两人作案约隔一个时辰,更像是第二人在帮前者遮掩。”
“我也猜测是这样。”裴霜点头附和,“第二个人下手完全没有章法,只是胡乱的在全身砍刺,再剖开尸体,最后将下半身悬吊起来。”
孟栎白郑重点头:“裴女侠的发现极为关键,对我们有很大帮助。我们这就去查近期江湖上是否出现左利手剑客,以及专攻下三路的武功路数。”
验尸完毕,三人走出冰室。裴霜回想起葛越华□□的惨状,若有所思道:“可能是情杀,不知葛少侠可有相识的女子?”
“这……我与葛兄交情不深,对其私事不甚了解,想来应该是没有的。”
“怎么说?”
孟栎白有些犹豫:“实不相瞒,葛兄在山庄借住,实则是来与我三妹相看的。来相看的男子,都做过一定的调查。”
见二人疑惑,孟栎白解释,聂金磐这次邀请各路豪杰,名为寿宴,实为招婿。孟语尘已经到了适婚年纪,只是因腿脚不便,亲事有些艰难。作为外祖父,聂金磐自然是很关心的。
裴霜了然。孟家三小姐即便行动不便,但若能娶到她,就等于同时得到冲霄山庄和伏兽谷两大靠山。更何况听说孟小姐容貌出众,想必求亲者不在少数。
孟栎白引着二人来到葛越华生前居住的厢房。裴霜正要迈步,忽然注意到庄内所有房门都没有门槛,刚才进正厅也是这样。
“这是为了方便三妹出入。”孟栎白出言解释,“大伯命人将庄内所有门槛都锯掉了。”
霍元晦由衷赞叹:“孟庄主真是舐犊情深。”
踏入房中,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地上一大滩暗褐色的血迹已经干涸,房梁上也沾染着斑驳血痕,想来是悬挂尸体时蹭上的。绑下肢用的是葛越华的裤腰带,就地取材,倒是省事。
裴霜仔细勘察,屋内并无打斗痕迹。她忽然问道:“葛少侠武功如何?”
“尚可,水云剑法虽比不上冲霄剑法,但一般宵小也是难以近身的。”孟栎白沉吟道,“我们也猜测过,凶手会不会是偷袭,否则葛兄不会不反抗。”
裴霜摇头:“从伤口来看,他多是正面受袭。我认为凶手应该是他的熟人,亦或者是他认为对他没有伤害的人。”
孟栎白看向裴霜的眼神带了些赞赏,果然厉害,这番推理鞭辟入里,凶手的范围就缩小了很多。
暮色渐沉,孟栎白拱手道:“劳烦裴女侠了,为了庄上的事情耽搁你这么久,已为二位备下晚膳,请随我来。”
二人步入厅中,只见众人早已入席。孟予怀携妻儿坐在一侧,孟霄云端坐上首,身旁坐着一位年长女子,未挽妇人髻,想必是执掌内务的莫玉烟,而不是庄主夫人。
“两位辛苦了,快请入座。”孟予怀起身相迎,朝着霍元晦伸出手,“不想九罗刀传人如此年轻,改日定要讨教几招。”
霍元晦淡笑致意,却并未伸手回握。
孟予怀正自疑惑,裴霜幽幽开口:“想必是天色昏暗,让孟大郎君看走了眼。我师兄这双手,可不是使刀的料。”
厅内烛火摇曳,孟予怀这才看清裴霜手中握着的九罗刀,一时尴尬。
孟栎白在身后悄
悄指向裴霜,示意这位才是正主。
孟予怀很快恢复从容,爽朗笑道:“是在下以貌取人了,裴女侠莫怪。”这也难怪,孟霄云只道是五毒散人与九罗刀传人到访,并未言明谁是谁。
任谁见了这对璧人,都难将那位娇俏可人的小娘子与威震江湖的九罗刀联系一处。
裴霜并未着恼,这样的误会实属寻常。倒是孟予怀这般磊落认错,反叫她心生好感。
孟予怀的夫人祝氏抱着孩儿出来打圆场:“他一到晚间就眼神不济,二位千万别介意。”
她怀中两岁的小儿虎头虎脑,煞是可爱。裴霜素来喜欢孩子,忍不住伸手逗弄,笑道:“我真没放心上。”
霍元晦望着她逗弄孩童的模样,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似一泓春水。
裴霜环顾四周,问道:“怎么不见孟三娘子和庄主夫人?”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没什么女儿家不能见外男的规矩。
祝少夫人开口道:“夫人回伏兽谷张罗寿宴的事情,至于语尘,她性子清冷,素来不喜这等场合。”
二人会意,各自入座。孟栎白将裴霜验尸所得线索一一禀明孟霄云。
孟予怀听完后有些忿忿,音量不自觉提高:“这两人手段如此狠毒,若不早日揪出,日后必成江湖大患!”
裴霜瞥了他一眼,孟予怀与孟栎白五官是十分相似的,一看就知道是亲兄弟,只是长相比起孟栎白更加粗犷一些。此刻义愤填膺的模样,倒是一身正气,颇具说服力。
她接话道:“左手利的高手应该不多,想必很快能有消息,明日我再去问问葛少侠这些日子接触的人,也许还能找到其他线索。”
话音未落,孟霄云忽然打断:“已经烦扰你许久,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裴小友不必挂心。”
裴霜和霍元晦都看了他一眼。
裴霜与霍元晦对视一眼。她刚要开口,忽觉桌下被轻轻踢了一脚,是霍元晦在提醒她别忘了来之前说过的收敛锋芒。
裴霜只得将到嘴边的话咽下,淡淡道了声:“也好。”
晚膳过后,莫玉烟已命人备好厢房,唤来婢女提灯,亲自引着两人过去。
莫玉烟对着他们道:“若是短了缺了什么的,尽管告诉我,下人们伺候的有不尽心的情况,也只管和我说。”
裴霜观她举手投足,行事干练,吩咐下人时自有一番威严,不知情的怕要误以为她才是庄主夫人。
“多谢莫姑姑。”裴霜学着下人的称呼道谢。
莫玉烟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两间厢房相邻而设,中间以花丛相隔,既方便照应又顾及男女之别。裴霜房中还特意备了浴桶,这般细致周到。
她心中评价,这位莫姑姑心思缜密。
霍元晦正要回房,裴霜突然拉住他。确认四下无人后,她压低声音:“你不觉得孟庄主的反应有些蹊跷?”
“不让你查案就叫奇怪?”霍元晦挑眉。
裴霜轻捶他肩膀:“和你说正经的呢。”
霍元晦神色一肃:“确实反常。”
“那你还拦着我?”裴霜眼中闪过一丝倔强,她还以为他没看出来呢,不让她查,她偏要查。
霍元晦太了解她了,扫她一眼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劝道:“我们到底在人家的地盘上,孟庄主不让我们查,肯定有他的考量。”
劝完之后,他再看她,就知道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得,白说。
他是犟不过她的,轻叹道:“你行事谨慎些,别被发现。”
裴霜唇角微扬:“放心,我自有分寸。”
霍元晦尚在担忧裴霜的举动会惹恼孟霄云,谁知深夜突发变故,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皓月当空,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划破夜空。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这声尖叫显得格外刺耳。裴霜与霍元晦本就未睡,闻声立即夺门而出。裴霜提着九罗刀,二人循声疾奔。
沿途已有不少弟子也在赶往同一方向。“是纪堂主的院子!”有弟子高声喊道。
待众人赶到时,眼前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只见纪言松手持双锏,正狠狠劈向一名瘫倒在地的婢女,口中厉声喝道:“妖女,还不受死!”
那婢女满面惊恐,浑身颤抖,衣衫已被鲜血浸透。
裴霜正要出手相救,忽见一道月白身影如闪电般掠过。剑锏相击,发出“铮”的一声锐响,震得在场众人纷纷掩耳。
孟栎白眉头紧锁,高声喝道:“纪师兄,清醒些!”
纪言松满身酒气,眼前一片模糊,竟将孟栎白错认:“师父……别拦我,让我杀了这妖女。”
婢女身上血迹斑斑,见孟栎白出手相救,急忙哭喊道:“二郎救命啊!我不是妖女,二郎救命!奴婢是小香啊,是修剪花枝的小香!二郎,纪堂主他疯了!”
“妖女休得胡言!”纪言松晃了晃脑袋,双目赤红,又要举锏劈下。
孟栎白确认对方确是婢女小香,当即挥剑再挡:“纪师兄,你喝糊涂了!我是二郎,不是什么师父。她也不是妖女!”说罢朝外喊道:“快打桶冷水来!”
这一声厉喝似乎让纪言松找回些许神智。他努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眼前之人:“二……郎?”
“对,我是二郎。”孟栎白沉声应道,目光如炬地紧盯着纪言松手中的双锏,随时准备出手夺下。
“是二郎啊。”纪言松紧绷的双手渐渐松缓,眼神中的戾气似乎也消散了几分。就在孟栎白暗自松了口气,准备上前夺下武器时,变故陡生。
纪言松倏地捂住心口,面容瞬间扭曲变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痛苦地弓起身子,口中吐出血来。
那双沉重的铁锏咣当一声坠地,在青石板上砸出清脆的声响。
孟栎白惊呼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纪言松:“纪师兄!”
此时,孟霄云、孟予怀,以及松烟竹露剩下的三人都已经赶到,围了过去。
纪言松双目圆睁,他的手臂在空中徒劳地前伸,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下,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身侧。
霍元晦挤入人群探脉,片刻后,他面色凝重地松开手,沉声道:“已经断气了。”
清冷的月光下,纪言松的面容永远定格在了那个痛苦扭曲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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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又没一个,哈哈
婢女小香被带到堂前受审,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只有她清楚了。
小香的手臂还在流血,霍元晦简单给她包扎了下。她手臂上只是擦伤,看着血流了很多,其实没有伤到筋骨,算是万幸。
孟霄云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言松怎么会突然对你出手?”
刚才发生的事情让小香心有余悸,她默默捂住自己的伤口,手腕上的铃铛镯随着动作轻响,声音颤抖:“我……不知道啊,他追着……追着要杀我。”
孟霄云气势太过凌厉,小香说不出更多有效信息。
裴霜见状缓缓走到她身边坐下,柔声道:“别怕,这里没有人要伤害你。你慢慢说,这么晚了,为什么会出现在纪堂主的院子里呢?”
她仿佛天生就有让人相信的能力,小香感到心安,慢慢道:“我是去修剪花枝的。莫姑姑体谅我们,说白日里日头太晒,修剪花枝可以在晚上做。”
莫玉烟从看见纪言松死之后便泪水涟涟,眼泪根本止不住,四人中她与纪言松感情最深,未拜师前就已经相识,他的去世给她很大打击。
即便伤心,她仍保持理智,证实了小香的说法。
小香说自己就是正常的在修剪花枝,纪言松房间的门没有关,她还能看见纪言松在喝酒。
就在她继续做事时,纪言松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拿着双锏就攻击她,她一心慌踩到了泥里,滑倒在地反而因祸得福让纪言松劈了个空。但手臂还是被伤到,疼得她尖叫出声。
众人听到的那声尖叫正是由此而来。
小香拼命逃跑,纪言松或许因醉酒动作迟缓,但追上她这个不会武功的婢女仍不费吹灰之力。她惊恐过度,没跑几步就腿软栽倒。
之后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事情发生得极其突然,并无复杂缘由。
裴霜仔细检查过纪言松的尸体,没有发现任何外伤。
霍元晦诊脉后,确认他是死于心痹之症。
对于这个结果,莫玉烟不是很能接受:“纪师兄身体一向强健,怎么会突然心痹发作?”
霍元晦追问:“敢问纪堂主是否酷爱饮酒?而且是冷酒。”
“是,纪师兄嗜酒如命,而且最喜冷酒,因他内功属火,即便寒冬腊月也是会饮冷酒。”莫玉烟含泪回答。
纪言松的屋内摆放着酒坛,酒坛置于盛满冰块的铜盆中,显然他今日又饮用了冰镇酒水。
霍元晦神色凝重:“酒虽为五谷精华,却不可贪杯。常年酗酒者经脉日渐脆弱,纪堂主仗着内力深厚不以为意,实则埋下隐患。今日这坛冷酒,或许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这也太倒霉了!”孟予怀感叹。
莫玉烟拭泪,后悔道:“我早该劝他少饮些的。”
孟栎白蹙着眉没有立刻开口,若有所思:“此事会不会另有隐情?”
表面看来,先是纪言松酒后失常追杀婢女,继而突发心痹暴毙。但这两桩意外接连发生,实在太过巧合,令人不免生疑。
裴霜上前一步,冷静分析道:“尸体表面已无异样,倘使想有更多的线索,只有剖尸再验,但不保证会有其他线索。”
“这……”孟予怀不是很赞同,“感觉没有这个必要吧。”老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剖尸这个行为,若非必要,还是有很多人介意的。
莫玉烟也摇头:“师兄既已离世,就让他安详体面地离开吧。”
在事实基本明朗的情况下,众人拒绝剖尸的决定,完全在裴霜的预料之中。
孟霄云最终拍板定夺:“既如此,就不必再验了。莫师妹,你从账上支取一百两银子给小香,权作医药费与精神抚慰之用。”
小香起初惶恐推拒,裴霜温声劝她:“这是你应得的补偿,收下银子,庄主他们才能安心。”
见话已至此,小香这才收下银两。这事儿算是告一段落。
裴霜扶着小香回房,出门时,余光瞥见了站在角落的玖瑶。
玖瑶探着脑袋,想看见更多,却被身前高大的弟子挡了个严实,表情有些气恼。
当然眼神好的不止她一个,孟栎白也注意到了她的身影,连忙跑过去。
霍元晦见状笑道:“二郎与他这位未婚妻感情真是不错。”
裴霜略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是她的错觉吗?怎么感觉他有点窃喜?
因着小香受伤的关系,莫玉烟周到地给小香安排了个单人的房间,不用与其他婢女挤在一块。
小香还是第一次住这么好的房间,有些感动,不禁感慨起来:“纪堂主死得太可惜了。”
“他要杀你,你不恨他了?”
小香道:“他喝多了,也不能怪他。纪堂主虽然冷着一张脸有些凶巴巴的,但其实对我们这些下人挺好的,不会为难人。再说人都已经死了,我也没什么好怨的,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
裴霜眼中闪过赞许:“你倒是豁达。可是自幼在山庄长大?”
小香把头上碎发别到耳后,腕间铃铛轻晃:“不是,我是两年被买来的,家中遭了灾,爹娘都没了。是莫姑姑心善,买下了我,给我口饭吃。”
裴霜指着她手腕上的镯子,夸赞道:“你这个镯子倒是精巧。”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如今也只有这点念想了。”小香轻抚银镯。那镯子虽是用廉价的老银打造,纹路却刻得细腻,最特别的是缀着的三枚铃铛,随动作发出清脆声响。
裴霜轻抚她的发顶:“你要好好活着,才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
“嗯!”小香用力点头。
见小香情绪尚稳,裴霜略感安心。她今日受到了死亡威胁,表面无恙,内心往往伤痕累累。裴霜曾见过这样的受害人,没有及时排解,后来每每夜不能寐。
所幸小香心性坚韧,倒比预想中坚强许多。
霍元晦又交代了些伤口的注意事项,这几日不能碰水,要忌口等,交代完后两人才离开。
次日一早,他们起身出门后,发现山庄内外已经布置了白幡。
莫玉烟是个很好的管家,一夜之间就置办地如此停当。
他们还看见有个上好的棺材抬往戒律堂,纪言松的尸体照例要停三天的灵,他门下弟子在为他守灵。
裴霜与霍元晦正想着要不要也去上一炷香,就见一个妇人冲进了正堂,在她身后还有一个中年男子跟着。
她看见这满院的白纷纷,怒不可遏,口中喊着:“莫玉烟,你给我滚出来!明知道我父亲过两日要过寿,是成心与我过不去吗?!”
两人这才知道此妇人正是庄主夫人聂叶芳,她才从伏兽谷回来,还不知道纪言松已死的消息。
孟霄云背着手走出来,面色沉肃:“吵什么!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聂叶芳愤怒地指着他:“都是你授意的吧,没有你同意,她也不敢这么做,孟霄云你非要给我找不痛快是吗?”
孟霄云本就因为纪言松的死心情不畅,聂叶芳这番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令他更加恼怒:“闭嘴!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一通指责。聂叶芳,这里不是伏兽谷,收起你的大小姐脾气。言松昨夜心痹去世,我真的不想与你吵架。”
聂叶芳不料会听到这个消息,满口想骂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满目诧异:“言松,死了?”
孟霄云失望地看了她一眼,似不愿与她多作解释,拂袖走了。
“诶,妹夫你别生气,叶芳不是故意的,你……”聂叶芳身后的男子站出来想拦一拦孟霄云,却连他一片衣角也没碰到。
聂叶兴看了眼孟霄云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妹妹的表情,宽慰道:“你确实冲动了,不过没事,不知者无罪,他不会真的与你生气的。”
聂叶芳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说,叹了口气。
裴霜与霍元晦不想能看到这么一出,看来孟霄云与聂叶芳的关系,并不如传闻般和谐。
孟栎白不知何时过来的,他衣袖上沾了树叶,应该也是在角落里待了一会儿:“让两位见笑了。”
“孟庄主和庄主夫人……”
孟栎白望着屋内:“长辈之间的事情,我并不清楚。只是自记事以来,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
“经常吵架?”
“不,”孟栎白轻轻摇头,“正相反,他们连交流都很少。”
裴霜暗忖,如此说这两人的关系都不能用不好来形容了,应该是很差。如果是吵架证明两个人还在意对方,但连交流都没有,那真的是很不愿意搭理对方,甚至已经到了厌恶的程度。
看来即便是江湖大拿,也不见得能处理好家庭关系。
吵完架聂叶芳才看见了外面站着的人,孟栎白给她介绍了裴霜和霍元晦的身份,聂叶芳即刻摆出一副庄主夫人的架势,礼貌对待二人。
聂叶兴听到他们是无愁门之人,也开口相邀道:“再过几日就是我父寿宴,两位一定要来。”
无愁门虽不是什么宗门大派,可每个弟子
都身怀绝技,武功绝世,拉拢总是没错的。
聂叶芳对着裴霜道:“庄上都是粗人,怠慢了裴女侠的地方还请多担待,语尘院子里的荷花开得正盛,两位可以去赏荷吃茶。”
裴霜微愣,这话听起来很合理,但让她一个人去也就罢了,带着霍元晦这个外男算怎么回事?
不过当她看见聂叶芳看向霍元晦的眼神时,她就明白了,感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家是看上霍元晦这个女婿了。
没办法,这厮皮囊生得好,不了解他的人,极易被他表象所疑惑。
孟栎白也看出了聂叶芳的意图,试图阻拦:“语尘素来喜静,身子又弱,恐怕……”
“赏荷又不是什么多费心力的事情,”聂叶芳打断了孟栎白的话,又转身笑着对裴霜他们道,“语尘会乐意的。”
裴霜勉强挤出个笑回应她。
孟栎白知道劝了也多半是这个结果,大伯母做事向来是这样的。不过这次她的算盘估计要落空,霍元晦的心思明显都在他师妹身上,又怎会看上语尘。
聂叶芳和孟霄云才吵完架,孟栎白又跳出来反对她,惹得她看孟栎白有些不顺眼:“你房里的那个丫鬟送走了吗?”
孟栎白表情一僵:“大伯母,我说过了,玖瑶是我的未婚妻。我会娶她过门。”
“胡闹,你身为冲霄山庄二郎君,怎么能娶个丫鬟!!”聂叶芳皱眉,万分不赞同。
裴霜他们还没走就又被砸了一个重磅消息。
玖瑶居然真的是丫鬟!!
他们还以为玖瑶只是爱玩闹才穿了丫鬟的衣服,说那样的话,不成想她说的都是真的。
主要是玖瑶与孟栎白的相处很大程度地误导了他们,因为两人相处时的状态完全就是热恋的小情侣,丝毫看不出是主仆。
“大伯母,大伯说过我的婚事由我自己做主。”孟栎白清冷的脸上难得有一丝不耐烦。
“你……你真是气死我了……被个女人迷得晕头转向。”聂叶芳把对孟霄云的不满也连带着发作了出来,“你们孟家的男人,没一个省心的。”
聂栎白一言不发,随她骂,骂出的话他都当成耳旁风。
聂叶兴像个老好人似地还劝了几句。
裴霜二人趁着关注力不在他们那,默默退出了房间。
现在是孟家内部的家事,他们再听下去就不礼貌了。虽然裴霜很想多听一些。
她不满地撇撇嘴道:“聂夫人也太在意门第之见了,我看得出来孟二郎很喜欢玖瑶的。”
霍元晦淡淡分析:“没关系。她左右不了二郎的婚事。”孟栎白毕竟不是聂叶芳亲生的,是隔了一房的侄子,虽然孟栎白没有母亲,可孟霄云还在呢,有他的承诺,聂叶芳就算不满也改变不了什么。
裴霜微弯起唇角:“孟二郎确实不错,能坚持自己喜欢的。”
这么多年都没听到她夸一句自己不错,面对个才认识两日的人却毫不吝啬夸赞。
霍元晦承认自己吃醋了,酸溜溜道:“是呀,情深意笃。”
裴霜没品出他话中的酸味,反而说起其他的话题:“不过今日见到聂夫人,我倒是更好奇起孟家这位三娘子了。”
她挑了挑眉,调侃道:“人家可是看上了你做女婿,不去看看?”
霍元晦本没有这个念头的,但被她这副态度一激,抓住她的手腕,微笑道:“好呀,那咱们一起去会会这位美若天仙的三娘子。”
第61章
茵荷园中,一位身着粉蓝云锦衣裙的女子静坐轮椅。衣袖上精致的蝶纹随微风轻颤,发间荷花纹银钗垂落的珍珠流苏微微晃动。
孟语尘正望着荷塘出神,一阵凉风袭来。身后婢女俯身轻问:“娘子,风大了,可要回屋?”
她眉头微蹙,斜睨了婢女一眼。婢女立即跪地请罪:“奴婢多嘴。”
“啰嗦。”孟语尘神色稍霁,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衣袖。
裴霜与霍元晦刚到园中,便撞见这一幕。两人对视一眼,孟家给的“惊喜”果然接连不断。
孟语尘也很快发现了这两个不速之客,她客气询问:“两位是?”她倒是不害怕两位是坏人,她知道闲杂人等也进不来她的院子。
待二人自报家门后,裴霜望着满池亭亭玉立的荷花赞叹:“庄主夫人所言不虚,三娘子这里的荷景当真雅致。”
孟语尘给了个眼神让婢女起来,温和浅笑:“我自幼爱荷,爹娘见我喜欢,就命人挖了这个池塘种下莲藕。夏日里,闲暇时赏上一赏,最是怡情养性。”说着又吩咐婢女:“小意,去泡壶茶来,用上好的茶叶和水。”
日头太晒,几人往凉亭里庇荫。孟语尘身边仅小意一个婢女,她一走开便无人推轮椅。裴霜主动上前:“我推三娘子过去吧。”
孟语尘没有拒绝:“劳烦了。”
裴霜一接手便察觉这轮椅与众不同:把手处棉布包裹下透着金属的凉意,转动时发出的声响也与寻常木制轮椅迥异。
孟霄云确实疼爱这个女儿,连轮椅都暗藏玄机。
“二位在山庄住得可还好?”她话问的是两个人,眼神却是看着霍元晦的。
孟语尘对母亲的用意心知肚明,自然明白聂叶芳安排霍元晦前来的深意。
霍元晦直言道:“实不相瞒,确实不甚安稳。纪堂主之事,实在太过突然。”
“纪叔叔的去世,确实令人始料未及。”孟语尘眉宇笼上悲伤,看得出来她和纪言松感情不错,“小时候我总缠着他讲当年他们在塞外的事情,他总说待我身子好些,要带我去领略塞外风光。如今……却是食言了。”
霍元晦温声劝慰:“三娘子节哀,生老病死,终究是人生必经之路。”
这时小意奉上新泡的茶。还未近前,裴霜便嗅到一股清幽荷香。揭开茶盖一看,不由赞叹:“以荷叶入茶,三娘子真是风雅。”
“二位请用。”孟语尘优雅抬手,“满池荷叶任其凋零实在可惜,便命人采摘晒干,用来沏茶,也算物尽其用。”
“荷叶清热解暑,正合时令,三娘子蕙质兰心。”霍元晦夸道。
他浅啜一口,又道:“连泡茶用的都是荷叶上的晨露,滋味更显清冽。”
孟语尘闻言眸光一亮:“这茶招待过不少客人,霍郎君却是第一个品出露水泡制的。”
“我常饮茶,尝出来不难。”霍元晦微微侧首。
裴霜也尝了一口,细细品味,却只觉得平平无奇,不禁腹诽,这厮的舌头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接下来孟语尘与霍元晦从茶打开话匣,从茶道聊到常看的书籍,相谈甚欢。
裴霜就像个局外人,听着他们交流着自己听不懂的东西,兀自灌了一肚子的茶。
明明是她提议来茵荷园的,此刻却完全插不上话,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裴霜彼时还不懂自己心思反常是为何,只觉得他们聒噪。
霍元晦看似专注交谈,实则余光始终留意着裴霜。见她眉头微蹙,嘴角下撇,便知她不开心了。
这反应反倒让他暗自欣喜,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
对面的孟语尘浅浅低头,藏起笑容。
霍元晦深知不能再聊下去,及时止住了话头:“叨扰多时,我们该告辞了。”
裴霜却不想走,她还记着葛越华的事情,既然葛越华是来与孟语尘相看的,那就说明孟语尘应该见过葛越华,兴许她这里能有线索。
正要开口询问,一旁的小意突然尖叫起来,指着地下的一处方位:“蜈蚣,有蜈蚣!”
只见那百足虫从正从栏杆处蜿蜒而上,裴霜刚要拔刀,却见轮椅中嗖地射出一枚飞镖,精准地将蜈蚣钉死在栏杆上,镖尾还在微微颤动。
“好厉害!”裴霜震惊地望向轮椅,眼中闪过赞叹之色。这轮椅果然暗藏玄机,不是寻常之物。
孟语尘微微一笑,转动轮椅扶手,机关齿轮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这轮椅是舅舅与外祖父特意前往千机门,求掌门亲手为我打造的。方才惊扰二位了。”孟语尘指尖轻抚过轮椅扶手上精致的纹路,语气平静地解释道。
婢女小意立即上前,动作娴熟地拔出钉在栏杆上的飞镖,取出手帕仔细擦拭干净镖身上的污渍,这才双手奉还给孟语尘。只见孟语尘在轮椅扶手某处轻轻一按,一个精巧的暗格应声而开,她将飞镖重新归位,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已重复过无数次。
裴霜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忍不住追问:“这轮椅想必还有其他机关吧?”
“恕我不便告知。”孟语尘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摩挲,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裴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本就是她一时兴起的多嘴一问。
这时小意忽然俯身在孟语尘耳边轻声道:“三娘子,关堂主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关露手捧一个精致的漆木盒子,正沿着小径缓步而来。
松烟竹露四弟子,纪言松司刑律,莫玉烟司内务,柏竹司外务,关露司传承。关露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已管理着收徒琐事,算是孟霄云最看重的弟子。
“语尘有贵客在,倒是我冒昧打扰了。”关露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却在霍元晦身上多停留了几息。
裴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道了句有意思。
“关堂主找三娘子有事?”裴霜主动打破沉默,“是我们叨扰了才对。”
关露将手中的漆盒递上前:“不过是偶然得了个小玩意儿,想着语尘或许会喜欢。东西送到我就告辞,不打扰诸位雅兴。”
小意接过漆盒,笑吟吟地问道:“关堂主这次又给娘子寻了什么稀罕物件?”
听她这熟稔的语气,这样的馈赠显然已是常事。
孟语尘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开漆盒的铜扣,盒中静静躺着一个通体晶莹的琉璃沙漏。在当世,能烧制出这般纯净无瑕的琉璃已是难得,更遑论这沙漏中装的并非寻常沙粒。
“好生稀罕的琉璃沙漏,”裴霜忍不住凑近细看,“这沙粒竟会发光?”
关露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是用夜明珠研磨成细砂,夜间会发出微光。”
孟语尘漾开笑,笑意确不达眼底:“多谢关师兄,我很喜欢。”
关露喉结微动,很想再说几句,但有外人在还是不方便,不过能看见孟语尘笑他就知足了。纪师兄的死让她很伤心,他想让她尽早从悲伤中走出来。
“喜欢就好。”
“关堂主留步。”裴霜忽然出声:“不知我们委托追查之事,可有眉目?”
“已派人着手调查,只是事务繁杂,还需些时日。一有消息定当立即告知。”关露脚步一顿。
裴霜善解人意地点头:“贵庄近日多事之秋,先是葛少侠遇害,又是纪堂主猝逝,我们的事不急。说起葛少侠一案,可有查到左利手凶手的线索?”
“江湖上用左手使剑的高手本就稀少,排查至今仍无线索。”关露淡淡道。
裴霜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盏边缘:“昨夜我细想之下,对那个专攻下盘的凶手有了新看法。或许那人并非刻意攻击下盘,而是身高所限,只能攻击到腰部以下。也就是说……”她故意停顿。
关露目光一凝,紧紧盯着她。孟语尘则依旧从容品茶,仿佛对谈话内容毫不关心。
“第一个凶手可能是个孩童,这也解释了为何需要第二个凶手出现。毕竟孩童的身高气力,都不足以将葛越华的尸体剖开再吊上房梁。”
关露深呼一口气:“有理。我们会着重排查这个方向。”
他前脚刚走,聂叶兴后脚就来到了孟语尘的院子。见他们舅甥要叙话,裴霜二人识趣地告辞离开。
回房路上,裴霜忍不住八卦道:“关露明显对孟语尘有意思,聂夫人放着现成的女婿不招,怎么还舍近求远?”
“只怕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裴霜赞同颔首:“孟语尘确实对他表现淡淡的,她应该不喜欢关露。”她撇头,“她比较喜欢你这样博学多才的。”
“你没完了?”霍元晦不爽。
裴霜点到为止,随即正色道:“她也肯定没看上葛越华。”
葛越华住的屋子离孟语尘的茵荷园很远,甚至在整个庄中都算是偏僻的。显然是孟语尘不满意,莫玉烟故意安排的。
裴霜他们回房,先去帮小香换了药。她因着受伤的缘故,不用去干活:“忽然闲下来,还有些不习惯。”
“休息还不好?”裴霜递了个果子给她,要说冲霄山庄就是财大气粗,这时节果子都是冰镇过的,果盘底下都装着碎冰来保持果子的新鲜。
裴霜闲来无事,向霍元晦打听起孟霄云的事情来,特别是他与聂叶芳的关系。这位名震武林的大庄主,身边诸事自然令人好奇。
小香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敢开口:“庄主与夫人不睦,在庄里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千万别让夫人听见,否则少不了一顿鞭子。”聂叶芳惯用的武器,是一根牛皮软鞭,常年缠在腰上。
她说两个人就连住的地方也是分开的,孟霄云常住后山,非必要其实不在庄内出现。俩人即便有接触也是在吵架。
“可知为何争吵?”裴霜随口一问,没想到小香竟真知道些内情。作为负责各院花木修剪的婢女,她最是容易听到些私密话。
小香犹豫再三:“我说了,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传的。”
“放心,我们嘴严得很。”裴霜保证道。
小香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是为了山庄继承人的事。”
冲霄山庄至今未立少庄主,表面上看孟家三兄妹都有机会,但众人心中早已认定非孟予怀莫属。
“虽说三娘子才是庄主亲生,可她毕竟是女子,又身有残疾……”小香欲言又止。
“所以夫人才急着为三娘子招婿?”裴霜恍然。
细想也在情理之中,冲霄山庄说是孟霄云兄弟俩一起创建,但孟家二爷死得太早,冲霄山庄有如今的影响力和规模,都是孟霄云和聂叶芳的功劳。聂叶芳不想将成果拱手让给隔房兄弟的孩子,也是情有可原。
这也解释了聂叶芳为何会对关露不满,他是孟霄云的徒弟天然身份就矮了孟家两兄弟一头。
聂叶芳的如意算盘打得精明:既要觅得青年才俊,又要求对方入赘。这般条件着实苛刻,但若能以冲霄山庄的继承权为饵,倒也不乏趋之若鹜之人。
“但三娘子不愿意。”小香叹道。孟语尘何等聪慧,岂会分辨不出真心假意?她断不肯让自己的姻缘沦为权力博弈的筹码,故而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一概回绝。
“那葛越华为何能留下?”
“葛少侠是真心爱慕三娘子。”小香说道。
孟语尘故意将他安置在偏远院落,本意是让他知难而退。谁知葛越华非但不退,反而更加大胆示爱,每日一束鲜花送到茵荷园。
这般痴心终是打动了孟语尘,眼看良缘将成,却突遭横祸。
如今孟语尘婚事告吹,表面看来最大的受益者莫过于孟予怀。莫非是他暗中加害?而孟霄云或许是听了她的验尸结果后察觉端倪,这才下令停止追查?
孟予怀是右手执剑,但也未必说明他不会左手剑。裴霜打算找个机会试探一番。
只是还没等她找到机会,山庄又生变故。
聂叶兴死了,死因与纪言松如出一辙,皆因心痹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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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可以猜一下凶手是谁哦~
裴霜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聂叶兴的屋子里已经围了许多人。
孟予怀,孟栎白两兄弟,孟栎白身后还站着个玖瑶,怯生生的,不敢看尸体。
聂叶芳扑在聂叶兴身子上,哭得十分伤心,孟语尘看着舅舅的遗体,无声垂泪。孟霄云站在稍远处,面色阴沉得可怕。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旁坐着一位衣衫不整的婢女。
她鬓发散乱,衣裙褶皱不堪,显然经历过什么。莫玉烟正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
“不可能,不可能,我哥哥一向身强体健,怎么可能死于心痹!”聂叶芳说什么都不信。
然而霍元晦的诊断结果确实如此。虽然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短短两日内,接连两人因心痹猝死,这绝
非巧合二字可以解释。
但聂叶芳的话也不尽然,聂叶兴的身子早已被酒色掏空了,底子比纪言松还要虚。
“而且令兄当时处于极度兴奋状态,大大增加了猝死风险。”霍元晦谨慎地补充道。
确实,聂叶兴某处还屹立不倒,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死前在做什么。
聂叶芳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却仍强辩道:“你个黄毛小儿胡说八道,你个庸医!”
见霍元晦被指着鼻子辱骂,裴霜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护在身后:“令兄死前在做什么,有眼睛的都看得明白。既然您不信诊断结果,可敢让我剖尸再验?”
“你……”聂叶芳一时语塞,但剖尸之事事关重大,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够了!”孟霄云终于厉声喝止,“裴小友和霍小友是山庄的贵客,你失礼了。”
他向裴霜二人道歉,又让众人出去,只留聂叶芳和孟语尘在房间里。
裴退出房间后,裴霜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屋内的情形,显然不是心痹发作那么简单。
孟予怀也一脑袋问号:“我也不清楚呀,才刚到。”
孟栎白神色闪烁,欲言又止。倒是他身后的玖瑶愤然道:“聂叶兴他想欺负小瓶!我跑去告诉了栎白。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孟栎白本想为死者留些颜面,不料玖瑶心直口快,一语道破天机。
小瓶就是被安慰的那个婢女,玖瑶与小瓶是两个月前一起被买进冲霄山庄的,感情很好,她今日去找小瓶聊天,却被告知小瓶去给聂叶兴送果盘了。
她当即暗道不妙,因为聂叶兴的“威名”早在冲霄山庄传开,表面道貌岸然,实则色中饿鬼。每次来山庄,总要挑选貌美婢女侍寝,无人敢拦。因此婢女们被选中去伺候他时,无不战战兢兢。
玖瑶担心小瓶遭遇不测,急忙求助于孟栎白。当二人赶到时,果然听见屋内传来小瓶的呼救声。孟栎白上前拉开聂叶兴,谁知刚碰到他的身体,对方就突然瘫软倒地,口吐鲜血,当场气绝身亡。
“孟庄主、庄主夫人不管吗?莫姑姑也放任他这般?”裴霜难以置信地问道。
“庄主早已不理庄务,聂叶芳不但不管,还反咬一口说是婢女勾引。”玖瑶语气愤懑,“至于莫玉烟,怎会为了我们这些下人得罪伏兽谷的少谷主”
“这……这怎么从来没人与我说过?”孟予怀一脸震惊,显然对此毫不知情。
孟栎白也是今日才从玖瑶口中得知实情。
“因为那些要闹事的婢女,都被莫玉烟安抚下来了。要么给大笔银子封口,要么直接送去伏兽谷给聂叶兴当通房。”
“不可能!莫姑姑与聂家舅舅素来不和,怎会替他遮掩?”孟予怀断然否定道。
确实,莫玉烟与聂叶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多年来,莫玉烟执掌庄中内务,将聂叶芳这个名义上的庄主夫人完全架空。
聂叶芳屡次想夺回管家权,都因孟霄云的反对而作罢,聂叶兴也因此对莫玉烟怀恨在心。
玖瑶神色淡然,语气却格外坚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不甚了解,但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是不信,大可在山庄和伏兽谷彻查一番。”
孟栎白对玖瑶的话深信不疑。孟予怀虽初时存疑,但今日亲眼所见之事,已让他信了七八分。他沉声道:“我这就去查。”
聂叶兴的死讯传回伏兽谷,聂金磐当即快马加鞭赶来。独子猝死,喜事变丧事,连即将举办的六十大寿也无心操办了。
聂金磐一到,聂叶芳顿时有了倚仗,言辞间底气十足。而聂金磐更是蛮横无理,直接命人交出小瓶,一口咬定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此时小瓶正被安置在玖瑶房中。玖瑶挺身而出,义正言辞:“聂谷主还请明辨是非,分明是聂叶兴欺负了小瓶。”
“胡说!分明是这贱婢勾引我儿,害他丧命!”聂金磐怒发冲冠,根本不讲道理。
裴霜实在听不下去,出言相助:“聂谷主护子心切可以理解,但也要讲个是非曲直。明明是令郎行为不端在先。”
孟栎白也说:“事情还未查明之前,还请您冷静。”
丧子之痛让聂金磐完全失去理智:“哪来的丫头,滚一边去!今日我非要杀了这贱婢给我儿偿命不可!”
说罢,他竟一掌劈向瑟缩在角落的小瓶。小瓶吓得抱头蹲下,浑身发抖,凄声呼救:“救命!”
玖瑶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挡在小瓶身前,神色凛然。聂金磐见状不但不收手,反而更加暴怒:“找死!”
裴霜暗叫不好,幸而孟栎白及时出手,右手揽住玖瑶,左手执剑抵挡,他仍保持着礼节,剑未出鞘,仅用剑鞘击向聂金磐手腕。
“啊!”聂金磐吃痛收手,怒目圆睁,“小子,你非要与我作对?”
孟栎白长身玉立,不卑不亢:“是聂谷主不听劝告在先。在冲霄山庄的地界上,我自然要护着庄里的人。”
“二郎,还不让开?连大伯母的话都不听了吗?”聂叶芳端起长辈的架子厉声呵斥。
孟栎白身形纹丝未动,如青松般挺立。
聂金磐见区区小辈都敢如此轻视他们父女,顿时怒不可遏。他运起全身功力,一掌劈出,凌厉的掌风带着森然杀意扑面而来。
他数十年的深厚功力岂是等闲?孟栎白勉力抵挡,却仍被震得连连后退。怀中的玖瑶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
裴霜正要出手相助,忽见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闪现。那人一掌按在孟栎白肩头,浑厚内力源源不断输送而来。两股刚猛掌力相撞,来人竟稳稳占据上风。
正是孟霄云及时赶到。两大高手对掌产生的威压令人窒息,裴霜连忙握住霍元晦的手为他输送内力。霍元晦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
聂金磐见孟霄云出手,心知讨不到便宜,只得悻悻收力。孟霄云面沉如水:“聂前辈未免太过分了,竟对我侄儿下此重手。”
孟栎白捂着胸口,嘴角渗出一丝鲜血,显然已受内伤。
霍元晦把脉后取出一枚丹药:“伤势不重,服下此药调息两日即可痊愈。”
玖瑶紧握孟栎白的手,真心感谢:“多谢。”
裴霜会心一笑,玖瑶临危不惧,热血心肠,她现在有些懂得孟栎白为何喜欢她了。
聂金磐也未能全身而退,气血翻涌间呕出一口鲜血。聂叶芳慌忙上前搀扶:“爹!”
“无妨,小伤。”聂金磐指着孟霄云怒骂,“是这小子目无尊长在先!老夫不过要教训个丫鬟而已。”
裴霜怒极反笑:“聂前辈未免欺人太甚!丫鬟也是爹生娘养的,令郎的命是命,别人家女儿的命就不是命吗?孟二郎好言相劝,您却蛮不讲理出手伤人,究竟是谁无理取闹?!”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聂金磐捂着胸口,气得浑身发抖。他心知理亏,原想仗着武功先杀了小瓶泄愤,却不料众人阻拦。如今孟霄云亲至,计划已然落空。
孟霄云一来,显然他的想法是不能成功了。
老谋深算的聂金磐心念电转,决定暂且退让。他阴鸷的目光扫过众人,撂下狠话:“吾儿之死,老夫不会轻易算了的!”
语罢,聂叶芳正欲搀扶聂金磐离去,却见老人刚迈出门槛,突然面容扭曲,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轰然倒地。
“爹!”聂叶芳脑中嗡的一声,慌忙扑上前去。
聂金磐死死捂住心口,双目圆睁,满是不可置信。渐渐地,他挣扎的双手失了力道,颓然垂落,就这样在女儿怀中咽了气。
满室死寂。良久,才被聂叶芳撕心裂肺的哀嚎打破:“爹啊——!”
霍元晦眉头紧锁,正要上前诊脉。聂叶芳却如护崽的母豹般死死抱住父亲尸身,双目赤红:“滚开,不许碰我爹!”
她颤抖的手指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声音嘶哑如泣血:“你们……你们都是凶手!伏兽谷不会放过你们,我要你们统统给我爹和哥哥陪葬!
孟霄云强压着情绪,尽量平和地劝道:“你先冷静,此事必有蹊跷,我们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短短数日内接连三人离奇死亡,这绝非巧合,必是有人暗中作祟。
然而此刻的聂叶芳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眼中噙着泪水。随聂金磐前来的伏兽谷众人见谷主暴毙,顿时群情激愤。关露与柏竹匆忙率领弟子前来阻拦,双方瞬间爆发冲突。
刀光剑影间,兵器相击之声不绝于耳。眼看局势即将失控,孟霄云凌空一掌拍下,雄浑内力震得地面颤动,门前青石板尽数碎裂,碎石四溅。
“都住手!”孟霄云声如雷霆,骇人的气势让众人不由自主停下动作。
“夫人,再闹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你当真要让伏兽谷的兄弟陪你送死?”柏竹巧舌如簧,晓以利害,他最擅长处理这些事情。
聂叶芳紧锁眉头,沉默不语。她比谁都清楚孟霄云的实力,即便所有人联手也未必能占到便宜,更何况还有众多冲霄弟子在场。
只是若就此收场,她又实在不甘心……
“夫人难道不为三娘子想想吗?”柏竹又说,此句攻心。
“娘,您先冷静。舅舅和外祖父的死确实蹊跷,不如先查明真相再说?”孟语尘适时出现,推着轮椅缓缓靠近。
如今能让聂叶芳平复情绪的,恐怕也只有这个女儿了。
她的出现,正好给了聂叶芳台阶:“好,娘听你的。”她转向孟霄云,厉声道:“若不能给我一个交代,伏兽谷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定会查清此事。”孟霄云郑重承诺。
混战后的院落一片狼藉,聂叶芳暂时搬去了孟语尘的茵荷园。
柏竹与关露正带领弟子们收拾残局,莫玉烟则忙着为受伤的弟子包扎伤口。
孟霄云郑重其事地请求道:“裴小友,请你出手,剖验言松的尸体。”
裴霜丝毫不意外他的决定,欣然答应:“好,待我去取工具,在冰室会合。”
一刻钟后,狭小的冰室挤满了人。松烟竹露三弟子、孟霄云及孟家三兄妹悉数到场。
孟语尘解释道:“我是替娘来的,做个见证。”
裴霜戴好面巾与手套,取出柳叶刀提醒道:“诸位还是离得远些,接下来的场面并不好看。”
她这话说完,却谁也没往后退,大家都很关心结果。
裴霜不再废话,纪言松的尸体已经褪去衣物,仅用块白布遮盖了私密处。随着刀锋划过,纪言松的腹部被剖开,淡淡的腐臭味弥漫开来。
幸而他才死不久,又有冰室保存,腐烂得并不十分严重,气味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她切开胃囊,一股子酒气冒出来熏得人头疼。
胃中残留物与当日饮食相符,裴霜继续检查其他脏器,肺,肝,再到心,看到心的时候她眼神聚焦:“我想我找到他的死因了。”
众人敛声屏气,看着裴霜把那颗心割下来,捧在手里,等待着她的下文:“大家来看,这颗心,有被啃噬过的痕迹。”
心上有了缺口,不能正常跳动,心停止跳动,人也就死了,从脉象来看,只能检查得出心痹。
孟霄云阅历丰富:“像是被虫子啃的,是什么虫子能钻进人心里?”
霍元晦灵光乍现,立马道:“葭葭,快看看他脑中。”
裴霜颔首,立即剃去纪言松的头发,揭开颅骨,画面太过血腥,以至于让好几位都不敢直视。
裴霜却分外认真,检查道:“脑组织也有缺失,应该是同一只虫子所为。什么虫子这么厉害?”她不禁感慨。
霍元晦神色凝重:“是蛊虫,噬心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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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尸兄有点太多了,嘎嘎没人
第63章
霍元晦详细解释道:“此蛊虫培育之法是塞外乌疆族人的不传之密。噬心蛊极难培育,入体后会先蚕食脑髓,随后顺着血液流动再啃噬心脏而亡。整个过程不过片刻,死后极难察觉出异样,只会以为是突发心痹。”
若非死的人太多时间太接近,他们也不会怀疑。
“乌疆人?”裴霜诧异,“二十年前他们不是已经退出中原,退守塞外了吗?没有通关文牒,他们如何进得来?”
江湖中人对乌疆族三字向来讳莫如深。这个神秘的族群以蛊术闻名,曾在武林中掀起过腥风血雨。因其蛊术阴毒诡谲,为正道所不齿;又因族中多为女子,故被蔑称为乌疆妖女。
当年乌疆蛊术肆虐江湖,中蛊者轻则神志错乱,重则暴毙而亡。更可怕的是,这些蛊虫能悄无声息地寄生人体,令人防不胜防。武林各派为此损失惨重,谈蛊色变。
后来,正道人士终于联合起来,最终在朝廷的协助下,将乌疆族人尽数驱逐回塞外。朝廷更是在边关设下重重关卡,严禁乌疆人入境。
霍元晦神色凝重:“总会有漏网之鱼。况且噬心蛊这等秘术,普通乌疆人根本接触不到,唯有王室成员才知晓培育之法。”
“你的意思是,有乌疆王室成员潜入中原,就藏在这冲霄山庄?”裴霜下结论道。
他们注意到,当乌疆族这个词被提起时,孟霄云和莫玉烟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
孟霄云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难以抑制的激动:“莫非……莫非是她回来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她!”莫玉烟也失声叫道。
显然,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是谁?师父,师姐,你们在说什么?”柏竹困惑地追问。
孟霄云稳了稳心神:“我们在说一位故人,可她早在二十年前就返回乌疆,不可能会出现在中原,而且她与言松关系不错,怎么可能会害他?”
裴霜敏锐地询问:“您说的这位故人是何身份?”
孟霄云轻叹:“是一位……挚友,她叫乌依娜。”
乌依娜出身乌疆王室旁支,族人尊称她为郡主。二十年前,中原与塞外的禁令还未设。
那时孟霄云冲霄剑法初成,年少气盛四处挑战,不料遭人暗算,幸得乌依娜相救。
当时纪言松和莫玉烟已跟随在孟霄云身边,因此也认识乌依娜。而柏竹与关露尚未入门,对此一无所知。
乌依娜生性活泼,精通蛊术。
“但心地纯善,绝不会害人。”孟霄云斩钉截铁地说,“后来朝廷设下边关禁令,她舍不得她的族人与家乡,便回了乌疆,从此未再见过她。”
既然确认是噬心蛊作祟,接下来便是查验聂家父子的尸身。
在孟语尘的劝说下,聂叶芳终于松口。裴霜验尸后,果然在聂家父子心脏上也发现了蛊虫啃噬的痕迹。
当孟语尘将乌依娜的推测告知聂叶芳时,这位庄主夫人瞳孔骤缩,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娘,你怎么了?”孟语尘关切地问。
聂叶芳仿佛没听见女儿的呼唤,只是喃喃自语:“不可能……她怎么会……”
直到孟语尘连唤数声,聂叶芳才如梦初醒:“语尘,你叫我?”
“娘,你是不是也认识乌依娜?”孟语尘合理猜测,既然乌依娜是孟霄云的挚友,而那时聂叶芳已与父亲成婚,认识此人也在情理之中。
“不!我不认识什么乌依娜,什么乌疆族人,通通不认识!”聂叶芳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陡然拔高,连连否认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反常。
孟语尘连忙起身送客:“二位,家母需
要休息,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裴霜与霍元晦识相地告辞离开。
“一定还有内情,这个乌依娜的身份没这么简单。”裴霜笃定地说。
霍元晦提醒道:“你还记得吗,娘说过,酒师父与孟庄主认识,是因为帮他救了一个人。”
“记得呀,郦姨说,那人受蛊毒反噬,普天之下也唯有酒师父能救。”裴霜反应过来,“你是说酒师父救的人,就是乌依娜?”
“正是。”
“这又能说明什么,可救好友不是很正常吗?”
霍元晦有更深层次的看法:“救好友确实寻常,但孟庄主提及此事时,神情中暗藏难以言说的哀伤。而聂夫人明明知情却矢口否认,岂不更加可疑?”
据孟霄云所言,乌依娜对他有救命之恩,两人相识时正值青春年少。
“你是怀疑孟庄主与乌依娜曾互生情愫?”裴霜并非没想过这种可能,但细算时间,孟霄云与聂叶芳定亲还在乌依娜离开之前。
彼时的孟霄云武功独步天下,冲霄山庄实力不俗,若他自己不愿意,谁又能逼得了他娶亲?
不过这个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从孟聂二人的相处来看,确实像是聂叶芳强求来的姻缘。短暂接触中,裴霜能感受到聂叶芳对孟霄云用情至深,而孟霄云却对她视若无睹。
仔细推敲,孟霄云和聂叶芳这桩婚姻的确透着奇怪,但时隔多年,往事早已难觅踪迹。
“或许可以找人帮忙。”霍元晦轻笑。
“找谁?”
转眼间,霍元晦已带着裴霜来到清辉堂——柏竹的居所。
裴霜笑了:“让他查自己师父的往事,会愿意帮忙?”
“纪言松也是他的师兄,况且山庄外务皆由他打理,若此事处理不当,麻烦最大的还是他。”霍元晦胸有成竹。
果然,柏竹听完来意便爽快应下。正如霍元晦所言,他也想弄清乌依娜与师父师娘之间的恩怨。
“直接查乌依娜可能有困难,不妨从伏兽谷入手,查查当年那个时间段,伏兽谷可有什么变故。”
柏竹会意:“明白,有消息立刻告知二位。”
夜凉如水,树影婆娑。月光在云间时隐时现,为灵堂镀上一层惨白。
聂叶芳身着孝服,在简易灵堂前焚化纸钱。孟语尘本坚持要为舅舅和外祖父守灵,但她身体实在太弱,被聂叶芳劝休息。
灵堂寂静,唯有纸钱燃烧的噼啪声作响。
忽而,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悄然出现。聂叶芳头也不抬,依旧专注地烧着纸钱:“我就知道你会来。”
来人低语:“你不怕吗?她回来报仇了。”
“她……呵呵,你真以为是她回来了,当年的情形,她绝无生还可能。”聂叶芳冷笑。
“你们当年还对她做了什么?”来人追问。
聂叶芳沉默以对,只将手中纸钱一张张投入火盆。
见她不答,来人继续道:“如果是其他人当然不可能,可她不同,她有生死蛊。”
生死蛊,可活死人,肉白骨。
“就算她还活着又如何?她敢来,我就敢再杀她一次!”聂叶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道道血痕。
“她已经杀了你的父兄,早已不是当日的乌依娜,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来人直指她的面门。
聂叶芳抬眸,冷笑道:“说不定,下一个是你呢。”
“是我也好。”来人竟笑出声,“这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早过够了。当年与你们合作,是我最后悔的决定。”说完就拂袖而去。
聂叶芳面无表情,只是跪坐在蒲团上,静静看着香火燃尽,点完了就换上新的,直到东方既白。
晨光微熹,裴霜伸着懒腰走出房门,在院中活动筋骨时瞥见个熟悉身影:“小香,这么早就起来浇花啊?”
小香应声:“晨间浇水才好,不然等日头出来,水都蒸干啦。”她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有些闲不住,把院子里的花都浇了,顺便松了个土。
霍元晦端着早膳过来招呼二人用饭。裴霜咬着包子嘟囔:“昨晚总算睡了个安稳觉,今早也清净,可别再出什么乱子。”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阵喧哗。
霍元晦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裴霜垮下脸:“不是吧?”
这嘴真是开过光。
小香却兴致勃勃,拿着半张饼就往外跑。不多时回来禀报,原是水云剑派葛掌门到了。
儿子惨死,怎么能不找冲霄山庄讨个说法。
光顾着琢磨蛊虫的事情,险些忘了葛越华这桩案子。
“那日对抗聂金磐时,二郎左手使剑也很娴熟。”裴霜回忆起那日的情形。
“不,不可能是二郎!”小香激动地反驳道,“二郎心善,决计不会害人的。”
其实裴霜也觉得不像,孟栎白没有下手的动机,即便孟语尘婚事不成,继承人之位也轮不到他,前头还有个孟予怀挡着呢。
越想越烦,裴霜索性不再纠结。说到底这是冲霄山庄的家事,连孟霄云都不着急,她又何必操心?当务之急还是找出下蛊之人。
小香为她斟茶时,裴霜忽然注意到:“你的手镯怎么不戴了?”
“我……我收起来了。”小香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低头避开视线。
吞吞吐吐,有猫腻。
裴霜正欲追问,霍元晦却单刀直入:“你娘是乌疆族人吧?”他之前见到小香手镯上的花纹时就觉眼熟,直到提及乌疆族,才想起那是乌疆特有的月草纹饰。
他的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小香惊慌失措,手里的茶壶差点儿都没拿稳。
这个反应,不用说都已经知道结果。
“我……我……不是我呀,我不会蛊术。”
“没说是你,说说你娘的事情吧。”
小香这才娓娓道来。原来她母亲确实是乌疆族人,当年不顾禁令,通过黑市渠道来到中原。一个孤身女子在江湖中举步维艰,幸而遇到她父亲,这才安定下来。
乌疆族并非人人都会养蛊,普通的乌疆族人只会点微末蛊术,养蛊不过自保而已,所养的蛊虫也不会致人于死地。
“我娘不曾传授我蛊术。”小香一脸真诚,“你们要相信我呀。今儿听到凶手和乌疆族有关,我怕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于是就将镯子摘了。哪知还是被你们发现。”
霍元晦示意她伸出手腕,诊脉后确认:“她说的是实话,她的脉象很正常。饲养蛊虫之人多以自身血肉喂养,大多体内带有蛊毒。”
小香点头如捣蒜:“对,我娘说蛊术有反噬,她不想害我,所以不让我学。她也是因为蛊术,才早早去世。”
霍元晦:“知道噬心蛊吗?”
小香回忆道:“小时候听娘说过,噬心蛊是王室秘术,但即便在王室里,能炼成的人也不多。”
噬心蛊炼制过程极难,养活也难,使用的时候也有限制,蛊虫一旦脱离宿主的身体,必须在极其低的温度下才能存活,用完后需尽快回收,在空气中待一刻钟蛊虫便会死亡。
所以噬心蛊虽然能杀人于无形,用的人却不多,一不小心养出的蛊虫就会死,万一死了心血白费,性价比不高。
“这么说来,凶手预先将蛊虫保存在极低温度的东西中,然后送给死者。”
比如纪言松用来冰镇酒的冰盆,聂叶兴房中冰镇的果盘……可聂金磐死时并未接触什么东西,他从入庄到死亡,行动路线和明晰。
还有蛊虫回收这一条,此人需要能接触到三位死者的尸体。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猜测。
小香怯生生地问:“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是谁了?”
只有他,只有他能做到。
裴霜眼中闪过不忍:“走吧,去找孟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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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大家猜到是谁了吗?[让我康康]
大堂内,柏竹正施展浑身解数安抚水云剑派葛掌门,尽显其处理外务的圆滑手腕。
孟予怀也在不停帮腔,孟栎白冷着脸没什么表情,手紧握着袖口。
在柏竹的周旋下,葛掌门终于答应再给三天时间查明真凶。待柏竹引着葛掌门离开后,裴霜一行人才进入大堂。
“孟庄主,孟庄主。”裴霜连唤两声,孟霄云才如梦初醒。自得知乌疆族牵涉其中,他便时常神思恍惚。
“哦,你们来了,可是有所发现?”
裴霜简明扼要地说明噬心蛊的使用限制:“同时接触过三位
死者的,只有——”
她纤指一抬,指向端坐椅上的孟栎白。月白长衫纤尘不染,俊逸出尘。
“二郎。唯你一人。”
“荒谬!绝无可能!你弄错了!”孟予怀拍案而起。
孟霄云虽较冷静,却也否认:“二郎断不会如此,二位莫要说笑。”
裴霜正欲解释推断依据。孟栎白却突然开口:
“是我。”他缓步上前,在孟霄云与孟予怀面前跪下,“栎白罪孽深重,纪师兄等三人皆死于我手。葛越华亦命丧我剑下。”
“二郎你胡说什么!”孟予怀急欲拉他起身。
孟霄云沉声道:“二郎,你根本不通蛊术,如何下蛊。”
孟栎白挣脱孟予怀的手,挺直腰背:“葛越华死于我左手剑下。大伯明知我自幼习练左手剑,在裴女侠验尸后,您就已猜出真凶是我。故而叫停调查,是为包庇。”
“二郎……”孟霄云眼中尽是痛色。
“另一个凶手何在?”裴霜问。
“没有另一个凶手,杀葛越华我一人足以,他下盘的伤,不过是我故布疑阵。”孟栎白从袖中掏出一个蛊盅,婴儿巴掌大小,“噬心蛊在此。是我从一个乌疆族人手中买到的,他教了会我如何控制。”
霍元晦拿过蛊盅,却没有打开,蛊盅触手生寒,是塞外寒铁所制:“确是蛊虫,只是难辨种类。”毕竟他也没真的见过,如此特制的寒铁蛊盅,想来也只能豢养噬心蛊。
事实摆在眼前,孟家众人仍难以置信。
裴霜直指核心:“你为何要杀纪言松三人?”
孟栎白不慌不忙:“大伯母有意招婿让语尘的夫君做冲霄山庄的继承人,我不愿大权旁落于外人手中。葛越华首当其冲,聂家舅舅与聂谷主是大伯母的倚仗,我必须斩断她的臂膀,才能为大哥铺路。至于纪师兄的死,是个意外,我才拿到噬心蛊,使用并不熟练,让蛊虫跑了出去……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霍元晦目光如炬:“仅为了少庄主之位?”
孟栎白抬眸轻笑:“仅?霍兄怕是低估冲霄山庄在江湖上的份量。”
确实不能用仅这个字来形容,普通人家为了几两碎银都能斗得你死我活,为名利刀光剑影实属寻常,何况是执武林牛耳的冲霄山庄?
堂内一时寂静。孟予怀面色煞白,踉跄后退数步:“二郎……你……”
孟霄云闭目长叹,再睁眼时已恢复庄主威仪:“来人,将孟栎白押入地牢,待上报镜衣司,再行处置。”
四名弟子应声而入,却迟疑不前。孟栎白从容起身,整了整衣袍:“不必为难,我自会前去。”
临行前,他深深望了孟予怀一眼:“大哥,冲霄山庄……就交给你了,替我照顾好玖瑶。”
裴霜注视着孟栎白远去的背影:“他的供词太过顺畅,仿佛……”
“仿佛早有准备。”霍元晦接话,指尖摩挲着蛊盅,“这案子,恐怕还没完。”
葛掌门得知凶手是孟栎白后,怒不可遏地冲到孟霄云门前讨要说法,却被拒之门外。
柏竹态度也强硬起来:“二郎如何处置,自有镜衣司定夺。”
在人屋檐下,葛掌门只得强忍怒火,等待镜衣司来人。
月影沉沉,浓重的黑吞没了整个山庄。
地牢,闪着幽微的烛光。
孟栎白闭眼盘腿而坐,气质如华,仿佛并非阶下囚,还是受人敬仰的二郎君,与周遭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侧耳,听到了脚步声。
“二郎。”来人正要举剑斩断地牢锁链,孟栎白睁眼阻止,“不必白费力气,我不会跟你走的,柏竹。”
柏竹狠狠拂袖:“你何苦呢?何苦替他顶罪。”
孟栎白平静道:“我确有罪。就让一切罪孽止于我身。”
“不,不是你做的,为何要你来承担,我不许。”柏竹抬手,孟栎白忽然出手,以内力震飞他的剑。
“柏竹,我不想走,你强迫不了我。”孟栎白反而劝他。
柏竹从小与他关系最好,怎会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那我就把他绑来!”柏竹知道劝不了他,放下话转身捡起剑。
孟栎白叫住他,叹息道:“你们又是何苦呢?”
柏竹敏锐听出他中关键,忽而眼神锐利看向一个黑暗角落,提剑刺去:“谁?出来!”
黑暗中人慢慢现身,正是他猜想的那个人,关露。
柏竹嗤笑:“现在想着来救二郎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庄内会左手剑的人不止孟栎白一个,还有关露,两人常以左手对练,只是此事隐秘,知晓的人不多。
“我……是不得已。葛越华狼子野心,一边哄着三娘,一边又嫌弃她身有残疾,我不能让三娘进火坑,唯有如此。”关露低着头。
“你到现在还要护着她,当真以为能瞒一辈子?连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你以为能瞒得过那位裴女侠?”柏竹恨铁不成钢,“三娘做事太过狠辣,早在你决定帮她遮掩时,就该考虑好后果。”
“你救了三娘,可害了二郎!”柏竹恨不得杀了他,剑尖直指他面门,“随我去葛掌门处认罪。”
“我愿意认罪,可不能牵扯到三娘。”关露道。
柏竹怒极:“你……真是被她害死了。”
孟栎白出声道:“我已一力承担,何苦再把三娘和关露牵扯进来。噬心蛊确为我所下,我罪大恶极,不论如何我都是活不成的,三娘只是误入歧途,她本性善良,只要加以教导还可改邪归正,关露一时糊涂,都有悔改的地步。柏竹,牺牲我一人,能救两条人命,这买卖,很划算。”
柏竹根本不信他会杀人,深知孟栎白固执,转向关露:“你若想赎罪,就和我一起制住二郎,救他出去。”孟栎白武功强于他,他一个人搞不定。
关露沉重地点头,两人正欲合力强行带走孟栎白,忽听地牢外传来一声轻笑。
女子语气随意:“呵,这地牢里够热闹的。”
裴霜闲庭信步般走来,霍元晦紧随其后。
柏竹关露如临大敌,做出防御的姿态:“二位,今日我们必要救二郎出去,还请行个方便。”
“哦,走吧。”裴霜一撇头,顺便让出条路来。
“你们不是来阻拦的?”
“他又不是凶手,我为何要拦你?”
“你们知道?”
“知道,他认罪的时候就知道。”裴霜走过去,三两下解开了锁着牢门的锁链,“二郎未免有些天真,以为你认罪此事就能终了吗?连葛越华的案子也揽在身上,是把我们都当瞎子不成?”
孟栎白垂眸:“我知道瞒不过你们,但葛越华的事情总需有人担责。至于噬心蛊……我可以保证,噬心蛊绝不会再现。”
“因为你说服了玖瑶?”裴霜掀起眼皮,轻描淡写地道破天机。
孟栎白瞳孔骤缩,叹气道:“你还是知道了。”
柏竹关露具是一惊,显然这个凶手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一个人畜无害的小丫头居然会是连杀三人的凶手?
孟栎白道:“我不为她辩解,只求你们放过她,她是不得已。她心中有恨,所有的后果让我来承担。”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柏竹不解:“二郎,你疯了吗?你被个丫鬟迷昏了心智不成,还是她给你下了蛊?”
霍元晦上前探脉:“二郎脉象平和,没有中蛊。”
“为什么?”裴霜直视孟栎白。她很好奇孟栎白心甘情愿的理由。
只见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唇边漾起笑:“她是我妻。”
裴霜呼吸一滞。
这么简单却真挚的理由,大抵是假意见得多了,猛然遇上真心,反倒觉得不真实了。
为玖瑶顶罪,是因为爱她。
“你,你真是……你们一个两个,都折在情上,疯了,都疯了。”柏竹也快疯了。
裴霜:“你说玖瑶心中有恨,她是在为谁报仇,乌依娜吗?”
孟栎白沉默不语。
但沉默就是答案。
见问不出更多,她转而向柏竹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柏堂主,之前托您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二十年前伏兽谷确实
发生了一件大事,镇谷之宝白虎忽然死亡,似乎还被挖走了一颗心。”柏竹早探查到了消息,都怪孟栎白这事儿耽误了,“不过挖心之事乃是传言,并没有实据。”
“好,多谢。”裴霜淡笑。
裴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孟栎白:“你是怎么说服玖瑶的,连杀三人,她的恨意不浅,她会答应你吗?”
孟栎白摇头:“我并未说服她,她要报仇就只有使用噬心蛊,我偷走了她的蛊虫,又安排人将她送走,算算时辰,她应该已经到了下个城镇。”
霍元晦直言:“你被骗了,这蛊盅中根本不是噬心蛊。”噬心蛊喜冷怕热,霍元晦用火烤了蛊盅几个时辰,里面的蛊虫还是活蹦乱跳的。
“那她——不好!”孟栎白平静地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焦急。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弟子惊慌的呼喊:“走水啦,走水啦,茵荷园走水啦!”
关露脸色煞白:“语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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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大家猜到凶手了吗[问号]
第65章
茵荷园内火光冲天,熊熊烈焰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数十名弟子提着水桶来回穿梭,却始终无法遏制那诡异的火势。
关露第一个冲进院子,当看到孟语尘安然无恙地端坐在空地中央时,他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三娘子没事就好。”
然而孟语尘对他的关切置若罔闻,只是紧紧攥着母亲聂叶芳的手。聂叶芳望着被烈焰吞噬的灵堂,泪水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血色:“爹!大哥!”
令人费解的是,这场大火仿佛有灵性般,只吞噬着停放聂家父子尸身的灵堂。
“这火怎会扑不灭?简直邪门了!”弟子们惊慌失措地叫嚷着。
霍元晦目光如炬,立即指挥众人:“快砍断周围的杂草,先控制火势蔓延!”
孟栎白站在烈火焚烧的房间前,火光在他脸庞明明灭灭。
霍元晦低声道:“这不是简单的火,这是赤焰蛊。”
裴霜的目光落在静立火前的孟栎白身上:“她回来了,而且仇恨未消。你阻止不了她的。”
孟栎白沉默如雕塑,唯有目光在聂叶芳母女身上来回逡巡。
她既然跑回来下蛊,必定藏身在此,他知道她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就在聂叶芳挣脱女儿的手冲向火场时,变故陡生。孟语尘的轮椅突然自行滑动,关露被人一脚踹开。
几乎是瞬息间,孟语尘喉间横了把匕首,而拿着匕首的人,正是玖瑶。
“语尘!”
“三娘!”
在一片惊呼声中,孟语尘的手指刚触及轮椅机关,就听见玖瑶阴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三娘子最好不要乱动,我可不想与葛越华一个下场。”
孟语尘一愣神,忽觉手脚全身麻痹,动弹不得,惊怒交加:“你对我做了什么?”
玖瑶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却让人毛骨悚然:“我要杀人,还用不着匕首。”
她将匕首在孟语尘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比划,吓得众人不敢上前。
“不过用来吓唬人,倒是挺管用的。”她天真的面容与森冷的语气形成了诡异的反差,令人不寒而栗。
“玖瑶,无论你有何仇怨,但二十年,三娘子还未出生,她总是无辜的。”裴霜沉声劝道,目光紧锁在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上。
聂叶芳见女儿受制于人,声音颤抖:“你要报仇冲着我来,不要动语尘,她什么都不知道。”
玖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急什么?还有人没到呢。”
她在等谁?
很快,孟霄云与莫玉烟匆匆赶到。看到眼前对峙的场景。他对玖瑶的身份大致有了猜测。
他看向玖瑶的神情复杂:“你是依娜的传人?是她让你来的?当年明明是她背弃盟约离我而去,为何如今要害我冲霄山庄之人?”
“她背弃盟约?”玖瑶突然凄厉大笑,笑声中满是悲愤,“你洞房花烛,她红颜枯骨,究竟是谁背弃了谁!”
她目光阴寒如刀,眼神扫过聂叶芳和莫玉烟:“你问问她们,问问你的好夫人好徒儿,她们对乌依娜做了什么?”
孟霄云猛地转头,只见聂叶芳握鞭的手不住颤抖,莫玉烟扑通跪下,凄声道:“师父,弟子有罪!”
“总算有个知罪的,只是,我要她说。”玖瑶指着聂叶芳。
聂叶芳嗫嚅道:“你……”
“跪下说!”玖瑶似乎失去耐心,匕首在孟语尘身上割出了血痕。
聂叶芳即使再不情愿,但为了女儿的安危,双膝重重砸在地上:“是我,是我伙同纪言松与莫玉烟,杀害了乌依娜。”
孟霄云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数步,随即暴怒上前揪住聂叶芳的衣领:“你杀了她!你怎么敢——”
多年后乌依娜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他的情绪,聂叶芳理智全崩,歇斯底里地尖叫:“我怎么不敢,她一个乌疆妖女,凭什么配得上你!你鬼迷心窍,我就帮你清醒!我们才是最相配的,最相配的!”
孟霄云双目赤红:“你居然因为嫉妒就杀了她,你该死!”
他举掌欲劈,聂叶芳丝毫不惧,仰起脖颈:“这么多年还是捂不热你的那颗心,我杀得了她的人,却不能磨灭她在你心中的位置。”
“二十年了,孟霄云,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真情?”泪珠滚落在孟霄云手背上。
“爹!”孟语尘的呼唤让孟霄云恢复些许理智。
他放开聂叶芳:“不曾。成亲那日我就说过,除了真心,什么都能给你。庄主夫人的尊荣,武林地位,甚至……”他看了眼孟语尘,“你下药有了语尘,我都没追究。聂叶芳,你该知足了。”
转向莫玉烟时,他眼中满是痛心:“而你,玉烟,我没想到你与言松也参与此事,忘了她是怎么待你们的吗?”
莫玉烟伏地痛哭,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师父,我……我们不能让她毁了你,她确实良善,可她是乌疆妖女呀!正邪不两立!你还要与她私奔,置冲霄山庄于何地呀!”
孟霄云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年乌依娜蛊毒痊愈后,他满心欢喜地准备与乌依娜浪迹江湖。可就在那时,纪言松遇险的消息传来。他不得不将初愈的乌依娜托付给莫玉烟照料。等他归来时,只收到一封诀别信。
信是乌依娜亲笔所写,大意是她反悔了,她还是放不下乌疆族人,她要回到乌疆。
孟霄云大病一场,聂叶芳衣不解带的照顾,两人本就已经定亲,病愈后,顺理成章成婚。
莫玉烟颤抖着说:“我没想让她死,我让她为你的名声考虑。你若逃婚,伏兽谷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本已经劝服了她,只要她回到乌疆,与你再无牵扯即可。只是不知怎的,她忽然反悔了,我……我不想害她的。”
“因为她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玖瑶说话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在寂静的院落中格外清晰。
众人震惊。孟霄云眼中
迸发出希冀的光芒,看向玖瑶与乌依娜相似的眉眼,目光柔和起来:“你,那你是……”
“不是!”玖瑶厉声否认,“那个孩子早在那个冰冷的雪夜化为了一滩血水,而这一切,都是她与她的父兄所为。”
莫玉烟说的都是实情,可她不知道,她将乌依娜留给聂家父子之后她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乌依娜貌美,聂家父子道貌岸然,生出了色心,聂叶芳明知却并未阻止,直到乌依娜下身血流如注,被扔下了悬崖。
玖瑶望着熊熊燃烧的灵堂,眼中闪烁着快意的光芒:“他们,不配有全尸,尸骨无存,才该是他们的下场!”
聂叶芳突然狂笑:“哈哈哈……你们现在知道真相又如何?乌依娜早就化作了白骨!”
孟霄云急切道:“不,不,她一定没死,不然你不会来报仇,对不对?”
“她是没有死,却生不如死。”
坠崖后的乌依娜五脏俱裂,经脉尽断。本该命绝当场,却因生死蛊而吊住一口气,蛊虫缓慢修复着她支离破碎的身体,却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她拖着这副碎残破的身躯,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乌疆,但她受伤实在太重,族中长老用药浴温泉温养着她,终身不能出乌疆。
“她在哪?”孟霄云声音颤抖。
玖瑶垂眸:“她死了。”
“不!你在骗我!”孟霄云方才得知心爱之人还活着,玖瑶的话就像掐灭了他最后的希望,顿觉肝胆具裂,神形具碎。
“我没骗你。我也不屑于骗你,师父身体太差,即使是生死蛊,也只能坚持二十年。”
最初几年,乌依娜尚能行动自如。正是在那时,她救下了被父母卖给炼蛊人的玖瑶,给了这个女孩新生。从此,乌依娜成了玖瑶生命中的唯一光明。
乌依娜遭受了那样的苦楚,当然没有忘记她的仇恨,但身体的桎梏,让她无法远行。
她本不欲让玖瑶涉险,这仇恨是她的与玖瑶无关,只是生死蛊的效用随着时间的增长,越来越弱,乌依娜时而昏睡,时而浑身剧痛,发作的越来越频繁。
而玖瑶在乌依娜日复一日的痛苦中,心中的恨意也越来越深。
仇人太过强大,需要报仇的只有通过蛊,所以在她得知噬心蛊杀人于无形,她果断地炼制了它。耗费了十年心血,终于被她炼制成功。
但此时,乌依娜也接近于油尽灯枯,玖瑶还没来得及踏入中原,她已撒手人寰。
人虽逝,仇未消。这滔天恨意,岂能随黄土掩埋?
于是玖瑶通过黑市来到了中原,并凭借小香的关系,混进了冲霄山庄。
只是她没想到,会遇见孟栎白,那个如谪仙般的郎君。
初入孟栎白的院落时,玖瑶只觉得这位二公子太过清冷疏离,便起了逗弄的心思。她时常想,若是能让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染上情欲之色,该是怎样一番动人景象?
后来,她确实得偿所愿。
生长在塞外的玖瑶行事大胆泼辣,而孟栎白循规蹈矩、生性纯善。他的生活就像一幅素净的水墨画,直到玖瑶闯入,为他添上了浓墨重彩。她是他生命中最鲜艳的一笔,让他整个人都鲜活明亮起来。
“玖瑶,无论结果如何,我与你共同承担。”孟栎白一步步向她走去,目光坚定。
玖瑶心头一颤,厉声喝止:“站住!再上前一步我立刻取她性命!”手中匕首又往孟语尘脖颈处压深一分,殷红的血珠顺着雪白的肌肤滚落。
关露慌了,急忙拦住孟栎白:“别冲动!语尘还在她手上!”
“真令人羡慕啊,有这样一位愿意为你善后的郎君。三娘子,你怎么就不懂珍惜呢?”玖瑶一语道破杀害葛越华的真凶。
裴霜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早判断出凶手有两人,孟语尘坐在轮椅上身高受限,所以葛越华的伤口集中在下半身。而那深又小的伤口,正是孟语尘轮椅中的暗器所造成。
孟语尘微微偏头:“你知道?”
“怎么不知道,那些信,还是我送给你的。”玖瑶娇俏一笑。
“是你——”
“是我,可动手的,是你自己。”
孟语尘握紧轮椅扶手,指节发白。在见到那些信前,她也曾天真地以为葛越华真心待她。
那日窗台上的信件里,葛越华与父亲的通信字字诛心。他对每日送花之事满腹牢骚,葛掌门却要他继续忍耐;更令她崩溃的是,葛越华在信中直言看见她的跛脚就“恶心想吐”。
孟语尘怒不可遏,跛脚是她的逆鳞,是她心中最痛的地方,一旦提起跛脚,她会变得暴戾不已,暴怒之下,她失了理智。
葛越华对她没什么防备,她轻易便可以得手。后面关露替她遮掩,她隐隐猜到,以为信件也是他送的。关露一直对她很好,这个对她一往情深的师兄,却始终只得到她的逃避与辜负。
“语尘,都是娘害了你!没能给你一个健全的身子。”聂叶芳痛苦地喘息着,突然面目狰狞地嘶吼,“葛越华那个畜生死有余辜!你该早些告诉娘,娘定要将他丢进——咳咳……”
她话音未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口中竟喷出缕缕黑烟。“啊——”聂聂叶芳倒地翻滚,发出凄厉惨叫,整个人竟从内而外燃烧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灼的恶臭。
裴霜护着霍元晦疾退数步。这骇人景象让众人毛骨悚然,孟语尘更是撕心裂肺地哭喊。
唯有玖瑶冷笑连连:“赤焰蛊的滋味如何?”
莫玉烟已然是吓傻了,她定了定神,突然夺过柏竹佩剑,在众人未及反应时自刎于堂前。
“玉烟!”孟霄云急忙捂住她喷血的伤口,可怎么做都是徒劳,伤口太深,回天乏术。
莫玉烟却露出解脱般的笑容,鲜血从嘴角溢出,她终于赎罪了。
玖瑶也笑,笑着笑着泪流满面,师父,你可以安息了。
关露趁她分神之际骤然出手,剑锋直取玖瑶咽喉。千钧一发之际,孟栎白闪身挡在玖瑶面前,肩头顿时血花四溅。
关露又惊又怒:“二郎,你拦我作甚,她一直在利用你!”关露已经抢到孟语尘的轮椅,确认她安全后终于放心。
孟栎白捂着伤口,目光坚定:“就像你愿为语尘赴汤蹈火,我对玖瑶亦是如此,我不能让你伤害她。”
玖瑶眼里闪过不忍,却还是硬着心肠道:“傻子,我接近你与你欢好不过是为了方便行事。”
“我知道。你拿回香囊时我就知道。”孟栎白苦笑。
与她朝夕相处这么久,孟栎白早察觉到了她笑颜下的愤恨,尤其是在面对聂叶芳时。
纪言松死时玖瑶并不在现场,不过她早已算好孟栎白一定会在,所以送他香囊借香囊神不知鬼不觉回收蛊虫。
之后聂叶兴死亡,也是她拉着他去到现场,还有聂金磐,玖瑶故意激怒他,惹他对自己出手,是知道孟栎白一定会护着她,从而让她能接触到聂金磐下蛊。
玖瑶心神俱震,其实他明里暗里劝过她许多次,说过许多他们可以一起承担的话,她都没有信,师父的前车之鉴让她不敢付出真心。
可有人把一颗滚烫的真心捧到她的面前,她退缩了,她不知道他说的一起承担,居然是已经做好了拿命替她的准备。
“孟栎白,对不起。”玖瑶内心挣扎许久,还是无法忘却师父痛苦的哀嚎,那哀嚎声不绝于耳,刺痛着她的大脑。
她推开孟栎白,朝孟霄云走去,把匕首扔在他脚下:“轮到你了,孟庄主。”
孟霄云浑身染血,眼神中却并无恨意,他还是不死心:“她真的去世了吗?”
“你可以下去问问她,不过她大概不愿意见你。”
玖瑶的话犹如一把锥子深深扎进他的心,刺得他鲜血淋漓,愧疚之情充满整个身体,他颤抖着手去拿那柄匕首。
却被裴霜一脚踢开,她沉声道:“他并未背叛你师父。”
“胡说!若非他背信弃义与聂叶芳定亲,我师父怎会遇害?”玖瑶高声道。
“他定亲,是为救你师父。”裴霜缓缓道,“你该知道,炼蛊之人身怀蛊毒,乌依娜当初蛊毒反噬,幸得遇上了五毒散人可以解蛊毒,可解蛊毒需要一味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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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开始收尾啦,还有一些上一辈子的纠葛
“什么药引?”
"白虎心。”裴霜沉声道,“白虎乃祥瑞之兽,踪迹难觅。普天之下,唯有伏兽谷豢养此物。聂叶芳以此为要挟,逼迫孟庄主定亲。”
这段被误会掩埋的真相,让在场众人无不唏嘘。这对有情人因世俗偏见、小人作梗,生生被拆散,最终阴阳两隔。
玖瑶泪如雨下,原来师父深爱的人,从未负她。
就在此时,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孟栎白飞身踢开两枚暗器,却仍有一枚划过他的大腿。
谁也没想到,孟语尘会突然发难。
霍元晦脸色骤变:“不好,有毒!”
玖瑶怒极:“我就该杀了你。”一时手软,不该只给她下浑身麻痹的蛊。
孟语尘轮椅机关再动,又是两枚毒
镖激射而出。裴霜拔刀挡下,厉声道:“三娘,适可而止!这是你母亲欠下的债!”
孟语尘歇斯底里地尖叫:“我不管,我娘,舅舅,外祖父是我至亲之人,我不管他们做过什么,她杀了他们,那我就要为他们报仇。关露,你不是喜欢我吗?我答应你,只要你杀了玖瑶,我就嫁给你。”
亲眼目睹母亲被烈火焚身的惨状,已让她彻底疯狂。
关露握剑的手微微发抖,终究没有动作。
“你不是说爱我吗?你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为我做,都是骗我的,骗我的!”孟语尘转动轮椅,想要再次出手。
裴霜霎时出手,一手刀劈晕了孟语尘。这小娘子太毒了,招招致命,聂叶芳真是造孽,把女儿养成这个样子。
孟栎白面色惨白,玖瑶焦急询问:“他不会有事吧?”
“没事,毒素已经控制住了。”霍元晦擦了擦汗,“孟不是剧毒,解毒丹可解。”
孟栎白强撑笑容:“我没事。”
玖瑶轻抚他的发丝,泪眼婆娑:“说你傻你还真傻,我来报仇,就没想过活着回去,你就算救我,我也活不了多久。”
“什么意思?!”孟栎白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厥。
“不是说控制住了吗?”玖瑶惊慌失措。
霍元晦没好气地道:“你少刺激他几句,他也不会气血翻涌,把他抬进去。”
经过一番紧急施针,霍元晦累得满头大汗,总算稳住毒性蔓延。
病榻前,玖瑶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描摹着孟栎白苍白的轮廓,泪水无声滑落。
昏黄的烛火在房中轻轻摇曳,裴霜端着热气腾腾的肉丝粥走到床前,看着霍元晦疲惫的面容,心头莫名一软。
“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她故作随意地说道。
霍元晦试图举了下发酸的手臂:“没力气。”
“张嘴。”裴霜板着脸,动作粗鲁地舀了一勺粥就往他嘴里塞。粥水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滑过线条分明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能不能好好喂?”霍元晦伸出舌尖,慢条斯理地舔去唇边的粥渍,这个动作让裴霜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不能!”她凶巴巴地回道,却不由自主地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拉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近到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
她擦得很认真,没有注意到两人所剩无几的距离,等反应过来时,抬眸,对上了他的眼。
霍元晦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两颗越跳越快的心。
她猛然退开,身体重心都有些不稳,幸好霍元晦伸手拉住了她:“怎么了?”
“没怎么。”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把粥往他手里一塞,“自己喝,我看你手劲挺足的。”
霍元晦接过瓷碗,唇边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是该让她受些刺激了,这丫头整日里懵懂不知,总不是办法。
裴霜觉出自己近来反常。分明还是那个霍元晦,眉目如旧,举止如常,可偏生瞧着就比往日顺眼许多。
难不成是她得了眼疾?
这般想着,她倏地伸出手腕:“你给我探探脉?”
霍元晦一怔,方才并未见她受伤,怎突然要看诊?
裴霜见他愣神,催促道:“快点。”
他乖乖听话,指腹触碰到她肌肤时,她又猛地缩回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他触碰之处,那处肌肤竟隐隐发烫,连带着心口又怦怦乱跳起来。
“又不看了?”他无奈轻笑,这丫头的心思当真如六月天气,说变就变。
裴霜暗自思量,看来不是眼疾之故。
是他有问题。
“你有问题。”她突然指着他鼻尖道。
霍元晦低头打量自身,不解道:“我哪里有问题?”
“不知道,肯定有问题。”不然她怎么会有异样。
霍元晦摇头失笑,看来这刺激给得过了头,眼下倒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恰在此时,玖瑶掀帘而入,径自倒了盏茶水解渴:“他什么时候能醒?”
榻上的孟栎白面色已然恢复红润,显是转危为安。
“明日一早。”霍元晦瞥了一眼她,“二郎的毒好解,你身上的就不好解了。”
玖瑶闻言展颜,浑不在意道:“我也没打算解。大仇已报,这红尘我并不贪恋。”
自她决意炼制噬心蛊那日起,便没想过长命百岁。这蛊虫噬人心脉,反噬之力亦是最烈。
霍元晦看了一眼内室:“那二郎待如何?”
“他啊……”玖瑶指尖轻抚茶盏边缘,静默片刻,“不过是露水姻缘,缘尽则散。”
她搁下茶盏,窗外夜色如墨。她说:“我该走了。”
裴霜:“既不在意,何必急着此刻动身?再有两个时辰便天亮了。”
“我本就不属于这里。”她说完,站起身来,“后会无期,两位珍重。”
裴霜与霍元晦同时抱拳行礼道别。
待那抹倩影消失在夜色中,裴霜轻声道:“你不拦一拦?”
霍元晦转着手中茶盏,反问道:“你不也未留?”
两个时辰后,天光破晓。朝阳的金辉驱散残夜,若非那焦黑的屋宇仍冒着缕缕青烟,倒真似大梦一场。
孟栎白醒来后异常平静,仿佛玖瑶的离去不过清风拂面。他如常进食调息,眉眼间不见半分波澜。
葛越华的案子没有闹起来,孟霄云最终还是选择包庇,把葛越华的死都往聂叶芳身上一推,反正聂叶芳已死,也无从查证。当孟语尘私藏的信件摆在葛掌门面前时,这位嚣张跋扈的掌门也只能哑口无言,悻悻离去。
这日,孟霄云将二人唤入内室。关露手捧托盘,待二人到齐,孟霄云缓缓掀开盖着的布。
里面赫然是金灿灿的黄金。
“百两黄金。”裴霜笑了,“孟庄主好大的手笔。”
“葛越华一案的真相,还请两位在镜衣使面前不要多言。
裴霜笑意骤冷:“孟庄主多虑了。”葛越华死不足惜,他们也没有必要与冲霄山庄作对,本就没打算说出实情。
裴霜刚想抬手拒绝,却听霍元晦拱手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见黄金被收下,孟霄云眉间郁色顿消。裴霜虽不解,却未出声,霍元晦做出这个决定,必定有缘由。
关露上前,将查到关于殷老伯一案的线索告知了他们,冲霄山庄的甲等弟子在那段时间都有不在场证明,唯一有嫌疑的,是死去的纪言松。
“那线索不就断了?”裴霜不满。
关露拿出一封信道:“这是收拾纪师兄遗物时所发现的,兴许能帮到两位。”
信上的内容很简短,大致意思是去牢里杀了殷老伯,救出明净,没有落款。
信封中除了一封信,还有一个飞镖,飞镖呈现风车形状,刃口寒芒凛冽,造型独特。
裴霜摩挲着飞镖:“看来这飞镖的主人才是我们要找的人。”
“这飞镖并不常见。而且制造精巧,应是千机门的手笔。”孟霄云指尖轻叩案几。
忽见柏竹匆匆闯入,一脸愁容:“师父,镜衣司的人来不了了,镜衣司彭掌使失踪,镜衣使正全力追寻他的踪迹。”
裴霜内心翻涌,面上却没表露出来。
霍元晦碰了碰她的手,示意不要节外生枝。
柏竹皱着眉,拿出一张字条:“还有一事,二郎走了。”
孟霄云展信,但
见孟栎白字迹潇洒:寻玖瑶去也,勿念。
“我就说他这两天这么安分,不想是存着这个心思。”柏竹抱怨道。
孟霄云却含笑颔首:“栎白用情至深,希望他与玖瑶能有个好结局。”不要再重蹈他与乌依娜的覆辙。
辞别山庄后,裴霜拽住霍元晦衣袖,:“你收钱做什么?朝廷俸禄不够你花,改行当贪官了?”
霍元晦眸中闪过狡黠:“这钱不是封口费。”
“那是什么?”
他卖了个关子:“你很快就知道了。”
这厮又开始装上了。不过她大概猜出来了与什么有关。
裴霜又问:“彭宣失踪,你怎么一点儿不着急?”
他声音蓦地低沉:“不一定是真消息,我与他有过约定,他若真的出事,会让白小昀给我送消息。”白小昀就是之前常来往的白小哥。
“会不会事态太紧急,他来不及送出消息?”
“你能盼他点好吗?”
“我只是说出所有可能性。”
两人一言不合又“吵”起来,渐行渐远。
“穿过这片林子就到官道了。”霍元晦望着前方幽深的密林。在冲霄山庄耽搁数日,眼看就要误了与方扬曹虎约定的时辰。
裴霜闻言,手中马鞭一甩:“抓紧赶路。”枣红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入林间。霍元晦摇头苦笑,只得催马跟上。
林间光影斑驳,裴霜突然耳尖微动。她猛地勒紧缰绳,厉声喝道:"绊马索!"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堪堪停在一道闪着寒光的铁索前。
霍元晦就没她这样的好运气,勒马的时机迟了一瞬,眼见就要撞上绊马索。
裴霜纵身跃起,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两人重重摔在松软的草丛里,翻滚数圈才停下。
“伤着没有?”裴霜顾不得身上沾满草屑,急忙查看他的状况。
霍元晦却先伸手拂去她鬓边的枯叶:“谁让你当肉垫的?”
“不垫着你,现在你还能说话?”裴霜没好气地瞪他,却在下一刻突然捂住他的嘴。掌心传来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混着他温热的呼吸。
“嘘——”她压低声音,“绊马索不会凭空出现。”林间隐约传来窸窣声,她缓缓抽出腰间的九罗刀,“待会找机会先走。”
霍元晦会意,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塞进她嘴里,又递过一包药粉。两人目光相接,默契尽在不言中。
“唰唰”数声,八道黑影从灌木丛中窜出。裴霜横刀在前,将霍元晦护在身后。
来人招招狠辣,冲着要他们性命而来,且每个都武功不低。
寒光乍现,她侧身避过迎面劈来的长刀,那刀刃深深嵌入树干,她趁机反手一刀,黑衣人喉间顿时血如泉涌。
黑衣人们见损失了一个兄弟,不敢再轻视这个小娘子,全力朝她进攻。
裴霜身姿灵活若蛟龙,即便他们七人联手,也没讨到便宜,不曾伤到她分毫,反被砍伤,更何况她身后还有一个不会武功的霍元晦。
裴霜身形如游龙,刀光织成密网,竟让七人近身不得。黑衣人交换眼色,突然四人转向霍元晦攻去。
“小心!”裴霜一个旋身将他护在怀中,堪堪避过横扫而来的剑锋。霍元晦趁机扬手洒出药粉,可惜黑衣人面巾蒙脸,收效甚微。
“我在西南方撕开一个口子,你抓紧跑。”裴霜低喝道。
“好。”霍元晦答应的很痛快,他知道他留下只会拖累她。
裴霜刀锋直指西南方两名黑衣人。只见她刀势如虹,一人大腿中刀跪地,另一人兵刃脱手。霍元晦抓住空隙,头也不回地冲出包围。
黑衣人正要追赶,却被裴霜刀光所阻。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一名黑衣人突破防线,直追霍元晦而去。
裴霜暗叫不好,心急起来,出手不再留情,刀刀致命,顷刻间解决两个,往霍元晦消失的地方追去。
她正欲追击,忽见一道月白身影从天而降,剑招凌厉,那名追击的黑衣人应声倒地。
孟栎白收剑而立:“霍兄可无恙?”
霍元晦急道:“我没事,快去帮葭葭!”
孟栎白纵身加入战局。有了强援,剩余黑衣人很快溃不成军,有两个被他们制住。
裴霜:“留个活口!”
却见那两人突然抽搐,黑血从面巾下渗出。
霍元晦扯下他们面巾,只见二人面色青紫:“咬破了牙齿中的毒囊,是死士。”
他脸色骤变:“德清也许真的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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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最后一点收尾,下一个案子马上开始
残阳如血,将密林染成一片赤色。霍元晦盯着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体。
这场追杀必然是因为那份名单,连他们这两个小角色都派了这么一大帮杀手来解决,想必彭宣那边受到了更严重的迫害。
裴霜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未必,我们先去通州,也许白小哥已经在通州等我们了。”
彭宣并不知道他们来了冲霄山庄,要送消息也只会去通州。
“好。”霍元晦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他的任期也不能耽误,否则朝廷问罪,后果很严重。
“你的手受伤了!”霍元晦这才注意到她血肉模糊的手背,心头猛地一揪。
裴霜抬手看了眼,轻描淡写道:“刚才滚下来的时候擦伤的,没伤到骨头,不要紧,随便包扎一下就行。”
霍元晦想起方才惊险一幕,他的脑袋被她紧紧地护着,直到停止滚动才放开,任凭尖锐的砂石划破肌肤。
他一言不发,转身往绊马索那里走去,从马上取回来药囊和水囊,扯过她的手。
“嘶——”清水冲刷伤口时,裴霜倒吸一口凉气。
“忍着点。。”霍元晦声音轻柔得不像话,手上动作却干脆利落。他垂眸上药的模样格外专注,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药粉洒落的瞬间,裴霜感觉到他指尖几不可察的颤抖。
裴霜随他摆弄,刚才那会儿不觉得疼,这会儿有些漫上来疼痛感,不过对她来说这点疼不算什么。
她抬头,发现孟栎白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玖瑶:“诶,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玖瑶轻笑:“大概是你们包扎伤口太入神,连我这么大的脚步声也没听见。”
裴霜没理会她的调侃,反而盯着他们握住的手,抬抬下巴,语气里带着促狭:“怎么,没跑掉?”
玖瑶提起这事就生气,抽回手,撇嘴道:“他在我身上下了追踪散,没走多远就被他抓到了。”
难怪一点儿不着急,感情是早有准备。
“那你们怎会在这儿?”
玖瑶:“特意来找你们,他不信我身上的毒不能解。”
孟栎白突然深深一揖,腰弯得几乎对折:“当年五毒散人能解乌依娜身上的蛊毒,我猜你应该会有办法解玖瑶身上的蛊毒。还望霍兄出手相救。若能治好玖瑶,我这条命就是霍兄的。”
霍元晦专心致志给裴霜包扎,系好最后一个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孟栎白眼中骤然迸发出希望的光芒:“当真能解?”
“有是有,可她依旧活不成。除非你能找到第二颗白虎心。”
白虎踪迹难觅,二十年前伏兽谷那只白虎去世之后,就不曾听闻有白虎再现。
林间忽起一阵风,卷起满地落叶。孟栎白将玖瑶的手攥得更紧,指节都泛了白:“不论有多难找,我会找到白虎心。”
他转向玖瑶,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我们一起去寻,三年不够就五年,五年不够就十年……”
“你能找三年五年,可她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霍元晦泼冷水。
孟栎白神情痛苦,玖瑶倒是释然:“我早说过,不能强求。”
“那就一天也不浪费!”孟栎白紧紧抱住她,声音哽咽,“从今日起,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你怎么赖皮啊。”玖瑶不自觉留下眼泪,她知道自己没救才答应来找霍元晦,他说如果霍元晦确定了她没救,就放她离开。
“还有希望,就不能算没救,我不算食言。”孟栎白将脸埋在她发间,声音闷闷的。
玖瑶怔了怔,终是破涕为笑:“罢了,横竖是说不过你。”
这样的情真意切,裴霜有些湿了眼眶,轻踢了霍元晦一脚:“说实话!你肯定还有办法。”她太熟悉这人眼底那抹狡黠了,这厮肯定藏了一手,没说全部的实话。
霍元晦吃痛,却笑得纵容:“非要拆穿?”他揉了揉被踢的地方
,“总得试试他的真心。”
孟栎白猛地抬头,眼中希望之火重燃:“霍兄的意思是……”
“白虎心是根治所需。”霍元晦从药囊取出银针,“但若只是续命……”他故意拖长尾音,看着孟栎白瞬间绷直的脊背。
“是有办法的。”
玖瑶忽然笑出声来,眼角泪珠滚落。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如此渴望活着,为了这个固执抱着她的傻子。
“扶稳她。”霍元晦将银针递给裴霜。针尖在夕阳下划出流光,随着裴霜手腕翻飞,玖瑶后背很快布满银针。
待最后一针落下,裴霜额间已沁出细密汗珠。
玖瑶吐出许多黑血,面色却渐渐红润起来。她惊讶地发现,那些如附骨之疽的疼痛正在消退。
元晦用袖角轻拭裴霜额角,声音柔得不像话:“还有力气骑马吗?”他们今天必须赶到庭阳镇。
“有啊,当我是你这种弱书生?”她骄傲道。
霍元晦:“此番除毒,可保她十年无虞。”
有十年的时间让他们寻找白虎心,已是恩赐。孟栎白与玖瑶拜谢他们。
话虽如此,启程时她还是被霍元晦拽上了同一匹马。那人振振有词:“省得你半路睡着摔断脖子。”
爬上马,裴霜小声道:“所以百两黄金,是医药费?”
霍元晦淡笑不语。
暮色中,孟栎白执意相送。直到看见庭阳镇城门口方扬曹虎举着的火把,他才勒马回返。
霍元晦望着远去的身影,忽然觉得肩头一沉,某个嘴硬的丫头终究是睡着了。他小心翼翼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月光下,裴霜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弯浅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通州府。
曹虎抹了把额头的汗,望着城门上“通州府”三个鎏金大字长舒一口气:“总算是赶在期限前到了。”他环顾四周,不由惊叹,“这通州府比南江府还要热闹三分!”
作为漕运枢纽,通州府的运河码头上桅杆如林,漕船往来不绝。沿河而建的仓场衙门前,扛包的苦力排成长龙,将江南来的漕粮一袋袋运进粮仓。街道上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各色口音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且靠近盛京,过往客商众多,怎会不繁华?
方扬抬头看了看日头:“时辰尚早,不如先找地方填饱肚子?”
“正合我意!”裴霜眼睛一亮。
三人不约而同望向最热闹的那座三层酒楼。朱漆大门前车马盈门,二楼窗口飘出的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霍元晦却轻咳一声:“正的地道美味,往往藏在寻常巷陌。需得有慧眼方能找寻到。”他一副美食行家的模样,面不改色忽悠道。
裴霜毫不留情揭穿:“是银子不够了吧?”
霍元晦挑眉:“那要怪谁?也不知是谁沿途见着什么新奇玩意都要买,马都快驮不动了。”
裴霜顿时语塞,假装咳嗽两声:“其实也没必要非要去大酒楼,小巷野味也很好,很好。”
方扬和曹虎忍笑低头,肩膀不住抖动。
众人拐进一条清幽的巷子。巷口立着座青砖黛瓦的书院,朗朗读书声随风传来。书院对面是家不起眼的小饭馆,里头坐着不少身着儒衫的学子。
能开在书院对面的饭馆想必有几分本事,几人一合计,就打算在这儿吃了。
方扬不仅鼻子好使,也很会吃,早打听好了通州的特色菜,熟练地点着:爆炒腰花要大火快炒,风味茄子需用本地紫皮茄,奶汤蒲菜定要取运河新采的嫩蒲菜.
他们挑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从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到书院的名字。
裴霜倚窗远眺,忽然指着书院匾额道:“北乡书院,这名字有些耳熟。”
霍元晦凝视着匾额上的北乡书院四个大字,目光渐渐变得深远。
他缓缓道出这座书院的来历:“北乡书院是三十年前道远先生捐资所建。建平二十五年发生过一桩震惊朝野的科举舞弊案。”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当年科场黑暗,写出锦绣文章的考生名落孙山,目不识丁之辈却金榜题名。直到一个名叫彭原的考生冒死敲击登闻鼓告状,这桩涉及替考、买官、换卷的惊天大案才得以昭雪。”
“道远先生奉旨查办此案时,发现了更多被迫害的考生。此案终究大白于天下,但有些考生被迫害太过,身有残缺,无法再入朝为官。”
“于是他就出资建造了一座书院,让这些落难考生得以发挥自己的才干,把自己的学识传下去。”
“此举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之举。”裴霜赞道,“只是为何不直接以'道远'为名?”
霍元晦:“道远先生,自号北乡老人。”
“原来如此!”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插入。众人转头,只见一位年轻学子激动地走上前来,连连拱手致歉。
“在下一时情难自禁,还望见谅。”他自来熟地走过来,好奇问道,“从前只知道这‘北乡’二字是道远先生所赐,却不知道这是他的号,兄台是从何处得知?”
霍元晦微微一笑:“先生画梅最是精妙,那枝丫走势细看便藏着北乡二字。”
穆峰急忙翻找书囊,道远先生有一副真迹就挂在书院堂前,他酷爱道远先生,临摹了百遍这画,只是终究有形无神。
他书包中时刻放着一副临摹的画,此时拿出来仔细一看,果然见错乱的枝丫中,隐藏着北乡二字。
“妙啊,真是妙!”穆峰因为这一发现高兴极了,他激动地斟满一杯酒道:“枉我临摹三载,还不如兄台心细,实在惭愧,多谢兄台告知玄妙。霍兄慧眼,在下敬你一杯。”
霍元晦婉拒:“在下不胜酒力。”这话不是推脱,因为身体的原因,他很少喝酒,至今不知酒量深浅。
“诶,一杯清酒而已。”穆峰只当他是客套。
裴霜突然起身夺过酒杯:“他确实不能喝,我代他便是。”说罢一饮而尽,将空杯倒扣示人。
穆峰笑这夸赞道:“嫂夫人好酒量!”
“噗——”裴霜还未咽下的酒全喷在了对面的方扬脸上。
方扬抹了把脸,无奈道:“这位兄台从何处看出她已为人妇?”
穆峰这才注意到裴霜未挽妇人髻,连忙告罪:“是某眼拙,姑娘莫怪。”
霍元晦忍俊不禁:“无妨。在下姓霍,这位是裴娘子,那两位是方兄、曹兄。”
“某名穆峰,是这北乡书院的甲班学生。”穆峰自豪道,见他们带着包袱,故而问起,“霍兄是从外地来报考北乡书院的吗?只是现在并非招考之期……”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书院门墙右侧的麒麟石雕连同砖石轰然倒塌,尘土飞扬中传来惊呼:
“哎呀,砸到人啦!”
“快!快送医馆,去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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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新案子马上开始
第68章
北乡书院突发事故的消息很快惊动了州府。不过半日,知府的副手薛州判便带着衙役匆匆赶到。
这也难怪官府如此重视,北乡书院地位崇高,不仅因它是霍道远所建,更因其科举中举率冠绝一方。书院分甲乙丙丁四等班,每班三十人。每逢大比之年,单是甲班就有十余人能跻身一甲。
如此显赫的成绩,放眼天下也属罕见。加之书院招生不问出身,唯才是举,更成为寒门学子争相报考的圣地。只是每年北乡书院只招收一百位学子,想要进书院,需得有真才实学才是。
即便当年朝中谋反案闹得沸沸扬扬时,北乡书院的声誉也丝毫未损。
得知伤者无性命之忧后,霍元晦便径直前往州府报到。
通州知府段展源是个面善的中年人,圆润的脸上总挂着笑意,两撇八字胡随着说话
时一翘一翘的。
霍元晦行叉手礼道:“下官霍时,拜见知府大人。”
段展源笑呵呵摆手道:“免礼免礼。今早我还念叨着,算着日子你也该到了。”
霍元晦呈上告身,段展源翻看过确认身份,当即就要设宴接风。
霍元晦婉言推辞:“多谢段大人美意,下官已在北乡书院对面的小馆用过午膳。”
“哦?可巧赶上那起事故了?可见着薛州判了?”段展源捋着胡须。
“正巧遇上。”
正说话间,薛迈风风火火地从外头回来,对霍元晦视若无睹,径直向知府汇报:“伤者乃书院学子,肩骨碎裂需静养三月,已妥善安置医药事宜。坍塌处已围起警示,碎石也都清理干净了。”
霍元晦不动声色地听着。虽说他的官职略高于这位州判,但对方毕竟是知府心腹,自己初来乍到,孰轻孰重还未可知。他注意到薛迈汇报时,眼角余光不时扫向自己,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通判一职本应由薛迈顺位接任,如今却空降一个外乡人压他半头,他心中不忿也是人之常情。
段展源热络地为二人引见:“这位就是新上任的通判霍时,日后同衙为官,还望二位精诚合作。”
作为上官,他自然是希望下边的官员能够和睦,办事更加有效率,这样他的政绩才能蒸蒸日上。
霍元晦含笑拱手,薛迈虽不情愿,也不好当众拂了面子,只得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客套。
但当霍元晦介绍裴霜三人时,薛迈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霍通判是嫌州府无人可用吗?竟还带着个女子,不知是女捕快,还是红袖添香?”
霍元晦面色骤冷,裴霜却不慌不忙,铮的一声佩刀出鞘:“薛州判质疑在下能力也无可厚非,不妨试试这刀快不快?”
寒光闪过,薛迈一个文官,哪见过这架势,寻常吵架都是斗嘴皮子,这样突然抽刀的还是第一回,登时冷汗涔涔,求助地看向段知府。
段展源连忙打圆场:“这位想必就是名震江南的裴捕快吧?薛州判不谙外务,有所冒犯还望海涵。有裴捕快相助,本府如虎添翼啊!”
薛迈借坡下驴,裴霜本就不欲深究,这场风波才勉强平息。但经此一事,薛迈不仅给裴霜贴上了粗鄙的标签,对霍元晦更是横竖看不顺眼。
安顿之时又起波折。方扬、曹虎倒还好说,裴霜的住处却成了难题。
薛迈皱眉道:“州府班房皆是男子,裴姑娘住着怕是不便。”
霍元晦据理力争,最终将裴霜安置在自己院落的偏房。薛迈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他们到通州的当夜就接到了彭宣的飞鸽传书,信中说彭宣失踪消息乃是迷雾阵,他实则非常安全,只是暂时不便露面。
霍元晦收到消息心里也就有了底。
要说州府内暗流涌动,天公也不甚作美。自他们到任后,通州连降暴雨,狂风肆虐。数日之间,茅舍掀顶,洼地成泽,百姓流离失所。
衙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偏生还有人作威作福。
“曹虎,再去运两车砖来!”李天常翘着二郎腿吆喝道。
方扬气得攥紧拳头就要上前理论,被裴霜一把拦住。
方扬愤愤道:“这厮整日坐着吃茶,脏活累活全推给我们!曹虎都搬了多少趟了?他坐那儿屁股都没动过窝!”
裴霜眸中寒光一闪:“他毕竟是捕头。初来乍到,暂且忍耐。”转头对满身泥水的曹虎温声道:“辛苦曹大哥了。”
曹虎抹了把汗:“辛苦还好,也是为百姓做事,就是看不惯那个李天常!”
“亏得老大没随我们一起来,不然也要受这窝囊气。”方扬说起张泉,还有些想他了,现在才知道张泉是个多良善的上司。
李天常的催促声又起,他啃着烧饼,啜着热茶:“磨蹭什么呢?还不快去!”
“这就去!”曹虎闷声应道回。
裴霜忽然狡黠一笑:“你且稍待,看完好戏再去。”
她指尖轻弹,一粒石子破空而出,正击中李天常手中的茶盏。“啪”的一声,茶汤泼了他满身。李天常跳脚大骂,这要找寻罪魁祸首,不料又脚下一绊,跌进正搅拌着的沙石之中。
众人见状都笑起来,李天常出了大丑,顶着满头泥沙放下狠话:“别让我逮到是谁!”遂急匆匆地家去了。
这边裴霜刚惩治了恶人,霍元晦那头却摊上了一桩棘手差事。
这事说来还与北乡书院脱不了干系,连日风雨不仅摧垮了丁班书舍,更将书院年久失修的问题暴露无遗。
程掌院无奈,只得将丁班学子分散安置在其他班级。可丁班学生学识本就是最差一等。
如今混班授课,进度顿成难题:甲班学子嫌讲得太慢,丁班学子又抱怨听不懂。一时间书院里怨声载道,重修之事迫在眉睫。
“要修就得全修,单补个丁班书舍算怎么回事?”程掌院愁眉不展地捧着账册,“可这修缮费用……”
修屋不是难事,难得是要有钱呀。
段展源看着府库账册上那点可怜的结余,胖手一摊:“就这么些银子,诸位看着办吧。”
那点银钱,怕是连修补上次坍塌的麒麟像都不够。
薛迈本就存了心思为难霍元晦,抢先把事情往他身上一推:“霍通判在青梧时最善料理此类事务,此事非他莫属。”
段展源笑眯眯地望向霍元晦,他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下官领命。”
裴霜回衙听说此事,寻到霍元晦住处时,却见他正执笔作画。
“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你倒有闲情逸致?”她挑眉问道。
这厮一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让人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霍元晦笔尖轻点朱砂,勾勒完最后一瓣梅,含笑招手:“过来看看。”
裴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到桌案前一瞧:“这不是道远先生那幅《寒梅淋雪》吗?你临摹的倒比穆峰更加传神。”
再细看案头,竟堆着数十幅画作,山水花鸟皆有,尤以寒梅为最。
“你画这么多做什么,打算开个书画摊子?”她随手翻检着画作打趣道。
霍元晦答得坦然:“正是。”
“你这些画能值几个钱?不会预备用这些来筹措建造书院的资金吧?”裴霜嗤笑。
见霍元晦含笑点头,她忍不住伸手探他额头:“你当自己是道远先生再世?一画可抵千金。”
“若是道远先生在世,一张足以,我不行,所以要多画些。”
裴霜还是不信,他忽然话锋一转:“不若打个赌?就赌这些画能不能筹够修缮款项。”
裴霜来了兴致:“好,你若输了就给我洗衣做饭三日。”
“那你若输了呢?”
“我?”她自信满满地抱臂,“你提个要求,我照做就是。”
霍元晦眼中
闪过一丝狡黠,慢条斯理地展开新宣纸:“那便说定了。”笔锋过处,又是一株寒梅在纸上悄然绽放。
裴霜等了三天,终于等到霍元晦拎着沉甸甸的银袋来找她。看着那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她狐疑地眯起眼睛,疑他作弊。
“这真是卖画赚的?莫不是你的私房钱?”
霍元晦无奈一笑:“我的私房?上回诊金不都被你搜刮了大半去?”
“我施的针,本就是我该得的。”裴霜理直气壮地反驳。
见她不信,霍元晦轻摇折扇:“不信?去街上书画铺子打听打听‘南州先生’便知。”
裴霜半信半疑地上街,刚踏进一家书画铺,就被墙上那幅熟悉的《寒梅图》惊住了。落款“南州”二字赫然在目。
不等她开口,掌柜就殷勤地迎上来:“这位娘子好眼力,这可是南州先生最新力作……”
正说着,三位锦衣公子争相竞价,你一言我一语的,最终以三十两成交。
裴霜看得目瞪口呆,觉得他们都疯了,霍元晦这厮随手一画就能卖三十两,也太夸张了。
她细问之下,才知这三日南州先生这个名字在各大书画铺子间已经传遍了。
“不过是临摹道远先生的画,怎就值这个价?”她忍不住问道。
掌柜露出“外行”的表情,给她解释:“娘子有所不知,摹本也有高低之分,道远先生真迹万金难求。寻常摹本能得三分神韵已属难得,南州先生却能摹出八分精髓,自然价高。”
裴霜这才恍然。日日看霍元晦作画,虽觉得他临摹得比穆峰更好,也不认为他的画作有多么高深,此时听掌柜一讲,方知她眼里分文不值的东西,是旁人眼里的珍宝。
裴霜暗叹又被这厮阴到了,这就不好办了呀。
她可不想给他洗衣做饭。
不对!她当时自信,没说那个承诺是什么?万一他想点损招为难她怎么办?不行不行,必须得赖掉!
这么一路思索着回到县衙后院,恰遇上段展源与薛迈,两人在亭中赏画。
“这笔法气韵,与道远先生如出一辙。若非这纸墨太新,简直能以假乱真。”段知府正啧啧称奇。
薛迈捧着画卷,脸上堆满痴迷的笑容:“是呀,我乍看之下差点看错。”薛迈痴迷道远先生,对他的书画都颇有研究,偶然得了一个字帖残卷也收在盒中,与祖宗排位摆在了一起。
“薛老弟,这幅画你花了二十两银子,我出三十两银子与你买下如何?”
他们两人私下关系其实不错,常以兄弟相称。薛迈顿时变了脸色,像护崽的母鸡般将画卷紧紧抱在怀里:“我将大人当做兄弟才一同赏画,大人居然想夺人所爱。不卖不卖。”他可是在书画铺子前蹲守两天才抢到这一幅。
段展源见他急了,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借我赏玩几日总行吧?”
薛迈虽不情愿,也只得勉强应下,那表情活像被剜了块肉似的。
躲在廊柱后的裴霜险些笑出声来。若是让薛迈知道这画出自他最看不顺眼的霍元晦之手,不知会是何等心情。
正想着,霍元晦已捧着银两走来:“大人,修缮书院的款项已备齐,可以开始修缮了。”
段展源小眼睛一亮:“哦?从何处筹得?”
霍元晦本想说出实情,但见刚才这场景,他怕薛迈气得倒仰,便含糊道:“城中富商所捐赠。”
老狐狸段展源哪会相信?通州那些富商个个吝啬,催税都要三请四请。他才来了几天,基本没出过衙门,也不可能是贪污而来,想来是自掏腰包。
段展源看着沉甸甸的银袋一下觉得霍元晦非常顺眼,毕竟谁不喜欢能解决麻烦事的下属呢?
他挥挥手,让霍元晦继续去办事。
修缮工程很快展开,书院里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当口,丁班一间寝房里竟发现了个上吊自缢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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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第一个尸兄出现
第69章
寝房中,正梁上悬着一个人,素白的儒生袍在晨风中轻微晃动,脚下的矮凳倒在一旁,死者面色青紫,舌头微微突出,双手自然下垂。
“都退出去,不要破坏现场!”裴霜厉声呵斥着屋内骚动的人群。
李天常吊儿郎当:“有必要吗?不就是个自缢的案子。”
裴霜冷眼扫过屋内:“案情未明之前,还说不好是谋杀还是自杀。”
李天常嗤笑一声:“哪儿那么麻烦,谋杀,谁会在书院中谋杀?”说着就要指挥着人把尸体放下来。
房间内又是一阵糟乱,裴霜与方扬曹虎皆是眉头紧皱。
“那儿不能踩,不是这样放……”
“哎你不要碰那儿——”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李捕头若有其他公干,这儿就交给我吧?”
李天常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忽见程掌院匆匆赶来。程掌院与段知府关系不错,不能在他面前丢丑。
况且裴霜与霍元晦的关系明显不一般,他做到捕头这个位置也不是没有半点脑子的。
正好他也不想掺和什么案子,他眼珠一转,顺势道:“好!既然裴捕快这般能耐,这案子就交给你了!”说罢喊走了他的亲信,霎时间只剩下方扬曹虎二人。
方扬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走了挺好,添乱。”
“死的是什么人,什么时辰发现的?”裴霜沉声问道。
程掌院声音低沉:“死的是丁班学生华浩荣,卯时初刻,被他的书童发现的。”
“书童可在?”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中踉跄走出。阿福脸色惨白,声音发颤:“我早间来叫郎君起床,不想却……”书童年纪尚小,一时见自家郎君死状,既伤心又忧虑,哭哭啼啼起来。
那边尸体已经被方扬曹虎放下来,裴霜带上手套开始初步查验。
华浩荣颈部有明显的缢勾,因为人上吊后会不自觉的挣扎,留下好几道印记,呈“八”字不交状,他符合自缢特征。
裴霜检查了他的双手和指甲,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曹虎低声道:“看来还真是自缢。”
“未必。”裴霜目光如炬,从别处发现了端倪,“他死亡的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也就是子时左右,那个时辰,大多数人已经歇下,他为何会穿戴整齐呢?”
方扬猜测:“许是熬夜苦读?”
她指向桌案上的蜡烛:“蜡烛没有燃烧许久的痕迹,而且他书案上的书光洁如新,一看便知没怎么翻阅过。”
裴霜环顾寝房,目光扫过案几上精致的徽墨端砚,连小书童阿福身上的衣料都是上好的杭绸,可见华家确实家底殷实。
她蹲下身,与仍在抽泣的阿福平视:“说说你家郎君的事。”
阿福抹着眼泪道:“郎君是渝州华家的独子,在丁班课业一直垫底。老爷本不指望他考取功名,只盼着能在书院熏陶些文气……”
其实他这样的成绩本该是进不了北乡书院的,但即便有官府的支持,书院的花销也是不小,时间一长,便有些捉襟见肘。后程掌院想了个办法,除每年一百名学子招收的名额外,另添二十个惠捐名额,说白了就是花钱就能上。
这对于一些只想搏个才名的富户是个非常好的选择,反正大家都是北乡书院出来的,若非同届同学,谁知道你是甲班还是丁班的。
这些“惠捐生”虽学业不精,但家中富庶,动辄捐银千两。正是靠着这些银钱,书院才能维持体面的教学。
所以这帮人即使成绩不怎么样,只要不闹事,书院老师对于他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与你家郎君同住的,可是那位爱抽旱烟的?他昨夜没回来?”裴霜指向另一张整洁的床榻,床头整齐排列着七八个做工考究的烟袋。
阿福点头:“是纪郎君,纪郎君时常不回来睡的。”
“谁?居然敢在外留宿?庄夫子,你可知道情况?”程掌院闻言色变,转向一旁的庄夫子。
被程掌院点名的庄实一身靛蓝襦衫,一瘸一拐地上前。他左腿似乎有疾,行走时深浅不一:“是纪高彬。他是惠捐学生。他说寝舍床榻不适,一直在外住宿。因从未耽误晨课,我便未上报。”
程掌院一听惠捐学生就头疼,当初这操作确实让北乡书院解决了燃眉之急,可随之而来的麻烦也多了许多。
北乡书院有不许再外留宿的规矩,寝房可是随他们安排,怎么会睡不惯,怕是在外流连的不
是床榻,而是别的东西,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纪高彬现在何处?”
“说来奇怪,今日还没看见他人。”庄实摇头。
“莫非也出事了?”裴霜警觉道。
庄实迟疑地问道:“这……不会吧……”转头看向阿福,“你家郎君平日交好的,是不是还有个丙班的同窗?叫什么来着?”
阿福恭敬回答:“回夫子,是耿暨耿郎君。”
耿暨常与华浩荣、纪高彬厮混一处。虽家世不及二人显赫,但读书稍强些,却也只在丙班垫底。今早发现华浩荣尸体时,他还面露哀戚之色。
程掌院沉声道:“传他过来。”
不多时,一个身着锦靴的男子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见到程掌院时,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程掌院问:“你与纪高彬素来交好,可知他去哪儿了?”
耿暨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学生……学生不清楚。”
裴霜一声厉喝,腰间佩刀铿然作响:“说实话!”
耿暨吓得一个激灵,忙不迭说了:“他去寻问花阁的妙儿姑娘了……包了她整月,在外头赁了院子……”
程掌院与庄实闻言,脸色顿时铁青。程掌院拍案怒道:“荒唐!还不快去把人给我带回来!”
庄实应了声是,领命而去。
裴霜暗自思忖,纪高彬寻花问柳,与本案关联似乎不大,便将注意力转回华浩荣身上。
她温声询问阿福:“你家郎君可有什么仇人,或是不大对付的人?”
阿福想了下,其实华浩荣这脾气得罪的人不少,但都被他用银子摆平。
“要说不大对付还真有一个,甲班的翁奕。”
“对,翁奕这小子憋着坏呢,说不定就是他害了华兄!”耿暨帮腔道。
“翁奕脾气甚好,怎么会与华浩荣结仇,莫要胡言!”程掌院是知道这个翁奕的,他成绩优异在甲班也是并列前茅,是很有希望能考取功名的一个孩子。
见着好学生与“坏学生”有牵扯,程掌院沉着脸撇清关系。
“郎君他们寻他抄写……抄写功课,”阿福觑了程掌院一眼,“他不愿,郎君就折了他的笔……”
“你们……你们……当真过分!”程掌院气得脸色胀红,他记得翁奕家中贫寒,那支笔怕是省吃俭用才买的,华浩荣折断的许是他唯一的笔。
耿暨头低得更往下,不由得怪罪起阿福来,真是不聪明,怎么什么都说呀!他虽不是动手的人,可也算知情不报。
阿福连声告罪:“小的错了,小的错了。程掌院恕罪。”
程掌院开始厉声训斥起耿暨来,就连不在场的庄实这个夫子也连带着吃了两句数落。
裴霜让曹虎去把翁奕叫来,不多时,一个清瘦少年缓步而来。雪白襕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一丝不苟,他脸色发白,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一见到他裴霜就排除了他的嫌疑,原因无他,原来翁奕正是那日被麒麟砸到肩膀的倒霉学子,他的左肩胛骨骨裂,左臂吊在颈间。
华浩荣是个成年男子,翁奕不可能用一只手就完成将他吊上房梁这件事。
程掌院得知华浩荣欺负他之事,见他这般模样,更是心疼,又赠了他一只狼毫笔。
翁奕连连推辞:“学生不敢。”
程掌院硬塞到他手中,又温言安慰许久:“权当是华浩荣赔你的。”
翁奕这才收下。
又让耿暨给他道歉,耿暨虽不大情愿,但在程掌院面前,还是做了做样子。
“翁兄,那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你。”耿暨微微欠身。
翁奕淡淡回应:“没关系。”
翁奕虽接受了耿暨的道歉,程掌院却仍认为欺凌同窗是品行有亏的表现。为使其深刻反省,掌院罚他抄写《论语》“君子篇”二十遍,明日前交给他,希望他能借此机会真正领悟君子之道。
裴霜例行公事询问了几句。翁奕称案发当夜在寝舍安睡,同窗可作证。见他左臂伤势严重,裴霜也未多问,便放他回去了。
裴霜让阿福仔细回想华浩荣近日可有异常之处。
阿福一拍脑门,道:“说起来,我家郎君自从收到家信后,就总是闷闷不乐,还时常独自去饮酒。这算不算异常?”
“自然算。”裴霜眸光一凝,“那家信现在何处?”
“郎君并未告诉我具体收在哪儿,不过他的床榻上有个暗格,或许就藏在那里。”
裴霜闻言,立刻重新搜查华浩荣的床榻。果然,在枕侧发现一处精巧的暗格,做工隐蔽,先前粗略搜查时竟未察觉。
暗格上设有拉环,轻轻一拉便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封信件、一枚玉佩,以及几张面额不小的银票。
阿福解释道,那玉佩是去钱庄取钱的信物。
裴霜将信件一一拆阅,发现大多是华母寄来的,只有零星几封落款为“父亲”。前期的信件内容多是家长里短,并无特别之处,唯独近期的几封,字里行间透着焦灼。
华母在信中言辞急切,催促华浩荣务必刻苦读书,争取升入甲班。
原来,华母实为继室,华父的原配早逝,留下一个比华浩荣年长五岁的儿子。这位异母兄长天资聪颖,能力出众,这些年已在华父身边崭露头角。
相比之下,华浩荣在北乡书院的成绩却每况愈下,更令华父不满的是,他如今读书的名额,本就是从兄长手中争来的。
近日,华父更是有意将家中部分产业交由长子打理。华母心急如焚,百般劝阻,华父却态度坚决,提出条件,如果要他放弃这个想法,除非华浩荣能考上甲班。
北乡书院每三个月就会有一次升班考,考得好的人能升入更高等级的班级,反之则降等级。
华母的信便是为了督促儿子用功,可依华浩荣目前的学业水平,距离下次分班考仅剩十日,想要跻身甲班,简直难如登天。
裴霜仔细推敲信中内容,华浩荣确实因升入甲班无望而承受巨大压力,一时想不开自缢也说得通。
可这案子真就如此简单?为何他死时还穿着外袍?
难道匆忙之下连衣服都来不及脱?
正沉思间,庄实带着纪高彬匆匆赶来。那纨绔子弟衣衫不整,满身酒气,半眯着眼,显然刚从温柔乡中被揪出来。两名护院架着他,他还不满地嚷嚷:“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程掌院眉头紧锁:“把他关进禁闭室,酒不醒不准放出来。”
转头又向裴霜几人致歉:“书院闹出这等事,实在劳烦诸位了。华浩荣因为压力过大自缢,待我与诸位夫子商议后,再通知其家人。”
眼下确实没有确凿证据指向他杀,裴霜也只能暂且按自杀处理。
“既如此,我们先行告退。”
他们刚踏出门槛,忽听一声惊呼:“咦?裴娘子,方兄,曹兄,你们居然是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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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第一个尸兄……
“咦,裴娘子,方兄,曹兄,你们居然是捕快!”转头见穆峰瞪圆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裴霜莞尔:“穆兄别来无恙。”
穆峰还在为他们的身份而震惊,好奇道:“你们深藏不露啊,那霍兄也是捕快吗?”
裴霜轻描淡写:“他不是,他是通判。”
“什么!我居然与通判大人称兄道弟,实是我之幸,你们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们去酒楼吃上一顿。”穆峰差点跳起来。
裴霜上次就发现他人傻钱多,脾气倒是挺可爱,就是热情过了头:“恐怕这些日子都不大得空,查案呢。”
穆峰才想起来他们怕是为了华浩荣自缢的事情来的:“哎,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自缢了呢?”
裴霜对自缢这个结果还是有些疑虑,有意探听华浩荣的为人,她知道不同立场的人看待同一个人的眼光往往大相径庭。
穆峰挠挠脑袋:“我与华浩荣并不相熟。他在丁班,我在甲班,平日里少有交集。只听说他与纪高彬、耿暨出手阔绰,时常呼朋唤友饮酒作乐,还要叫上
几个粉头助兴。这等做派,实在有违学子的本分。我们读书人,本该以诗书会友才是。”
“那他怎么会找上翁奕?”裴霜追问道。
“翁奕在丁班待过三个月,应该是那个时候相熟的。”
穆峰叹了口气:“要说他也是倒霉,那回分班考,正巧遇上翁奕生病,病得连笔都拿不住。”成绩自然一落千丈,直接跌到了丁班。
不过对翁奕这样的才子来说,这点挫折不算什么,上次考试便又重新考回了甲班。
穆峰接着说起华浩荣这些富家子弟的做派。他们仗着家财万贯,自幼娇生惯养,花钱雇同窗代写功课已是家常便饭。
不同班级的课业要求不同,翁奕在丁班时就常替他们代笔。但这次回到甲班后,因要补回落下的功课,便婉拒了代写的请求,这才惹恼了华浩荣,将他的毛笔折断泄愤。
“华浩荣确实混账,”穆峰愤愤道,“但谁都奈何他不得。听说他有个在盛京做大官的舅舅,连庄先生都劝翁奕多忍耐。要我说,何必忍气吞声?就该狠狠教训他一顿!”
“你怎会对这些事如此清楚?”裴霜好奇地问。
“翁奕是我的同屋。不过他性子孤僻,很少与人往来,总是一个人埋头读书。前几日他来向我借笔,我才知道他被华浩荣欺负的事。”
这倒真是巧了。穆峰也是性情中人,不过他这个性子好在还是在书院中,不然出去了怕是要吃亏。
“华浩荣这等人,死了也不可惜。”穆峰评价道。
确实不可惜,但就是这样的性子,绝对不可能自杀。
裴霜一行人刚回到州府,迎面就撞见薛迈怒气冲冲地从霍元晦办公的厅堂里大步走出。
这位州判大人一见裴霜,当即冷哼一声,甩下一句“粗鄙!”便拂袖而去。
裴霜:?
她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转头望向霍元晦:“我这是又哪里得罪薛州判了?”
“李捕头去告状了。”霍元晦头也不抬地回道。
裴霜简直哭笑不得:“不是吧,这点儿小事也要告状?明明是他自己胡乱破坏现场在先。”
“薛州判可不这么想,他以为是我派你去夺权的。”霍元晦终于抬起头,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
裴霜闻言更是无语:“查案这种苦差事有什么好争的?”若非她真心喜欢查案,这大热天的,在县衙里坐着喝茶不比在外奔波舒服?
“正是这个理,”霍元晦指了指门口,“所以薛州判只能气冲冲地走了。”
裴霜不禁莞尔,眼前仿佛浮现出薛迈气势汹汹来兴师问罪,却被霍元晦有理有据地怼回去,最后只能憋着一肚子闷气离开的画面。
“说正事吧,书院那边情况如何?确定是自杀?”霍元晦正色道。
裴霜将调查经过详细汇报。霍元晦听完后,得出的结论与她一致。
“这北乡书院还真是麻烦不断。”霍元晦揉了揉太阳穴,语气中透着几分懊恼。
裴霜敏锐地察觉到异样:“还有其他事吗?”
“还不是因为那几棵石榴树。”
“石榴树?”裴霜略一思索,想起确实在书院见过,“是靠近围墙的那几棵?”
霍元晦点点头,解释道这些石榴树来历不凡。当年先帝病重时,书院学子为祈福所种。说来也奇,先帝竟因此多活了三年,书院上下都视这些树为灵树。
如今院墙年久失修,砖块时有脱落,修缮本是好事,可石榴树离墙太近,施工难免伤及。书院学子们见毁伤了树,忙叫停施工。双方僵持不下,最后闹到了他这里。
裴霜听完不由失笑:“看来你这通判当得也不轻松啊。”
不动石榴树除非扩建,可围墙外头就是马路,已经没有扩建的余地,霍元晦最终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先将石榴树移栽他处,待院墙修缮完毕后再移回原处。
这本是个两全其美的方案,却仍遭到部分人的强烈反对。
反对者振振有词,称这些石榴树乃灵树,所栽之地更是风水宝地,岂能轻易移动。更有书院中精通风水的夫子断言:“若擅动灵树,恐为书院招来灾祸。”
传言愈演愈烈,但僵持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无奈之下,霍元晦只得请来程掌院与段展源共同商议。经过一番劝说,程掌院终于松口,同意将石榴树暂时移栽至后院竹林。
谁知就在后院竹林挖好移栽坑穴的当天,书院竟又生变故。
纪高彬被人发现惨死在后院竹林,身体被锋利的竹竿贯穿。
案发现场,竹叶纷落。竹林外围拉起警戒线,好奇的学子们伸长脖子向内张望。
裴霜正在仔细勘察现场:纪高彬面朝下俯卧,腹部被砍断的竹竿尖端刺穿,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土地。
纪高彬的鞋上沾满泥土,脚边一个被竹叶半掩的坑洞格外显眼。从现场痕迹来看,很可能是他夜间行走时不慎踩入坑洞,失足跌倒后被锋利的竹尖刺穿腹部。
“死亡时间约在子时前后。”裴霜验看尸体后得出结论。
方扬摸着下巴分析:“表面看像是意外。夜间视线不清,失足也属正常。只是他深夜来竹林做什么?”
曹虎嗅了嗅:“他身上酒气未散,怕是喝糊涂了?”
裴霜:“昨日白天我们才见他被关禁闭,这都过了一夜,不至于还没醒酒。”她注意到纪高彬身上穿的仍是昨日那套衣衫。
竹林地面布满杂乱的脚印,因学子们围观踩踏,痕迹已难以辨认。但裴霜仍循着蛛丝马迹,最终追踪到一间房舍前。
脚印在这间房的后窗处中断。裴霜绕到正门,两名护院正把守在此。她问:“这里是禁闭室?”
“是的。”
“让开,我进去看看。”禁闭室前门通常都用铁锁紧锁。
室内比想象中简陋:一张硬板床,一个木凳。床榻光秃秃的,连被褥都没有。裴霜试躺了一下,坚硬的床板硌得生疼,对这些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来说,确实难以忍受。
禁闭室仅有一扇窗户,其余墙面密密麻麻写满《弟子规》。裴霜站上床榻,估量着以纪高彬的身高,虽然翻窗有些吃力,但并非完全不可能。
墙面上残留着蹬踏的脚印痕迹,窗台的灰尘也有明显擦蹭。窗外正下方的地面上,裴霜再次发现了纪高彬的脚印。种种迹象表明,纪高彬确实是从后窗翻越逃出的。
裴霜在脑海中还原着当晚的情形:纪高彬趁夜色翻窗逃跑,却在竹林中因视线不清失足跌倒,不幸被尖锐的竹竿刺穿身体。
“为什么要把修砍的竹子留这么尖锐的断口?”裴霜质问。
程掌院叹息解释:“竹林平日少有人至,都是外包给工人打理。多年来一直如此修剪,从未出过事。这次……唉,都怪我,不该将他关在禁闭室。”
原来昨日纪高彬酒醒后,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认错态度敷衍。程掌院一怒之下,决定再关他一夜,若仍不知悔改,就要将其逐出书院。
实际上,北乡书院的禁闭室鲜少使用,即便处罚顽劣学子,通常几个时辰就会放出。像纪高彬这样连续关押两日的,实属首例。
程掌院愁眉不展。短短两日内,书院接连失去华浩荣、纪高彬两名惠捐学子,余下的十八名惠捐学生个个胆战心惊,他费尽口舌才勉强安抚住众人
书院内谣言四起,都说是移栽灵树招来的祸事。细究起来,两名学子的死亡,确实都发生在决定移栽石榴树之后。
其实工人与书院因围墙修缮产生的争执,早在华浩荣案发前就已存在,只是当时尚未闹到霍元晦面前。
如今书院学子纷纷上书请求暂停移栽,程掌院进退维谷,只得再次求见霍元晦与段知府商议。
“修缮围墙一事,恐怕要暂缓了。”程掌院恳切道。
霍元晦沉吟道:“暂缓倒是无防,其他工程可以先行。但若不移栽石榴树,围墙终究无法修缮,书院学子的安全如何保障?”
书院藏书丰富,又有众多富贵学子,修缮期间有官兵把守尚可无忧,一旦撤走守卫,难免会引来宵小之徒觊觎。
若只是暂缓而不解决根本问题,终究无济于事。
段展源捋着胡须道:“元晦所言极是。围墙不能不修。只是这两起命案怎么看都是意外,当真与石榴树有关?”
“依下官看,纯属巧合。”霍元晦不卑不亢地回答。
段展源也觉得巧合的可能性更大,为了个重修书院的事情,生出这么多事端来,他实在不胜其烦,索性将难题全权交给霍元晦处理。
程掌院无可奈何:“通判大人您看这……”
“可以暂缓移栽。”霍元晦体谅他的难处。
程掌院连连称谢。待他离去后,裴霜从屏风后转出:“你真信那冲撞灵树的说法?”
霍元晦:“当然不信。”霍元晦斩钉截铁。
“我就知道你不信,”裴霜寻了张椅子坐下,“我先前可能想岔了。这凶手或许根本不在意死者是谁。”
霍元晦立即会意:“你是说,凶手故意制造命案,为的是煽动舆论阻止书院重修?”
裴霜点头。她一直从死者人际关系入手调查却毫无收获。如今听闻灵树传言,顿时豁然开朗。
“可阻止书院重修有何好处?”霍元晦不解。北乡书院乃教书育人之所,谁会与之结怨?
他问:“还是说因为那几棵石榴树?”
那几棵看似普通的石榴树,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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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第二个尸兄
北乡书院内,一名身着白色襕衫的学子带着书童,在那排石榴树下驻足良久。
围墙修缮工程已经暂停,只留下半截未完工的砖墙。
时值七月,尚未到石榴成熟的季节。树上稀稀落落地挂着几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果子,大多青涩未熟,只在果蒂处泛着淡淡的红晕。
“看出什么玄机了吗?”霍元晦低声问道。
学子打扮的正是霍元晦,而他身边的书童自然是乔装后的裴霜。
裴霜摇摇头,指向从院门数来的第四棵石榴树:“这棵,还有旁边两棵,明显比其他树粗壮。尤其是这棵,不仅树干更粗,结的果子也更大更红。”
由于两起案件都已定性为意外,二人不便以官府身份继续调查,只得换上这身装扮。霍元晦本就一身书卷气,混在学子中毫无违和感。
“霍兄?”身后传来穆峰迟疑的呼唤。
霍元晦转身拱手:“穆兄。”
“果真是你!还有裴娘——”
“嘘!”裴霜及时拦住这傻子,大嗓门可别把他们给暴露了。
幸好穆峰不是傻到底的傻子,见他们这般打扮,立刻会意地压低声音:“两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热情自荐。
裴霜婉拒:“暂时没有。”
穆峰见到霍元晦格外兴奋,自顾自说道:“霍兄,我前日得了幅道远先生的摹本,那梅花画得极有神韵,可否赏脸一观?”
裴霜挑眉:“不会是南州先生的摹本吧?”
“正是,”穆峰骄傲地说,“我可是花了一百两银子才抢到了那幅《寒梅淋雪》。”说着就拉着霍元晦要去看画,霍元晦实在推辞不过。
裴霜跟在后面忍俊不禁,感情这书院修缮最大赞助商是穆峰呀。
到了寝房,穆峰神秘兮兮地关紧房门。正在伏案抄书的翁奕抬头:“穆兄这是作甚?”
“我们要赏画,须得谨慎些。”
“赏画何须如此戒备?”
“你有所不知,这画抢手得很,若被人瞧见偷了去可如何是好?”
“那我先回避。”翁奕放下笔就打算出门避嫌。
穆峰:“不必不必,我信得过你。一起来赏画吧。”
只见穆峰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打开后又取出一个长匣子,再掀开匣盖才露出装画的长盒。盒上“寒梅淋雪”四字笔走龙蛇,一看便知是霍元晦的字。
裴霜凑近霍元晦耳边低语:“怎么连画盒都配得这般讲究?”
“书画铺掌柜的主意,说是包装精美能卖更高价钱。”霍元晦无奈道。
这掌柜倒也没骗人,一幅画卖到百两银子,确实价格不菲。
穆峰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在书案上展开,口中不住赞叹。翁奕也是初次得见此画,眼中满是惊艳。
“南州先生临摹得当真精妙。”他平日靠为书画铺抄书贴补家用,对南州先生早有耳闻,“旁人仿画只得其形,南州先生笔下却尽显道远先生梅中傲骨。诸位请看此处,雪压枝头,却仍傲然绽放。”
霍元晦投去赞赏的目光:“翁兄好眼力。”
“即便不说是临摹道远先生,此画也称得上上乘之作。”翁奕感慨,“可惜在下囊中羞涩,否则定要买一幅悬于家中。”
穆峰接话:“那你可要失望了。书画铺掌柜说,南州先生先前卖画是为生计所迫,往后不会再卖了。”
翁奕叹了声可惜,却也更加敬佩:“富贵不移,南州先生当真气节高洁。”
裴霜听着二人这番吹捧,几乎要怀疑他们是否知晓南州先生就是眼前的霍元晦,故意在此阿谀奉承。
这夸赞之词,着实有些夸张了。
赏画间,穆峰换了位置,霍元晦不得不后退一步,不慎撞到身旁的翁奕。
翁奕吃痛,捂着左肩轻呼:“嘶——”
“对不住。”霍元晦连忙致歉,伸手欲查看,“伤处可要紧?”
“无碍。”翁奕退后一步,躲过他的触碰。
霍元晦坚持道:“当真无碍?我略通医术,不妨解开衣衫让我看看。”方才那一下撞得不轻,若正对伤口,恐有撕裂之虞。
翁奕再次婉拒:“真的不必,并无大碍。”
见他如此坚持,霍元晦也不便勉强,只嘱咐道:“若有不适,可告知穆兄让他来寻我。”
翁奕轻轻点头,目光却始终避开二人。
穆峰拉着霍元晦滔滔不绝地品评画作,裴霜在一旁听得暗自咋舌,这人哪来这么多溢美之词。
她对赏画兴致缺缺,索性踱到窗边远眺。这间寝房紧邻围墙,从窗口望去,恰好能将院墙边的石榴树尽收眼底,尤其是正对着那棵最大的石榴树。
这一望,还真让她看出了些蹊跷。第四棵石榴树周围的泥土颜色,似乎与别处略有不同。
为验证这个发现,她快步走出房门,绕着第四棵石榴树仔细查看。她用脚尖碾了碾地上的黄土,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里的土壤确实与众不同。
由于围墙正在施工,石榴树下都覆着一层灰白的尘土,唯独这处的灰土较薄。这个细节若非远观,反而容易被忽略。
霍元晦摆脱了穆峰追出来问道:“发现什么了?”
裴霜用脚尖点了点地面:“这里的土被人翻动过。”
“你怀疑下面埋了东西?”
“很有可能。”裴霜笃定道,“有人在这里藏了东西,所以才千方百计阻止移栽。”
霍元晦叹道:“要挖开查验,书院的人怕是不会答应。若是挖不出什么,你可知道后果?”
裴霜才不管这些:“总不能放着线索不管。程掌院那边,你去想办法。”
她这意思是一定要挖,霍元晦无奈一笑,就知道拦不住她。
裴霜本想找几个工人帮忙,可工匠们一听要挖石榴树下的土,纷纷推辞。无奈之下,她只好借了把铁锹,特意选在学子们上课的时辰动手。
谁知刚挖出个小坑,就被一个眼尖的学子发现了。那人当即冲出课堂大喊:“住手!你在对灵树做什么?!”
裴霜头也不抬,只给霍元晦递了个眼色:拦住他。手上的铁锹却一刻不停地继续挖掘。
霍元晦:我尽力!
“你们是何人?竟敢擅动我北乡书院的灵树!”为首的耿暨厉声喝道。
霍元晦正色道:“诸位稍安勿躁,官府办案。。”
“官府早已答应不
移栽树,你们这又是在做什么?!鬼鬼祟祟毁我书院风水,还不速速住手!”耿暨不依不饶。
“住手,出去!”
然而事态发展远超预期,随着那名学子的呼喊,更多学子蜂拥而出,霍元晦单枪匹马根本拦阻不住。
裴霜充耳不闻,手中铁锹翻飞,泥土四溅。一时间,飞扬的尘土与学子们的叫嚷声交织成一片混乱。
“本官乃通州通判,”霍元晦不得已亮明身份,“此树下或有线索,关乎近日两桩命案。”
通判身份让骚动稍缓,但耿暨仍不服气:“树下能有什么?若因此再惹祸端,谁来担责?”
穆峰认出挖土的人是裴霜和霍元晦,有心相帮:“说不定真能挖到什么呢。”
庄夫子却皱眉道:“通判大人既已应允暂缓移栽,如今出尔反尔,恐有不妥。”
裴霜仍尽力挖着。
“诸位真要妨碍公务吗?”霍元晦拿出为官的气势,心里却想着,可要快点挖到东西,他唬不住多久。
就在群情激愤、学子们即将冲破阻拦之际,裴霜抹了把额间汗水,突然高声道:“找到了!”
霍元晦回身相望,两人目光相接。她得意地挑了挑眉,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在约一尺深的土层中,赫然现出一个黑黝黝的盒子。裴霜用铁锹轻叩盒面,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应该是个铜盒。”
她利落地挖开四周泥土,蹲身将铜盒取出。盒子约莫书本大小,表面覆着一层铜绿,挂着一把小巧的铜锁。
穆峰惊呼:“还真有东西啊!”
大家议论开:“真有个盒子,怎么回事?”
“谁往灵树下埋的呀?”
“埋盒子做什么?里面放了什么呀?”大家都好奇。
裴霜清理干净盒子表面,盒子表面有点点绿色的铜锈,从锈迹的情况来看,这个盒子埋在地下应该有一两个月了。
她指尖发力,咔嗒一声脆响,铜锁应声而断。盒内整齐摆放着一方束发巾、一绺红绳系着的青丝,以及一块木牌。
木牌背面刻着奇怪的符咒,反过来正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华浩荣。
裴霜:“这是什么仪式吗?”
“埋名术。”霍元晦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眉头紧锁,“一种古老的术法。将姓名木牌、束发巾与头发埋于树下,据说可助仕途顺遂。因这三物皆属木,若八字合木,效果更佳。”
裴霜嗤之以鼻:“这种无稽之谈也有人信?”
她继续往旁边挖,直觉告诉她,或许不止一个。
果然,她陆续又挖到了两个。
烈日高悬,裴霜汗如雨下,却一点儿不觉得累,只有对案子线索的兴奋。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惊动了程掌院的,他驱散了看热闹的学子,看着那三个铜盒也皱起眉。
另外两个盒中,赫然写着“纪高彬”与“耿暨”的名字。
裴霜当即把耿暨叫来问话,她把铜盒里的东西摊开在他面前:“你带头阻挠移栽,就是因为在树下埋了这东西吧?”
耿暨浑身发抖,虽未作答,但那惊恐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裴霜指尖轻叩铜盒,冷声道:“你的这个铜盒锈迹最重,显然埋得最早。华浩荣和纪高彬的,是你帮他们埋的吧?说!”
耿暨浑身发抖,面如土色。他深知本朝严禁巫蛊之术,自己已然犯下大忌:“是……是我告诉他们这个法子,但不是我要说的,是他们逼我的,真的是他们逼我的……我是不得已。”
他结结巴巴地交代,自己是在一本古籍上偶然看到这种“埋名术”。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想着能考进甲班就好。
去年入学后,他就偷偷将东西埋在了石榴树下。
“没想到……竟真有些效用……”耿暨声音越来越小,“我从丁班一路考到了丙班……”
华浩荣和纪高彬觉得奇怪,他们明明都不怎么学习,耿暨为什么会每次都进步,便威逼他说出秘密。耿暨不敢违抗,只得和盘托出。
华、纪二人也没有揭发他,反而还让他帮忙再埋两个,毕竟谁不希望自己成绩好呢,尤其华浩荣还有考入甲班的压力。
裴霜目光如电,厉声追问:“此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耿暨慌忙摆手,额上冷汗涔涔:“绝无他人知晓!此事隐秘,就连贴身书童都不曾告诉。”
裴霜唇角微扬,眼中寒光乍现:“哦?可埋铜盒的人,如今已死了两个……”她俯身逼近,一字一顿道:“你说,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扑通一声,耿暨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面如死灰:“捕快大人救命!我、我不想死啊!”他浑身抖若筛糠,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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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耿暨会嘎吗?[墨镜]
“一点都不禁吓,胆子也太小了。”裴霜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不以为然地评价道。
霍元晦摇头轻笑:“他不过是个书生,生死关头,又有几人能镇定自若?”
二人已将耿暨审问得明明白白,除了供出些与华、纪二人欺凌同窗的劣迹外,再无其他有用线索。
气得程掌院又加重处罚,只是不敢再关禁闭,改为在房中禁足,继续抄写《论语》。
送二人离开时,程掌院愁眉不展:“真是劳烦大人了。”这一连串的变故,让他不禁怀疑书院是否冲撞了太岁,盘算着要请位高人来驱邪避煞。
书院门口,工人们正忙着回填裴霜挖开的土坑,这棵石榴树埋在地下的根系十分粗壮,裴霜突然叫停了填土的工人。
“程掌院,敢问这一排石榴树都是同一年栽种的吧?”
程掌院点头:“正是,八年前一同种下的。”
“品种可有差异?”
“都是同一批采购的,自然是一个品种。”
裴霜眉头紧锁:“不对。同样的品种,同样的生长环境,不该有如此悬殊的差异,这其中必有蹊跷。”
程掌院满脸困惑:“还有问题?不是已经挖出铜盒了吗?”
“是挖出了铜盒,但理由不够充分。”若说有人为阻止移栽不惜杀人,耿暨埋铜盒的罪过与之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没必要铤而走险。
霍元晦会意:“你是说树下还藏着其他东西?”
她摩挲着下巴,想起酒师父曾说过的一句戏言,倏地抬头。
“不错,恐怕得把这棵石榴树连根挖起。”裴霜指向眼前的树木,枝头的石榴比前几日更加鲜红了。
霍元晦斩钉截铁:“那就,挖吧。”
程掌院还想劝阻:“霍通判,这……”
霍元晦大手一挥,不容置疑:“有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
裴霜粲然一笑,兴冲冲地准备大干一场。这活儿一个人可干不来,她当即回衙门召来方扬、曹虎相助。几个热心的工人见状,也主动加入挖树的行列。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又向下挖了一尺有余。当石榴树的根系完全暴露时,一个工人吓得扔掉了铁锹。
盘根错节的树根间,赫然缠绕着一具森森白骨,根须与骸骨早已纠缠难分。
裴霜拄着铁锹,目光幽深。这才是幕后之人真正想要掩盖的秘密。
挖出骸骨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不仅在北乡书院掀起轩然大波,更震动了整个通州城。
这已非意外二字可以搪塞,明晃晃就是谋杀。
事态重大,连段展源都坐不住了,与薛迈一同亲临北乡书院。
众人赶到时,裴霜正指挥衙役小心翼翼地起出骸骨。
“裴捕快,”段展源难掩惊诧,“你是如何断定树下埋有尸骨的?”
裴霜指向那排石榴树:“大人请看,这一排树木中,这棵与相邻两棵明显比其他茂盛,尤以第四棵为甚。既然地表环境无异,差异必在地下。”她顿了顿,“而尸体,恰是树木最好的养料。”
“尸体……能作肥料?”段展源面露惊疑,此观点闻所未闻。
裴霜不便详述,只简单解释道:“其实细心观察便会发现,乱葬岗周边的树木往往格外葱郁,就如家中茅厕旁的草木也总比别处茂盛。”
段展源勉强听懂了,薛迈似懂非懂点头,但望向裴霜的眼神已不似初见时那般轻蔑。
尸骨被妥善运回衙门殓房。裴霜穿戴齐整开始验尸,由于尸体已完全白骨化,除却泥土的腥气,倒没有其他难闻气味。
段展源与薛迈也前来旁观,霍元晦则在一旁执笔记录。
“死者男性,应当已去世五年以上,更精确的时间难以判断。”裴霜解释道。毕
竟只剩骨骼,能获取的信息实在有限。
“头骨发育完全,骨缝闭合,眼眶骨无明显凹陷,死亡时年龄约在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她自上而下仔细检查,“部分牙齿脱落,但无法确定是生前还是死后所致。”
当检查到胸部时,她指着第三与第四根肋骨间的划痕道:“致命伤在此,有明显利器刺入的痕迹。”
裴霜轻抚肋骨上的伤痕,发现两侧均有损伤。她伸出两指比划着凶器刺入的角度:“伤口较宽,两侧皆有,凶器可能是剪刀。从角度判断,凶手身高应略高于死者。”
“右手小指指骨缺失。”
霍元晦提出疑问:“可是起尸时不慎遗失?”
她摇头,指着断指出的截面道:“截面有增生迹象,且颜色较深,应是生前旧伤。中指骨节微有变形,显示死者常年执笔。”
段展源惊叹不已:“仅凭骸骨竟能看出这么多?”他办案多年,深知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老仵作也未必有此能耐。
薛迈却冷哼道:“也不知是否准确,可别是信口胡说!”
裴霜一边摘面巾手套,一边往薛迈身边走,她才验过尸,身上有脏污,薛迈不由得连连后退。
裴霜见达到了惊吓的目的,转身去洗手,铜盆里泡了霍元晦早就准备好的生姜喝白术。
“准不准的,您尽管查一查北乡书院八年间,有没有失踪过一位,身高七尺,右手小指缺失,体型微胖,年龄三十五到四十的一位夫子。”她用布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嘴角噙着得意的笑。
这般嚣张的态度让薛迈愈发气恼。他刚要发作,段展源适时开口:“薛州判还不去查?”
“是,下官这就去。”薛迈强压怒火,悻悻离去。
“裴捕快,你莫要与薛州判一般见识,他这人就是性子耿直了些,实则最是好相处。”段展源深谙御下之道,言语间已将两边安抚得妥帖。
裴霜低垂眼帘,唇角微扬:“我怎么敢与薛州判置气,您多虑了。”
见裴霜这般应答,段展源捋着胡须满意离去:“这案子就交给你们了,好好查。”案情既已明朗,这位知府大人照例当起了甩手掌柜。
薛迈携着卷宗回来时,铁青的脸色已缓和几分。他将一册泛黄的案卷往案上一搁,问道:“你如何断定死者就是书院夫子?”
裴霜眉梢轻挑,摊开素手:“确定身份了?是谁?”
薛迈虽不情愿,却不得不将案卷递过。到底是靠人家验尸得的线索,这点气度他还有。
案卷中记载的是一桩失踪案,失踪人名叫屠学海,八年前失踪的,时年三十八岁,是北乡书院的一名教策论的夫子,当时报案的是这位夫子的儿子屠明,明确记载过他右手小指骨缺失。
“应该就是他了。”裴霜唇角微弯,转头对霍元晦道,“走吧,去问问程掌院。”
薛迈横跨一步拦住去路:“且慢,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裴霜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屡次对她态度不好,还当她会以德报怨吗?
她双手抱臂,阴阳怪气道:“哟,薛州判这般厉害,还需要我来解惑呀?”
薛迈知晓是自己之前对她有所轻视,她心里不快也是应该的,于是他拱手道:“之前多有得罪,还望裴捕快告知缘由。”
裴霜眉梢一挑,与霍元晦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惊讶。
没成想这位固执的州判竟能放下身段,能屈能伸,不算太固执。
心中郁气顿消,裴霜朗声解释:“道理简单。尸骨既在书院发现,埋藏之深显见是当年植树时所为。死者年长,手部又有明显残缺,只可能是夫子。至于体型可以从骨架大小看出来,这个并不是很准,我只是基于经验判断。”
薛迈听着这番剖析,眼中渐渐浮现赞赏之色。这小娘子推断严谨,条理分明,确非浪得虚名。看来坊间盛传的女神捕之说,倒有几分真才实学。
裴霜不知薛迈心中已经掀起轩然大波,一心只放在案子上。
程掌院得知骸骨的身份居然是屠学海之时,惊讶地叫了出声。
当即跑去看了尸骨,待见到那缺失的小指时,程掌院不禁老泪纵横,昔日的好友已经不在,只留下这森森白骨。
“是他,当真是他……”程掌院伏在尸骨上恸哭,苍老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白骨,“学海啊,我们都当你远走他乡,谁曾想你早已魂归天外。”
霍元晦轻声安慰,待老人情绪稍定,方温声问道:“您方才说屠夫子远走他乡,此话怎讲?”
程掌院拭去泪水,缓缓道来。原来当年他与屠学海、庄实皆是科举舞弊案的受害者。庄实腿上的伤,屠学海缺失的小指,都是那场浩劫留下的印记。
幸而霍道远创办北乡书院,他们这些身体残缺之人才得了容身之所,能在书院教书育人,他们的日子也就从此迎来新生。
“学海是我们中最出色的夫子。”老人眼中泛起追忆之色,“经他点拨的学子,多有建树。”可正因他全心扑在教学上,却疏忽了家中独子屠明的管教。
屠夫人早逝,留下个不成器的儿子。那屠明不仅未能继承父亲才学,连北乡书院的门槛都迈不进,反倒染上赌瘾。
起初瞒得严实,屠学海又常住书院,竟未察觉异样。待到赌坊的人找上门来,家中积蓄早已输得精光。
屠学海到处借钱勉强还清了债务,屠明被他打得半死,关在家中安分了几个月,后来在学院中找了个差事给他做。
本以为屠明会就此改过自新,只是染上赌瘾的,哪有那么容易戒,屠明再次去赌,又输了一百两。
只是这次屠学海却再拿不出钱了,任屠明哭闹也无用,就在赌坊逼债说不给钱就砍屠明手指前夕,屠学海失踪了。
“那逆子竟去衙门报案,说父亲躲债。”程掌院冷笑,“衙役们心知肚明,草草定了个失踪了事。”后来屠明真被砍了手指,屠学海也未曾现身。
众人只道是屠夫子对儿子彻底死心,这才悄然离去。谁又能想到,他早已遭人毒手,长眠在这书院地下。
“屠明当年在书院做什么差事?”
程掌院:“也就烧水砍柴,搬搬抬抬,做些杂事。”
“那会儿正值种树期间?”
程掌院回忆了下,点头:“是。”
那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屠明了。
只是这屠明输光了全部的家产,又被砍了手指,祖宅已经变卖,如今八年过去了,人不知还在不在通州,找起来还需些时日。
就在衙役紧锣密鼓地找屠明时,又传来噩耗,耿暨死了,这次是溺水,就在书院后的池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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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下有两位尸兄了
第73章
是被一个晨间洗衣的妇人发现的。那妇人抱着木盆去洗衣,哪知才将衣服浸入水中,就看见池塘上飘着个白影,天还是蒙蒙亮,她还以为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吓得衣服就不要了,一路嚷着跑回了家中。
书院里有被她吵醒的学子出来一看,认出水中飘着的人穿着的是书院的襕衫,这才七手八脚地把人捞上来,捞上来后才辨认出是耿暨。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灵树之说本是为阻止移栽而编造的传言,如今树下骸骨已现,为何还有人丧命?
难道不是因为灵树,而是因为树下铜盒邪术的反
这个猜测在书院内不胫而走,学子们暗自庆幸自己不曾知晓此法,逃过一劫。
听闻耿暨死讯,裴霜不禁陷入自我怀疑:“难道我们想错了?这根本就是两件事,树下骸骨与近期事件本无关联?”
若屠学海一案凶手是其子屠明,就不存在什么阻止移栽的幕后黑手,最近的案子只是单纯针对这几人。
可为何偏偏是这几人呢?
“别钻牛角尖,”霍元晦轻声安慰,“看过尸体再说。”
耿暨的尸体自捞上来之后就没有移动,湿哒哒地放在池塘边,泡了一夜尸体被泡得有些发白。
池塘其实并不是很深,旁边不远处也有农舍,平时多是妇人浣洗衣物的地方,与水相接的地方随意放了几块碎石板,并没有正经的台阶。
裴霜检查后,发现他后脑有肿块,应该是落水后后脑磕在了水下的石头中,导致昏迷,所以才无法呼救。
尸体腹部,肺部,鼻腔处均有积水,确实是溺水身亡。
“看来又是意外?”方扬话音刚落,就对上裴霜看傻子般的眼神,连忙改口:“当然不可能是意外。”
接连三起意外,任谁也不会相信这等巧合。
裴霜在池边洗净双手,环顾四周。脚下碎石板虽不规则,却也足够稳固,不至于轻易失足。
正沉思间,庄实一瘸一拐地走来,他轻声唤她:“裴捕快,程掌院有请,耿暨的遗书找到了,不必查了,他是自杀。”
“遗书在哪?”
“在掌院手中。而且……”庄实欲言又止,“遗书中还交代了些别的事。”
“何事?”
庄实夫子顿了顿,没有明说:“您去了就知道。”
几人随他前往拜见程掌院。老人手持数页纸张,神情悲戚,连连叹息。“看看吧,这是耿暨的遗书。”程掌院将纸张递来。
裴霜接过,指尖传来异样的触感,这纸张似乎过于单薄。然而上面的字迹却异常清晰。
只是这遗书的内容却令他们大吃一惊,耿暨在遗书中承认华、纪二人都是他所害,皆因无法忍受他们对他的欺辱。
原来他们三人虽常在一起厮混,但因为耿暨家世比他们二人略差,时常遭受另外两人的奚落与轻蔑。日积月累的羞辱在他心中酿成毒酒,终于促使他精心策划了这场复仇。
华浩荣死的那晚,他特意买通了妙儿,让纪高彬醉酒晚归,确保自己行动时无人打扰。
他谎称铜盒之事未了,诱使华浩荣在房中苦等。待夜深人静,耿暨敲开他的寝房门,装作闲聊在茶水中下了迷药,华浩荣轻易就被他迷晕。
然后就将华浩荣吊上房梁,又洗干净了带迷药的茶杯,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对付纪高彬时,他更是机关算尽。纪高彬被罚关禁闭,本仗着家中势力认为程掌院不会拿他怎么办,岂料程掌院这次是真动了肝火。耿暨便趁此时哄骗他,说他有办法让程掌院消气。
那纪高彬素来狂妄,不疑有诈,竟真从窗口爬出,走到了耿暨早为他设好的陷阱之中。
天夜色如墨,耿暨故意不带灯笼。但他清楚的知道哪里有削尖的竹刺,趁纪高彬不备从背后推了他一把,纪高彬当场被竹刺捅了个对穿,一命呜呼。
他做的实在谨慎,以至于找不到谋杀的证据。
至于灵树之说,原是他顺水推舟之计。耿暨担心铜盒之事被发现,苦于没有机会挖出,正好借命案散布移栽招祸的谣言,一举两得。
他本打算伺机取回铜盒,不料却被裴霜抢先发现,铜盒之事暴露,更有骸骨在石榴树下,恐惧日夜啃噬着他的心智。
华、纪二人的冤魂更频频入梦纠缠。最终,在良知的煎熬下,他选择以死谢罪。于是决定自杀。
耿暨在遗书中字字泣血,恳切忏悔,愿以一己之死终结此事,后果也由他一力承担,不要牵连他的家人。
“这遗书写得倒是情真意切。”霍元晦指尖轻抚纸页评价道。
裴霜揉捏着纸张一角,问:“遗书在何处发现的?”
“就在房中桌案上。”程掌院引他们看向书案,叹息道,“自将他禁足后,我便让他同屋的学子搬出,只留他一人。哎,想来是他孤身一人,顿觉生活无望,又受良心谴责,这才寻了短见。”
这间房就是耿暨的寝房,裴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裴霜目光扫过这间寝房。书案上《论语》端放正中,未抄完的宣纸压着砚台边缘。
干涸的墨迹凝在砚心,狼毫笔静静搁在青玉笔架上,笔洗中的浊水映着窗户投下的菱花光影。
裴霜对比了遗书与抄写上的字迹,确实一样,遗书上的字就是耿暨的。
她随即让人去寻妙儿对质,妙儿已经回了问花阁,妙儿听闻耿暨死讯时还怔忡许久。她很识时务,想着耿暨已死也就没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就全都交代了。
妙儿是人证,遗书是物证,铁证如山,这桩悬案竟就这般突兀地了结。
裴霜执笔悬在案卷上方,笔尖的墨汁将落未落。她左手支着下巴,青丝从指缝间漏下几缕,右手握着的笔杆时不时轻点脸颊。眉头越蹙越紧,她突然烦躁地抓了抓发髻,将纸笔往案上一扔。
霍元晦踏进书房时,正瞧见这一幕。平日里英姿飒爽的女捕快此刻鼓着腮帮,朱唇微撅,与案卷较劲的模样透着几分稚气。
他不由驻足门边,目光在她蹙起的眉心和微微泛红的耳尖流连,竟舍不得打破这难得的画面。
只是他这念想没成,书案上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了。
“杵在门口做什么?”裴霜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倒不是针对他,只是因为书案上的东西。
霍元晦唇角微扬,信步上前替她整理散乱的纸笔:“若实在写不出,迟些交也无妨。”他指尖拂过她搁在案上的毛笔,笔杆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段知府一直催着快点结案,裴霜却已经拖了几日。
她懒洋洋地掀起眼帘,整个人几乎趴在案上:“谁说写不出了?”尾音拖得绵长,“你难道不知我在想什么?”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他们本该心有灵犀。不过她此时还未察觉,这是多么亲昵的语气。
霍元晦凝视着她开合的唇瓣,眼底泛起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色:“自然知道。”他声音低沉,“你在想此案尚未了结。”
她缓缓坐起身,手照例撑着下巴,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就知道你知道。”
她只顾着为这份默契欣喜,全然不觉自己眼波流转间有多动人。
霍元晦喉结微动,压下心中燥意:“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可是有新线索?”她眸子骤然亮起。
“不是耿暨他们的案子,”霍元晦轻摇头,见她眸光一黯,他话锋一转,“屠明找到了。”
裴霜眼里重燃喜悦,立马跳起来,藏青色差役服在案边旋开弧线:“走!”
找到屠明实属机缘巧合。自赌输家产后,这个败家子也曾动过离乡的念头。可转念一想,离了这生于斯长于斯的通州城,他还能去哪儿?终究是没舍得走。
断指之后,赌坊见他再榨不出油水,便将他拒之门外。倒是因祸得福,彻底绝了赌瘾。
这些年来,他混迹于乞丐堆里,靠着残羹冷炙度日。前几日天灾,州府在城门口设粥棚施济,屠明自然不会错过这口热粥。
他手有残疾,且城中认得他的人不少,很快被衙役发现身份,带回了州府。
裴霜还没进门,就看见李天常趾高气扬地走出来,得意得朝她努努嘴:“裴捕快辛苦多日没寻着的人,倒叫李某捡了个现成,实在过意不去。”
话虽客气,眉梢眼角却写满了挑衅。
裴霜掏了掏耳朵,权当是只烦人的苍蝇嗡嗡叫。
正要绕过他,霍元晦已先一步开口:“李捕头若无事便请回避,本官要问案。”
李天常顿时蔫了气势,他能倚老卖老口头“欺负”下裴霜,却不敢和霍元晦这个实权通判面前造次。
望着李天常灰溜溜退下的背影,裴霜暗自腹诽:还是当官威风。若女子也能入仕,她定要当个比霍元晦更大的官。
不过这念头也就在心里过过瘾罢了。
洗净更衣后的屠明正狼吞虎咽地扒着饭菜。八年的风餐露宿,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松垮的旧衣挂在嶙峋的骨架上,颧骨高高突起,活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叟。
右手仅剩的三根手指使不利筷子,索性弃了筷子直接
抓食,可见这些年没少吃苦头。
“饿死鬼投胎么?慢些吃!”方扬忍不住呵斥。
话虽如此,众人眼中并无怜悯,赌徒原不值得同情。
屠明闻言一哆嗦,真的放慢了速度,倒不是惧怕方扬,而是对他那身差服本能地畏惧。
待瞥见霍元晦的青袍官服下摆,更是吓得扔了吃食,扑通跪地:“小人拜见大人!”
“待会儿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隐瞒……”
“不敢隐瞒!绝不敢隐瞒!”屠明连连叩首,额头撞得青砖咚咚响。
裴霜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屠明:“想来你已经知道了令尊的死讯。”
屠明抬起那张布满风霜的脸,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滚落:“我……我以为爹他是厌弃了我才离家出走,没想到竟是被人害了……求大人为我爹做主啊!”
裴霜冷眼看着他的眼泪,心中毫无波澜。生前不知尽孝,死后哭得再伤心,谁知道是不是装模作样?
“闭嘴,别嚎!”她厉声喝道。
屠明立刻噤若寒蝉,瑟缩着低下头。
这般胆小?裴霜眯起眼睛,忽然计上心头。她猛地一拍桌案,声音陡然提高:“屠明!你以为装模作样喊冤,就能掩盖你弑父的罪行吗?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明鉴啊!”屠明惊恐地抬起头,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害自己的亲生父亲啊!”
裴霜冷笑一声,步步紧逼:“八年前的那个晚上,你向父亲索要赌资不成,恼羞成怒用菜刀砍死了他。”
“正巧书院在种石榴树,你就趁着夜色将尸体埋在了树下。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早被邻人看在眼里!”
她每说一句,屠明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你怎么也想不到吧,八年后令尊的尸骨会重现天日,不知午夜梦回,他可有找你索命呐。”
裴霜一口气说完,屠明被吓了个肝胆俱裂,在乞丐堆里摸爬滚打这些年,他太清楚官府的手段了,破不了的案子,随便找个替死鬼是常有的事。
屠明生怕刚才吃的饭成了断头饭,拼命磕头,额上很快见了血:“不,不!冤枉啊大人!”
“我……我就是再混蛋,也不可能杀害亲生父亲啊!那个所谓的邻人在哪?我要和他对质!大人明察,小人真的没有弑父啊!”
霍元晦冷眼旁观,朝裴霜微微摇头,此人绝非凶手。
裴霜心下了然。方才她故意说错凶器,若屠明真是凶手,定会察觉其中破绽。
可看他那惊慌失措的模样,显然连这点心机都没有。
裴霜佯装严肃:“你可有证据自证清白?”
屠明急得直搓残缺的右手:“大人明鉴!当时我全指望父亲借钱还债,怎会害他?他若死了,我的赌债……”说着露出断指处,“您看,这就是我欠债不还的下场,差点要了我的命啊!”
“倒也有理。”裴霜故作认同地点头。
霍元晦垂眸掩去笑意,这丫头又在耍花招。
她继续问:“那你可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令尊时,他可说过要去何处?”
屠明突然激动起来:“爹说要去找庄夫子借钱!对,就是庄实!他去了就再没回来,定是那庄实害了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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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可以开始猜凶手了
庄实独居书院多年,裴霜二人去找他的时候正巧他不在。
程掌院捋须道:“庄夫子去城西看书了,需要落日时分才能回来,两位可是有急事?老夫可差人去寻。”
裴霜奇怪:“看书?”
程掌院笑着解释:“城西吴员外家藏有许多孤本,孤本难得吴员外始终不肯割爱,却允庄实每月逢十去看三日,每月这几日我都是不给他排课的。”
“庄夫子真是爱书之人。”
“是呀,他这么多年一直爱书如命,当年甚至节衣缩食只为买一册《岁华录》。”
霍元晦:“可是蜀中费公所著那本?”
“正是,庄实少时曾读过此书,对书中蜀中风土人情颇为向往,立志此生定要去一次,只是后来他的腿……腿伤后不便远行。”程掌院叹了口气,“他说不能亲身去往,读一读书也可慰藉。于是《岁华录》出现的时候怎么样也要买下来。”
“何时买的书?”
“有个小二十年了吧。记不大清了,早些年找他借,他还肯拿出来,后来却是一眼也不肯给我们看了,把那书看得和眼珠子似的。”程掌院当个趣事给他们讲。
霍元晦轻笑:“庄夫子买书时费公还在世,自十年前费公去世后,他的书价值翻了十倍都不止,不舍得也是正常。”
程掌院:“欸,庄实是真正爱书之人,这些年无妻无子,积蓄尽数用来买书了,不论是十两银还是百两银,只要他真喜欢,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霍元晦:“是某狭隘了。”
裴霜忽问:“庄夫子如此真是难得,这些年他就一直没动过成家的念头?”
程掌院沉吟道:“那也不是一个没有,我记得大约七八年前,有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不知为何,后来还是没成,那女子嫁给了旁人。从此后他便再不贪恋情爱,立誓此生不娶。”
说罢,程掌院觉察出了不对:“二位为何突然对庄实的事这般上心?”
裴霜与霍元晦交换了个眼神,她直言道:“实不相瞒,屠明已经找到。据他供述,屠学海生前最后去见的人正是庄夫子。”
“你们怀疑是庄实杀了学海?”程掌院猛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绝无可能!学海对庄实有救命之恩啊!他怎么可能害他的救命恩人呢!!”
“救命之恩?”裴霜瞳孔微缩,这个转折确实出乎意料。
程掌院平复了下情绪,缓缓道出一段往事。三十年前北乡书院未建之时,他们这些科举舞弊案的受害者遭受了非人折磨。
庄实更是被打断腿,官官相护,申冤无门,他万念俱灰之下,竟然生出了轻生的念头,投水自尽,是屠学海不顾危险将他救起。
“庄实高烧三日不退,学海日夜守候,典当家财为他求医问药。”程掌院声音哽咽,“待他病愈,学海又日日开解,这才让他重拾生机。后来霍道远大人为我们平反,二人便一同入了书院。”
他们关系最是要好。屠明第一次的赌债,庄实更是倾尽家产借给了屠学海。
“他在得知学海死讯之时,还痛哭了一番。这样重情重义之人,怎么可能杀害恩人呢?”程掌院声声质问。
裴霜若有所思。原本简单的同僚关系,突然变成了生死之交,案情顿时复杂起来。
不多时,庄实匆匆赶回,进门时还带着几分不悦:“掌院,我正看到兴起,您……”
口中的话在看到裴霜与霍元晦时止住了,他躬身行礼:“见过通判大人。”
裴霜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了屠明已找到之事,问他:“他说屠学海死前最后去见的人是你。”
“确有此事。”庄实痛快承认,“那日学海来找我借钱,可早在第一次我就把所有的积蓄都借给了他,还哪有钱可借呀。屠兄借不到也就离开了,我哪知他已被人谋害。”
庄实面露痛色,忽而又激动起来:“定是屠明那孽障诬陷!之前学海不肯拿钱给他,他便对他拳打脚踢,学海身上时有伤口,这般丧尽天良之人,弑父有何稀奇?大人明鉴啊!”
程掌院证明庄实所言都是真的,屠明对屠学海动手邻里皆知。
裴霜回去又问了屠明,屠明也承认他对屠学海动过手,但依旧否认杀人的事情。
屠学海一案时隔太久,不论是骸骨上的线索还是人际线索,都很难查证。方扬曹虎到处跑了几天,收效甚微。
竹编摇椅在檐下轻轻晃动,细碎的阳光透过葡萄架,在裴霜身上洒下斑驳的金影。她
闭目小憩,一把蒲扇随意搭在腰间,随着摇椅的节奏微微起伏。青丝从椅边垂落,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霍元晦立在廊柱旁,望着这幅闲适的画面。这摇椅是路过集市时她一眼相中的,说什么“手艺人活计不易”,转眼就掏了他的钱袋买下。想到这里,他唇角不自觉扬起。
这些日子她已经够累了,难得偷得半日闲,他就这么看着她。
睡梦中的裴霜敛去了平日里的锋芒,巴掌大的小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长睫投下一片阴影,朱唇微抿,任谁看了都想不到这娇小的身躯里藏着怎样的雷霆手段。
“鬼鬼祟祟做贼来了?”她轻启红唇,并未睁眼,手中蒲扇轻摇。
霍元晦走近几步:“醒了?”声音比平时更轻三分。
裴霜睁开眼,眸中映着天光:“你脚步声重得像打夯。”说着伸了个懒腰,藤椅发出细碎的吱呀声。
“比不得你们习武之人。”霍元晦抬脚示意,“走路都跟猫儿似的没声响。”
提到猫儿,裴霜眼神黯了黯。她还真有点儿想木耳了,她在这通州也没个认识的人。
不像在青梧时,要是心里烦闷,或是被案情难住,她还能去找那帮小子解解闷。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扇柄,忽然觉得这午后的阳光越来越燥热。
眼前倏地递来一方浅蓝丝帕,帕上躺着十几颗翡翠般的莲子,圆润饱满,还沾着晨露的湿气。
裴霜眼睛一亮,惊讶道:“哪儿来的莲子?”手上一点儿也不客气,一把拢起丝帕,就往嘴里扔了一个,贝齿轻嗑,莲子在她唇齿间打了个转,吐出来时只剩层薄薄的青皮。
“路上遇见个卖莲蓬的。”霍元晦说得轻描淡写,指尖却染着青涩的莲香。
裴霜眯着眼嚼第二颗:“定是你先吃够了才想起我。”她吃得高兴,莲子的清甜在舌尖绽开,连夏日的燥热都消减几分。
其实他蹲在街角剥了小半个时辰莲蓬。那小贩的莲蓬看着饱满,剥开来却多是干瘪的。他一颗颗挑拣,才攒出这一小捧。
霍元晦但笑不语,顺手拿起她搁在椅边的蒲扇。粗陋的蒲扇在他修长的指间,竟显出几分风雅。斜阳穿过扇骨,在他如玉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
“晚上穆峰摆宴,去不去?”
“去!”裴霜盘腿坐在藤椅上,“他怎么想着摆宴?”
“我赠了他幅南州先生的《青竹寒鸦图》。”霍元晦摇扇的动作顿了顿,“他非要谢我,还特意嘱咐要请你同去,还有方扬曹虎他们。”
裴霜噗嗤笑出声,莲子在齿间脆响:“这呆子,被你坑了还倒贴酒钱。”
“怎么会是坑,”他挑眉,“那可是价值百两的真迹,和该是他谢我才对。”扇面送来凉风习习,她鬓边散发随风飘荡。
裴霜忽觉心尖一颤。定是最近太累,她想,不然怎会对着这厮晃神?忙低头数起莲子,盘算着晚宴该点哪道名菜才好。
暮色渐染,福满楼的灯笼次第亮起。裴霜一行人踏进雅间时,穆峰早已备好茶点相候。
“二位太客气了。”穆峰见方扬曹虎提着酒坛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方扬将青瓷酒坛往桌上一搁:“总不好空手来赴宴,这可是我们青梧的好酒,给穆兄尝尝鲜!”
裴霜挑眉:“这是点我呢?”她今日确实两手空空而来。
曹虎忙找补:“哪敢,这就是云来客栈的醉茗露啊,算我们一起送的。”
“有理。”裴霜抚掌而笑,“我娘亲手酿的,可比外头买的金贵。”
霍元晦执盏轻嗤:“卖出去的酒还能充人情?今儿可算开眼了。”他袖口绣的银竹纹在灯下微闪,衬得那抹笑意愈发促狭。
裴霜反手拍在他臂上:“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这厮又拆她的台,午后那点恍惚果然是想多了,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嫌。
霍元晦揉着胳膊暗自苦笑。二十年养成的习惯,见到她就想逗弄,改是改不掉了。好在裴霜向来豁达,转眼就能把这事抛诸脑后。
穆峰浑不在意地摆手:“无妨,霍兄赠画,本就是我占了便宜,怎好再收你们的礼,合该空手来的。”
裴霜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请随意,裴娘子要吃得高兴才好。”穆峰手一挥喊来小二,极其豪爽。
裴霜说不客气那是真不客气,一下子点了五六道菜。
霍元晦挑眉:“这是饿了三日来的?”
“自然要做足准备。”她指尖在菜单上轻点,又添了道蟹粉狮子头。
穆峰见状再加两道时鲜,又要了本地有名的蓝尾酒。霍元晦直呼够了他才停止。
小二才要走,裴霜又唤住他:“再来一壶酸梅饮。”
酒水先上,菜还要等一会儿。
“瞧我这记性。”穆峰拍额,“忘了霍兄不饮酒。还是裴娘子心细。”
霍元晦垂眸抿了口酸梅饮,冰凉的酸甜沁入心脾。她总能在这些细微处记得他的喜好,这份独属于他的体贴,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蓝尾酒呈上时泛着琥珀光。裴霜先浅尝一口,嫣红的唇瓣沾了酒色,眼波流转间忽然仰颈饮尽,像只偷到腥的猫儿般眯起眼。
霍元晦急忙灌下半盏酸梅饮,才压下喉间莫名的燥热。
“翁兄怎的没来?”他转开话头。
那日因共赏道远先生的画作,二人发现彼此志趣相投,都对先生的画艺推崇备至,自此关系便亲近了许多。
“原是想喊他的,可他……”穆峰压低声音,悄悄道,“我素来以为翁兄与我一般洁身自好,哪曾他居然去了问花阁。”
裴霜眼眸微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穆峰:“你怎得知道他去了?莫非你也……”
“我、我只是路过!”穆峰急得耳根通红,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襟,“我从不踏足那些烟花之地,真的!”
“啧——”裴霜轻晃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挂出细密的金珠,“连翁奕这样看似老实的人都会流连风月场,男人啊……”
她意有所指地瞥向身侧,霍元晦清俊的侧颜在灯下如玉雕般完美。这世上的男子,果然都是金玉其外的皮囊。
霍元晦浑然不知自己已被打上祸水的标签,正细心为她布菜:“尝尝这道奶汤蒲菜,是通州一绝。”
裴霜却对酒更感兴趣。三巡过后,穆峰已喝得兴起,拉着霍元晦吟诗作对。
霍元晦文采斐然,又有方扬曹虎帮着挡酒,不多时穆峰便舌头打结,最终醉倒在桌上。
再看裴霜,她看着依旧如初,只有两颊泛起微微的粉。若不是脚边那两个空酒坛,任谁也看不出她已饮下这么多烈酒。
她又斟满一杯,晶莹的酒液刚要入口,皓腕忽被人握住:“做什么?”
她眼波流转,即便醉意朦胧,也不妨碍她理直气壮地瞪人。长得再好看,也不能拦着她喝酒。
“少喝点。”霍元晦温声劝道。
“娘亲和郦姨都不在……”她忽然拖长尾音,嗓音软得能滴出水来,“就再喝一点点嘛~”
能管住她的也只有郦凝枝和裴蕊娘,其实还有酒师父,但在喝酒一事上酒师父是不会管的,反而会带着她偷喝。她十岁时就被酒师父带出去,两个一起喝得晕乎乎才回来。然后两个人都被他娘和裴姨骂了好久。
这声撒娇惊得方扬一口酒呛在喉间,与曹虎面面相
“我耳朵出毛病了?”方扬捅捅同伴,“刚才那是裴霜?”
曹虎掏了掏耳朵,瞪大眼睛:“我好像也听到了……”
“不多,不多,就一点儿~”裴霜比着小拇指,指尖在霍元晦眼前晃啊晃。
唯有霍元晦知道,她这是酒劲上头的征兆。蓝尾酒的后劲正如其名,初时温润,后劲却如猛兽出笼。
方扬曹虎深感不妙,有些此地不宜久留的感觉。
他们当机立断,拖走了已经趴在桌子上的穆峰,开玩笑,要是让裴霜知道他们看见了她的醉态,他们焉有命在?
这边厢,霍元晦正与醉猫周旋。他哪敌得过裴霜的力气,眼见拦不住,忽然轻咳一声:“给你换杯更好的。”
“嗯?”
“你喝吧。”
裴霜高兴了,嘴角漾起笑,仰头喝下一杯,只是入口后没有她想象的辛辣,反而又酸又甜。
她皱眉奇怪:“我的酒呢?”她摇晃着空酒壶,狐疑地眯起眼。
霍元晦暗自松了口气,幸好连酒壶都偷梁换柱了。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攀上他的肩膀。裴霜凑得极近,呼吸间带着蓝尾酒的甜香:“是不是你偷喝了我的酒?”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唇角,那里还沾着未干的酸梅汁。
霍元晦喉结滚动,被她逼得后仰。裴霜却不依不饶,鼻尖几乎贴上他的:“你嘴角……”她伸出指尖,轻轻擦过他的唇瓣,“偷酒喝还不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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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浅浅推一下感情线
翌日骄阳似火,连晨风都裹挟着灼人的热浪。
清晨就窥见了暑热,裴霜揉着太阳穴起身,昨夜那蓝尾酒的后劲果然不容小觑。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穆峰醉倒的画面,之后如何回的住处却是一片模糊。
她晃晃脑袋,有些不记得了。
不过确实是好酒。宿醉只是有些困倦,脑袋却不疼。
就是身上还有些酒味,不太好闻,她果断去厨房要了热水洗了个澡,才换好衣服,屋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何事?”她单手系着腰带去开门,衣领还未来得及拢好。
霍元晦站在门外,目光不自然地移向别处,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发现了些线索,找你聊聊。”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张,声音比平日低沉几分。
裴霜顺着他的视线低头,顿时了然,领口松松垮垮,一大片白嫩暴露在外面,几乎能看见最里面的心衣,匆忙拢好松散的衣襟:“什么线索?”
院中石桌上,霍元晦将两份文书并排铺开。
他指着遗书上的字和耿暨抄写的《论语》:“这份遗书字迹虽与耿暨的很像,但写字发力的方式却完全不同,属于只有形没有神。所以,这份遗书不是耿暨写的,而是真正的凶手冒充。”
“这……看上去一模一样啊?”裴霜盯着看了许久,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就算是同一个人写同一个字,有些略微不同也很正常。”
“不,写出来的字有可能会不同,但同一个人写的笔画的发力点一定是一样的,而这两份是不同的,”霍元晦指着其中一个“华”字道,“抄写上,这个华的一竖发力是先重后轻再重,而这份遗书则是先重后轻带回锋。其他字也有很多这种情况。”
裴霜凑近细看,发梢还带着皂角的清香。她试着在空中比划,却仍不得要领。
霍元晦索性拿来纸笔,站在裴霜身后执起她的手,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微凉的肌肤,带着她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华”字。
“感受到了吗?”他的呼吸拂过她耳畔,“第一种是腕力下沉,第二种要靠指节回勾。”
“而且我发现,这遗书的纸极薄,放在其他纸上,能透出下面的字来。”霍元晦将两份物证叠在一起。
裴霜恍然:“原来是这样!凶手定是拿到过耿暨所写的东西,在其中找到了一样的字,遗书中的字,都是描画上去的。”
裴霜转身时唇角扬起明媚的笑:“这次真要多谢霍通判明察秋毫。”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扫过他的手腕。
霍元晦仍保持着半环抱的姿势,呼吸间尽是女子发间清冽的皂角香。他呼吸一滞,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
裴霜浑然不觉,沉浸在发现新线索的喜悦中,她仔细收好物证,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做,却发现他还站在那里。
“愣着做什么?”她忽然问起,“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自然是我把你背回来的。
不过这话不能说。霍元晦唇边笑意清浅:“某只醉猫啊,酒量不怎么样,惯会逞强,说是自己能走着直线回房,实际上没人扶着,差点一头栽进运河里去。”
“胡说!是那蓝尾酒太烈——不,是我没喝过,所以多喝了几杯,肯定是我自己走回房的,你莫要污蔑我!”裴霜理不直气也壮。
她还真没怎么醉过,醉茗露她能喝上好几坛,昨日确实是她大意了,初时尝只觉酒味醇厚,却不想后劲那么足。
她眼神飘忽问道:“我昨夜,除了回房,没做什么吧?”
“你么……”霍元晦凤眸微眯,故意沉吟。
裴霜急了,轻踹他一脚:“快说。”
“不曾做什么,就是抢我的酸梅饮子喝。”霍元晦眸光幽深。
却不是要喝杯中的,而是他唇上的。
记忆里那双带着酒香的唇忽然贴近,在即将触碰的刹那,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忽然砸在他肩上,就这么睡着了。
他只得将人背回房中,听着自己如雷的心跳在夜色中久久难平。
然回房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拿出之前的物证钻研,岂料阴差阳错还真发现了关键线索。
伪造遗书之人必定就是三起案子的凶手,因为若非当事人,是绝无可能写出那么详细的作案过程。
能拿到耿暨写的东西,必然是他相熟之人,而且要与华、纪二人有仇。
这样排除下来,似乎又只剩下了那一个人——翁奕。
“可翁奕的伤……”裴霜不解,“难道他是假装受伤?他十分不想然旁人触碰到他,是怕发现他受伤没那么严重?”
霍元晦:“要验证这个不难,可以去他看病的医馆问问。”
翁奕看伤的医馆就在书院不远处,裴霜他们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只是却与他们想的不一样。
医馆大夫唏嘘道:“他也真是倒霉,那麒麟偏偏那时候砸下来,他的肩膀啊,就算治好了,以后刮风下雨天也得疼,落下病根了。”
“那孩子,伤得不轻呀……”
且翁奕被抬进来的时候血流如注,医馆里许多人都看见了,所以大夫的话可信度还是非常高的。
那他们的怀疑就不成立了,还是原来那个问题,他不可能吊起华浩荣。
裴霜沉思道:“其实不止这一点可以排除他,如果是翁奕找华浩荣,他未必会开门。”
还有纪高彬,根据那份伪造的遗书上写,是耿暨哄骗他主动爬出,纪高彬对耿暨还能勉强信任,翁奕则是根本不可能,翁奕与纪高彬交恶,纪高彬就算再没脑子也应该不会相信他。
耿暨也是同理,若是翁奕约他去池塘边,他恐怕也不会答应。
必定是这几人都非常信任之人,那会是谁呢?
“要同时被他们几人信任,哪个学子都不太可能啊。”裴霜想着他们混不吝的性子,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是我狭隘了,为何一定要在学子上打转,或许是夫子呢?”
这个想法犹如一根针,穿起那些凌乱的线头。之前觉得困惑的地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何华浩荣会穿戴整齐等待,为何纪高彬会毫不怀疑爬窗,为何耿暨又会夜半赴约,一切都因为对方是个夫子。
有了这个结论之后,他们再去了北乡书院,这次问的是看门的护院。
纪高彬关禁闭室确实有人去看过他,耿暨在自己房中禁足,也有人去看过他,而这两次都
是同一个人,庄实。
霍元晦疑虑更深:“怎么是他?”
裴霜也被这个人的身份惊讶到,屠学海的案子他是嫌疑人,这三桩案子他又牵扯其中,难道这中间有什么关联?
她即刻找程掌院要来的庄实的笔迹,与遗书的字迹对比。
经过霍元晦的确认,庄实的字迹确实与遗书的写字发力方式是一样的。
裴霜又查了庄实那几日的行踪,意外发现嗜书如命的他,在十日前居然没有去看书,而那日正是华浩荣死的第二天,纪高彬死亡当日。
这一连串的证据,基本可以断定庄实与这三件案子有关。
裴霜指尖在桌上轻点:“可以抓人了。”
庄实很快被带到州府衙门,他还以为是因为屠学海的案子,还有些生气,挺直腰板道:“霍通判,裴捕快,官府这般胡乱抓人,可是有了新证据能证明我就是杀害学海的真凶?”
裴霜缓步上前,指尖轻点案上文书:“今日请庄夫子来,是为另一桩案子。”
庄实疑惑:“什么?”
她忽然展开两份文书,薄如蝉翼的宣纸在晨光中几乎透明:“庄夫子,你用极薄的宣纸描摹耿暨的字迹,只是模仿字迹的功力还不到家呀。”
庄实显然没有想到他们居然看出了遗书是假的,面色突变,心虚的模样连小儿都看得出来。
他的心理素质实在一般,裴霜还以为至少要审问几轮,没想到才端上来开胃菜他就慌成这样。
庄实强自镇定,声音却已发颤:“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伪造……”
裴霜眉梢微挑:“哦~那你是承认遗书是假的咯?”
“我……我没有。”庄实一时不察掉进了对方的言语陷阱,他还想挣扎,“是你说这遗书是伪造的,我不过顺着你所说。”
“城南纸铺的掌柜可都招了,”裴霜甩出一份供词,纸页哗啦作响,“这种宣纸太薄,很少有人买,三月来只卖出过一刀,城里能买到的就只有这家铺子,而买主——只有你。”
她步步逼近,靴底踏在青砖上的声响像是催命的更鼓:“还有,你初十那日去了哪,为何没有去吴家看书?纪高彬被关禁闭之后你为何要去找他?耿暨禁足后你出现在他的房间是为什么,说!”
庄实一步一步被逼到墙角,脸上的肌肉都颤抖起来,双目赤红,终是吼了出来:“够了!我是被逼的!都是耿暨逼我的!我不想杀人的,我不想……”
他一边喊一边留下泪来,痛苦地抱住了脑袋蹲在墙角。
“我不想杀人的。”庄实瘫坐在地,双目失神地喃喃。
裴霜扶他起来,温言道:“我知你并非十恶不赦之人,有什么隐情,说说吧。”
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小娘子,语气忽然温和,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仿佛一道咒语,让庄实卸下心防。
他佝偻着背,整个人瞬间苍老了许多:“华浩荣和纪高彬,都是耿暨威胁我杀的。杀人的理由,就是遗书里那的那样,用什么法子也是他写信告诉我的。”
“信在哪?”
“在我书案的夹层中。”
裴霜目光如电:“你说耿暨威胁你,他知道了你什么秘密,你才会受他威胁?甘愿为他杀人,这个秘密恐怕也不是小事吧。”
“我……我就知道瞒不住,杀人偿命,一步错步步错。”庄实痛苦地闭了闭眼,又说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屠学海是我杀的。”
“耿暨看见了我夜半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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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解开谜底啦
书院要重新修之后,庄实便想到石榴树势必会被移栽,那时树下的秘密就瞒不住了。
于是他想先行一步挖走树下的骸骨,只是埋尸之时那树才是幼苗,如今已经长成碗口粗细的大树,盘根错节的根系如同蛛网般将森森白骨紧紧缠绕,完全无法分开。强行移树必会惊动旁人,所以他只能将此事暂时搁置。
至于树下的铜盒他一点儿也不在意是什么,原样埋了回去。
“我没想到会被人看到。”庄实后悔不迭,他特意挑了夜半的时间,然而百密一疏,“三天后,有人往我寝房中塞了一封匿名信。”
庄实的声音嘶哑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撕扯着他的灵魂:“那封信上的内容让我浑身发冷,对方不仅亲眼目睹了一切,还威胁要我杀了华浩荣,否则就将石榴树下的秘密公之于众。”
庄实从此刻开始堕入深渊,或者说,他本就在深渊,只是更往下沉了沉。
“那天夜里,我去找华浩荣时,他毫无防备地让我进了屋。”庄实的眼神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罪恶的夜晚。“我按信上的指示,在他茶里下了药……那药粉就附在信里,只有小小一包……”
他机械地描述着如何伪造自缢现场,声音越来越低:“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就在你们判定华浩荣是自杀的当天下午……”
庄实突然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抓住桌沿:“那该死的信又出现了!这次是要我杀纪高彬!”他的声音里充满绝望的愤怒,“我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像个提线木偶……”
“我没办法,我只能按照他的指示去做。”
裴霜:“那你后来是如何确定,匿名信就是耿暨所写呢?”
“笔迹。”庄实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衣角,“第一次见到匿名信之时,我便觉得有些眼熟,怀疑是丁班的某个学子。可是我对比了所有丁班学生的笔迹,并未在其中找到相似之人。”
“因为耿暨已经进入了丙班,所以你一开始并不知道?那后来呢?”
庄实眼中泛起血色:“程掌院罚他抄写的《论语》,我看见了,那一撇一捺的走势,与匿名信如出一辙。”
裴霜眸光锐利:“那你杀耿暨,是因为不想再受威胁?”
“是。这种头上悬着一把刀的感觉太难受了,”庄实突然剧烈颤抖,仿佛又回到那些噩梦般的日子,“杀了华浩荣还不够,又来一个纪高彬,那下次呢,他让我杀谁我又得去杀吗?我不想,不想再被人摆布了,我必须彻底解决这件事。”
中途屠学海的尸骨被发现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不过很快出现一个屠明引开了官府的视线,他只要解决耿暨,就能彻底掩埋这件事情。
他声音渐低,带着诡异的平静:“我假装不知道已经认出了他就是写信之人,那夜约他在池塘边,他毫无防备。石头砸下去时,血溅在我脸上……然后,把他推下了池塘。”砸人的石头被他顺手扔进下了水,看见耿暨完全被水吞没,许久都没有浮起来后,他才安心离开现场。
裴霜倾身向前:“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杀屠学海,就因为他向你借钱?”
方扬也说:“对呀,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
“救命恩人又如何!救命恩人就可以一次次向我索取,趴在我身上像个蚂蟥一样的吸干血吗?”庄实忽然激动起来,“谁要他救了,我还不如当初死了!就因为他当初救了我,所以他家出事时我要倾囊相助,所以我不能拒绝!”
“每个人都在提醒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可这份恩我要还到什么时候才算清!”庄实老泪纵横,“因为这份恩,我拿不出十两银子的彩礼,只能看着我心爱的女子嫁给了旁人。我难道只为了这恩情而活吗?”
“屠明是个混账,屠学海的纵容与溺爱也是帮凶!我退让得还不够多吗?他们连我最后一点念想都要夺走!”
那个噩梦般的午后又浮现在眼前,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他竟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屠学海佝偻着腰,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庄兄,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
庄实为难道:“学海,你看我这家中,已经是借无可借,实在是帮不了你呀。”
屠学海眼睛突然亮得骇人:“你不是还有一本费公所著的《岁华录》吗?那书价值百两,可解我之困。”
庄实不愿:“可那书……”
“哎呀庄兄,你不借我,我儿就会被赌坊之人看去手指,他没了手还如何自处,难道书这等死物,还不上我儿的性命重要吗?”屠学海声泪俱下。
庄实念着救命之恩,将书找了出来,刚要递给屠学海之时,他又有些犹豫了:“学海,不然还是想想别的办法,此书我实在是不舍。”
“还想什么办法,把
书卖了就是最好的办法。”屠学海见他退缩,居然直接动手抢夺。
两人在逼仄的屋里扭打,案几翻倒,砚台砸在地上溅起墨花。混乱中他摸到一把裁纸剪刀……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岁华录》的书皮。
他抱着染血的书册瘫坐在地,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嚎啕大哭。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学子们的嬉笑声,他这才惊觉夕阳已经西沉。
“得埋了他……”庄实喃喃自语,目光落在院中新运来的石榴树苗上。夜半时分,他拖着残腿,一铲一铲将泥土盖在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孔上。
烛火噼啪,庄实嘶哑着声音问:“你们说,这究竟是恩,还是仇?”
他凄厉的模样让裴霜心头一震。
裴霜心头微震。屠学海确是庄实的救命恩人,可经年累月的索取,早已将这份恩情消磨殆尽。
当庄实心生怨恨,恩情于他成了负担,这恩也就不是恩了,成了仇。
仇怨起则祸患生,罪恶的种子一旦埋下,今日的结局早已注定。
只是对着庄实,难免唏嘘。
庄实对杀害四人的事实供认不讳,被关入死牢。
程掌院得知消息后险些晕过去,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昔日的好友会到这个地步,在了解事情原委后,他又无法苛责于他。
多年交好,程掌院能做的也只能是安排好庄实的身后事。
困扰多日的学子身亡案终于告破,州府上下一片喜悦。
段展源摸着小胡子笑眯眯地夸他们,薛迈也肯正眼瞧人了,唯有李天常依旧鼻孔朝天,倨傲得很,不过裴霜等人早已学会视若无睹,也就无所谓了。
北乡书院内,学子们三五成群地议论着这桩骇人听闻的命案。
“谁能想到庄夫子平日不声不响,竟是个杀人魔头?”一个瘦高学子压低声音道。
旁边圆脸少年撇嘴:“要我说,耿暨才最可怕。不过几句口舌之争,竟能教唆杀人。”
“呵,庄夫子才叫狠绝。”另一个插嘴道,“连救命恩人都下得去手。幸好我从未得罪过他。”
角落里,几个学子越说越激动:“说到底,都是惠捐制度惹的祸!书院本该以才取士,如今却让这等品行不端之人混进来。”
“可不是?华浩荣、纪高彬活着时就跋扈得很,连翁兄都受过他们欺辱。”有人转向翁奕,“翁兄,你说是不是?”
翁奕头也不抬,指尖翻过一页书册,恍若未闻。
穆峰见状连忙打圆场:“诸位,逝者已矣,何必再议……”
话音未落,几个路过的惠捐学子已勃然变色:“放屁!我们这名额也是真金白银捐来的,凭什么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道歉!”
不知是谁先扔出了砚台,霎时间笔墨纸砚满天飞。穆峰拽着翁奕疾步后退,还是被溅了一身墨汁。战况很快升级,双方扭打成一团。惠捐学子虽人数劣势,出手却格外狠辣,竟与对方打得难分高下。
有人怕出事赶紧去寻程掌院救命。
穆峰拉着翁奕躲到回廊拐角,忽然瞥见他肩头衣衫破损处露出的狰狞伤痕:“你没事吧?你肩膀上……”
“是旧伤。”翁奕面不改色理好了衣服,指着他袖口上的一大块墨迹道,“你的衣服脏了,我会赔给你。只是你要容我一些时间,”
他的衣料一看就不便宜。
穆峰随意掸了掸衣袖:“没事,洗洗就干净了,再说了,又不是你弄的。”
“可是因为护着我而弄脏的。”
“你肩膀的伤那么严重,要是再被伤到,你胳膊还要不要啦?”
“你……为什么要帮我?”翁奕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穆峰先是一愣,继而失笑:“同窗之谊,何须缘由?”
翁奕属实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他愣了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喉结微动。
或许,或许他会帮忙呢?
翁奕纠结几息,试探开口道:“穆兄可否借我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穆峰眉头微蹙。
“是我冒昧,不必了。”翁奕立刻垂下眼帘。到底还是他想多了。
他转身欲走,穆峰拦住他道:“诶,我又没说不借。”他扔给他个钱袋子,沉甸甸的,里面约莫有二十两银子。
翁奕讶然:“你……”
“只是上月买画花销大了些,眼下只剩这些。不过借你也无妨,大不了……”他狡黠一笑,“偷偷挪用些下月的份例。”
“你不问问我要钱做什么?”
“你要钱还能做什么?”穆峰凑近半步,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定是又瞧上什么孤本了?若是有关道远先生的东西,可要借我开开眼。”
翁奕攥紧钱袋,指节发白,沉声道:“我会尽快还你。”
语毕只给穆峰留下一个背影,穆峰挠挠头,望着那抹渐远的青衫,小声嘀咕:“这年头……借钱的倒比债主还威风?”
夜幕四合,问花阁却人声鼎沸。
翁奕捏了捏鼓鼓囊囊的钱袋,露出一个笑来,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他熟门熟路来到一间屋子:“妙儿,我攒够了,攒够给你赎身的银子了,你……”
帷幔拉开,眼前女子却不是他朝思暮想之人。
裴霜盘腿坐在床榻上,偏头一笑,伸手打了个招呼:“翁郎君,看清楚了,我可不是妙儿娘子。”
翁奕脸色骤变:“妙儿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霍元晦掀开珠帘从侧门出来:“她没事。我们只是请她去州府衙门坐一坐,那儿可比这问花阁安全多了。”
“你们,你们都知道了……”翁奕跌坐在圆凳上,他们能出现在这儿,就说明那招祸水东引已经被识破。
裴霜正色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妙儿娘子已经都交代了,现在,翁郎君,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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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猜到了吗?
“你才是写匿名信之人。”
翁奕忽地笑了,那笑中含有释然,轻松,无奈,他本是良善之人,这个秘密令他如坠千斤,如今被揭露与人前,他反倒身体一轻。
“是我。”翁奕的语气毫无波澜,“是我看见了庄夫子夜半移尸,威胁他杀了华浩荣与纪高彬,至于耿暨被杀,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也是我让妙儿撒谎,将嫌疑引到耿暨身上,”翁奕抬眸,“只是我很好奇,官府明明已经传出结案的消息,你们是怎么发现信是我写的?”
“因为动机。”裴霜从床上下来,“耿暨的杀人动机,实在是有些牵强。还有,信上的作案过程,你写的太详细了,耿暨做事大大咧咧,考虑不了那么周全
“就因为这些?”
裴霜垂眸:“起初我们不曾想到你,直到那日怀疑你诈伤,医馆大夫说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他那日给你治肩伤,发现衣衫掩盖之下你身上居然到处都是伤疤,有烫伤,有刀伤。”
她走过去,眼底有不忍:“烫伤是因为纪高彬拿烟杆子所为,其他伤口……”
“别说了!”翁奕身体缓缓蜷缩,只觉得浑身上下的伤口都疼了起来,那疼深入骨髓,夜夜熬着他。
“他们,他们都该死!”翁奕热泪滚滚,再不愿回忆那噩梦般的几个月。
如果知道那次的升班考会让他万劫不复,他宁可那天的高烧夺走他的性命,那样就不会经历后面这些痛苦。
那次分班考考砸他本没有放在心上,左不过再等三个月他就能回到甲班,只要肯学习,在哪里不都一样吗?如果他没有遇上华浩荣与纪高彬,这一切都会按照他的设想来。
初入丁班的翁奕鹤立鸡群,得到夫子们屡屡的夸赞,华、纪二人作为反面教材,经常被夫子提起作为对比。次数多了之后,华、纪二人便新生怨恨,开始暗地里欺负翁奕。
书页沾水,功课染墨都是家常便饭,丁班其实有不少人知道这件事,但都装作没看见。
翁奕也试图寻找庄夫子的帮助,只是他却以为他们小打小闹,让他忍忍。
而华、纪二人得知他去找了庄夫子告状之后,更是变本加厉,烧红的烟杆,滚烫的热水,沉甸甸的砚台,一件件东西都成了伤害他的刑具。
耿暨虽没有动手只是望风,但在翁奕眼中他就是那递刀的帮凶。
霍元晦:“你为何不报官呢?”这鲜血淋漓的真相,实在不忍卒读。
“报官有用吗!!”他声音凄厉,“连书院的夫子都不帮我,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难道会因为我一个穷学生去得罪有权有钱的他们吗?!”
翁奕那次求助耗尽了他全部勇气,他犹记得纪高彬的烟杆烙在皮肉上发出“滋滋”声响,伴随着肆意的嘲笑:“你以为找庄夫子就有用了?告诉你吧,就算你告到知府大人那里去,也照样没人理你!事情要是闹起来,被赶出书院的,只会是你这个穷酸!”
翁奕被吓到了,他不能被赶出书院,离家时父亲佝偻着背将最后的铜板塞进他手中的画面历历在目,他不能被赶出书院!
再忍三个月……
他咬着嘴唇喃喃自语,鲜血的铁锈味在口中蔓延,只要考回甲班……
可当他终于重回甲班时,等待他的却是更深的噩梦。他的沉默成了滋养恶意的温床,那三人的暴行变本加厉。
“他们……他们跟踪我,知道了妙儿的存在。”翁奕咬牙,“妙儿本是我的未婚妻,因她父亲嗜赌无奈沦落青楼。我一直在攒钱为她赎身。”
得知翁奕需要一大笔钱后,他们又有了新的乐子,逼翁奕给他们写功课,写完之后像施舍般扔出一些碎银子,让他爬着去捡。
“我不愿,他们就拿妙儿威胁!我只能……只能像只狗一样,趴在地上摇尾乞怜。”
翁奕的傲骨被寸寸折断。
华浩荣他们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成绩优异又如何,还不是要匍匐在他们脚下。
可最令他肝肠寸断的,是那个雨夜隔着薄薄的屏风,听见妙儿绝望的呜咽。
“他们如何对我都不要紧,可他们……他们不该伤害妙儿。”翁奕双手攥紧拳头。
他被麒麟像砸到反而是因祸得福,有了官府的照应,他们一时间不敢再对他下手,他心中的恨也越来越深,只是悄无声息除掉他们谈何容易,直到那日夜半他因伤口疼痛难忍辗转难眠,窥见了石榴树下鬼祟的身影。
一个巧妙的借刀杀人计在他脑海中形成,在他没有出现前,耿暨是另外两人的欺辱对象,只是没有对他那么过分。翁奕一直知道耿暨对另外两人颇有微词。
模仿字迹对常年代笔的他而言易如反掌,庄实收到信时,他躲在暗中观察,看见庄实颤抖着接过那封“匿名信”时,他忽得有些痛快,也该让他尝尝日日胆战心惊的滋味。
后来,华、纪二人先后死亡。
他又在不经意间让庄实看见耿暨的字,庄实果真上当,耿暨死亡的消息传来,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翁奕双目赤红的抬头,凄声问:“大人,难道他们不该死吗?”他一把扯开自己的腰带,衣衫滑落,满身伤痕暴露出来,道道伤疤触目惊心。
狰狞的伤疤在烛火下如同蜈蚣般爬满全身。烫伤的焦痕、鞭打的旧伤……
他恨华浩荣三人,也同样恨庄实。
霍元晦捡起他的衣袍,披在他身上:“妙儿娘子等着你为她赎身。”
“什么?”他没懂,泪眼朦胧。
霍元晦从怀中掏出药膏:“我这里有些祛疤的药膏,虽不能保证完全去除,淡化个七八分应该没有问题。”
“你们……不抓我?”翁奕反应过来了。
裴霜把钱袋子放在他手中:“翁兄记性实在不好,北乡书院的案子已结,真凶乃书院夫子庄实。”
问花阁歌舞正酣,有客人搂着娇娘恭贺鸨母妈妈新得了个花魁。
无旁人再知那夜花娘妙儿的房中发生了什么。
后来,问花阁的莺歌燕舞不曾为少了个妙儿而停歇,北乡书院的琅琅书声也未因少了翁奕而沉寂。这偌大的城池,从不会为两个小人物的离去泛起涟漪。
只有程掌院时常对着甲班空出的座位叹息:“哎,多好的苗子啊……”老掌院摩挲着翁奕留下的功课,纸上清隽的字迹还透着松墨香,“老夫再三挽留,他却去意已决。”
翁奕退学是他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他身上的伤口能够愈合,但心里的伤却不知何时能够抚平,他无法再潜心读书,只想和妙儿去个不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霍元晦没有说出实情,只隐晦的说了华、纪等人对翁奕的欺辱:“究其根本,是学子德行有亏。”
程掌院垂着脑袋,静默不语。
霍元晦将要离开时忽然问:“您看着身体康健,为何入北乡书院?”
程掌院宽厚一笑:“确实,我身体并无残缺,当年也有机会恢复功名,只是我不愿入官场。”
“为何?”
程掌院没有立刻回答,他垂眸,似乎陷入沉思,良久后才道:“有人愿意做官,也自然有人不愿,宦海浮沉,非人力可掌控。”
“因为您不愿惹尘埃,一入官场,荣辱皆系与天恩,官场倾轧,即便不愿与之为伍,可时间长了,黑白岂能分明。”霍元晦眼眸幽深,思绪万千,“索性不入官场,偏安一隅。”
程掌院看着他,似透过他看见了那人风骨,忽地笑了:“我经历彻骨之痛才懂得的道理,你这年青人这般年纪已经参悟,不错,不错,望你能秉持自身,清白做官,为百姓谋福祉。”
霍元晦郑重点头:“元晦,定不负您所托。”
之后程掌院反思己过,在书院修缮时特意让人在堂前立了块“德才碑”。每月朔望,每位学子都要在此接受德行考校,尤其是惠捐学子。
老掌院捋着胡子对工匠叮嘱:“这基座要打得牢些——”就像他如今对学子品行的要求,宁缺毋滥。
书院案结束后,裴霜难得闲了十来天,每日躺在她的藤编摇椅上,偶尔遇上李天常,还能怼上几句解闷,小日子滋润得连脸颊都圆润了几分。
霍元晦却忙得脚不沾地,除了破案,他还得帮着知府处理别的事情,比如征收商税、核查仓库、督查府学,见天见不着人。
其实也有她刻意躲着的缘故,谁让那日的赌局她输了呢?她是肯定要赖掉那个承诺的。以霍元晦那过目不忘的记性,也不知还记不记得这茬。
横竖他忙些才好,最好忙到忘记这回事。
“你又在躲清闲!”方扬满头大汗进来,念叨着通州刁钻的小贩实在太多,讲理也不听,没有他们青梧民风淳朴。
“那没办法,李捕头不让我去呀。”裴霜裴霜悠哉地晃着摇椅,双手一摊,李天常以女子难堪大用,故意不让她参与这些事务,那人本想排挤她,没成想反倒成全了她这段逍遥日子。
曹虎也烦:“我跟着大人去收商税要没讨到好,那帮子商人,话说得是一个比一个漂亮,钱呢,是一分不肯拿出来的。段知府好像有些微词,叫换薛州判去。”
“薛迈是熟面孔,办事自然便宜些。”话虽这么说,但霍元晦和她不同,她并无官职,所以干多干少无所谓,他就不一样,若不得长官器重,对他的官途不好。
不过转念一想,他刚升任通
判,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见两人愁眉不展,裴霜拍拍石凳:“来来来,外头有什么新鲜事吗?说来听听。”
曹虎眼睛一亮:“要说事情还真有一件,不过算不上趣事,也说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
“什么事,快说!”方扬被他勾起了心思,催促着。
“通州府有个孔家,代代是做炮仗的,传到如今这一代,当家的名叫孔宾,可惜呀,这孔宾从出生起身体就不好,前几日烧炭寻了短见。”
“这算什么新鲜……”方扬刚要撇嘴,却被裴霜打断。
“死得蹊跷?”
“对,还是裴丫头敏锐!”曹虎凑近几分,“那孔宾自尽时,身边还躺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也断了气。”
“美娇娘?是小妾还是外室?”裴霜手中蒲扇一顿,“两条人命怎么没报到我们这儿?”
曹虎眉飞色舞:“这孔宾与夫人成婚数载,并未纳妾。听闻他夫人得知他死讯时差点哭断肠,匆匆赶到,却在孔宾身旁发现这陌生女子,又惊又怒。偏生找着封亲笔遗书,于是碍着颜面瞒下了这事。”
“啧啧,有点儿意思。”方扬挑眉,“这自个儿寻死也就算了,怎么还带着小娘子,这是活着成不了鸳鸯,死了想到地下去做对鬼夫妻不成?”
曹虎晃着脑袋接话:“横竖有遗书为证,又无人报案,咱们就当个趣闻听听罢了。”
“什么鬼夫妻?”清朗的嗓音忽然从廊下传来。霍元晦不知何时已立在阶前,官袍下摆还有些褶皱。
曹虎连忙起身:“大人您歇歇脚,商税的事不是交给薛州判了么?”
“哪能真闲着。”事情太多,段知府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考校他的能力,什么事都让他干一点,现下倚着廊柱休息,就算是忙里偷闲了。
他看着轻摇蒲扇的某人,忽然朝她勾勾手指道:“你随我来。”
“我?”蒲扇后露出双警惕的杏眼,“什么事?”
他勾唇,笑得风流:“你确定要当着他们俩的面聊这件事吗?”
“……”裴霜犹豫一瞬,立马站起来,反客为主推搡着他进了里间:“当然要私下聊。”
方扬和曹虎面面相觑。
曹虎凑过去:“你有没有觉得,大人和裴霜……不对劲。”
“你才看出来啊。”方扬摸着下巴,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好像是酒楼那晚,还是来通州之前?又或许更早。
“他们会不会……”方扬两根大拇指对了对。
“胡扯!”曹虎差点咬到舌头,“裴丫头可是能徒手撂倒三个大汉的主!而且他们可是冤家,全县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我们遇上的奇事还少吗?不差这一桩。”
“不行,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太骇人,不可能。”
外面两人争论不休,屋内两人也正在对峙。
第78章
裴霜一进屋就盯着房梁看,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叫我什么事?"她脚尖点着青砖地,“忙着呢。”
“你忙?忙着去后厨偷点心?”霍元晦玩味地笑,“知府大人今早还抱怨,想吃块点心都要等上半天。”
“有事说事,扯这些做什么,没事我就走了。”裴霜作势要拉门,檀木门扇才开一线。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按在了门上。官袍袖口擦过她脸颊,带着清冽的墨香。
“葭葭这般健忘?”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尖,“那日赌约……”
裴霜耳根瞬间烧了起来,慌忙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上门,忽然有些无法呼吸。亏心事不能做,一做就紧张呀!
她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推,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些,恢复呼吸,她呼出一口气,看来是躲不开这个承诺了,她破罐子破摔道:“你至于吗?我裴霜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她梗着脖子,“说吧,要我做甚?”
裴霜抱臂等待判决,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大不了给他浆洗三日衣裳,就看她用皂角粉泡烂的衣裳他敢不敢穿;或是下厨做顿饭,就看她烧糊的锅巴他敢不敢咽。
杏眼滴溜溜转着,朱唇抿成一线,脚尖不耐烦地轻点地面。这副气鼓鼓的模样落在霍元晦眼里,反倒让他喉头发紧。
他忽然伸手,指尖捏住她脸颊软肉。触感比想象的还要细腻,像刚蒸好的糯米糕。
裴霜捂着被捏的地方,微微瞪大眼睛,他没用力,只留下指腹的温热,她心头更是警铃大作:“怎么还动手呢?”
霍元晦险些笑出声来:“没上刀山下油锅那么严重,我想要个生辰礼。”
生辰礼?他生辰是七月底,确实没剩几日了。
“就这么简单,我不是每年都送你生辰礼吗?”裴霜狐疑地挑眉。
去年送了青瓷笔洗,前年送的是一株橡树苗,再前一年是鎏金摆件,每年都有,可他总觉得缺些什么。
“要件用心的。”他忽然逼近,指尖轻点在她心口。衣料下传来急促的心跳声,震得他指尖发麻。
不等她反应,霍元晦已转身推门而去,只余一缕墨香萦绕在室。裴霜呆立原地,捂着心口发愣。那处仿佛被烫了个洞,呼呼往里灌着热风。
用心?这算什么要求?
她送的每样东西都很用心啊,她喃喃自语。往年那些礼物哪个不是精挑细选?青瓷笔洗是特意寻的越窑秘色,橡树苗更是亲自去南山挖的,鎏金摆件花了她好多零用银子,还是按着金木水火土送的。
这厮又给她出难题!这要求听着简单,实则刁钻,用不用心,不全凭他一张嘴?
“哼!”裴霜突然踹了脚门框,“看我不送你个哑口无言的!”
只是才自信没几刻钟,她又苦恼起来,蹲在地上画圈——到底送什么才能让那个挑剔鬼说不出话呢?
州府衙门外,鼓声如雷。
鸣冤鼓沉闷的声响惊飞了衙前槐树上的雀鸟。孔萱一身缟素,鬓边白花在风中颤动。她苍白的指节死死攥着鼓槌,每一下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鼓声愈发急促,衙役们慌忙推开朱漆大门。孔萱整了整孝服,昂首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霍元晦高坐明堂,惊堂木一拍:“堂下何人?”
方扬曹虎手持水火棍侍立两旁,裴霜顶了文书的位置记录案情。
孔萱跪得笔直:“民女孔萱,乃炮仗作孔家之女。”
“你状告何人?”
孔萱语气铿锵:“民女孔萱,为兄长伸冤,状告毕采岚,谋杀亲夫孔宾!”
裴霜拿笔的手一顿,孔宾?不正是他们提到的那个带着外室烧炭自杀的吗?
州府外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听见这名字,大家都议论起来,孔宾是炮仗作的老板,这年头谁家中没个喜事,即便不办喜事,过年也是要买几挂鞭炮热闹热闹的,这制炮仗的手艺,通州城,也就孔家一家,是以孔家炮仗作的名头还是挺大的。
霍元晦问:“你有何证据能证明毕采岚谋害亲夫?”
孔萱顿了下,才答道:“民女并无实证。”她又道,“我兄长孔宾五日前去世,毕采岚就匆匆将他下葬,恳请大人开棺验尸,兄长之死必有蹊跷!”
孔萱重重地嗑了一个头。
霍元晦沉吟道:“你兄长之死本官有所耳闻,他死时留有遗书,难道那遗书并未孔宾亲笔?”
“萱娘!你疯魔了不成?!”一道清厉的女声突然打破公堂肃穆。只见一位素衣妇人急匆匆闯进来。
方扬曹虎立即横起水火棍阻拦:“公堂之上,不得善闯。”
毕采岚扑通跪地,额头抵着青砖:“大人,民妇毕采岚,家中小妹不懂事,这状我们不告了,不告。”
霍元晦抬手:“让她进来。”
方扬曹虎退开,毕采岚提着素白马面裙迈过门槛,发间两支素银簪映着晨光,衬得她愈发清丽脱俗。她盈盈下拜:“通判大人,家中小妹丧兄心痛,神志不清才来胡闹,打搅了诸位官爷,实在抱歉。夫君的死并无隐情,有他亲笔遗书为证。”
她说着就去拉孔萱,
孔萱甩开她的手:“你别碰我!既然并无隐情,那你何必如此着急下葬,开棺验尸不是更好吗?”
“胡闹!你兄长已然下葬,开棺乃是大不敬,枉他生前对你疼爱,你居然不顾一点兄妹之谊,还要验尸?你兄长在天之灵,岂能安息?”
“哼,我兄长去世,你不曾悲伤,反而急着查看炮仗作的账,现在倒是摆出一副慈爱长嫂模样,晚了!”
“萱娘,你放肆!”毕采岚指尖发颤,“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我这个嫂嫂,可人命关天,你岂能胡说?!”
两个人在堂下争得不可开交,霍元晦又重重拍了下惊堂木:“肃静!别争了。”
霍元晦冷声道:“孔宾亲笔遗书现在何处?”
“民妇带来了。还有我家夫君平常所写的字帖一道附上。”毕采岚从怀里掏出书信,双手呈上。
裴霜上前拿走证物递给霍元晦,霍元晦仔细对比了下字帖与遗书上的字迹。
裴霜小声:“是真的吗?”
霍元晦点头:“从笔迹和笔画力道来说,确实是出自一人之手。”这份遗书上的字虚弱无力,明显是手腕无力之人写的,正常人很难仿成这样,结合孔宾病弱的传闻,应该是真的。
裴霜端详了下,同意他的看法,纸张上还带有清香,这孔宾倒是风雅,写遗书用的还是花笺。
遗书字字恳切,大意是病痛难忍,实在无法坚持,
霍元晦抬眸,继续问:“孔萱,你应当认得出你兄长的字,有遗书为证,你还要坚持开棺验尸吗?”
“是!我兄长决计不可能自寻短见!”孔萱挺直脊背,眼中燃着执拗的火光。
毕采岚绞着帕子,声音发颤:“萱娘,你远嫁三年,怎知你兄长如今性情?这般闹腾,是要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吗?”
“不必假惺惺!”孔萱冷笑,“我自有判断。”
“萱娘,你一个外嫁女,已无权管孔家的事情,我不同意!”毕采岚见好言相劝行不通,态度只能强硬起来。
外头也有声音传来:“是呀,出嫁女还管家里的事情,胡闹!”
有个大爷道:“倒反天罡,孔家双亲早逝,长嫂如母,这女子没规矩。”
“孔宾死在外室的床上,毕夫人就算有泪也哭不出来吧……”
孔萱充耳不闻,直视霍元晦:“通判大人,大晟律法可有言明出嫁女不得查亲人死因?”
“并无此规定。”霍元晦声音清冷。
孔萱就知道毕采岚会用这个借口,她来告状之前也不是全然没做准备。
孔萱冷笑:“那就请大人开棺验尸吧。”
裴霜眼睛一亮。这般主动要求验尸的苦主,她还是头回遇见。
事情闹得这么大,毕采岚完全无法阻止,孔宾的棺材很快起出,尸体被安置在了州府殓房。
这次有家属的允许,她可以随意剖验,掀开白布,露出张清癯的面容,虽已泛青灰,仍能看出生前是个俊秀郎君。
一个时辰后,裴霜验尸完毕出来,孔萱和毕采岚一干人等在等待着结果。
霍元晦:“结果如何?”
她一边摘手套一边说:“眼睑下有红点,鼻腔、肺部有烟灰吸入,尸斑呈现樱桃红色,符合吸入炭气中毒。且他身体各器官有衰竭之相,是久病的特征。左手手腕上有一道伤,伤口有些深,但已经结痂,估计这伤有一个月了。”
毕采岚立刻尖声道:“现在你满意了吧!”
孔萱不服:“怎么会?你确定仔细验过了吗?我兄长最是精细,平日连茶盏磕碰都要心疼半晌,怎会留疤?请再细查!”
裴霜神色平静道:“这我没必要撒谎,伤口就在手腕上,明显得很。你若不信,大可亲自去查验。”
殓房内光线昏暗,孔萱却毫无惧色。推门而入的瞬间,浓重的尸臭味扑面而来。她强忍不适仔细查看,不多时便退了出来,目光如炬地逼视毕采岚:“我大哥手腕上的伤痕,你作何解释?”
毕采岚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攥着帕子的手指微微发颤:“你离家日久,哪里知道你大哥这些年的苦楚。那伤是他自己割的。”她声音渐低,“上月他就寻过短见,若不是我及时发现……你此刻怕是要提前一月回来奔丧了。”
“不可能,大哥怎么会……”孔萱脸色煞白,纤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他常年病痛缠身,日日与汤药为伴。我看着他将一碗碗苦药硬灌下去,心里跟刀绞似的。”毕采岚捏着帕子轻捶心口,“他总说疼得受不住了,我就跪着求他,看在我和两个孩子份上再撑一撑,再坚持一下,多陪我们几年。”
“哪知我一片真心喂了狗!他自个儿死就算了,还带着那个小贱人一起走,让我沦为全城笑柄!”毕采岚说着就诉说起了自己的委屈。
孔萱厉声喝止:“住口!不许你污蔑大哥!”
“污蔑?”毕采岚冷笑连连,“两具尸体并排躺着,在场十几双眼睛都看得真真切切!”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霍元晦及时制止:“好了!这里是衙门,不是菜市口。”
裴霜适时插话:“那一同死去的女子是谁,尸首现在何处?”
毕采岚别过脸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认识。尸首早让我扔乱葬岗了!”
夜色渐深,繁星点点。裴霜推开殓房的木门,抬手揉了揉酸胀的肩颈,长舒一口气。
院中石桌前,霍元晦正襟危坐。月光洒在棋盘上,黑白棋子错落有致。他左手执白,右手执黑,正自弈得入神。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问道:“验完了?”
裴霜顺手将一块白布扔在桌上。
“这是什么?”霍元晦低头看,只看到点点斑白,掺杂着一丝粉色。
“从她头发上,脸上刮下来的东西,似乎是颜料。”
霍元晦轻轻拈起一小粒,在指尖抿开:“是油彩。”
裴霜用备好的白术生姜水净了手,在他对面落座:“她的死因和孔宾一样,不过……她已经有孕在身。”
“怀孕了?孔宾不知道吧。”若是知道,怎么忍心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一同赴死。
“应该不知道,还不足两月。”两个月大的胚胎才如蜜枣大,若非她剖尸也很难发现。
她的目光扫过棋盘,果断把黑子拉了过来,见霍元晦刚落下白子,她唇角微扬,素手执起一枚黑子,飞速下了一步。
霍元晦盯着棋盘,沉思许久,裴霜等得不耐,棋子轻叩棋盘:“想好了没有啊?”
霍元晦还是没有反应,她百无聊赖,瞥见旁边有个食盒。
掀开盖子,最上层摆着米色的枣泥糕,红字印纹煞是好看。她拈起一块咬下,酥脆的糕皮噼里啪啦地掉落,她忙不迭用另一只手接着,碎渣还是洒满了盘子、棋盘,甚至衣襟。
霍元晦终于想好了落子地,棋子嗑哒一下落下,他抬眸,正瞧见她小心翼翼地拂去棋盘上的碎屑,还不忘捡起大块的往嘴里送,唇角沾着几点糕屑。
他轻笑一声,倾身向前,拇指轻轻擦过她唇角:“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口腔中的枣泥还在散发着甜香,她咀嚼的动作却是停了,夏日的夜晚并不安静,喧嚣的蝉鸣都在她耳中消失不见,眼前人眉眼带笑,温柔如水,动作很轻,却让她心如擂鼓。
她呼吸渐停,身体后仰了下,手上的枣泥糕不小心掉在盘子里。
“怎么了?”霍元晦已经收回手,并未觉得自己的举动哪里不对,“不合胃口?”不应该啊,他都是照着她的口味买的。
他微微偏头,眼神透出疑惑。
裴霜胡乱抹了把嘴,迅速低头:“没有,挺好吃的。”
她暗忖,最近这是怎么了,总觉得这厮顺眼?
“该你下了。”
裴霜已经没了下棋的心思:“今天累了,不下了。”她随手把棋盘拨乱,恰似她此刻的心绪。
向来随心,霍元晦也不恼,转了话题问:“孔家的案子你有何看法,你信孔萱只是因为看不惯长嫂,所以闹了这一出吗?”
聊起案子,裴霜压下方才的异样:“不清楚。”此案看似寻常,却又透着蹊跷,眼下线索太少,如同雾里看花。
她又咬了一口枣泥糕:“那女子身份有眉目了吗?”
毕采岚说尸体扔在了乱葬岗,他们赶到的时候,尸体已经不大好看了,身子被野狼啃噬了,幸运的是脸还能辨认,霍元晦已绘成画像。
“已经让方扬曹虎把画像张贴出去了,现在还没什么消息。”霍元晦答道。夜风拂过,吹动他额前几缕散发。裴霜望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口中的糕点越发甜了几分。
翌日,女子的身份还是没什么进展。
霍元晦:“已经查过近一年来通州的孤身女子,无一人的身份与她对得上的。”
通州城内无人相识,说明此女是外来人士。
“再往前查查呢?”
“样本数量太大,不一定有参考意义。”
“她脸上有油彩,极大可能是个戏子,或许可以查一查戏班子。”
霍元晦照样摇头:“也查过,最近在通州的戏班,没有失踪的人。”
这倒是奇怪了,若说那女子是孔宾的外室,他不将人接回家中,想必是这女子身份低微。可如今竟查不到半点线索,实在反常。
既然户籍上无从查起,只能从案发地着手了。
据查,孔宾与那女子幽会之处在曲水巷。此处原是毕采岚的陪嫁房产,命案就发生在其中一间屋子里。
曲水巷虽以民宅为主,却也算不上偏僻。穿过一条幽深的弄堂,凉风穿巷而过。几个街坊正聚在巷口闲话家常。
一位裹着头巾的大婶搓着手臂道:“这风怎么阴森森的,怪瘆人的。”
旁边摇着蒲扇的妇人连忙拍着胸口:“你可别吓我,里头那家刚死了人呐!”
“害,怕什么,”穿灰布衫的老汉不以为然,“又不是冤死的。”
“说得是呢,这男人呐,就没有不偷腥的。”那蒲扇妇人压低声音,"我家离得最近,那两人活着的时候,可没少听见动静……”说着意味深长地咂咂嘴。
这些已婚妇人说起荤话来毫不避讳:“不是说孔家那位是个病秧子吗?那方面……”话未说完,众人已会意地笑起来。
蒲扇大娘用蒲扇掩嘴:“我听着呀,没问题。多的是那中看不中用,许是人家看着瘦弱呢,之前听动静,我还真想不到是孔家的那位。”
“诶大娘,你们之前不知道隔壁住着谁呀?”裴霜忽然插话问。
她一身差役服,百姓或多或少有些畏惧,不过她看着面善,非常自然地就混入了那堆聊八卦的人群中。
蒲扇妇人见她态度随和,便道:“哪能知道啊,那屋子空了半年多,后来每回见着来人,都裹着黑斗篷,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我也是听见了夜半……”
说到这儿她轻咳了一下,毕竟裴霜是个小娘子,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动静,才确定是一男一女。”
“直到那日出了命案,毕夫人找上门,我们才晓得是孔老板和他外室。”蒲扇大娘叹了一声气,“差爷,我们真是倒霉啊,他们要寻死去哪里不好,偏生在这儿。自从死了人啊,我家的几间屋子都赁不出去了。”
裴霜敏锐地追问:“您说他们每次都是夜里来?那屋子平时没人住?”
大娘不敢断言,只是说:“白日里从来没见他们开过火,入了夜就有马车声,天不亮就走。我早起时见过几次,有两辆不同的马车轮着来接。”
“多谢大娘。”
裴霜与霍元晦沿着幽深的巷子继续前行,青石板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巷子尽头那间院落紧闭着门,院门落着锁。
裴霜侧目打量一旁的土墙,约莫一人高。她朝霍元晦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地点头。裴霜一把拦住他的腰,脚下轻点借力,一跃而过就到了院内。
落地后裴霜立即松手,快步走向厨房。灶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蛛网密布。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果然如那大娘所说,这里平日无人居住。”
霍元晦径直走进命案发生的房间。墙角的炭盆里还残留着未清理的灰烬,他找了根树枝扒拉了下炭灰:“上好的红罗炭。”
裴霜又去检查了门窗,和其他家具等地方:“门窗完好,其他地方也没有异常。”她的目光落在衣柜上,“奇怪,这些衣服……”
她伸手拿了件襦裙出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只略小一点点。她身形本就比一般女子高,但那具女尸身量要比她小大半个头,这衣服穿在她身上是绝对不合身的。
“像是毕采岚的尺寸。”裴霜记得毕采岚与她身高差不多。
“这地方本就是她的陪嫁,有她的衣服也不奇怪吧?”
裴霜却拎起裙摆细看:“不,这衣裙的样式是最时兴的,和那大娘说的时间对不上。”
她平日多着差役服,对女装并不热衷,但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
霍元晦挑眉轻笑:“你还在意衣裙时兴?”
裴霜白他一眼:“怎么说我也是女子,注意这些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一点儿问题。”霍元晦举手作投降状。
裴霜把衣服放回原处,暗自思忖,莫非那女子有穿不合身衣物的癖好?这案子越发扑朔迷离了。
从曲水巷离开,两人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才回到州府衙门。
方扬一脸喜气地跑过来:“找到了找到了,有人来认尸!”
裴霜眼前一亮:“太好了,确认身份了吗?”
“八/九不离十。”方扬解释道,今早有个小丫鬟揭了告示,说画像中人极像她家小夫人。
丫鬟翠丫是城北做米面生意窦家的,她不认识字,也不乐意往热闹的地方挤,所以一开始没发现,后来看见了画像,旁边有好心人告诉了她告示上的内容,她才来衙门认尸。
翠丫见着尸体就哭上了,说女尸身上的穿戴与她家小夫人离家时一模一样。
这神秘女子的身份乃是窦家家主窦兴彰三个月前纳的小妾惠氏,窦兴彰家中没有正头娘子,于是家中人一直称她为小夫人。
惠氏不爱出门,极少出去交际,来通州不久,是以认得她的人不多。
女子的身份裴霜一点儿也不惊讶,小屋里没人住是她便隐隐有猜测,那女子怕也是有家室的,两人偷偷摸摸的做派,确实不像是置外室,更像是偷情。
衙役前往窦家报信时,窦兴彰正斜倚在太师椅上把玩紫砂壶,身旁美婢纤纤玉指拈着蜜桃片送入他口中。听闻惠氏死讯,他手中的茶壶微微一晃:“什么,她死了?”
裴霜冷眼看着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她强压着怒气问道:“她不在家已有七八日,你就不着急?”
窦兴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还道她又使小性子呢。”他脸上不见半分悲戚,反倒带着几分轻佻的惋惜,“这丫头脾气大得很。别人纳妾都是温柔小意,偏她最爱跟爷对着干。不过嘛…”他暧昧地笑了笑,“我就好这口。女人嘛,哄哄就好了。”
“你们因何闹别扭?”裴霜的声音又冷了几分。
窦兴彰上下打量着裴霜,挤眉弄眼道:“还不是那档子事儿。我宠幸了个丫鬟被她撞见…”他见裴霜脸色愈发阴沉,忙补充道,“我本打算像往常一样买些首饰哄她,谁知那日去她屋里寻人,丫鬟只说她想独自出去走走。”
裴霜蹙眉:“她一个小娘子孤身在外,你居然不去寻一寻吗?”
窦兴彰浑不在意她的指责,轻浮地看了她一眼:“这位捕快娘子,您还不曾成亲吧?”
“窦老爷话多了些!”裴霜厉声喝道,忍不住想去抽佩刀。
被她凌厉的眼神一刺,窦兴彰这才收敛了些:“这小性子使一两回是情趣,多了也惹人烦。”他整了整衣襟,语气中带着几分傲慢,“我把她从戏班子里赎出来,她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我好歹是一家之主,总得治治她这脾气,这才故意冷着她。想着她在外面吃些苦头,自然就会回来。”
说着他叹了口气:“七八日是久了些,可她身上带
着银两,我也没多想。哪曾想她竟……她是怎么死的来着?”他还不知道具体死因。
裴霜直视着他的眼睛坦言:“烧炭自杀,死时躺在孔宾的身边。”
“什么?!这个贱人!竟敢背着爷偷汉子!”窦兴彰猛地拍案而起,脸色瞬间铁青。
裴霜冷眼旁观,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讥诮。这世道当真可笑,男子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女子稍有不忠就是千夫所指。此刻她倒对那惠氏生出几分钦佩来,至少她敢作敢为,不像眼前这个虚伪的男人。
窦兴彰得知惠氏与孔宾同死的消息后,暴跳如雷,污言秽语不断,根本无法正常问话。
裴霜也懒得再和他浪费时间,惠氏既与人私通,必定将他瞒得死死的。他知道的恐怕还不如惠氏的丫鬟翠丫多。
他们转而寻来惠氏的贴身丫鬟翠丫问话。这丫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已经换上了一身素色衣衫,眼睛哭得通红。
裴霜温声道:“你倒是忠心。想来你家小夫人待你不薄??”
翠丫抹着眼泪点头:“小夫人性子是急了些,可待我们下人极好。”她抽噎着说,“我原本是在外院做粗使活计的,有次小夫人看见我身上的伤,知道是被酒鬼爹爹打的,就把我要到身边伺候。她说……她说她爹也是喝醉了就打人,最后把她卖给了戏班子,看见我就像看见了从前的她自己,所以想要帮我。”
翠丫说着又哭起来:“她是个顶顶好的人。老爷没娶她时,府里乱得很,下人们偷奸耍滑、中饱私囊。小夫人来了不出一个月,就把这些事都整治得妥妥当当。”
惠氏虽是戏子,处理起内务来也是有一套手段。
裴霜问:“那你家小夫人与孔宾是如何相识的?”
翠丫猛地摇头:“不可能!小夫人根本不认识什么孔宾,更不可能与人私通!”
“可她与孔宾躺在一处,这是许多人亲眼所见,是事实。”
翠丫急得五官都皱在一起:“哎……这……我不知道小夫人为什么与那孔宾躺在一起,但我敢用性命担保,她绝不会做出对不起老爷的事!”
裴霜:“你为何如此笃定?她可比窦老爷小了十余岁。”
窦兴彰与惠氏是老夫少妻,这窦兴彰原先娶过两任妻子,可惜一个重病没了,一个生孩子难产没了,后来便只有相好,不再娶妻。这些年在他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不少,惠氏能有一个名分也是不容易。
翠丫急忙细数主子的恩爱往事,窦兴彰一开始是想娶惠氏的,只是他父母虽然没了,可族中还有长辈在,惠氏的身份太低,做不得正妻,窦兴彰就想着先把人纳了等来日生下孩子再扶正。
“小夫人不擅针凿却扎破了十根手指也要给老爷做鞋,她拼命喝苦药,只是为了调理好身子给老爷生个孩子。”
窦兴彰年过三十却还无子,子嗣确实是个大问题。
裴霜突然话锋一转:“她夜里可曾出门?”
“这……”翠丫神色一滞,支吾起来。
裴霜放柔声音:“你别怕,尽管实话实说,我们知道得更多,也好为你家小夫人正名呀,难道你想让你家小夫人满身污名死去吗?”
翠丫定了定神,低声道:“小夫人确实在外头赁了间屋子,有时夜里会去。但她每次都是独来独往,绝不是去会情郎。”
“那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奴婢不知,小夫人从不让我跟去。”翠丫摇头。
从翠丫那里问到了地址,发现并非曲水巷那处。
离开窦府时,曹虎挠着头:“我刚才就想问,方才怎不提惠氏有孕的事?”
方扬拍了他一下:“蠢!那孩子八成是孔宾的,说出来不是找不痛快吗?”
霍元晦淡淡道:“她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孩子与此案无关,何必多言?”
裴霜点头,在真相未明前,无论孩子是谁的都会引发风波。既然与案情无关,又何必徒增是非?
走到大街上时,正巧遇上送嫁的队伍,新郎官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脸上洋溢着笑容。不少小孩儿围着讨喜钱,说上两句吉祥话,丫鬟小厮也笑着给了。
花轿上的红绸喜庆,裴霜想起刚才的素白,轻叹,这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柳家有喜,大家同乐!”随着一声吆喝,又一把铜钱抛向空中。
铜板落地,一大帮人出去哄抢,裴霜接住一枚飞来的铜钱,拉着霍元晦退后几步。
霍元晦皱眉:“这也太危险了!”幸好今日街上的人不算多。
他让方扬曹虎去街上维持一下秩序,可大家眼中只有钱,对着平日里发憷的差服也不怕了。
“习俗如此,确实欠妥。”裴霜把玩着掌心的铜钱,在霍元晦眼前一晃,“沾沾喜气。”
霍元晦轻笑:“怎么,裴捕快也想嫁人了?”
裴霜轻哼,把钱收进怀里:“少胡说。霍通判还是想想怎么杜绝抢钱踩踏之事吧,若出了乱子,你可又要头疼了。”
待人群散去,裴霜忽然道:“你们先回衙门。”
霍元晦会意:\"要去孔家?\"
“嗯,孔家都是女眷,你们上门不方便。”那日孔萱挺直脊背哭泣的模样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那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如今查出来了女子的身份,总要告知她一下。
“好,你小心。”他嘱咐了句。
裴霜勾唇:“你才要小心,我能出什么事儿。”
说罢潇洒转身离去,背影飒爽。
霍元晦目送许久,直到方扬在眼前挥手:“大人,还看呢?”
“多事。”霍元晦轻咳。
方扬凑到曹虎身边与他咬耳朵:“瞧见没?我就说他俩不对劲。”
曹虎茫然:“哪儿不对劲?”
方扬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算了,和你这种呆子说不清楚。”
“你才呆子呢!”曹虎不服气地嘟囔。
裴霜说明来意后,很快被下人引着到了孔萱的闺房。穿过庭院时,她注意到孔家虽失了家主,却处处井然有序,可见毕采岚持家有道。
刚踏进房门,正巧丫鬟端着食盒进来。虽是素斋,却也精致可口。
孔萱见着她很开心:“可是案情有什么进展了?”
裴霜只能淡淡摇头:“只查明了那女子的身份,是城西窦老爷新纳的小妾。”
孔萱闻言竟露出笑意:“这更证明与我兄长无关了。他最是守礼之人,绝不会做出这等违背伦常之事。”
事实都摆在眼前,但孔萱还是言之凿凿,对她这个兄长颇为信任,兄妹关系这般好,倒是难得。
“你就这般笃定?”
孔萱明白她的疑虑,垂眸轻声道:“父亲在世时常教导我们兄妹,第一就是要自身持正,绝不能做不齿之事,第二是炮仗作需得诚信经营,诚信乃经商之本。裴捕快,一个人再怎么变,骨子里的秉性不会变。我虽出嫁三年,却始终相信兄长。”
裴霜瞥了眼桌上的饭菜:“先用膳吧,菜要凉了。”
“呵,她惯会做这些表面功夫。”孔萱看都不看那精致的菜肴。
“孔娘子为何对嫂嫂这般抵触?她曾苛待过你?”
孔萱叹了口气:“其实她对我挺好的。她一开始嫁进来的时候,我们的关系还是不错的。都是因为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原来毕采岚有个胞弟,本可倚仗姐夫过安稳日子,但就是非要折腾。一会儿想开绸缎店,一会儿想开酒楼,靠谱也就算了。可回回都是准备不足,从别人那里听了个念头就开干,那能不赔吗?
更被骗子诓了好几回,却始终不长记性。
毕家就这么一根独苗,毕采岚未嫁时便对他百般溺爱。每每被骗得身无分文,就来找姐姐哭诉。一回两回还能忍,次数多了任谁都生厌,且索要的银两一次比一次多。
偏生孔宾耳根子软,毕采岚只要拿着帕子抹泪,
他就心软给钱。
孔萱从及笄就开始管内账,后来虽交给了毕采岚,她也是时常会过问账目的,看见账上被支走的银子险些没气出病。
为此她与毕采岚大吵一架,反被斥责不懂长幼尊卑,还管起哥哥嫂嫂的事情来了,从此两个人的关系就不是太好了。
因为这件事,毕采岚更是撺掇孔宾赶紧把孔萱嫁出去,孔萱是早有婚约的,提前嫁对她来说其实没什么,但她自己愿意和被毕采岚逼着提前,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孔萱心里一直憋着气。
“但你兄长一月前自尽之事,确实属实。”裴霜问过当时上门来治伤的大夫,大夫说伤口流了许多血,当时看着很吓人,还好伤口不深又救治及时。
孔萱鼻子一酸:“是我的错。他的病根是因为我落下的。小时候我贪玩,险些被重物砸中,是哥哥推开我,自己双膝被砸。即便后来治好,每逢阴雨便疼痛难忍,有时肿得无法下地。这么多年他都这样忍下来了,我该想到的……该想到他也有熬不住的时候。”
出嫁后,孔萱与兄长常有书信往来。可孔宾向来报喜不报忧,她竟不知他已病痛缠身到如此地步。泪水无声滑落,打湿了素白的衣襟。
“即便他要自尽,也断不会牵连无辜。若真与那女子有情,必是真心喜爱,怎会忍心带她共赴黄泉?”孔萱眉头紧蹙,仍坚持自己的看法。
她提出的疑点,也正是裴霜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说是你嫂嫂谋害了你大哥。”
孔萱叹了一口气:“我也是没了法子,她要将大哥下葬,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么说。我知道我没有足够的证据,但大哥的死,决计与她脱不了干系。”
“何以见得?”
孔萱拿出与孔宾通信的信件:“从前大哥给我寄信,都会提几句她的好,但大约半年前起,他信中就从未提到过她。”
因为孔萱和毕采岚的矛盾,孔宾一直在想办法调和,所以在写信时会说上几句毕采岚的好话,想通过这样的方法缓解一下姑嫂两人的关系。
不过孔萱都当做没看见,收效甚微。
“甚至这一封,还对她颇有微词。”孔萱指着信上的字。
“采岚固执,为兄屡次相劝……”
裴霜看下来,大致是毕采岚的弟弟又来借钱,这次孔宾硬气没借,夫妻俩闹了别扭,还有生意上的事情,夫妻俩意见相左。
看这封信的时间,正好是孔宾第一次自杀前期。
不过这也证明不了什么,兴许是孔宾反应过来了,知道妹妹不爱看,就不写了。
毕采岚的嫌疑并不大,若她真想要孔宾死,在孔宾第一次自尽时不救他便可以了,犯不着绕那么大的弯子。
裴霜见她面色苍白,轻声劝道:“多少用些饭食吧,身子要紧。这般糟践自己,何苦来哉?”
孔萱被她劝服了,刚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外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她搁下碗箸,扬声唤来婆子询问。
那婆子慌慌张张跑进来,拍着大腿道:“哎呀,大娘子,可了不得!咱家的炮仗炸伤了人,柳家的人都打上门来了,嚷着要拉咱们去见官呢!”
“柳家?今日办喜事那家?”裴霜问。方才还见他们热热闹闹地迎亲,怎的转眼就出了事
“可不是就是他家嘛。”
孔萱面色骤变:“胡说,我们孔家的炮仗,就从来没出过事!”
孔家的炮仗作已经开了快二十年,在城中也是有口皆碑。
外头吵闹声愈演愈烈,毕采岚躲在家丁身后瑟瑟发抖,她一个深宅妇人哪见过这架势。
柳家人身上还系着迎亲的红绸,显是直接从喜堂赶来的。
这厢闹得不可开交,不多时官府差役便到了,将一干人等尽数带往州衙。
公堂之上,霍元晦正襟危坐。柳家人跪地哭诉。
说是花轿到了柳家,新娘下轿时照例放上一挂鞭炮,谁知那炮仗火星四溅,威力骇人,放鞭炮的小厮被炸伤了眼睛,血流如注。
更糟的是惊了马匹,马儿嘶吼乱跑起来,柳家新郎官没闪躲及时,生生挨了一蹄子,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好好一桩喜事,转眼成了祸事。柳家人越说越激动,直指孔家炮仗害人不浅。
孔家人自然是不会承认是自家炮仗的问题,一口咬定是柳家放炮操作不当。
孔萱挺直腰背,声音清亮:“大人明鉴,我孔家世代经营炮仗,向来以品质为重,从未出过劣品。每年因燃放不当而受伤的案例不在少数,岂能都归咎于炮仗本身?”她目光灼灼,言辞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底气。
裴霜站在一旁,见她这般镇定,心中稍安。然而柳家人闻言,顿时群情激愤,为首的老者怒道:“好个伶牙俐齿!我孙儿如今昏迷不醒,小厮险些瞎了眼,难道是我们自己放炮害自己不成?”
堂下众人议论纷纷,霍元晦一拍惊堂木,沉声道:“肃静!”待众人安静下来,他转向孔萱,问道:“孔萱,你可有证据证明此事与你家炮仗无关?”
孔萱不慌不忙,拱手道:“回大人,我孔家每一批炮仗皆由老师傅严格把关,用料、配比皆有定数。若大人不信,可派人查验库房存货,亦可询问城中其他买家,看看可有类似事故。”
霍元晦查看过旧日卷宗,每逢正月新年,总会出现几起炮仗伤人的事情,但查证下来皆是放炮之人操作不当所致。
孔萱的这番话,可信度很高。只是她身旁一同跪着的毕采岚就没她这么足的底气了,低着头身子在微微发抖。
裴霜敏锐察觉到,低声在霍元晦耳边道:“毕采岚不对劲。”
霍元晦其实也看出来了,他沉吟片刻:“炮仗是否有问题,一验便知,若确实查证是炮仗的问题,孔萱,你可甘愿领罚?”
“自然。”孔萱不卑不亢。
毕采岚猛然抬眼,皱了下眉,复又低下头。
霍元晦让人去柳家把没有点燃的炮仗和点过的残骸都带到堂前,孔萱见着残骸便觉得有些不对。
但她还是要求:“劳烦大人找个空地点燃这鞭炮。”
霍元晦如他所愿,在空地上点燃了鞭炮,之间那小小炮仗居然一蹦三尺,炮衣飞溅,火花四射,黑烟弥漫。
就连普通人都看得出来的不对劲,孔萱作为内行,自然是更清楚的。
她从第一个鞭炮炸开时就一直摇头:“这不对,这不对……”
直到一挂鞭炮放完,她顾不得烟雾缭绕就要奔上前去查看,裴霜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小心,可能还有没放
完的。”
她话音刚落,又有几个漏网之鱼噼啪炸开,众人一阵后怕,若是裴霜没拉住人,孔萱这会儿恐怕和那个小厮一个下场。
霍元晦让人用水把鞭炮浇灭,确认不会出意外了之后才允许孔萱靠近。
孔萱捡起沾着火药残留的炮衣,闻了下:“真的不对!”
“哪里不对?”裴霜问。
“硫磺和硝石的配比不对,硝石的配比远超寻常,且火药没有拌匀,会有哑炮。”就会出现刚才的情况,看着没事了,但等上一会儿,就又有几个炸开。
她猛地转身,几步冲到毕采岚面前:“这是怎么回事?!我孔家的炮仗作,怎么会出现此等劣质炮仗?”
毕采岚面色煞白,慌乱地扯住孔萱的衣袖:“萱娘,我……我也不知道呀……这事不能闹大,回家再说。”
孔萱知道这事和毕采岚脱不了干系,但她有句话说得对,这事儿不能闹大,否则他们孔家炮仗作的清誉将毁于一旦。
她深吸一口气,转向霍元晦:“大人,经查证确是我家炮仗出了问题。孔家愿承担一切责任。”
霍元晦最终判决孔家赔偿那伤了的小厮一百两,柳家郎君五百两,其余伤者按伤势轻重赔付。
孔萱郑重向柳家致歉,承诺延请名医为柳家郎君诊治。
柳家家中只能说是小有余资,比不得孔家富庶,这般结果已经是很好,两家当堂讲和,销案回家。
但柳家的事情闹得挺大,围观此案的百姓也不少,即便光速销案,也引起了不少人议论纷纷。
人群中有个人引起了裴霜的注意,他没有与参与周围人的话题,只皱着眉一直看向孔家人,离开时也东张西望地,有些奇怪。
裴霜喊来方扬,跟上这人。
回到孔府,孔萱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待下人退尽,她一把攥住毕采岚的手腕:“怎么会这样?大哥不是给了你配方吗,为什么会出现劣质火药?”
制造火药的材料并不算太难找,但决定火药能否制作成功的全看火药的配比,这配比只有孔家家主才知道,代代相传。就连作坊中的老师傅,他们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是靠着这份独门配方,孔家炮仗作才能在城中屹立二十载。
“萱娘,我当真冤枉啊!那炮仗就是按你大哥留下来的配比制作的。”毕采岚连连喊冤,眼圈泛红。
据毕采岚所说,孔宾自尽之前,将配比秘密缝在了儿子孔畅的贴身衣物中。
“那为何会出现劣质火药,你为何如此慌张?!你分明是要害我孔家!”
“我……我,出了事自然是慌的。”孔萱捏着她的手腕越发使劲,毕采岚一时竟难以从她手中挣脱,“我怎么可能会害孔家,将来孔家的一切都是畅哥儿的,我搞垮了炮仗作,有什么好处?”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孔萱冷哼一声松开手:“把配比拿来我看。”
毕采岚揉着泛红的手腕后退半步:“这可不行,配比只有家主才能看。萱娘,这是孔家的规矩,你可不能坏了规矩。”
“好个规矩!你连我都要防着?!是怕我将孔家的配比泄露出去吗?”孔萱怒极反笑。
毕采岚转着眼珠:“这可说不准。别忘了萱娘你已经嫁人,按理来说就是别人家的人,我自然不能把配比交给你。”
“你!强词夺理!”孔萱厉声道,“把配比交出来。”
毕采岚梗着脖子,胸口剧烈起伏:“萱娘,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太霸道了!你——”一口气没上来,毕采岚居然晕了过去。
孔萱起初疑她作态,连掐几下人中不见反应,这才慌忙唤人请大夫。一时间屋内乱作一团,孔萱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转身便往外走。
县衙,裴霜问起:“惠氏赁的那个院子你们去看过了?”
曹虎点头道:“看过了,里面都是些戏服、头面、油彩什么的,反正都是唱戏用的,没什么特别的。”
裴霜闻言若有所思。先前翠丫曾透露,自惠氏入窦家后,窦兴彰便不许她再沾染戏曲,说是有失身份。想来这惠氏对戏曲痴心不改,这才暗中置办了这处小屋。
裴霜轻叹,女子命薄,身不由己:“惠氏尸身上还有油彩残余,莫非她临终前去过那间小屋?”
霍元晦取出一盒油彩置于案上:“我验过了,屋中油彩与她身上残留的应为同源。但惠氏的小屋在城南,而曲水巷在城北,两地相隔甚远,坐马车也都要半个时辰。她为何要在夜间如此奔波?”
是呀,若说惠氏决定好了要去城南的小屋,就不太可能再去城北相会孔宾,非得这么急赶在同一日吗?
案情愈发扑朔迷离,这桩看似简单的自尽案,背后显然另有隐情。
正思忖间,方扬风尘仆仆地赶回。
裴霜抬眼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方扬抹了把汗:“那小子去了好几个地方,耽误了点时间。”
“是什么人?”
“就是毕夫人的弟弟,毕光耀。”
方扬一路跟着那人,发现他先进了一家客栈,在客栈里待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他在客栈的时候呀,我就和客栈掌柜打听他的身份。”方扬详细禀报,“他进门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出门的时候脸色就更差了。我看见他进了天字一号房,应该是去见了什么人。掌柜只知道住在天字一号房的是个姓俞的富商,包了两个月房钱。”
“从客栈出来之后,毕光耀就直奔孔家。正好碰上孔家人请大夫,他还担心是不是毕夫人出了什么事,结果一问呐,才知道不是坏事是好事。毕夫人有喜。”
“有喜?”裴霜轻笑着摇头,这个遗腹子,对毕采岚来说倒是件好事,不过孔萱恐怕要更加头疼了。
孔萱确实正在头疼着。毕采岚怀孕一事,很快被孔家族老所知道,孔宾虽然已经有一子,但谁不希望子嗣昌盛,有了族老的撑腰,毕采岚俨然成为了孔家最重要的人。
孔萱还被骂了一顿不敬长嫂,气得她当即就想回婆家,不过还是冷静下来了,大哥的死因还没有查清楚,她还不能走。
又过了几日,夜色沉沉,烛影摇红,裴霜正打算洗漱睡觉时,孔萱急匆匆地来寻她。
“快随我走。”孔萱拉着裴霜的手腕。
裴霜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睡意全无:“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去哪?做什么呀?”
“边走边说。”
这番动静惊动了隔壁的霍元晦。
孔萱此刻也顾不得思量二人为何住得这般近,索性将他也唤上。院外早已备好马车,数名家丁手持火把严阵以待。
外头已经备好了马车,还有好几个护院家丁,几人上车后,孔萱开始解释,说她始终觉得大哥去世与毕采岚有关,这些日子一直找人盯着毕采岚。
“今天总算让我逮着了!深更半夜出门,还没带下人,她定是出门会奸夫!”孔萱抚掌。
裴霜与霍元晦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读到了不赞同。
裴霜委婉劝道:“孔娘子,这……不能轻易下结论吧?”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所以带着你们一起亲眼去见证。毕采岚此刻还与那男人在一起。”孔萱冷笑一声。
孰是孰非,很快便有分晓。
马车一路来到了一家客栈面前停下,盯梢的婆子从暗处闪出来。
孔萱问:“人还在吧?”
“回娘子,人都在里头呢,确有个男子。”
孔萱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哼,这次我要来个捉奸成双,看她还怎么抵赖!”
裴霜有些无语,这姑娘有些魔怔了的感觉,非要证明毕采岚有点事。
婆子给他们指路:“就在天字一号房。”
待看清客栈匾额上天源客栈四个大字时,裴霜心头猛地一跳
这么巧?
霍元晦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眉头微蹙。
结合前面的信息,她猜测毕采岚的奸夫难道就是那位姓俞的富商,由毕光耀从中牵线?
孔萱已蹑手蹑脚凑到窗前。透过窗缝,她看见毕采岚对面坐着个男子,二人言笑晏晏。怒火瞬间吞噬了理智,她抬脚狠狠踹开房门:“好你个毕氏,我大哥尸骨未寒,你居然就做出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来,你——”
话音未落,那男子闻声转身。待看清对方面容,孔萱面色一僵,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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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猜猜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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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厨楚许穿越了,抬头屋檐漏雨,低头娘亲重病,家里的厨房连鼠鼠都懒得来光顾。
好在邻居大娘给她介绍了个活儿,去大理寺当厨娘,虽然月
钱少得可怜,但为了娘亲的药钱先干着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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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内差役众多,众口难调?楚许炸鸡、炸虾、炸蘑菇,裹上自制面包糠甭管是谁都得馋哭了,炸物碳水的魅力无法抗拒!
冷面少卿嘴刁,不好伺候?楚许穿起小串,羊肉,鸡肉,五花肉,烤串滋滋冒油,少卿大人自己闻着味就到了厨房,这其中的麻辣鲜香只有他自己知道。
后来,黑心管事被赶走了,月薪翻了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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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冷面少卿,已经在琢磨把聘礼抬到小厨娘家中。
刑部:美男计?我们也有刘侍郎!
大理寺少卿秦思谦,断案如神,铁面无私。他本不重口腹之欲,橘子炖豆腐也能面不改色吃下,直到大理寺换了个小厨娘。
他才知道,原来饭菜是可以很好吃的。
那寒夜里的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温热了他十八年的心。
食用指南:1V1,SC
1.架空勿考究,各朝代杂糅,美食+探案
2.感情线慢热,温馨向甜文
“怎么是你?!”
孔萱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客栈里格外刺耳。站在毕采岚对面的并非什么奸夫,而是她的亲弟弟毕光耀。
毕光耀拍案而起:“怎么不能是我?你带着这么多人闯进来想干什么?!”
孔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仍不死心地挥手:“给我搜!”家丁们立刻翻箱倒柜,连床底都不放过,却一无所获。
这番动静惊动了整个客栈。掌柜披着外衣匆匆赶来,走廊上挤满了看热闹的房客。
毕采岚慢条斯理地放下汤勺,用帕子轻拭嘴角:“萱娘,你怎能如此污蔑我?我不过出门与阿弟小聚,你居然……”她环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这屋子你都搜遍了,可找到别的男人?”
“从前你几番欺辱我,我都念着你与宾郎的兄妹之情忍了。今日你实在太过分了!你走吧,孔家不欢迎你!”毕采岚一甩袖,转过身去抽泣,似被孔萱伤透了心。
毕光耀趁机高声道:“孔萱!你太过分了!在家中欺负我阿姐还不够,如今她怀着孔家骨肉,你还这般咄咄逼人!”
众人一听,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感情是小姑子怀疑嫂子不忠,带着人来捉奸呢,结果发现人家只是姐弟叙旧。围观者闻言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那些谴责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孔萱身上。
孔萱听着众人的指指点点,仍不死心:“你们姐弟相会何必在客栈,分明有鬼!”
“还不是你不许我进孔家!”毕光耀叉腰怒道,“不然我用得着见我姐都偷偷摸摸的吗?”
毕光耀劣迹斑斑,孔萱便下了死命令不准他进家门。他每次去孔家都要从角门溜进去,生怕被孔萱发现。
“光耀怜我怀着身子辛苦,在天源客栈预定了人参鸡汤给我补身子,我属实没想到,会被你如此曲解?”
客栈掌柜连忙作证,证明毕光耀确实预定了鸡汤。
孔萱一时语塞,但很快找到漏洞:“这间上房和人参鸡汤都不便宜吧?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毕光耀不屑道:“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老子,但老子如今开了书铺挣钱了,挣了钱老子想怎么花怎么花!”
“毕家书铺生意确实还不错。”有围观者附和。
毕光耀闻言更加神气活现。
刚回城的孔萱哪知道这些,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只得拂袖而去。这场声势浩大的捉奸行动,最终以她的狼狈退场告终。
虽然毕家姐弟的理由挺充分,但裴霜还是觉得有些不对,环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霍元晦低声询问掌柜:“这天字一号房不是被俞老板包下了吗?”
“俞老板午后就退房走了。这位郎君是要找他吗?”掌柜并不认识霍元晦,还以为他是个客人。
霍元晦:“只是问问。”
霍元晦一转身,却发现裴霜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他心头一紧,急忙四下张望,在走廊上来回寻了一圈,仍不见她的身影。他压低声音唤道:“葭葭——”
忽然,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拍。
他猛然回头,见裴霜好端端地站在面前,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原处。他几乎想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却又硬生生忍住,只皱眉道:“你去哪儿了,一声不吭就消失,知不知道会让人担心的?”
裴霜挑眉,似笑非笑:“担心,我吗?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霍元晦被她噎得无奈,心想若是事事都跟她计较,自己怕是早被气死了。他叹了口气,问道:
“去哪儿了?”
裴霜指了指上面:“去屋顶转了一圈。”她神色微凝,“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那间房,但上去后没发现人影,或许是我感觉错了?”她耸耸肩,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霍元晦沉吟道:“你的直觉向来很准,若真有人在屋顶窥探,能在你追出去时迅速脱身,此人的轻功恐怕不在你之下。”
裴霜眸光一沉:“通州何时多了这样的高手?”她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得写信问问彭宣。”
霍元晦点头,又道:“还有那个俞老板,他午后退房,毕光耀紧接着就订了同一间房,未免太巧了些。”
根据俞老板进城时留下的官籍,查到他来自盛京,家中是开书画铺子的。
裴霜讶然:“这就更巧了。”毕光耀就是开书画铺子挣了钱。
难怪这个游手好闲的纨绔突然转了性,原来是背后有人指点。
霍元晦眯起眼:“毕光耀显然认识俞老板,但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对方如此费心?除非……”
“除非事关孔家。”裴霜淡淡道。
孔家的炮仗作最值钱的不是炮仗,而是制作炮仗的原料——火药。
有了火药,那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这个猜测让裴霜心头一凛。
霍元晦却摇头:“一点也不夸张。”盛京里的人,为了利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当即提笔给彭宣写信,请他查一查这位俞老板的底细。
孔家这边也没闲着,毕采岚与孔萱的姑嫂战争已经摆到了明面上。
孔萱因客栈一事自知理亏,被勒令搬出孔家时并未反抗,爽快地住进了自己陪嫁的小院,离孔家仅一条街,毕采岚想管也管不着。
她虽不住在孔家,却日日往炮仗作坊跑。作坊里的工匠和老师傅对孔萱的态度比对毕采岚亲近得多,气得毕采岚回府后摔了好几套茶具。
几番交锋下来,毕采岚终于扛不住,索性避开了孔萱,借口上香去了城外道观。
孔萱转头又找上了衙门,对裴霜道:“我又发现不对劲了。她最近私下频繁接触作坊里的一位老师傅。”
裴霜无奈:“你不会觉得她与老师傅有染吧,孔大娘子,上回的教训还不够?你家的炮仗炸伤了人,而且配比不对,她去问问老师傅,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越说越离谱了。
孔萱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整理了下思绪,压低声音道,“只是他们每次见面都避着人,若光明正大,何必如此鬼祟?”
裴霜虽觉得孔萱行事有些莽撞,但她的怀疑确实不无道理。
“好,我会留意的。”裴霜忽然反应过来,蹙眉道,“你还派人盯着她?”
“大哥的死因没有查清之前,我是不会放弃盯着她的。”孔萱斩钉截铁地说。
裴霜无奈叹气:“你……唉,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又没确凿证据。”
“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裴霜挑眉,若真有证据,她早该拿出来了。
“只是现在还不在我手中。”孔萱烦躁地绞着手指,“此次炮仗出现了劣质品,就是因为用了她手中的配比,若是大哥给的配方,绝不
会出问题。所以我怀疑她手里的配方是假的。如果大哥真是自尽,为何要给她假配方?”
裴霜沉思道:“即便拿到了她手中的配比,又如何能辨真伪呢?”
孔萱嘴角扬起一抹自信的笑:“我一看便知。”
“你?一直知道配比?”裴霜想起坊间传闻孔萱曾逼问毕采岚要配方的事。
“是,我一直知道。”孔萱拢了下衣袖,直视裴霜,“你是不是也怀疑,我一直针对她,是为了拿到配比?”
裴霜坦然:“确实闪过这个念头,但只有一瞬。”
“为什么?”
“你的眼神,”裴霜淡笑,“你的眼神一直很纯粹,只有为你大哥报仇的决心。你性子太直,一眼便能看出你的心思。”她阅人无数,孔萱这般纯粹的人已不多见。
孔萱神色微动:“我爹爹也这么说过我,性子直,做不了商人,只能做个匠人。其实……”她顿了顿,“现在孔家用的配方,是我改良的。”
这个消息确实有些震惊裴霜,看向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欣赏:“你还有这等本事?”
“也许是家传天赋吧,我从小就喜欢待在炮仗作,十岁时就发现了火药的配比有问题。”孔萱眼中闪过一丝怀念。
孔父得知后欣喜若狂,从此就让孔萱参与炮仗烟花的研制。孔家几款畅销的烟花,背后都有孔萱的功劳。但这个秘密,除了孔父和孔宾,无人知晓。
孔萱的天赋太惊人,孔父还想过要把炮仗作留给孔萱,但她不适合经商,最后还是孔宾接手了。
孔父原想退了旧婚约给孔萱招赘,不料计划未及实施便撒手人寰。守孝三年后,毕采岚进门,姑嫂矛盾愈演愈烈,孔萱就这样出嫁了。这些年她始终守口如瓶,孔宾也对她信任有加。
正当裴霜感慨之际,方扬慌慌张张冲了进来,衣襟上还沾着血迹:“孔娘子,刚有护卫来报,你嫂嫂上香途中遇袭,现在下落不明!”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前来报信的护卫浑身是血,踉跄着跪在大堂上,肩头一道狰狞的刀伤还在渗血,显然是一路强撑着逃回来的。
霍元晦正在为他止血。
孔萱被这惨烈的景象骇得后退半步,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护卫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属下……按娘子的吩咐远远跟着,谁知……从道观出来时,突然冲出一群黑衣蒙面人……劫走了夫人……”他痛苦地按住伤口,“属下本想救人,可对方人多势众……他们警觉性极高,连躲在暗处的属下都被发现……拼死才逃回来报信……”
霍元晦上着药:“少说话。”
孔萱脸色煞白。她虽厌恶毕采岚,但在真相未明前绝不希望她出事,更何况她还怀着大哥的骨肉。
“我这就带人去追,你在衙门等消息。”裴霜高声道,“方扬曹虎,随我走!”
孔萱握住她的手,真诚请求道:“拜托你了。”
霍元晦有好多话想说,但出口仍旧变成了两个字:“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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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没有那么复杂哈,这个案子比较简单
第83章
众人快马加鞭赶到城外,很快发现了护卫所说的遇袭地点。横七竖八的家丁尸体倒伏在泥泞中,鲜血将周围的枯草染得暗红。
曹虎蹲下身检查尸体,脸色越发凝重:“这帮人下手真狠,生怕人死不透,每个都补了刀。”
每具尸体上至少有两处致命伤,刀刀直取要害。
裴霜心头一紧。寻常山贼盗匪绝不会如此谨慎行事,这伙人来路恐怕不简单。她环顾四周,发现马车还在,但拉车的马匹已不见踪影。
“分散开来,找马蹄印!”裴霜果断下令。
众人循着凌乱的马蹄印一路追踪,痕迹却在密林深处戛然而止。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岔路纵横交错,曹虎忍不住咒骂:“该死!往哪儿追呢?”
就在这时,方扬突然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什么熟悉的气味。
密林深处的一间破旧木屋里,毕采岚被粗暴地扔在地上。她想尖叫,想说自己是个孕妇,可嘴里塞着的破布让她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幸好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她才没受重伤。
此刻的毕采岚手脚都被粗糙的麻绳捆住,发髻散乱,华贵的衣裙沾满尘土,哪还有半点贵妇人的模样?她狼狈地蜷缩着,泪水将脸上的脂粉冲得斑驳不堪。
黑衣人对她的挣扎视若无睹,只是粗暴地扯掉了她嘴里的布团。
终于又能说话,毕采岚声音颤抖:“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架我?如果想要赎金,我可以配合你们。别杀我……别杀我……”
黑衣人依旧沉默,连个眼神都欠奉。
毕采岚更加害怕了,恐惧地抱紧双臂:“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呵~”外头传来一声嗤笑。
毕采岚隐约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她大着胆子探头。
一人影渐行渐近,直至阴影笼罩她整个身子。
逆光中,当看清来人的面容时,毕采岚如遭雷击,整个人都瑟缩起来:“俞老板……怎么……怎么是您?”
俞老板是个年轻的郎君,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眉清目秀,手中的折扇有节奏地轻敲掌心。每一下敲击都让毕采岚的心跳漏掉一拍。
“爷为什么来找你,你不清楚吗?”俞老板笑容温和,眼底却泛着刺骨的寒意。
毕采岚面如死灰,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他发现了!
毕采岚强撑着挤出一丝谄媚的笑:“俞老板,我哪敢骗您呢?”
话音未落,俞老板突然伸手掐住她的下颌。剧痛袭来,毕采岚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爷没空听你编故事。”俞老板的声音冷得像冰,“交出真的火药配方。”
“不……不是,只要……火药吗?”毕采岚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明明记得当初谈好的只是五十公斤火药交易。
俞老板猛地甩开手,毕采岚的脑袋重重磕在地上,眼前一阵发黑。
他居高临下,慢条斯理地正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肮脏的蝼蚁:“那是之前的价码,现在,条件变了。你没资格讨价还价。”
“俞老板,做生意不能这样啊!”毕采岚哭喊着。
“谁特么跟你做生意。”俞老板一个眼神,黑衣人上前就是两记耳光,打得毕采岚嘴角渗血。
俞老板用扇尖挑起她的下巴:“别让爷再问第三遍,真的配方在哪?不然我不介意把你弟弟也请过来。”
“不,不要,”毕采岚脑子转的飞快:“我给您的就是按真配比制作的火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那样的问题。一定是孔宾还防着我,下了地狱给我的都是假东西!真配方他一定是交给了孔萱那贱人!”误打误撞,她还说对了一部分。
“哦?”俞老板漫不经心地转身,“这么说……你没用了?”
这句话让毕采岚如坠冰窟。她疯狂挣扎着:"我有用!我真的有用!今天这事肯定会惊动官府,孔萱那丫头精得很,您若想抓她,我可以帮您。”
见俞老板毫无反应,毕采岚的声音越来越弱。当黑衣人举起明晃晃的钢刀时,她发出绝望的尖叫:“不要——!”
一枚石子破空而来,击中了正举刀的黑衣人,黑衣人吃痛刀脱手,掉在木板上发出闷响。
“主子,官府的人到了!”门外传来急促的禀报。
俞老板眉头一皱,阴鸷的目光扫向角落里的毕采岚:“撤!”
话音未落,裴霜已杀至门前。两名黑衣人持刀阻拦,她不敢大意,九罗刀瞬间出鞘。两个黑衣人缠上来,几下交手后,她竟然觉得这些人的身法异常熟悉。
不正是与林间袭击他们那群人一样吗?
思及此,裴霜眸中寒光乍现,出手愈发凌厉。她飞身而起,一脚踹翻左侧黑衣人,刀锋直贯其腹;
鲜血飞溅在另一人脸上,趁其视线模糊之际,她反手握刀一个滑步,刀光闪过,第二人喉间已现出一道血线。
刚解决完门口守卫,屋内又冲出数名黑衣人。与此同时,她瞥见后门处一队黑衣人护着个锦衣男子仓皇逃窜,可惜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
裴霜正要追击,却被眼前黑衣人缠住。其中一人身形飘忽,她目光如电锁定对方:“你就是那日在天源客栈的人吧?”
黑衣人动作明显一滞。裴霜唇角微扬,果然是他!
几个黑衣人齐齐攻来,裴霜丝毫不惧,刀光剑影间,九罗刀饮血愈战愈勇,刀身上修罗纹路被鲜血浸染,更添几分森然鬼气。
“快,他们在前面!”林间传来曹虎的呼喊。
黑衣人见势不妙欲退,裴霜冷笑扬手,一包药粉凌空炸开。这些黑衣人顿感头晕目眩,身体发软。
“软骨散……怎么会……”为首黑衣人惊呼出声,其余同伙已纷纷瘫软倒地,唯有那轻功卓绝的小头目尚能支撑。
“你还有算有点见识。”她唇角微勾。
电光石火间,那黑衣人忽然按下腰间机关,霎时间有数枚暗器袭来,她旋身急退,九罗刀舞成光幕,却见那些暗器并非冲她而来,竟是射向倒地同伴的夺命镖!
再看最后发射暗器的那位,身子一晃,也倒在了地上。
裴霜跨步上前,扯开面巾,只见其七窍流血,死状狰狞。
方扬曹虎将将赶到,看着一地黑衣尸体,曹虎惊呼:“我去,裴妹子厉害呀!”
方扬:“笨,没看见这一堆都是中飞镖死的吗?”
裴霜检查那些黑衣人,每个喉间都中了一枚飞镖。她拔下一枚仔细一看,暗暗心惊,这飞镖的样式居然与之前见到的那枚风车状的一模一样。
“自己人都下这么毒的手,真没人性。”曹虎啐了一口。
方扬:“干这行的,哪还有什么人性。”
裴霜收起一枚飞镖,快步进屋,毕采岚晕倒在稻草堆上,她探了探她的鼻息,还行,没死。
州府衙门,孔萱正焦急等待,连晚膳都没有心思吃。
霍元晦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孔萱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通判大人就一点儿不担心吗?”
霍元晦夹起一块鱼肉,淡淡道:“放心,有她在,出不了岔子。”自上次遇险后,他特意调配了新型软骨散,这药粉沾肤即效,防不胜防。
“孔娘子还是用些饭吧。”他瞥了眼坐立不安的孔萱,“他们回来还不知要几时。”这姑娘来回踱步的声响,连带着他也被搅得心神不宁。
孔萱刚拿起筷子,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筷子一扔就冲了出去,正看见裴霜抱着昏迷的毕采岚翻身下马。
孔萱捂着嘴:“她,她怎么样了?”
“放心,还活着。”裴霜言简意赅,抱着人径直往内堂走去。
孔萱怔了怔,暗想这两人说话倒是一个风格。
内堂里,霍元晦指尖搭在毕采岚腕间,眉头渐渐蹙起。
“她身体有问题?”裴霜急问,“被下毒了?”
他收回手:“那倒是没有。她去年才生产过,身体其实并未恢复,还是气血两亏的状态,本就不宜在这个时候怀孕。今天又受了这么大的惊吓,腹中的孩子恐怕保不住。”
“什么?!这……真的没救了吗?”孔萱声音发紧。
裴霜追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施针呢?”
霍元晦摇头:“即便为她施针,也不过是缓几个月而已,这孩子注定来不了这世间。”
孔萱闭了闭眼:“那……便顺其自然吧。”天意如此,强求不得。
霍元晦的诊断很快应验。当夜毕采岚睡梦中突然痛醒,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掀开被褥,只见鲜血已浸透床单。
虽是早有准备的事,可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裴霜心头仍是一阵酸楚。
给毕采岚灌下煮好的药,助她排干净体内胞衣,腹痛才稍稍缓解。这漫长的血夜才终于熬过。
毕采岚这一觉昏沉,再醒来已是两日后。
她茫然望着陌生的床帐,下意识抚上小腹,即使那里还是平坦的,但身为一名母亲的直觉,她还是感觉到了,那夜剜心蚀骨的痛楚,那种要把她的血肉从她身体剥离的痛……
她意识到了,开始是小声啜泣,然后声音越来越大,直到裴霜闻声推门而入。
“你醒了,”裴霜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鸡丝粥走进来,“先吃点东西。”她将粥碗放在床头的矮凳上。
毕采岚停止了哭泣,只是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抽噎:“是你……救了我……”她记得昏倒前,好像看见了她的身影。
不得不说毕采岚确实命大。她刚从道观回来,在道观待久了身上沾染了厚重的檀香味,连带死去的家丁和报信的护卫身上都有,正是靠着方扬敏锐的嗅觉,他们才能准确追踪到正确方向。
她轻功好,率先赶到,要是再迟上一刻,恐怕就只能给毕采岚收尸了。
“捕快救人,职责所在。快些吃,大人还要问话。”裴霜其实也不想这么疾言厉色地对她,这个刚失去孩子的女人,但案情不等人,那个俞老板很危险。
他身后牵扯的势力更加危险。
霍元晦已经收到彭宣的回信,盛京城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姓俞的商人,但还有另一个消息平西侯府二郎君因遭父亲贬斥不在盛京,这位二郎君的母亲就姓俞。
彭宣怀疑这位俞老板就是平西侯府的二郎,毕竟能豢养死士的人家非富即贵。
毕采岚勉强吃完粥后,霍元晦拿着纸笔走了进来。
“是什么人绑架了你?”他开门见山。
毕采岚低着头,手指绞着被角:“我……我不知道,他们都蒙着面,凶神恶煞的,可能是山匪吧。”
裴霜眯起眼睛。这女人明显在撒谎,绑架她的人分明就是那位“俞老板”,而那位“俞老板”一定是认识她的。
裴霜突然发问:“不是有个没蒙面的吗?”
“有吗?哦,好像有吧……”毕采岚眼神闪烁,“我太害怕了,记不清了。”
霍元晦放下笔,看来想通过画像追查的打算落空了。
几个问题过后,毕采岚突然捂着肚子呻吟起来:“我需要休息,我要回家休息。”
“事情还没弄清楚,你……”
“我是受害者,哪有这样的规矩,不许受害者回家的,”毕采岚突然激动起来,“难道你们一辈子抓不到人,我就要一辈子待在衙门吗?”
霍元晦冷笑一声:“行,毕夫人想走我们官府自然不会拦。”
孔家的下人很快来接走了毕采岚。裴霜望着远去的马车,嗤笑道:“本来还有点同情她,真是好心喂了狗。”
毕采岚如此急切地想要逃离官府视线,必定是在隐瞒什么性命攸关的秘密。
而这隐情又是否与孔宾和惠氏的死有关系?
既然毕采岚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个人查,只是当他们找到毕光耀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被一刀抹了脖子。
那道熟悉的弯月形伤口,让裴霜浑身紧绷。
第84章
毕家二老一路哭嚎着闯进孔府时,毕采岚尚不知弟弟已死。老两口扑到她床前,涕泪横流,捶胸顿足地要她为弟弟报仇。毕采本就孱弱的身子经此打击,气息顿时微弱如游丝。
丫鬟们手忙脚乱地灌了好几碗汤药,她才幽幽转醒。
“夫人,裴捕头他们已等候多时了。”丫鬟小心翼翼禀报。
毕采岚看向父母:“你们报案了?”
“你弟弟命都没了,怎能不报官!”毕父红着眼吼道,“快起来!大人们说要问你话,只要你说出线索,就能抓住杀你弟弟的凶手!”
毕母更是直接上手去拽她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掐进皮肉:“躺着作甚!你弟弟尸骨未寒,你这做姐姐的倒睡得安稳!”
毕采岚被扯得生疼,挣扎着推开母
亲的手,声音虚弱却带着压抑的怒意:“娘……我病着,实在没力气见人……”
“病什么病!”毕母嗓音陡然拔高,刺得人耳膜生疼,“光耀可是你亲弟弟!他被人生生害死,你竟连这点事都不肯做?嫁了人就不认爹娘了是不是!”
毕采岚头痛欲裂,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嘶吼出声,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你们……能不能消停些?我还没死呢!难道只有光耀是你们的孩子,我就不是吗?!”
“你又没死,装什么可怜!起来!”毕母又去拉扯她,这次却被一旁的丫鬟拦住。毕母勃然大怒,反手就是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丫鬟脸上,“贱婢!轮得到你插手?!”
啪的一声脆响未落,房门猛地被推开。裴霜大步踏入:“二老,我要问话了,请两位出去稍等。”
毕父胡子一翘,瞪眼道:“我们是苦主父母,凭什么不能听?!”
裴霜懒得和他们废话,解下腰间佩刀,嘭得拍在桌案上:“这就是我的道理。”
屋内霎时一静。毕父毕母对视一眼,终究不敢再闹,悻悻退了出去。
待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裴霜径自找了个凳子坐下,指尖轻叩扶手,语气玩味:“毕夫人一点儿不好奇,是谁杀死了令弟?”
还能有谁!她心里清楚得很。她实在是没想到,那位俞老板,居然出手这么狠辣。
“我……我当然关心,”毕采岚低着头,声音有些闷,“你们已经查到凶手了?”
裴霜倾身向前:“是呀。凶手就是当日劫持你的那伙人中的一个,只是我们查到,劫持你们的那帮人并非山匪。”
毕采岚恨得牙根都痒痒,明明已经告诉过他们配方不在自己手里,可他们还是不愿放过她弟弟。
她眼眶泛红,鼻尖微酸,却始终低垂着头:“啊,那是什么人?”
裴霜一字一顿道:“是个盛京来的富商,主使姓俞。”
毕采岚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倏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她居然知道!
裴霜微笑,语气中带了些漫不经心:“是不是好奇我怎么会知道?”忽而眼神一凛,直视着她,“毕夫人还要继续隐瞒吗?难道非要我把姜师傅请来当面对质?”
“你……你……”
她知道,他们都知道了!
裴霜见她支支吾吾,死性不改的模样,往屋外喊了声:“孔娘子,可以把人带进来了。”
孔萱与霍元晦应声而入,身后跟着个垂头丧气的男子。孔萱望向毕采岚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事已至此,毕采岚心知再难隐瞒。
姜师傅一进来就跪在了地上:“夫人,老朽早就劝过您,这事迟早要败露……这可怪不得我。”
“住口!”毕采岚厉声呵斥,这老东西定是将她出卖得干干净净。
孔萱怒不可遏:“毕氏,你还有何颜面在这里耀武扬威,居然敢私卖火药,你是要我们孔家都给你陪葬不成,蠢钝如猪,即便不为你自己想,难道也不为孩子们考虑?”
她字字诛心,专挑最刺耳的话说。
“目光短浅、愚不可及、自私自利!我大哥怎会娶你这样的妇人!”
毕氏默默垂泪,竟是一句也不曾反驳,只无声地留着眼泪。
孔萱最烦她这副做派,之前与她吵架的时候,她就是摆出这副样子哭得孔宾心软,让孔宾劝自己息事宁人。
“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私卖火药你都敢做,五十公斤啊!够我们全家砍两回头了。”
“我……我不过是想多赚些银子,那些火药我没卖,没卖……”毕采岚啜泣着。
姜师傅早已全盘托出,他说毕采岚找到他,是想让他帮忙私下里制作火药。姜师傅一开始是拒绝的,毕竟他在孔家干了这么多年,再加上毕采岚要得太多。
这么大批量的火药交易,是要经过官府批准的,私下交易,抓到就是死罪。
可毕采岚开出了令他难以抗拒的价码,够他三辈子不用再干活了,钱帛动人心,姜师傅最终没有抵抗住诱惑,应允趁炮仗作闲暇时偷偷制作。
唯有一事棘手:配方。普通师傅如姜师傅并不知晓。正当毕采岚为此发愁时,孔宾的自尽让她意外获得了配方。自此,这场隐秘交易便悄然运作起来。
裴霜眸光微敛,声音沉了几分:“那天他绑你,是因为什么?”
毕采岚老实道:“因为柳家娶亲那日发生的意外,他怕我们给他的货会是次等货。想要提前验货,但……”
孔萱冷笑插话:“但你手上没有真正的配比,根本制不出火药,只能骗他,对吗?”
毕采岚无力地点头:“仓库里还剩些先前制的火药,我让姜师傅重新炮制了一番,充作新货。他验过后,便相信了没有问题。”
看来那日毕光耀前来,正是为此事商议。
“那日去天源客栈,是商议验货的事情?”
“嗯。不过我们刚到客栈,俞老板的手下就发现了有人盯着。”说着她看了一眼孔萱,“于是顺势买通掌柜演了一出戏。”
孔萱轻声哼哼,她就知道有问题!她没错!
裴霜继续追问:“你们怎么约定交货的,地点在哪,每次多少量?价钱是多少?”
“我们做好东西,送到运河码头就行,他有船,每次的量也不多,五公斤,每七天交一次货,一共十次。五十公斤总价是五千两。预先付了一千两定金。”
嚯,真是大手笔!即便战乱时期,火药也卖不到这个价钱,比黑市上都翻了一番。
裴霜略一推算:“从柳家出事,到你遇袭正好是八天。第一批交的货有问题被他发现了?”
“不错。”毕采岚面露懊丧,“我们以为他验过一次便不会复验,谁料他竟这般谨慎。”
裴霜失笑:“五千两的买卖,谨慎才是常理。你竟妄想蒙混过关?”这话里也不知是嘲讽她的天真,还是怜悯她的愚蠢。
霍元晦适时插问:“怎么认识俞老板的?”
“是光耀牵的线。”毕采岚低声道,他们在酒局相识,俞老板待他极好,助他开了书铺。后来得知俞老板有桩心事,光耀便求到了我这儿。”
孔萱怒极反笑:“又是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不许你这么说他!”毕采岚情绪有了些波动。
孔萱嗤之以鼻:“骂你无动于衷,骂你弟弟倒是急了。好个感天动地的姐弟情!可惜啊,他只当你是钱袋子罢了。”
“光耀是个好孩子!”毕采岚急切辩解,“只是缺个引路人。这次开书铺不就赚了钱?他再没问我要过银钱。”
“书铺?人和货全都是人家的,他就出了租铺子的钱,如今早变成空店了。至于不找你要钱,毕氏啊毕氏,我都有些可怜你了,”孔萱笑出声,指着她的梳妆匣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些东西都被调换过了吗?”
孔萱随手拿起一只金钗,递给裴霜:“劳烦裴捕快帮个忙。”
裴霜掂了掂金钗份量,就明白了她的意图,金钗夹在双指间,指间稍一用力,钗身应声而断。断面处赫然露出乌黑的底色。
孔萱把断钗扔过去:“你自己看!”
毕采岚一把抓起地上的断钗,喃喃道:“怎么会……这怎么会?”
“金钗换
成了鎏金,上好玉佩换成了次等货,宝石都换成了染色的石头,这就是你的好弟弟!”孔萱字字诛心。
毕采岚踉跄扑向梳妆台,发疯似的翻检着首饰。假的,全是假的!她精心收藏的珍宝,竟都成了赝品!
裴霜轻扯孔萱衣袖,示意她适可而止。孔萱冷哼一声,终是住了口。
毕采岚被靠着梳妆台,颓然地滑坐在地,心如死灰。
孔萱看着她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待几人退出房门,裴霜三言两语便将毕家父母打发走了,那对老夫妇千恩万谢地离开,却连看都没看卧病在床的女儿一眼。
“呸!老不要脸的东西!”孔萱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若说毕光耀是条吸血虫,这对父母便是更贪婪的水蛭。她转身吩咐下人:“去给夫人炖些参汤来,要温补的。”
裴霜见状轻笑:“你还是关心她的。”、
“不过同为女子,瞧她可怜罢了。”
孔萱一直都知道毕家父母待她不好,那时她还小,加之从未被父亲冷待过,想不通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偏心的父母,什么都要紧着儿子。
初时也曾想与毕采岚一起反抗她的父母,可毕采岚非但不领情,反倒嫌她多管闲事。她不断用金钱去换取父母对她那所谓的一点爱,甚至享受这个过程。
毕采岚被规训地太彻底了,对毕光耀的事情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旁人想拉她出泥潭,她却要拽着人一起沉沦。可悲又可怕。
这样的人,唯有远离。
随着毕采岚病倒,孔萱顺理成章地暂管孔家事务。炮仗作总要运转,一大帮子人等着吃饭。
虽说柳家那场意外折损了些客源,但凭着孔家独门技艺和妥善的善后,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毕竟城里只此一家炮仗作坊,该买的终究会来买。
这些日子,裴霜便在孔家住了下来。两个姑娘性情相投,很快便成了闺中密友。
“葭葭,快来,你看我这幅画怎么样?”孔萱执着笔,请她品评。
裴霜瞄了眼,画上是一个女子正在赏烟花,她看得出来孔萱是想画出绚烂的烟花,但结果嘛……不太尽如人意。
“尚可。”她露出个笑。
“笑得这般勉强!”孔萱撅起嘴,“我自知画技粗浅,但等这烟花研制出来,定比画中美上千万倍。”
为了重振孔家炮仗作的声誉,孔萱正在研制一种新型烟花,听她描述这焰火会如喷泉般喷薄而出,在空中绽放出火树银花的奇景。
孔萱收拾好画具,两人一同走进书房。
裴霜帮她拿着那幅未完成的烟花图,目光在书房内缓缓扫过:“这书房,是你大哥的吧?”
“嗯。”孔萱轻轻点头,指尖抚过案上的砚台,“我的画技还是大哥手把手教的。可惜我天资愚钝,辜负了他的悉心教导。”
裴霜的目光被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画中昙花在夜色中绽放,花瓣纤薄如绢,仿佛能闻到那缕幽香。“你大哥的画技当真了得,这幅昙花图将转瞬即逝的美捕捉得如此传神。”
孔萱走到她身旁,仰头望着画作,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大哥最爱昙花,在院子里种了好几株。他说昙花就像烟花,即便只灿烂一瞬,也要活得漂亮。”
裴霜注意到书案旁摆着一个空花盆,盆中只剩干涸的泥土:“这里原本种着昙花?”
“是啊。”孔萱的手指轻轻描摹着花盆边缘,“昙花只开一夜,大哥怕错过花期,特意将它放在书案上照看。”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回来时,花已经凋谢了,只能清理掉。其他的陈设,我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裴霜想起孔宾在信中曾兴致勃勃地与她分享过昙花开放的喜悦。他们兄妹的感情,确实深厚得令人动容。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她想象着孔宾端坐在书案前执笔书写的模样。
笔墨纸砚井然有序地摆放着,笔架上悬挂着几支毛笔,旁边是白玉笔洗,再过去是一方砚台,而挨着砚台的就是空空如也的花盆。
她终于想清楚,那封亲笔遗书是怎么回事。
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她。
想通这一点,裴霜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不过眼下还有最后一个谜题需要解开:惠氏为何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这两家人,明明素无往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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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马上结束了,还有一些收尾
毕采岚这个人很可怜,但思想已经根深蒂固,转变非常难,她的结局其实我还没有想好……
夏末的燥热迟迟未散,即便入夜也闷得人透不过气。
裴霜躺在松软的锦缎床褥上辗转难眠。孔萱特意为她准备了冰鉴消暑,这份体贴让她在感激之余,也不由感叹有钱真好。
只是睡惯了衙门的硬板床,这般奢华的卧榻反倒让她浑身不自在。
入夜的孔家很安静,院外没什么声响,即便有踩瓦的声音大家也只会以为是野猫闹腾。
裴霜却突然睁眼,一把抄起床头的九罗刀闪身出了房门。
天上挂着残月,昏黄的光晕被游云层层遮蔽,似乎要为这黑夜中的罪恶提供便利。
偏是遇上了风来做判官,吹散浮云,让微弱的月光重新洒落人间,屋顶寒芒一闪。
如月般的光斑映照在青石板上,格外清晰,屋顶上的高大黑影顿时无所遁形。
那人正凝神细听院内的呼吸声,盘算着该从何处下手。
“阁下的弯刀倒是精致。”一道清越的女声蓦地在身后响起。
她夸的是实话,弯刀状如弯月,刀柄上还镶嵌了数枚宝石。
黑影猛然转身,金色的长发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弧光:“你是谁?”
这女子什么来头?什么时候上来的?
他居然没有一丝察觉。
裴霜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抚摸了下九罗刀的刀身:“不过我这把,更胜一筹”
即便光线昏暗,斩弯刀也看清了刀身上狰狞的修罗纹饰,顿时变了脸色:“九罗刀!”
“想不到西域人也识得此刀。”裴霜微笑,“汉话说得不错。今夜来此,是要取谁的性命,又要绑走何人?”
裴霜观他眉眼,有西域的高鼻梁眼窝深邃的特征,但并不明显,估计是混了汉人的血脉。
他怀中鼓鼓囊囊,露了一截麻绳的尾端出来,若是杀人,必不会准备绳子,肯定是为了带走什么人。
斩弯刀没理会她的问题:“九罗刀沉寂多年,竟在商贾家中重现。”
裴霜随手挽了个刀花:“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护院的差事,倒也清闲。”
“堂堂名刀,沦落至此!”
“我赚的是干净银子。”裴霜眸光一凛,“哪像你们,每枚铜钱都沾着人血,脏得很。”
“找死!”斩弯刀怒喝一声,弯刀破空袭来。横竖都是要杀人,多一个也不嫌多。
裴霜刀锋一转,寒芒乍现: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刀光如雪,映着残月寒芒。裴霜不退反进,九罗刀挟着凌厉劲风直取对方咽喉。两刃相击,金铁交鸣之声刺破夜空,转眼间已过十余招。
斩弯刀突然手腕一翻,弯刀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直取裴霜咽喉。寻常人见此凶险,必会闪避,裴霜却纹丝不动,九罗刀去势不减,直刺对方心口。
“你!”斩弯刀大惊失色,仓促侧身,肩头仍被刀锋划开一道血痕。飞旋的弯刀擦着裴霜颈侧掠过,又稳稳落回他手中。
他低头看了眼伤口,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你竟不避?”这招回风斩他使过无数次,从未失手。
裴霜冷笑:“我若闪避,岂不正中你下怀?”这杀招的厉害之处,全在利用人性本能。
但凡心生惧意试图躲闪,必会被回旋的弯刀所伤。以不变应万变,反倒是最佳破解之法。
“好一个九罗刀!”斩弯刀咬牙道。
“过奖。”裴霜话音未落,已双手握刀,一记力劈华山当头斩下。刀势之猛,竟将斩弯刀逼退数步。
他勉强架住这雷霆一击,只觉对方每一刀都蕴含着滔天怒火。
他艰难开口:“我得罪过阁下吗?”
“青梧县胡书吏夫妇,可还记得?”裴霜眼中寒芒更盛,“你杀他夫人时,可曾想过今日?”
胡书吏?那是什么人?他夫人又是谁?
杀过的人太多,他怎么会记得名字。
不过青梧县他倒是有点印象,他在那里杀了两个人,是她说的人吗?
内力运转间,斩弯刀猛然发力,挣脱压制。弯刀在他手中化作一片银光,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刀影重重,虚实难辨,仿佛有数十把弯刀同时攻来。
裴霜一时不察,被刀光晃了眼。就在她下意识抬手遮挡的瞬间,一抹真正的杀机已至面门。千钧一发之际,她腰身急折,弯刀贴着她鼻尖掠过,削断几缕青丝。
断裂的发丝飘落在地。
裴霜目光森然。
斩弯刀捂着伤口道:“我若拼尽全力,凭你一人之力,未必能胜我,何必呢,为了点银子拼上性命。就让我结果了毕氏,反正这么个谋杀亲夫的毒妇,该死不是吗?”
“她该不该死,自有官府、有律法来决定!轮不到你这等刽子手来替天行道!”她最厌恶
这般自诩正义的嘴脸。
“她该死,不过是因为犯了罪。可那些死在你刀下的无辜之人呢?于梅儿又做错了什么?”裴霜字字诛心,“若武功高强便可随意杀人,那我今日是不是也能不问缘由取你性命?”
论口舌之利,斩弯刀岂是她的对手。
斩弯刀强撑道:“我打不过你,但你也杀不了我。”
裴霜勾唇,忽然收刀抱臂,夜风卷起她的衣袂,在月光下飒然生姿。
“哦,是吗?”
斩弯刀心头一紧。这笑容里分明藏着算计。未及细想,寂静的长街上骤然亮起数十支火把,照得四周如同白昼。
仔细一看,那些人穿着衙役差服。
斩弯刀面色突变。
裴霜笑得更加灿烂:“我可没说,要与你单打独斗。”
“你——奸诈!”
“承蒙夸奖,”她俏皮地眨眨眼,“许久未听人这般称赞了。”
斩弯刀见势不妙,转身欲逃。裴霜岂容他走脱?几个起落间已追至身后。就在她伸手欲擒之际,斩弯刀突然回身掷出一物。
“砰!”
霹雳弹在半空炸开,碎瓦乱石如雨坠落,浓烟瞬间弥漫整条街道。
随着大队人马而来的霍元晦看到这一幕,那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葭葭!”
这一声呼喊几乎撕裂了他的喉咙。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弯下腰去。
浓烟渐散,霍元晦死死盯着那片废墟,指尖不自觉地颤抖。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烟雾中跃出,衣袂翻飞间,那双明亮的眸子正含笑望向他。
“不会吧,这是要哭鼻子了?”裴霜轻巧落地,发间还沾着些许烟尘。
霍元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想伸手确认她的安危,有个身影却比他更快,直直扑进裴霜怀中。
“吓死我了!”孔萱紧紧搂住裴霜的腰身,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你没事就好……呜呜……”
裴霜先是一怔,随即温柔地轻拍她的后背,像哄孩子般柔声道:“没事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别怕。”
孔萱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抽噎着说:“还真被你说准了。”
“你报信也很快呀,真厉害!”裴霜笑着竖起大拇指,眼底满是赞许。
原来在上次毕采岚被绑后,裴霜就料到那俞老板不会善罢甘休。
无论毕采岚说了什么,孔家必定仍是他的目标,而最危险的莫过于孔萱。为此,裴霜特意住进了孔家。
没想到才几日功夫,就等来了斩弯刀这样的高手。发现敌踪后,裴霜立即用暗号通知孔萱去报官,自己则与之周旋拖延时间。
“还是被这恶贼跑了!”裴霜不甘心地跺脚。
她弯腰拾起地上霹雳弹的碎片,在月光下仔细端详:“霹雳弹我也见过,但威力这么大的还是头一回。”以往的霹雳弹只有烟雾,但烟雾并不会伤人,只有扰乱视线的作用。
孔萱凑近轻嗅,专业地分析道:“掺了一定量的火药,但火药的纯度也就寻常使用的一半吧。”
“一半就有这么大的威力吗?”霍元晦蹙眉,“若是高纯度的火药,会有什么效果?”
“足以炸毁这间屋子。”孔萱指着面前的建筑,神色凝重。
火药的威力他们自然知晓,但配合铁器竟能爆发出如此骇人的破坏力,着实令人心惊。
那五十公斤火药要是真被俞老板买回去,都制成这种霹雳弹,夷平一座城也未必不行。
那位俞老板想做什么?事关平西侯府吗?这潭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霍元晦忽然展颜,又恢复了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只是眼底仍带着几分凝重,“毕氏与窦兴彰应该认识。”
嗯?想破脑袋居然没想到他们两个会有牵扯。
自惠氏尸首离奇出现后,衙门就从未放松对窦家的监视,还让翠丫成为了内线。
她近日禀报了一个蹊跷的发现:绑架案当日,窦兴彰也曾出城,归来时衣袍上沾染着浓重的檀香味。
“方扬那鼻子倒是派上用场了。”霍元晦轻笑,“经他辨认,窦兴彰那日所穿外袍上的熏香,与毕采岚身上的如出一辙,都来自城外的灵台观。”
更可疑的是,窦兴彰明明没病,近日却频频请大夫,请的大夫正是为毕采岚诊脉的那位。
为查清此事,方扬与曹虎特意去了趟灵台观。毕采岚与窦兴彰都报了太嘉真人的课,课程就是听太嘉真人讲经,据说有排忧解难,清心静气的作用。
很多人都报了这个课,太嘉真人也会公开授课,若是大家听得好了可以再选择报名小课。
世间人有几个是没有烦恼的呢?太嘉真人这课来的人应接不暇,所以后来提高了报名的门槛,其实就是报名费贵,这样能报课的,就只有那些富贵人家。
授课也是分为好几个班,毕采岚和窦兴彰恰好分在了一个班,一个班有男有女,在偏殿听讲,讲经时敞开大门,但下了课私下有没有接触,就不得而知了。
还有回春堂大夫的话,他说窦兴彰身子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有意无意打听起毕采岚这一胎的情况。
虽说他以自己没有子嗣为由,问这么多只是想知道生子秘方,但还是很奇怪。
更耐人寻味的是,毕采岚小产那日,竟有衙役看见窦家的下人在衙门口徘徊。
种种迹象表明,这两个人认识,而且关系匪浅。
裴霜计上心头:“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来个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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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打戏好难写,反正知道我们葭葭是最厉害的就行
第86章
暮色初临,一个鬼祟身影悄然潜入曲水巷深处的小院。小屋外还挂着锁,来人轻轻一推,院门就开了。锁头掉落在地上,原来那锁早已开了,只是虚虚挂着掩盖成锁着的模样。
里屋烛火摇曳,窗纸上映着道绰约剪影,单是那窈窕轮廓便知是个美人。
窦兴彰整了整织锦衣襟,嘴角浮起志得意满的笑。这些日子他寝食难安,自打听闻毕采岚被山匪掳走,便日夜悬心她腹中骨肉安危。可偏生衙门和孔家都打听不出来一点儿消息。
终于他在今日收到了一张字条,让他入夜时分来“老地方”赴约。
他便看着天光,从来没有这样期盼着天黑,天刚黑,他就迫不及待地来了这儿。
窦兴彰露出个完美的笑,刻意放柔声调,指节轻叩门扉:“采儿,许久未见,你可想我了没有,腹中的孩儿可有闹你?”
美人儿背对着他
,发髻装束就是他熟悉的样子,美人儿明显听到了声音,却没有反应。
窦兴彰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疾步绕到人前:“采儿怎么不理我,莫非是我太久不来见你,生气——”待他看清此女面貌,一口气艮在喉间,瞪大眼睛,背后汗毛竖起。
“你怎么在这!”
烛芯噼啪爆响,映得孔萱眼中寒芒愈盛:“我怎么在这里?呵,我在这里,当然是知道了你与毕氏的奸情!”
窦兴彰左右看了下,发现并无旁人,眼中顿时杀意迸出,五指指节暗暗绷紧。
“不过今日,我是来与窦老板做笔交易。”孔萱慢条斯理抿了口茶。
“哦?什么生意?”他有了些兴趣。
孔萱笑道:“毕氏已经承认,杀死我大哥与惠氏,都是你一人所为,她不过受你胁迫。”
“这个贱妇!”窦兴彰骂道,“居然把事情都推在我身上。她——”
孔萱截住话头:“我自然也是不信这事她一点没有参与,恐怕不止是她参与了,而且她还是主谋,反倒是窦老板是被蒙在鼓里之人。”
窦兴彰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三角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想通其中关窍,若毕氏被定为谋害亲夫的主犯,自然与孔家产业再无瓜葛,而孔萱便能名正言顺接管炮仗作。
“你兄长有儿子,这炮仗作落不到你手里。”窦兴彰阴恻恻地质问。
孔萱把玩着茶盏,轻笑道:“我自然不敢独占,族中长辈都盯着呢。但运作得当,分润千两白银不在话下。”
窦兴彰微眯着眼,对她的话已经信了七八分:“需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孔萱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上公堂之后,你只管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毕氏,她必然会被判死刑。窦老板不过损些声誉罢了,事后我会奉上一千两纹银。如何?”
“可她腹中……”
“窦老板可是在担忧毕氏肚子里的孩子,”孔萱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前几日山匪绑架时,这孩子就已经没了。”
“混账!”窦兴彰猛地捶向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居然就这么没了,毕采岚真是没用!
最后一丝顾虑也无,窦兴彰再次抬眸,眼里多了些阴狠:“好,我答应你的条件。”
殊不知,就在一墙之隔的衣柜后,一双怨毒的眼睛几欲喷火,死死地盯着前方。
忽然,她身上的桎梏松了,旁边扣着她手的人卸了力道,她踉跄着从衣柜中跌出。
“毕采岚?!”窦兴彰骇然变色,指着两个女人厉声道,“你们这是唱的哪出?”
“当然是抓你归案啊。”裴霜从衣柜的阴影处闪出,“顺便让她看看,你的真面目。”
毕采岚已如疯虎般撕咬捶打窦兴彰:“畜生!想让我一个人抵命?我死也要拉你陪葬!!”
她一个女子,身体又虚弱,又怎么能抵得过窦兴彰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一下子就被推开。
可女人发起狠来也是不管不顾的,毕采岚一口咬住窦兴彰的手臂,窦兴彰吃痛尖叫:“啊——”他挥舞着手臂想甩开毕采岚。
窦兴彰眼睛发红,青筋鼓起,狠狠扯住毕采岚的头发,他用得力道很大,毕采岚的头皮红肿起来,可就是这样,毕采岚都没有松口。
窦兴彰被咬的地方开始出血,在衣袖上洇出血花。
“够了!”裴霜皱眉介入,一记巧劲捏开毕采岚的下颌,又点了窦兴彰的麻穴。方才还撕打在一起的两人顿时如烂泥般瘫软下来。
方扬大咧咧地走进来,麻利地将窦兴彰捆了个结实,嘴里还不忘打趣:“裴妹子动手也太早了些,我还想多看会儿戏呢。”
曹虎正要上前捆毕采岚,却见她发髻散乱,嘴角带血,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便迟疑地看向裴霜。裴霜轻轻摆手,示意不必。
霍元晦一袭素白锦袍端坐堂上,虽未着官服,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方扬和曹虎将二人押到堂前,强迫他们跪在霍元晦面前。
“窦兴彰,毕采岚。”霍元晦声音冷峻,“你二人是如何勾搭成奸,又为何要害死孔宾与惠氏?从实招来!”
窦兴彰低着头,一言不发。毕采岚自知罪责难逃,语气平静得可怕:“我们是在灵台观听经的时候认识的,他苦于没有子嗣,而我正为了光耀的事情烦心。”
一来二去,两人就勾搭上了,毕采岚甚至将这间小屋作为幽会之所。
孔宾久病体虚,已经许久没与她同房,就算同房也是早早结束,在窦兴彰这里,她重新尝到了身为女人的欢愉。
一开始他们也没想过要杀人,两人很享受这种偷情的乐趣,这种隐私而见不得光的关系,反而更加让他们激动,沉迷。
直到俞老板出现。毕光耀因投资失败欠下巨债,那么大笔的银子,毫无疑问被孔宾拒绝,毕采岚着急之际,俞老板顺势提出火药的请求。
为表诚意还给毕光耀开店,并且付了定金。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银子……”毕采岚的声音颤抖起来,“鬼迷心窍之下,我开始劝说孔宾私卖火药。”
然而再次遭到拒绝。
毕采岚泪如雨下:“也就是在那时候,他发现了我在外面有人的事情。”
孔萱的直觉并没有错,孔宾信中减少的只言片语,就是他们夫妻不和的讯息。敏锐如他,察觉到了妻子的异样,偶而能在妻子身上,找到不属于自己的气味。
“可他原谅了我。”说到这里,毕采岚潸然泪下,悔不当初。
孔宾深爱毕采岚,他发现妻子的奸情之后,第一反应并非愤怒,而是疑问,最后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原因,膝盖传来的剧痛提醒着他,自己再也不能给妻子幸福。
在病痛与愧疚的双重折磨下,他最终选择了自尽。
曹虎挠了挠头,满脸困惑:“他自尽不是正合你意?何必还要救他?”
裴霜眸光一沉,轻声道:“因为她还没有拿到配方,怎么做火药?”
毕采岚缓缓点头,声音嘶哑:“你说的没错。我需要配方,于是找大夫救了他,他醒来后,告诉我配方早就缝在了我儿的衣服中。”
裴霜蹲下身,与她平视:“发现配方的时候,是不是很后悔救了他?”
毕采岚仓皇避开她的目光,沉默不语。但那微微颤抖的双手,已经道出了答案。
霍元晦的声音冷得像冰:“继续说。”
许是毕采岚在孔宾醒来后表演得太情真意切,她哭得梨花带雨,赌咒发誓已与外人了断,声声泣诉着不舍他死。孔宾身体一天比一天好,甚至腿上的病也找到了医治的方法。
“可俞老板那里催得越来越紧,我没办法……还有他,”毕采岚的声音越来越低,突然指向窦兴彰,“还有他!他说等孔宾一死,孔家产业就是我和孩子的,我们也能光明正大在一起……我是被他蛊惑的!”
“呸,你这毒妇!”一直沉默的窦兴彰突然暴起,朝毕采岚狠狠啐了一口,转向霍元晦时又换上一副委屈面孔,“大人明鉴!你可千万别信这毒妇,我不愁吃穿,又有美妾,与她偷情不过一晌贪欢。再说杀人对我没有好处,孔家的财产也落不到我的手上啊……是她自己起了念头想要杀夫,与我无关呐,大人!”
毕采岚突然暴起,面目狰狞地扑向窦兴彰,十指如钩狠狠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掀翻在地。她骑在窦兴彰身上,左右开弓连扇数个耳光,歇斯底里地吼道:“花言巧语的畜生!烧炭的主意不是你出的?惠氏不是你打晕的?现在倒装起无辜来了!”
她揪住窦兴彰的衣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盯上炮仗作的配方了!”
制炮仗的手艺只有孔家会,做生意的,明里不说,暗地里基本都是羡慕或是嫉妒孔家的。窦兴彰以为配方到了毕氏手里,女人嘛,最好拿捏,配方到他手里,不过是时间问题。
整个厅堂鸦雀无声,只听见清脆的巴掌声回荡。窦兴彰被打得头晕目眩,嘴角渗出血丝。
裴霜冷眼旁观片刻,这才上前一把拽起毕采岚:“行了,起来!”
毕采岚对上裴霜凌厉的目光,顿时瑟缩了一下,乖乖跪坐回原地,只是胸口仍在剧烈起伏。
霍元晦沉声问道:“你们有杀孔宾的动机,但惠氏与此事何干?何必要害她性命?”
毕采岚低垂着头,声音轻若蚊蝇:“是个意外。原本没打算杀她的,许是她发现了窦兴彰的异常,那日竟尾随他来了这里。”
裴霜瞧了眼窦兴彰,踹了他小腿一脚:“说!”
窦兴彰已经被泄了个底儿掉,不再抵抗:“我知道她在外面置了间小屋存放戏服什么的,所以总是挑着这些日子出来,那日等她出门之后,我才来的这儿,只是不知为什么,她那日在小屋待了没多久就回家了,正好撞上我来曲水巷。”
惠氏直接就看见了毕采岚,当时孔宾已被安置在床上,屋内炭盆都已备好,只差最后一步。
惠氏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全盘计划,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孔宾醒来,一切都会败露。
“那泼妇的性子……”窦兴彰苦笑,“她
若活着,必定闹得满城风雨。”
两人一合计,一不做二不休,把惠氏也弄晕,扔在了孔宾身边。
于是就有了孔宾与外室双双自尽的场面。
方扬突然插话:“但那封遗书是怎么回事,不是确定了是真的吗?”
“问得好。”裴霜唇角微扬,“其实此案的难点就在于那封遗书。如果是谋杀,那就不可能留下遗书。但你们别忘了,孔宾曾经自尽未遂。”
方扬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那封遗书是他第一次自尽的时候写的,这就说得通了。”
裴霜原本也想不通,直到那日看到那个空花盆,才想起来拿遗书上的味道,是一股昙花香,昙花只开一夜,盛开时花粉簌簌落下,正好落入砚台之中。
孔宾用沾着昙花花粉的墨书写遗书,所以这香气才能留存至今。而根据他们兄妹往来的书信,昙花盛开之日,正是他第一次自尽前夕。
“你很聪明,但聪明没用在正道上。”她转向毕采岚,语气复杂。
突然,裴霜的视线落在窦兴彰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可知道,惠氏那日为何会突然返家?”
窦兴彰猛地抬头:“你知道?”
“因为她发现自己有孕在身。”裴霜轻描淡写地说道,每个字却像刀子般扎进窦兴彰心窝,“她满心欢喜,急着回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有些真相,就该在最痛的时刻揭晓。
“不,不,不——”窦兴彰浑身发抖,面容扭曲,“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裴霜面若寒霜,宛如索命修罗:“我亲自替她验是尸,你们的孩子,”她拇指与食指比出一个大小,“已有蜜枣那般大了。”
窦兴彰抱头嘶吼,声音凄厉得不像人声。
毕采岚却突然放声大笑,笑声癫狂:“哈哈哈……窦兴彰!这就是报应!你注定断子绝孙,断子绝孙!”笑着笑着,她突然泪流满面,朝着虚空喃喃道:“夫君,是我对不住你……”
“你是对不起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孔萱留下两行清泪,她在替大哥不值。
孔宾留下假配方,就是为了考验毕采岚,只要有孔萱在,即使他死了,配方也不会失传,而毕采岚终究是没有通过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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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终于又写完一个案子,撒花,再收一点点尾巴
天空清蓝,微风拂过,白云扭着身子飘向不同的地方。
“真不再多住几日了?”孔萱拉着裴霜,不满地道,“衙门哪有我这里舒服?”
“你这儿是舒服,但我实在无福消受。”裴霜按了按有些发酸的腰,软床睡久了,就是腰难受。
“萱娘——”后头传来一声轻呼,是个清润的男子嗓音。
裴霜看那正往这儿跑的淡蓝衣袍男子,轻笑道:“我若是再住下去,怕是某人要控诉我占着他的夫人不给。”
孔萱羞涩一笑。
片刻间,吴景阳已跑到身前,他正是孔萱的夫君,孔萱接到信回家奔丧,那时他家中琐事缠身不能陪同她前来,等他处理好事情孔萱还没回家,这才等不住追着来了通州。
孔萱扯着她的衣袖最后挽留:“真的走了啊,那万一再有刺客怎么办?”
事关孔萱安危,吴景阳也担忧起来,天知道他听说了刺客的时候后,吓得抱着孔萱不撒手:“是呀,裴捕快不若多留几日?”
“不必担心,不会再有刺客了。”裴霜淡笑,昨日接到了彭宣的信,信中说盛京出了乱子,平西侯忽然重病,那位“俞老板”怕是无暇再顾及这里的事了。
“那好吧。”孔萱再不舍也只能放她离开,“我还没好好谢你呢。”
裴霜挑眉:“那把我拜托你的事做好,就算是谢我啦。”
孔萱笑着点头:“包在我身上,肯定没问题。”
裴霜与他们夫妻道别,孔萱他们还送她到了门口。
她走后,吴景阳揽住她的肩,好奇地问:“什么事情呀?”
孔萱抵唇轻笑:“女子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你哦~”
这时,有下人来报:“大娘子,小郎君醒了,正哭着喊娘亲呢。”
孔萱脸上笑意顿时消失不见,轻叹了一声:“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毕采岚与窦兴彰是共犯,妻杀夫,属十恶不赦,不得赦免或减刑,按律应判凌迟处死,而夫杀妻仅判绞刑。
裴霜拧着眉低声骂律法不公,都是杀人,还搞这套夫尊妻卑。
“律法如此,能怎么办?”霍元晦提着笔写案卷,“除非改了这律法。”
“哼,”裴霜双手抱臂,“若我能改,必定要将这条改成同等罪罚。”
“好啊,我等着裴捕快能改律法这一日。”霍元晦写完最后一个字,把案卷举在她面前。
“你怎么把她死因也写好了……狱中暴毙——”裴霜恍然,“哦,你……”
她急忙捂住嘴,轻笑着打量他:“还是你会钻漏洞。”
律法虽然判毕采岚凌迟处死,但她也可以在执行前忽然暴毙。
毕竟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子,病死在狱中也很合理,不是吗?
霍元晦合上案卷,凝神望着眼角带笑的她,忽而问起:“我的生辰礼备得如何了?”
他的生辰就在三日后了。
“当然是……”她故意拖长尾音,观察着他的神情,可惜没看到什么失望之色,她也就不卖关子,“准备好了喽。”
霍元晦心底漾开笑,努力压制住嘴角,可喜悦还是从眼角眉梢跑出来:“备好了就行。”
“不问问是什么?”
“你会说?”
“不会。”
“那我问了有何用?”
没意思,裴霜嘴角下压。
不过很快她又开心起来,反正他绝对猜不到礼物是什么。
霍元晦正预备要不要走个流程问一下,又看见她脸上多云转晴,转瞬间乐起来。
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他这下是真的有点摸不准她的心思。
三日后,霍元晦生辰当日,他在福满楼设宴,这是他来通州过的第一个生辰,自然要过得热闹些,原本想叫上孔萱夫妇,但他们已在昨日启程回家。
最后除了方扬曹虎,他的生辰宴只多了个穆峰。
小二引着他们上门,还是之前那间包厢,方扬三人先行落座。
他一坐下,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压低声音与曹虎耳语道:“今日她应该不会再喝醉了吧?”
曹虎想起那天的场面就打了个冷战:“应该不会吧。”
穆峰已经开始点酒了,他们赶紧拦住他:“今日我们喝寻常的酒就行。”
“霍兄生辰,怎么可以没有好酒。”穆峰坚持,说完不顾他们二人的阻拦,还是点了好几坛蓝尾酒。
事已至此,两人暗暗决定,要多喝一些,绝不能让裴霜喝醉!
穆峰问:“诶,他们怎么还不来?”
方扬:“出门时大人把裴妹子叫走了,说是有事商量,估计很快就到了。”
他话音刚落,包间的门被打开,率先迈过门槛的是一双翘头履,翘头上绣着精巧的锦绣花纹,从鞋头起直至后跟围了一圈珍珠,鞋边嵌了几颗红珊瑚珠子。
裴霜身着一件齐胸衫裙,红艳似三月灼灼的榴花,又似天边最后一抹燃烧的晚霞,明丽得几乎要灼伤人的眼。
衣裙的料子极是讲究,光滑的缎面在光下泛着流水般的暗纹,衣襟交叠处绣着细密的金线缠枝纹,蜿蜒如藤蔓攀附,衬得肌肤胜雪,长裙层叠摇曳,似牡丹初绽。
发间一支金簪斜斜点缀,耳畔珠坠轻摇,显得她眉目如画。
屋内三人登时呆愣住了,张着嘴许久不曾动作。
裴霜伸手晃了晃:“都傻了吗?”
霍元晦紧随她身后,也是同色系的霞光色暗纹长袍,外套一件月白色罩甲,肩上也是一样的金线缠枝纹,腰间一
根两指宽的腰带用白玉扣锁住,垂落的丝绦随着步履轻晃。
他难得穿这样跳脱的颜色,像是素白的胚子上染了鲜艳的釉色,眼前一亮。
两人站在一块儿,俨然一对壁人。
穆峰最先恢复神志,夸赞道:“好看好看,若非霍兄生辰,哪能见这样景象。”
方扬咽了口口水,把自己掉在地上的下巴安装回去,明白了出门前他们说的有事是什么事。
裴霜提着衣裙过来坐下,曹虎还在疑惑:“好看是好看,大人是寿星穿得红一点儿也是应该,裴妹子你凑什么热闹?”
桌下登时有人踩他一脚,曹虎痛呼,捂着脚尖,瞪向罪魁祸首:“你踩我做什么?”
方扬给他倒酒:“不是故意的,喝酒,喝酒。”这呆子是真呆,看不出是大人在孔雀开屏吗?!
裴霜道:“打扮打扮自己,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曹虎渐渐也回过味来了,裴霜本就是个小娘子,喜欢漂亮衣裙也是正常。
裴霜摸着裙摆,瞥向旁边的俊美脸庞,出门前他忽然拉走了她,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了这件衣裙,她也鬼使神差地穿上了。
穿衣时她在想什么呢?
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她时常穿着窄袖劲装,却不代表她不爱繁美衣裙。身旁这人是何时发现的呢?衣裙又是何时准备的呢?
她都不得而知,就像她不知道心中那些因他而产生的变化,究竟是为什么?
不过今夜她为他备下的生辰礼,有这身衣裙来相配,倒是恰到好处。
裴霜今夜没有喝多少蓝尾酒,她搞不懂方扬曹虎到底是怎么了,拼命给穆峰敬酒,似乎他才是生辰宴的主人公。
她哪里知道他们二人的打算,他们闷头喝酒不大合适,又不能灌霍元晦,最后就只剩下了穆峰这个倒霉蛋。
碗里又多了块红糖糍粑,她夹起送入口中,首先品到的是红糖的甜与香,牙齿与糍粑略带酥脆的外壳接触,咬下去迸发出浓烈的米香。
她吃得快,两口就没了。
霍元晦马上又给她夹了一块,看见她身边的酒坛:“怎么不喝了?”
“半坛子够了,等下还有要紧事,可不能醉。”她舔了下唇,把沾在嘴角的红糖粉吃干净。
“什么要紧事?”
裴霜食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能告诉你。”
霍元晦挑眉:“与我有关?”
裴霜没有回答。
但她不回答他也能猜到,大致应该与他要的生辰礼相关。霍元晦心中升起隐隐的期待,给她夹菜的动作也更快了几分。
剩下三人只顾着喝酒,一桌好菜大半便宜了裴霜。
穆峰喝方扬曹虎已是喝得面上酡红,撑着最后一刻醉倒前把生辰礼给了他,穆峰送了一支上等的狼毫,笔杆是用紫竹做的,很难得。方扬曹虎一块儿凑钱给霍元晦买了块狼皮毯子。
“之前听郦掌柜说您到了冬日就畏寒,这狼皮毯子可厚实着呢。”曹虎双手把包裹递过来。
一整块的狼皮难得,价钱也不菲。霍元晦心下感动:“谢谢,我很喜欢。”
两人见他收了,心里开心得紧,若非霍元晦,两人哪有今日光景,本事涨了不说,俸禄也跟着多了起来。霍元晦还安置好了他们家人,两人也是前段时间收到家信才知道大人在背后做得这些。
煽情够了,两人也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了桌子上,再看穆峰,已经滚到桌子底下去了。
霍元晦喊来酒楼小二,让他们帮忙把人弄走。小二见惯了醉酒的客人,熟练地叫来马车。因着北乡书院门禁的关系,先把穆峰送了回去,到了一个岔路口,裴霜忽然叫住了马车。
“停车。”她一手提灯,一手提裙摆利落跳下了车,“你也下来。”
霍元晦:“不回去?”
“不要生辰礼了?”她粲然一笑,潋滟的眉眼宛若一只诱人的狐。
他被蛊惑,不知怎么就下了车:“要。”
霍元晦吩咐车夫送车内人回去,自己跟在裴霜的身后,心甘情愿地走着。
她带着他远离喧嚣,走着走着,周遭的景象就变了,不再是热闹的瓦房,而是幽深的丛林。
霍元晦好奇起来,她要带他去哪?什么生辰礼需要这样送?她究竟准备了什么东西?
当脚下的土坑差点绊倒他时,他充分怀疑是裴霜为了应对他提出的条件,故意耍他。
裴霜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怎么走个路还不稳当,你是三岁小儿吗?”
“天黑路艰,没看清罢了。”霍元晦还是问了出声,“还要走多久,这深山老林里,你预备把我杀人灭口?做不到也不必这么狠心吧?”
裴霜把手里的登塞到他手里,白了他一眼:“我一向信守承偌的,马上就到了,看路。”
她神情不似作伪,霍元晦跟着再爬了一阵,上头的树木没有下面的茂盛,地势平稳了许多,杂草茂盛。
“到了。”裴霜笑眯眯的。
他提起灯粗略看了下,他们站在一个山坡的制高点,从这个地方望下去,四周都是低矮的草丛,能将周围的景色都一览无遗。
“礼在哪里?”
他转了一圈,今日是月底,一丝月光也无,只剩点点繁星和满地的杂草,不想送礼,更像谋杀。
“闭上眼睛。”她说。
“啊?”霍元晦不解,更像是要谋杀他,顺势一推下去,他保管摔残废。
裴霜急了:“叫你闭就闭,不然我不送了。”裴霜双手抱臂,两颊鼓起,还真摆出了生气的模样。
霍元晦声音柔下来,带着些笑意:“好好好,马上闭。”他紧闭双眼,眼前彻底变得漆黑,他其实有些怕黑,大概是幼年苦药喝得太多,总是在黑暗中挣扎。
但身边有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倏然,他眼皮上痒痒的,是她覆上了一层巾帕,还带着一丝甜香的红糖味。
“怕我偷看?”
裴霜认真地在他脑后打结,手指穿过他的发:“对呀,你惯会骗人。”
“我已经许久没骗你了。”他低声说。
裴霜顿了顿,回忆了下,好像还真是。
她确认他没有偷看的可能性后,去拉他衣袖下的手,手指触摸到他大掌时,那只手明显抖了下,裴霜用力握住,另一只手放在他肩头,把他微微调整了个方向。
裴霜满意了,这个角度才能看到更全乎的。
全然不知身旁的人因为她的举动,红透了耳根,被蒙上了眼睛,触感就更加敏锐,她的手并不细腻,手上的薄茧蹭着他的手臂,痒意星星点点,顺着皮肤渗透进了血液,汇聚到心脏,跳动得更快。
还未等他细细感受手中的温热就抽走了,旋即似有一阵风刮过,他听见了衣衫撕碎空气的声音。
是她在施展轻功,她离开了?
霍元晦捏了捏掌心,随即又是一阵相似的声音,他弯起唇角,她又回来了。
耳边响起了滋滋声,鼻尖也闻到了味道,他咧嘴笑,猜到了礼物是什么。
脸上桎梏的巾帕被扯了下,入目是她如花的笑靥,明媚又活泼。
她指着山坡下:“霍元晦,生辰快乐。”
焰火齐齐井喷,足有二十几尺高,在至高处“砰”地绽开,千万点琉璃光屑泼洒而下,宛如女娲补天时溅落的五
焰火被她摆成了一圈,更夺人眼球的是焰火不同的颜色,烟紫色的焰穗尚未垂落,又有翡翠玉兰在云端怒放,金丝银蕊簌簌抖落,最惊艳是那牡丹吐蕊,胭脂红的花瓣层层舒展,花心忽迸出繁星般的蓝闪蝶。
她在看烟火。
他在看烟火,也在看她。
硫磺香风中,漫天流萤与银河共舞,碎玉乱琼间,恍见九天玄女散落的璎珞。
霍元晦再难抑制心头悸动,拥住了身旁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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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谈恋爱啦——就这些词脑细胞都死完了,大家脑补一下就行
漫天烟花下,有两个身影交缠。
裴霜垂着手,整个人都被锁在霍元晦的怀抱里。隔着两层衣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度,还有那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声。
她的心脏仿佛也被感染,一并急促地跳了起来。
这心跳声仿佛会传染,让她的心也跟着乱了节奏。他的拥抱太过用力,勒得她有些发疼,可她却莫名地不想挣脱。手臂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缓缓抬起,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
烟花虽美,却转瞬即逝。当最后一朵烟花在夜空中消散,留下的只有满目寂寥。但裴霜却能感觉到,抱着她的这个人,心跳依然火热。
她听见他压抑着的声音说:“葭葭,我很欢喜。”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垂,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道:“这个生辰礼,我很喜欢。”
裴霜感觉到自己的耳尖在发烫。
良久,霍元晦终于松开了怀抱,却仍固执地环着她的纤腰。他低头望去,恰能瞧见她微微泛红的小脸,杏眸剪水,鼻尖挺翘,唇上的唇脂有些淡了,却更添几分娇媚,看得他喉头发紧。
他全然没料到会收到这样的生辰礼。这放烟花的地方杂草明显被清理过,她穿着繁复的衣裙却能如履平地地上山,定是提前来踩点了许多次。
原本不过是存心逗她,"用心"二字不过是随口一说。即便她随手送个火折子,他也会欣然收下。是他小瞧了他的葭葭。
她向来都是这般,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极致。
此刻漫天烟花不仅照亮了夜空,更将他整颗心都填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
裴霜抬眸,正撞进他灼热的目光里。那眼神太过滚烫,盛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让她无处可躲。也正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没有挣开腰间那双有力的手臂。
“葭葭,我……”
“哈哈——好一对郎情妾意的鸳鸯,可惜啊可惜,今夜就要葬身于此了!”夜空中突然响起一道煞风景的嗓音,硬生生打断了这旖旎缱绻的时刻。
裴霜眸光一凛,循声望去。浓重夜色中,那熟悉的金色卷发格外扎眼:“你主子都夹着尾巴逃回盛京了,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来人正是上次未能得手的斩弯刀。他重重哼了一声,弯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今日我来,只为私人恩怨,你,必须得死!”
上次落败的耻辱让斩弯刀怀恨在心,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暗中尾随,寻找报仇的机会。只是裴霜不是待在孔家就是出入衙门,让他始终无从下手。
今天可算是被他抓到他们二人单独出来,他他再三确认四周没有埋伏后,这才敢现身。
裴霜把霍元晦护到身后,摆出迎战姿态,冷笑道:“好啊,你既然找死,姑奶奶就成全你!在镜衣司的悬赏令上,你可是值五百两银子呢。”
江湖上在逃的罪犯或者是杀手,都会上镜衣司的悬赏榜,依照凶徒的本事及犯下的罪,定下赏金,当然,活人与死人价钱也不同,为此还催生了一批专门追捕逃犯的赏金猎人。
斩弯刀哪受得了这般羞辱,弯刀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劈下,裴霜弯腰往腰侧一摸,脸色登时一变。
她摸了个空。
糟糕,没带刀!
今日为了给霍元晦庆生,又换了这身繁复衣裙,佩刀不便就留在了住处。
方才只顾着放狠话,竟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
幸好她还留了一手,她抬起腿抽出绑在小腿上的匕首,硬生生抗下这一击,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霍元晦暗叫一声不好,没有趁手的兵器,对付斩弯刀这样的高手,她不一定能保证必胜。
斩弯刀也发觉了异常,狞笑道:“你的刀呢,只用匕首,难道我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一击吗?”
裴霜:“你管我用什么!”她反手执刃,低声叫霍元晦快跑。
不过斩弯刀也没那么好糊弄,很快就发现她身旁并无别的武器,顿时狂喜:“天助我也,你居然没带刀!”
他运起真气,弯刀直劈裴霜面门,力有千钧,裴霜身形如游龙般闪转腾挪,凭借匕首的灵巧贴身近战。斩弯刀的刀虽大,但武器大了就容易失去敏捷性,裴霜的匕首小巧,她故意与他贴身近战,他一不留神就会砍到自己,一时竟奈何她不得。
霍元晦却是看出了不对,裴霜靠身体灵巧,配合步伐,这样一直坚持极耗费精力与体力,现在看着占了上风,时间久了会容易露出疲态,需要速战速决。
他从药囊中摸出药,上次用的软骨散还剩下一点,他看准时机,朝着缠斗的两人处一洒。
哪知斩弯刀也防着他这边,一个后跃退出数丈。虽然及时避开,还是吸入少许药粉,顿时头晕目眩。他狠咬舌尖保持清醒,眼中杀意更盛:“今日不取你们性命,誓不为人!”
霍元晦迅速将解药塞入裴霜口中,她顿时觉得力气恢复了几分,忍不住埋怨:“下次撒药能不能知会一声。”
“我的错。”他道歉,两人脚步不停,需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斩弯刀欲追,脚步晃了下,中药不深,但需要调息一会儿,眼见他们二人要逃脱,他知道若此次杀不了裴霜,估计往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当机立断从怀里摸出两个霹雳弹来掷向他们。
“小心!”
一阵爆炸声后,烟雾弥漫,待烟雾散开后,再看那处,哪里还有人?
斩弯刀抽动鼻翼,除了刺鼻的火药味,还捕捉到一丝血腥气。他勾唇,安心坐下调息,很好,有人受伤了,他们跑不远!
山林间,裴霜架着霍元晦疾行。多亏前几日踩点,她对地形了如指掌。
她皱眉,瞥了眼霍元晦惨白的脸和背后流血的伤口:“前面有个山洞,你再坚持一下。”
霍元晦的回应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嗯。”
听见他有气无力的回应,裴霜心头一紧,索性将他背起。长时间的奔跑让她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却不敢有片刻停歇。
终于到了山洞处,裴霜背着人进去,山洞洞口不大,里面却挺宽阔,有张简易的木床,木床上铺着稻草,旁边还有几个碗、树枝做的筷子和火把。之前发现的时候,她猜测是山中猎户的暂居地。
外头有藤条掩盖,裴霜小心将他放下。又出去清理了一下血迹的痕迹,确保不会被追踪。
山洞背后有条小溪,她用碗打了些水回去,扶起霍元晦:“来,喝点水。”
他干裂的唇只沾了沾水就摇头拒绝。
“怎么不喝了,再喝些呀!”她着急,连水都喂不进去了吗?!怎么办?
霍元晦说话没什么力气,断断续续的:“失血多,不能……多喝水,不然……会更……严重。”
“好,听你的。”裴霜看他神智还算清醒,稍稍安心了些。
她飞速解了他的衣带,开始脱他的衣服,再碰到伤口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衣料与伤口粘连处每扯动一分,都像在剜她的心。
他背后从左肩一直到后腰,从左侧肩胛骨向外辐射,一大片烧伤的痕迹,最中心的伤口已经皮肉焦黑,翻卷着露出里面狰狞来,有些地方已经起了水泡。
她一边脱,一边忍着泪,手不住地颤抖,可泪水就是这么不听话,“啪嗒”落在他身上,她慌忙拭去,生怕咸涩的泪水加剧他的痛苦。
“葭葭,别哭。”
他温言细语的安慰,却让她的眼泪掉得更凶,大颗大颗地滚落。
刚才千钧一发之际,他扑在她身上,把她护得紧紧的,自己用后背硬生生抗住了那霹雳弹。
“霍元晦你是傻了吗?”裴霜哽咽着,用清水小心清洗他背上的伤口,“用的着你替我挡,咱俩谁更抗揍你心里没数吗?”
“嘶——”霍
元晦疼得直抽冷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知道疼了吧,火药是开玩笑的吗?”她嘴上不饶人,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轻柔,“我皮糙肉厚的,挨一下不要紧,你看看你现在,半条命都快没了!”
霍元晦吞了颗培元丹,恢复了些气力,他对着她,想给她擦擦泪,可惜手抬不起来,只抓到她的发丝,他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在我这里,你比我重要。”
“葭葭,我心悦你。”
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他知道,现在其实并不是表明心意的好时候。
背后剧烈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提醒着他,他并非刀枪不入的铁人,极有可能什么时候一个意外就一命呜呼了。
或许现在表白有些摇尾乞怜之嫌,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不想直到死时,她还不知道他的情意,那样,即便真的不在了,也能在她心底留下烙印。不论她往后与谁在一起,都能想到他。
他就是这么自私与卑劣。
裴霜明显愣了下,把手放在他额头上:“你烧糊涂了?”
手心有些热,但还是正常的温度。
霍元晦一字一句:“我很清醒。”
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清醒。
他眉目温和,英挺的鼻梁下嘴唇微勾,棱角分明的五官在火光下显得越发俊美与虚弱,那双眼睛却比火焰还要明亮,盛着化不开的深情。
裴霜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情意,她并不傻,只是在情爱这一块儿比较空白。她从小没有父亲,不知道正常恩爱的男女应该是怎样,也没有人教过她。
唯一获取的渠道只有那些痴男怨女的话本子,但办多了案子,见多了夫妻反目,她又开始怀疑起了话本子的真实性。直到这次遇上孔萱夫妇,他们的恩爱甜蜜,才让她第一次窥见真情该有的模样。
记得她请孔萱做烟花炮仗时,孔萱问她是要送给谁,她只说要送给一个朋友做生辰礼。
孔萱却笑道:“朋友?怕是心上人吧,这么用心准备。”
“哪有,不过随便准备准备,那人烦得很。”
“可你提起他时,笑得特别甜呢~”
裴霜讶然,不知什么时候起,在面对霍元晦的事情时,她竟然多了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回想种种,霍元晦待她也与往日不同,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又笑了。
原来,这就是喜欢啊。
只是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直愣愣的表白,话本子上读书人不都是含蓄委婉吗?
果然话本子都是骗人的。
“你比我重要”每一个字都像一滴滚烫的蜜糖,将她整颗心都浸得酥软发烫。
霍元晦的掌心渗出细汗,连后背灼烧般的疼痛都浑然不觉。
他知道,话说出口,就是等待判决。
一息,再一息,他仍旧没有听到回应。
可眼前人只是抿着唇,拔下发簪,扶住他的肩膀就要为他处理伤口。那支银簪垂下的珠穗轻轻晃动,晃得他心头发慌。
就像没事人似的。
若非山洞狭窄,他还真以为她没听见呢。
他握住她举着发簪的手腕,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执拗:“葭葭,你还没回答我。”
裴霜拍掉他的手,飞速挑破一个水泡,他吃痛,轻呼了声。
她道:“你这种傻子,我才不喜欢。”
霍元晦还当她在为这件事生气,絮絮叨叨地解释起来:“如果是你受伤,斩弯刀追上来,我对付不了,岂不是糟了。现在我受伤,你还能带着我跑。”
他说完,看着她的反应。
裴霜却把他转过身去,认真对付他背后的伤口。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又忐忑起来。
“撕拉——”裴霜干脆利落地撕下裙摆干净的内衬,轻轻蘸去水泡渗出的组织液。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她指尖微凉,每一次触碰都让霍元晦脊背发麻。
擦干净伤口后,她去摸他怀里的药囊,幸好他的药囊从不离身,里面常备着各种伤药。
“哪个是对症的伤药?”
“红瓶那个。”
裴霜皱了下眉,现在她不是很想看见红色,与血色一般,刺眼得厉害,连带着看身上这件衣服也不顺眼起来。
她动作依旧很轻,仔细包扎着伤口,他伤口实在太大,她好好的衣服都被撕得不成样子。
霍元晦想着回去定要再给她买十件,就是不知她会不会接受。
包扎时需要绕过胸膛,她不得不贴近他,伸出手臂交接布条,好似在抱着他。
她的鬓发在他眼前晃,低头几乎能吻上她光洁的额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发间,他呼吸渐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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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再走一章感情线
表白了,但葭葭没答应版
别骂我情节俗套,感情戏真的好难写[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只是有一个人的呼吸声,明显乱了。
女子手指在男子的身上游移,男人的小腹紧实,有些清晰的人鱼线,女人却略过这些,只顾着布条是否覆盖了全部伤口,确认完毕后,在肩头打了个漂亮的结。
裴霜想再翻下药囊,却发现腰又被他箍住了,她弯起一条腿坐在他怀里,姿势实在太容易被他禁锢。
“葭葭,你还没应我?”他声音低哑,带着几分委屈的执拗。
裴霜抬头,直直望进他眼底:“想要我应你。”她唇角微勾,眼底却不见笑意,“行啊,说说你瞒着我的事。”
霍元晦箍在她腰间的手蓦地一僵,眼向下瞥,又飞速转回来看着她的脸,想从她表情中找到一点端倪。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裴霜从他怀中挣开,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霍时,其实,一直都是你先冷待我的,不是吗?”
“葭葭……我……”他喉结滚动,声音发涩。
原来她早就察觉了,只是一直隐忍不发。
其实他们的关系,也不是一直都这么剑拔弩张,自从知道霍元晦的身体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虚弱之后,她便不与他吵架了。
童年时期,他们还是有一段平和与安乐的时候的,直到八年前某个寻常夜晚过后,他忽然筑起高墙,任她如何热情相待,回应她的永远是一副疏离模样。
用他的话说,是长大了,不能再像之前那般,需注意男女大防。
小裴霜要面子,暗自生了许久的闷气,不来往就不来往,一气之下跟着酒师父出去历练,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后归家,霍元晦的性子似乎更冷了些,而她已练就一身伶牙俐齿的本事。见他冷脸便要来闹,有事没事就找他吵架,看他气得跳脚,她就高兴。
此番科考归来,他却又换了副面孔。
诚然她喜欢他,但她不开心,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她一点儿都不喜欢。
“你的忽冷忽热,我实在看不明白。”她声音清亮,眼底却漫上痛色,“霍时,我分不清啊。”
见她这般神情,霍元晦只觉心头血肉被生生撕
扯,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葭葭,这件事很复杂。但你想知道的,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别动!”裴霜一把按住他肩头,柳眉倒竖,“伤口裂开怎么办?”
“无妨,你包扎得极好。”
“是娘亲和郦姨不许你说,对不对?”
她一直很聪明,一猜就准。
“是。”她既然猜到,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霍元晦爽快承认。
裴霜重新坐回床上:“一点儿都不难猜,你整日待在家里,和别人接触都很少,能让你守口如瓶的,除了她们还有谁?”
霍元晦快速点头,眼底映着跃动的火光,表忠心道:“其余的事我真的没有瞒过你,我对你的真心日月可鉴。”
裴霜浑身一激灵,胳膊上泛起细小的疙瘩:“快住口!你突然说这些肉麻话,怪瘆人的。”
霍元晦靠过去,轻笑:“当真吓人?”
吓人也没办法,再不说,媳妇要没了。
此时他不禁有些怨起那两位娘,可把他害惨了。
裴霜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见她展颜,霍元晦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原处。能笑出来就好,这丫头气性大,但笑过便算翻篇。
只是他有些摸不准,这是心里有他呢,还是纯粹觉得滑稽?
他挪了挪身子,试图想离她更近,裴霜察觉了他的意图,坐得更远了一些。
突然她广袖一拂,掌风扫灭火把,同时捂住他的嘴。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廓:“有人!”
她竖起耳朵,警惕地听着外头的动静,有轻微的脚步声,脚踩到细枝枯叶的声音。
这山上,这个时间,除了他们,就是斩弯刀了。
脚步声离很轻,由远及近。
山洞里没有一丝光亮,裴霜绷紧身子,匕首在掌心转了个漂亮的弧度,弓着身子犹如猎豹,等猎物一出现就一击致命。
外头虽然做了伪装,但并不算高明,即使被发现她能保证自己能跑掉,但带着受伤的霍元晦,她没有把握,而且他不能再二次受伤了。
他们运气不错,外面脚步声并未在这里停留,夜色为他们提供了很好的掩盖。
裴霜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放下手。她刚松口气要开口,脸颊忽然触到一片温软湿润。
她起身的动作都慢了一瞬。
裴霜点燃火把,山洞里重新有了光亮,脸发烫得厉害,气势丝毫不减地盯着那罪魁祸首。
床上的男子偷了香,嘴角露出得逞的笑。
一副无赖样,哪有平时的半分霁月光风。
“登徒子!”她低声骂。
在他听来却是嗔怪,骂得他还怪舒服的,他解释道:“离得太近,非是我故意。不过我会负责的。”
“谁要你负责!”
“啊?我都被你剥得精光,看遍了也摸遍了,”他眉梢轻挑,“葭葭,莫不是打算不认账?”
还有更无赖的等在这儿。
对付这种无赖,只能比他更无赖。
裴霜勾唇,一只脚踩在木床边沿,单手挑起他的下巴,学着纨绔的做派:“就是不认账,你待如何?”
“霍大人这张脸生得倒是不错,”裴霜伸出手指从额头缓缓划到他的下颌,活像个风流娇客,“就是这性子太差,怕是不安于室的。不行不行,当不得正宫。”
他眼眸幽深:“你还想要几个?”
“俊俏郎君嘛,自然是多多益善。”
“不许!”
“你说了不算。”
他知道裴霜真能做出这事来,心下有些着急:“我有定情信物,你若始乱终弃,我就去裴姨那里告状!”
“什么?”她怎么不记得她还送过什么定情信物?
霍元晦轻哼:“就知道你不记得,在我药囊夹层里。”
药囊刚才已经被她倒空,扔在旁边,她捡起来,摸了摸,软布中确实有硬物。
她轻轻扯开一个小口,一把食指大小的小木剑就掉了出来。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裴霜盯着那柄小木剑,恍惚间又回到了八岁那年。
他们被一群更小的孩子缠着玩扮家家酒,硬是被推着当了回爹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嚷嚷着“爹娘都有定情信物”,她被闹得没法,随手就把刚削好的小木剑塞给了霍元晦。
霍元晦就地取材回赠了她一个亲手编制的花环。她戴着那花环在院里蹦跶了好几天,连睡觉都舍不得摘,直到花瓣都蔫巴了才恋恋不舍地埋进土里。
“这东西你还留着,你真是……”她嗓子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歪歪扭扭的刻痕,同时也隐隐有些担忧,明明喜欢她,却始终克制的,那个瞒着她的秘密,是否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霍元晦将木剑珍重地收回怀中:“你送我的,当然要留着。”
“少来。”她别过脸嘴硬,“定情信物讲究成双成对,我可没见着你送我的。”
“那花环不算?”
“花呢?”裴霜耍赖地摊开空荡荡的双手,“证据在哪?”
霍元晦哑然失笑。这丫头从小就会耍无赖,要是不这样反倒稀奇了。
也罢,他们相处的时候还多着呢,这事得徐徐图之。
正想着,他额头上覆上来一只手:“不是不负责吗?又来招我?”
裴霜感受着掌心温度,收起吊儿郎当:“你发烧了,怎么办,有药吗?”
他伤口那么大,发烧是必然。
“有,青花瓷瓶那个就是退烧丸。”上次雨夜出事,他就制了一些专门针对他身体的退烧药。
裴霜赶紧倒一粒让他服下,他吃了之后,效果立竿见影,额头很快发出汗来,裴霜擦了一遍又一遍,又给他喂了两口水,他面色好了些,就是有些昏昏欲睡。
“困了就睡吧,今晚估计要在山洞里过夜了。”裴霜道,“但愿方扬曹虎能发现不对。”
“还真不一定,就算发现,要找到这儿,也很难。”
裴霜为了不吵到别人,特意挑了个冷僻的地方,鲜有人至,确实不好找。
“还不是你,要什么用心的生辰礼,这下好了吧,差点人都交代了,生日忌日一块儿过。”说完又觉失言,“呸呸呸,刚说错了,你一定没事的。”
霍元晦低笑出声,脑袋不受控制地往她肩上歪。裴霜急忙托住,让他靠得舒服些。不一会儿,耳边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裴霜侧目,只见他高挺的鼻梁,伸手在他鼻子上刮了刮:“霍元晦要长命百岁。”
她靠着他的脑袋,也安心合上眼眸。
次日,山鸡报晓,吵醒了睡梦中的人。
裴霜率先醒来,霍元晦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她用手背探了下他额头温度,已经不烧了。
她刚想动,肩上的人也有了动静。
“醒了?”
霍元晦动了下身子,一不小心扯到伤口:“嘶——”
“才受的伤,这么快就忘了?”裴霜赶紧扶住他。
霍元晦只是笑,晨光里他的眉眼格外温柔。
“能自己走路吗?”
他点点头,脚踩到地上缓缓站稳:“可以。”
裴霜道:“我先出去看看,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我们再离开。”
“好。”
裴霜拿起粗瓷碗,准备顺便再打些水回来。她抱着碗,撩开洞口的杂草出去,观察了下四周,没有听见动静,才从山洞里出来,去往小溪处。
她自己先洗了洗手,又捧了些水洗干净脸,才从溪流上游皆了满满两碗水,她方转身,破空声呼啸而至。
粗瓷碗坠地的脆响还未消散,裴霜指间已多了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她身形一矮,弯刀擦着发梢劈入身后树干,木屑飞溅。足尖顺势踏上刀背,内力灌注之下,刀刃又陷进三分。
斩弯刀瞳孔骤缩,未及反应,心口已连中三记重踢。他被踹了个猝不及防,弯刀脱手,人倒退好几步。
他手中也没了趁手武器。裴霜乘胜追击,匕首化作一道银光直取咽喉。斩弯刀却临危不乱,双拳如铁,绕过锋芒直击她持刀的手臂。
斩弯刀身量高,臂展自然也比她长
,就是占了手长了几分的便宜,他没了弯刀,反而不用受武器限制,裴霜的优势也就没有了。
裴霜及时收手,但带着内力的拳风还是令她手臂隐隐作痛。
赤火帮排名前三的杀手,果然没那么简单。
几个呼吸之间,两人又过了十几招,贴身肉搏她不占优势,裴霜只能继续用匕首给他制造些困难,很快斩弯刀手臂,脸上,肩上都出现了细小的伤痕。
血流出来,斩弯刀不在意地一抹:“雕虫小技!”鹰隼般的目光始终锁定树上弯刀。
裴霜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两人围着树,又是几番交手。她的手臂都被震得发麻,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不行!这样下去他们两个人都跑不了!
只能把他引开,赌一赌他没发现霍元晦!
就在斩弯刀手握上刀柄的时,裴霜抓起地上一把泥沙朝他扬去,随后翻身即走,运起轻功转眼已飞出几丈远。
可她却没有听到追来的声音,她转身一看,斩弯刀拔下刀之后就朝着山洞口走去。
还是被他发现了!
那刚才的计策就不能再用,裴霜银牙紧咬,身形如燕折返。她一个滑步贴近,匕首狠狠扎入斩弯刀小腿。
猝不及防的攻下盘,斩弯刀中招,小腿血流如注,同时他反身一脚,踹在裴霜肩头。
裴霜这招出其不意但也把自己很大程度地暴露在敌人下,实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事情紧急,来不及想那么多。
霍元晦在山洞口看了个清清楚楚,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待在这里,看她战斗。从未这么痛恨这副不能练武的身子,护不住她!
斩弯刀狞笑着掷出弯刀,寒光直取山洞。
裴霜心揪起来:“小心!”
就在弯刀即将飞入山洞的刹那,一道银光破空而来!
“铮——”
七节鞭如灵蛇般缠住弯刀,鞭梢一抖,那夺命凶器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深深钉入十丈外的树干。
裴霜一喜,看向树上的人:“郦姨!”
郦凝枝站在树杈上,衣袂翻飞如展翅青鸾。她信手抛来一物,阳光下闪过一道银虹:“身为刀客,连刀都能忘了带?”
裴霜接过九罗刀,顿时有了底气,轻笑道:“这次是我大意。”
“七杀鞭!”斩弯刀当然知道与九罗刀同出一门的七杀鞭。
郦凝枝轻飘飘落下,七节鞭在她腕间游走如活物,她打量了下斩弯刀,轻啧一声:“哪来的黄毛小杂种,敢伤我们无愁门的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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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郦麻麻来也!!
这感情戏太难了~目前就是我们霍大人表白了,但裴女侠还在生气,没答应他,身世之谜还要再后面揭晓,先走个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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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弯刀暗叫不好,一个裴霜已经很难对付,别说再加一个郦凝枝。
他看清形势,转身就跑,他是杀手不是死士,得留着命才能赚钱。
可裴霜与郦凝枝岂会给他这个机会?只见七节鞭如银蛇吐信,九罗刀似寒月凌空,一远一近配合得天/衣无缝。
鞭影重重抽在斩弯刀膝窝,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郦凝枝手腕一抖,七杀鞭已缠上他的脖颈,渐渐收紧。
“娘,”霍元晦扶着山壁走出,声音虚弱却坚定,“留活口。”
郦凝枝冷哼一声,鞭梢一甩,“啪啪”两声脆响,斩弯刀背上顿时皮开肉绽,疼得直接昏死过去。
裴霜找了根绳子把他捆起来。
处理好了危机,郦凝枝转身看到儿子身上的伤,心疼得直跺脚,想碰又不敢碰:“哎呀呀,怎么受这么严重的伤啊,疼不疼?”
“郦姨你小心,别碰到他伤口。”裴霜提醒。
郦凝枝满眼心疼:“你们呀,真是不让人省心。”
裴霜不想听数落,忙岔开话题,问起:“您怎么来了通州,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郦凝枝看他们好歹是没缺胳膊少腿,才道:“这不是赶着来给你们过生辰嘛,本来算好了日子,在元晦生辰前能赶到的,但路上遇到些事情,还是迟了一日。”
“刚到衙门,就看见方扬、曹虎慌慌张张的,说是你们一夜都没回来。”郦凝枝撇撇嘴,“我还当你们是故意避开众人,倒是蕊娘了解你们,说绝不会这般没分寸。”
“是娘猜到我们在这里的?”裴霜眼睛一亮。
“是呀,谁能想到你们挑了这么个荒山野岭谈情说爱?”郦凝枝朝儿子挤挤眼睛,这伤受了,感情也该有些进展了吧?
霍元晦摸摸鼻子,装作没看见。
“蕊娘打听了你近日与炮仗作的孔娘子走得近,就猜到你们说不定找了个地方放烟花,又遇上个樵夫说昨夜这里似乎下了一场七彩雨,才猜测你们在这儿的。”
“我与方扬曹虎一起上的山,我脚程快,在山坡上看见了放完的烟花筒,还找到了打斗痕迹,就听见了这边有动静。”
“您真聪明!”裴霜拍马屁道。
郦凝枝:“诶,可别夸我,是蕊娘聪明。”
“娘聪明,您也厉害啊!”裴霜把水端得明明白白。
正说着,方扬和曹虎气喘吁吁地赶到。两人瞪大眼睛盯着郦凝枝,方扬结结巴巴道,为了解救裴霜和霍元晦,她迫不得已露了身手:“郦、郦掌柜,没想到您竟是武林高手!”
曹虎也大吃一惊:“方才那轻功,简直像燕子抄水!”
郦凝枝还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瞒你们的,退出江湖很多年了,我现在呀,只想安静经营我的小客栈。”她将七节鞭往腰间一别,又恢复了那个温婉的客栈老板娘模样。
方扬眼睛发亮,已经在脑海里编出一整出江湖侠女隐退的故事。他们青梧真是个好地方,卧虎藏龙。
他发散思维:“裴掌柜不会也?”
裴霜赶紧打断他的联想:“我娘真不会。”
方扬噢了一声,还有些失望。
回到府衙,斩弯刀被关进了死牢。
裴蕊娘早已在衙门口翘首以盼,见到女儿的身影,眼眶顿时红了。
裴霜飞快跑着埋进了她娘的怀抱,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馨香,她柔声道:“娘,我好想你。”
裴蕊娘揉了揉她的脑袋:“娘也想你。”
裴霜正在她娘怀里撒娇,忽注意到一道陌生的目光,是一个女子。
她梳着妇人发髻,应该已经嫁了人,脸上有淤青和伤痕,瘦削的身子裹在宽大的粗布衣裳里,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娘,这位是?”
郦凝枝道:“这是邵芳娘。我们路上耽搁,就是因为她。正要与你说呢,还要请你们帮忙。”
邵芳娘怯怯与他们见礼。
裴霜:“什么事?”
裴蕊娘却拦住话头:“你们先去洗漱换个衣服吧,待会儿再说也不迟。”
裴霜与霍元晦都是满身污秽,衣衫还破破烂烂的,确实不适合见客,两人赶紧洗漱换衣。
身上清爽了后,霍元晦也重新换了药,裴霜勒令霍元晦躺着休息:“你不许动。”
“没那么严重吧?”
裴霜面色一沉,霍元晦赶紧道:“好,我听你的,躺着不动。”
郦凝枝笑着看着他们的互动,心下欢喜,好嘞,儿媳妇这下有谱了!
裴蕊娘笑而不语。
“娘,郦姨,芳娘姐姐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先简单说说。”
郦凝枝啜了口茶:“我来说吧,事情也不复杂,芳娘她女儿丢了,想让你们帮着找找。”
“正常报官不就行了?”
“哼,一个未满月的小女婴,官府哪会用心找?”
霍元晦听着有些汗颜,不过这确实是常态,女子薄命,女婴更是,一出生就被溺死的比比皆是,官府自然不愿意浪费人力去找。
“芳娘可怜啊~”郦凝枝感慨。
两人是在城外三十里
的钱家村遇到她的,彼时她正光着脚到处找她的小闺女,可怜她一个未出月子的妇人,脚都磨出了血泡,她男人还带着人在后面追她。
说她丢了女儿失心疯了,邵芳娘努力想要挣脱他男人的怀抱,可是徒劳,那声嘶力竭的哭喊至今让人心颤:“第三个了,这是第三个了,你们把她丢在哪儿了!混蛋!”
钱大志不但不心疼她,反而还甩了她一个巴掌,拖着她:“丫头片子有什么好找的,要不是你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用得着丢她吗,废物,惦记个赔钱货做什么。快随老子回去,养好身子,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周围人都劝,丫头没什么好的,赶紧回家吧。
邵芳娘被扯得踉跄,却仍挣扎着哭喊:“求你告诉我……孩子丢哪儿了……”
又一记耳光落下,鲜血从她嘴角溢出,钱大志语气凶狠:“闹什么!回家!”她一个柔弱妇人,哪能反抗得了一个身强体健的男人,邵芳娘被打得头晕目眩,身子还在挣扎,钱大志又拖又拽地想把她弄回家。
邵芳娘鼻青脸肿,满脸是血,郦凝枝当时就红了眼,她一个箭步上前,擒住钱大志的手腕轻轻一拧,那壮汉顿时疼得跪地哀嚎。
谁料整个钱家村的村民竟抄起锄头扁担将她们团团围住。
以郦凝枝的实力搞定这些普通村民当然不是问题,难的是怎么不伤害他们。
周旋了许久她们还是寸步难行,更有些村民看她们美貌又是两个单身妇人起了歪心思,想将她们留下,淫邪的目光在裴蕊娘身上流连。
这下可彻底惹恼了郦凝枝,当即祭出七杀鞭,七杀鞭如银蛇出洞,在空中炸开数道凌厉的鞭花。村民们哪见过这等阵势,转眼间就被抽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她一把揪住钱大志的衣领,那汉子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湿了一大片。
“孩、孩子在后山……”钱大志抖如筛糠地指了个方向。
未满月的婴儿身子脆弱,她们怕孩子出事就赶紧去找孩子,但翻遍了山脚也没看见人。
邵芳娘伤心哭起来,想着孩子定是被狼叼走了。
裴蕊娘却发现了不对,这地方还浅,不至于有狼,狼叼走肯定有血腥味,而且杂草丛生,不像是有人来过。
更有可能的是钱大志撒了谎。
因为找孩子,耽搁了进城的时间,若是回去钱家村的刁民也不好对付,她们只好带着邵芳娘在城外客栈住了一夜。
“葭儿,”裴蕊娘轻抚女儿发顶,“这事还得你们来办。”
裴霜已然了解了事情经过,望向角落里瑟缩的邵芳娘,胸口像压了块大石。这个瘦弱的妇人,受了太多的苦。
邵芳娘面容木然,泪水早已流干:“我生了三个女儿,一个……一个都没留住……”
生下第一个女儿时,她满心欢喜,想着有了孩子,以后家里就热闹了,正抱着孩子喂奶,钱大志就一把将孩子夺走,再也没还给她。
那时她胆子小,害怕钱大志休了她,不敢做声,谁叫她生的是个女儿呢?生不出儿子,就不能再婆家立足。婆婆指责,公爹怒骂,丈夫只把她当个泄欲工具。
第二次怀孕,她怀揣希望熬过十个月,却依然是个女儿。这次她鼓起勇气反抗,换来的却是更凶狠的毒打。
如今第三个女儿也被夺走,耳边仿佛还回荡着三个孩子的哭声。邵芳娘下定决心,就算拼上性命也要找回女儿。她要她的女儿,就算被打死,她也要找她的女儿。
在裴蕊娘的安慰下,她渐渐冷静下来:“我总觉得三丫不是被扔了,而是被卖掉了。”
“哦?”
她想起前两次女儿失踪后,钱家总会改善伙食,钱大志还会买酒喝。这个懒汉哪来的闲钱?除了卖女儿,她想不出其他可能。
“只是……会有人买女婴吗?”邵芳娘的语气,自己也带着几分不确定。
凡是买孩子,终归是为了继承香火,买女婴的极少,就算是欢场,也喜欢七八岁的年纪,那时女孩样貌已经能看出几分颜色,漂亮的能卖高价。
女婴太小,养起来若长歪了,就亏大了,老鸨不会做这种亏本生意。
“说不准呢,有人就喜欢女儿。”裴霜安慰她,“只要没找到尸体,就还有希望。”
邵芳娘心中好受了些,握住她的手:“拜托裴捕快了。”
这事还得从钱大志身上下手,毕竟孩子是他抱走的。
裴霜叫上方扬曹虎,准备去钱家村。
快要出门的时候,却被李天常拦住。
“方扬、曹虎,随我一同去趟赵员外家,方才他家小厮来报案,说是家里丢了贵重东西。”
李天常不敢再支使裴霜,但方扬曹虎还是他手底下人,他有权调动。
方扬为难道:“我们要先去趟钱家村,有个小嫂子说她家小女儿丢了。
“什么丢女婴,说不准是他们自己弄死了,这些乡下人家,生出来女婴养不起,就弄死,司空见惯的事儿,没什么好查的。”李天常觉得他们是在浪费时间,“再说了,一个女婴在外面一天一夜,就算找到也早没命了。”
裴霜咬牙,握着刀的手都不禁用力了几分,可她却无法反驳。
她心里知道,找到活着的女婴概率约等于无,可这样她就能不找了吗?
邵芳娘的恳求言犹在耳,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追查到底。
“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找的,不值钱的玩意,”他不屑道,“快随我去赵家。”
“你自己也是女人生的,什么值不值钱,女婴怎么了,那是条人命!”裴霜怒目,“让开,衙门那么多人,不缺他们两个,我要带他们去钱家村,你有什么意见,就去找霍通判!”
她手中的刀微微举起,李天常骂骂咧咧让出路来:“找什么女婴,真是脑子坏了。”
钱家村这等蛮村,他们几个人直接去还是有些太危险,裴霜找来当地立长陪同,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钱大志的家。
钱大志正喝着小酒,嘴里哼着小曲,惬意得很。
只听“嘭”的一声,门被踹开,他拿着酒杯的手抖了下,叫嚷道:“谁呀!?”
钱里长走过去拧他耳朵:“死小子,还不起来,差爷要问话!”
“三叔祖,您怎么来了?”
钱里长也信钱,村里人打几个弯都是亲戚。
裴霜他们沉着脸靠近,待他揉了下眼睛,看清他们身上的差服之后,腿都软了:“差差差……差爷……你们大驾光临,是,是要做什么呀?”
面对这种渣滓,裴霜都懒得动手,给了方扬一个眼神。
方扬一点儿不客气,他家中也有妹妹,不理解怎么会有人怎么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抽刀抵在钱大志脖子上。
钱大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小人,小人安安分分,从未做过亏心事啊!”说着又求助地看向钱里长,“三叔祖,您帮我说句话呀!”
钱里长也知道了他干的荒唐事,但到底是自家亲自,开始求情:“差爷,他已经知道错了,您老就先把家伙什儿收起来?”
裴霜示意方扬收刀,倒不是因为钱里长的求情,而是钱大志身子抖如糠筛,再举着刀,她都怕他晕过去。
欺软怕硬的东西!
裴霜冷笑问:“你的三个女儿,都被你卖到哪里去了?说!”
钱大志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邵芳娘:“那个贱人报官了?”
曹虎上前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嘴巴干净点。”
方扬的刀动了动,钱大志捂着脸,嘴角流出些血沫子:“我错了。”
钱里长有心护他,又怕方扬手里的刀,皱着眉催促:“你就快说吧,差爷手里的刀可不是吃素的。你把孩子卖给谁了?”
“我……我不清楚他的真名,是……是个白胡子老道,大家都叫他白道长,我们村有刚出生的女娃,都是卖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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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进下一个案子
片子嘛,又不值钱,卖就卖了,还能换两斤酒喝。”
裴霜反手就是一巴掌,今天她听这类话已经听够了,不想再听了。对这种没良心的,她一点儿没客气。
“别说废话!”
钱大志两边脸都高高肿起来,活像个猪头,他点头如捣蒜:“不说了,不说……”
钱里长在旁边看的直抽凉气,这领头的捕快娘子,下手可真狠啊。
裴霜又转头问钱里长:“你身为里长,村里这么多卖女婴的,就不管管?”
“这……如何管的了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要互相情愿,法并无禁止呀!”钱里长生怕惹祸上身。
裴霜冷冷道:“官府有明令,凡买卖人口,皆许经官府过所,立契为证,钱大志家女儿的过所呢?你可拿得出来?”
“这……这……”钱里长急得抓耳挠腮,其实他对村里买卖女婴的事情,要说一点儿都不知道是不可能的,但这事你情我愿的,他跳出来阻止不是自找麻烦吗?
他知道不合规矩,不过也从来没人来查过这事儿啊。
钱里长心下着急,不禁怨恨起了钱大志,媳妇都管不好,生出这许多事端,现在连他都要拖下水了。
他急忙跪下:“差爷,我错了,确实……没有……没有过所。”
“没有过所,那就是非法勾当,按《大晟律》掠卖婴儿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若致人死亡,处绞刑;帮凶者,流一千里!”
钱里长于钱大志纷纷被吓得瘫倒在地,连声求饶。
钱大志道:“我只是想给她找个好去处呀,不是故意卖她的,家里实在养不起呀。”
钱里长咬死不承认知道买卖女婴的事情:“这事儿我真的不知道呀,差爷饶命呐!”
“起来吧,你们需得尽力找回女婴,将功折罪。”裴霜本就是吓唬他们,他们就三个人,钱家村人要是联合起来对付他们那就糟了。
“一定尽力找,一定!”两人都慌忙点头。
“那老道是哪个道观的?”
“不清楚,像是个游方道士,没听说他在哪个道观住下。”
“他买女婴回去做什么?”
“这我真不知道,”钱大志摊手道,“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人家要买女娃,想来不是买回去做童养媳就是当奴婢。”
“你的亲生女儿,一点儿去向都不问吗?是死是活都不管?”裴霜再次见识了人性之丑。
钱大志低着头不说话,这次聪明了,知道要是说话肯定又要被打,索性闭嘴。
钱里长作势打了他几下:“混账东西!”
钱大志捂着受伤的地方,怎么不说话也被打呀!
裴霜发现自己都多余问,他都卖女儿了,又怎么会在意死活。
“卖了多少钱,怎么找到那个白道长?”
钱大志:“一个二钱。至于白道长,我也没找他,谁家生了女娃,他便来谁家,也有那不愿意卖的。”
刚才进村的时候,裴霜就注意到了,在外面玩的小孩基本上全是男孩儿。
她同酒师父在外游历的时候,听说过有些地方虐杀女婴,新生儿的男娃居然是女娃的两倍。有些留下女儿的,也只是为了男孩儿长大后,能有个换亲的人。
男娃多没有女娃,造成的结果就是男人长大后娶不到媳妇,于是又滋生出了买媳妇的产业链,童养媳,等郎妹。
裴霜心头钝痛,收拾好心情继续问:“还有谁家卖过孩子,把你知道的,说几个。”
钱大志随口就说出了五六个名字。
裴霜三人听得直皱眉。
钱里长直呼冤孽呀冤孽,臊得老脸都没地方摆,每个名字都代表了他的失职。
裴霜一个眼刀瞟过去,他闭嘴了。
出了钱大志家,方扬忍不住问:“自己亲生的女儿啊,就这么卖了?这些人还有良心吗?”
曹虎附和:“真不是东西,就算养不起,也好歹找一户好人家,哪有这样的,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裴霜望了望天,天空湛蓝,世间男子多轻看女子,却也忘了,他们也是从女人的□□出生。
钱里长努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这么多女婴,都不知道被买走去了哪儿?”
裴霜觉得不像是被买回去做童养媳或是奴婢,若是这个理由,买几个就够了,那个白胡子老道已经买了十几个,谁家都不需要这么多。
更像是个伪装成道士的人贩子。
为加快速度,他们决定分头打听,钱大志刚才说的几个人的家,钱里长都清楚,离他家并不远,方扬曹虎为一组去了钱小壮家。
裴霜与里长则是敲响了钱水牛家院门,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来开的门。
小丫头扎着两个整整齐齐的丸子头,脸色红润,抬头问:“里长爷爷,你找谁呀?”
钱里长温和地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是大妮子呀,找你爹娘。”
大妮子回头往屋里喊:“爹娘,里长爷爷来啦找!”
钱水牛很快出来,身后还跟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夫妻俩看见里长以及身后的官差,诚惶诚恐地把人请进门。
钱里长率先开口,一脸痛心疾首:“你们家也不算缺钱呀,怎么也卖上女儿了?”
钱水牛夫人说起这事,就呜呜哭了起来:“我可怜的二妮儿呀——”
裴霜看他们家的院子,外面都是除了草的,屋里家具也擦得很干净,境况比钱大志家好许多。大妮子身上也是整洁的,养得不错。
钱水牛叹了一口气,撸起右臂:“还不是因为这条胳膊。家里为了给我治伤,花光了所有的钱,没办法才卖了二妮儿。”
他右臂上有很长的一条疤,疤痕狰狞,一看就知道受伤不轻。
这个世道,男人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若废了手,就是顶梁柱倒了,没劳动力,这一家子怎么养活呢?
一个还在吃奶的女娃,自然是没有一个劳动力重要的。
这样的情况,又何论对错呢?
“你们也是卖给了白道长?”
钱水牛点头:“是,这么小的女婴,只有他要,而且他给我们保证,一定会善待我们二妮,我们才卖的。”
“一开始二妮还没满月的时候他就来过一趟,当时被我赶出去了,哪知道一个月后我会再找上他……”钱水牛说着低下了头。
裴霜:“那怎么不去里长哪里过所,立契?”
“啊?还要这样吗?”夫妻俩竟双双迷茫起来。
钱里长道:“他们夫妻俩都不认识几个字,不知道这条律法。”
这种情况在下乡地方太常见了,无知生恶,无知做恶,无知这两个字是最可怕的。
“白道长有说把二妮卖去哪一户人家吗?”
水牛媳妇说:“道长说是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至于是哪一户他也没有明说。”
“你们就这么信任这个白道长,没有再细问问?”
钱水牛道:“白道长确实是个善心人。三年前,小壮家生了女娃不想要,直接扔进了山里。要不是白道长恰好路过,赶走了狼群,那孩子早就被活活咬死了。后来他抱走孩子时,小壮家还拦着不让,非要他给银子才肯放人。白道长二话不说就掏了钱。”
“后来有人见小壮家靠扔女娃就能换银子,也跟着学样,故意把孩子扔山里。可哪有那么巧都遇上白道长?有好几个女婴……”钱水牛声音低了下去,“就这么被狼叼走了。白道长知道后,又是自责又是痛心,说都是自己造的孽,还特意为那些孩子超度诵经。从那以后,他就开始主动收留女婴了。”
裴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照这么说,白道长倒真是个善人。”
但她心里仍存着疑问,这么多女婴,他能安置在哪儿?
“那你们后来是怎么联系白道长的?”
水牛媳妇接话道:“去邱稳婆家递个口信就行,第二天白道长准会上门。”
稳婆?裴霜顿时了然。确实,这十里八乡谁家要生孩子,最清楚的莫过于稳婆了。
邱稳婆是这一带唯一的接生婆,几乎家家户户的新生儿都经她的手。
钱水牛家问完了话,方扬曹虎也从钱小壮家回来了。
曹虎气得脸色铁青:“钱小壮比钱大志还不是个东西,他家前前后后已经卖了五个闺女了!”
“白道长不是从三年前才开始收孩子的吗,他哪来五个闺女卖?”
方扬咬牙切齿道:“造孽啊!他媳妇连着生了两对双胞胎闺女,全让他卖了!他媳妇因为连生两胎,身子都垮了,怕是再也怀不上了。我们去的时候,那畜生正在打媳妇呢!”
裴霜听得心头火起。在寻常人家,双胞胎是多大的福气,可这几个女婴偏偏投胎到这种人家,真是作孽。
“人救下来了吧?”她急忙问道。
方扬无奈地摇头:“人是救下来了,可我们想带她走时,她自己不肯。说是家里还有两个小子要照顾
钱里长听得直摇头:“太不像话了!差爷您放心,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裴霜心中五味杂陈。有些人能挣脱枷锁,有些人却甘愿困在牢笼里。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走吧,”她将方才得到的信息告知众人,转身对钱里长道,“还要麻烦里长,陪我们去一趟邱稳婆家。”
“不麻烦不麻烦,能帮得上就好。”钱里长连连摆手,想到流放的事,巴不得多表现,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不多时,众人来到邱稳婆家。比起先前走访的几户人家,邱稳婆的家境明显殷实许多,院子里晾晒着腊肉和鱼干,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咸香。
邱稳婆闻声迎出来,身上穿着崭新的料子,虽已年过四十,脸上有些细纹,但气色红润,显然日子过得不错。她见到里长带着几个陌生面孔,尤其是裴霜一行人身上的差役服,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堆起笑容问道:“里长,这是……?”
裴霜直接问:“听说您能联系到白道长?”
邱稳婆眼珠一转,反问道:“差爷家也有女婴要出手?您这样的门第,应当不缺这点银子吧?”
裴霜唇角微扬,顺着她的话头道:“我们不是来卖孩子的,是想寻个女婴。钱大志家媳妇邵芳娘报了官,他们家女儿是钱大志瞒着她卖的,她想找回来。打听过来才知道是被白道长救了,听闻白道长救了许多孩子,不知都安置在何处?”
她故意露出钦佩之色:“这般善举实在难得,回去后定要请大人重重嘉奖。”
邱稳婆捏着真丝手帕擦了擦额角,笑容有些勉强:“这些女婴的去处,老婆子实在不知。白道长慈悲为怀,想必都给她们寻了好人家。至于嘉奖……”她干笑两声,“道长是方外之人,最不看重这些虚名。”
裴霜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道长接不接受是他的事,但官府表彰代表朝廷的态度。还请您帮忙传个话,或者告诉我们如何联系道长?”
邱稳婆攥着手帕,真丝帕子都被她捏出了褶皱:“这个……其实我并不能联系到白道长,每次谁家想卖女婴,都是他自己算出来的。”
钱里长瞪大眼睛:“他还有这等本事?”
“那可不!”邱稳婆来了精神,声音都高了几分,“白道长能掐会算,只是不愿张扬。他说救这些女婴是逆天改命,折损阳寿,所以时常要闭关修养。”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若你们有缘,道长自会相见。”
曹虎听得直点头:“白道长真是活菩萨啊。”
裴霜若有所思地拱手:“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转身离开时,裴霜余光瞥见邱稳婆正躲在门缝后张望。被发现后,对方立刻挤出个夸张的笑容,故作坦然地挥手告别。
辞别钱里长,三人策马返程。
方扬忍不住问:“我们真不找了吗?就等着那白道长上门?”
曹虎摸着下巴:“那个白道长若真道法高深,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了。”
裴霜瞥他们:“你们还真信这说法?”
方扬摇头:“不太信。”
曹虎:“我觉着有些玄乎,说不准真假。”
“邱稳婆就没说实话,她家中吃的用的,是一个稳婆该有的用度?定是有意外之财。”裴霜继续分析,“方才问话时,她眼神飘忽,不停地擦汗,手里帕子都快绞烂了。”
方扬恍然大悟:“确实蹊跷。”
“再说那个白道长,若真能未卜先知,怎么没算到钱水牛家第一次不愿卖女儿?”
曹虎一拍脑门:“对啊!”
“出家人不爱钱财?”裴霜嗤笑,“那他买女婴的银子难道是变出来的?这背后,必定另有文章。”
两人用心记下,争取不再犯错。
裴霜让他们盯着邱稳婆家,至于那个白道长,既然是道士,总该有个道观落脚。
这附近的道观,也就一个灵台观。
天色以晚,只能明日再去灵台观。
郦凝枝与裴蕊娘没有住在衙门,他们带着邵芳娘在城内找了个客栈住下,说是霍元晦才上任,不想给他添麻烦。
裴霜回城后先去看了她们,邵芳娘的情绪已经稳定,只是还是心焦女儿的下落。
“有些眉目了,邵大姐安心些吧,”裴霜怕让她失望,只能模棱两可的说,“钱大志那里我们已经教训过了。只是大姐还打算回去吗?”
邵芳娘指尖一顿,低声道:“要是找到了三丫,我就带着她一起过。”
回去有什么好,继续被逼着生孩子吗?生女儿要被卖,就算生出了儿子,也不过一辈子伺候男人。
“你可有想过,一个人带着孩子要如何生活?”一直安静的裴蕊娘忽然开口。
“我会做衣服,我爹生前是个裁缝,从小我就跟着他学,我缝补裁剪的手艺还不错,我身上的衣服,就是自己做的。”说着她就翻起衣角,“再不行我就去帮人带孩子,浆洗衣服,总能活下去的。”她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暗暗握着拳。
郦凝枝拉过她的衣服看,针脚细密,裁剪合理:“你有这样的手艺,那钱大志居然把你拘在家中,真真是有眼无珠。”她一拍桌案:“别怕,你有这样的决心,我们大家都会帮你的。”
裴霜附和:“邵大姐,我愿助你与钱大志和离。”
邵芳娘眼眶红起来:“多谢你们了。”她低下头,又哭了一场。
裴蕊娘拉着裴霜走出屋,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老实说,那女婴,还能找到吗?”
“娘你心里不是都清楚吗?”她娘的聪慧不逊于她。
裴蕊娘垂眸叹息:“总是存着一分希望。”
未满月的女婴,精心照看之下尚且容易夭折,这都两天了,孩子能活下来的几率几乎为零。
“这事儿没那么简单,钱家村有许多人都在卖女婴,这些女婴不知被带去了何方,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情。”
裴蕊娘细思恐极,嘱咐道:“葭儿,你要小心。”
裴霜轻笑:“当然,这天底下能伤得了你女儿的,还没几个人。”
“你啊,胆子太大,此番要不是凝霜及时赶到,你们两个,还不得脱一层皮?”裴蕊娘笑骂。
裴霜抱着她的手臂撒娇:“这不是没出大事嘛,您就别念叨了。”
裴蕊娘伸手理了下她的发丝,从小就拿她没办法。自家女儿能怎么办,只能宠着呗。
“对了,你和元晦……”
“没有,我还没答应他。”裴霜倏地别过脸去,耳尖却悄悄泛起红晕。
见她这般情态,裴蕊娘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孩子,有时候也是太傻。”裴蕊娘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他对你有这样的心思,我居然没看出来,还想着把你配给其他人。他高中归来那夜便来寻我,求我不要急着为你议亲,说要给他一年光景。若到时你仍无意于他,再议亲事不迟。”
难怪,难怪后来她娘都没给她找相亲对象,原来是被他给半路拦截了。
好个城府深沉的探花郎,就是蓄谋已久!
裴霜轻咬下唇,想到那夜元晦情真意切的表白,心头泛起丝丝甜意。
“感情之事终究要你们自己拿主意。”裴
蕊娘轻抚女儿的手背,神色郑重,“只是葭儿,若你当真选择元晦,就莫要辜负他。”
“娘!”裴霜又好气又好笑,“您把女儿想成什么人了?”
她看起来很像那种玩弄别人感情的渣女吗?
“我们家欠他们许多。”裴蕊娘拍了拍她的手,神情认真。
裴霜神色一凛,她知道阿娘这话绝非随口而言,想必与那些她尚不知晓的往事有关。
“娘,他什么都没告诉我,没有你们的同意,他不敢说。但我想知道,不管什么样的后果,我想自己承担。”她握住母亲的手,目光灼灼。
裴蕊娘看着她与那人相似的眼眸,心头震颤,语气也有些抖道:“这次来,本就是打算告诉你。只是……”她轻抚女儿的脸颊,“往事纷杂,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待你办完芳娘的案子,娘再细细说与你听。”
“好。”裴霜郑重点头。
裴霜刚踏入府衙,就见薛州判从霍元晦的厢房出来。她下意识想避开,却被薛迈一眼瞧见,径直朝她走来。
“裴捕快,”薛州判板着脸道,“本官知道你有几分真本事,可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早间李天常让方扬曹虎去赵家,你凭什么拦着他们?”
裴霜不卑不亢:“自然是因为有人报案,怎么他赵家失窃是大事,旁人家丢了女儿就是小事?”
“丢了女儿?”薛州判愣了,李天常没和他说裴霜也是去办案的呀,尽告状他们躲懒了。
敢情这位州判大人连案情都没问清楚,就来兴师问罪?
裴霜抓住机会,将钱家村贩卖女婴的恶行娓娓道来。说到激愤处,她声音清越,字字铿锵。薛迈听得面色铁青,拍案怒道:“竟有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该严查严办!”
这位州判虽有些古板,却最是嫉恶如仇。当即表态:“你尽管查案,若人手不足,随时调配!”
裴霜见好就收,顺便给薛迈上了点眼药:“李捕头估计是误会了,我也有错,急着办案没有与他解释清楚。”
“你没错,是他鲁莽。本官会说他的。”薛州判气呼呼地就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裴霜抿唇轻笑。
这时,屋内传来清润的嗓音:“还要在外面站多久,不进来了?”
推门而入,只见霍元晦斜倚在矮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旁边还摆了冰鉴,里面镇着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晶莹剔透。
裴霜毫不客气地取了银叉,叉起一块送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唇齿间迸开,她眯起眼道:“霍大人倒是会享受。”
霍元晦懒懒地抬了抬下巴:“都是段知府送来的,听说我受伤,特意来慰问。”
“那薛州判也是来探病的?”裴霜挑眉问道。
“他可不是。”霍元晦合上手中的书卷,眼底含着笑意,“是来告状的。某人出门办案都不忘给我添麻烦。”话虽如此,语气里却透着几分纵容。
“哦?嫌我给你惹麻烦了?”裴霜又叉了块西瓜送入口中,含糊道,“他不是已经找你告过状了么?怎么见了我还是这般气性?”
“我哪给他机会啰嗦。”霍元晦轻笑,“他刚开口,我便说伤口疼得厉害,要歇息。谁知正巧你就回来了。”
裴霜眯起眼睛:“好生狡诈。”
“就没有好听些的夸赞?”他眼中笑意更深。
“我读书少,想不出好词儿。”裴霜吃得心满意足,放下银叉,自顾自取来药箱,翻出绷带和伤药,语气轻快道:“把衣裳脱了。”
霍元晦慢条斯理地撑起身子,修长的手指攥着衣领,身子微微后仰,眼尾泛起一抹红晕:“裴女侠这是要做什么?”
那姿态活像个被恶霸调戏的良家公子,偏生眼底藏着狡黠的光。
“快脱。”裴霜抱臂而立,淡淡看他演戏。
“我可不是那等子随便的人,裴女侠看了,可是要负责的。”他松开领口的手,衣襟被他扯得松松垮垮的,露出一大片锁骨来,他本就生得白嫩,容颜俊秀,做出这姿态也不显得做作,反而自有一股风流态度。
墨发披散在胸前,白混着黑,莫名透出些欲来。
裴霜呼吸一滞。这可比山洞里看得真切多了,猝不及防与他对视,眼波流转间似有万千钩子,直往人心尖上挠。
这厮发什么浪?
她轻咳一声,耳尖悄悄漫上绯色。虽说平日里嘴上不饶人,可何曾见过这般活色生香的场面?
霍元晦却变本加厉,当真解了外袍,青衫翩然落在她脚边。抬眼望去,白色中衣缓缓从他肩上滑落,上半身完整地显露出来。
宽肩窄腰的线条流畅优美,肌理分明却不夸张,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地彰显着力量与美感。
裴霜咽了下口水,心头警铃大作,默念不能被美色诱惑……不能……
可手指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般,鬼使神差地抚上了他的胸膛。
“这儿可没受伤。”霍元晦垂眸看着那只不安分的手,唇角噙着促狭的笑意。
裴霜被男狐狸勾了的魂终于回来,理不直气依然壮:“昨天没有,保不齐今天就有了?我这是例行检查。”
“好啊,随意。只要是你,怎么检查都可以。”霍元晦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引着她的指尖缓缓下移。裴霜只觉得指腹划过一道道紧实的肌理,再往下……
裴霜猛地缩回手,只觉得掌心火辣辣发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你转过去!”
霍元晦看见她脸颊漫上来的绯色,才心满意足转身。
裴霜深吸几口气平复心跳,这才上前查看伤势。当绷带解开,露出那道狰狞的伤口时,她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
伤口已经没有那日那么可怕,她却依旧触目惊心,指腹忽然触到他的背,缓缓地描绘他伤口的轮廓。
霍元晦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动作,很配合的没有动。
“很疼吧。”
“不疼。”
“撒谎,你自己就是大夫,不知道烧伤是最疼的吗?”
“是我学艺不精,确实不知道。”他轻笑着回应。
裴霜眼眶一热,忍着哭意,给他换好了药。
待霍元晦转回身时,她仍低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他却执起她的下巴,在她别开脸的瞬间将她揽入怀中:“早知道就不让你换药了,我们威风凛凛的裴女侠,怎么变成小哭包了?”
“你才哭包!”
论嘴硬,没人比得过她。
霍元晦胸腔震动,发出低沉的笑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葭葭,我很高兴,你心里有我。”
裴霜没作声,只是在他怀中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察觉到气氛有些沉重,霍元晦适时转移话题:“钱家村那边可有收获?”
裴霜简单把调查到的线索说了一下:“邱稳婆那已经找人盯着了,明日打算去一趟灵台观。”
“嗯,有线索就好。”
裴霜仰起头,眼底有悲悯:“钱家村的事,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在他们眼里,一个女婴还不如二两浊酒值钱。我们能救一个邵芳娘,却救不了所有人。”
“葭葭,你心有大爱,给自己的压力太大。可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的错。”霍元晦道,“我们能力有限,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救一个是一个,总好过袖手旁观。”
裴霜闻言直起身子,眼中重新燃起光亮:“你说的对。”不能因无法拯救所有人就否定自己的努力。
“买卖女婴之事唯有立法可解,”霍元晦承诺道,“这件事交给我,你只管查案。”
他的话让人无比安心,裴霜故意作揖打趣:“那就多谢霍大人了。”
“这不是为了你,本就是为官者的职责。是我们失职,才会让这等恶行横行。”
“才说我压力大,你怎么也忙着往自己身上揽责任。”裴霜点点他的额头。
霍元晦捉住她作乱的手,飞快在她手背印下一个吻。
裴霜如同被烙铁烫了般缩手,离他远了一些,生硬地岔开话题:“赵家的事情调查清楚了吗?”
霍元晦见
她羞赧,便不再逗她,正色道:“查清楚了。是个丫鬟偷了个赤金璎珞。不过已经撤案了。”
“哦?”裴霜表示疑问。
霍元晦解释,那璎珞是赵家儿媳梁氏的嫁妆,点库时发现不见,梁氏心焦下就报了官。
官府的人上门,把梁氏院子里的人都问了一遍话,很快就确定了嫌疑人,是赵大郎跟前的丫鬟灵芝。
灵芝哭着说是家中老娘生病这才动了歪脑筋,一个劲向赵大郎与赵员外求情,赵员外念及她伺候赵大郎多年的情分上,勒令梁氏撤案。
梁氏虽不愿,但公爹都开口了,她只能答应。
裴霜挑眉:“赵员外倒是心善。”
“何止。”霍元晦意味深长地补充,“这位大孝子为了给老太爷贺六十大寿,还特意修了座'露落园'供老父颐养天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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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美男计嘿嘿
咱们还是正经破案文,接着走剧情
方扬曹虎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熟门熟路。
二人随裴霜步入观中时,太嘉真人正在大殿为信众讲经,正是先前毕采岚与窦兴彰所报的那门课业。
“师父讲经尚需一刻钟,贫道这就去通传。”引路的小道童正要转身,却被裴霜抬手拦住。
“诶,不急于这一时,等太嘉真人讲完也不迟。”裴霜目光越过庭院,落在大殿内。
但见殿中多是未出阁的女子,而讲经的太嘉真人竟是个乌发俊朗的美男子,一袭道袍更衬得他气质出尘。她心下顿时了然,难怪这灵台观香客中女子居多。
他们离得远,听得有些影影绰绰。
裴霜忽生兴致:“我们可否旁听?”
小道童道:“可以,诸位随我来。”他带着几人从偏殿门进去,这里有纱幔隔开,可以清楚听到殿内的声音,殿内的人却看不清这里。
太嘉真人手持拂尘,眉目间尽是慈悲。其声清越,字字珠玑:“诸位善信且静心。凡人在世,皆苦,‘求不得’最苦,昨日王居士问我,为何勤勉半生仍家宅不宁?李娘子哭诉夫君薄情,张童生道十年寒窗未得功名……然则诸位可知?这世间万般苦恼,皆因执着二字。”
他语气柔和:“贫道幼时在终南山得见一株千年灵芝,多少人拼死攀崖求取,却不知真正的仙草就长在道观后院。放下执念,可得众生。福生无量天尊!”
他话中蕴含劝诫之意,不急不缓的语调令人平心静气,让人不自觉就听进去了他的话。
这番话说得娓娓动听,连裴霜都不禁微微颔首。旁边曹虎已经开始打起哈欠,眼皮子都耷拉了下来。裴霜拍了一下他的肩,他才猛然回神。
“都给我听困了。”曹虎揉着眼睛嘟囔。
方扬也掩口打了个哈欠:“看来我们与太嘉真人的道法无缘。”
裴霜轻笑,不可置否。
忽见纱幔那厢,太嘉真人目光如电,竟似能穿透轻纱直望过来。她心头微动,拱手致意。太嘉亦颔首回礼。
还真能看见呀。
“诸位请随我来,师父讲经已毕。”一刻钟后,小道童前来引路。信众陆续散去,太嘉真人款步而来。
裴霜执礼道:“叨扰道长了。”
“不会,配合官府,本就是我们该做的。”太嘉真人声音温润,令人如沐春风,“不知三位所为何来?”
“敢问道观可有一位姓白,头发花白的道长?”
太嘉摇头:“观内多青年,年纪最大的是我,头发花白的更是没有。”说着他吩咐小道童去把观内所有的人都叫出来。
灵台观不算大,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四十余人。在院前站成几排,一眼望过去,确实没有符合条件的,最多就看见了一个头上有几缕白发的。
但并不符合钱家村人对白道长的描述,观内更是连一个姓白的都没有。
且观内有名册,人和名字都能对上。他们查了半天,没查到什么有用的。
裴霜问太嘉:“游方的呢,可有遇上过类似模样的?”
太嘉沉思片刻,摇头道:“虽常有游方道友来此挂单,却未曾见过这般模样的。”
问话过后,时间已来到晌午,太嘉留他们吃午饭,灵台观的素斋味道不错,尤其是白面馒头做得很好吃。曹虎下山时,还在怀里揣了两个。
曹虎一边啃馒头,一边抱怨:“白跑一趟。”
方扬倒是看得开:“查案不就是这样?十次有九次都是无功而返。”
“别泄气。”裴霜安抚道,“继续盯着邱稳婆那边。你们再去打听打听,钱家村可有即将临盆的孕妇。”
二人领命策马而去。然而天不遂人愿,一连数日,邱稳婆那边毫无动静。倒是打听到几户待产的人家,裴霜都安排了人手暗中盯守。
城外安静了几天,衙门倒是有一桩案子找上了门。
报案的人叫徐北良,死的是他妹妹徐北灵,他们家中原也是有些祖产,但爷爷和父亲都不成器,两代人就把钱给败光了。
父亲把家产折腾完了后,一抹脖子自杀了,母亲接受不了打击也跟着去了。家中就剩兄妹俩相依为命,徐北良去码头卖力气,而妹妹被卖进了富贵人家做丫鬟。
徐北灵的尸体是在河里发现的,大家都说是失足落水。但徐北良不信,他说妹妹水性很好,她落水的位置离岸边并不远,凭他妹妹的本事不可能就这么溺水。
于是闹到了衙门,仵作验尸后,确定徐北灵就是溺水而亡,徐北良却还是不依不饶,抬着尸体摆在衙门口。
李天常皱着眉:“赶紧让人把他轰走,堵在门口算什么事呀!”
衙役为难道:\"李捕头,一碰他就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真没用。”
李天常大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瞪着徐北良:“快走!你若再不走,就治你一个扰乱府衙之罪!”
“府衙不公!我妹妹死因未明,我岂能离开,请官府,还我妹妹一个公道!”徐北良跪在门口,挺直腰板。
“给我堵上他的嘴!”李天常厉声喝道。
几个衙役七手八脚按住徐北良,嘴里塞了块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破布,他扭着身子被架走。
“住手!”
霍元晦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所有人动作一滞。他缓步走来,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就是你们对待报案百姓的态度?”
李天常心虚低头,拱手回道:“通判大人,此案已结,仵作验过他妹妹就是溺水而亡,是他无理取闹,我这也是为了衙门着想,总不能任由他闹下去吧?”
“百姓于判决有异,需得上报,这规矩,李捕头莫非忘了?”霍元晦语气平淡,却让李天常双腿发软。
“卑职不敢,只是您在养伤,不想让此等小事打搅了您。”李天常冷汗之流。
“把人带进来,我亲自审问。”霍元晦转身入内。
李天常不敢耽搁,赶紧让人放手,带徐北良进去,顺便把徐北灵的尸体也一起抬进门。
徐北良见伸冤有望,声泪俱下把案情又说了一遍。
“北灵善良聪慧,从未做过一件坏事,横遭此难,必有蹊跷!通判大人,求您为我妹妹做主!
”徐北良拜下。
霍元晦若有所思。
李天常抢话道:“大人,你可千万别信他一面之词,他妹妹因偷窃主家东西被赶回了家,赵员外没有追究发卖了她已是恩赐。说不准是回家后心有愧疚,一时想不开才投了水。”
徐北灵正是赵家偷窃案的元凶丫鬟灵芝!
“徐北良,你口口声声说你妹妹如何清白,她可曾告诉你,她在赵家做贼!”李天常指着徐北良质问。
“不可能,北灵绝不会那么做!”徐北良不可置信。
霍元晦沉声喝止:“肃静!案情尚未明朗,岂可妄下定论。”
他转向徐北良:“既然你坚持妹妹死因有异,本官准予重新验尸”
“可仵作已经定论,再验也是一样……”李天常小声说道。
“徐北良,”霍元晦直视死者兄长,“你可愿接受剖尸重验?”
徐北良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最终重重叩首:“只要能查明真相,草民……愿意!”
殓房外,张仵作带着徒弟小梁早已候着,见裴霜提着验尸工具走来,脸上写满不屑,下巴翘得老高。
她与张仵作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上回她验孔宾的尸体时他没赶上,一直对她颇有微词,此次她接手他验过的尸体,怕是心里更加不忿了。此番大概是来看她笑话的。
裴霜忽略他俩的视线,熟稔地戴好面衣手套,递过两套防护用具。
张仵作冷哼一声,小梁刚要接过,就被师父瞪得缩回了手。
裴霜挑眉:“不要?待会尸毒入体,可别怪我没提醒?”
张仵作脸色变了变,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接过了面衣。
小梁怯生生地道了声谢,换来师父一记眼刀。
裴霜继续自己的工作,锋利的柳叶刀划开年轻女子的肌肤,随着胸腔打开,一股混合着河腥与腐败的气味瞬间充斥整个殓房。
即使含了姜片,小梁捂着嘴干呕起来。
张仵作到底经验更多,虽皱着眉,还是稳住了。
裴霜神色如常,详细检查起徐北灵的尸体,看完死者肺部后,她眸光一凝:“她并非死于落水。”
张仵作立刻跳脚:“胡说!她口鼻进水,眼下有红点,指甲紫绀,这些都是典型溺亡特征。”
裴霜目光沉静地解释:“我并没有说她不是溺水死的,只是说她不是死于落水。”
张仵作和小梁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小梁忍不住问道:“这……这怎么可能?尸体明明是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啊!”
“简直荒谬!”张仵作嗤道。
裴霜不慌不忙,指着尸体道:“正常落水者,口鼻进水,肺部会有大量积水和泡沫。但你们看,这具尸体肺部积水极少,喉头却异常肿胀。”
张仵作凑近查看,脸色渐渐变了:“确实如此……可是她口鼻中有水呀……而且……”
“她是被溺死的,但不是在河里。”裴霜轻轻拨开死者发丝,露出头皮下的淤血,“这里,还有这里,这一大片都有红肿,她应该是被人拽着头发,按在了水缸或是水桶这些少量存水的地方,冷水刺激了喉部引发痉挛,阻塞气道。所以水没有进入肺部,但尸体表征与溺水一样。”
她一边细致地缝合尸体,一边继续道:“凶手是在她死后,才将尸体抛入河中的。”
这番推理严丝合缝,张仵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深深作揖:“裴捕快,是我狭隘了,原来剖尸还有这么大的门道,若非你明察秋毫,这小娘子怕是要含冤了。”
“仅验体表确实容易遗漏关键证据,”裴霜重新给尸体穿好衣衫,模样和原本几乎一模一样,“愿意剖尸的家属很少,家属大多不愿剖尸,您不了解也情有可原。”
张仵作犹豫片刻,突然郑重行礼:“不知裴捕快可否指点一二?若是不便……”
“没什么为难的,也不是什么秘密,更多人学会,冤案就能更少不是吗?”裴霜莞尔一笑。
酒师父传授她验尸之术时就说过,这本事是他闲暇时所钻研,非不传之秘,若有人愿意学,尽管相教。
张仵作师徒感激不尽,连连道谢。
验尸的结果一出,这案子的性质就变了,从意外变成了谋杀。
赵家宅邸离衙门不过一炷香的路程。裴霜带着衙役匆匆赶到时,霍元晦本想同行,却被她以伤势未愈为由坚决拦下。
只看赵家门头便知气派,赵家做的是食盐的生意,但凡做这个生意的,没有一家是简单的,毕竟没有门路,又怎么能弄到盐引呢?
出门前,霍元晦就叮嘱她说话要小心。
赵员外闻讯而来,身后跟着一众仆从。这位盐商出乎意料的清瘦儒雅,眉宇间不见市侩之气,反倒透着几分书卷味。见来的是位女捕快,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仍客气地拱手:“不知这位捕快娘子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他还不知道徐北灵已死的消息,说着就让人上茶。
裴霜抬手制止:“不必麻烦。今日来是为贵府前丫鬟灵芝一事。”
“灵芝?”赵员外面露疑惑,“那丫头偷盗被逐出府后,可是又惹了什么事端?”
“她死了。”
“什么?!”赵员外惊诧不已,后退半步,“怎么会出这等意外?”
“您怎么知道是意外?”裴霜问。
“这……”赵员外神色一滞,随即强笑道,“她年纪轻轻,身子骨又健朗,想来应该是意外,不是意外吗?”
“不是,她是被人谋杀。”
这次赵员外更加惊讶,差点摔了茶盏。
裴霜单刀直入询问徐北灵生前的人际往来。赵员外拭着额角冷汗道:“灵芝是犬子房里的丫鬟,老朽实在不甚了解。”
于是裴霜就要求去赵大郎院子里询问,却遭到了赵员外的阻止。
赵员外面露难色:“几位不知,我儿身患痨病,凡进出他院子里的,皆要佩戴面衣,口服汤药,还是把人都叫来这里问话吧。”
肺痨具有传染性,赵员外这番话还真是为了他们好。
裴霜略一思索,点头应允:“若是少夫人不忙,也请她来一趟。”
赵员外连连称是,立即差人去安排。不多时,赵大郎院中的仆役陆续到齐,少夫人梁氏也缓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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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走剧情走剧情……
第94章
赵大郎院中三十余名仆役依次接受问询,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浓重的艾草、白术药味。方扬和曹虎带着衙役在一旁记录口供,裴霜则单独询问少夫人梁氏。
“灵芝在府中三年,能当上大丫鬟想必月钱不少,为何要偷您的项圈?”裴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梁氏的反应。
梁娇娘漫不经心地扶了扶鬓角:“这我哪知道,横竖是从她屋里搜出来的,铁证如山。她不是说她老娘病了吗?”
来之前裴霜已经了解过徐家兄妹的情况,他家中虽然落败了,但该还的债也已经还清。两个人身体也康健,没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徐母早已去世,徐北灵为何要撒谎呢?
“那璎珞我也不常用,平时就是收在库里,想来是她觉得我不会发现,所以动了歪脑筋吧。这些上回的差爷来时,我都细细交代过了。”梁娇娘按了按额角,似是有些觉得他们打扰她休息了。
裴霜看过之前的记录,与梁娇娘说的都对得上,赤金璎珞从徐北灵房里找出来时,她当场就慌了,也没有喊冤,吓了两句就全都招了。
“若非公爹心善,这等子手脚不干净的,我早发卖了!”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赵员外适时插话:“我也是听她说偷钱是为了给老娘看病,念在她一片孝心,又伺候了大郎这么久的份上,所以就许她归家,不想她会发生这种事情……”
因为赵大郎的病,很少有丫鬟愿意贴身照顾他,都怕自己被传染,灵芝是难得胆大心细的,手脚麻利,人也聪明。她走后,赵大郎的院子还乱了几天。
裴霜转而问赵员外:“赵员外,您不知她母亲已死吗?”
“啊?这丫头居然扯谎骗我?”赵员外疑惑了下,“下人都是管家统一采买,我也没空一个个去看他们的卖身契,她母亲已死这事我确实不知道。”
赵员外给出的理由很合理。
方扬曹虎那边问得也差不多了,裴霜简单看了一下口供,放走了一些与徐北灵不熟的人,只留下一个丫鬟。
丫鬟名叫白芷,是赵大郎另一个大丫鬟,也是徐北灵的同屋,这府中要说关系最好的,也就是她了。
“灵芝可曾与人结怨?”她问。
白芷苦笑:“不曾。实话和您说,在大郎房里伺候的人,府里的人都避之不及,只有他
们怕我们的分,我们和别人连话都说不上,哪有机会与人结仇?”
裴霜的目光在赵员外和梁娇娘之间扫过,两人神色顿时显出几分不自然。
赵大郎院子都是被隔离起来的,进出都要经过艾草、白术烟熏一熏。大家爱钱,却也更惜命。肺痨这病,赵大郎有钱可以养着,他们普通人得了就是等死的命,所以谁也不愿接触赵大郎院子里的人。
裴霜沉声问:“灵芝的房间有人动过吗?带我去看看。”
白芷怯生生地回答:“灵芝姐姐与我住一间,她回家那日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杂物,还放在房里。她的房里没有来新人,床榻也没有人动过。”
“您要进去?”赵员外委婉暗示,“大郎的病可是会传染的,您……”
裴霜已取出面衣戴上:“无防,我带上面衣就是,他们不都没事吗?”
“好吧。”见阻拦不住,赵员外只得让步。
方扬曹虎也想跟着进去,裴霜拦住了他们:“我一个就够了。”
“这……我们一起去吧,没事的,我们不怕。”曹虎表决心道。
裴霜命令道:“肺痨可不是开玩笑,我有药,你们还是别进去了。服从命令。”
“是。”两人遂放弃。
裴霜服了一颗培元丹,这药是不仅能强身健体,对防抗病菌也有一定的效果。随着面衣系紧,她跟随白芷穿过重重院落。
沿途遇到的仆役纷纷避让,印证了白芷所言不虚。
到了赵大郎院子,院门紧闭,门前还垂着厚厚的药熏帷幔,将这方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推开院门的刹那,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裴霜不禁暗叹:这般严防死守,倒像是把活人生生囚禁在这四方天地之中。不知那位久病的赵大郎,在这与世隔绝的院落里,过着怎样孤寂的日子?
穿过幽深的回廊时,白芷指着前方介绍:“那边是大郎的正屋。左边厢房是我们丫鬟住的,右边……少夫人偶尔会来住。”
“偶尔?"裴霜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用词,“他们夫妻不常住一起?”
白芷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裴霜也能看懂她的情绪,她有些哀愁:“我们大郎这个病,哪能如寻常夫妻一般呢?”
裴霜点点头。
很快来到房间白芷开门进去,指着左侧的床铺道:“这就是灵芝姐姐的床铺了。”
裴霜看床上只留下了叠得整齐的被褥和枕头,并无其他什么东西。床榻上有个矮柜,她打开看了,也是空空如也,只有床脚堆着一些旧衣服,一盒用了一半的胭脂。
裴霜打开胭脂瞧了一眼:“宝香斋的胭脂,还有一半,也舍得丢?”
白芷伸脖子看了眼:“哦,灵芝姐姐说这胭脂不衬她肤色,便不用了。”
“你怎么不拿去用?”裴霜调侃。
“害,在这院子里关着,打扮给谁看呢。”白芷轻轻摇头。
检查完毕后,白芷送她出门,裴霜放慢脚步,与她聊天:“少夫人既然都不在这儿住,那平时住哪?她的嫁妆都是自己收着的吧,灵芝怎么会有机会去她的库里拿东西呢?”
“少夫人常住隔壁院子,嫁妆也都收在那。其实……”白芷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只当闲聊。”裴霜散发出温和无害的气息。
白芷犹豫片刻,终于压低声音道出心中疑虑:“我……我一直觉得灵芝姐姐不会偷东西。那日的事处处透着古怪……"
“哦?”裴霜循循善诱,“哪里古怪?”
白芷回忆着:“先是少夫人直接报了官,一般人家丢了东西,都是关起门来自己找,像少夫人这样做的,属实少见。再就是搜查时,其实衙差们不愿进来搜,是少夫人强烈要求下,才搜了屋子。”
裴霜眼中精光一闪:“赃物是在何处发现的?”
“东西是在灵芝姐姐枕头下翻出来的,那枕头底下又不是什么隐秘的地方,谁偷了贵重的东西会放那儿啊。而且被发现后,少夫人就嚷着要把灵芝发卖出去。灵芝姐姐直接就承认了,后来老爷来了。”
“她声泪俱下,拉着老爷的衣角求情。老爷把她带进屋,再出来时,老爷就说只把她赶回家。灵芝姐姐说是上次少夫人让她去拿料子时,她见着璎珞起了贪心,就一并拿了。”
裴霜抓住重点:“你是说,灵芝与赵员外有过单独相处?他们谈了些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裴霜:“还有,拿料子少夫人为何要吩咐灵芝,她自己院子里的人去不是更方便吗?”
“谁说不是呢。其实少夫人早看灵芝姐姐不顺眼,觉得她长得好看,在大郎面前得脸,家中有传言说大郎想让她做通房,但灵芝姐姐是一点儿这个心都没有的。”白芷低声道,“咱家大郎这身体,进了门也是守活寡的,做丫鬟可比通房好。”
裴霜倒是不怀疑白芷话的真实性,只是如此说来,灵芝偷窃一案,似乎没那么简单。
梁氏的做法非常不符合常理,仿佛是设了个局等灵芝跳。只要人赃并获,灵芝就难以抵赖,等待她的就是发卖出府。
但灵芝很聪明,直接认下罪责,又编出给重病母亲买药的借口,拖延时间,成功等到了赵员外这个救星。
徐北灵究竟说了什么,让赵员外一力保下了她?
梁氏又是因为什么,一定要把徐北灵赶出府,真的是为了通房传言吗?
这两个人都有买凶杀人的能力,到底是否与他们有关,还需再深查。
就在徐北灵一案陷入迷雾之际,女婴失踪案终于有了突破。日夜盯守邱稳婆的衙役发现,每到深夜经常有一个男子翻墙而入。
起初衙役以为是窃贼,直到听见屋内传来邱稳婆的娇笑声和暧昧动静,才明白这是桩风流韵事。他们暗中跟踪,发现这男子竟是钱家村人,名叫钱玄。
曹虎大失所望:“寡妇偷情,这算什么线索?”和他们要找的白老道有半文钱关系?
方扬摸着下巴分析:“我们去道观并没有找到这个道士,说不定他就是个假道士呢,有没有可能,这个钱玄,就是那个假道士?”
曹虎嗤之以鼻:“你这个猜测也太大胆了。”
裴霜却眼前一亮:“挺好,不过我们可以大胆假设,也需要小心求证。”
“怎么求证?”
裴霜给出的方法也很简单,他们趁钱玄去邱稳婆家中时,偷溜进了他家,都没怎么仔细翻找,就看到了假冒道士的白发套,假胡子,道袍,还有浮尘等物品。
曹虎拿了个包袱皮一股脑全打包带走:“好小子!可算逮着你了!”
裴霜微笑:“走吧,审人去。”
他们马不停蹄来到了邱稳婆家,方扬堵着耳朵蹲在墙头:“哎呀,你们可来了。”
曹虎揶揄他:“听墙角还不好?”
方扬翻了个白眼:“下次换你,这小子可挣够折腾的,这么会儿功夫,来了两回了,刚完事。”
裴霜装作听不懂:“进去吧。”
她一声令下,两人破门而入,吓得那对野鸳鸯差点摔下床。
邱稳婆用被子遮住裸露的身躯,钱玄背后还有她新鲜的抓痕,看见闯入的人,吓得脑子都不转了。
曹虎啪地把找到的东西摔在地上:“看看这些是什么,可都是从你家种找到的。”
“你们——私闯民宅!”钱玄愤怒地指着他们。
裴霜不慌不忙:“我们是私闯民宅了,可你呢,私通二婶……”
邱稳婆死去的丈夫正是钱玄的亲二叔,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偷偷摸摸。此言一出,两人顿时面如土色。
这事要是传出去,钱玄和邱稳婆能不能有命在,就要看造化了。
邱稳婆瞬间慌了:“求差爷饶命,我们说,我们都说。”她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她与钱玄见不得人的关系已经持续多年了。
两人一直想多攒点钱私奔离开,三年前钱玄找到她说,城内有人在收购婴儿。
“婴儿,不论性别?”
“是,其实买主男女都无所谓,但这年头很少有人卖儿子的。”邱稳婆说,其实不止钱家村在卖,还有李家村,王家坡……她是十里八村唯一一个稳婆,想知道谁家有婴儿太简单了。
一开始假冒老道救下女婴确实是个巧合,钱玄没想到几句话就糊弄住了大家,这假道士,就一直扮下去了。
邱稳婆接生后,再通知他去收,神算的名声也就这么传了出去。
“什么价格,你们卖了多少个还记得吗?”
“一个半两银子。”钱玄低下了头,缩着肩膀,“卖了几个,这是真不记得了。”
光是钱家村就有三四十个,再加上其他村的
,怕是有上百余个。
曹虎怒目圆睁:“你们真不是人,上百余个!这也太多了……”
“一个女婴,倒手就能赚四钱,不要男婴是因为价不划算吧。”裴霜冷笑。
两人头垂得更低:“您……您说的对。”
裴霜神色严肃起来,厉声喝问:“那些女婴,被你带去了哪?接手人是谁?”
钱玄战战兢兢交代:“都被送去了城郊的一个园子里,那园子很气派很大,我们都在后角门交易,我唤那人鹰老板,看他模样,像是个管事。有一回我绕到了正门,看见匾额上写着‘露落园’。”
“露落园?!”方扬失声惊呼。这不正是赵员外为老太爷修建的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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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凶手不难猜
第95章
露落园建成之后,赵老太爷就搬了进去颐养天年,奇怪的是,自从搬进露落园之后,赵老爷子就很少再出来。
甚至连奴仆,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脸生的一个不要,即使赵员外想要去看他,也得事先通报,不然吃闭门羹也是寻常,外头还有武功高强的护院守着。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灵台观的太嘉真人,听说是赵老爷子迷上了道法,时常要听他讲经吃丹药。赵老爷子年纪大了爬不动山,就只好让太嘉真人上门。
据说赵老太爷痴迷道法,日日要听真人讲经服药。偶尔有人见到老太爷,都说他面色红润,比从前更显精神,都道是修道有成。
裴霜设法弄了几颗来,拿给霍元晦看:“这药有问题吗?”
霍元晦将药丸化在水中,细细嗅闻,摇头道:“都是一些强身健体的药材,寻常人吃了还有些裨益,顶多是没效果,不会吃出问题。”
如此说来,这事和太嘉真人的关系倒是不大。
自从得到露落园这个地点,她就一直派人在园子外蹲守,还让钱玄扮演成白老道抱着女婴去交易。
裴霜查过,露落园中有个管事名叫赵鹰,想必就是那位鹰老板。可那赵鹰里的人似乎是得到了风声,矢口否认收女婴之事,还叫打手把钱玄打走。
裴霜更加肯定,这园子里有蹊跷。
“按理说钱玄是被我们私下按下的,不应该暴露,那露落园的人又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呢?”裴霜百思不得其解,“衙门有内奸?”
霍元晦失笑:“你别疑神疑鬼的,邵芳娘是娘她们意外救下的,女婴之事也是意外牵扯出来的,那幕后之人,哪儿就那么巧在衙门有眼线。许是你在钱家村查探之事被幕后之人所探知,即使你没有找到钱玄,赵鹰还是谨慎地不收孩子了。”
这个确实有可能。但越谨慎的人,也越不好对付。
“我想搜一搜露落园,有办法吗?”裴霜问。露落园不是一般的地方,她不能说搜就搜。
霍元晦拧眉:“需得有切实证据。”
“有证据还用得着在这儿烦?园子里肯定有。”
“赵家不是等闲人家,搜捕令得段大人同意。”霍元晦道出难处,“但没有证据,段大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没证据进不去,进去了才会有证据,鬼打墙似的。
裴霜眼珠一转,忽然展颜一笑:“要证据是吧,那就给他证据!”
霍元晦眉头一跳:“你又打什么歪主意?”
裴霜淡笑不语。
是夜,两个暗色身影趁着露落园护院交接班时,在浓重夜色的掩盖下,翻墙进了园子。
裴霜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她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眼波流转间递去一个警示的眼神。:“嘘——小声点。”
霍元晦嫌弃地蹭了蹭鞋面上的泥,刚才落地的时候一脚踩进了土坑里,沾满了黄泥发出了些动静。
他皱眉掸了掸衣摆,朝裴霜微微颔首。
裴霜想出的办法就是夜探露落园,霍元晦其实是不建议的,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最终霍元晦妥协,条件就是要带着他一起去,实则是要盯着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裴霜倒也不以为意,反而乐得多个帮手。
露落园挺大的,亭台楼阁,外院还挖了个池塘,引了活水里面养着几尾锦鲤,西北角,更是种了大片大片的丹桂,风一吹,十里飘香。两人在夜色中摸索许久,却始终寻不到赵老爷子的居所。
“有人。”裴霜耳尖微动,一把拽住霍元晦躲进假山缝隙。
假山洞口狭小,两人身躯紧贴,不过此时是没有什么心思心猿意马。
只听外间传来对话:“鹰管事,老太爷用过药食,已经歇下了。”
“嗯,大郎君那份送到家中了吧?”
“送到了,老爷亲自接的。”
“事儿办的不错,下去吧。”
赵鹰背着手就要回房歇息,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最近风声紧,寻那个白毛老道私下里说一说,这些天别往这里送货了,过些日子再说。”
“小的知道了。”
短暂交流后,两人分开。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裴霜才从假山后探出身来:“就是他们在收女婴,但收来的女婴,会在哪儿呢?”
她望着错综的园路,一时踌躇。
忽然,霍元晦指了个方向:“那边。”
“你确定?为什么?”
“进来时我就觉得这园子有些奇怪。”他手指轻划,在月色下勾勒出无形轨迹,“这园子的建设,皆暗合五行八卦。水在阴山在阳,那边是柴房,属木位,左边是灶房,属火位,还有这边……”他转着圈一一点过去,“金木水火土,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乾位在东南,正是主屋所在。”
五行阴阳裴霜也学过一点,他这么一讲解,她也看出来了。
夜色如墨,裴霜指尖轻轻搭上霍元晦的手腕,温热的触感透过衣袖传来。他垂眸看她,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
两人躲开巡逻的护卫,一路朝着东南方奔去,果然找到了一间与众不同的房间。
房内已熄了灯,借着月光观里面陈设,金玉摆件,桌椅板凳无一不是好东西。
裴霜俯身贴在门板上,眉头渐渐蹙起,她不信邪地又贴近几分,鼻尖几乎抵在门缝上。
“怎么了?”
裴霜轻啧一声:“刚才那小厮说赵老太爷已经歇下,可我没听到里面有呼吸声。我们没找错房间吧?”
习武之人耳力好,她的耳力毋庸置疑。
霍元晦:“应该就是这儿,也许他不在,出去了?”
话说出口又觉得不符合常理,都歇下了,再出去做什么?
裴霜大着胆子来到了门前,试探性地推了推门扇。
木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她回眸时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像只偷到鱼的小猫。他不禁失笑,心跳却莫名加快。
这丫头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园子里都是赵家下人,想来也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没事推主家的房门,估计就没养成随手关门的习惯,被他们捡漏确实是意外之喜。
两人动作迅速进了屋子,屋内一片漆黑。裴霜蹑手蹑脚摸到床前,借着窗外的月光,能清晰看到锦被整齐地叠放着,丝毫没有就寝的痕迹。
“确实不在,但我们没找错,这里就是赵老太爷的房间。”凡住
过人的屋子,都会留下痕迹,这间屋子就有赵老太爷的味道。
她指尖拂过桌上的茶壶,触感微温:“茶还是温的。人刚走没多久。”
霍元晦盯着一面墙:“不,他不是刚走,他压根没离开过这间屋子。”
裴霜陡然脊背发凉:“诶,大晚上的,别吓人。”
霍元晦看她神色紧张,莞尔道:“你想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这间房里有密室。”
霍元晦的目光在屋内来回丈量。他记得外墙的长度,可屋内空间却明显短了两三尺。
这屋陈设做得好,巧妙弥补了空间的不足,不过这园子的主人是赵老太爷,其余人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多说什么。
裴霜的视线则落在了墙上那幅老君画像上,画像前放了个香案,香案上有香炉,香炉周边有一点点撒出去的香灰。
她走过去,抹了一点香灰,手碰到了香炉,香炉纹丝不动。
是固定住的。
裴霜与霍元晦视线交汇,心中了然,这怕是机关所在。
裴霜耳朵贴上画像,指关节轻叩墙壁,清脆的回响证实了墙后是空的。
听了一会儿,霍元晦见她许久不动,也学着样子把耳朵贴上去,可什么都没听到。
倏地,裴霜一把揽过霍元晦的腰,使着轻身功夫利索闪出,顺手带上门,几个起落便跃上墙头。
屋内,机关运转的细微咔哒声响起,烛火幽幽亮起,映出一道移动的人影。光影在床头停留片刻,随后熄灭。
“他刚才就是待在密室里。”裴霜低声道,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这下能搜了吧,鬼鬼祟祟的,必定有猫腻。”
“这是人家的园子,有钱人家有个个把密室用来存放贵重物品,也不算稀奇。不能以此为凭。”霍元晦给她泼冷水。
裴霜坚持:“那也得看看藏的是什么。”
霍元晦揉了揉肩膀,眉头微蹙:“那得想办法让他离开。”
裴霜看到他的动作,作势就要去扒他衣服:“刚才扯到你伤口了?”
刚才事急从权,她没顾得上避开他的伤口,估计是碰到了,他姿势有些异样。
霍元晦下意识护住衣领,眉梢微挑:“没事,稍微有些扯到。你还扒衣服上瘾了?这会儿不方便,回去随你扒。”
裴霜轻咳:“谁稀罕看似的。没事就好。”
夏日过去,迎来秋日,裴霜扇了扇发烫的脸,暗自腹诽这秋老虎的天气实在恼人。
远处山野传来几声野猫叫唤,裴霜眼睛一亮。
霍元晦看她离开,不多时便抱回一只黑猫,黑猫的梅花肉垫上还沾着金黄的桂花花粉。
还没等他问,裴霜脚尖轻点灵巧地跃上赵老太爷那间屋子的屋檐。只听“咻”的一声破空响,邻屋的檐灯应声而落,灯恰好掉落在窗户边,窗户上的木头被烛火熏着,糊窗纸缓缓染上火星子,火势渐渐变大。
她留下野猫,转身回来,挑眉道:“怎样?”
霍元晦望着渐起的火光,轻叹:“纵火烧屋,裴捕快知法犯法。”
“不会烧到多少的,旁边那屋没人,巡逻的人很快就会发现的。”裴霜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的话很快应验,护卫发现火情,叫嚷着走水了,一众小厮冲出来提着水桶就把火灭了。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赵老太爷,老太爷披着衣服出来,沉声问:“怎么回事?”
赵鹰抬头看了眼屋檐上蹿跳的野猫:“是山猫闯祸,老太爷安心,火已扑灭。”
浓烟混着水汽在院中弥漫,被熏黑的墙面和满地水渍显得格外狼藉。
赵鹰躬身道:“这屋子需得修整,老太爷不如暂住偏房几日,待修缮完毕再搬回。”
赵老太爷略作思忖。刚服过药,下次服药尚有三日之期,这几日倒也无事,便点头应允。
“屋内物件莫要移动,只修整外墙即可。”
赵鹰连声应是,立即吩咐仆役收拾被褥。
屋檐上,裴霜两人暗中观察:“这老太爷精神头确实不错。”
过了花甲的年纪,头上却没几根白发,若是和赵员外站在一起,不像父子,倒是像兄弟。
赵鹰忽然指向屋檐:“把那野猫给我抓下来!”
“糟了,这人怎如此小气,连只猫儿都不放过。”裴霜暗自焦急,不愿连累方才相助的猫儿。
已有仆人搬来梯子,正在往屋檐上爬。
霍元晦低声道:“击落瓦当。”
裴霜会意,捻起几枚石子。在那护卫踏出脚步时,石子精准击中瓦当,那护卫险些没滑倒,抓着梯子稳着身形。瓦当一碎,一列瓦片簌簌滑落,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吵到了刚准备安寝的赵老太爷:“外头干什么呢!”语气中颇为恼怒。
“老太爷恕罪,这只山猫太狡猾。”赵鹰连忙告罪,怨恨着罪魁祸首。屋檐上的猫一扭屁股跃下,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赵鹰气了个倒仰。
裴霜乐不可支,眉眼带笑:“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好戏了。”
霍元晦望着她含笑的侧脸,目光柔和似水。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好不容易等到下面收拾完,重新归于安静,月已上中天。
二人再次潜入屋内,熟练转动香炉。贴着老君画像的墙壁缓缓移动,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口,石阶蜿蜒通向地下。
裴霜点燃火折子,牵起霍元晦的手:“跟紧我。”
“嗯。”他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摩挲。待二人拾级而下,墙壁无声闭合,老君画像依旧挂着慈祥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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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章会有点高能,先预警一下
第96章
拾阶而下,刚踏入密室,裴霜便觉一股浊热之气扑面而来,越往下走,空气愈发滞闷,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通道不长,只两段石阶,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阔。
裴霜指尖微颤,点燃墙角的油灯,地下密室的全貌在昏黄的灯火中缓缓显露。
火光摇曳间,眼前的景象令二人呼吸一滞。她瞳孔骤缩,霍元晦眉峰紧锁,眼底暗流翻涌。
青石地面刻着巨大的五行八卦阵,中央太极阴阳鱼森然盘踞,四周八个方位各置一尊炼丹炉,炉身锈迹斑驳,隐约泛着暗红,似浸透了什么不祥之物。
四角镇守的四大神兽雕像,竟全部逆位摆放,本该威严怒目的兽首,眼眶处却空空荡荡,并非未雕,而是被人硬生生凿去了眼珠,只余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狰狞可怖。
正前方乾位对着处,放置了一座雕像,看打扮,穿着道袍手拿浮尘,是个老君像。
壁龛错落嵌在墙上,有的燃着幽幽烛火,有的摆着青瓷坛罐,阴影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窥视。
裴霜指尖发冷,不自觉地往霍元晦身侧靠了靠,低声道:“这道场……怎么摆得如此邪性?”
霍元晦目光沉沉扫过那些无眼神兽,嗓音冷冽:“神兽剜目镇四方,阴阳倒逆乱八荒夺婴灵为丹引,窃天机作寿粮。他不是在修道,是想逆天改命,妄图成仙!”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手指向那尊老君像。
裴霜定睛一看,烛火忽明忽暗间,那雕像的面容,分明是赵老太爷的脸!
盯得久了,那张与赵老太爷一模一样的脸,竟似隐隐……浮出一丝诡笑。
裴霜心头罕见地浮起一丝怯意,但转瞬便被压下。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蜷,又缓缓松开。
霍元晦缓步走近老君像,果然见雕像足下踏着七星阵图。裴霜凑近细看,眉头倏地拧紧:“这七星……为何是倒置的?”她绕至像后,又见五个诡谲符文刻于石座,“这些符号又是何意?”
“七星倒悬欺日月,五鬼挪移瞒上苍——”霍元晦眸色骤冷,声音里凝着冰,“他竟敢如此逆天而行!”他闭目一瞬,再睁眼时,眼底翻涌着深沉的悲悯,“我知晓那些婴孩在何处了。”
“在哪儿?”
霍元晦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八座丹炉,以及壁龛那些青瓷坛上。
霜瞳孔猛地一缩,喉间发紧:“你的意思是……”
霍元晦沉重颔首。
她倏地闪身至最近一座丹炉前,“嘭”地掀开炉盖,声音有些大,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炉内赫然堆着数枚巴掌大的骷髅头骨,森白骨片上还沾着焦黑痕迹。零碎的手骨、腿骨散落其间,底下铺着一层灰黑,隐约能辨出是烧尽了的骨头碎渣。
那是未满月的女婴啊,小小一个,两只手掌就能托起,有些甚至没吃过母亲的奶。
在酣睡时,被投进丹炉,就这么被烧成了一捧炉灰。
有一捧吗?好像没有。
裴霜死死盯着炉内,双目赤红如血,一眨眼,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水。她扶在炉口的手青筋暴起,连带着整座铜炉都微微震颤。
炉壁残余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掌心,那热意却化作滔天怒火,焚得她五脏俱焚。
她扑向第二座丹炉,掀开炉盖,里头景象如出一辙。她似疯魔般接连掀开第三座、第四座……
霍元晦忍着鼻子发酸,从身后抱住了她:“葭葭,别看了……求你别看了……”
裴霜在他怀里挣扎,目眦尽裂,胸口剧烈起伏:“我要杀了他!定要杀了他!这畜生不配为人!”
那些焦黑的骸骨在她眼中并不可怖,她仿佛能看见她们生前的睡颜,一个个软乎乎,笑吟吟,可转眼间,这笑容便被烈火吞噬,笑声烧成了哭嚎声,震得她心口发酸,发涩,顿顿的疼。
她噌地抽出九罗刀,因身躯受限,剧烈挣扎起来,霍元晦身上本就有伤,哪拦得住她,被重重掼在地上。
霍元晦轻嘶,顾不得肩头剧痛,踉跄起身再次将她环住:“裴霜,你冷静!别忘了你是个捕快!!”
“你是个捕快!”
她深深喘息,渐渐平静。霍元晦手上力道稍松,将她转过来,轻轻按在自己肩头。
“此刻……我真恨自己是个捕快。”她闷声道。若只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客,便可替天行道,斩尽妖魔。
霍元晦一把扣住裴霜颤抖的手腕,声音低沉却坚定:“杀了他容易,一刀了结便是。可然后呢?”他指尖微微用力,似要将理智刻进她骨血里,“他若就这么死了,这些罪孽便永远成了无头公案。那些枉死的婴灵,连个公道都讨不回。”
“他必须活着。”霍元晦抬手拭去她脸上清泪,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要让天下人都看看,这副人皮底下裹着怎样的豺狼心肠。”
裴霜只是一时气愤,并非听不懂道理。
她擦了擦脸,仰面,眼有些微微肿,掷地有声道:“该哭的不是我们,是那个畜生才对。此等恶行,天理难容!”
霍元晦握住她的手:“这些罪孽,不会长埋地下。”
出了密室,回到府衙已经是四更天了。天还是如浓墨般黑,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两人却毫无睡意,并肩倚在廊柱下,睁着眼等那轮红日从天际爬上来。
卯正时分,段展源推开房门正要伸个懒腰,却被门口两尊门神惊得倒退半步。
“大清早的,蹲在我房门口作甚?”
段展源狐疑地打量着二人,目光在裴霜怀中的青瓷坛上停留。
“请大人过目。”裴霜将坛子往前一送。
段展源下意识伸手:“这是什么?”
“骨灰坛。”
段展源手一抖,差点摔了坛子,倒退几步,舌头都打了结:“你……你们……什么意思?”
这大清早的,莫不是要吓破他的胆?
“大人不想知道这是谁的骨灰坛吗?”
“谁、谁的?”
裴霜摇头:“不知道。”
段展源气结:“拿本官寻开心啊?”
“因为这些骨灰,都是未足月的女婴。”裴霜直视着他,声音发紧,“她们大多……连名字都来不及取。所以不知。”
短短几句话,却让段展源心头剧震。他知晓二人在查女婴失踪案,可活生生的婴孩化作骨灰……这案子比他想象的还要骇人!
他神色凝重:“从何处得来?”
“昨夜我们夜探露落园,从找老太爷房内地下密室取得。”裴霜一五一十道,“那地下密室被他摆成了一个邪祟道场,丹炉中尽是女婴骨灰,像这般大的青瓷坛,还有数十余个!”
霍元晦与裴霜齐齐跪下:“求大人准许搜查露落园!”
“你们竟敢夜探……”段展源指着二人的手直发抖,一时竟不知该夸他们胆大包天,还是该骂他们不知死活。
他们口中蹦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惊雷当空炸响,震得他头皮发麻。
赵家背后的靠山,他们或许不知,段展源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当年赵老太爷曾资助过尚未发迹的两淮盐运使邹同逊。如今赵家能在盐业上风生水起,全仰仗这位三品大员的照拂。
虽说盐运使也管不到他,但人家到底是三品大员,更棘手的是,邹同逊还有个任吏部尚书的岳丈,这层层关系,哪一环都不是他一个知府能轻易撼动的。
段展源将其中利害细细道来,可地上跪着的两人纹丝不动。
霍元晦挺直腰板,声音铿锵:“段大人,难道就因畏惧权贵,而枉顾这天大的冤屈吗?纵使邹同逊亲临,若敢包庇,下官拼着这身官服不要,也要告上金銮殿!让满朝文武都听听这百名婴灵的哭诉!”
裴霜紧抱骨灰坛,眸中寒芒乍现:“大人若不准,卑职便是单枪匹马,也要闯一闯那露落园。这些女婴的冤魂,总要有人来超度。”
“你们……”段展源长叹一声,“本官何时说过不查?”他转身负手,“要查,但需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你们这……”他瞥了眼骨灰坛,“毕竟来路不正。”
段展源并非是非不分的昏官,想当年初入仕途时,他也曾意气风发。只是宦海沉浮,渐渐磨平了棱角。此刻霍元晦的铮铮之言,竟让他久违地忆起了年少时的热血。
而裴霜更令他动容,女子之身,尚不畏艰险,他身为一方父母官,岂能未战先怯?
段展源捋了捋胡子,眼里精光一闪:“赵家的丫鬟尸首,是不是还在殓房?”
裴霜立即应道:“在。”
“她身上可曾发现什么与露落园有关的证物?”他意味深长地问。
裴霜与霍元晦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回大人,”裴霜唇角微扬,“徐北灵尸身上沾有露落园独有的金丹桂花粉。卑职怀疑,此案与露落园脱不了干系。”
段展源拂袖转身:“既然有关,还不速去搜查?”
“卑职领命!”裴霜抱拳起身,眼中燃起一簇炽热的火光。
府衙的差役倾巢出动,连薛迈、李天常等人也奉命随行。
李天常跟在队伍后面,忍不住低声问道:“薛大人,怎么突然这么大阵仗搜查露落园?”
“不知道。段大人下的令,问那么多做什么。”薛迈皱眉摇头,余光瞥见走在最前的霍元晦与裴霜,心头莫名一紧。那两人腰背挺得笔直,周身仿佛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寒气。
李天常垂头不敢再多问。
衙门这么多人,队伍在街上也有些浩荡,有些爱凑热
闹的百姓,纷纷跟着队伍后面。
裴霜眼尖,郦凝枝三人赫然在列。邵芳娘一脸兴奋地看向她,她却只能仓皇别过脸去。
她终究没能把她的三丫带回家。
露落园,丹桂的香味还弥漫在空气中,赵老太爷因为昨夜闹腾睡得迟了,差役们到的时候还没醒。
赵鹰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开门见到这阵仗,下意识就要关门。
“奉知府大人手谕。”霍元晦一抖搜查令,“在死者灵芝身上发现露落园独有的金丹桂花粉,特来搜查。”
“大人,灵芝从未踏足过此地啊!”赵鹰急道。
霍元晦根本不管他说什么,曹虎已一个箭步上前将他制住。方扬趁机推开大门,衙役们如潮水般涌入。
赵鹰还在叫嚷,曹虎索性堵了他的嘴。
里间的护卫即便有反抗的能力,看见这些穿役服的也不敢动手。
让几人去丹桂林装个样子寻了一圈后,裴霜带着人直奔主屋。
埋于地底的密室,就这样显露于人前。
赵老太爷被人搀出来时,正看见衙役们抬出最后一座丹炉。炉灰倾泻而下的刹那,老人浑身一颤,面如死灰。
众人都被这景象吓得愣在了当地,原本喧闹的人群此时变得雅雀无声。
碎骨与骨灰在院中铺开一片刺目的白。婴儿的骨骼本就脆弱,除了那些尚能辨认的颅骨,其余早已混作一团,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张仵作和小梁也被震惊地久久不能回神,此刻他们懂了裴霜出门前说的那句尸骨数量有些多,需要他们帮忙一起处理是什么意思。
围着的人群先是安静,继而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抽泣声渐渐连成一片。
裴霜看见邵芳娘瘫倒在郦凝枝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赵老太爷以婴儿炼丹妄求长生之事,如蝗虫过境,迅速传遍通州。老太爷被羁押回衙门,裴霜却在搜查他房间时,发现了一本眼熟的东西——《天知教义》。
又是天知教?
这教派在青梧、南江,现在又在通州发现其踪迹,装神弄鬼,害人无数,青梧有灵凡,南江是明净,这通州必定也有一个类似的小头目,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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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写得还是蛮难受的
拒绝xie教,剧情需要,马上审判坏人!
第97章
灵凡,明净皆是道姑,这不免让裴霜联想到太嘉。他们上灵台观调查之后,露落园就不再收女婴了,如果太嘉也与此事有关,那就可以解释了。
但太嘉所作所为确实没有破绽,没有证据,他们也不能擅自拿人。
天知教之事暂且不提,现下最要紧的是赵老太爷炼丹之事。
公堂之上,赵员外与老父一同受审。赵老太爷身披重枷,颤颤巍巍;赵员外则哭天抢地,直呼老父年迈,不堪刑具加身。
被霍元晦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以婴儿炼丹乃是“不道”,属十恶不赦,即便是花甲老人也难逃罪责。
“年迈岂可枉顾人命?”他一声厉喝,掷地有声。此言一出,堂外围观的百姓顿时群情激愤,唾骂之声不绝于耳。
赵员外见卖惨不成,转而狡辩:“那些女婴都是我父亲花钱买来的,既入我赵府为仆,要杀要剐自然随我们处置!”
霍元晦不慌不忙,拿出裴霜先前质问钱里长的理由,买卖人口需有官府明文过所。
赵员外顿时面红耳赤。这等见不得光的勾当,哪来的官府文书?
抓着这一点,这些女婴就还是自由之身,赵老太爷身上还多了一条拐卖人口的罪名,赵鹰,钱玄都以同罪论处。
堂外百姓的怒骂声,几乎要掀翻府衙的屋顶。
赵员外眼见大势已去,眼中精光一闪,突然指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厉声喝道:“爹,你就认罪吧,此事丧尽天良,儿实在是心中有愧!”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堂上重重磕了个响头,“青天在上,请大人严惩!”
“逆子!你这个畜生!”赵老太爷气得浑身发抖,松弛的面皮不住颤动。
他猛地扬起戴着镣铐的手就要打,却被赵员外灵活躲开。沉重的锁链带着老人踉跄几步,整个人重重摔在台阶上。
再抬头,地上已经多了几颗牙,和一滩血。
赵老太爷满脸是血地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血迹映衬下更显狰狞。围观的百姓非但没有同情,反而纷纷后退,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赵员外更是后退了几步,将买卖婴儿一事推得干干净净,说他今日之前并不知情。
由于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赵员外参与此事,无法给他定罪。
霍元晦冷眼看着这出父子反目的闹剧,惊堂木重重一拍,判决即刻生效,赵老太爷打入死牢判凌迟处死,赵员外则当堂释放。
赵老太爷像死狗一样被拖走,赵员外一脸深明大义,嘴上说得冠冕堂:“父亲,即便您犯了如此大罪,终究是我亲父,您放心,儿子定当为您寻一处风水宝地,年年祭扫,以尽人子之孝。”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可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却在袖子的遮掩下滴溜溜转着,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更可笑的是,他嘴上说着要送父亲最后一程,那双脚却像是生了根,始终没有挪动半步。
“赵员外节哀呀。”裴霜上前一步,声音里淬着冰。
那些女婴连尸骨都寻不齐全,这凶手还想入土为安?简直是痴人说梦!
赵员外才擦干硬挤出来的眼泪,大义凛然道:“诶,此事是父亲太过荒唐,我愿意再出每人三两的价格,补贴给那些失去孩子的家属。”
他说到做到,当日就在赵府门前贴出告示。不过半日,门前便排起长队。
曹虎在院中气得一拳捶在树上:“这些人还有没有心?拿这样的银子,夜里能睡得安稳吗?”
方扬也愤愤不平:“赵家盐行的生意非但没受影响,那赵员外借着这事降了盐价,生意反倒更红火了。”
如今满城都在夸赵员外深明大义,是个难得的孝子。
裴霜长叹一口气,这个场面,老实说她并不意外。她眼中尽是凉意。能卖亲生骨肉的,本就没有几分真情。如今能多得几两银子,怕是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觉得良心不安?
至于买盐的百姓,就更不能苛责什么了,那些森森白骨虽然骇人,可终究是别人家的惨事,再加上盐又是日常消耗品,每家每户都要吃。他们安慰着自己,事都是赵老太爷做的,既然罪魁已经伏法,赵家的盐又有什么错呢?
随后心安理得地去买低价盐,还要暗自庆幸自己捡了便宜。
“我们就真的拿赵员外没有办法?”曹虎咬牙切齿地问。
裴霜眸中寒光一闪:“当然不是。”她指尖轻轻敲着腰间的佩刀,“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徐北灵的案子可还没个定论,还有牢里刚关进去的两个人。
钱玄那日已经被他们审了个干净,榨不出更多有用的来了。而赵鹰在露落园当了三年的管事,赵老太爷年纪那么大了,有些事情不方便亲自动手,他知道的肯定不少。
府衙大牢里,赵鹰一见来人就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大人明鉴啊!小的只是奉命买些女婴,真的不知道老太爷在密室里做什么啊!大人明鉴,我只是按吩咐办事!”说完他往地上磕了三个头,似是在增加他话中的可信度。
裴霜冷笑一声,对这种拙劣的谎言早已司空见惯。
她俯下身,锐利的目光直刺赵鹰眼底:“你说不知情?那每次买来的女婴都由你亲手抱进老太爷房中,之后却再不见踪影,你就从未起过疑心?”
赵鹰身子一颤,额上渗出冷汗:“园、园子那么大,兴许……兴许老太爷又把人抱到别处去了……”
“还敢撒谎!”裴霜一掌拍在牢门上,震得木栅嗡嗡作响。
曹虎适时地冷笑:“看来这小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方扬,到了咱们表现了,你说咱们是用水火棍好,还是牛皮鞭妙?”
方扬慢条斯理地卷着袖子,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午饭:“棍子要掌握力道,你下手太重,不行,几棍子下去屁股就烂了,摊在那儿跟死了似的。还是盐水泡过的牛皮鞭好,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第二鞭就能见骨……”
赵鹰不过是个贪财的管事,哪经得起这般恐吓?他瘫软在地,□□已经湿了一片。
霍元晦淡淡补上最后一击:“赵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说出些有用的,也许可以罪减一等。”
赵鹰被判了流放三千里,不论如何,能减刑总是好的。
他们几个一唱一和,赵鹰的心理防线直接崩溃,跪在地上拖行:“我招!我全招!”
随着他的供述,一桩比想象中更为骇人的罪行渐渐浮出水面。
露落园本就是赵老爷子让建的,目的就是寻求长生。这些有钱有闲的,年纪大了,身体的机能一日不如一日,就开始贪生怕死起来。不知从哪儿知道了以婴孩骨肉炼丹,可延年益寿,以婴孩血蘸馒头,可消灾祛病。
那些婴孩被送入密室后,竟要先割喉放血,待血流尽,再投入炼丹炉中。每三日一次,炼出的丹药老太爷自己享用,馒头要等灵台观送来,说是做过法的更有效,蘸了血之后一半留用,一半送往赵府。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原以为婴孩炼丹已是极恶,没想到还有更残忍的。
放血……
那小小婴孩,被他们吃干抹净,用得彻底。
这些人,不这些不配称之为人,畜生都不如!
地狱修罗都没有他们可怕。
送去府中,是了,府里还有个痨病缠身的赵大郎。这祖父要得道成仙了,不得照拂着子孙?
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终于将赵员外与这桩血案联系在了一起。毕竟,往赵大郎院中送东西,没有赵员外的首肯,怎么可能?
霍元晦眉头紧锁:“单凭赵鹰的供词,还是难以定赵员外的罪。他若矢口否认,我们依旧拿他没办法。”、
赵员外的无赖,在堂上可见一斑,连老父都能舍弃,再舍了痨病鬼儿子,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裴霜沉思:“我总觉得徐北灵的死与他有关联。”
徐北灵是在向赵员外求情之后被放回家的,她手中定是有什么把柄。
她猜测:“徐北灵是赵大郎的贴身丫鬟,那他吃人血馒头之事她会不会是知情人?她以此要挟赵员外放她归家,却不知这正是催命符。”
霍元晦眸光一凛:“很大可能。一个知情人流落在外,对赵员外来说始终是隐患。”
裴霜声音渐冷:“所以他要杀人灭口,伪装成意外。”
她的分析合情合理,但还是那个问题,没有证据。
为寻线索,二人再次来到徐家。徐北良正在修补渔网,见他们到来连忙起身相迎。
“徐郎君,令妹离世前几日,可有什么异常?”裴霜温声问道。
徐北良回忆起来:“你这么一问,确实有些古怪,她被赶回来之后,并未告诉我具体原因,只说是不小心惹恼了主子,我还想让她去找赵员外求情。毕竟在赵家当丫鬟,月钱高也轻松,这么好的活计丢了怪可惜的。”
他声音哽咽起来:“但小灵她一点都不着急,反而笑着说,再过几日,我就再也不用去码头卖力气了。”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我只以为她在宽慰我,也没当回事。那日她背着牛皮包就出了门,出门时高兴得很。”
“牛皮包?”裴霜敏锐地抓住这个细节,“是什么样的?”
“哦,那是我们家中还有富余时,我娘给小灵做的一个小包,约莫这么大。”徐北良用手比划着,“她最是珍视,总把要紧的东西藏在里头。”
裴霜与霍元晦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在尸身上并未发现此物。”
“是在下游水草丛里找到的,”徐北良神色黯然,“带子都扯断了,想是落水时被什么东西勾住的。”
“包在哪?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徐北良转身去找,从柜子里拿出来,呈方形的一个小包,也就她一个巴掌大,装不了多少东西。
裴霜接过仔细端详,指尖忽然一顿:“这里怎么割开了一道口子?”她摩挲着内里的皮面,“有暗袋?”
做这个包的牛皮较厚,这夹层做得精巧,是把一层牛皮割开里面掏了个口袋出来,若是不细瞧,还发现不了这关窍。
“我娘的手艺,特意做的。”徐北良又取出一物,“对了,这铜牌就是从暗袋里找到的,上面的字我看不懂。”
裴霜凑上前,发现这字她也看不懂:“这是……篆文?”篆文是先秦字体,距今已经一千多年,甚少有人认得。
好在他们这里有位爱读书的,她递给霍元晦,他指腹轻抚过凹凸的纹路:“是篆文,这三个字是‘鸿运坊’。”
鸿运坊是通州有名的钱庄,这个铜牌应该就是取钱的凭证。
裴霜再次翻看起牛皮小包来,一丝不苟,仔仔细细,倏地她指着一处,笑起来:“找到了,果然有。”
“这不就是一块污渍吗?”徐北良不解,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名堂,总之就是平平无奇。
霍元晦沾了些许在指尖轻嗅:“这是……油墨的味道。”
“没错。”这年头油墨金贵,寻常地方用不起,唯独钱庄开具的存单必用油墨印制。
“这牛皮包里装过存单,但拿走存单的人没有发现信物。”
想来徐北灵开开心心出门,就是为了去取这笔银子。
二人当即赶往鸿运坊查问。
掌柜翻着账册道:“这户头是赵员外新开的,存了一百两。前几日是有个后生来取钱,可拿不出信物,小的就没给。”
“这人你认识吗?”裴霜问了一句,本没抱希望。
掌柜却给了她一个惊喜:“认识。他叫王海儿,在河里捞漂子的。那小子水性极好,专在流纹河上讨生活。”
除了运河,还有一条流纹河径流通州,时常有人不小心跌落水中,漂子就是河里的尸体,水流湍急,一般人捞不上来尸体,这“捞漂子”的行当便应运而生。
专替苦主打捞尸首,收取酬劳。
巧的是,徐北灵的尸体,正是这王海儿捞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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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一章还是蛮沉重的[可怜][可怜][可怜][可怜]
第98章
裴霜与霍元晦先是寻至王海儿家中,却扑了个空。又沿着流纹河岸一路打听,仍不见人影。
“那小子啊,”旁边捞漂子的汉子抹了把汗,“好几日没来了。昨儿碰见还说有要紧事要办。”说着嗤笑一声,“浑身湿淋淋的,准是接了私活。”
除了流纹河,也有掉河里,井里的,这些被他们统称为私活儿。
裴霜立即想到了一个地方——徐北灵被捞起来的那条河。
王海儿没找到铜牌信物,定是以为掉在河里了,必会回去重捞。
二人赶到河边时,正瞧见王海儿湿漉漉地从水里爬上来,满脸沮丧地拧着裤脚。他四仰八叉地往岸上一躺,眯着眼晒太阳,显然打算歇会儿再下水。
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王海儿睁眼,对上一双锐利的眸子,惊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你们有事?”他手忙脚乱地套着草鞋,还当是来了生意,“要捞哪儿的人呐?”
“不捞人,捞东西,捞一个牛皮小包。”裴霜比了个大小,“这么大的。”
王海儿吊儿郎当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你们是徐家的亲戚?”
裴霜抱臂而立,唇角微扬:“怎么,你找了这么些日子,还没捞到吗?”阳光在她腰间佩刀上折射出冷芒,照得王海儿脸色煞白。
王海儿眼见被
两人前后围堵,慌乱之下竟朝看似柔弱的裴霜方向冲去。谁知他刚迈出两步,胸口便挨了重重一脚,整个人仰面栽倒在河滩上。
裴霜鞋底与他胸前来了个亲密的接触,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想往哪儿跑?”
王海儿举着双手:“姑奶奶饶命!我错了,不跑,不跑了!”
这哪是软柿子呀,分明就是块铁板。
霍元晦直接问:“徐北灵包里的存单是你拿走的吧。”
王海儿眼珠一转正要狡辩,裴霜脚下骤然发力。他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连忙告饶:“是是是!小的见那存单上写着一百两,就、就起了贪念……”
他说当时发现徐北灵时,牛皮包就挂在她身上。见四下无人,便翻出了存单。虽然认不得几个字,但那“一百两”的数字却看得真切。
一百两啊……有了这笔银子,他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胡扯!”霍元晦冷声打断,“浸过水的存单字迹早就晕染,你如何辨认?”
裴霜脚下发力,王海儿感觉心肝脾胃都要被她踩爆开,忙喘着粗气道:“我说实话!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掉进河里!”
霍元晦使了个眼色,裴霜略略松劲。
“哦~继续说。”
王海儿如蒙大赦,大口喘着气道:“她当时被个男人抱在怀里,我还以为他们俩想干那事呢……”他猥琐地挤眉弄眼,“我就想跟着看……看一看,但后来发现她是晕着的,那男人正要往河里扔,我一时没忍住叫出了声……”
王海儿哆哆嗦嗦地继续交代:“那男人见被我撞破,慌忙丢下她就跑了。”
他还以为徐北灵只是晕了,想去把她叫醒,走到跟前才发现她已经死了。
王海儿本想去叫人,结果被牛皮小包绊到了脚,打开一看,里头竟有张百两存单,于是乎起了贪念。
他拿了存单就把牛皮包随手丢回了河里。
但就这样离开,他怕万一这小娘子的家人发现存单不见了怎么办,然后他想了个法子,把人推到了水里,这样即便是发现了存单不见,大家也只以为是被水冲走了。
“她身上本来就湿哒哒的,上半身都是水,”王海儿为自己开脱着,“我寻思着,人又不是我杀的,还能多赚一笔捞尸钱……”
霍元晦冷笑:"倒是打得好算盘。"
把人推下水后,他便去了鸿运坊,也是去了钱庄之后才知道要信物,于是赶忙回来找那个牛皮小包。
王海儿哭丧着脸:“谁成想取钱还要信物!我这些天泡在水里都快泡发了,就是找不着……”
他那个心急呀,身揣大额存单却不能兑现,难受得他抓心挠肝的。
“那男人长什么样?裴霜突然打断。
“不认识。但我记得他手背上有个大黑痣,指甲盖那么大,很明显。”王海儿道,他仰着脸问,“两位,我可以离开了吗?”
裴霜收了脚,掏出捕快令牌:“还想走?随我回衙门。”
王海儿顿时面如土色,他还以为是那日被人看见了,这两人是来分赃的,哪曾想竟是官差!
他一脸苦涩,生无可恋。
这下好了,一百两打水漂了。
他被勒令取回存单,不止如此,屁股上还挨了五板子,又被罚了一两银子。
他趴在衙门的长凳上,疼得龇牙咧嘴,心里把那手背有痣的男人骂了千百遍。
曹虎掂量着板子,冷声道:“若非你提供了存单,本该打你十板子。”
王海儿顿时噤若寒蝉,捂着火辣辣的屁股,一瘸一拐地挪出了衙门。
再临赵府时,裴霜气势如虹,将铜牌信物与存单重重拍在赵员外面前。
“赵员外当真慷慨,”她语带讥讽,“对一个偷窃的丫鬟,竟舍得给一百两银子。”
赵员外眼角余光扫过身后护卫,面不改色道:“区区百两,权当是赏她伺候大郎的辛苦钱。”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这话真让人生气,尤其是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说出来,他们这些富得流油的人当然不会觉得多。
裴霜险些被这傲慢态度激怒,却敏锐地注意到赵员外方才的眼神示意。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那个护卫,五官端正,皮肤黝黑,他贴身保护着赵员外,想必是他的心腹。裴霜视线往下,主要想看一看他的手背。
但他衣袖有些长,遮住了,看不见。
裴霜观他下盘稳健,应该有些功夫在身上。
电光火石间,裴霜突然抄起茶盏朝赵员外面门掷去!
赵员外大惊失色,他身后的人果然动了起来,一把接住了茶盏,的茶水泼洒间,露出他手背上那颗醒目的黑痣。
赵员外叫起来:“裴捕快这是什么意思!”
裴霜没有理会他的盛怒,反而趁机扣住他手腕,猛地撸起衣袖,手臂上赫然有着几道指甲划过的伤痕。
“这伤怎么来的?”她寒声质问,“若说不清楚,就随我去衙门说个明白!”
赵培奋力挣扎,却惊觉这女捕快的手劲大得惊人。
“这是前日与窑姐儿闹腾,抓伤的。与灵芝无关。”
“哦?”裴霜眉梢一挑,“我何时说过与灵芝有关?”
赵培被发现那抓痕心就慌了,忙着狡辩却不想说多错多。
“你说是窑姐儿抓的,窑姐儿花名叫什么,在哪家花楼?我现在就把人带过来,如果口供对不上,可就是欺瞒官府的大罪了……”裴霜笑得恶意满满。
赵培支支吾吾半天,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这谎话编得仓促,哪里经得起推敲?
赵员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这群蠢货,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赵培!”他突然厉喝一声,“你与灵芝有私情为何不早说?老爷我岂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
裴霜几乎要为这急智喝彩。都到这份上了,还能编出这么个理由。
赵培立刻会意,扑通跪下:“属下不该瞒着老爷。确与灵芝两情相悦,这伤口是我与她欢好时抓的,如今她已香消玉殒,属下实在不忍坏她名节。”
“放屁!”裴霜拍案而起,“灵芝分明还是处子之身!你这话才是真真正正污她清白!”真当他们衙门的仵作都是吃白饭的吗?这种错漏百出的谎也敢撒。
眼见赵培的谎言被一个个戳穿,赵员外的脸色越发难看。
“你这人简直就是谎话连篇!”裴霜指着他,“灵芝就是被你杀的!你杀死她想抛尸与河中之际,被人撞破,你不得已弃尸而逃,却不想那目击证人看见你手上的大黑痣!”
她抓起他的手,把手背暴露与人前。
有王海儿的证人证词,还有赵培手上的抓痕,他杀害灵芝之事已经是铁证如山。
令人意外的是,赵员外竟未作任何阻拦,反倒配合得很。
大牢里,任凭曹虎鞭子甩得震天响,赵培始终咬死是私人恩怨:“是我觊觎灵芝美色,她不从,一时失手将她溺毙……与赵家其他人毫无干系!”
“他娘的!”曹虎擦着汗骂道,“这狗奴才嘴比铁还硬!”
走出阴冷的大牢,几人在院中围坐。裴霜眉头紧锁:“这个赵正辉,是我小瞧他了。”竟能养出这般死心塌地的走狗。
霍元晦抬眼看她,声音低沉:“这次……恐怕真的奈何不了他了。”
明知真凶是谁,却苦于证据不足,这种无力感令人窒息。
“快别愁眉苦脸的了。”郦凝枝端着月饼走来,甜香瞬间驱散了阴霾。圆圆的月饼上,“团圆”二字格外醒目。原来不知不觉,已是中秋。
裴蕊娘将一块豆沙馅的月饼塞进裴霜嘴里:“这可是你最爱的,快用些。”
绵密的甜意在舌尖化开,裴霜狠狠咬了一大口,仿佛要将满腔愤懑都嚼碎咽下。
方扬吃得满嘴渣子,含糊不清地夸赞:“您这月饼做的真好吃!”
“好吃好吃。”
甜而不腻,连素来不喜甜食的霍元晦,也默默吃完了一整块。
正说笑间,薛迈提着食盒阴沉着脸走来。
裴霜挑眉:“呦,薛州判稀客呀!”
霍元晦问:“薛大人有事?”
薛迈脸色不是很好看,没说话,只是打开了食盒,食盒里也有着一碟子月饼,有一个被咬了一口,剩下的都被掰开了。
曹虎探头:“您就送这个?”要送也得是没吃过的吧,这算什么?
薛州判已经讨厌他家大人到这种程度了吗?连面子情都不愿意做了?
霍元晦仔细瞧着月饼,手指轻轻拨开一个,月饼里的馅料露出来,金光闪闪。
“哪个这么豪爽,用金子做馅?!”郦凝枝轻呼。
裴蕊娘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少说几句,两人很有眼色地走开了。
薛迈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脸色难看至极:“赵家刚才送来的。”
霍元晦展开字条,内容大致就是不要让赵培受苦,在允许的情况下,为赵培减刑。
裴霜眼神一亮,这不正好,赵正辉行贿,牢饭是跑不了了!
“是赵家少夫人送来的。”薛迈的话再次浇灭了她内心的小火苗。
“谁?梁娇娘?”
怎么又扯到了她?
赵家内部的关系还敢再乱一些吗?
他们只好去查赵培与梁娇娘的关系,这一查,还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原来梁娇娘与赵培竟是青梅竹马,幼时便相识。后来赵家家道中落,赵培背井离乡,两人就此断了联
系。多年后,梁娇娘与赵家大郎定下婚约,她是不愿意嫁的,毕竟谁愿意嫁一个痨病鬼呢,但梁家父母贪财,为了给三个儿子存彩礼钱,毫不犹豫卖掉了梁娇娘。
梁娇娘心如死灰嫁过来,却在府里遇见了幼时的好哥哥赵培,久别重逢的两人,很快便如干柴烈火般旧情复燃。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两人的奸情被贴身丫鬟灵芝撞破。
梁娇娘便想出了污蔑灵芝偷盗的法子,打算将其发卖出去。不料赵正辉竟出面作保。
“我没想要灵芝的命,许是培哥觉得不保险。”梁娇娘哭着道。
后面的事情都是梁娇娘交代的,她打听到此案由霍元晦负责,又知道薛迈与他不对付,于是想出了贿赂薛迈的办法,这份深情,倒也算得上用心良苦。
证实梁娇娘对赵培杀人之事确实不知情后,就放她离开了。
最终,梁娇娘自请下堂,赵正辉答应了,也许是因为自家儿子的病,他并未追究梁娇娘偷情一事。
而就在梁娇娘离开赵家三日后,缠绵病榻多年的赵大郎传出了离世的消息。
中秋的满月高悬,清冷的银辉洒满通州城。家家户户都飘出团圆饭的香气,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
唯有赵府门前,惨白的幡旗在夜风中轻轻摆动,透着说不尽的凄凉。
赵正辉独坐灵堂,枯瘦的手指抚过冰冷的棺木。月光透过窗纱,将棺底那个“奠”字映得格外刺目。他望着院中那株开败的丹桂,恍惚间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同一轮圆月下,有人守着棺木独尝苦果,也有人围坐桌前共享团圆。
府衙后院。
“刚出锅的炸肉丸来啦——”郦凝枝端着热气腾腾的瓷盘从灶房出来,话音未落就瞧见裴霜正偷偷往嘴里塞了一个。
“嘶——好烫!”裴霜被烫得直跳脚,却舍不得吐出来,只能张着嘴拼命哈气。滚烫的肉汁在舌尖炸开,鲜香的味道让她眯起了眼睛。
身侧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她转头望去,只见霍元晦立在月光下,清冷的银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他缓步走近,指尖轻轻擦过她的唇角:“偷吃也不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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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赵员外的下场后续还有哈,不会这么简单让他逃脱的,只是现在还不能动
下一章大概就是揭开身世了,求评论呀,感情戏大家不会觉得腻吧?
妙极妙极,这门亲事怕是板上钉钉了。
她缓步轻移到裴蕊娘身边,悄悄道:“蕊娘,我早说过,我们注定要做儿女亲家的。”
裴蕊娘眸光温柔地望向远处,唇边噙着淡淡笑意:“这两个孩子当年针锋相对的架势,连我都给瞒过去了。”说着她目光汇聚在霍元晦身上,轻叹道,“元晦这孩子心思太重,顾虑太多。这般畅快的笑容,你我有多少年未曾见过了?”
“是我们对不住他。”郦凝枝收敛了笑意,眉间浮起一丝愧色,“叫他走上这条路。现在葭葭那里也瞒不住了。”
“她早晚要知道的。”裴蕊娘温声道。
自裴霜执意要做捕快那日起,她便知晓女儿这一生,不会像她预计的那样平淡顺遂一生。
那孩子骨子里就带着侠义心肠,见不得不平事。
有些事情注定要说,早知道总比晚知道要好。
不远处,霍元晦正色道:“段大人已明令禁止私下买卖婴孩,违者流徙三千里。且已上书刑部陈情,刑部尚书闻大人已准其所请,新律不日即将颁布。”
裴霜闻言双眸一亮:“太好了!”虽知此事难以根除,但能迈出这一步已是难得。
被卖的女婴无一存活,邵芳娘自然也没有找到她的三丫,不过她仍旧与钱大志和离,自己接些缝补浆洗的活。与她情况相似的女子们不少,见着她也愿意帮她一把,有些也鼓起勇气与丈夫和离。
霍元晦大手一挥通通判离,虽有好事之徒指责这些女子不守妇道,但只要明眼人提起那些女婴的遭遇,反对之声便戛然而止。
邵芳娘的小铺面,竟也渐渐有了规模。
晚膳过后,裴霜为两位母亲收拾好床榻。
腹中忽又咕咕作响。
桌上还摆着几块白日剩下的月饼。她拈起一块豆沙馅的,就着清茶细细品味。杏眸微阖,唇角不自觉扬起:“豆沙月饼虽好,却也想念庆芳斋那口鲜肉月饼了。”
她正这么想着,鼻尖忽然嗅到一缕熟悉的香气,油酥混着鲜肉的咸香,还裹着刚出炉时腾腾的热气,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
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睁开眼,只见五个金黄酥脆的鲜肉月饼整整齐齐地码在白瓷盘里,酥皮上还泛着诱人的油光。
端着瓷盘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修长如玉。顺着那手往上看,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趁热吃。”
“哪来的?”
裴霜迫不及待咬了一口,酥皮簌簌落下,热腾腾的肉汁瞬间在唇齿间迸开。三肥七瘦的肉馅烤得恰到好处,油脂融化成鲜美的汁水,浸润着细嫩的瘦肉,每一口都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鲜肉月饼是南江特产,通州不可能有,更何况这还带着热气。她记得郦凝枝是不会做酥皮的鲜肉月饼的。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裴霜舔了一下唇瓣,杏眸明亮:“你做的?”
“某人甜的吃多了,就会想着咸的,哪年不是这样?”霍元晦语气淡淡,眼底却藏着温柔,“做月饼确实不简单,揉面、调馅都有关窍,要不是为了某只馋嘴的猫儿,我才不学。”
庆芳斋的东家欠他个人情,这才将独门手艺倾囊相授。
看她吃得两颊鼓鼓的模样,便觉得什么都值得。
裴霜咀嚼的动作突然停住,眼前人还在絮絮说着揉面的讲究、调馅的诀窍,眉宇间却不见丝毫厌烦。
若是从前,她定嫌他唠叨,然后捂着耳朵走开。
可此刻听着他清朗的声音,忽然想起幼时最讨厌念书,夫子便让霍元晦追着她读。说来也怪,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经他口念出来,竟如珠玉落盘般清脆悦耳,让她不知不觉就记在了心里。
她怔怔望着他,蓦地发觉,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唠叨,都是藏不住的温柔。
霍元晦察觉到她的目光,眉头微蹙:“怎么不吃了?不合口味?”他分明尝过,味道应当没错才是。
修长的手指突然探来,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取走了她手中咬了一半的月饼,他低头,就着她留下的牙印咬了下去,薄唇沾上些许油光。
“明明很好吃。”他抬眸看她,眼底映着烛火的光。
四目相对的刹那,裴霜只觉得心尖像是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
霍元晦待她的好,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从前总将这些特殊当作是他天性温和,其实不是,那是独属于她的。
青梧县多少富贵人家的小姐对他暗送秋波,他永远都是彬彬有礼地婉拒。她常笑话他眼高于顶,难不成真要娶个天仙?
那时他是怎么答的?
似乎是笑着望进她眼底,轻描淡写地应了声“是”。
她暗骂他异想天开,却忽略了那双眼眸里藏着的,分明是化不开的深情。
就像此刻,他这样看着她,那目光烫得她心口发颤。
“这块……我咬过了。”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他唇角微扬,又补了句,“我故意的。”眼尾挑起一抹得逞的狡黠。
“你……”裴霜脸颊浮现绯色。向来飒爽的裴女侠,何曾有过这般手足无措的时候。
这人骨子里的无赖劲
儿半点没改,还是一样的不要脸!
从前用在和她作对上,如今用在谈情说爱上,竟是一样的奏效,让她节节败退。
裴女侠不服输的劲冒上来,努力压下心中翻腾,她眼波流转,冲他娇俏地眨了眨眼:“我还未问过你,是何时对我动了心思的?”
敌人已经进攻,一昧的防守哪里是她的性格,自然要主动出击才是。
这一眼犹如一记重锤,把霍元晦砸了个晕头转向,他见过她执剑时的英姿飒爽,见过她查案时的沉着冷静,却许久未见这般娇憨灵动的模样。
什么时候对她动了心思?
这题他还真不知道怎么答,大概是童年病弱,总有个身影挡在他的面前,说,这是我罩着的小弟。
明明比他小,却总喜欢逞大姐大的威风。
她说护着他,那就是实打实的护着。
只是大人对他过度的关心,让她心有怨怼,开始看他不爽,心里不开心极了,还是忍着没欺负他,最多嘴上念几句,可偏肚里没墨水,骂架也输。
那次她红着眼睛说再也不要理他,他站在风里,连呼吸都是疼的。
再后来知晓了身世真相,他不得不疏远她。她远走的那三年,他守着这个秘密,熬过了一千多个日夜。
“这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怕是要用一辈子来讲。”
她听得耳热,听出他话里的陷阱,这就要她听上一辈子了?
“太久,不听。”裴霜硬邦邦地挤出几个字,却掩不住发红的耳根。
霍元晦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当年是谁说要护我一辈子的?缺了那三年便罢了,余下的年岁可不许再赖账。”
“我护过的人多了去了。”她故意撇嘴。
“旁人我不管,”他指尖收紧,“我这里,不行。”
裴霜忍不住笑出声。这厮仗着记性佳,竟拿她儿时的玩笑话作筏子。她哪知道当年随口一句承诺,会招惹上这么个甩不脱的“麻烦”。
霍元晦的手指强势地挤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的瞬间,眼底漾着细碎的光,嗓音忽然软下来:“葭葭,你真的要食言吗?”
其实本可以把他一掌拍开,但是……她舍不得。
正要开口,门框突然被叩响。
郦凝枝与裴蕊娘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葭葭,元晦,可在里头?”
裴霜慌忙抽手,扬声应道:“在呢。”
霍元晦望着骤然空落的掌心,暗自叹息这两位来得真不是时候。
“那我先走了。”他站起来。
“等等。”裴蕊娘开口阻拦,“元晦,你留下,我们告诉葭儿往事,你一并留下。”
“往事?您……想好了?”霍元晦难掩讶异。
裴蕊娘看向女儿:“她该知道了。”
裴霜郑重点头:“我想知道。”
烛火摇曳,郦凝枝仔细阖上门窗,确认四下无人。屋内三人神色俱是凝重,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裴霜无端觉得,接下来要听到的事,可能会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裴蕊娘深吸一口气,清冽的嗓音在静室里格外清晰:“天盛十八年,河东裴氏嫡女裴蕊娘奉旨入宫,嫁与太子宁谦为妃。次年春,太子妃诊出喜脉。”
裴霜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烛火在她瞪大的眼眸中剧烈晃动。
桌上蜡烛的烛芯已被剪过三回,烛泪堆积如血,裴蕊娘的故事也终于说完最后一个字。
“所以……”她声音发颤,“我爹是……”
话未说完,泪水已决堤而下。她猛地扑进裴蕊娘怀中。
哽咽声如孩提。
先太子、晋国公、谋反、满门被诛,那些陌生的字眼化作锋利的刀刃,将她的心剐得鲜血淋漓。
她从未想过那些听说的遥远的故事,居然是身边人的切身经历。
裴蕊娘轻抚女儿颤抖的脊背,自己的声音也带着哽咽:“先帝不听劝诫,执意将你爹打入天牢,霍将军班师回朝的当日,等来的不是论功行赏,而是满门抄斩的圣旨”
二十年前的腥风血雨,在这一刻撕开血淋淋的真相。
天盛十九年,太子宁谦奉旨江南巡查河道,监督漕粮征收,谁料当地官员联名上奏,说他利用漕运,中饱私囊。把调往豫州的赈灾粮贪污大半,致使灾民死伤无数,民怨沸腾。
晋国公霍珩与宁谦是多年好友,宁谦下狱之时,他正在西境的战场上,与西陵的兴陵军厮杀。
裴蕊娘继续道:“搜查太子府时,他们‘恰好’发现了私盐账册,还有……”她喉头滚动,“你爹与霍将军的‘密谋书信’。”
信中两人密谋,霍珩领兵回朝后便与宁谦里应外合,改朝换代。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毕竟宁谦当时已经是太子,皇帝百年之后皇位就是他的,何必急于一时。而霍珩就更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已经授封晋国公,权势滔天,即使他与太子宁谦关系斐然,他造反得到的好处比风险大得多,他又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荒谬!”裴霜猛地站起身。
霍元晦按住她发抖的手:“但先帝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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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交代一下他们的身世,不过很多人应该也猜到了
第100章
先帝急诏霍珩回京,彼时大晟与西陵战事胶着,正是生死存亡之际。霍珩若弃三军于不顾,非但前功尽弃,数万将士必将血染黄沙。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暂且扣下传旨钦差。
岂料这一片赤诚,落在帝王眼中竟成了谋逆铁证。龙颜震怒间,一杯鸠酒便赐予了宁谦。
“那时我与元晦母亲皆怀六甲,却不得不为夫君四处奔走。”裴蕊娘说到此处,眼中泛起泪光,“先帝下旨,凡求情者以同罪论处。几位仗义执言的朝臣,转眼便被革职流放。到后来,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她声音微颤:“我心力交瘁之际,竟遭人暗算,那盏毒茶本欲取我性命,阴差阳错却被元晦母亲饮下,导致她早产。”话音哽咽,“酒师兄拼尽一身医术也只救下孩子。所以元晦出生就体弱多病,不能习武。葭儿,我们欠霍家良多。”
“等等,”裴霜突然惊醒,“若元晦生母已逝,那郦姨是……?”
“其实,我应该是元晦的小姨。”郦凝枝嗓音沙哑,仿佛沉在往事里,“我与姐姐乃一母双胞,她与霍师兄情投意合,放弃了逍遥江湖的日子,选择嫁入晋国公府。”
原来无愁门赫赫有名的七杀鞭,实为双生姐妹,而那神秘的大师兄三尖枪,正是霍珩。
她们姐妹二人一同习鞭,配合默契,一招移形换影使得炉火纯青,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有两个身影,也难以分辨她们姐妹。
唯有那个执三尖枪的男子,无论她们如何伪装,总能一眼认出心上人的模样。
姐姐能得偿所愿,与心爱之人相守,郦凝枝本该替她欢喜。可谁曾想,那暗流汹涌的朝堂,竟生生吞噬了这对璧人。
后来,太子府与霍家满门抄斩,血
流成河。郦凝枝与酒师父在几位故人的暗中相助下,伪造了裴蕊娘毒发身亡的假象,又谎称郦凝叶难产而死,这才偷偷救下了裴蕊娘和两个孩子。
为了两个孩子健康成长,大人们约定先不告诉他们身世,并让郦凝枝做霍元晦的母亲。
郦凝枝低叹:“我们本想瞒你们一辈子,让你们做个寻常百姓,安稳度日。可八年前,酒师兄醉酒失言,让元晦窥见了一角真相。”
酒师父素来克制,极少醉酒。唯独那一夜,是郦凝叶的忌日。
他醉得不成样子。霍元晦自幼聪慧,仅凭只言片语,便拼凑出了残酷的过往。
霍元晦得知身世之后,他便立誓科举入仕,誓要翻案雪冤,还亡者清白!
裴霜瞥见霍元晦眼角的泪光,破碎而隐忍。她心尖一疼,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渡给他些许力量。
他早就知道,却苦苦撑了数年。
“你们,不该瞒着我那么多年……”裴霜哽咽,“这对元晦不公平。”
出生时他就替她挡了劫,如今却让他独自背负秘密这么久。
他心里该有多苦,他该多难呀……
霍元晦眼睛闪着光:“不苦。这是该走的路。为父母报仇,怎样都不苦。”
他嗓音微哑:“我知道这念头痴妄,可无论多难,无论要耗多少年,我都会走下去。”
他无法在听完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后平静,那些枉死的冤魂,不该被人遗忘与尘世间,他们的父亲也不该背着满身污名。
裴霜毫不犹豫:“我陪你。”
“葭葭,”霍元晦怔然,苦笑,“前路未知,连我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证,你当真要与我一起?”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仇,不是你一个人的案。我也要为我的父亲洗冤,我们的命早已不是我们自己的了。我不怕这一路的风雨,只怕没有人同路。”
裴霜泪眼朦胧,与他十指相扣:“霍元晦,我们一起,生死不弃。”
“生死不弃。”他再也抑制不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无声的誓言在彼此心间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坚定。
“当年的首告是谁?”裴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霍元晦眸色沉沉:“林庆梁,彼时的南江知府,联合殿中侍御史高家滔,以及南江的两名通判,上告太子贪污漕粮。先帝震怒,特遣巡院使与镜衣司指挥使彻查,核查了各处仓场,发现南江与通州的仓场居然空了大半。一万石粮食不翼而飞。”
“林庆梁……”裴霜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忽而瞳孔一缩,“当时爹不就在南江吗?他区区一个知府,他怎会有机会告上盛京?”
“恰逢黄河决堤,监察御史潘永怀奉命赴南江调粮赈灾。林庆梁私下诬告,说南江粮仓已空,根本无粮可调。且太子正密谋除了来调粮之人,潘永怀大惊之下连夜逃回了盛京。”
监察御史可直接向皇帝奏报重大案情。
一开始皇帝也是不信的,宁谦的他寄予厚望的长子,而且正巡查河道,怎么会明目张胆的做这种事。
先帝准备把太子召回在问,可一连派去两个信使,都没有回音,反而有人在南江河道发现了信使的尸体,凶手直指太子宁谦。林庆梁与高家滔趁机煽风点火,太子贪污漕粮传言甚嚣尘上。
先帝终于动了真怒,镜衣司的镜衣使连夜扑向南江。
再后来,便是太子锒铛入狱,霍家满门倾覆。
裴霜听着这一连串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忽然脊背发寒:“这些人,可还活着?”
霍元晦讥诮地勾起唇角:“林庆梁在案子结束后就调任了盛京入了吏部,如今已经是吏部侍郎,高家滔在两年后被山匪截杀,其余两名通判一个因病去世,一个失足坠崖。”
“除了林庆梁,都死了?呵——”裴霜突然笑出声,眼底却凝着冰,“好一个死无对证!这般环环相扣的杀局,岂是几个地方官能谋划的?”
漕粮案不过是块敲门砖,真正的杀招是后续搜查太子府时“偶然”发现的私盐账册,以及那些被精心伪造的、与霍珩的往来密信。
“你猜的不错。”霍元晦眸色幽深,“此人不仅在朝堂上布下天罗地网,连军中也有他的暗棋。”
当年霍珩与西陵一战虽胜,却是用血肉堆出来的惨胜。
“父亲在狱中留下的手书提到,他们本在漳靖谷设下埋伏,可西陵军却似未卜先知,反将他们困死谷中。若不是父亲率百余亲卫以命开道,找来援军,怕是早死在了西境战场上。”
裴霜倒吸一口凉气:“能在军中安插如此暗桩,此人必是权倾朝野之辈。如今可有眉目?”
裴蕊娘与郦凝枝对视一眼,缓缓道出两个名字:“当时的成国公与承恩侯谢江。”
五皇子乃先帝贵妃所出,素来与宁谦势同水火。成国公之女正是五皇子正妃,其世子当年更在霍珩麾下的神翼军中任职,可谓明晃晃的五皇子党羽。
承恩侯谢家是开国元勋,到谢江这一代已是青黄不接。唯独谢江在军中闯出名堂,镇守南境手握重兵,当年朝野上下,唯有他能与霍珩分庭抗礼。更微妙的是,谢江的亲妹,嫁的正是八皇子。
二十年前,五皇子,八皇子在朝堂上成三足鼎立之势,宁谦虽是太子,可是政绩还不够突出,先帝让他巡查河道,便是在给他立威造势,五皇子与八皇子都是想尽办法给他使绊子。
若说谁最希望宁谦出事,非这两人莫属了。
宁谦死后,五皇子与八皇子的争斗愈演愈烈,朝堂上明枪暗箭,闹得乌烟瘴气。也都怪先帝太能活了,且在宁谦死后他没有册立太子,这两位皇子更是急红了眼,明争暗斗不断。可惜这两位机关算尽,最终谁都没能如愿以偿。
当今圣上在那些年年岁还小,本没有机会夺嫡,反而避开了斗争。这么多年折腾下来之后,他慢慢长成,先帝回头一看,儿子里面争气的也就是他了。
成国公如今已传爵位于其子罗成旭,自己深居简出;谢江也早交还兵符,在盛京颐养天年。
不过具体谁是幕后之人,都只是猜测而已,没有直接证据。
裴霜倾身向前:“所以我们现在的突破口,就只有林庆梁。”
“正是。”霍元晦颔首,“半年前贾正清贪污入狱,德清在审问他时,意外从他口中知道了一个线索。”
南江乃漕运重地,历任知府无不中饱私囊,暗中克扣漕粮已成惯例。底下一众官员得了好处,自然心照不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帮漕运上下的官员,已经形成了一套标准的贪污流程。
宁谦的到来,险些让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暴露。
贾正清作为林庆梁的接任者,在一本秘密账册中,曾看到过他的名字,但更多的事情,还没等贾正清透露,他就暴毙在了狱中。
“漕运积弊,非一日之祸,你爹其实早就知道,但他当时还是太年轻,在巡查河道之前,他就提出要用海运替代漕运。他南下的这一路,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刺杀。”裴蕊娘面露悲切。
宁谦此举无异于断了漕运官员的财路,彻底触动了他们的根本利益。这些蛀虫岂能容忍他人掀翻他们苦心经营的贪腐盛宴?即便是当朝太子,他们也敢联手除之而后快。
裴霜轻叹一声,握住母亲微凉的手,温热的掌心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她忽然想起:“我们在英山别苑得到的名单,是不是有用?”
当时只觉得触目惊心,不想此事居然与他们切身相关。
“殷大人留下的名单我已经分析过了,其中大半人都因为各种事情,或是辞官或是革职,基本都已经不在朝堂了。”他轻叹,“不过还是有一两个有用的线索,我已经让德清帮忙查了。”
那名单还引得杀手追杀,必定是有重要意义的。
她抬眸望向霍元晦:“彭宣也是当年的受害者吗?”
“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北乡书院的历史时,科举舞弊案由一个姓彭的学子揭发?”
光一闪:“是彭宣的父亲?”
“对。”
彭父在舞弊案后就进入了官场,时任翰林学士,但因为在谋反案中帮宁谦与霍珩说话,就被革了职,流放岭南。
却在流放的途中,遭遇暗杀,横死他乡,彼时彭宣才将将五岁。
当时的太子党,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打压与清洗,如今还在朝堂上的寥寥无几。
霍元晦科举进京之后,一直试图联络当年旧部,但收获甚微。
“那你是如何与彭宣取得联系的?”
霍元晦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不用联系,他的师父耿集前辈,就是当年救我们的几人之一。”
“现今的镜衣司指挥使耿集?”裴霜讶然。
彭父死后,耿集便将彭宣收入门下,带入了镜衣司。
裴霜眼中泛起光彩:“霍元晦,我们并非孤军奋战。”
霍元晦回以微笑:“是。”
他们相信,只要坚持下去,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终将重见天日。而他们要做的,便是蛰伏待机,去到盛京,静候那个接近林庆梁的契机。
这一日,段展源将薛迈与霍元晦唤至跟前,让他们都做好准备,两淮盐运使邹同逊不日即将回通州祭祖。
“邹大人怎么会突然回乡祭祖?”霍元晦眉头微蹙。
“还不是托你们的福。”段展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原来女婴案传到盛京后,赵家恶名远扬,连带着裴霜与霍元晦也在京中声名鹊起。
此事徐相得知缘由后,当即勃然大怒,召邹同逊回盛京痛斥了一番,说他识人不明,还罚他停职一月。
这事盛京都传遍了,邹同逊颜面尽失,也不回扬州了,索性借此机会回乡祭祖,也算是暂避风头。
“那赵家的盐引……”霍元晦欲言又止。
段展源冷笑道:“赵正辉把他牵连成这样,你觉得他还会给赵家盐引吗?”
霍元晦拱手:“下官明白。”
没有盐引的赵家,败落不过是早晚的事。
虽说邹同逊被停职,但只要官印未丢,就仍是五品大员,地方官员自然要尽心招待。通州府衙为此忙得人仰马翻,连栏杆都要擦得锃亮。
府衙难得搞起了大扫除,“呸!”曹虎将抹布重重摔进水盆,“擦这么亮作甚?难不成盐运使大人要睡在栏杆上?”
裴霜连忙示意他噤声:“你小点声吧,万一被李天常听见,又去告你的状。”
“老子还怕他告状?”曹虎不屑地哼了一声。
“放心,他今天不在府衙。”方扬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他呀,去了问花阁。”
“啊?我们在这儿干活,他居然跑去寻花问柳!”曹虎顿时火冒三丈。
裴霜好奇道:“哎,你怎么知道的?”
方扬撇嘴:“哪用打听?是他自己大肆吹嘘,说问花阁的头牌凤鸾娘子的鹦鹉落在了他肩上。”
说起这凤鸾娘子,乃是问花阁新来的头牌,不仅容貌倾城,一手扬琴更是出神入化。
只是她有个古怪规矩,就是每次的客人得她自己挑,她养了一只虎皮鹦鹉,每次这只鹦鹉停在谁身上,谁就是她今晚的入幕之宾。
被凤鸾选中的人,可免费听一支曲子,后面再听,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那听完免费的走人不就行了?”
方扬摇着手指:“非也,非也。凤鸾娘子一曲天籁,没有不想听第二曲的。”
裴霜不禁心生向往,这凤鸾的琴艺当真如此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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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章人名比较多,写的有点痛苦,基本就是后面的主线了,通州应该还有1-2个案子就完结,要去盛京啦~
第101章
通州城的主街上人潮涌动,两匹骏马在前开道,衙役们手持佩刀维持秩序,将两顶青呢官轿护在中央。
“都退后些!”曹虎横着佩刀,粗声喝道,“轿帘遮得严实,你们能瞧见个什么?”
裴霜、方扬在旁边也是同样的姿势,组成一堵人墙,不让周遭人靠近。
“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方扬劝诫着。
围观百姓却愈发往前挤,七嘴八舌道::“这可是咱们通州走出去的大官!”
“好不容易回乡,自然是要看看的。”
几人生无可恋地维持着秩序,幸好也没有遇到太难搞的,凑热闹的居多。
“好香啊。”方扬吸了吸鼻子,忽然道。
曹虎笑道:“闻见哪个娘子身上的香包味了吧,哈哈。”
两人互相调侃着。裴霜暗自摇头,这位邹大人虽被停职,排场倒是半点不减,当真是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队伍浩浩荡荡进了邹家门,邹氏族人早就在门口等候,齐刷刷地站了许多人,为首的是邹同逊的大伯,邹氏现任的族长邹鸣。
十年前邹家在通州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家族,邹同逊虽是二房长子,从小却并不受重视。那时的邹老爷子更看重长房嫡孙,可惜邹同逊的堂哥不争气,没有考上功名,反而是作为陪读的邹同逊考上了二甲进士。
更因生得俊秀,被傅家相中招为女婿,娶了傅湘绮为妻,靠着老丈人的扶持一路做到了两淮盐运使这个职位。邹家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全族上下靠着邹同逊开始发迹。
不过邹同逊能坐稳两淮盐运使这个位置,靠的可不仅是岳家的扶持。盐政乃朝廷命脉,能得此重任者,必是深得圣心的能臣。
这次停职风波,众人也只当是暂时的挫折。以皇帝对他的宠信,待风头过去,必定官复原职。
这次回乡祭祖,邹同逊是带着夫人和小女儿回来的。
邹同逊刚回来,段展源体贴地给他留了三日与族人团聚的时间,约定三日后在花溪小筑设宴接风。
这花溪小筑原是京城一位纨绔子弟的别院,后因其家道中落被官府没收,如今成了接待贵客的场所。
回到衙门,裴霜等人还不能歇息,立即着手安排花溪小筑的护卫事宜。
薛迈再三和他们强调要守好自己的岗位,千万不能擅离职守,要是出了问题,会如何严重云云。
一想到届时他们这堆官员在里面吃香喝辣,而他们要在外面吹冷风。
裴霜再次感叹:同人不同命!
“哼,这次李天常要是再躲懒,我就狠狠告他的状,看薛州判还怎么包庇他!”曹虎忿忿道。
谁知未等曹虎告状,李天常,死了。
死在问花阁,胸膛被剖开,心脏被掏出丢弃在身旁。
众人闻讯大惊,火速赶往现场。
也许因为是白天,平素喧嚣的问花阁此刻鸦雀无声,有其他花楼的龟奴丫鬟们探着脑袋看热闹,不少二三楼的娘子们悄摸儿开着窗户缝,都在关注问花阁的动静。
鸨母见着他们来,哭天喊地的:“天爷啊!我好好开门做生意,怎么就出了这档子事儿,真是吓死人了。捕快娘子您可得帮我啊。”
死的还是个公门中人,更吓人了。
上回来,这鸨母很是配合,妙儿赎身也没有为难,裴霜记得这个人情,安慰她道:“妈妈别急,我们会尽心尽力查这个案子的,劳烦您带我们去现场。”
鸨母听了她的话安心了些,擦了擦泪,拉着裴霜的手腕就把她带上了楼。
“这事邪门得很,好好的人早上起来就成了一具尸体,还是被挖了心的,伺候的花娘都被吓破了胆呐。”
言语间,鸨母已经领着他们来到了一间在角落里的厢房,外面有两个打手守着门。
“不是说李捕头是被凤鸾娘子选中的吗?这看着不像是凤鸾姑娘的闺房。”
“哎哟,哪能啊!”鸨母撇着嘴,一脸晦气,“昨儿陪着李捕头的是含烟。”说起这事儿鸨母还一阵不爽。
这李天常也是算个奇人,破了凤鸾‘无人只听一曲’的惯例,听完免费的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凤鸾倒是没什么,可把鸨母气了个半死,不禁责怪起鹦鹉来,怎么挑了这么个穷鬼。
李天常离开凤鸾的屋子后也没舍得走
,故意选了一间正对着凤鸾楼下的屋子,叫了含烟作陪。
裴霜好奇打听:“凤鸾娘子一曲价值几何呀?”
鸨母顿时眉开眼笑,比了个十字:“我们凤鸾呐,一曲十两银子!”
裴霜脸上一僵,抢钱啊!
难怪李天常不舍得,这些银子,抵得上他半年的俸禄了。
“行了,您在外面先候着,把含烟娘子叫来,等会儿我们要问话。”裴霜交代完,大家一起进了内室。
屋内,李天常的尸体静静躺在床上,上身赤裸,下身只着白色中衣。
他闭着眼睛,身体呈一个大字形躺在床上。
屋里血腥味浓重,令人作呕。他面色发黑,胸口赫然一个血淋淋的大洞,被挖得血肉模糊,像是硬生生从血管上把心扯了下来。
更骇人的是,那颗被活生生挖出的心脏被戳得稀烂,像团烂肉般丢弃在尸体旁。
方扬曹虎捂着鼻子看得直皱眉,心里也是一阵唏嘘,虽然不待见他,但看见他的死状这么凄惨,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裴霜带上手套开始检查尸体,李天常胸口,是被利器割开的,凶手划了一个十字刀口,然后慢慢往里掏,但因为肋骨的阻隔,导致伤口边缘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肋骨处有两道明显的砍痕,看来凶手本想直接砍断肋骨取心,却因力道不足或骨骼太硬未能得逞,转而粗暴地将手伸入胸腔,生生扯断了连接心脏的血管。
她拾起地上那颗被践踏得不成形的心脏,上面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绣花鞋印,还有密密麻麻的刀痕。
待方扬打来清水洗净血污,那些纵横交错的刀伤更加触目惊心。裴霜小心拨开心脏瓣膜,在心室处发现了一个极规则的圆形穿孔。
将心脏放回死者胸腔后,裴霜注意到李天常的面容异常安详,仿佛只是沉睡,全然不似遭受过如此残忍的虐杀。
裴霜抿唇,检查从上本身来到了下半身,中裤上和床榻上沾有精/水,确实有行房的痕迹,腿上和脚上没有伤口,且脚底干净,案发时候他应该是正在床上睡觉。
霍元晦查看起屋中陈设,见裴霜已经开始缝合李天常的尸体,问:“有何发现?”
“他死状太过安详,连陪侍的花娘都没察觉异样,很可能是被下了迷药。”裴霜头也不抬地答道。
霍元晦转向房中的鎏金香炉,拨弄着炉中残余的香灰轻嗅,随即被呛得轻咳两声:“只是寻常助兴的香料,不致昏迷。”
他扬声问门外战战兢兢的鸨母:“这屋里的东西可有人动过?”
“绝对没有!”鸨母死死扒着门框不敢进来,“发现出事我就让人把屋子看起来了,连只苍蝇都没飞进去过!”
霍元晦又仔细搜查了房间各处,却再未发现其他可疑药物。
裴霜凝神分析道:“从伤口来看,凶手下刀时极为利落,切口平整光滑,可见用刀手法娴熟。但进入胸腔后,刀痕却变得杂乱无章……”她指尖虚划着伤口走向,“这说明凶手虽精通刀法,却对人体构造一无所知。”
霍元晦若有所思地接话:“如此说来,凶手很可能是个惯用利器,却不谙医术之人。”
待裴霜净手后,两人转到隔壁问话,只见一个娇小的娘子正瑟瑟发抖地蜷在鸨母怀里,脸色惨白如纸,显然受了极大惊吓。
鸨母轻拍着含烟的后背,细声安慰道:“好孩子,别怕。官爷们问什么你就照实说。”转头又对裴霜赔着笑脸道,“这丫头年纪小,头回遇见这场面,官爷们多担待。”
裴霜打量着含烟稚嫩的脸庞,心中暗骂李天常禽兽不如,这小娘子看着不过及笄之年,而李天常的年纪都能当她父亲了。
她放柔声音道:“别怕,就当是咱们闲聊。”裴霜天生带着几分亲和力,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含烟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轻轻点了点头。
“能说说今早你醒来时看到的情形吗?”如果可以,裴霜也不想让这么个小娘子回忆可怖的场景,但为了破案,必须这么做。
含烟想起早上的事情,明显还心有余悸,身子不自觉发抖:“我一睁开眼,就看见那黑乎乎的血洞,我吓坏了尖叫起来,鞋都没穿好就跑出去,结果一不小心还踩到……踩到那东西。妈妈和其他姐妹们听见我的惨叫就进来了。”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伏在鸨母肩头啜泣起来。鸨母连忙拍着她的背安抚:“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
裴霜等她情绪稍稳,才继续问道:“你夜里没听到一点动静吗?”
含烟轻轻摇头:“没有。我睡觉一向很沉。”她又补充,“昨天那位爷折腾了我三回,实在是没力气了。”
裴霜又问:“还记得你们……结束,大约是什么时辰吗?”
含烟回忆:“约莫……约莫是二更天吧,那位爷从凤鸾姐姐屋里出来是一更天,急匆匆就拉着我欢好,但来了一回后那位爷精力有些不济,后来吃了药,又叫厨房送了些点心吃,才又来了两回,每回的时间并不长,想来是没有到三更天的。”
裴霜温柔地朝含烟笑了笑:“你说的这些对我们很有帮助。”
含烟闻言,紧绷的神色终于舒缓了几分,嘴角也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霍元晦适时开口:“劳烦娘子伸手,容在下诊个脉。”
含烟乖巧地伸出手腕。霍元晦三指搭在她纤细的腕间,凝神细诊。
裴霜问:“可有迷药的迹象?”
霍元晦摇头,神色略显凝重:“脉象平稳,未见异常。”
霍元晦又让含烟吧给李天常吃的药拿些来,他检查过后,确定了只是一般的助兴药,没有迷药的效果,适当服用不会有事。
从尸检结果来看,心脏被摘除确实是致命原因。凶手不仅挖心,还要将其戳烂,这般残忍手段,必是怀着刻骨仇恨。可李天常区区一个捕头,怎会与人结下如此深仇?
李天常是通州本地人,今年三十出头的年纪,无妻无子,据说是年少时受过情伤,从此不再娶妻,不过没名分的相好,倒是有一些,而且是青楼常客。
听说他初当上捕快的时候,还是很有上进心的,破获过几桩要案,可惜随着年岁增长,渐渐被官场习气腐蚀,成了如今这般油滑模样。
待鸨母带着含烟离去后,霍元晦压低声音问道:“关于凶器,可有线索?”
裴霜沉思道:“应该有两件凶器,第一件应该是一把锋利的小刀,第二件么……尾端这么长,且尖细。”她比划了一个长度,眉头紧锁,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规整的圆形穿孔。
细细的小洞,尾端又长,像是钢针……可钢针扎进去很容易拔不出来,那还会是什么呢?
要能扎到心脏那么深,也要拔出来容易,尾端必定是有装饰的……
她倏地眼睛一亮:“像是发簪!”
“发簪?”
“嗯。”裴霜点头,“凶手是先用发簪扎中李天常的心脏,等他断气后,再割开他的心口。”
“所以凶手,可能是个女子?”
“也许吧。”
但这女子还要精通刀法,问花阁里的花娘们个个弱不禁风的,哪个看着都不符合。
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李天常是花楼熟客,这里的人大多都认识他,谁会与他有这般深仇大恨?
“熟人不可能,那不是还有个不熟的嘛。”裴霜摸着下巴。
“你的意思是——凤鸾?”
凤鸾一个月前才来通州,与李天常确实不熟。不过问花阁每日来的生人不少,算上客人,就不止一个凤鸾了。
但问题又来了,不认识李天常又为什么要杀他呢?
熟人没有作案动机,陌生人也没有啊。
霍元晦再次提出假设:“如果是客人作案……”
“也有这个可能,但凶手行凶后要如何脱身?怎么从问花阁出去,行凶后身上必定沾了血,血衣要怎么处理?”
一番推敲后,两人还是认为阁内之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
不论怎样,先把凤鸾叫过来问问话总是无防的。
他叫来鸨母,让她去喊凤鸾。
鸨母有些不情愿:“这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凤鸾和此案无关吧……人又不是死在凤鸾屋里。”
凤鸾可是她楼里的头牌,要是和杀人案扯上什么关系,她的生意真是彻底不能做了。
“只是例行问话。请妈妈配合。”裴霜语气虽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鸨母叹了口气,还是不敢和官府作对,把两人带到了凤鸾的房间。
这间房明显与之前的不同,宽敞明亮,屋内陈设用的都是上等的佳品,外间和内屋以珠帘相隔开,意境优美。
凤鸾撩起珠帘,行走间带起一阵香风,珠帘碰撞的声音悦耳。
裴霜抬眸,美人玉指纤纤,脖颈修长,姿容绝色,左侧眉间一点朱砂痣,影影约约勾着人的心弦。
她一时看痴了,头牌果然是头牌。
“咳咳。”直到耳边传来霍元晦的轻咳声,她才回神。
看女子都能看愣神?不愧是她。
凤鸾盈盈一礼,朱唇轻启:“不知二位官爷有何见教?”声音如珠落玉盘,清冷中带着一丝慵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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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死的人大家很意外吧……
第102章
头牌被称为头牌果然是有原因的,凤鸾身上并无世俗脂粉气,反而自有一股出尘气质,若不说她是个花娘,怕以为她是哪个世家娘子呢。
就是身上的这纱衣拖累了她,为了营造暧昧勾人氛围,外衣都薄如蝉翼,隐约透出肩头展翅欲飞的凤凰纹绣。旁人穿纱衣会显得魅惑,凤鸾上身却更添几分俗气,把身上的仙女味都冲淡了。
“凤鸾娘子想必知道我们的来意。”裴霜收回打量的目光,正色道,“不知昨夜李捕头在您房中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凤鸾轻抚茶盏,神色淡然:“李官人不过听了一曲便离去,在房中统共不到一刻钟,并无异样。”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小丫鬟就忍不住插嘴:“才不是呢!那登徒子灌了几杯黄汤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对着娘子动手动脚!”小丫头气得脸颊通红,“要不是我家娘子心善,不与他计较,他早就被打出去了!”
凤鸾并非不接客,只是接客有接客的价钱,已经被白嫖了一首曲子,再占便宜,就有些过分了,凤鸾要是告状,李天常完全是不占理的。
裴霜眼中精光一闪:“还有这等事?”
小丫鬟年纪不大,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见官差没有袒护之意,更是竹筒倒豆子般说开了:“他一进门就色眯眯地盯着娘子瞧,白送的酒喝了个精光,琴曲怕是一个音都没听进去!白瞎了我家娘子的琴艺。”说着气鼓鼓地瞪向里间的鸟笼,“都怪小玄子看走了眼,平日里可从没出过这样的差错。”
顺着她眼神的方向,裴霜看见一只羽毛鲜艳的虎皮鹦鹉正在鎏金鸟笼里踱步。那鸟儿毛色油亮,腹部圆润,显然被照料得极好。
鸟笼旁摆着一架扬琴,看木头的色泽,就知道价值不菲。
“这小玄子,就是选客的鹦鹉?”裴霜若有所思地问道。
“正是呢!”小丫鬟点头如捣蒜,“往常它可机灵了,挑的不是知书达理的客人,就是家产颇丰的。昨儿个也不知怎么了,竟选了这么个又穷酸又粗鄙之徒。"
凤鸾轻声呵止了小丫鬟:"莫要再多嘴了。"随即向裴霜二人欠身致歉,"小婢无状,还望两位官爷勿怪。”
“不会。”裴霜嘴上应着,目光却始终追随着珠帘后那只若隐若现的鹦鹉。她不断调整角度想要看清,身子不自觉地左右晃动。
霍元晦瞧她左右摇摆的,索性开口:“可否让我们细看那只鹦鹉?”
凤鸾欣然道:“当然可以。”示意小丫鬟把鸟笼提过来。
当鎏金鸟笼被捧到眼前时,裴霜眼前一亮。这只玄凤鹦鹉头顶鹅黄羽冠高高翘起,尾羽如流苏般垂落,最妙的是两颊各有一团橙红色绒毛,活像羞红了脸的小娘子。
凤鸾递来一把鸟食:“您试试,平伸手掌,它自会过来。”
裴霜依言伸手,小玄子果然扑棱着翅膀落在她掌心。那毛茸茸的爪趾挠得她手心发痒,忍不住笑出声。
“霍元晦你快看!它真的过来了~”
她带着微笑,兴味盎然,眉眼灵动地和他分享。
霍元晦望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眼底漾开温柔笑意:“看见了。”
这么喜欢?她好像确实挺喜欢动物的,之前是小黑猫木耳,现在又招惹上鹦鹉了。
霍元晦想象了下,以后家里应该不会变成动物园吧?
“凤鸾娘子,这鹦鹉是你养的?”裴霜逗着鹦鹉,玩得不亦乐乎。
“是呀,养了好几年了。”
鹦鹉吃完了裴霜手里的食,扭着屁股又回了笼子,一点儿不停留。
裴霜正感慨这小家伙机灵,鹦鹉忽然朝着霍元晦的方向飞去,霍元晦忙伸出胳膊,它稳稳停在了手臂上,眼睛盯着他腰间。
霍元晦愣了,不解地向下看,他腰间挂着一块金玉配,玉牌上嵌着的金在阳光下闪着光。
“小玄子,别胡闹,快回来。”凤鸾赶紧出声招呼。玄凤鹦鹉很快就飞了回来,还抖落了两根毛。
裴霜眼神微眯,她终于明白这鹦鹉选客的玄机了。
裴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小玄子喜欢亮闪闪的物件?”
凤鸾神色微滞,旋即展颜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是的。不过是些讨巧的小把戏,这样,那些客人们会认为自己是有缘人,掏钱也更加利落不是吗?”
她爽快承认,裴霜反而欣赏凤鸾的坦荡。
鹦鹉喜欢闪着光的东西,而发出这些光的,不是金银,就是宝石,身上有这些东西的人,身价自然不低。
李天常他穿的衣料算是不错,但身上并没有像样的配饰,照理来说不该吸引这只玄凤鹦鹉,他被选中,还真像个意外。
问话至此,线索几乎断尽。此时方扬与曹虎也问完了阁中其他人,前来禀报:
“守夜的龟奴问过了,说子时之后没有人进出过问花阁。”
“也问了昨夜值守的厨娘,李天常亥时刚过那会儿,叫了点心让她送去,那会儿他还是好端端的。”
裴霜掐指推算:“那说明,李天常死于亥时过后,杀人剖心所费时间不短,凶手离开,必然是子时过后,但子时后又没有人进出……”
这凶手若非武功绝顶的高手,就是作案后没有离开。
方扬提出另一种推测:“也可能是客人作案后,等到天亮才走。”
虽然几率不大,但这个可能性并不能被排除。
霍元晦吩咐方扬去找鸨母拿账册,免不了要把昨夜来过问花阁的人,都问一遍。
曹虎苦着脸叹气:“接下来几天可有的忙喽。可千万别是临时起意呀。”
临时起意的案子是最难破的,因为凶手与被害者之间没有联系,就无从查起。
但这个案子,裴霜觉得不像,凶手作案后没有留
下痕迹,连个血脚印都没有,还事先准备了迷药,怎么看都计划周密。
一定是与李天常有联系之人,只是这个关系,他们现在还不知道。
还是得从李天常的人际关系入手,李天常在衙门干了十年,从捕快干起,一路干到捕头,他待人严苛,又喜欢占便宜,衙门里没什么知心好友,多是酒肉朋友。
他没有妻子,家中亲戚也不大来往,唯一能知道打听点线索的,也就他的几个相好了。
几番打听之下,他们找到了一个与李天常相好最久的一个女子,姓唐,是个寡妇。
裴霜和霍元晦来到唐玉芹的家门口,很快便有人来开门。
唐玉芹开门一看裴霜一身差服,惊讶道:“你就是那个女捕快吧!”
“你知道我?”
“知道,李大哥总和我提起你,还有新来的那位通判大人。”唐玉芹丝毫没有掩饰两人的关系,并不觉得羞耻。
她与李天常的关系也并不是什么秘密,周围人都知道。
裴霜微笑:“没说我们俩什么好话吧。”
“确实没有。”唐玉芹上下打量起霍元晦来,眼神越发亮起来,“哎呀呀,他居然没说通判大人如此丰神俊朗。”
唐玉芹一看到霍元晦就倒戈了,有些后悔自己从前帮着李天常在背后骂的那些话,通判大人如此俊秀,错的一定是他李天常!
唐玉芹的目光几乎是黏在了他身上,非常大胆。
不知怎的,裴霜心底冒出些不爽来,不着痕迹地阻断了她的视线。
霍元晦虽对炽热的眼神早已免疫,不过看见裴霜的动作,他还是悄悄弯了嘴角。
裴霜冷不丁说出噩耗:“李天常昨夜死在了问花阁,我们是来找你了解些情况的。”
“什么!?”唐玉芹明显还不知道李天常的死讯,瞪大了眼睛。
她缓了缓才消化这个信息,再抬头之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调笑之意,反而眉眼间带了些哀愁,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唐玉芹把两人请进屋,给他们倒了两杯茶。
她的小院不算大,但胜在干净整洁,角角落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也能反映出唐玉芹是个利落爽快的女子。
“两位想问什么?”她情绪低落。
其实裴霜他们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只好依照惯例问起:“他近日可有与人结仇?”
唐玉芹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他来我这儿次数挺多的,虽然最近少了,不过我与他相好最久,他是个直肠子,外面受了什么气,藏不住的,在我这儿噼里啪啦说上一通,发出了气,也就好了。”
“最近除了抱怨你们二位,确实没有。”
呃……好像确实是,他们两个与李天常的矛盾还真不小。
裴霜又问了些别的,唐玉芹也都答了,不过到底不是朝夕相处的,有些事情她也不知道。
问完话后,裴霜二人起身告辞。
唐玉芹却忽然叫住他们:“他的尸体在哪,我想为他收尸。”她知道李天常没什么亲近的人了。
“案子没有破之前,需要留在府衙,你若是想给他收尸,破案之后,本官遣人通知你。”霍元晦答道。
裴霜欲言又止,想问又觉得不太合适,只说了一句:“你们……感情还不错。”
“呵,”唐玉芹苦笑,“我知道,你们都看不惯我们这样的关系,总觉得要名正言顺才好。我已经嫁过一次,能活下来全靠命大,不想再嫁人了。他也是个干吃不想负责的,不会吊死在我一棵树上。”
唐玉芹先前嫁的男人软弱,任由她被婆婆磋磨。她就这么一直忍着,忍到了男人出了意外,婆婆没了儿子,也没有孙子,把这一切都怪罪到了她身上,让他们家绝后,对唐玉芹下手更狠。
后来她婆婆被人杀害,第一嫌疑人就是她。是李天常拯救了她,查清了真凶,她也得以从以前的生活中解脱。
“我也知道外面骂我不要脸的不少,但没关系,我自个儿心里畅快就行。”唐玉芹抚摸手腕上的银镯,“很多人也不待见李大哥,不过他对我好,这就够了。我们认识十年了,这镯子,还是他拿到破案的第一笔赏银之后给我买的。他照顾我这么多年,我给他收尸也是应该的。”
即使李天常有万般不好,但在唐玉芹这儿,他就是好人。
一连查了两天,都没什么线索。
花溪小筑接风宴这日,府衙上下都绷紧了弦。差役们无论手头有何要事,都得先搁置一旁。
宴席排场极大,福满楼的名厨掌勺,问花阁的凤鸾抚琴,妙音坊的歌姬献唱。通州城的官员富贾几乎悉数到场,不少还特意携了家眷。
邹同逊不好得罪,更不能拂了面子的是他的夫人,这些人特意带着家眷,为的就是与傅湘绮套近乎,更有甚者带着小儿来,打着主意想与邹家小娘子相看呢。
可怜邹小娘子才七八岁的年纪,就被人惦记上了。
宴席以屏风相隔,分设男女两席。屏风上绘着山水墨色,再点缀几株时令花卉,倒也别致。待丝竹声起,觥筹交错间,宴席才算真正开了场。
邹同逊端坐主位,满面红光地受着众人恭维,眼角的皱纹都笑深了几分。
湘绮虽也端坐席间,神色却淡然得多到底是世家贵女,对这些奉承话早已司空见惯,眼底那抹轻蔑藏得极好,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裴霜被分派在女宾席外围值守。夜风沁凉,她悄悄搓了搓冻僵的手背,空荡荡的肚子也跟着咕噜抗议。
大晚上还得干活,还是在冷风里,肚里也没食,早知道要这么久,她就该把郦姨做的肉烧饼揣上。
抬眼望去,霍元晦的席位就在不远处。他身为州判,位置颇为靠前。裴霜站在高处,将他案上的佳肴看得一清二楚。
左边是油光发亮的烧鹅,右边是滋滋冒油的炙羊肉,配着翠绿的胡瓜丝和琥珀色的蓝尾酒。啧啧,这厮又不喝酒,给他多浪费。
吃的也浪费,他哪能吃得了那么多。
酒过三巡,席间的夫人们渐渐词穷。为了不冷场,几位健谈的夫人开始东拉西扯,听得裴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这瞌睡像是会传染,一旁昏昏欲睡的邹家小娘子邹穗安也跟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小手揉着眼睛,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
就在气氛即将陷入尴尬时,一位夫人突然压低声音道:“诸位可听说了?城里出了个挖心魔呢!”、
事实证明,人害怕死亡,却也好奇。
她冷不丁提起,附近的人都被勾起了好奇心,连快睡着的邹穗安也睁开了眼,期待着她往下讲。
这桩案子死的是谁她们并不在意,只是杀人手法少见,在城里引起了不少人的讨论,又死在问花阁那种地方,给这桩案子平添了几分风月。
“听说是个女鬼来报仇的。”一位夫人神秘兮兮地说,“死的那个捕头啊,相好多得数不清,其中有个为他上吊的,化作厉鬼来索命了。”
“真的吗?那这女鬼报复心也太强了!”
“才不是呢,那人是活活被掏心死的,胸口上啊,有那么大一个血洞呢,”另外一个夫人比了个大小,“女鬼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凶手啊,是个男人,专吃人心。”
外头的谣言已经传成这样了吗?裴霜万分的无语。
想辟谣都无从辟起,这已经不是谣言了,这是编鬼故事呢。
“是女鬼,都是鬼了,自然是有些法力的。”
“是男人。”
偏生这两个夫人还都是较真的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还争起来了。
最后还是傅湘绮开口制止了她们:“好了,这儿不现成就有衙门里的人吗?问问不就行了?”
霎时间,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裴霜身上。
裴霜:“……”
她明明是来当护卫的,怎么突然变成说书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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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走剧情走剧情
第103章
诸位夫人都用求知若渴的眼神看着她,尤其是邹家小娘子邹穗安,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亮得惊人,活像见了鱼的猫儿。
已经被架起,裴霜就是不想开口也得讲上几句,但又不能太让那两位官夫人掉面子。
她只能斟酌着说:“此案还在查,并未定论凶手是男是女。也并没有坊间说的那么可怕,作案的是人非鬼,挖心也是借助了工具的。”
“瞧吧,我就说不是鬼怪作祟!”那位坚持凶手是男子的夫人顿时神气起来。
“哼,可也不是徒手挖心,您说得也不全对。”另一位夫人不甘示弱。
生怕这两位又吵起来,希望这个宴会赶紧结束。不过这两位在浅浅争了几句之后就各自安歇了。
傅湘绮还宽慰起了她们,两位夫人立刻见好就收,借着话头与傅夫人攀谈起来。
裴霜瞬间明白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两位精着呢,看似吵架,实则只是引起注意,两人一点没忘这是谁的主场,刚才这两位都没入傅湘绮的眼,这一吵,就有了话题。
邹穗安小口地吃着自己面前的软酪,每吃一口,她就满足地眯起眼睛。
裴霜看得眼热,有那么好吃吗?她也想尝尝。
有过了一会儿,她就揉起眼睛,拽着傅湘绮的衣袖软声道:“娘,我困了。”
小孩子精力到底有限,折腾许久,累了也是应该。
傅湘绮爱怜地抚过女儿的发髻:“让嬷嬷带你去歇着吧。”
花溪小筑后面有供人小憩的小屋,一位胖嬷嬷并两个丫鬟带着邹穗安就要离开。
小娘子走出几步,忽然又折返回来,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对裴霜道:“挖心魔的故事肯定比她们说的精彩多了!姐姐改日定要仔细说与我听呀!”
裴霜被这小人儿逗笑了,小娘子眨巴着大眼,婴儿肥的脸蛋圆圆,她忍住想捏一把的冲动:“好呀,不过今夜姐姐还要当值,不能擅离职守,等得空了再与你细说可好?”
“好呢好呢。”小娘子很好哄,裴霜随口一句许诺就信了,心满意足地跟着嬷嬷离去。
傅湘绮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唇角微扬:“这丫头就爱听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她轻抿了口酒,眼风都不曾扫向裴霜,“若得闲,倒可来府中给她解解闷。”
“小娘子正是活泼的年纪。不过案子未破,怕是不得空。”裴霜挺直腰背,不卑不亢道。她可不会认为傅湘绮与她说话是高看她一眼,她心知肚明,这位贵妇不过当她是取乐的玩意儿罢了。
“也是。”傅湘绮搁下酒杯,绢帕轻拭唇角,“正事要紧。”
裴霜没再开口,认真的当好一个护卫。
宴席将尽时,忽闻一阵骚动。压轴的表演终于要上场。
有人低呼:“凤鸾娘子来了!”
众人纷纷引颈张望。仆役们抬着扬琴上台,在台上搭好琴架,佳人身影隐在黑暗后,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勾起人无限遐想。
大家都在看凤鸾时,霍元晦却担忧着屏风后的人,因有阻隔,他并不能看清楚,只看见傅湘绮与她似乎在交谈。
盛京里的官家娘子都有些脾气,他怕裴霜无意惹了人,但显然他是多虑了,她那么聪慧,怎会不知道轻重。
女宾席这边窃窃私语:“听说这凤鸾的琴技堪称一绝。”
“不过是个卖笑的,能给夫人奏曲是她的造化。”
“就是,咱们府上哪个乐师不比她强?”
裴霜听得眉头紧蹙。这些贵妇人珠围翠绕,嘴里吐出的字句却比刀子还利。凤鸾好歹是正经请来的乐师,倒被她们贬得连尘土都不如。
她只觉得虚伪,虚伪得厉害。这些人看着珠光宝气,不过披了一层人皮而已。
傅湘绮显然很受用这般奉承:“大伙儿且听听,若真奏得好呀,本夫人赏她十两银子。”
她唤来个丫鬟,让她去给凤鸾传话。
台上的凤鸾已经走了出来,那丫鬟神情倨傲,把傅湘绮的话转达,凤鸾福了福身,朗声答:“谢夫人。”
女人这边在讨论,男人那厢也不遑多让。
“凤鸾娘子姿容甚妙啊。”
“不愧是花魁。”
大家都等着主位的邹同逊开口,只是等了许久,却见他只顾饮酒,对美人毫无兴趣,众人自讨了个没趣。
段展源更是老练,只专心向主位敬酒,半分不掺和这些闲话。
要说邹同逊能坐上这知府之位,果真是比旁人多了几分老道。
那些个趋炎附势之徒只顾着阿谀奉承、品评美人,却忘了傅湘绮还在边上坐着呢。邹同逊是上娶,有如今的地位岳父出了不少力气。
如今邹同逊身边并无妾室,甚至连通房也无一个,无论是畏妻如虎还是敬重发妻,总归是不敢当着傅湘绮的面明目张胆议论其他女子。
甚至连眼风都不敢往那边扫一下。
凤鸾已施施然落座,手中的持竹在琴弦上飞舞,优美的琴音倾泄而出,一曲《永安调》如清泉泻玉,又似杜鹃啼血,缠绵悱恻的琴音直抵众人心扉。
在座不少客居他乡的官员,闻此乡音,竟不觉潸然泪下。
就连主位上的邹同逊也微微动容,终于抬眸望去。只是台前灯火尽灭,唯余角落两盏孤灯,隔着重重光影,终究看不清那抚琴人的容颜。
裴霜凝神细听,总觉得这琴音里藏着说不尽的哀戚。
是她不懂风雅,听错了吗?
霍元晦肯定懂。
她眺向霍元晦,想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一点端倪,但很可惜,他垂着头,什么都没看见。
看着凤鸾身上披着的纱衣,想着她真是敬业,穿得这么薄,一定很冷吧,真想给她披件衣服啊。
想着想着居然走神了,等她回神,一曲已毕。
裴霜腹诽自己果然不是赏这等雅乐的料,竟也能听得魂游天外。
但听进去的人自是品味到了其中曼妙,凤鸾徐徐起身行礼时,满座宾客纷纷喝彩,嚷着要再奏一曲,倒真应了她“无人只听一曲”的盛名。
段展源见众人如痴如醉,捋须笑道:“诸位放心,凤鸾娘子今日预备了三支曲子。”
邹同逊面露赞许:“段大人有心了。”
段展源含笑不语,心中却道这问花阁的头牌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出场费,当真不菲。
傅湘绮亦浅笑盈盈,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果然妙极,赏。”
方才那传话丫鬟又碎步上前,将一锭十两的官银明晃晃搁在琴案上,刻意扬声道:“这是我家夫人的赏。”
裴霜拧眉,傅湘绮看着大气,做出来的事情却透着一股小家子气,和个来献艺的娘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凤鸾神色如常,倒是她身边的小丫鬟气得腮帮子鼓鼓的,一副藏不住心事的模样。凤鸾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将银子收好,自己则重新落座,准备下一曲。
第二首,竟是《湘妃怨》。
琴音一起,满座皆惊,这般闺怨缠绵的曲子,本不该出现在喜庆宴席上。可随着那哀婉的曲调流淌,众人渐渐静默,竟无人再计较是否合宜。
邹同逊捏着酒杯,许久没有动作,望向台上,却因酒醉,眼前一片朦胧,就这么看了许久。傅湘绮一声轻咳,他才回神。
傅湘绮的脸色很不好看:“夫君可是醉了?”
“醉了,确实醉了。”邹同逊揉了揉太阳穴,苦笑,“年纪大了,不胜酒力。”
“那就尽早散了宴吧,安安都等急了。”
虽然不该是这个时候散,但他们是主客,他们说散,谁又敢反对呢?
待《湘妃怨》终了,裴霜晃了晃脑袋,暗自嘀咕自己果然不通音律,竟听出几分哀怨之意。
凤鸾在怨恨谁吗?
多半是她想多了。
裴霜听见了他们夫妇俩的对话,巴不得宴席早些结束,免得继续在这儿吹冷风。
她窃喜地等着他们告辞,然变故徒生。
刚才带着邹穗安下去休息的嬷嬷,一脸焦急跌跌撞撞地从后面跑过来,慌张喊着:“老爷,夫人不好啦!小娘子……小娘子不见啦!”
邹同逊与傅湘绮脸上顿时血色尽失:“什么?!”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不见的!”
嬷嬷嗓门大,周围人都听得清楚,也纷纷议论起来:“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段展源霍然起身,当即稳住场面,接风宴是他办的,若真出了岔子,他难辞其咎。他上前一步,沉声道:“邹大人、傅夫人莫慌。”然后他转而问那嬷嬷,“小娘子是在哪里不见的?速带我们去查看!”
为免人多杂乱毁了线索,他只点了薛迈、霍元晦和裴霜几人跟随,又厉声下令:“封锁所有出口!”
一行人匆匆赶至邹穗安失踪的屋子。这临时歇脚的厢房不大,陈设简单,只一张矮榻,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碟未动的点心。榻边两个丫鬟歪倒在地,不省人事。
胖嬷嬷指着床榻:“小娘子就在榻上休息,方才醒了,说想吃东西,我就去厨房给她拿,谁知回来就见她俩晕在地上,小娘子……小娘子却不见了!”
裴霜蹲下身,拍了拍两个丫鬟的脸颊,二人毫无反应。
霍元晦捏住其中一人的手腕,略一把脉,眉头微皱:“中了烈性迷药。”说着他随手拔下裴霜发间银簪,扎在两个丫鬟手腕间的穴位,两人这才幽幽转醒。
不过眼神涣散,显然神志尚未清明。
“什么叫不见了!我把安安交给你们,你们
就这样照顾她的?”傅湘绮再维持不住官眷的体面,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
胖嬷嬷捶胸顿足地哭嚎起来,扑通跪下:“夫人,都是老奴的错,老奴就不该离开,我怎么能离开呢,我就该看着小娘子的。”她万分后悔。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的安安在哪,你们把我的安安还回来!”傅湘绮前头生了两个儿子才得了这个女儿,从小是娇宠长大的。
把女儿看得和眼珠子似的,现在孩子丢了,像从她心头剜下一块肉来。
“没用的东西,都给我拉下去杖毙!”傅湘绮歇斯底里。
两个丫鬟这才清醒过来,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叩头:“夫人,我们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她们是最后见过邹小娘子的人,您要是杀了她们,或许就真的找不到邹小娘子了。”裴霜冷静开口。
傅湘绮在气头上,这个时候还有人和她唱反调,怒气冲冲盯着她。
霍元晦连忙拱手:“裴捕快说得有理,当务之急,还是问下这三位,段大人已命人封锁整个小筑仔细搜查,说不定歹人还未及将小娘子带出去。”
邹同逊酒醒了大半,也劝道:“夫人且宽心,或许安安还在园中。。”
在众人劝说下,傅湘绮勉强压下怒火,却仍厉声道:“你们最好祈祷我的安安没事,不然……”
那阴鸷的眼神,让裴霜脊背一凉。
段展源将邹同逊夫妇请到隔壁厢房暂歇,转身对三人正色道:“抓紧时间查探。”
薛迈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没有唱反调,与裴霜、霍元晦对视一眼,三人首次真正合作。
“薛大人盘问,裴捕快与我检查门窗,这样分工可好?”霍元晦眼神询问薛迈。
三人之中,以霍元晦官阶最高,本可直接下令。这般礼贤下士的姿态,反倒让薛迈有些受宠若惊。
“但凭霍大人安排。”薛迈拱手应下。
他在厢房角落寻了张椅子坐下,先命人将两个刚醒的丫鬟扶到一旁。既是中了迷药,想必所知有限,便先从胖嬷嬷问起。
胖嬷嬷姓冯,是傅家的家生子,跟着傅湘绮一起嫁到了邹府,傅湘绮信任她,才让她照顾邹穗安。
“你且将小娘子进房后的情形,从头到尾细说一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原原本本说一遍,切记不要漏掉任何细节。”薛迈板起脸的时候,给人感觉非常严肃,心里有点发怵。
冯嬷嬷被他这气势所慑,慌忙抹了把眼泪:“约莫半个时辰前,小娘子犯困,夫人便命老奴带着两个丫头陪小娘子来此歇息。随意挑了这间厢房,小娘子倒头就睡,老奴还特意给她掖了掖薄毯……”
“我们三人轮流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是没睡的。总有一个人是看着小娘子的。小娘子睡了半个时辰就醒了,醒来嚷着饿,想吃点心。我便起身去厨房拿,拿糕点的时候,厨娘说点心有点凉,怕小娘子吃了闹肚子,需要在蒸笼上热一会儿。我就等了些时候,等端着糕点回来……就……”说着她掩面哭起来。
“你拿糕点回来的时候,途中可曾遇见可疑之人?”
“除了在各角落值守的护卫,并没有遇见其他人。”冯嬷嬷摇头。
薛迈轻吸一口气,从口供上来看,并无什么特别惹人怀疑的。
转而去问那两个丫鬟,所言与冯嬷嬷大体一致。只是提到冯嬷嬷离开后,二人忽然闻到一股异香,接着便不省人事。
其中一个丫鬟揉着胳膊:“倒在地上的时候,磕到了,现在还疼着呢。”她卷起衣袖,露出大片淤青,疼得直抽气。
口供几乎没提供任何有用线索。
另一边,裴霜正仔细检查着门窗。还真让她发现了问题,窗户角落处,破了一个一指大的洞,在白色的窗户纸上,显得特别的突兀,明显是被人刻意破坏的。
她转身来到屋内,在小洞的正下方,找到了一些不易察觉的香灰,她招呼霍元晦过来,霍元晦指腹沾起一点放在鼻尖:“是迷香,三息香。”
三息香,顾名思义可以让人在三个呼吸间晕倒。
裴霜眼前一亮:“还有这种好东西?”她要是有这东西,打架岂不是战无不胜?
“江湖上稀奇古怪的药物多了去了,”霍元晦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淡淡道,“此香价比黄金,这么一小截,”他比划着指尖长度,“就要百两白银。”
裴霜咋舌,确实贵。不是她这种穷人用得起的。
薛迈凑过来分析:“能用得起这等迷香,必非寻常歹人。莫非是邹大人官场上的对头所为?”
这个年纪的孩子自然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要找原因,就得往父辈上找。
“现在不是追查动机的时候。”裴霜沉声道,“从冯嬷嬷离开到事发,间隔不过半刻钟。歹徒带着个七八岁的孩子,既要避开护卫,又要隐藏行踪,必定走不远。”她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邹小娘子应该还在小筑内。我们要找的,是可以藏人的地方。”
裴霜这番话条理清晰,鞭辟入里,薛迈再次对她的能力有了认知。
霍元晦:“他想要把孩子带出去定会引人注意,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个容器,把孩子装进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
“对对对。”薛迈附和,“什么地方能有这么大的容器呢?”
“厨房!”裴霜眼中精光一闪,突然想起清晨巡查时,正撞见福满楼的伙计送来几个半人高的酒桶。
那硕大的酒桶,装不下成年人,放个孩子绰绰有余。
三人疾步冲向厨房,刚跨出门槛,却见前院方向火光冲天。
外头已经乱起来了:“走水了!快救火,快救火!”
刚才封锁了现场,所以前厅的大人和官眷们都还没有走,这火着起来,原本有序的现场瞬间就乱了,丫鬟夫人挤成一团,纷纷往水池旁边跑。
还有脚滑一不小心落水的,又要分心去救人,衙役们都忙坏了。
远处传来方扬的吼声:“快提水来!”
但他们却不能去帮忙,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那个掳走邹小娘子的人,就是要制造混乱,趁机把人带出去。
裴霜一马当先冲进厨房,目光锁定墙角的那个酒桶,打开一看,只见桶底还有层薄薄的酒液。
旁边的福满楼的伙计不明就里:“几位官爷,这酒……可有不妥??”
随后赶到的霍元晦见裴霜神色,心下已然明了。
薛迈还是不死心,自己打开桶盖看了一眼,都是空的。
裴霜发狠似的翻遍厨房每个角落,米缸、橱柜、灶台后……连柴堆都扒开看了,却始终不见邹穗安踪影。
是她想错了?
前院的火势很快被控制。方扬拖着湿透的衣摆前来复命:“火势不大,已经灭了,没有人员伤亡,就是凤鸾娘子的扬琴被烧坏了。”
段展源心里默默捏了把汗,那个遭瘟的歹人,可千万别被他抓到,不然可得好好教训他一番。
“没伤到人就好。
霍元晦沉声问道:“怎么烧起来的?”
方扬抹了把被烟熏黑的脸:“说是风吹倒了蜡烛,那台子是用浸了桐油的木板搭的,火一点就着,台子上一眨眼的功夫就都是火苗了。凤鸾娘子想抢救她的琴都没机会。”
听来似是意外,可在这昏暗混乱之际,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一时难有定论。
不一会儿,曹虎也来回禀,说是搜遍了能藏人的地方,没有发现。
“仔细搜了吗?”裴霜问。
“千真万确!箱笼柜橱、床底井沿,连茅房的粪缸都掀开看了。”曹虎一脸苦恼。
小筑并不大,没有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基本都是一览无余。
傅湘绮闻言再按捺不住,一把揪住邹同逊的衣袖:“什么叫找不到?我好好一个女儿,难道能凭空消失了不成!你们通州府的衙役都是些废物吗?”
她声音凄厉,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靠在邹同逊的身上抽泣。
众人皆默然。丢了心头肉的母亲,任谁都能体谅这份失态。
段展源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盐运使的掌上明珠、吏部尚书的嫡亲外孙女若在他辖下出事,这顶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他强自镇定道:
“再接着找!一寸一寸地找!”
裴霜眉头紧锁。一定有什么关键之处被遗漏了。
或许他们应该换个思路,刚才一直觉得时间不够,人还没被带走,要是已经被带出去了呢?
裴霜转身就往后门跑去。花溪小筑仅有两处出入口,正门人多眼杂,后门才是最佳选择。
“宴会开始后,有什么人带着大型的东西出去过?”
护卫答道:“有泔水车出去过。”
泔水车!对呀,她怎么忘了泔水车!泔水桶如果空着,也能藏进一个小孩。
“何时出的门?往哪个方向去了?”
“封门前一会儿出去的,照例该是送去倾脚头处。”
倾脚头就是专门回收处理粪便,泔水的人,他们会把泔水收集起来运至城郊供农户使用。
眼下这个时辰,城门已经落下,所以泔水车应该还在城内。
裴霜与霍元晦策马疾驰至城西倾脚头处。夜已深沉,他们叩门一会儿,才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汉揉着眼睛出来。
倾脚头起来开门的时候还有些不爽,一看到裴霜的差役服半点气都发不出来了。
“差爷,您大驾光临是?”
“花溪小筑的泔水在哪?”
老汉忙引他们入院。月光下,数十个泔水桶与粪车杂乱排列,酸腐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您别见怪,我这儿味道就是这样。刚送来的,在那儿呢。”
两人捂着鼻子,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只有两个泔水桶,而且都是满满的,里面的食物残渣,也确实是宴席上见过的那些。
而且她方才追过来的时候看见了车辙印,一路到这儿就消失了,而且车辙印的深浅没有变化,说明泔水车一路到这里,车上没有卸下来过东西。
所以她的怀疑全都不成立。
又是白费力气!
裴霜一拳捶在土墙上,簌簌掉下来些灰尘。
巨大的失落感笼罩在她心头,她感觉自己似乎被牵着鼻子走,这次的凶手十分难对付,放出了许多的烟雾弹。
霍元晦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借着月色查看伤势。只见那常年握刀的手上又添新伤,他眉头紧锁:“查案要紧,但不必拿自己出气。”
也许是关心则乱吧,邹穗安天真烂漫的笑颜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有些失去冷静。那是活生生的人呐,她不想看到她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小伤而已。”她满不在乎。
他们往回走着,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霍元晦从怀里摸出药来,细细给她抹上。
“用不着敷药,都快愈合了。”
“你是大夫,我是大夫?”他板起脸,眉宇间的担忧却一览无遗。
“好好好,你是大夫,听你的。”自从说开后,他脾气越发大了,经常给她甩脸子,她是不是太纵着他了?
裴霜正出神,忽见眼前多出个油纸包。炙羊肉的焦香混着孜然气息直往鼻子里钻,勾得她腹中馋虫大动。
她眼睛发亮:“你竟藏了这个?”
“就是我桌上那一份,一点儿没动。”霍元晦展开油纸,露出里头金黄油亮的肉块,“他们只顾着喝酒了,才不会注意我在干什么。”
裴霜抓起一块塞进嘴里。冷了的羊肉外皮依旧酥脆,内里却保持着惊人的嫩滑,香料的味道在舌尖绽放。她吃得欢快,唇角都沾了油花。
“不对呀,你哪来的油纸?”
霍元晦没回答。
裴霜眨了眨眼,恍然大悟:“你早就准备了。”
他伸手用拇指拭去她嘴角的油渍,温热的触感一触即分:“你们当值,肯定吃不好的。”
裴霜心里漫上一股暖流,温热了身子。
刚才她想错了,他待她这样好,耍些小脾气也是应该。
花溪小筑里面的人都还没有走,从案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花溪小筑内,被滞留的宾客已躁动不安。深秋的夜风刺骨,这些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们何曾受过这等罪?起初还碍于颜面忍耐,待到三更时分,抱怨声便此起彼伏。
有一个问了,剩下的人也跟着起哄想走。
段展源只能拿出知府的派头,强压着这些人,再等一等,但到底坚持不了多久,万一群情激愤,就不好了。
他左右为难之际,后门的护卫突然拿来一封信,信被扔在门口的地上,上面写着邹同逊亲启。
护卫不敢耽搁,忙送过来。邹同逊展开信笺,一朵精巧的珍珠头花应声而落。
傅湘绮即刻叫起来,险些晕厥:“这是安安的珠花!”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备银五千两,明夜子时城郊松林,逾期撕票。一人独往。
勒索信一出,大家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紧一口,好消息是孩子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坏消息是孩子真的被带走了。
待裴霜二人归来时,禁令已解。厅内烛火通明,几位大人正围着那封勒索信商讨对策。
翌日子时,邹同逊独自携银赴约。府衙众人埋伏林外,却直到东方既白,也未见绑匪踪影。
邹家,众人齐聚一堂,气氛凝重。
邹同逊与傅湘绮端坐上首,面色阴沉似水,旁边是邹家族长邹鸣与他的儿子邹同逾,昨夜用的钱,还是邹家公中拿出来的。
裴霜与霍元晦静坐右侧,案几上的茶早已凉透。
邹同逾猜测:“歹人是不是嫌银子太少了,所以不出现?”
邹鸣附和:“说得有理,不若我们再加些银子,我这就吩咐下去……”
“伯父且慢。”邹同逊阻止,眯起眼睛,露出几分官场老狐狸的精明,“我看更像是那人发现了我们的部署,信中只让我一个人去。”
傅湘绮眼底有着青黑,脸色很不好看,哪还有半分官家夫人的体面?她责怪起裴霜他们来:“我早说了把银子给出去就好,我早说过直接给银子!你们非要设什么埋伏!若安安有个三长两短现在好了吧,人影都没瞧见。他要是伤害安安……”她不敢细想,“你们,你们等着丢官吧!”
昨夜提出抓人时,傅湘绮是不同意的,五千两银子对她来说不是大数目,如果能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她是很愿意出这笔银子的。
但被段展源、裴霜他们拦住。
邹同逊又道:“早知道就不听你们的了,该让我一个人去的。”
裴霜睨他一眼,昨夜商议的时候他明明是很同意他们的计划,疯狂暗示他们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现在结果不如人意,就把锅推给他们?
呵,真是推卸责任的一把好手。
不过变脸的人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并没有往心里去。
裴霜手中一直拿着那封勒索信,
信纸和信封,以及用的墨,都是很普遍寻常的东西,她但总觉得,这封信有些不对的地方。
傅湘绮见她不想办法,还似乎在发呆,顿时恼了:“你不是很厉害吗?外头都快把你这个女捕快吹上了天,”她声音尖利,指甲几乎要戳到裴霜脸上,“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马上找到安安!”
这位尚书千金惯会拿权势压人,开口都是威胁,就跟不能好好说话似的。难缠的家属她也见过,但她不想让霍元晦与段展源难做,没有直接怼。
霍元晦上前一步把她护在身后:“傅夫人,查案缉凶总要有个过程。此案凶手谋划周密,显然蓄谋已久。”他话锋一转,“两位不妨好好想想,往日可有得罪什么人。”所以祸及子女。
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不想火上浇油。
霍元晦一质问,傅湘绮和邹同逊都歇火了,两人都沉默着。
良久后,邹同逊才开口:“我们常年住在扬州,就算有得罪的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来通州呀。”
而且这次祭祖是他临时的决定,即便有人有心准备,时间也来不及。
堂内再次陷入寂静,就在这时,一声童音响起。
“是安安回来了吗?”傅湘绮蹭地站起来,跑到门口。
探头却只见一个小男孩,跑跳着往这边来,童音难辨男女,她顿时满面失落。
“六郎,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邹同逾急忙上前,将幼子揽入怀中。
邹六郎懵懂地从背后拿出信来:“我要把这个交给二叔。”
众人齐齐震惊,小儿手里拿的,正是与勒索信一样的信件!
上面“邹同逊亲启”五个字,字迹一模一样。
邹同逾大惊失色:“谁给你的信?”
邹六郎不明就里:“不知道呀,下学回来的路上捡到的,上面有二叔的名字,我就拿来了。”
邹同逊火急火燎拆开信,信里装着另一朵珠花,内容与之前的相比,只是加了五千两银子,而且把送钱的人换成了傅湘绮。
他安下心来:“还好,歹人应该还未察觉,只是对银子的数量不满意。”
邹同逾:“我就说嘛。”
“快备银两!”邹鸣急声吩咐,转头又对傅湘绮道,“侄媳妇放心,这次定要把安安毫发无损带回来。”
裴霜蹲下身,与邹六郎平视:“告诉姐姐,是在哪条路上捡到的信呀?”
小童眨着乌溜溜的眼睛,脆生生道:“就是私塾门口那条路!可显眼啦!”他骄傲地挺起小胸脯,“夫子说过,拾金不昧才是好孩子,况且上面还写着二叔的名字呢!”
看来绑架者应该是算准了邹六郎的下学时间与路线,这个年纪的小儿已经识的字,故意放在路上的。
邹同逾一把攥住儿子肩膀:“六郎再仔细想想,没看见放信的人吗?”
“没有。”邹六郎仰着小脸摇头。
“真的没有吗?”他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在小童单薄的衣衫上掐出褶皱。
“没有啊……爹,你捏疼我了。”邹六郎小脸皱起来,缩着身子。
裴霜将孩子护到身后:“邹郎君,六郎还小,你不要如此逼他。”她蹙眉,这还是亲爹吗?
邹同逾放开手,不好意思道:“我就是,就是一时着急。”他胡乱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你回自己院子吧,没事别来前厅。”
待嬷嬷领着抽泣的邹六郎退下,裴霜正色道:“离明日交赎金还有十二个时辰,我们……”
“不必了。”傅湘绮突然打断,指尖摩挲着第二封勒索信,眼底闪过一丝决绝。
“您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说不必了。本就是我们家的家事,两位请回吧,我们会自己救安安。”
裴霜坚持:“您还是再考虑一下吧,据以往的经验,私下与绑匪交易的,极少有人能活着回来。而且绑匪穷凶极恶,他们说的话不能……”
“够了!”傅湘绮猛地拍案而起,茶盏震得叮当作响,“交给你们?结果呢?我的安安呢?!”
“夫人……”裴霜仍想劝,霍元晦及时按住她的胳膊。
他率先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告退。”
裴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拉走了。
一出门,裴霜忍不住道:“你做什么阻止我,要是随他们折腾,安安说不定就真的回不来了。”
“不对,这不是回府衙的路。”裴霜驻足,挑眉望向霍元晦,“你发现什么了?”
霍元晦眸光微闪:“嗯,但不清楚算不算线索,到了那儿再说吧。”
“这是……去花溪小筑的路。”裴霜认出来了。
那夜失踪案后,花溪小筑就被封起来了,门上还贴着封条。
不过对他们来说不算事,翻墙已经熟门熟路了。
霍元晦一间房一间房找着,直到在某间房的书案前停下。
“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裴霜过去看,书案上铺着纸,这张信纸是没用过的,但上面却有墨迹,她拿起纸:“这像是写字的时候太用力,透到了下一张。上面的被人拿走了。”
墨迹并没有什么规律,分辨不出上面一张纸写过什么。
霍元晦拉开旁边的抽屉,果然见有信封:“你不觉得这信封和信纸都很眼熟吗?”
“呀,这不就是哪份勒索信上用的吗?”裴霜揉了下,她捏着那信很长时间,对触感很熟悉,“怎么会?那封信居然是在这里写的。”
假设绑架者早有预谋,怎么会不把勒索信早早准备好,还留下这么大的破绽。
“一开始我看第一封信的时候,就觉得字迹有些潦草,似乎是在着急的情况下写的,只是不能确定。”霍元晦继续道,“今天看见那第二封信,虽然字迹是一样的,但明显规整很多。”
“但迷香肯定是事先准备的呀。”
“这没错,不过葭葭你别忘了,小娘子来后院歇息,纯属偶然,她们选哪间房,也并不能确定。”霍元晦分析道,“如果小娘子没有来后面休息,那绑架者的心思也就白费了,所以或许是临时起意。”
裴霜沉下心静思,蓦地道:“不,不可能是临时起意。绑架者知道小娘子会去休息。”
她想起那日宴会的细节,因为邹穗安年纪小,给她准备的吃食有些是与大人不一样的,比如,那盘她独有的软酪。
裴霜当时还因为她的吃相被馋到。
他们来到走廊,裴霜指着丢了人的房间:“屋子看似是随意挑的,但小娘子大概会进这间房。因为这间房,是从前院过来后,最近的一间。”
当时冯嬷嬷带着困倦的邹穗安,定会选最便捷的歇脚处。
霍元晦道:“此人将人心算得透彻。”
确实是个心思缜密又可怕的对手,但此刻,她已抓住关键。
要确保邹穗安按时入睡,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在她的吃食里下药。
那时花溪小筑都被衙役包围,基本不可能有人从外面混进来,上菜的人都是从邹家调过来的仆妇,也不太可能下手。
唯一有可能的,只剩下了厨房里的人,那日的菜请的都是福满楼的师傅。
福满楼内,掌柜的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他自是知道花溪小筑出了事。
原以为人都回来,就没事了,还是逃不过吗?
“把那天去过花溪小筑的人都叫来,一个不许漏。”
院中很快乌泱泱站了十几号人。掌柜哆嗦着手指点过去:“一共是两个主厨,两个帮厨,四个切菜工,两个打荷的,四个洗菜的,两个洗碗的,都在这儿了。”
霍元晦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人群,突然停在最末排一个瑟缩的身影上。他剑眉一挑:“你,那日并不在花溪小筑。”他记得厨房里的所有人,这人面生。
裴霜真是羡慕他这记性。
那婆子闻言,当即就吓得腿软,瘫倒在了地上,爬着出来磕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呐,我不是故意躲懒啊。”
掌柜气得胡子直颤,指着她直跺脚:“黄婆子!我千叮咛万嘱咐,这等要紧差事容不得半点闪失,你、你竟敢……”
黄婆子浑身抖如筛糠,冷汗
浸透了粗布衣襟:“那日老奴突发急症,腹痛如绞,实在起不得身。又怕误了贵人的事,就……就临时寻了个替工。”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气音。
“替工?”掌柜厉声喝道,“你找的什么人?”
“是、是老奴的一个远亲,也是个厨娘,名叫辜映娘。”黄婆子咽了口唾沫,“她刀工极好,那日正巧来看望老奴,主动说要帮忙。她说分文不取,就是想……想见见世面……”说到此处,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其实是因为那丰厚的赏钱,她舍不得推出去。给贵人做一顿饭,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收入了。
那辜映娘与黄婆子身形相仿,再换上统一的粗布衣裳,又因着几分血缘关系,眉眼间本就有些相似。厨房里油烟缭绕,那日又忙得脚不沾地,竟真没人发现换了人。
裴霜眸光一凛,追问道:“她现在何处?”
“知道知道。在、在问花阁当差,就住在那里。”黄婆子忙不迭答道。
问花阁?
这个地点倒是让他们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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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线索汇聚
问花阁厨房内,裴霜与霍元晦直接找上了辜映娘。
这妇人确实如黄婆子所言,生得膀大腰圆,皮肤粗糙,岁月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纹路,显得比实际年纪苍老许多。唯独那双眼睛生得极好,却如一潭死水,平静得近乎麻木。
裴霜找到她时,辜映娘正翻炒着一锅菜,偏头对身旁的小丫头露出个和善的笑,活脱脱一个老实本分的厨娘模样。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绑架孩童的恶徒。
但,干他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以貌取人。
当辜映娘被叫出厨房时,周围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一个整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粗使婆子,怎会招惹上官府的人?
裴霜冷眼审视着她:“那日在花溪小筑的,是你吧?”
辜映娘搓了搓粗糙皲裂的手,低眉顺眼道:“是,民妇是去替黄婶子帮忙的。”她语气急切,竟先替黄婆子辩解起来,“黄婶子不是故意躲懒,她是真病得厉害。两位大人,您们可千万别怪罪她啊……”
“她的过错,自有福满楼掌柜处置。”裴霜眸光锐利,如刀锋般直刺向她,“倒是你,好心帮忙,却分文不取?辜大娘,这天底下,可没这般便宜的好心。”
辜映娘闻言长叹一声,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围裙边角:“唉,当年我家里遭了难,流落街头时,是黄婶子收留了我。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帮她做顿饭,算不得什么大事。”她抬起布满细纹的脸,浑浊的眼中透着困惑,“这……难道也犯王法了?”
如果宴席上没有发生意外,她们这么做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裴霜眸光微沉:“把那日的行踪,从头到尾细细说一遍。”
“民妇一直在后厨切菜备料,几乎没离开过。”辜映娘掰着粗短的手指回忆,“中间歇了会儿,喝了三大碗水。后来宴席快结束时,听说凤鸾娘子要献艺,大伙儿都溜出去瞧热闹。我在楼里听惯了这些,就没跟着去。”
辜映娘抓了抓手:“后来有位嬷嬷来取点心,我说点心凉了要热一热。等热好了交给嬷嬷后,没多会儿就听见外头嚷嚷,说小娘子不见了。”
“再想想,还有没有遗漏的?”
辜映娘转着眼珠想了想:“哦,我在蒸点心的时候走开了一会儿,上了一趟茅房,这算不算?”
裴霜若有所思,一时间没有说话。
“你们不会是怀疑我绑架了邹家小娘子吧,我来去都没带东西,也没地方藏一个人呀?”
裴霜唇角扬起一个不带温度的笑:“例行问话罢了。您说得很详尽。”她突然转身,“今日就到这儿,您可以回去了。”
辜映娘诧异抬眼,随即很快低头:“那我先走了。”
霍元晦望着她回去的背影,与裴霜对视一眼。
两个人都看出来了,这个辜映娘在撒谎。
这个厨娘的破绽太明显了。在当日那般混乱的后厨,她竟能将喝了几碗水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般刻意强调细节,反倒欲盖弥彰。最后补充的如厕一事,更是画蛇添足。
口供看似合理,在他们看来,是漏洞百出的。
还有最后问完话她的反应,并不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而是在疑惑他们为什么不接着问。
因为辜映娘早已准备好了腹稿,他们没接着问,那一瞬间,她做出了最真实的反应。
辜映娘若是趁着蒸点心的间隙将邹穗安带走,必定需要同伙接应。她独自离开时两手空空,说明邹穗安当时仍藏在问花阁内。
“有帮凶。”裴霜很肯定那日的火并不是意外,只是拖延时间的障眼法。
她终于想通,泔水桶是烟雾弹,后来的绑架信,其实是为了解除禁令而出现的。因为门口戒严,他们无法把邹穗安带出去,这才伪造信件让官府误以为人已在外,好让段展源解除禁令。
其实邹穗安,是在禁令解除之后带出去的。
裴霜懊悔:“怎么我没早点想到!”
霍元晦宽厚的手掌按在她肩上:“别怪自己。我们抓紧时间把人找到就行。”
谁会是辜映娘的帮凶呢?
正说话间,厨房里传来碗碟轻响。只见辜映娘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吃食递给小丫鬟,那丫头脆生生道:“凤鸾姐姐就馋这一口呢!”
小丫鬟正是凤鸾的丫鬟,她拿了吃的往回走,迎面就碰上了裴霜他们。
“二位大人,你们有什么事吗?”
裴霜笑意盈盈:“凤鸾娘子的琴不是被烧坏了吗?我们是来给她送赔款的。”
“何必劳烦两位跑一趟,来个人叫我去衙门领就得了。”话是这么说,小丫鬟还是带着他们去见凤鸾。
裴霜看着她碗里的东西,似羹似粥,闻着有股咸香味,她笑问:“这是什么吃食?”
“这叫甜沫,是通州府本地的小吃。凤鸾姐姐最喜欢吃了。”
碗里的东西色泽红亮,看着就味道不错,裴霜悄悄记下,想着找时间要尝一尝。
转过回廊,凤鸾正倚在雕花窗前,正挑了些鸟食喂鹦鹉,鹦鹉吃得高兴了,发出些叫声:“黑心,黑心,负心,负心。”
“黑心,负心?”裴霜轻笑,“这鹦鹉会的词儿,怎么是这些?”
凤鸾掩唇轻笑,纤纤玉指点了点那五彩斑斓的鹦鹉:“这小东西啊,好的不学,专记些糟心话。教了半年的‘吉祥如意’死活不会,倒是我念话本子时随口说的痴情怨语,它听一遍就记住了。”
裴霜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那鹦鹉:“许是它天生就爱听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可见连鸟儿都有一颗好事的心。”
“二位请上座。”凤鸾广袖轻拂,示意丫鬟看茶。
霍元晦拱手推辞:“公
务在身,不便久留。”说着将银票置于案上。
凤鸾眼波微转,目光掠过房中空荡荡的琴架,上面原本应该有的扬琴,已经在火场付之一炬。她甚至连块残骸都没有留下,因为被官府当作证物收走。
“凤鸾娘子宽心,你会再寻到一架心仪的扬琴的。”裴霜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知道一个从艺者,遇到一架合心意的琴是多么不容易。
她执起瓷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中甜沫:“其实那琴也算不得趁手,不过是年头久了有些情分罢了。"红唇轻抿一口,淡淡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小丫鬟掀开珠帘,裴霜发现旧琴箱旁边有好几个新琴箱。
小丫鬟道:“这些都是凤鸾姐姐的爱慕者们送来的,听说她毁了琴,争着献殷勤呢。”
裴霜挑眉打量那些华贵的琴匣:“看来为了博美人一笑,这些公子哥儿倒是舍得下本钱。”
凤鸾随意点了一个,让丫鬟搬到琴架上,凤鸾手拿持竹:“两位可方便,帮我试一试这些新琴?”
“我?”裴霜失笑,“我这等粗人哪懂什么琴音雅乐。”她朝霍元晦努努嘴,“倒是霍大人或许能品评一二。不过听闻凤鸾娘子一曲十两,我们这些吃官粮的可消受不起。”
凤鸾笑出声,清脆如银铃:“裴捕快说笑了。正因大人率真,凤鸾才想请您品鉴。知音难觅,岂敢谈钱?”
霍元晦看了眼渐暗的天色:“眼下天色已晚,凤鸾娘子若有客人来,我们在此,多有不便。”
“无妨,我已告诉妈妈,说在宴席那日受了惊,她允我三日假,不会有人来的。”凤鸾持竹双手重敲,琴音铮然,两声清越琴音骤然响起,如金戈铁马般震得二人心神一凛。
凤鸾双手敲击越来越快,持竹只能见到残影晃动。琴音如骤雨倾盆,时而似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时而如惊涛拍岸震耳欲聋。弦弦急转,声声催心。
忽而曲调一缓,却似暴风雨前的宁静,令人屏息。紧接着一串短促的急音骤然迸发,仿佛让人看见孤身陷阵的将士,四面楚歌却仍持剑而立。琴声里透着刺骨的肃杀,又暗藏视死如归的决绝。就在厮杀最酣之际,琴音戛然而止。
余音绕梁,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裴霜与霍元晦仍沉浸在方才的琴境中,半晌才如梦初醒。
这就结束了?没听够呢。
这是裴霜的第一想法。
她心头涌起说不出的怅然。抬眼望去,烛光映照下的凤鸾美得惊心动魄,肩头金凤刺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恍若振翅欲飞。难怪那些公子哥儿趋之若鹜。
霍元晦的目光仍牢牢锁在凤鸾身上,连她开始弹奏下一首舒缓的曲子都未能收回。
裴霜心里酸溜溜的,接下来这首比较舒缓的曲子,完全没有听进去。
他什么意思?一直看人家,这是听曲呢,还是赏美人呢?
她自知不如凤鸾美艳,可她以为霍元晦是与其他男子不同的,前段时间与她许下的诺言,见着绝色美人,就真的抛之脑后了吗?
她不禁心里酸,眼里也酸,肚里也酸,五脏六腑都跟着泛起酸水来。
第二曲琴音终了,霍元晦沉声开口:“先是《十面埋伏》,再是《定风波》,凤鸾娘子好气魄。”
凤鸾这次的琴音,与宴席那日的完全不同,这次更加大胆,外放,琴音中含着畅快,意气风发,似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她一个花楼娘子,怎会有这些情绪?
夜色漫进屋内,小丫鬟多点了两盏油灯,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半个时辰。
裴霜“嚯”地起身,差点带倒了身后的圆凳:“曲已听罢,告辞!”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往外走,连个眼风都没扫向霍元晦。
霍元晦还沉浸在思绪中,迟了一步才反应过来。凤鸾出来相送,轻纱衣薄如蝉翼,她红唇轻启,呵气如兰,娇媚姿态尽显:“霍大人还想听什么,长夜漫漫,凤鸾今夜只为您一人而奏可好?”
他眼神本在她肩头凤凰处流连,闻言脸上陡然沉下去:“凤鸾娘子不是说歇三日吗?才两日,就坐不住了吗?”他冷笑一声,“抱歉,公务在身。”
霍元晦追出门外,然这条红楼花街正是热闹的时候,街上人熙熙攘攘,他竟一时找不到她的身影。
他心下焦急,跑哪儿去了?顺着回府衙的路一路找过去,都没看见人。
霍元晦脚步都有些不稳,她会去哪儿呢?
他知道她肯定是生气了,可没想明白为什么生气。
这里也不是青梧,他并不知道她烦闷时会去哪儿,他把人……丢了?
其实也不算,她要是真想躲着谁,还真没几人能找到。
裴蕊娘和郦凝枝的屋子已经熄了灯,她不会在,方扬、曹虎这个时辰估计已经睡下。
难道去了城郊小树林?可离交易的时间还有三个时辰。
他在府衙里乱转,心里怅然若失。
忽然瞟见档案室,灯火通明。
他进去,裴霜盘着腿坐在柜台上,嘴里叼着个梨子,手里哗啦啦翻着卷宗。听见门响抬头瞥了一眼,见是霍元晦,立刻又低下头去,故意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霍元晦看着她这副赌气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跑来这里,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
“霍大人还有空管我做什么呢?凤鸾娘子的温柔乡还留不住你吗?”裴霜酸溜溜地回了一句,咬梨子的力道都重了几分。
霍元晦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出声来,原本是压抑的笑声,后来整间屋子都回荡着。
裴霜被他笑得烦躁,一把抓起旁边的书册砸了过去:“笑什么笑!”
书册擦着霍元晦的衣角飞过,他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撑在她身侧的柜面上,恰好将人圈在怀中。裴霜坐在高柜上,晃荡的双腿突然僵住,视线与他平齐。
“你不高兴?”他掩不住上扬的唇角。
这很明显。
“那我可高兴了。”他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
这是什么话?裴霜忍住把他踹开的冲动,只轻推了他一下,明明是他盯着凤鸾不放,怎么还如此嚣张?
不该痛哭流涕,负荆请罪,跪下求她原谅吗?
“滚开。”她语气不好,“别盯着我看。”
霍元晦没动,只觉得她嗔怪的模样甚是可爱:“我喜欢看你。”
她眉毛一拧,正要斥责,霍元晦见她气得脸颊绯红,终于不再逗她:“我没看凤鸾,只是在看她肩头的花绣。”
“那不还是在看她。”裴霜浅浅猜到另有隐情。
“呵,”他轻笑,心情大好,“凤鸾肩头的花绣,似乎是在掩盖什么东西,大概率是伤疤。”
“她肩上受过伤?”裴霜气已消了大半,“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
霍元晦见她气消了些,却仍故意板着小脸,忍不住低笑出声。他伸手轻轻捏住她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葭葭,我心里头就你一个,旁的什么女子全都看不进眼,琴音在曼妙,我的心中也只有那个月下舞刀的人。”
“哦。”她回应淡淡,眼神却乱瞟起来,双脚又晃起来,还有压不下的嘴角。
霍元晦轻笑:“葭葭,我很高兴,你为我吃醋。”
“谁吃醋了?我……唔……”她依旧嘴硬。
只是这次唇瓣被人摄住,把她口不对心的话堵在了喉间。霍元晦环住她的腰,使得她贴近自己,细细品尝着眼前人的唇,又温又软,哪有抢白时的半点强硬。
裴霜被突袭了个彻底,齿关也被撬开,他温柔却又强硬,扫过她口中的每一寸地方。她腿有些发软,蹬不到地,没有着力点有些难受,下意识环住他的腰身,却让两人贴得更近,几乎严丝合缝。
那咬了一半的梨子滚落在地,骨碌碌地在地上转了几圈,在青砖上拖出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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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亲了亲了,好激动好激动。
我们葭葭吃醋啦~
“唔……”她无意识轻哼,手推着他的肩膀,妄图夺回呼吸的自主权。
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强拉着环上自己的腰。霍元晦步步紧逼,将她抵在身后的书架上,一手托着她的后脑,一手撑在墙上,将她整个人困在方寸之间。
身后的是冰冷的墙,身前的胸膛火热。
裴霜脑中一片混沌,怎么也想不明白,平日里温润如玉的人,此刻哪来这般强势的力道。
他含住她的唇瓣细细厮磨,舌尖扫过
她敏感的上颚,惹得她浑身轻颤。直到两人都气息紊乱,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额头抵着她。
“确实没吃醋,”霍元晦眸色幽深,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很甜。”
裴霜顿时从脸颊红到了耳根,羞得把脸埋进他颈窝,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他的衣襟。
这厮到底是怎么一本正经地讲出这些羞死人的话的啊?!
啊啊啊!
羞死了!!!
她要脸,他是真不要啊!
“你……闭嘴。”她气息不稳地从他怀里挣出来,手忙脚乱地从柜子上跳下。
脸上火烧火燎的,连指尖都在发烫,她现在必须离这个危险的男人远一点。
霍元晦却早有预料,长臂一伸就将她捞回怀中:“还生气吗?”他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葭葭,不生气了好不好?”
“不气了,你放开我。”裴霜别过脸去不看他。
霍元晦听话放开,却仍捉住她的手:“不敢放,怕你又跑了。”
“说了不跑。”她无奈地放软语气,像是在哄个执拗的孩子。
“哦。”依旧不放手。
裴霜无奈,只能任他牵着。
霍元晦修长的手指拂过摊开的案卷,问:“有关于辜映娘和凤鸾的吗?”
基本可以确定辜映娘就是那日的绑架者之一,她来自问花阁,很容易就怀疑凤鸾是帮凶。而且凤鸾那日在前厅是离台子最近的一个,她想要做点什么手脚,很轻松。
只是辜映娘为什么要绑架邹穗安呢?她与邹家有什么渊源吗?想知道这些,就得查一查辜映娘的身份。
“有辜映娘的,凤鸾的,暂时没发现。”裴霜拿过一册案卷。
辜映娘是通州府本地人,她的资料好找,凤鸾是鸨母从外地买回来的,很多身份资料都不全,只知道她的年纪,外加父母双亡。
辜映娘今年三十六岁,母亲早亡,父亲一个人开旅店把她拉扯大,长到十八岁,嫁给了父亲的徒弟,也是店里的账房先生。婚后,两人生下一子,辜父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日子,一家人好不惬意。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火烧毁了旅店,丈夫、父亲与住客尽数葬身火海,她的儿子更是下落不明,辜映娘因为出门买布躲过一劫。
当她抱着新扯的布回来,满心欢喜地想给家里人做新衣服,留给她的只有一片焦土和几具烧焦的骸骨。
她痛不欲生,差点没跟着去了,但想到失踪的儿子,靠着这个信念,她勉强活了下来。
这么多年,辜映娘一直在坚持找儿子,年年来官府报道,谁都知道希望渺茫,但也谁都不忍破坏一个母亲的希冀。
辜映娘厨艺不错,问花阁给的价钱又高,而且她觉得三教九流之处,打听消息会快一点。问花阁多有外乡人,她便拿着儿子的画像让人认,希望某天能得到好消息。
辜映娘在问花阁做工已经有七八年,而凤鸾是几个月前才来的问花阁,两人怎么看都不像有什么深情厚谊,能一拍即合做下这绑架的大事呀。
案卷中还夹杂着一张辜映娘儿子的画像,裴霜左看右看:“也不像凤鸾呀。”
霍元晦哭笑不得:“你怀疑凤鸾男扮女装?这想法也太荒谬了吧?”
“我也就是猜测一下。”不然怎么解释她们两个在短时间内就能如此信任彼此?
“凤鸾是不是女子,你不该更清楚吗?”
诚然,外表能通过装扮,但骨骼走势是没办法伪装的,男子与女子的盆骨形状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
凤鸾每次见他们穿的衣服并不厚重,裴霜能很清晰地看清她的身形,确实是女子骨架没错。
凤鸾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
两人相对无言。辜映娘在问花阁做工七八年,凤鸾却是数月前才至。素不相识的二人,怎会突然联手犯案?
裴霜凝视着那张泛黄的画像,指尖轻轻描摹孩童稚嫩的轮廓。十年光阴,若那孩子尚在人世,想必已出落成翩翩少年。
“这案子还是李天常办的,他要是还在,倒是能问问。”裴霜注意到结案报告中的名字。
这些天都在忙邹家的事情,李天常这桩案子还没什么头绪,也只能暂时搁置。
窗外更漏声声,子时将近。
方扬小声嘟囔着:“那邹夫人不是信不过咱们吗?咱还去干嘛?”
裴霜用力拍了一下他脑门:“十个被绑的肉票,能囫囵回来的不过二三。邹家小娘子才多大?你们忍心她就这么没了?”她利落地束紧袖口,“曹大哥,你与方扬盯着辜映娘,我去会会那绑匪。”
他们自然是清楚的,曹虎点头道:“裴妹子说得对,我们要去。”
三人兵分两路,霍元晦很有自知之名不去添麻烦。
月色如洗,裴霜如狸猫般掠过屋脊,很快隐入城郊树林,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躲好,她听见周围草丛中有不少呼吸声,大概是邹家派来的护卫。
她轻笑,傅湘绮说得大义凛然,到底还是不敢一个人来。
说到底,就是不太信任他们官府。
裴霜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等,子时还差一刻钟时,傅湘绮坐着软轿到了这里。
一万两银子被她换成了等价的金银珠宝放在包袱里,傅湘绮来到约定好的地方,让下人们都回去,直到周遭只剩下她一个人。
夜风习习,傅湘绮穿着披风倒也不觉得冷,她就这么站在那,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裴霜倏地觉得有些不对,不应该啊,现在的傅湘绮,看着太镇定了。
从她们短暂的接触,她可以肯定傅湘绮是个自大且易怒的人,有些唯我独尊的娇小姐脾气,情绪都写在脸上,这样的人,在即将要面对绑架犯时,不可能会是这个反应。
子时正,那个唯一的入口,依旧没有人来。
又过了一刻钟,林间依旧寂然。傅湘绮转身欲走时,唇角竟浮起一丝真切的笑意。
不对,这不对。
裴霜不再躲藏,从草丛里闪身出来。
“什么人!?”傅湘绮惊得倒退两步,手中包袱险些落地。暗处霎时窜出十余名家丁,将裴霜团团围住。
“是我,衙门的捕快,傅夫人不必惊慌。”裴霜抱拳一礼,月光下那双杏眼格外清亮。
傅湘绮认出是她,面色稍霁:“是你啊,你还是来这儿了,这里没有你想要抓的人,请回吧。”
“夫人怎么知道我想抓的人不在这儿,”裴霜追问,“您知道什么?”
“我……我能知道什么?”傅湘绮眼神飘忽,手中帕子绞得死紧。
裴霜放缓语气:“夫人,我是来帮您救人的。”
傅湘绮拔高声音:“不必!安安已经回家了。”
嗯?已经回家了吗?那她为何还要来此?
裴霜还想再问什么,傅湘绮已经没有耐心,坐着软轿回去。
她不及细想,快步跟上傅湘绮的软轿。
邹府灯火通明。傅湘绮满心欢喜进屋,脸上喜色瞬间凝固,厅中只有邹鸣父子,哪有安安的身影?
她环顾一圈,声音发颤:“安安呢,安安还没回来吗?”
邹鸣道:“没呢,莫说安安,同逊这会儿都不见人影。”
傅湘绮双腿一软,若非丫鬟搀扶几乎栽倒。
“怎么会,夫君还没回来,怎么可能?”傅湘绮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
“绑匪明明说过,给了银子就放人的!他们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裴霜对这位尚书千金的天真感到无语,都这会儿了,还信绑匪的话。
她抓住傅湘绮的胳膊:“夫人!邹大人是不是去了别处交赎金?地点在哪?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傅湘绮抖着手从袖中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笺。邹鸣见状代为解释:“两位走后不久,又来了第三封信,要同逊带五千两去花溪小筑。”
裴霜一路疾驰,衣袂翻飞如夜蝶,轻功运用到最极致。
可还是来晚了,邹同逊被人开了胸膛,挖了心,睁着眼睛,
仰面躺在榻上。
衙门的人很快就到,霍元晦带着她的工具箱。
他大致瞥了眼榻上血淋淋的尸体,胸口那个熟悉的血洞:“与李天常一样的死法?”
裴霜穿戴好:“要验过才知道。”
她检查完毕,一边摘手套一边道:“确实与李捕头死法一致,而且凶手这次下刀更加果断,也更有经验。不过这次并没有发簪扎入的痕迹。”
之前因为被肋骨挡住位置而留下的刀痕,现在都没有了,凶手精准地取下了心脏,从下刀的手法来看,两桩案子的凶手必定是同一个人。
“他的心脏不见了。”裴霜指着邹同逊的胸口,这是与李天常一案最大的不同。
李天常的心脏弃之如敝,邹同逊的却被带走了?凶手为何区别对待呢?
“大人!找到了。找到邹小娘子了!”曹虎洪亮的声音打破沉寂。他抱着熟睡的邹穗安大步进来,小丫头脸蛋红扑扑的,对周遭血腥浑然不觉。
裴霜急忙示意他退到外间:“别熏着孩子。”
邹穗安恬静地睡着,这么大的动作也没有惊醒她。
曹虎道:“人就在失踪的屋里,在榻上睡得香甜。没有见到其他人。”
霍元晦搭脉片刻:“迷药效果还没退,明日就会醒。”
“那就好。”总算有个好消息了。
傅湘绮跌跌撞撞冲进来时,发髻散乱,在看到曹虎怀中安然无恙的邹穗安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她颤抖着接过孩子,泪水决堤:“我的安安啊,总算回来了。可把娘亲吓死了。”
孩子才离开她身边两天,却像是过了几辈子。
她将脸深深埋进女儿细软的颈窝,肩膀剧烈耸动。
可当她抬眼看见内室榻上那具熟悉的尸体时,她哭得撕心裂肺,整个人扑向榻上,好在裴霜把她拉住。
“夫君!”她尖叫一声,大喜大悲之下,居然晕厥了过去。
“带下去好生照看。”霍元晦叹息着吩咐。
对傅湘绮来说,这一幕确实有些太残忍了。
裴霜在窗台边上又发现了三息香,邹同逊应该是一进这间屋子就被迷晕了,甚至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外面的护卫都没有察觉。
裴霜问方扬:“让你们盯着辜映娘,有异动吗?”
方扬摇头:“没,我俩一眼都不敢错,她一直待在问花阁没有出来过,炒炒菜什么的。”
难道是她想错了?
“不对。”霍元晦指着皱巴巴的第三封信道,“信中的时间是亥时,那会儿我们正在问花阁听曲。”
是了,裴霜是回了衙门后才让方扬曹虎去盯人的,照着这封信上的时间,他们过去的时候,辜映娘很可能已经作案完毕。
他们再盯,自然是看不出问题。
翌日清晨,邹府门前白幡猎猎。段展源望着高悬的白灯笼,只觉得头顶乌纱帽重若千钧。
邹同逊的死讯很快传回盛京,通州出了这么一个挖心魔,还害死了一名五品官员,兹事体大,后来不知为何,连圣上都知道了此案,特遣大理寺少卿温远与镜衣司掌镜使彭宣共同督办。
通州府离盛京不过一两日的快马路程。
段展源在府衙内来回踱步,愁眉不展,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完了完了……”既盼着大理寺和镜衣司的人来接手这烫手山芋,又怕他们来了自己乌纱不保。
霍元晦与裴霜为了耳根清净,索性出门查案,剩下一个薛迈被段展源抓着大吐苦水。
邹府门前白幡飘荡,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两人决定先在外头等一等,便在街边找了个小摊坐下。
摊子上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裴霜瞥见招牌上写着甜沫二字,正是凤鸾爱吃的那道小吃,当即点了一碗。
等吃食的工夫,裴霜低声道:“这挖心魔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李天常一案或许还看不出端倪,但邹同逊的死却处处透着蹊跷,绑匪大费周章绑走邹穗安,却毫发无损地把她送了回来,而且并没有拿走赎金。
“像是从一开始,目标就是邹同逊。”霍元晦接上她的话,“绑孩子,不过是为了引他入局。”
邹同逊不好靠近,挖心魔没办法向他下手,所以要绑孩子。
裴霜点头:“凶手算准了傅湘绮爱女心切,必会与官府起冲突。第二封信引开我们,第三封信才是真正的杀招。”
她继续道:“若辜映娘是凶手,她怨恨李天常这么多年没有为她找到孩子,所以下手杀了他。这也勉强说得过去,但她与邹同逊,根本一点儿交集都没有啊。”
两人虽然都是通州府人,可邹同逊是文人,辜映娘是商人,人生轨迹如同平行线,何来深仇大恨?
霍元晦沉思:“辜映娘家中之前是开旅店的,或许邹同逊去店里住过?”
“辜映娘的旅店开在城里吧,离他家也没多远,邹同逊为何不回家会投诉旅店呢?”这可能性不大。
辜家的旅店开在哪儿来着?她有些记不清了,回去再翻翻案卷吧。
店小二端着青瓷碗过来,笑吟吟道:“客官,您的甜沫儿。”
甜沫儿还泛着热气,裴霜舀起一勺,吹凉了送入口中,却不想这东西一碰到舌头,她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秉承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她强忍着没吐出来,硬生生咽下去后,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怎么味道这么奇怪啊?又咸又酸又辣,甜沫儿怎么不是甜的?”
小二忍俊不禁:“娘子是外乡人吧?咱们通州这甜沫啊,名儿是甜的,味儿却是咸的。喜欢的当它是心头好,不喜欢的怎么都吃不惯。”他指了指碗里红亮的羹,“您再尝尝?说不定就品出滋味了。”
裴霜又试探着抿了一小口,立刻吐着舌头把碗推开:“看来我是真没这个口福。”
霍元晦轻笑一声,从容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裴霜凑近盯着他的表情,只见他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慢条斯理地咽下后点头道:“滋味确实非同一般,但细细品味,自有一股妙趣。”
“这位郎君是个懂行的!”小二笑着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裴霜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但可惜,他吃了都有半碗时,脸上不见勉强之意。
“真喜欢?你口味什么时候这么怪了?”
霍元晦将勺子递还给她:“其实吃到后面,能尝出一点甜味。”
“真的?”裴霜将信将疑接过勺子。
“千真万确。”他一脸诚恳。
裴霜鼓起勇气又尝了一口,顿时被那股酸辣咸冲得直吐舌头:“霍元晦!”
霍元晦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肩膀都跟着颤动。
日头西斜时,邹府门前终于清静了些。
接待他们的是满脸倦容的邹同逾,下巴上的胡茬泛着青:“家父受不了打击,犯了旧疾。弟妹更是昨夜发起了高烧,折腾到近天明才退烧,现下也是起不了身。”
“请节哀。”裴霜他们恭敬上了香。
祠堂内,邹同逊的遗体静静地躺在灵柩中,胸口那个可怖的血洞已被寿衣遮盖。香炉青烟袅袅,却掩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祠堂内檀香缭绕,本该是族长才能享有的停灵殊荣,如今破例给了邹同逊。那口楠木棺材上雕着繁复的缠枝纹,漆面光可鉴人。
可人既已作古,这些体面又给谁看?
邹同逾很悲伤,更多的却是愁,他们邹家全靠邹同逊才得以鸡犬升天,现在人就这么一下子没了,邹家族内又没什么争气的后辈。
以后可怎么办呢?难道邹家就是昙花一现的命吗?
邹同逾越想越伤心,长叹一口气:“哎——”
“爹爹别叹气,还有孩儿呢。”邹六郎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小手拽着父亲的衣角。
邹同逾心头一暖,将幼子搂进怀里。他的小儿子与邹同逊当年是一个师傅,那师傅亲口说过,邹六郎是邹家年轻一辈最有天赋的孩子,颇有乃叔之风。
但邹六郎还不到能顶事的年纪,邹同逾不禁责怪起了棺材里的人,要是再晚十年死该多好。
“六郎,这儿阴气重,去找你大哥,三哥玩。”他揉了揉孩子的发顶,示意嬷嬷将人带下去。
这番低语虽轻,却一字不落地传入裴霜耳中。她冷眼旁观,心下嗤然,人走茶凉,竟凉得这般快。
霍元晦的目光扫过祠堂中林立的牌位。邹同逊的灵位被供奉在最显眼处,香火不断。这般做派,倒像是要把生前欠的体面,死后一并补上。只是这尊敬不是由心而发,又有什么用。
傅湘绮不能起身,他们也没什么好问的。
两人预备离开时,邹同逾叫住了他们:“霍大人,不知我二弟的心,何时可以寻回?”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下葬都讲究个全尸,邹同逊胳膊腿没缺,唯独缺了最重要的心。
“抱歉,目前还没有头绪。”霍元晦歉声道。
“大师说,二弟若不是全尸下葬,恐怕他魂灵难安,还望二位尽心,找到我二弟的心脏。”邹同逾拱手道。
霍元晦回礼:“自当尽力。”
才出门,就撞上了来找他们的方扬:“大人,大理寺温少卿和彭掌使已经到了!”
霍元晦诧异:“来的这么快?”从京城到通州,竟不到一日就赶到了。
三人匆匆赶回衙门。正厅里,段展源正陪着两位贵客。左侧坐着温远,人如其名温润如玉,圆眼本该显得稚气,却被唇上两撇精心修剪的胡须衬出几分沉稳。右侧的彭宣一身飞鱼服,腰间挎着不离身的绣春刀。
“见过温少卿,彭掌使。”霍元晦抱拳行礼。
彭宣不着痕迹地递了个眼神给他,在外人面前,两人还是装作不熟。
温远含笑抬手:“霍大人不必多礼。”目光落在裴霜身上时,眼中闪过赞赏,“这位就是屡破奇案的裴捕快了吧,久仰大名。”
他竟主动抱拳,裴霜眉梢微挑,回礼道:“大人过誉。”
温远开门见山:“段大人已简述案情,但还有些细节不甚明了,劳烦二位再详述一番。”
“自当效劳。”"霍元晦正要开口。
彭宣出声打断:“我说温孝直,你能不能歇歇,这一路上水都没喝上一口,我这五脏庙都闹脾气了,吃完饭再聊案子行吗?”
“你要吃便吃。”温远声音清朗。
“你不吃,别人还要吃呢。”彭宣意有所指地看向裴霜二人。
“身为镜衣司掌使,连这点饥饿都忍不得?”
“人是铁饭是钢,又不是行军打仗缺粮少饷,我肚子饿想吃饭不行吗?”彭宣抱臂冷哼,,心里无比怨气,“这都什么时辰了?他们刚从外头回来,肯定也饿着肚子。温少卿这般不通人情,难怪大理寺都传你是黑面精。”
“我哪里黑!你才是黑面精!”温远一贯平静的声线终于起了波澜。
裴霜默默往霍元晦身后挪了半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两位朝廷大员斗嘴。彭宣每句话都带着刺,温远则见招拆招,倒让她想起自己从前和霍元晦针锋相对的日子。
说温远是黑面精实在是冤枉,他肤色白皙如玉,反倒是彭宣,不知是不是常年在外奔波,比上次见面时又黑了几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段展源连忙在事态还没发展起来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他赔笑道:“两位,不然还是先吃饭吧,天色确实已晚,咱们边吃边聊可好?”
温远瞥了眼裴霜单薄的身形,终是颔首:“也好。”
段展源赶紧命人摆上酒菜,席间,小厮刚捧上酒壶,温远便抬手制止:“查案期间,不饮酒。”
段展源正要让人撤下,彭宣却扬声道:“拿来给我。”
“查案乃大事,怎可喝酒误事?”
小厮拿着酒,一时不知道是该进还是退。
彭宣没管他,径自站起身来,从小厮手里拿过酒壶:“查案有温少卿就够了,哪用得着我呀?”说着豪饮了一口酒,咂摸道,“段大人,好酒啊,好酒。”
段展源额头沁出冷汗,干笑着应和。这两位祖宗哪是来查案的,分明是来拆他府衙的。
温远皱眉看彭宣,还是一贯的粗俗做派,看不惯,索性不看他。
随即问起案情细节,霍元晦淡声解释着,温远的疑问一一都耐心解答,并且将他们现在怀疑到的人与事,也捡着重点说了些。
裴霜只一昧地往嘴里塞吃的,段展源准备的可都是好东西,好几道菜就是那日宴席上她没吃到的,这次终于有机会,可不得大快朵颐。
而且她也是真饿了,在小摊上坐了一天,霍元晦还吃了一碗甜沫儿呢,她肚子里可是什么都没有。
温远在听到两具尸体的伤口走势相同时,不禁发问:“仅凭伤口,就能确定两桩案子是同一个凶手吗,不会有模仿作案的可能吗?”毕竟两桩案子相似的地方很多,但不同地方也很多。
霍元晦看向正专心对付一块蜜汁火方的裴霜:“这问题,还是让验尸的裴捕快来解答吧。”
裴霜吃得认真,没听见,被霍元晦用手肘轻碰才回过神来。她鼓着腮帮子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没看见我在吃饭吗”。
霍元晦朝温远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才意识到是让她解答,她随意擦了擦嘴:“不会。两具尸体的伤口走势,是差不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譬如拿筷子,”她指向温远交叉的筷尖,又指了指彭宣平行的筷身,“二位大人,同样都是夹菜,拿筷子的方式却不同。”
温远低头,这才注意到自己与彭宣执筷的差异。他的食指用力,筷尖交叉;而彭宣则是拇指发力,双筷平行。
“用刀亦是如此。”裴霜手腕一转,筷子如执刀般斜切而下,“下刀角度、收势走向,都会在伤口留下独特痕迹。就如笔迹一般,人的笔迹有独特性,凶手留下的伤口也有。”
温远眼中闪过惊艳,两撇小胡子随着笑意翘起:“受教了,裴捕快竟有如此精湛的仵作之能。”他夸完还没停,“不知可愿来大理寺任职?我们正缺这样的验尸好手。”
彭宣一口酒差点喷出来,霍元晦停下筷子。
第109章
“怎么这般小气,请裴捕快去大理寺,怎么也得给个寺正的位置才像话。”彭宣抓住一切怼温远的机会。
温远难得沉默一瞬,仵作乃贱籍,很少有人主动从事这行,一般都是家传或者迫不得已,优秀的仵作很难得。
温远也是起了惜才之心,可裴霜的查案天赋也不逊色,去大理寺只当个仵作,确实是埋没了。
霍元晦轻声解围道:“寺正乃从五品京官,彭掌使这话可为难温大人了。况且……”他声音微沉,“本朝尚无女子入仕的先例。”
“恁多规矩。本朝虽无女子入仕,却也有女兵,说不准裴捕快能开这先例呢?”他话锋一转,又开口相邀,“不如来我镜衣司做掌镜使?我们这儿可有不少女镜衣使。”
竟是当面开始争起来了。
裴霜眼神透着无语,别闹了好吗?
温远却是一本正经地和她道起了歉:“裴捕快,对不住,方才说话未及细思,非冒犯之意。”他眉眼间的诚恳不似作伪。
裴霜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温大人不必道歉,只是玩笑话,我并未入耳。”
“不过我是真心相邀。”
彭宣趁机插话:“我也是认真的。裴捕快,早在青梧,我就邀请过你了。可得分个先来后到。”
他冲裴霜眨眨眼,换来一记眼刀。
突然,彭宣面色扭曲地弯下腰。低下头,裴霜感受到腿边生风,心下有数,是霍元晦动脚了。
“二位大人,”霍元晦声音清越,“裴捕快如今还是下官的下属。通州府衙人手本就不足,还望高抬贵手。”
这话一语双关,彭宣自然听出了言外之意。
彭宣揉着膝盖,拖长声调:“是是是,绝不夺霍大人所——爱——”最后一个字咬得格外暧昧
这语气,裴霜恨不得再补上一脚。
温远笑意清浅:“哈哈,霍大人爱才之心,当真令人动容。”
霍元晦垂眸掩去眼底波澜,余光却将裴霜温婉的侧颜尽收眼底。这“爱”字,他认。
残羹撤去,众人移步案卷室。
辜映娘是他们的重点怀疑对象,她的资料又被拿出来过了一遍。
“这……居然是那儿,难怪。”裴霜指着辜家旅店的地址,面上惊诧之情尽显。
霍元晦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也微微怔愣。
温远已经把案情梳理了大半,亦看出了关键。只剩彭宣不明所以,他挠着头问:“哪儿啊?”
“辜家旅店的旧址……”裴霜声音发紧,"就是现在的花溪小筑。”
“竟是这样!”彭宣半张着口。
邹同逊暴毙于花溪小筑,天底下岂有这般巧合?
温远注意到:“这案卷上写着那场大火还烧死了一家人,是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尸骨是由妇人的父母收走的,这个妇人的夫家为何没有出现?”
一般出嫁女都会由复家收敛骸骨,除非是夫家没有人或是入赘。
妇人名叫龚善静,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是一对龙凤胎,死的时候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案卷记载,龚善静是洛州人,来通州是寻她丈夫,在旅店暂居。辜家旅店平素也没什么人,火灾发生的那晚,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投宿。
“怎么没有关于她丈夫的信息?”裴霜翻找着。
霍元晦:“此案未涉及龚氏的丈夫,没有提及也正常。”
温远点着案卷上潦草的字迹,眉间蹙起一道深深的沟壑:“漏洞百出,证词不全。这般案卷若呈至大理寺,怕是要被退回来重写三遍。”
彭宣调侃:“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吹毛求疵?”
不过这案卷写得确实简单了一些,只写了布料掉进炭盆导致起火,当时正值深夜,那晚还刮起了风,吹得火苗更大,旅店内全部人都在熟睡中,所以无一生还。
“验尸录也写得不清不楚。”裴霜翻动着泛黄的纸页,指尖微微发颤。她先前未曾细看,如今检视之下,发现每位死者仅得三言两语,潦草得近乎轻慢。
但这并非刻意为之。裴霜记得初入衙门时翻阅过的青梧旧案,那些无甚争议的案子,验尸录大多也是如此简略。
“这案子不对劲啊。”彭宣忽然道。
温远斜睨他一眼:“彭掌使还能看出不对劲来?”
彭宣反驳:“我怎么就不能看出不对劲?事关江湖的那些案子,哪个不是我破的?”
“盛京城里的不是你破的。”
“非要提这茬是吧?那往后江湖人犯案,你们大理寺自己去追捕便是!”
裴霜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给两人腾出交锋的空间。从这番唇枪舌战中,她总算明白这两人之间的龃龉从何而来。
按律,江湖案件归镜衣司管辖,京城案件由大理寺督办。但常有凶手是江湖人却在京城犯案的情形。
每每这时,大理寺与镜衣司就需要合作,大理寺内武功高强之人并不多,需要依靠镜衣司的力量,而镜衣司查案缉凶的能力确实弱于大理寺。一般情况下,都是大理寺的人分析出了凶手,镜衣司只管抓人就行,抓到人后带回镜衣司受审。
久而久之,两边的矛盾就出来了,大理寺觉得前期都是他们累,到了后期镜衣司的人就出来抢功,实在是不公平。镜衣司认为他们抓到凶手也不容易,毕竟江湖人是出了名的难缠,若是没有他们抓到人,案子破不破不都一样嘛。
两拨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半步,这股火药味在温远与彭宣之间尤为浓烈,日常擦出火星来。
“二位,能歇歇吗?”裴霜冷不丁开口,虽然她看戏看得颇有兴致,但破案要紧。她抬眸看向彭宣,问道:“彭掌使,你说的不对劲,具体是指什么?”
“起火的地方不对劲。”彭宣正色道,“这里提到龚氏带着孩子们是住在旅店二楼的,而辜家人作为店主是住在后院。前院与后院相隔有些距离,就算是二楼起火,烧到后院也要些时间。但这里邻居的口供却写着,看见火时,前后都已经着了起来。”
“还真是。”温远仔细扫了一眼案卷,难得没有抬杠,反而略带意外地瞥了彭宣一眼,“原来你也不是只会使用武力的莽夫啊。”
“我现在很想动一动拳脚。”彭宣眯起眼,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裴霜见状,迅速横跨一步,挡在两人之间,无奈道:“既然案子有疑点,不如重新查一查,或许能借此摸清辜映娘的动机。”
霍元晦翻了翻案卷:“若要查清此案,恐怕得去一趟洛州。”
“我去。”裴霜毫不犹豫地开口。
温远立刻摆手:“哎,裴捕快是女子,长途跋涉多有不便,还是让他去。”说着,眼神往彭宣身上一瞟。
“刚到通州就给我安排差事?不去,我浑身还酸着呢。”
裴霜唇角微扬,笑意浅浅:“温大人不必担忧我的安慰,我自有自保的能力。”
彭宣咧嘴一笑,带着几分揶揄:“嘿嘿,温孝直,以貌取人了吧,裴捕快的身手在我之上。”
这倒是有点出乎温远的意料了,目光在裴霜身上细细打量,语气里带着几分讶异:“当真?”能让彭宣承认武功比他好的人不多。
裴霜淡然颔首,眉宇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温远还是有些不放心:“还是我与你一道去吧,路上有个人,也好照应。”
“怎么哪儿都有你?”彭宣呛他。
霍元晦适时开口:“温大人与彭掌使刚到通州,车马劳顿,不宜远行。不如由我与裴捕快同去洛州。”
“也好。”温远揉了揉眉心,显然不愿再与彭宣纠缠,“明日我再走访当年火灾的见证者。”说罢便转身离去,衣袂间带着几分倦意。
夜色渐深,彭宣却跟着霍元晦来到住处,望见屋内还没熄的灯。
他突然有些踌躇起来,止住了脚步:“太子……不,裴夫人,与郦夫人,都在里面?”
霍元晦轻笑:“怎么?不敢见她们?”
从前总盼望着见,现下真能见到人,心里还真有些说不明白的感情。
裴霜拍着他的肩膀:“我娘和郦姨又不吃人,有什么好怕的,进去吧。”她动作迅速,在彭宣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把将他推进了门。
“诶——”
屋内裴蕊娘正在给裴霜做新衣,郦凝枝则是认真擦着她的七节鞭。
一时间,两人的目光全落在彭宣身上。
彭宣理了理衣襟,撩袍跪下:“臣见过太子妃殿下,晋国公夫人。”
他并不知晓郦凝枝是双生姐妹的事情,还当郦凝枝是已经死去的郦凝叶。
裴蕊娘放下手里针线,浑身透着温柔,走过来拖着他的胳膊扶起他:“这就是德清吧,都长这么大了。”
彭宣的年纪比裴霜他们大几岁,没出事的时候,裴蕊娘也见过小时候的彭宣。
“臣怎担得起……”
“诶,”裴蕊娘打断他的话,声音清越,“往后莫要再喊刚才的称呼了,我们与你父母也算故交,就称我们为伯母吧。”
太子妃……太陌生的称呼,已经有二十年,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了。
“这……”
“什么这那的,你刚才怼温大人不嘴皮子挺伶俐的吗?在我娘面前,倒成了个结巴。”裴霜调侃。
“葭葭!”裴蕊娘提高了音量,又轻拍彭宣的手,“她的话挑着听就行,快坐吧。”
彭宣身子更加紧绷,找了个下首位坐下。
裴霜见状轻笑:“娘,你别碰他了,瞧他胳膊腿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
彭宣脊背上都是冷汗,幼年的记忆,他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只记得她娘有时候会带着他去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玩,殿里有对夫妇,男子爽朗,女子温柔,都是神仙似的人物。
如今这神仙到了他面前,他怎能不紧张?
郦凝枝哈哈笑起来:“耿集那老家伙怎么把你教成这性子?一点儿都不像他,不过不像他也好,他呀,最精了。”
“郦伯母与我师父关系很好?他从未提过。”聊起自家师父,彭宣的紧张缓和了一些,“师父的确实智慧远非我能及。”
“年轻的时候常约他打架来着,互有胜负吧。”郦凝枝简单说。
彭宣兴奋了:“郦伯母有如此身手?改日定要切磋一番。”
“好啊,也试试他的徒弟。”郦凝枝随声应和。
霍元晦无奈:“娘,怎么说着说着又要打。”
他仍旧喊她娘,即便得知了身世,但生养都是恩,郦凝枝担得起。
郦凝枝心虚:“他先说的。”郦凝枝虽然武功不错,身上却还是有些旧伤,霍元晦一直在帮她调理,除非必要,是不建议她动手的。
她也无语啊,不像养了个儿子,像是养了个爹。
霍元晦轻叹气,这个娘亲真是不省心。
霍元晦问:“说说你这段日子查到的东西吧,假失踪是怎么回事?追杀我们和你的是同一帮人吗?”
彭宣神情严肃起来:“应该是一帮人。”
当时他尚未返回盛京,便突然遭到来历不明的杀手伏击。这些刺客手段狠绝,一旦被擒便立即自尽,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他很快意识到必是那份名单惹来的杀身之祸。几番交手后,他意外发现其中部分死士竟出自赤火帮。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赤火帮与朝中权贵有所勾结。
江湖与朝廷暗中往来本不足为奇,但赤火帮乃是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若其背后真有朝中大人物撑腰,那此人的权势与野心就太过可怕了。
更令人心惊的是,追杀一波接着一波,对方似乎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情急之下,他立即飞鸽传书请示师父。在耿集授意下,他借一次刺杀之机,佯装落水身亡,实则暗中潜回盛京。
回到盛京后,在镜衣司的庇护下,这场无休止的追杀才终于停歇。
“在暗中调查时,我循着线索查到城东宣平坊。但宣平坊权贵云集,一时难以确定是哪户人家。”彭宣略作停顿,“直到收到元晦的来信……平西侯府就在宣平坊。”
裴霜眸光一凛:“你是怀疑平西侯就是追杀我们的幕后黑手?”
“没错。”彭宣叹气,“可惜苦无实证。这些人一入盛京,就如泥牛入海,踪迹全无。”
霍元晦沉声道:“莫急。心怀鬼胎之人,终会露出破绽。”
郦凝枝冷笑连连:“袁伯洪这个废物,能捡个侯爵已是祖坟冒青烟,竟还敢兴风作浪,当真活腻了!!”
“娘,认识平西侯?”
“当年你爹出征西陵,袁伯洪之父是他麾下大将,他不过是个混军功的副将。”郦凝枝语带讥讽,“论心性谋略,比他爹差了十万八千里。他爹苦心为他铺路,他却连半点军功都挣不到。”
她眼中寒光更甚:“后来你爹入狱,西陵的军功全便宜了他手下的将领,这才得了平西侯的爵位。若是他爹在世,倒还勉强配得上这封号。至于袁伯洪……”她冷哼一声,“也配得上‘平西’二字?”
“袁伯洪当年在军中,会不会就是他泄露了军机?”裴霜敏锐地追问。
郦凝枝抿唇道:“以袁伯洪的职位,根本接触不到军机要务。若是他父亲袁忠啸倒有可能。袁忠啸此人素来刚直,但……”郦凝枝在记忆中搜寻那些残存的片段,摇了摇头“人心难测,实在不好妄下论断。”
彭宣:“袁忠啸因为旧疾发作已经去世多年,要查清此事有些难度。”
裴霜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我们查的案子哪一桩不棘手?再难,查就是。”
“还有一事。”彭宣补充道,“回京后我本想按名单寻人。可这些官员因流官之制早已分散各地。我派心腹暗访,却发现名单上的人竟相继暴毙。更蹊跷的是,我查了吏部档案,发现当年在南江任职的其他官员,即便不在名单上的,也陆续遇害。”
霍元晦面色微沉:“看来是追杀之人杀不了我们,就想着除掉名单上的人,但因为不知道谁在名单上,索性都杀了。”
“好狠的手段,好大的势力。”裴霜紧紧皱起眉,那幕后之人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稍有不慎就会被他吞噬。
能赶在镜衣司前面杀人,这人的势力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简直不能细想!
她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当今世上,除了那位,谁还有这般通天本事?!”
堂内众人皆是一凛,自然明白她指的是谁——那地位至高无上之人。
“绝不可能是他!”裴蕊娘斩钉截铁地打断。
“娘,您为何如此笃定?”裴霜并非存心怀疑,只是若真牵扯到那位,这案子恐怕永无昭雪之日。
虽说当年皇帝年仅十四,看上去并非皇位的竞争者,但如今坐在龙椅上的确实是他,从结果来推测……
“葭葭,你没见过他们兄弟相处,不知道他们的兄弟情谊。你父亲待幼弟如珠如宝,皇帝敬重兄长如父如师。”裴蕊娘目光悠远,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往昔,看见兄弟俩相处的场景,“若你见过,就不会有此疑虑。”
裴霜默然。她出生太晚,自然体会不到母亲口中的兄弟情深。但皇家的手足之情,在她看来总要打几分折扣。
她并非不信母亲的直觉,只是在这桩案子里,她宁愿保持怀疑,或许母亲正是被往昔的情谊蒙蔽了双眼。
第二日一大早,裴蕊娘与郦凝枝殷切地给他们收拾起了衣物与吃食,一如在青梧那般。
“郦姨,快别往包袱里塞东西了。我们这次是骑马,不是坐车,要轻装简行,你这个装法,马背都要被压弯了。”
郦凝枝一边往她包袱里装东西,一边道:“不多不多,这哪里多了。去洛州路上可没什么驿站,你们吃得不好怎么行?”
裴蕊娘把刚做好的新衣放进去:“你与元晦一人一身。不许抢!”她点了点裴霜的鼻尖。
“哎呀娘,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啊。”
“谁让你小时候抢人家衣服来着。”
“你都说了是小时候。”裴霜吐了吐舌。
霍元晦谢过裴蕊娘,收好衣服,也加入翻旧账的行列:“是呀,不知是谁,知道裴姨只给我做了衣服,就把衣服偷偷藏起来。”
也不是不给裴霜做衣服,只是她爱动弹,衣服上三天两头出现破口,裴蕊娘做得来不及她破的。衣服破了,又不是不能穿,裴蕊娘就加些绣花盖上去,显得裴霜穿新衣服的次数不多。
其实细数,她的新衣明显数量比霍元晦更多的。但那时候的裴霜,算数不好。
“东西是抢着才香,说明娘的手艺好。”裴霜丝毫不脸红地拍起马屁来。
彭宣来送他们,身后还跟着不请自来的温远。
吓得裴霜赶紧挡住她娘与郦凝枝的容貌,眼神有着责怪。
裴蕊娘与郦凝枝的相貌并未做修改,虽然隔了二十年,但盛京城里的人认识她们的也不少。
她怕温远有印象。
彭宣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一脸无辜。
温远礼貌见礼:“两位伯母好,这次还要劳烦霍大人与裴捕快了。”
郦凝枝大方道:“没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在其位谋其政,他们该做的。”
裴蕊娘:“他们年纪小不周到,还望温大人多担待。”
“没有没有。二位很有能力。”温远见着裴蕊娘与郦凝枝的容貌后,小小吃惊了一瞬,但转念一想,能生出裴霜与霍元晦这两位的人,又怎会是平庸之辈,便也释然。
见温远对两位的相貌没有特别的反应后,裴霜稍微松了一口气,把彭宣拉到一边:“你怎么随意带着他来,万一被他认出来?”
“他?你多虑了,他那会儿才多大。”
“嗯?”
“你不会觉得他留着胡子年纪就很大吧。他比我还小一岁呢。”
彭宣说完轮到裴霜吃惊了:“看着不像。”
彭宣悄声道:“他若是剃了胡子呀,怕是瞧着和你
一般年岁。就是故意留着胡子装老成。”
裴霜想象了一下温远去掉胡子的样子,他一双圆眼,本就显小,没有胡子,威严程度确实会降低,难怪要留着了。
收拾好包袱,裴霜趁郦凝枝不注意偷偷拿了一些出去,没办法,照着郦凝枝的装法,马是真得走不动。
霍元晦瞧见她的小动作,没有揭穿,也跟着丢下一些。
等郦凝枝发现墙角的东西,两人早已逃之夭夭,她只得叉着腰大喊:“饿死你们算了!”
已经出了城的裴霜与霍元晦当然是听不见的。
洛州毗邻通州,两人一路疾驰,在第三日的午后赶到城内。
洛州知府得知他们来意,立即派了人帮他们一起调查。
龚氏父亲在女儿死后不久就经不住打击去世了,好在母亲还在世,住在老宅里,三人顺着地址找过去。
龚家门庭不算显赫,却也是小有余资,洛州的捕头上前叫门,很快出来个管家模样的人把他们带了进去。
穿过幽静的庭院步入正堂,裴霜注意到这座宅邸里伺候的下人寥寥,唯有几个年迈的老仆在默默洒扫。
龚母虽已满头银丝,却精神矍铄,眼神清明。提起当年女儿与孙儿们的惨案时,那些画面仿佛仍在她眼前鲜活地跳动。
“我那可怜的女儿啊,命苦啊,我孙儿孙女,长得都唇红齿白,个顶个的漂亮,那场该死的大火,把他们烧的……烧的就只剩下那么一点……”老太太提起旧事,依旧悲痛,浑浊的泪水很快蓄满了她布满皱纹的眼眶。
老太太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拐杖,整个人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悲恸笼罩着,连堂内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裴霜心下不忍。若非案情所需,她实在不愿让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再次撕开血淋淋的伤疤。
她轻声问道:“您女婿为什么从头到尾没出现呢?”
“这就要从头说起了。”龚老太太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拐杖在地上轻轻叩着,“老婆子说话絮叨,您二位可别介意。”
“不会,您慢慢说,我们洗耳恭听。”霍元晦温声道,声音如春风化雨。
老太太的目光渐渐飘远,陷入回忆的漩涡。她说龚善静出生时,她与夫君已过而立之年。那时龚家经营着药铺,虽非大富大贵,却也温饱无忧。唯独子嗣一事上,任凭他们如何求神拜佛,终究只得了善静一个女儿。
她与夫君遍访名医,最终得知因她幼年落下的病根,再难有孕。龚老太太自觉愧对夫君,甚至主动提出要为他纳妾,却被他断然回绝。
“他说,没有儿子也没关系。咱们就把女儿当男儿教养,以后招婿。”说到此处,老太太眼中泛起温柔的光,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执着她手轻声安慰的夫君。
龚善静长大后便接手了家中产业,但她行事果决,常在外抛头露面,这般性情的女子本就不易招婿。冰人介绍的不是年岁大的,就是那什么都不懂的粗俗汉子,龚善静都不喜欢,一来二去,年纪就拖大了。
听到此处,裴霜嗤之以鼻:“男子在外闯荡便是天经地义,女子经商反倒成了过错?世人总是苛求女子,世间女子千万种,没有规定女子必须是怎样的。何须为了迎合世俗眼光委屈求全?”
龚老太太闻言,眼中泛起欣慰之色:“阿静若还活着,定会引裴捕快为知己。她也是这么说的。”
龚善静全然不顾坊间闲言碎语,任凭旁人议论她年岁已大、不够温婉可人,她只愿觅得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宁可孤独终老也不愿将就。
老夫妻俩心知肚明,女儿偏爱文质彬彬的书生。可但凡把儿子送去读书的,都是希望儿子撑起门庭,谁又愿意让儿子入赘?
就在二老为女儿的婚事忧心忡忡之际,天意弄人,竟让他们在城外的河滩上捡到了一个书生。那日他们途经河岸,无意中发现一个浑身是伤的年轻郎君。
那书生下半身浸在冰冷的河水中,双臂死死抱住一块礁石,这才没被湍急的水流卷走。后脑的伤口仍在渗血,当时水匪横行,老夫妻猜测他定是遭了劫难。见他尚有一息,便动了恻隐之心,将人带回家中医治。
后来的故事便水到渠成。养伤期间,那书生谈吐不凡,满腹经纶,很快便与龚善静两情相悦,互许终身。
“令婿身世如何?家中竟舍得让他入赘?”霍元晦一针见血地问道。
老太太轻叹:“说来惭愧,我们至今不知他的来历。那场重伤让他撞坏了脑袋,醒来时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大夫说脑中瘀滞未散,不知何时才能恢复记忆,只得暂时给他起了名字,唤作庐生。”
“失忆?”裴霜挑眉,这情节既合乎情理,又透着几分话本子里才有的离奇。
通州城内,温远与彭宣循着案卷记载,逐一寻访当年录过口供的目击者。
十年光阴流转,有人搬离故土,有人早已作古,能找到的寥寥无几。
他们最先寻到的,是一位姓牛的大爷。当年他因早起钓鱼,恰巧撞见辜家旅店起火。如今牛大爷腿脚不便,听闻官府来人问话,他儿子牛大郎连忙搀着老人到院里坐下。
“老人家,我们想问问当年辜家旅店起火的事。”温远微微倾身,语气恭敬。
牛大爷眯着眼,侧耳凑近:“啊?啥??”
牛大郎讪讪一笑:“我爹耳背,您得大点儿声。”说罢,他凑到牛大爷耳边,陡然拔高嗓门,“爹!人家问您辜家旅店着火那事儿!您不是亲眼瞧见了吗?”
“哦,辜家啊!”牛大爷一拍大腿,“那火烧得,半边天都映红了!我本想赶去救火,可惜啊,我这身子骨啊,不中用。老辜啊,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就这么没了。”牛大爷说完,他怔怔坐着,不再言语。
温远耐着性子问:“老人家,当时火势是前院更猛,还是后院?可曾听见呼救声?”
“啊?”牛大爷歪着头,一脸茫然。
温远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声如洪钟:“火——势——前——院——大,还——是——后——院——大!”话音未落,他已气息不足,脸都憋红了
他头一回发觉,原来大声说话竟如此耗费气力。
彭宣斜睨他一眼,眸中明晃晃写着——就这?
他当即接过话头,声若惊雷:“那——天——有——没——有——人——喊——救——命!”
这一嗓子,震得牛大爷浑身一哆嗦,忍不住抱怨“我又不聋!喊这么大声做甚!”
牛大郎尴尬地搓着手,连连赔笑:“二位官爷别介意,老人家年纪大了……”
“无碍。”温远摆摆手。这些年办案,什么稀奇古怪的情况没遇见过?早就见怪不怪了。
“没听见有喊救命的呀。前院着火还是后院着火……”牛大爷小声道,似乎陷入回忆,“都着起来了,火可大了。那火像是邪了门一样,水浇下去,还浇不灭哩,要不是老天后来下了一场大雨,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灭呢。”
彭宣凑到温远耳边嘀咕:“他这耳朵,听不见呼救声也很正常吧,你这问的什么问题。”
温远一个眼刀甩过去。
“我爹当年耳朵可灵着呢!”牛大郎急得直跺脚,“他是五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才聋的,街坊邻居都能作证!我爹从不说谎!”
“没听见呼救……”温远喃喃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被烟熏晕了呗,自然就起不来呼救。”彭宣不以为然地摆手、
温远也是办过火灾的案子的,知道在火灾中,被火烧死的人反而是少数,最致命的是火烧时产生的浓烟与有毒气体。
疑点还是在前后院同时起火,还有那浇不灭的火苗。
他本想继续追问,想起方才喊话的窘态,果断转向牛大郎:“劳烦问你爹,那夜有风吗?刮的是什么风?”
“这不用问爹,我记得,是
西北风,那会儿啊,快入冬了,一日比一日冷,我娘还给我加了好几床被子呢。我爹想趁着河没结冰多钓几条鱼,被我娘骂了一顿。结果那天他还是凌晨偷偷起来。”十年前牛大郎已经有十多岁,是个半大孩子,也能记事了。
若是西北风,就不对了,后院在前院的北边,风一刮,火该吹得更远了才是,怎么会烧到了后边呢?
带着疑问,两人来到了第二位证人家中,这次,是个年纪不算大的大嫂,当年夜半起来给孩子喂奶,目睹了火灾发生。
温远再次询问同样的问题,万大嫂的回答却比牛大爷清晰许多:“我起身时,辜家已经是一片火海了。我赶紧把我家那口子踹醒,他抄起水桶就冲出去救火。我抱着孩子干着急……”她的声音哽咽起来,“辜家姐姐太可怜了,那么好的人,一夜之间就剩她孤零零一个……”
原来两家是邻居。万大嫂刚生产时手忙脚乱,多亏辜映娘时常帮忙照料。
问及当晚风向,万大嫂却记不清了,只说天气转冷,寒意刺骨。
“听说她孩子到现在都没找着呢,你们官府有消息吗?”万大嫂打听了句。
温远面露窘色,彭宣也不自在地低下头。
“还在找,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温远含糊应答。
“有消息就好,辜姐姐是个好人,好人该有好报的。”万大嫂一直记得她那时的援手,“辜家也是倒霉,火这东西,谁都料不到。也许他们死的不甘心吧,火灾发生后几日,我常听见有鬼哭呢。”
“鬼哭?”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怀疑。
“可不是嘛!那哭声瘆得人心慌,我们报了官,又凑钱请大师做了场法事。”万大嫂神秘兮兮地说,“结果哭声没停,贡品反倒被偷吃了。”
彭宣挑眉:“鬼还吃贡品吗?”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鬼。”万大嫂撇撇嘴,“有人猜是辜姐姐的儿子回来了。可辜姐姐在废墟上找了好几天,也没见着人影。要真是她儿子,怎么不出来见娘亲呢?”
所以他们认为,还是鬼的可能性比较大。后来还真的没有再听见鬼哭,不知是不是大师做法起作用了,但有些人还是怕,陆续搬走。
接连问了七八个人,有些方面大家说的不尽相同,但火很难浇灭这一点很多人都提到了,当年参与救火的人不少,对这件诡异的事情很有印象。
至于鬼哭和贡品失窃的事,有人不知情,也有人猜测是过路乞丐所为。
彭宣在街上买了几个烧饼,边啃边道:“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还没听说过水不能灭火的,除非用了火油……”
火油二字一出,温远脸色骤变,转身就走。
“喂!去哪儿?烧饼还吃不吃?”彭宣举着油纸包嚷嚷,“我可全吃了啊!”
温远头也不回,直到在一座宅院前停步。
彭宣抬头看着匾额:“你来这儿做什么,事情都过去十年了,难道还想在这儿找到些线索不成?”
温远打开花溪小筑的锁,钥匙是早前问段展源拿的,本是想来看看邹同逊的死亡现场。
“即便过去十年,也未必没有蛛丝马迹。”
“难道你还想找到几根沾了火油的木头吗?”彭宣嗤笑一声,却还是跟了进去。
洛州,龚家。
霍元晦眸光如炬,沉声问道:“既然令婿身世不明,当年又是如何与令爱完婚的?”
龚老太太神色一滞,目光游移地扫过一旁洛州的裘捕头,终是长叹一声:“那时……那时的县太爷是个见钱眼开的,我们使了些银钱,给庐生做了个新户籍,随了我们龚家的姓。”
裘捕头顿时面红耳赤,慌忙解释:“那可不是现在的县令大人!那个贪官三年前就被革职流放了!”
霍元晦也没打算计较这些,那会儿正值先帝垂暮之时,继承人的位置空悬,几位爷只管着敛财与往各地塞自己人,什么地方都乱。
直到新帝登基,以雷霆手段整肃朝纲,派镜衣司彻查贪腐,这才渐渐拨乱反正。
裴霜语气锐利:“在不知根底的情况下贸然结亲,就不怕他家中早有妻室?”
这点龚家二老自然是想到过的,可无奈龚善静那会儿已经情根深种,庐生也再三保证他应该是没有妻儿的。
裴霜:“没有记忆的人,如何能作此保证?”
“当时……当时庐生年纪尚轻,想来应当未曾婚配。”龚老太太声音发紧,“他在我们家住了大半年,我们四处帮他寻亲,却杳无音讯。这才想着……或许真是个无亲无故的……”
说到此处,老太太自己也显出几分愧色。如今想来确实草率,可当年两个年轻人如胶似漆,庐生又是个难得的好女婿,他们做父母的,又如何忍心拆散?
裘捕头见状连忙帮腔:“这事下官还记得。当年龚家确实没少张贴寻人告示。”
婚后七八年间,二人鹣鲽情深。起初庐生还时常惦记着寻回身世,可年复一年,希望渐渐消磨。到后来,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要么家中已无人,要么……根本无人寻他。
无论哪一种,他都没有再找下去的必要。何况他现在有妻有子,尽享天伦,又何必执着缥缈的身世呢,于是就撤了启示。
裴霜眸光一凝:“既然如此,令爱为何要带着儿女远赴通州寻夫?难道后来他恢复了记忆?”
龚老太太解释道:“庐生天资聪颖,是个读书的好料子。阿静不忍他埋没才华,特意请了名师教导。几年后他进京赶考,竟高中进士。”老太太眼中泛起追忆之色,“后来他来信说,在盛京遇见一位神医,助他恢复了记忆,这才想起家乡在通州。他让阿静带着孩子们去通州认亲……”
霍元晦插话问:“既然恢复了记忆,老夫人为何仍不知其真实身份?信中难道没有言明是通州哪户人家?”
龚老太太摇头:“不知为何,庐生并未在信中言明。我们想着早晚会知道,也就没有深究。”
毕竟女儿都已经去了通州,待见过家人后,身份自然明了。
谁曾想,这一去竟是永诀。
“哎,那场大火,毁了两家人。”龚老太太叹气,“那位旅店店主的女儿还来见过我,也不知她的儿子找到没有,若是还活着,也该有十七八岁了吧。”说着又伤心起来,“我的孙儿们假如还在,也是这个年纪……”
裴霜倾身问:“辜映娘曾来找过您?什么时候?”
“她来找过我两次,当年火灾案后约莫一个月,还有一次,是在半个月前。”老太太想起她憔悴的容颜,就有些心疼。
“半个月前?”裴霜狐疑,“她忽然上门?”
火灾案发生后来见老太太是属于受害者家属之间的报团取暖,但半个月前,为什么会在十年后又来见当初的人?是有什么发生了改变吗?
“是啊。映娘来的时候,我都已经认不出她了。聊了几句才知道她是谁。”老太太絮絮叨叨说着,“映娘说她找儿子找了这么多年,身心俱疲,想找人聊天也不知道该找谁,于是就来找了我。我与她聊了很多很多。她临走之前,我们还一起去了阿静他们坟前祭拜。”
老太太说着这些年辜映娘的不容易,说她年纪与龚善静差不多大,看见她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女儿,也很希望有个小辈来与她说说话。
自老头子死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听她说话了。
“你们能来,我也很高兴。”老太太慈祥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落寞的笑意。她并不责怪这些年轻人揭开旧伤疤,反倒感激有人愿意倾听。这些年,家中老仆早已听腻了她的絮叨,她太需要一个能诉说往事的对象了。
裴霜心头一酸。眼前这位老人本该安享天伦之乐,与夫君白头偕老,膝下儿孙满堂。可这一切,都被那场无情的大火吞噬殆尽。
霍元晦不动声色地覆上她的手背,温暖的触感传递着无言的安慰。两人目光交汇,心意相通。
正说话间,管家端着一只青瓷碗候在门外:“老夫人,该用膳了。”
天光还早,远未到用膳时辰。
龚老太太招手让人进来,不好意思笑笑:“人老了,肠胃不中用,这会子倒饿了。”她歉然地对客人解释。
霍元晦温声道:“老人家不必客气,原是我们叨扰了。”他深知年迈之人脾胃虚弱,往往少食多餐。
管家将碗轻放在案几上,老太太热情相邀:“几位说了这许久的话,也一起用些吧。”
裴霜瞥见碗中食物,不禁莞尔:“这甜沫儿我可消受不起。”忽而诧异道,“咦?这不是通州的特色吃食么?老夫人府上怎会有?”
“哦,我家厨娘是通州人。”老太太舀了一勺,“她最拿手的就是这甜沫。当年庐生也极爱这一口。
”说着突然怔住,“早该想到的,他定是通州人。”
霍元晦顺势追问:“那场大火后,庐生去了何处?难道妻儿罹难,他都未曾知晓?”
老太太摇头,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再没见过了。大火之后,庐生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我们寻遍通州,杳无音信。”
裴霜与霍元晦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场大火轰动全城,若庐生尚在通州,不可能不知情。是刻意躲避?还是根本不知死者中有自己的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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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夹杂了点旧案,这案有点长哈,大家应该能猜到庐生的身份吧
吃罢小食,霍元晦提出想去祭拜一番龚家母子三人。
裴霜在街市上置办了香烛供果,老太太还特意盛了一碗甜沫儿,颤巍巍地说这是孙儿孙女最爱吃的点心。
一行人跟着老太太的软轿,晃晃悠悠来到城郊墓地。远远望去,两座坟茔静静相依一边是龚老爷子,另一边则是龚善静与两个稚子的合葬墓。
因两个小儿死时不到十岁,需与父母合葬一处,说是小孩年纪太小,不识得黄泉的路,要有个大人领着。
裘捕头帮着摆好祭品,裴霜忽然注意到墓前残留着未烧尽的黄纸,想来是辜映娘上次祭拜时留下的。
旁边还有更大一堆纸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隐约在杂草中冒出了一点藏蓝。
裴霜伸手去摸,拖出一大块掩在泥土中的布料来,她拍了拍灰,上面有烧灼的痕迹。应该是焚烧后,没有烧完留下来的,她手上的,依稀能辨认出来,是一只裤脚,而且是小儿的尺寸。
霍元晦在她身旁蹲下,眉头紧锁:“怎么会有布料?辜映娘烧的?”
凡祭拜过世的人,都是烧纸钱、纸衣这类东西。除非是刚下葬时,家人会把死者生前穿的衣服放进棺材中一起陪葬,或是焚烧。
死后多年再烧衣服,不符合常理。况且辜映娘手中,怎会有死者衣物呢?
裴霜心头狂跳起来,连拿着东西的手都开始发抖。
一个骇人的猜测如惊雷般劈进她的脑海。
花溪小筑庭脚种着白栀子,如今已经不是花期,只零星有几朵搭在枝头。茂密的爬山虎缠绕着花枝,又顺着墙壁蔓延至地面,在青砖上织出一张碧绿的网。
温远二人先查看了邹同逊的死亡现场。屋内血迹早已干涸成暗褐色,血腥味淡了许多,但榻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血渍仍能让人想见当时的惨状。
“你说这凶手,做什么要挖心呢?”彭宣盯着榻上的血迹喃喃道。
“不知道,我又不是凶手肚子里的蛔虫。”温远头也不抬,仔细检查着房间每个角落。霍元晦的案卷记录得极为详尽,几乎没什么遗漏,他一时也没发现新线索。
彭宣被怼了个瓷实,他不就是随口找话聊聊天,不然在这阴飕飕的案发现场,不说话不是很奇怪吗?
算了,不与他一般见识。
他出门透气,院墙上的爬山虎郁郁葱葱,多日无人打理,藤蔓疯长得愈发肆意。彭宣忽然眯起眼睛,这些本该向阳生长的藤蔓,竟有几根反常地往地下钻去。
嗯,地下?怎么会往地下钻?
这藤条又不是根,是需要阳光的,做什么往地下钻,除非——地下有空间。
彭宣绣春刀出鞘,照着爬山虎钻下的地方,刀尖传来的却不是松软泥土的触感,而是木头与铁器相蹭的粗粝声响。更诡异的是,面前这块“地面”竟微微颤动了一下。
彭宣瞳孔骤缩。这哪里是什么泥地,分明是一块覆着厚土的木板!他顺着边缘摸索,果然找到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上面的锈痕还有新鲜剥落的痕迹。
“温孝直!快来!”他高声喊道,同时用力拉起铁环。
这块地下,竟然有个两尺见方的地窖。
温远闻声赶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挑眉,讶然道:“你这瞎猫,倒真碰上死耗子了。”
“你才瞎!”彭宣不服气地瞪眼,“我这叫抽丝剥茧的分析,懂不懂?”
温远懒得与他争辩,俯身仔细检查地窖。这狭小的空间成年人难以进入,但藏个七八岁的孩子绰绰有余。
他注意到盖板边缘有一根晶莹的丝线,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温远小心地取下丝线,在指尖捻了捻:“是上好的桑蚕丝。”
彭宣蹲在一旁,胳膊搭在膝盖上:“看来邹小娘子,在不见的那段时间,就是被藏在这儿。”
温远皱眉沉思:“这地窖隐秘,寻常人发现不了,而且这盖板上的泥,应该有数年没有人打开过这地窖了。而且段大人给的地图中,也没有标明有这处地窖。”
“这地方原是辜家旅店,有什么隐匿之处,辜映娘是最清楚的。”
有了这个发现,二人当即命人将辜映娘带到府衙问话。
辜映娘面对质问,神色镇定,她表示浑然不知:“大人,你可别信口胡说!那地方虽原是我辜家旅店,但那是十年前的事情,我已经数年没有踏入那地方,去花溪小筑,也不过是帮我那亲戚的忙罢了。怎能凭一个地窖,就证明我是掳走邹小娘子的绑匪?难道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有那么个地窖吗?”
她的辩解确实有理。一个存在多年的地窖,确实不能排除被他人发现的可能性。
彭宣竖起眉毛,呵斥道:“你这妇人,巧言令色,除了你,还有谁会知道这个地窖!还不速速招来,否则,休怪本掌使大刑伺候!”
“大人要屈打成招不成?”辜映娘冷声,忽然一笑,“罢了,入了这府衙,怕是也难再出去。”
“放肆!”彭宣在镜衣司用惯了刑,那些江湖人都皮糙肉厚,嘴紧得很,不用点刑根本审不出什么来。
“难道不是吗?”辜映娘声音凄厉,“我与邹小娘子无冤无仇,何苦绑她?”
温远按住彭宣的手臂:“你少说几句。”
“什么我少说,之前元晦他们审她时就说她在撒谎,如今更是谎话连篇,不用刑如何能行?”彭宣不解。
“给人定罪要看证据,不然霍大人与裴捕快,早把她抓起来了。”
而且她有句话说的很对,辜映娘与邹家并无仇怨,她没有动机。
这症结,还是出在邹家。
两人踏着暮色到了邹家,邹同逾不敢怠慢,连忙迎客。
温远与彭宣没空与他寒暄,直言要见傅湘绮,她的病快好了,已经可以见人。
傅湘绮面对着裴霜他们能摆架子,对上这二位就不敢了,气势全无,低眉顺眼道:“辛苦两位,为同逊的案子费心了。”
温远神色温和道:“夫人不必言谢,查案本是分内之事。临行前,令尊傅尚书特意托人带了一封家书。”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丫鬟恭敬接过,转呈给傅湘绮。她指尖微颤地拆开信封,才读几行便红了眼眶,两行清泪无声滑落:“爹爹,爹爹。”她将信紧紧贴在胸口,呜咽不止。
她良久才哽咽道:“爹爹让我不必担
心,待此案侦破后,会接我们母子四人回盛京。”
“如此甚好。傅尚书一片慈父之心,着实令人动容。”温远感慨。
彭宣面无表情地饮茶,邹同逾却暗自欣喜。他正为如何安置亡弟的子女发愁,女娃倒是无所谓,就是那两个小郎难办。现在傅尚书要接走,再好不过,他就不必操心了。
而且邹同逊留在通州的产业……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温远问起辜家之事,傅湘绮完全不曾听过什么辜家,什么大火。
她从小长在盛京,后来随夫君去了扬州,除了初成亲时,陪邹同逊回来祭祖,此次是第二回来通州,不认识也是正常。
“邹郎君可曾听闻?”温远又问邹同逾。
邹同逾喝茶的手一顿:“呃,辜家的那场大火有些印象,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温远又寻来邹穗安问话,想从她口中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无奈小娘子年岁太小,又被迷晕了,昏昏沉沉的,一路都不曾见过绑匪的脸,只记得抱自己的约莫是个妇人,因为她的怀抱与母亲的很像。
但仅凭这一点证词,也无法将辜映娘定罪。
走了这一趟,算是一无所获。一点不知道辜映娘与邹家有什么关联,他们索性放了辜映娘,让曹虎继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谁曾想,他们前脚刚走,当夜邹家族长邹鸣便病情骤变,未及天明就咽了气。
邹家旧丧未除又添新丧,满府上下愁云惨淡。
好在邹鸣已年过七旬,按民间说法算是"喜丧"。族中众人早有准备,寿材寿衣等一应物件都是早些年就备下的。
邹同逾忙得脚不沾地,既要操持邹同逊的丧事,又要张罗老爷子的丧宴。
两日后,曹虎匆匆来报:“大人,辜映娘有动作了!”
原来邹家因丧事缺人手,正在招募杂役,辜映娘竟前去应征。邹鸣身为族长,丧仪比邹同逊还要隆重,光是宴席就要摆几十桌,确实需要添置人手。
彭宣激动起来,抚掌道:“看她这次还能怎么狡辩!我亲自去盯。”他摩拳擦掌,眼中闪烁着捕猎般的兴奋。
温远却给他泼了盆冷水:“若若非这场丧事,她根本进不了邹家。但邹鸣是病逝,你觉得她有可能下手吗?”
确实不可能。邹鸣是因邹同逊之死急火攻心才病倒的,这谁能预料?况且他一直在内院养病,诊治的也是府上大夫。更关键的是,辜映娘这些日子都在他们监视之下,根本没有接近邹鸣的机会。
“就算邹鸣之死与她无关,也不代表她不会另有所图。”彭宣梗着脖子道。
然而即便他亲自盯梢,也未能发现异常。辜映娘只是老老实实地洗菜切菜,规规矩矩地干活。
烈日当空,彭宣伏在屋顶上,汗水顺着下颌滴落。
底下几个帮厨的婆子正在闲话:“哎,听说了没,老族长咽气时,嘴里喊着‘冤孽’啊……”
“啊?还有这等事,什么冤孽啊?”另一个婆子接话道。
“谁知道呢,保不齐是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让主家听见了,工钱都要扣光!”
“这不是说说闲话嘛,这儿没其他人。”
辜映娘始终沉默,只顾埋头洗菜。
彭宣盯到晚上,换曹虎来接班。丧宴第二日,是请族内的众人吃饭,只剩下邹家内部的人。
就在此时,霍元晦与裴霜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二人刚下马,就见方扬慌慌张张地跑来。
“大人,不好了!凤鸾姑娘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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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揭露
第113章
方扬这些日子奉命盯着凤鸾,但碍于对方是女子,又是花楼中人,实在不便寸步不离地守着。
就在今天早上,小丫鬟送了凤鸾的恩客离开之后,屋内竟又出来一个小丫鬟。
他这才惊觉,先前那个丫鬟分明就是凤鸾假扮的。
如今凤鸾已是脱离了他们的监视,不知所踪。
“大人,属下失职!”方扬单膝跪地,额角沁出冷汗。
温远简要说明这几日案情进展,裴霜抄起刀:“我知道她在哪儿了。”话音未落已疾步而出,众人连忙跟上。
裴霜带着他们,来到了邹家。
裴霜唤下在屋檐盯梢的曹虎,问:“辜映娘方才做了什么?”
曹虎答道:“没做什么。就是在厨房帮忙,做好了菜,让丫鬟送进去罢了。”
裴霜脸色骤变:“快带我去傅湘绮的房间!”
“好。”曹虎在这里盯了这几日,已经对布局了如指掌。
来不及通报,几人就这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幸好门房认出了裴霜,没有阻拦,只是匆匆去报了邹同逾。
众人马不停蹄地来到傅湘绮的房间外,方扬率先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
霍元晦厉声警告,提醒众人:“屏息!是三息香。”
裴霜立即用巾帕掩了鼻子,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内仆妇丫鬟倒了一地,正前方是昏迷在太师椅上的傅湘绮,她身边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蒙了面巾,手握一根金簪,金簪寒光凛凛,尖锐的尾部,正抵在傅湘绮的脖子上。
“凤鸾!住手!”裴霜厉声喝道。
蒙面女子缓缓转头,露出一双含恨的秋水明眸,正是凤鸾。
霍元晦、彭宣等人快速打开窗户,散着屋子里的迷香味道。
裴霜刚要上前,凤鸾手中金簪又逼近一分:“再上前我就杀了她!”
“好,我们不动,你别冲动。”裴霜温声安抚着她。
凤鸾眼里都是恨意:“为何,为何她的运气这么好,出生时锦衣华服,临死前,还有你们这一大帮人护着。你们要她活,我偏要她死!”簪尖眼看就要刺入那雪白脖颈——
“元娘!杀了她,你就真的无法回头了!”裴霜大喊。
凤鸾的身子一抖,手上动作倏地停下。她美眸瞪大,死死盯着裴霜,声音也跟着颤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久违的称呼在她心口撕开一道血淋淋的旧伤。元娘,这个随着罗裳委地便葬入黄土的名字,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喊她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洛州龚元娘,只有花楼娘子凤鸾。
“是你祖母告诉我的,你祖母很想念你,难道,你不想见见她吗?”裴霜向前半步。
凤鸾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打湿了面巾:“我没有脸,没有脸面去见她……”她喉间溢出破碎哽咽,“难道要告诉她,我现如今是个千人枕万人尝的婊/子。”
彭宣扯了扯霍元晦的袖角:“这是怎么回事,元娘是谁?凤鸾的祖母又是谁,你们不是去调查龚家的事情吗?”
与此同时,邹同逾收到消息赶过来,见傅湘绮颈间横着金簪,被眼前这场景吓得魂飞魄散:“大胆丫鬟!”他指挥着下人,“还不把人给我救下来!”下人们正要上前。
凤鸾眸中恨意蓦
地迸发,金簪划过皮肤,在傅湘绮颈上显现出血线:“谁敢上前!”
邹同逾退了一步,显然没想到这个丫鬟如此凶恶。
霍元晦适时按住他肩膀:“邹郎君还是让这些下人退下吧,不然傅夫人恐有性命之忧。”
“退,退,大家都退下。”邹同逾已经是六神无主,仓皇挥手,下人退下的同时,自己也瑟缩着往门外走。
裴霜却道:“邹郎君来得正好,有个故事想讲与你听。”
邹同逾抖着手,不明所以,眼神还是瞟着门口,方扬见状忙把门关上。
眼见后路被堵,邹同逾颤声问:“什么……什么故事?”
温远与彭宣已然落座,后者还给自己沏了杯茶,茶烟袅袅间,俨然一副听书客模样。
“就是眼前这位元娘妹妹的身世。”裴霜素手一指。
邹同逊顺着裴霜所指望去,凤鸾已扯下面巾,房中迷香散尽,露出一张明艳却含恨的脸。
邹同逊看清凤鸾的面容,明显吓了一跳:“她不是问花阁的凤鸾吗?她的身世,与我何干?”
“呵,同他们邹家人有什么好说的?”凤鸾冷笑,眸中恨意翻涌,胸口剧烈起伏,“邹家人,个个黑心烂肺,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尽是龌龊勾当!”
“因为,她是你邹家血脉,是已故的盐运使邹同逊的亲生女儿!”
裴霜声音冷冽,一字一句如惊雷炸响。
把众人炸了个噼啪作响。
“呸!谁是他邹家女儿!”凤鸾厉声斥道,眼中恨意几乎凝成实质,“我姓龚,是龚家女!”
幽静地房间内,余声回绕,龚家女这三个字更是震惊地邹同逊面白如纸。
他面色瞬间惨白,颤抖着指向凤鸾:“你……你是龚善静的女儿?你没死?!”
“住嘴,你也配喊我娘亲的名字!”凤鸾怒极,抓起案上茶盏狠狠砸去。
邹同逊躲闪不及,茶盏正中额头,茶水泼洒满身,狼狈不堪。他额头迅速红肿,却不敢呼痛,更不敢唤人,只能僵在原地,如惊弓之鸟。
彭宣眉头紧锁:“当年龚氏母子三人,不是在火场里都死了吗?怎得还逃出来一个?”
温远亦疑惑:“当时的尸体殓收,确实是一大二小,数目无误。”
裴霜负手而立,眸光锐利:“尸体的数量确实没错,但性别不对。龚家坟茔里埋的,是一具女尸,两具男尸。”
“什么?两个孩子的尸骨,都是男孩吗?”彭宣讶然。
温远似有所悟,迟疑道:“你们怎么确定的,不会是……”他想到一种可能性。
霍元晦点头:“不错,想要确认尸骨是男是女,唯有开棺验尸!”
凤鸾尖叫起来:“你……你们,重开了母亲与弟弟的棺椁!”
“我们无意打搅令堂与令弟的安息,只是迫于无奈。”裴霜深深一揖,嗓音里浸着沉甸甸的愧意,“开棺之事已得令祖母首肯。老人家得知你还未死,已经在赶来通州的路上。”
凤鸾的泪水在烛光下碎成珠串,声音凄然:“祖母,祖母要来见我……我……”
她有些语无伦次,十年风尘碾碎了她所有奢望,她没想过此生还有再见祖母的机会。
说服龚老太太开棺的确很困难,她与霍元晦嘴皮子都快说破了,龚老太太都没有松口。最后是霍元晦画了一幅凤鸾的画像,老太太看见,登时就愣住了。
那眉眼,简直与她的女儿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当即就相信了她的孙女未死,遂同意开棺。
打开棺椁后,腐土气息裹着陈年血味扑面而来。裴霜验看了三具的尸骨,结果和她猜测的一样,有一具尸骨,果然不是属于龚家的。
十年过去只剩下森森白骨,七八岁小男孩与小女孩,是极难凭尸骨的特征区别性别的,有些骨骼上的特征,是需要成年后才显现的。
“多出来的男孩尸骨,是辜映娘的儿子?”温远问。
裴霜点头。
她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骨骼的发育上确认,龚家的两个孩子,是龙凤胎,从小长在一处,不愁吃穿,不曾走过远路,娇养着长大,骨骼发育状态很相似。
而辜家是农家人,孩子喜欢满地跑,所以养出来的孩子脚掌骨发育得格外快一些。
裴霜就是靠着这些小小的细节,抽丝剥茧,将那些被黄土掩埋的真相,重现天日。
这也解释了,为何辜映娘找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孩子的下落,因为她的儿子,早在那场火灾中丧生。
凤鸾的泪水打湿了前襟,嗓音里缠着化不开的痛:“阿宽哥哥,是替我死的。”
“阿弟和阿宽哥哥最是投契,整日形影不离,连就寝都要挤在一处。阿娘与辜姨拗不过他们,就由着他们。”凤鸾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珠,“要是,要是阿宽哥哥没睡在阿弟的房间就好了……”
字字泣血,句句含恨。
“娘子不必自责,当时前院与后院的火是一同烧起来的,他就算没睡在你们房间,想来也是逃不过的。”彭宣本是想让她少些自责,不想听了这个话,凤鸾骤然抬头,眼中迸出骇人的血色。
“是我们害了他们全家!是我们!”她攥拳捶打着心口,每一下都似要将那颗悔恨的心掏出来,“邹同逊!你好毒的心肠!我就该把你千刀万剐!”声音嘶哑如杜鹃啼血,恨不能生啖其肉。
她双眼血红,恨得咬牙切齿,一刀毙命的死法实在是太便宜他了!这样狼心狗肺的畜生,就该凌迟!
温远沉声:“你的意思是,火是邹同逊放的,有何为凭?”
“凭我亲眼所见!”凤鸾声音破碎,却铿锵有力。
她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刹那间,记忆中的烈焰又席卷而来,好大的火,好热好热,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热浪灼得她睁不开眼,浓烟堵住了所有呼救。
白日里她与阿弟打了个赌,两人各藏了一样东西在院子里,约定明日天亮前,谁找不到谁就输了,赌注是十文零用钱。阿弟已经找到了她藏的珠花,她不肯服输,入夜等大家都睡熟了,悄悄爬出被窝,她一顿好找,终于让她发现了那个两尺见方的小地窖。
地窖中放了几坛子酒,还有她阿弟的小荷包。小荷包被压在酒坛下面,她无奈只得钻进地窖,待正要爬出时,忽见前院火光冲天!
凤鸾正要喊叫,西北风裹挟着浓烟狠狠喂进了她的喉咙中,她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却死死捂着嘴,不敢高声咳嗽,生怕惊了歹人。
那夜的烈火如恶鬼般肆虐,瞬息间便将整个前院吞噬殆尽,漆黑的夜被火光映照得透亮,她也看清了那手举火把的人——是她的爹爹。
那个会对着她笑温柔喊她元娘,抱着她坐在肩头的爹爹;那个会在她跌倒时,心疼地为她吹伤口的爹爹。
可此刻的他,眼中只有令人胆寒的冷漠。火光映照下,那张熟悉的面容竟显得如此陌生可怖。
愤怒驱使她想要冲出去质问,一块燃烧的房梁轰然砸下,剧痛带给了她清醒,理智回笼,她强忍着被火灼伤的刺骨疼痛,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拖着残破的身躯,一点,一点,爬回了地窖。
泪水混着血水浸湿了衣袖,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她知道,只要被发现,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她要活着,她必须活着,活着才能替娘亲弟弟他们报仇。
七八岁的小女孩,咬着自己的虎口,生生咬出了血,可手上的疼痛,肩膀上的疼痛,都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她狠狠哭着,哭着哭着,脑袋昏昏沉沉,发起了高热,她循着记忆中书上的指导,发汗就能降高热,而喝酒能发汗。她大口大口往嘴里灌着酒,辛辣味灼烧着她的喉咙,肠胃,酒液溅到了伤口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眼前一黑。
再后来有记忆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她脸白如纸,身体也没什么力气,当肚子开始饿的时候,她知道,她活下来了。
小小的她挣扎着从地窖里爬出来,地上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没有看见一个人。她终于能放声大哭,手脚并用地在火灾的残骸中,寻找着母亲与弟弟的踪迹。
她挖呀挖,十根手指头都挖破了,血的红混着焦的黑,她不知疲倦,无感疼痛,像个麻木的机械。
她想去报官,却不知道去衙门的路,在通州城举目无亲,唯一认识的爹爹也变了模样,她不敢相信任何人,她仍躲回了地窖,饿了就偷吃一点贡品。
直到看见那差役服,她慌忙跑出去,露出了连日来的第一个笑。
她碰见官府的人了,她能替娘亲与弟弟还有辜家伸冤了!
“那时的我还是太天真了,”凤鸾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殊不知,那是落入另一个
深渊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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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段写的时候蛮难受的,大家希望她的结局如何呢?
“你遇见了李天常。”裴霜的声音沉静如水,不是猜测,而是断言。
凤鸾枯坐在那里,眼中早已流不出泪水,只有一片死寂:“那是个披着官袍的恶鬼。我那般信任他,将冤情和盘托出,谁知他竟因案子早已定论,嫌麻烦便将我卖给了人牙子。”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诉说着自己被卖后的经历。
讲述学琴时被师傅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讲述不愿接客被鸨母用铁篦爪打得鲜血淋漓时,她的语气都没有丝毫波动。
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这十年,她早已活成一具行尸走肉,唯有仇恨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养分。
恶人还未伏诛,她怎能先死?
要死,也要大仇得报之后。
她把肩头的疤纹成花绣,那浴火的凤凰提醒着她是为什么而活着。
她努力学琴,成为花楼头牌,她知道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回到通州。她并不知道邹同逊的真名,也不知道他常年住在扬州,但她知道通州是他的故乡,只要她一直等,一定有机会找到他。
等待,成了她唯一的武器。
约莫是老天有眼,在她回到通州的一个月后,他机缘巧合下也回来了。
“我远远地就看见他了,那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凤鸾目视前方,仿佛邹同逊就在眼前。
没有人知道,在邹同逊回家的当日,她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没有冲出去杀了他。
正当众人都沉浸在这惨痛往事中时,彭宣突然起身拉开门。一个身影猝不及防踉跄着跌进来。
辜映娘连忙站起身,掏出怀里的匕首,胡乱挥舞着:“你……你们……放了凤鸾,人都是我杀的,要抓就抓我。”她听到动静就知道计划有变。
她面露凶狠,其实底气不足,脚步凌乱。
彭宣没把她这个不会武功的妇人放在眼里:“别动!伤着人就不好了。”
“你们放了她。”她随后朝着凤鸾大喊,“你快走,你还年轻,不该为了这些腌臜人赔命!”
凤鸾不想此时辜映娘还要来救她,干涸的眼泪再次溢出:“辜姨,别做无用功了,我逃不掉的。”
“凤鸾……你走啊……”辜映娘有一瞬的失神,彭宣趁机踢在她的匕首上,匕首脱手,铁器落地声音清脆。
邹同逾顿时来了气势,指着辜映娘厉喝:“好啊,一个厨娘都敢如此作乱,来人——”
“谁敢动她!”凤鸾复又以金簪刺傅湘绮,“你们要赌,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的簪子快?”
邹同逾自然是不敢以傅湘绮的命做赌,又灰溜溜地退下。
裴霜不由得用怨恨的眼神瞪了邹同逾一眼,尽添乱。
才把凤鸾安抚下来,又得重来,真想一手刀把他敲晕算了。
裴霜转向凤鸾,保证道:“元娘,你放心,我们没有打算伤害你。”
“那辜姨呢?”
“她……也会没事。”
凤鸾含泪问:“我能相信你吗?”
十年前的信任,换来了十年风尘,她不敢再轻信任何人。
“能,请相信我,我以性命起誓。”裴霜就站在那,伸出手,散发着无边暖意,“我会让辜家旅店的大火真相大白于天下,将邹同逊的恶名传遍四海。”
凤鸾缓缓也伸出臂膀,此刻,在她眼中,裴霜闪着光,那是希望,她终于看见了希望,碰到了希望。
她指尖触到温暖的那刻,泪水终于冲破所有防备。原来希望是有温度的。
裴霜拉过人,轻柔却坚定地夺下那支金簪,紧紧抱住了她,怀中身躯单薄如枝头残雪,然心性坚韧如钢铁。
邹同逾见傅湘绮脱离了危险,刚欲开口便被霍元晦的眼风扫过,那眼神似淬冰的刀锋,惊得他立即噤声,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辜映娘看他们真的没有伤害凤鸾的意思,跑过去,粗粝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少女的发丝:“好孩子,你受苦了。”
“辜姨,”凤鸾将额头抵在她肩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您吃的苦,又何曾少过分毫。”
裴霜忍住掉下泪的冲动:“你们是在问花阁重逢的?”
“是。辜姨一直以为阿宽哥哥没死,直到那日遇见我。”
凤鸾说出自己是当年的小女孩,辜映娘痛心疾首,怀疑过她的身份,虽十年过去,但眉眼依稀可辨,凤鸾与她的母亲长得很像。
龚善静他们在辜家旅店住了十来日,辜映娘对他们母子三人的容貌很有印象。凤鸾又说出发生在旅店内的趣事,她这才相信。
得知真相那夜,辜映娘抱着儿子穿旧的小袄枯坐到天明。晨光熹微时,她抹净眼泪,将菜刀磨得雪亮。
自认出邹同逊那日起,她们便开始精心布局。知府将在花溪小筑设宴的消息人尽皆知,辜映娘便给黄婆子下了些不伤身的泻药,顺利顶替她混入了后厨。
那日官府的搜查如天罗地网,地窖虽隐蔽,一旦暴露便前功尽弃。加之裴霜目光如炬,确实给她们的计划平添了许多阻碍。
最初确实打算用酒桶运人,再以泔水桶声东击西。奈何裴霜先一步识破此计,她们只得启动备用方案。
凤鸾纵火烧琴吸引众人注意,辜映娘则趁隙写下勒索信。当他们被泔水桶引开视线时,那封密信恰到好处地出现,迫使段知府解除禁令,她们这才得以将邹穗安暗中转移。
彭宣插话问:“我还是没想通,即便是出去,酒桶也会被检查,人是怎么被带出去的?”
霍元晦回答:“人在琴箱里。”
凤鸾的扬琴被烧毁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琴箱中自然是没有东西的,也就没有检查的必要。而且凤鸾刚烧了琴,她只需稍稍表现出触景伤情,其余人自然也不好去揭她伤疤,顺利被她混过去。
温远适时问:“既以邹同逊为目标,为何先对李天常下手?岂不知会打草惊蛇?”
凤鸾叹道:“是我冲动了。”见到李天常的脸,她的恨意如岩浆喷涌,她故意让鹦鹉停在李天常身上。
“十年光阴流转,他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了。”凤鸾笑得嘲讽,“不记得那个被他卖掉的小女孩。”
原还担心被识破,可当对上那双充满龌龊念头的眼睛时,滔天恨意反而灼得更烈了。
对付他再容易不过。一盘加了秘料的点心,更鼓敲过三声,她算准时辰踏入含烟的房门。辜映娘早已持刀等候多时,烛火在刀刃上跳动如鬼魅。
凤鸾一簪子扎进了他的胸口,可这些还不够,恨意如毒藤缠绕心窍,她定要剖出那颗心看看,究竟是不是黑的?否则怎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她终究不擅解剖,,还是辜映娘下的手,她下手利落,很快割开李天常的胸口,虽然中途遇到了一点困难,好在多年刀功在身,动作仿佛在料理案板上的猪羊。
两人把那颗心扎地稀巴烂,像馊水般弃在角落。
有了在李天常的身上的经验,对邹同逊下手时,辜映娘更加从容,只可惜凤鸾要拖着裴霜他们周旋,未能亲眼见证仇人断气。
霍元晦轻声问:“邹同逊的心,你们丢在哪儿了?”
“对啊,我二弟的心在哪?”邹同逾急不可耐地追问。
“喂狗了。”凤鸾勾起讥诮的唇角,“看一眼我都嫌恶心。”
“毒妇!”邹同逾骂道。
“我确是毒妇,你们邹家人又好到哪里去,杀妻灭子,连无辜人都不放过的畜生。我倒是漏了你,也该死!”
“你——”邹同逾指着她。
裴霜眸光冰冷,声音像结了层厚厚的冰:“再敢用你的手指她半寸,这截东西便不必留了。”
她低头轻拍凤鸾肩头:“你不必如此自轻自贱。你本可以杀了邹穗安,可你没
有这样做。”
凤鸾无声垂泪,穗安,岁安,多好的名字啊,寄托了父母无尽的关爱。邹穗安还只知道在父母怀里撒娇,她当年也是这个年纪,却要面对亲父的背叛。
她真恨呐,真嫉妒啊……其实她该杀了她的,把她的尸体送回邹家,更能让傅湘绮心痛不是吗?
到底是心底仅存的善拦住了她。
邹同逾:“你敢动安安吗?傅尚书若震怒,你定死无葬身之地!”
彭宣心起一股烦躁,哪来的这样没眼力见的东西,邹家交给他,怕是都不消外人动手,不出十年就要败个精光。
邹同逾还在大言不惭:“诸位大人,她们已经承认作案,劳烦速速审理,判除死刑,以慰我二弟在天之灵呐!”
霍元晦棱角分明的脸一侧隐在阴影之中,他冷哼:“不急,还是先审一审邹同逊放火杀妻儿,导致辜家旅店内共五人丧命的案子吧。”
“她一面之词,岂能为凭?!”邹同逊难得有了些急智,“未必不是她胡乱攀咬,编出这许多瞎话来!”
“什么另娶妻,什么辜家女,我们从未听说过!一个勾栏花娘,也有什么证据是我邹家的血脉。”他广袖一甩,态度强硬。
霍元晦:“邹郎君不信,那就滴骨验亲。”
邹同逾眼珠一抖,他本以为邹同逾一死,该是死无对证,怎么还有滴骨验亲这种法子?
但他仍狡辩道:“区区妓子的疯言疯语,就要惊扰我二弟安息?霍大人,你这般行事,可还将五品朝廷命官放在眼里!可还将圣上天威放在眼里!”
从官位论,若邹家执意阻拦,霍元晦确实无权强行开棺验骨。
“霍大人自然尊重圣上,”温远走出来,唇上两撇胡须平添威仪,“正是为证邹大人清白,滴骨验亲才是上策。回京后我自当向圣上禀明原委。”他朝虚空郑重拱手,“圣上明察秋毫,定会体谅此中苦心。”
彭宣指腹缓缓摩挲过绣春刀鞘,寒铁映出他似笑非笑的嘴角:“本掌使倒是许久没听过这般新鲜的言论。今日莫说霍大人只是要验亲,便是真要刨开邹家祖坟,”刀鞘突然叩在青石板上发出铿然锐响,“圣驾前,也自有本掌使去分说。”
邹同逾冷汗止不住地流,一动不敢动,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让他无法出声。
他能威胁霍元晦,却奈何不了温远与彭宣,这两位是真真正正的京官,天子近臣。
真是可笑,圣上亲派人调查此案,本以为是天大恩赐,如今却成索命枷锁。
裴霜:“邹郎君百般阻挠,莫非是……不敢验?”
豆大的汗珠顺着邹同逾的下巴没入他衣襟中,衣领已然汗湿。他当然不敢,他深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邹同逊是怎样放火烧店的,因为他当日,就在现场。
门外夜色茫茫,只有两盏白纱灯通明,映照着紧闭的乌漆木门,寂寥而肃穆。
屋内燃起明烛,霍元晦声音清润有力:“其实未必非要开棺验尸。洛州认得龚庐生之人不在少数,寻来一问便知真伪。再者,当年赶考之时,吏部留有存档,乡试、府试、会试,邹大人的试卷署名是否始终一致?还有你邹家祠堂之中,多出的那一方牌位,更是铁证如山!”
邹同逾终于再难支撑,浑身脱力般跌坐在身后的椅中。破绽如此之多,只要有人存心追究,根本无所遁形。
他咬紧牙关,犹自挣扎:“即便她确是我二弟血脉,又怎能证明她所言属实?纵火一事,不过她一面之词!当年早已定案,分明只是意外!”
“啪,啪,啪。”寂静之中忽然响起清脆的击掌之声,裴霜放下抚掌的手,大声道:“邹郎君当真是兄弟情深啊,到这般地步还在维护你那二弟。只是若果真情谊深厚,为何他失踪八年音讯全无,你们却不曾找寻?”
这一问如同利刃,刺得邹同逾哑口无言。
找他?一个不受重视的二房孤儿,何值得他们大费周章?
邹同逊父母早逝,自幼由邹鸣抚养长大。可即便是亲生骨肉亦难免偏心,何况隔了一层?邹鸣自然更偏爱邹同逾。偏偏邹同逾不争气,在学堂时就处处不及邹同逊。
这怎可以?为压邹同逊的风头,邹鸣甚至隐瞒了他考取北乡书院的消息,逼得他不得不孤身远赴登州求学,结果途中遭遇水匪,最终流落洛州。
在洛州的那段时光,或许是他一生中最温暖明亮的岁月,可他终究亲手焚尽了昔日的所有美好。
后来邹同逊北上赴考,抵达盛京后机缘巧合恢复了记忆。怀着对邹家的彻骨之恨,他毅然换回本名,誓要以邹同逊之身,堂堂正正地重归通州。
然而考前核验身份时,却因与官籍记录不符险些被逐出贡院。千钧一发之际,傅如松如神兵天降,时任该届主考官的傅尚书,轻描淡写便化解了这场危机。
放榜之日,邹同逊高中二甲进士。虽非鼎甲,却已是年轻学子中的翘楚。他亲赴尚书府拜谢恩情,傅如松便在此时适时提出了联姻之请。
他这才知晓,原来当日傅如松出手相助,皆因傅湘绮曾在街市之上对他惊鸿一瞥,暗许芳心。
若仍是龚庐生,或许会断然回绝。但已恢复记忆的邹同逊,早已被京城的浮华与权力的滋味浸透了骨,他深知迎娶尚书之女是一条青云捷径,而这正是他迫切需要的登天梯。
温远凝视跳跃的烛火:“我不明白,邹同逊要做负心汉,何不直接传信谎称病逝于京城?为何非要让他们母子三人亲赴通州?”
裴霜俊颜生寒:“温少卿终究太过仁厚。骗他们前来,自然是为了便于下手除去他们。”
在洛州动手多有不便,于盛京行事亦恐惹眼,最理想之地,自然是他根基深厚的通州。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温远再一次刷新了对“人心险恶”的认知。
“他是从骨子里烂透了!”彭宣满腔怒火尽数倾泻在邹同逾身上,“邹同逊这等狼心狗肺之徒,究竟是如何被你们邹家养出来的?你又有何颜面在此大言不惭地指责苦主?要我说,他就这般死了还算太便宜!你们邹家真是糟污一团,一个废物,一个恶毒!”
“才不是!我们是被逼的!”邹同逾脱口喊道。
“谁逼你了?”霍元晦立刻追问。
邹同逾这才惊觉失言,慌忙低头,颤抖的手连椅柄都握不稳:“没……没有谁……”
那个秘密,他绝不能吐露半分。否则,整个邹家必将万劫不复!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却仍下意识地朝傅湘绮的方向瞥了一眼。
邹同逾自以为掩饰得滴水不漏,却又如何逃得过眼前这几双锐利的眼睛。
几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能让邹同逾如此惧怕,只有那位尚书大人。
尽管邹同逊在洛州的过往不难查证,他或许
确曾承受过来自外间的压力,可最终亲手铸下罪孽的仍是他自己。无论如何,他都是无可推诿的罪人。
至于凤鸾为何执意要杀傅湘绮,只因她认定一切悲剧的源头皆系于此,若她不曾看上邹同逊,她的家是否也就不会破碎?
凤鸾早已心存死志。杀了傅湘绮之后,她也未曾想过独活。这些年来攒下的所有银钱,她早已悉数交给了辜映娘,足够让辜姨安度晚年。
凤鸾与辜映娘被押回衙门后不久,傅湘绮悠悠转醒。她一摸颈间包扎的伤口,又听闻昏迷期间发生的种种,顿时勃然大怒,当即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往盛京向父亲告状。
案情了结后,温远与彭宣也即刻启程返京,务必要赶在傅湘绮的信送达之前,将此案原委上达天听。
一时间,“邹同逊杀妻弑子”之说传得沸沸扬扬,百姓无不痛斥其蛇蝎心肠,激愤之下,连邹家门口都被泼满了污秽粪水。
然而没过几日,却又传出邹同逊实乃蒙冤的说法,声称当年放火烧店一事根本并无实据,毕竟事隔多年,除却凤鸾的口供,确实再难拿出其他铁证。
可先前的言论早已如野火燎原般深入人心,加之凤鸾那泣血剖心的决绝,百姓皆认为后来的消息不过是狡辩之辞。
若非亲眼目睹至亲惨死、蒙受天大的冤屈,一个女子又怎会毅然手刃生父?
更有好事者将这段惨事编成曲词,在勾栏瓦舍间传唱。凤鸾本就略带传奇色彩,而风月场所恰是流言传得最快的地方。不过短短时日,这桩奇案便已举国皆知。
人们总是偏爱曲折离奇的故事,甚至还有人联名上书,请求赦免凤鸾与辜映娘之罪。为至亲报仇雪恨,何错之有?
段展源望着递到眼前那厚厚的请愿书,脸色沉郁,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案,最终无奈叹道:“你们真是尽会给我惹麻烦。”
裴霜在一旁嘟起嘴,小声嘀咕:“哪有……这又不是我们写的。大人您看,这上面可都是百姓的签名呢。”
案头上那卷请愿书果然密密麻麻写满了姓名,甚至还有些不会写字的人,以鲜红的指印或笨拙的符号代替,沉默而沉重地诉说着民意。
“民意如此。”霍元晦眼底夹了些笑。
段展源岂会不知他们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整日不见人影,分明是走街串巷、推波助澜去了。
“连薛迈也跟着你们胡闹!”
裴霜轻轻一笑:“这不正说明,此乃真正的民意所向?”
这几个下属,简直是前世欠下的债!段展源在心中暗骂。
“你们真以为,单凭这一纸请愿,就能免去凤鸾与辜映娘的死罪?”段展源抬起眼皮,目光锐利。
裴霜与霍元晦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们知道或许不能,但总要尽力一试。”
万一呢?
“盛京城里那位尚书大人,岂会轻易放过她们?”段展源继续质问。
傅如松手握吏部,以他们之力想要与之抗衡,无异于蚍蜉撼树。
“人如今关在通州府大牢。即便他是吏部尚书,难道还能直接从您的牢里提人不成?”裴霜思路清晰,毫不退让。
段展源沉默片刻,从抽屉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你们看看这个。”
霍元晦展开信纸,俊朗的眉宇渐渐蹙起:“推行……海运?”
眼下正值秋收,本是征收漕粮的要紧时节。收漕一事,可说是南北沿运河各州府秋冬两季的头等大事。
漕粮,供养着皇室宗亲、满朝文武及其附属;京师及周边驻扎着朝廷最精锐的军队,充足的粮饷是军队忠诚与战力的根基,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它更是维系军事威慑、稳固统治的命脉,也起着平衡地方米价、保障盛京粮食安全的关键作用。
然而每年四百万石的目标,实际征收却不足三百万石,且近年缺口愈发扩大。
圣上并非不知底下官员层层盘剥、贪腐成风。巡漕御史派了一拨又一拨,终究治标不治本,抓了一个贪官,谁能保证继任者就能清廉?或许不过是多贪与少贪的区别罢了。
加之运河受黄河决溢影响,常年淤塞,疏浚维护的成本高得惊人。更别提漕船运输损耗极大,沿途竟能折损四斗有余,几乎达到一半!
在此背景下,北江知府魏书毅然上书朝廷,力陈漕运积弊,极力呼吁改行海运,声称此举可大幅降低运输成本,显著减少粮食损耗,更能从根本上减轻百姓的沉重负担。
此言一出,自然招致诸多攻讦。反对者声称海运风险难测,大规模船队集中于海上,极易成为海盗劫掠的目标;更有人危言耸听,指海运会触怒海神,破坏沿海风水。然而最致命的一击,当属右相所提出的“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之论。
两派各执一词,在朝堂上争执不休。每逢上朝议及此事,总要吵上数个时辰,直吵得诸位大人头晕目眩、筋疲力尽,方才暂且作罢。
傅如松正是左相徐崇所领海运派的得力干将。如今通州案发,瞬间成了河运派攻讦对手的绝佳利器。
“眼下此案如何判决,早已非我等所能左右。”段展源看得分外透彻。
裴霜全然未曾料到,一桩民间血案竟会演变为朝堂博弈的棋子。但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只要两派未分胜负,凤鸾与辜映娘便暂无性命之忧。
霍元晦凝望着手中信笺怔怔出神,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那信中所陈的条条举措,竟与二十年前那位所提出的主张如出一辙。
若那位尚在……定会将魏书引为知音。
“海运也好,河运也罢。终究要看圣心如何独断。”霍元晦垂眸,掩去眼底所有晦暗。
“你猜呢?”段展源问他。
霍元晦拱手:“天心难测。”
段展源:“这儿又没旁人,私下里猜猜而已。”
霍元晦沉吟片刻,方道:“依下官浅见,圣上应是倾向海运的。其一,魏知府此疏乃是密奏,圣上若无意,大可按下不提。既付朝议,必是心有所向。其二……便是徐相的态度。”
当朝皇后正是徐崇之女。当年皇帝能顺利登基,徐崇在背后出力甚巨。这些年来,翁婿二人政见向来一致。明眼人都心中有数。徐相的态度,往往便是圣意的风向。
段展源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年轻人说话,果然直接爽利。”
“不过……”霍元晦话锋一转,接着说,“赖河运为生的群体太过庞大,运丁、水手、修河民工、闸夫、沿岸商铺、仓廒胥吏等,一旦骤然废除河运,如此庞大的人群将顷刻失业,沦为流民,不仅严重威胁社稷安定,更可能引发大规模暴乱。”
“这才是圣上迟迟不敢下定决心的主要原因。”
段展源收起了方才的调笑之色,面容愈发凝重,看向霍元晦的目光却越来越亮:“你不过弱冠之年,竟能将漕运积弊剖析得如此鞭辟入里,倒真是老夫小觑了如今的年轻人。”
霍元晦心下却对这番赞誉深感惭愧。若非自知晓身世真相后便日夜思虑此事,加之研读过那位遗留下的手稿,他又岂能如此切中时弊?
裴霜鲜少看见这样的他,侃侃而谈,清冷中自带儒雅风华,光芒难掩。
难怪话本子里总说,专注论事的男子最是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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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关于这个左相之前写错姓了,现在前面的也修改了,左相确定就是徐崇
关于漕运所有描述皆来自于百度百科,参考了晚清河运改海运
“那大人……又是如何看的呢?”他狡黠地反问,将问题轻巧抛回。
段展源眯起眼睛,笑骂:“好小子,竟试探起我来了?”
“此处又无外人,不过私下说说而已。”霍元晦从容应答,竟是原封不动地用他方才的话来堵他的嘴。
裴霜唇角忍不住漾开笑意,乐得站在一旁看这场好戏。
段展源背起手,缓
缓踱了几步,沉声道:“漕运上的官员、胥吏、旗丁,乃至沿线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这些人,哪一个肯轻易放下嘴边的肥肉?这早已不止是‘百万漕工’的饭碗,更是一张吞噬民脂的巨网。圣上此番……怕是真要遇上难题了。”
霍元晦眉梢一挑:“您也看好海运?”
“不是看好,是期望。”段展源喟然长叹。任通州知府这些年,他不敢说自己从未在漕粮之事上沾过手,但每一笔都求问心无愧,拿了,再想办法捐出去。不是他不想清白,而是在这满是污秽的官场,实在难以独善其身。
他早已期盼着这场变革。如今圣上既有此心,何不顺势而为,涤荡这沉积多年的污浊?
霍元晦闻言,当即撩袍振袖,单膝跪地,目光灼灼如星火:“元晦愿随大人左右,共同做这先锋!”
通州身为漕运咽喉、粮秣枢纽,若真要推行新策,确是绝佳的试行之选。
“先锋官?”段展源闻言却笑了起来,连连摆手,“老夫胆子小得很呐,可担不起这等重任。”
裴霜在一旁抿嘴笑道:“大人若还称胆小,这通州府衙里恐怕就找不出胆大之人了。”
段展源但笑不语,缓步走回案后,又取出一份公文置于桌上:“老夫有没有这个机会尚且难说,你们二位,却是要离开通州了。”
“什么?”两人俱是一怔。
裴霜接过公文展开细看,原来仍是因凤鸾一案。他们在盛京已是声名鹊起,圣上亲自下旨,调裴霜入镜衣司任职,霍元晦则擢升大理寺。
她望着公文上“镜衣司掌使、大理寺少卿联名力荐,盛赞二位才具非凡”那几行字,真是哭笑不得。
温远和彭宣回去之后,究竟替他们吹出了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功绩?
府衙内,郦凝枝与裴蕊娘正默默收拾行装。
“才来了通州没几日,就要去盛京了。”郦凝枝怅然,“蕊娘,我们……要回去了。”
裴蕊娘叠衣的手微微一顿。那个阔别二十载的地方,到底还是要重踏归途。
院中老树上一片枯叶打着旋飘落,她神色淡静,只轻声道:“是啊,要回去了。”
方扬曹虎也整理着自己的家当,他们两人自然是跟定了霍元晦与裴霜,两个人得知要去盛京,非常兴奋。
“大人您这升官的速度也太快了吧!盛京城啊,那可是盛京!”方扬高声嚷嚷,那是他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的地方。
一年前的他,怎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踏入京城?
曹虎忙给家里写信,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娘肯定想不到,我要去盛京城里当捕快啦,哈哈!”
裴霜笑道:“大理寺可没有捕快,只有皂隶。”皂隶因身着黑衣得名,不过职事与捕快倒也相差无几。
“对对对。皂隶,皂隶。”曹虎赶紧记下,嘴里反复念叨,生怕又忘了。
方扬撇撇嘴,不无遗憾:“就是裴妹子不能跟咱们一块儿进大理寺。”
“没办法,大理寺没有女官。”裴霜安慰他们,“我在镜衣司也一样,咱们还是有合作的机会的。”
正说话间,霍元晦来了,他轻敲门框,示意裴霜出来说话。
两人走至树下,霍元晦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足有三页之多:“彭宣来信了。”
裴霜展开信,才看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出声:“他有必要吗?把他争赢了温远的事儿洋洋洒洒写满一整页?”
原来皇上原本已松口准裴霜以胥吏身份入职大理寺,可彭宣觉得以她的才干屈就无品之职太过委屈,便又与温远争执起来。
皇帝嫌他们聒噪,朝堂上听大臣吵,回来还得听他俩吵,索性抓阄。
彭宣运气上佳,一把抓中,还顺势为她争来了个副掌使之位。
“这也太大手笔了。”裴霜扳着指头数了数,笑吟吟撞了下身旁的霍元晦,“咱俩现在可是平级了。”霍元晦擢升的是大理寺正,官居从五品,与她这镜衣司副掌使恰好品阶相当。
她才是真正的白衣飞升。
霍元晦眼中漾开一片浓深笑意,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一礼:“是,下官拜见裴副使大人。”
“免礼免礼。”裴霜端出一副架势,故作威严地抬了抬手。可片刻之后,一对上他那含笑的眼眸,两人便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不过镜衣司的官职终究与别处不同。其荣辱皆系于皇帝一身,像裴霜这般以白衣之身一跃成为高品官员,在其他衙门绝无可能,在镜衣司却实属寻常。
只要龙心大悦,封赏几品皆有可能;倘若圣颜不豫,一夜之间贬为白身也是常事。
说白了,这官职全凭帝王喜怒,虽居高位,实则权责有限。裴霜所能调动的,也仅限镜衣司内部人马。
更何况,盛京城里那些官员对镜衣司之人,表面恭敬,私下却多存轻视。人家兢兢业业苦熬多年才得升迁,而你却一步登天与之平起平坐,心中不忿也是自然。
但此刻裴霜正沉浸在喜悦之中,霍元晦自然不会说这些扫兴的话。
“以后还要多多仰仗裴副使。”
见他如此捧场,裴霜心下受用极了,一时兴起,豪爽地赏了他一个香吻。
蜻蜓点水的吻,在他脸颊边轻轻落下,一触即离。
只是她刚要退开,却被他伸手环住了腰。
裴霜感受着腰间不容挣脱的力道,挑眉笑道:“什么时候反应这般快了?”
“没办法,”他眉眼弯弯,清隽面容上笑意荡漾,宛如不染尘俗的仙人骤然坠入凡间情网,“心上人身手不凡,在下也只能勤加练习,方能勉强跟上。”
便是这样一个雍容清冷的谪仙,唯独对她展尽温柔笑意,说尽俏皮话语。
是她的人。
她作势要挣,他却蓦地垂下眉眼,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去了镜衣司……我便不能时时见到你了。”
裴霜心霎时间软了,止了动作,下一瞬,他高挺的鼻梁碰到了她的鼻尖,随即唇上一阵濡湿。
他在吻她。
很轻柔,先是小心翼翼地轻啄,继而如星火燎原般蔓延成炽热的吮吸。
她配合地仰起头,他更加得寸进尺,品尝着她的唇舌,掌握着她的吐息,此刻,清冷谪仙堕仙化妖,勾魂摄魄。
她初入情场,难免被勾了魂儿。
秋风乍起,枯叶与枝干作了最后的告别,最后一点焦黄也飘然坠地,只余下光秃的枝桠默然伸向天空。
待他们驱车驶入盛京城门时,时节已入深秋,空气中透着萧瑟的凉意。
驾车的曹虎裹紧了身上的夹袄,望着城内宽阔的街道与两旁鳞次栉比的铺面,满眼都是新奇:“天子脚下果然气派!真热闹啊!”
方扬骑马慢悠悠跟在车旁,目光也被路边小摊吸引,盯着一个呼呼转动的木风车挪不开眼,想起家中幼弟最喜这类玩意儿,若带回去定能逗他开心。
“那个拨浪鼓也挺精巧,正愁不知该挑什么礼送给老大呢。”
裴霜掀开车帘,笑吟吟吩咐:“停车,去帮我买下来。”
“妹子!那可是我先瞧上的!”曹虎试图争辩。
“不管,我官大,你得听我的。”裴霜扬起下颌,理直气壮。
曹虎梗着脖子:“嘿,你可管不着我,我如今可是大理寺的人!只听我们大人的吩咐!”
裴霜转眸看向身旁的霍元晦。他正闭目养神,一簇秋光从窗外探入,映亮他半张侧脸,光影分明,一半隐于幽暗,一半润泽如玉。
她唇角轻扬:“你们大人……也得听我的。”
话音才落,眼前人倏然睁眼,眸中宛若含了一泓暖泉,漾开清浅笑意。
车外传来方扬的闷笑声:“曹虎呀,你告状也要找对人,找我们大人可没用。”
调侃地明明白白。
车内的郦凝枝与裴蕊娘也抬袖掩唇,轻笑出声。
若是个面皮薄的娘子,早被臊红了脸,可裴霜是一般人吗?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朝对面那人抬了抬下巴:“你说,是不是听我的?”
“听你的。”他语气别样缱绻。
曹虎内心哀嚎:完了!他们家大人这夫纲,怕是永远都振不起来了!
他转而换了人求助:“裴掌柜,您给做做主呗?”
这回求对人了。
“葭儿,莫与曹虎争了,满月礼为娘早已替你备下了。”裴蕊娘含笑虚点了点她。
“好嘞,还是娘最疼我。”裴霜俏皮地倚在她娘肩头,笑得眉眼弯弯。
在他们启程赴京前,张泉也捎来了信,道是家中媳妇添了个大胖小子,幼儿和产妇眼下正离不得人,故而无法随行入京。
信里还絮絮说了些青梧的近况。蒋县丞将县里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脸上的笑容也一日多过一日。
小伍子带着那帮半大孩子,竟也真撑起了云来客栈,不再是只会追在人身後喊“姐姐”的娃娃,如今人人见了都要尊一声“伍掌柜”。只是客栈里那只黑猫似是想他们了,瞧着清减了些。
裴霜收到信的时候蓉蓉一笑,才不信木耳会瘦,她临走时都快抱不动那圆滚滚的一团了。瘦些也好,抱着省力。
知道他们过得好,他们这些离家在外的才能安心。
盛京的天空湛蓝如洗,澄澈明净。可这片巍巍皇城之下,谁知埋藏着多少污糟隐秘?他们此番前来,又将卷入怎样的波谲云诡?
曹虎将车靠边停稳,揣好钱袋便兴冲冲采买去了,方扬也快步跟上。
霍元晦偏过头,轻声问她:“你不去?”她向来最爱街市热闹。
裴霜抱臂端坐,一本正经道:“如今我可是有品级在身的人了,岂能再如从前那般随意上街?”
官没当几日,架子先摆起来了。
郦凝枝忍俊不禁:“照这么说,盛京城里诸位大人岂非都不用上街了?”
“大人上街,那都是乘着软轿,好几人抬的那种,远远地就看见了。”
霍元晦含笑凑近:“那我去为你租顶软轿?”
裴霜轻推他一把:“别闹。”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车厢内一时暖意融融,满是轻松气氛。
“方扬和曹虎怎么回事?买个拨浪鼓去了这半天还不回来?是打算把整条街都搬空吗?”裴霜嘟哝着,一边掀开车帘朝外张望,却见两人竟都在街角处停住了脚步。
那街角密密匝匝围了一群人,似是出了什么事。
裴霜正欲下车看个究竟,却见一人猛地策马自人群中冲出,径直闯入主街。马蹄轻扬,带起一片尘土,堪堪从她眼前掠过。马臀后竟还拖着个被捆得结实的人,绳索另一端正攥在骑者手中,被绑的人跑得跌跌撞撞,好不狼狈。
马行得并不快,裴霜清晰地看见了马上之人,是个少年,梳着高扬的马尾,剑眉斜飞入鬓,通身透着锦绣堆里养出的张扬恣意。马屁股后头还呼啦啦跟着一溜家丁仆役。
恰在此时,方扬与曹虎回来了。方扬抱着好几包零嘴,曹虎怀里则塞了刚买的拨浪鼓。
裴霜抓了把还热乎的炒栗子,顺口问道:“那边怎么回事?刚过去的是谁?”
方扬道:“就听了几耳朵,好像是承恩侯府上的。具体什么事也不清楚,被绑的是个卖糖水的小贩。只听那少年郎问了一句姓名,卖糖水的刚应声,就被他揍了一顿直接捆走了。”
“青天白日就当街绑人?”裴霜缓缓摇头,“他这是嫌他爹谢江被御史弹劾得还不够多吗?”
霍元晦沉吟道:“看年岁应是承恩侯的幼子,谢陵。听德清提起过,是个混不吝的纨绔,胆大包天,进京兆府衙比回自家门还勤。”
横竖自有京兆尹去头疼,原与他们不相干。
此时,一架装饰华贵的马车自对向缓缓驶来,一看便知车内非富即贵。裴蕊娘斜瞥见车辕上悬着的“徐”字标记,急忙抬袖掩面,低声道:“快放下车帘!”
裴霜赶忙照做,余光扫过窗外马车,心下顿时了然。
这可不是通州,认识她们的人多。
方扬曹虎并不知内情,有些奇怪。
“直接去镜衣司北司衙署。”霍元晦淡淡吩咐道,声线平稳。
第117章
镜衣司分设南司与北司,如今北司由彭宣执掌。他们抵达时,彭宣并不在衙内,前来接待的是位熟人。
就是从前经常与他们交接人犯的白小昀。
白小昀殷勤地奉上茶水:“掌使大人进宫去了,归期未定。不过他早有交代,已为两位夫人和裴副使备好了宅院,稍后便由卑职引诸位过去。”
霍元晦笑着调侃了句:“怎的没有我的份?”
“大理寺的官员自有官舍安置,”白小昀也笑,又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您可千万别在这儿提您那身份,不然呐,怕是要被咱们的人‘请’出去的。”
“呵,你们镜衣司与大理寺,竟已到了这般水火不容的境地?”郦凝枝轻笑着摇头,脸上所覆的面衣随之轻轻颤动,“耿集也不管管?他人呢,莫非也不在?”
自踏入镜衣司起,她与裴蕊娘便始终以轻纱遮面。
白小昀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这位夫人竟直呼耿指挥使的名讳。他迅速敛起神色,语气愈发恭谨:“指挥使大人是与掌使一同进宫的。”
裴蕊娘若有所思,随即淡然道:“既然他们都不在,便先引我们去住处歇息吧。一路舟车劳顿,确是有些乏了。”
白小昀当即唤来一辆比他们所租更为宽敞的马车。方扬和曹虎不禁暗暗咋舌:盛京人手笔,果然不凡。
安排的宅邸位于城西,距镜衣司衙署有些距离。但马车行驶平稳,车内又铺设软垫,倒也不觉疲惫。
宅子是一座二进院落,门脸虽不张扬,内里却别有洞天。两侧是蜿蜒的抄手游廊,步入二进,可见一方小巧花园,当中竟安置了一架秋千。东厢房外百竿翠竹倚墙而立,西厢门前则留有空地,摆着练武用的木桩。
“这宅子是德清准备的?”裴蕊娘轻抚着微荡的秋千架,轻声问道。
“正是,掌使大人费心筹备了许久。可是有哪里不合心意?”白小昀悄悄观察着她的神色,只是面衣遮掩了大半,什么也瞧不真切,唯见一双沉静的眼,仿佛含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并无不妥,”裴蕊娘眼中漾开淡淡笑意,“替我多谢你们掌使。”
“您言重了,您满意便是最好。”彭宣离衙前再三叮嘱他这两位夫人身份紧要,他丝毫不敢怠慢。
“掌使说两位夫人素喜清静,故未安排常驻仆役,只有些定期前来洒扫的婆子小工。若无吩咐,他们绝不会擅入内院。”
裴霜四处看了看,心下颇为满意:“没想到彭宣瞧着粗枝大叶,办起事来竟如此细致周到。”
霍元晦但笑不语。
白小昀又仔细交代了些日常琐事,譬如左邻右舍皆是何等人家,采买物品该往何处,事无巨细。待一一嘱咐完毕,方才告辞离去。
裴蕊娘除下面衣坐下,目光转向郦凝枝,唇角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难为耿集如此费心。”
郦凝枝迎上她的视线,对她话中那点若有似无的打趣心知肚明:“诶,看我作甚?又不是我让他安排的。这不都是冲着敬重你么?”
裴蕊娘抿唇轻笑:“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裴霜眉梢一扬,嗯?这话里似乎意味深长?
“耿前辈对您……?”她顿时一脸兴味盎然,挤眉弄眼地凑近。
郦凝枝抬手虚点她:“你这丫头,又胡思乱想些什么?没有的事,我们不过是旧识故交。”
“哦——旧识啊——”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啧啧两声,“可惜了可惜了,我还当……”话说一半便恰到好处地停住,留给人无限遐想。
霍元晦也来了兴致。娘与耿集?这层关系他倒是从未听人提起过。
不过郦凝枝显然不愿多谈,两个年轻人也只好揣着满腹好奇,将疑问暂且按下。
次日,霍元晦带着方扬与曹虎前往大理寺报到,裴霜则换上一身崭新的飞鱼服,独自前往镜衣司。
司内众人对这位空降的副掌使皆怀有浓厚兴趣。女镜衣使他们并非未曾见过,但初来乍到便高居副掌使之位的,确是头一遭。
加之先前剖心案与北乡书院案早已让裴霜在京城声名鹊起,众人对她那“上能缉凶,下能验尸”的本事好奇不已,都想亲眼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女神捕”。
裴霜含笑与众人招呼,态度亲和。司内同僚颇觉新奇,上位者多半威严持重,如她这般随和的可不多见。
而且……她和众人想象的截然不同。说书人口中总将她描绘成虎背熊腰、力能扛山、貌若男子的模样,可见了真人才发现,分明生得圆眸桃腮,眉似远山,身量虽较寻常女子更为高挑,但这般品貌,便是放在闺秀堆里也毫不违和。
白小昀引着她熟悉衙司各处,裴霜对一切皆感新鲜,默默将布局记于心间。
“寻常若无要务,在自己值房待着便可。”白小昀说着,又招手唤来一名镜衣使。
此人眉目清秀,虽与旁人一般装束,裴霜却一眼辨出她是女子。
“裴副使,这位是葛语风,日后便是您的副手。有何差遣,吩咐她即可。”
葛语风当即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属下参见副使大人。”
“起身吧。”裴霜早已注意到她,方才人群中,就属她的目光最为炽热灼人。
白小昀又道:“掌使今晨方从宫中归来,眼下正在补眠。可需属下前去唤醒?”
“不必了,没什么要紧事。待他醒来再问也不迟,就不扰他清梦了。”裴霜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心下却不由思忖:究竟是出了何等大事,竟让圣上召他们商议了一整夜?
这一想,便出了神。待她觉得腿脚有些发酸,才蓦地回过神来。
葛语风仍静立原处,身姿笔挺,面色沉静如水。
裴霜端详着自己这位新副手,心下了然,这又是个寡言的。
“别总站着了,该坐便坐。”裴霜笑
着解释,“我有时想事会入了神,耗得久了些,你不必一直陪着干站。”
“属下不累。”葛语风抱拳应道,声线平稳。
“那便替我沏杯茶吧。”
“是。”葛语风利落地找出茶叶罐,用茶匙量取茶叶,又提壶去外间取了热水来。
裴霜默默观察着她的动作,待她将一盏青瓷茶杯奉至面前:“大人,请用。”
裴霜接过茶盏,目光不经意掠过她执杯的手,浅啜一口,放下茶盏,才缓声开口:“你出身官宦之家,为何会入了镜衣司?”
葛语风面露讶色:“大人如何得知?”
“你惯用左手,善使长枪或长刀一类兵器。父亲应是武将,且已然过身;母亲出自官家,但外祖父官阶不过五品下。家中……应当还有个弟弟。我说得可对?”
葛语风眼眸愈发明亮,惊叹道:“您……您真神了!这些您是如何看出的?”
“分析。”裴霜微微一笑,“你沏茶时章法讲究,必是家中有人悉心教授过茶道。寻常女儿家的技艺,不是承自母亲,便是师从外人。而有能耐延请茶道师傅的,多半是官宦门第。”
“你手上硬茧分布有致,新旧叠加,新茧是使佩刀磨出来的,旧茧则是自幼习武所留。如今人家鲜少舍得让女儿吃这份苦,故而推测你父亲是武将。”
“那我父亲已然过世、家中尚有幼弟,以及外祖父官阶不高这些……竟也能靠分析得出?”
“自然可以。”裴霜微微颔首,“你衣衫虽整洁,却可见细微补痕,说明家道已不如前。若你父亲仍在世,断不至如此。但家中若无一男丁支撑门户,依你这般年纪,恐怕早被族中叔伯安排婚嫁,岂容你在此自在当差?至于你外祖的官位,倒有几分猜测之意。”
“猜测也能这么准?”
裴霜垂眸又饮了一口茶,方缓声道:“本朝律例,守寡妇人可归娘家,由外祖家赡养。你母亲既未归宁,可见外祖家中亦不宽裕,故而推测其官位应不甚高。”
“确实如此,”葛语风眼中掠过一丝黯然,随即又扬起脸,笑容里带了几分豁达,“外祖家中所余资财供养几位舅父已是不易,又怎容得下我们母子三人栖身?”
她忽然双膝一屈,郑重下拜,“大人真不愧‘女神捕’之名!与您相处不过片刻,竟将属下家中境况看得如此透彻。属下……属下愿拜您为师,恳请大人收下!”
“快起来。女儿家的膝盖,金贵得很,别动不动就跪。”裴霜伸手扶她起身,迎上她灼灼的目光,笑道,“拜师便不必了,我生性不喜拘束。收了徒弟便得管上一辈子,你只管跟着学便是,想学什么,随时来问。”
“你入镜衣司,是为搏一份前程,护佑母亲与幼弟。只要心怀热忱,脚踏实地,自有出头之日。”
镜衣司有一处是其他官署比不上的,无论男女,升迁机遇一视同仁。
葛语风眼眶微热,重重地点了点头。
直至午后用罢饭食,彭宣才得空来寻她:“适应得如何?”
“这儿可比州府衙门清闲多了。”裴霜半倚在椅中,姿态闲适,很是惬意。
彭宣神色却蓦地一紧,连忙摆手:“可不敢这么说!一说闲,准要来事儿!”
“这么灵验?”裴霜赶忙捂住嘴,不敢再言。
她顺势问道:“昨日进宫所为何事?”
彭宣扫了一眼屋内的葛语风,对方极有眼力见地躬身退了出去。
门扉合拢后,彭宣才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今年南方多个州府皆上报歉收,漕粮征收愈发艰难,陛下忧心忡忡,召师父与一众内阁大臣商议了整夜。”
““今夏黄河汛情异常凶猛,灾患深重,眼看凌汛又至,陛下为此愁得鬓角都添了几缕霜白。加之河道淤塞严重,漕船根本难以通行。”
“然海运之事毫无经验可循,海上航线该如何开辟,如何确保稳妥?商议了一夜,依旧提不出个万全之策。廖右相仍力主维持原状。”
裴霜沉吟道:“河运转海运非一日之功,若真要变革,确需伤筋动骨。”
但这些终究非他们所能左右。说完朝堂大事,彭宣话锋一转,提起了平西侯袁伯洪。
“平西侯自上回病危后,家中请了个道士上门,病情竟意外好转。如今他迷上了求仙问道,连家中都设起了道场。”彭宣当作一桩奇闻说与她听,“还时常拉人同修。如今他那小道场里,竟也聚了七八个常客,个个去过之后,都说道士道法高深,跟着修行能洗筋伐髓、延年益寿。”
“什么道士?”裴霜听得耳熟,不由警觉,“那道号你可听说?”
“听闻……好似叫太嘉。”
“太嘉!!?”裴霜骤然抬眼。
“你知道此人?”
裴霜面露讶色:“自然认得。他原先盘踞在通州灵台观,赵家那桩案子他也曾牵扯其中。我始终觉得他行迹可疑,似与天知教有所勾连,只是苦无实证。”
“赤火帮与天知教有染,平西侯府又同那些黑衣人牵连甚深。若说太嘉是天知教的人,也非不可能。他们如此大肆宣扬修道长生,究竟意欲何为?”
裴霜神色凝重:“眼下还难以看透,务必加派人手紧盯。”
“放心,那边一直有人盯着。”彭宣点头,又道,“还有一事,酒师父已动身往西边去了。名单上的人似乎尚有幸存者。酒师父生怕再生变故,亲自赶去了。”
提及酒师父,裴霜唇边终于漾开一丝笑意:“许久未见这老头了,倒真有些想他。有他出马,便可安心了,定能带回好消息。”
“但愿如此。”彭宣轻叹,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次失望,心中难免惴惴。
草地上围了一圈百姓,几个皂隶正奋力挖掘着周边土地,地上已被掘出一个又一个土坑。一只孤零零的断脚横陈在草叶间,显得格外刺目。
温远与霍元晦策马赶到,曹虎连忙上前接过缰绳。
二人翻身下马,拨开人群蹲下身仔细察看。那断脚连着小半截小腿,沾满污泥,呈出一种瘆人的青黑色,唯有指甲盖隐约反着光,尚可辨出是只人脚。
脚上皮肉尚未完全脱离骨骼,从腐烂程度判断,脱离人体应不久。
方扬抹了把额角的汗,上前禀报:“两位大人,另一处又发现了一些尸骨。”
他们立即赶去。那土坑挖得并不深,碎骨混杂在泥土中,有半个头骨、盆骨,还有几块零散的碎骨,颜色灰白中透着焦黑。
“怎么看着有灼伤的痕迹?”温远拾起一根树枝,轻轻拨动检查。
霍元晦朝周围四顾一番:“没有其他的了吗?”
“没了,附近都已仔细翻找过,再无其他。”
“将所有这些都带回大理寺。”温远拍去手上灰尘,眉头微蹙,“只是目前难以断定这断脚与这些碎骨是否属于同一人。”
毕竟断脚尚存皮肉,一个人失了足也未必丧命;而另一边却是遭焚烧的骸骨。若为同一具尸体,为何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
“去镜衣司请裴霜吧,”霍元晦建议道,“她应能验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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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收小妹,正式开始上班
大理寺内,裴霜与葛语风身上醒目的飞鱼服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步入殓房,见霍元晦早已等候在此,裴霜眉眼一弯,轻快地小跑过去:“下回可不敢再穿这身来你们大理寺了,太招眼。”
霍元晦灿然一笑,眼底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们都是对‘女神捕’心怀好奇,想来一睹真容,与这身衣裳干系不大。”
大理寺自然早已知晓镜衣司新来了位女副使,正是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女神捕。
“此番遇上一具棘手的尸身,还望副使大人施以援手。”霍元晦拱手一礼。
裴霜按下他的手:“别贫了,快带我去验看。”
葛语风背着裴霜沉甸甸的工具箱,默默观察着这两位大人之间既熟稔又带着几分刻意疏离的相处方式,心下颇觉有趣。
裴霜本还想戴面衣,但看着已经被烧成这样的尸骨,显然也是没有必要。
“从盆骨形态可判断,死者为男性,”裴霜戴好手套,将残存的头骨碎片小心拼合,“年纪应该在四十到五十之间,家境优渥。”
“为何如此断定?”
殓房内原本寂静,葛语风忽然发问,两人目光同时转向她。
她顿觉失言,慌忙道:“属下多嘴,请大人恕罪。”
裴霜轻笑:“无妨。我平日习惯直说结果,许久未有人追问缘由了。”
霍元晦自上而下打量了葛语风一番,笑道:“倒忘了问,这位是你新收的……小妹?”
“什么收不收的,”裴霜睨他一眼,说得她好似山大王一般,“这是葛语风,我正儿八经的副手。”她现在可是有官身的人。
随即又向葛语风介绍:“这位是大理寺正霍大人。”
葛语风连忙欠身行礼。
“既想听,便近前来。”裴霜对她招招手道,“把验尸单给他吧。”
葛语风拿着笔瞟了眼霍元晦:“这……不妥吧,我来就行。”
“不妨事,他做惯了的。”裴霜示意她靠近,“你想学吗?”
“想!”葛语风眼睛一亮,立刻凑到裴霜身后。
霍元晦认命地拿起纸笔,准备记录。
裴霜递给她一副手套,指着拼合好的头骨道:“人的头骨共有二十二块,自出生至死亡,数量不变。但从婴孩、孩童至成人,这些骨缝的闭合状态却大不相同。”
“你看此处、此处,还有这里,”她指尖轻点几处骨缝接口,“这些缝隙已完全闭合,说明死者已是成年人。”
葛语风眼睛亮晶晶的,越听越是兴奋,笔下飞快,将裴霜所说的要点一一记下。
裴霜见状轻笑:“分辨成人与孩童的头骨,还可观察三庭比例。孩童的额头与眼睛几乎占据头部的二分之一,成人则接近三等分。其余通过头骨判断年纪的法子还有许多,日后慢慢教你。”
葛语风连连点头:“多谢大人!不过又怎么确定他年纪区间呢?”
“看骨骼的韧性,牙齿的磨损,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经验。”裴霜不疾不徐地解释,“年长者的骨骼更脆,牙齿磨损也更严重。此人牙齿有些松动,说明身有些年纪,应当在三十到五十之间。至于为何我给出的范围更小,则更多凭我的经验了。”
“那家境优渥呢?”
裴霜点了点头骨上的牙齿:“此人牙齿间还算干净,必是有清洁牙齿的习惯,寻常人家可用不起牙粉这样的东西。”
“小小牙齿还有这样的门道。”葛语风越发觉得验尸这门手艺高深。
验罢头骨与盆骨,再检视其他碎骨,其骨骼状态大致相仿,可确定属于同一具尸骸。
待到检查那截断脚时,裴霜小心翼翼洗去其上污泥。当脚掌完全显露时,三人皆是一怔。
葛语风忍不住低呼:“此人竟有六根脚趾!”
裴霜却唇角一扬:“运气不错,遇上个六指的。”
“运气不错?”葛语风不解。
“六指便是特征。有特征的人,才好找寻。”裴霜耐心举例,“譬如让你在人群中找一个指定之人,是五指的好找,还是六指的?”
“哦~大人说得对!”葛语风眼中崇拜之色更浓。
霍元晦唇角含笑,静立一旁。她便是如此,才华灼灼,不经意间便吸引所有人倾慕。
“这只脚的骨骼状态与那堆碎骨相近,但只能说是年纪相仿,无法完全确定属于同一人。”
“连你也无法断定?”霍元晦问。
“我又不是神,裴霜坦然道,“那堆骨头烧得碎肉无存,几近成灰,能验出这些已是不易。”
葛语风生怕霍元晦责怪,忙出声维护:“我们大人能看出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
霍元晦看着挡在裴霜身前、一脸护犊模样的葛语风,简直哭笑不得:“这下可好,她护你跟护崽似的。倒显得我从前做得不够周到。”
裴霜翘起唇角,拍了拍葛语风的肩示意她安心:“正好让你知道,如今我也是有人护着的了,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
“大人,他从前欺负你吗?”葛语风立刻看向霍元晦,眼神暗含警惕。
“他哪能欺负得了我?”裴霜见她当真,不再玩笑,“真没有。他一个文官,怕是挨不住我一拳。”
葛语风打量霍元晦一番,见他确实一副文弱模样,不似习武之人,这才信了,稍稍退开。
霍元晦温声对她道:“你维护你家大人的心意是好的,只是稍欠思量。若我与她关系不睦,她又怎会应允来此验尸?”
对哦。葛语风后知后觉,验尸与查案不同,她们本不必来。
裴霜转而问道:“这尸体在何处被发现?温大人可去追查了?”
“正是。发现地周围有些工坊,他已带人前去查访。”
“可着重排查设有大型窑炉之处,譬如砖窑、瓷窑等。尸骨能烧至如此程度,绝非寻常人家灶火所能及,必是经受了持续高温焚烧。”
此时,温远正带人立于一家陶瓷工坊门前。守门人竟拦住了皂隶,态度强硬。
方扬亮出令牌:“大理寺办案,还敢阻拦?让开!”
寻常人见此早已胆怯,但这几人却毫无惧色。守门人嚣张道:“尸体又不是从我们工坊里挖出来的,凭什么搜查?”
“人既死在附近,便不能排除工坊内有人行凶后移尸的可能。不止你们一家,这周遭所有工坊都需排查。”温远依旧耐心解释。
那守门人却仍不退让,反而抬高了声调:“我们东家可是姓俞!这位大人确定要搜吗?”
盛京城中姓俞且有头有脸的人物,唯有兵部那位老侍郎。俞老大人虽已年迈致仕,不足为惧,但其长女正是平西侯夫人。
“本官秉公执法,想来俞老大人与平西侯爷皆是深明大义之人,必不会介意。”温远面色一肃,不再多言,挥手厉声道,“搜!”
守门人不过是仗势欺人,真要与大理寺官差正面冲突却也不敢
,只得悻悻让开。
皂隶们一拥而入,将工坊里外翻检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温远回到大理寺时,裴霜尚未离去。他提及搜查结果:“周围确有一家瓷窑工坊,我等连窑炉内部都仔细查过,并未发现异常。”
“若断脚与尸骨同属一人,此事应已发生七八日有余,纵有痕迹也早被清理干净了。”裴霜仍觉那瓷窑工坊颇为可疑。
温远道:“那工坊规模不大,仅有两个窑口。据管事所言,此处本非正经经营之地,乃是俞家十二郎酷爱制瓷,家中特为他置办的玩乐之所,平日里没什么人。”
“俞十二郎?”
“是兵部前任侍郎俞老大人的幼子。他年岁几乎与俞家孙辈相仿,俞老夫人极为疼爱,但俞老侍郎却认为男儿不可娇惯,早年曾将他扔进军营磨砺。谁知归来后仍不成器,反倒痴迷经商,尤好烧瓷。倒是个钻研瓷器的行家,真被他琢磨出了些门道,所制瓷器堪称京中一绝。”
裴霜淡淡听着:“有一技之长,而非纯纨绔,倒也不错。”
“此人确有些本事,只是性子痴了些。可惜常与谢六厮混一处,连带着名声也被带坏了。”
“谢六?可是谢陵?”
“正是他。”温远顺带提起早先从京兆府听来的消息,“昨日谢六又进了趟京兆府衙门。谢侯爷去领人时,脸色铁青,听闻回去后又赏了他一顿鞭子。”
挨鞭子?恐怕与那日当街绑人的行径脱不了干系。
“即便怀疑那工坊有蹊跷,但尸骨终究非从其内挖出,我等确实缺乏正当理由再度搜查。”温远将话题拉回案子上。
“眼下还是先从确认死者身份入手。”霍元晦道,“已吩咐下去查访六指、年约四十至五十、家境殷实之人。”
裴霜轻抚下颌,默念着“俞十二郎”这个名字。或许能从他身上寻得些线索,只是……该如何接近才不显得突兀?
瑶华堂内,俞十二正拿着细软绸布,悉心擦拭博古架上的瓷器。店内客人寥寥,他却毫不在意。
伙计对他这般举动早已司空见惯。这位东家爱瓷成痴,店里陈列的每一件瓷器几乎皆出自他手,俱是他眼中的珍宝。
“俞十二!”人未至,声先到。
伙计对这嗓音熟悉得很,眼皮都未抬便知是另一位小祖宗驾到,各自低头忙着手头的活计。
谢陵杵在门前,俞十二笑着朝他招手:“既来了,怎不进来?在门口发什么呆?”
谢陵瞄了眼那门槛,似下了极大决心般抬脚,姿势却说不出的别扭,他一手扶着腰,一手暗暗托着臀,简单一个动作竟做得满头是汗。
俞十二对他这般情状倒是熟稔,赶忙上前欲扶:“你小心些。”
谢陵甩开他的手,半是逞强半是恼火:“我自己能走!”
俞十二也不计较他的坏脾气。相识多年,他早知这位好友最是嘴硬要面子。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快随我进内间,给你看个好东西。”
“你又捣鼓出什么奇形怪状的瓷器了?”谢陵可不觉得他能拿出什么别的新鲜玩意。
俞十二仍卖着关子,拽着他胳膊就往里走:“看了便知,快来!”
二人步入内室,谢陵对着眼前那把红木椅左看右看,暗自琢磨何种坐姿能令他的尊臀少受些罪,最终却还是选择放弃。
太硬,太疼。算了,还是站着稳妥。
俞十二取来一只锦盒,见他仍站着,不由问道:“怎不坐下?”
谢陵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站着舒坦,我、乐、意、站、着!”
“哦……忘了你还伤着。”俞十二有个毛病,记性总不大好,方才的事转眼便能抛诸脑后。
“既伤着便该好生在家休养,跑出来作甚?”俞十二眼中透出几分真切的心疼,“谢侯爷这次下手也太重了些。你为何不将事情原委尽数告知?”
“有什么可说的!”谢陵把头一扭,“反正他历来觉得我不学无术,只会惹是生非!”
“你不说,他怎知你此番是做善事?”
“那他也没问啊!”
这对父子,真是别扭到一块儿去了。
“这回他可气得不轻,下手忒狠,还禁了我一个月的足!”谢陵回想起方才翻墙的艰难,只觉臀上的伤又隐隐作痛,“我可是偷溜出来的!”
“快给我想个法子,让老头子赶紧解了我的禁足。让小爷在家闷上一个月,非疯了不可!”
俞十二眨眨眼,老实道:“你这不已经出来了么?”
“晚上还得溜回去!老头子肯定要查房!”
“那我可没法子,”俞十二摊手,对自己的斤两十分清楚,“我还没你机灵呢,能有什么好主意?”
谢陵长叹一声,愁眉不展。俞十二却兴致勃勃地打开锦盒,二人的悲喜此刻毫不相通。
“快瞧瞧我的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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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开始新案子啦~
稍微改了下尸体死亡时间,从两三天改成七八天了,写到后面发现时间有点太短,不太合适
锦盒内衬鲜红软缎,凹槽中静静卧着两只茶盏,通体莹白,素净无华。
谢陵大失所望:“这算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两个寻常白瓷茶碗嘛。”
俞十二立刻露出一副“你怎如此不识货”的神情,急道:“这可不是普通白瓷!”
说着他便将烛台移近,取出一只茶盏,注入澄澈茶汤。那茶汤色泽温润如琥珀,打着旋儿落入盏中。在暖橙烛光映照下,竟能从盏壁外侧清晰透出茶水的水位线!
随着时间推移,茶汤色泽逐渐深沉,而在这只奇特的茶盏中,茶色变化过程清晰可辨,宛若活物。
谢陵被这奇妙景象惊住,再细看,哪是什么寻常白瓷?盏体轻薄剔透,乳白莹润如玉,光晕流转。
“拿起来试试。”俞十二引导道,显然对他讶异的表情十分受用。
谢陵指尖刚触到茶盏,险些手滑没托住!茶盏微微一晃,溅出几滴茶汤。
“小心!”惊得俞十二脸色都变了,慌忙伸手去护,“可别摔了!”
谢陵手上功夫到底利落,迅速稳住了:“无妨无妨。”他忍不住赞叹,“这瓷面竟滑得像浸过温水的丝绸,半分滞涩也无!”
他指腹轻贴盏壁,只觉杯体薄得近乎轻盈,却并不飘忽,分量比寻常瓷器不知轻巧多少。
“太漂亮了……说是美玉也不为过!”谢陵由衷赞道。
俞十二笑容里透出几分藏不住的得意:“还不止好看呢。”他屈指轻弹杯壁,声响清越透亮,宛若雨滴敲击琉璃,一击即定,毫无拖泥带水的余音。
谢陵朝他竖起大拇指:“果真极品!十二郎,厉害!”
注视着那对白瓷茶盏,谢陵脑中灵光一闪,他父亲素来酷爱品茶,于茶道颇有钻研,家中珍藏名茶无数。若能送上一套以此等白瓷精制的茶具,老爷子必定欣喜。
这一高兴,他的禁足令岂非迎刃而解?
俞十二尚在沾沾自喜,全然不知自己这宝贝已被好友惦记上了。
谢陵胳膊一伸,搭上他肩头:“俞十二,商量个事儿呗。”
俞十二警觉地挪开他的手臂:“你又打什么歪主意?”
“我能有什么坏心思?”谢陵堆起讨好的笑,“就是想请咱们十二郎帮个小忙。”
每回他露出这种笑容,自己准得吃亏。俞十二赶忙抱紧锦盒:“这个……真不能给!”
“不要你这两只。”
俞十二刚松半口气,却听谢陵紧接着道:“给我另烧一套。茶杯、茶碗、茶则、公道杯、品茗杯……统统配齐,要一整套!”
俞十二越听越是心惊,他可真敢开口!连忙推拒:“不行,真不行!”
“就凭咱俩这交情,让你烧套茶具都不成?我又不是白要!银钱照付
,或者……你去我私库里随便挑,看中什么拿什么!”谢陵记得他极钟爱那只三足鸡首壶,自以为抛出这般诱饵,俞十二断无拒绝之理。
不料俞十二仍旧紧锁眉头:“谢六,真不是我不愿。是这烧制过程极难,而且……材料也稀缺。并非有意推脱。”
谢陵顿时不快:“你既烧得出这两只,就必定能烧出一套来!材料缺什么?我去给你弄来!”
俞十二垂着头,吞吞吐吐,不肯明言。
这情状落在谢陵眼里,分明就是推诿,烧瓷哪需什么稀罕材料?定是这小子存心不愿帮他!
谢陵恼了,亏得他从前在军中那么帮他,这小子太忘恩负义了!他一下夺走了锦盒:“哼,东西我先替你保管,等你什么时候给我做出茶具来,我再还你。”
“哎!哎!谢六你别胡闹!”俞十二秀气的脸上顿时写满焦急,伸手便欲抢回。可谢陵身量比他高,身手更是利落得多。
左摇右晃,锦盒不断在他手中变换位置,俞十二心有顾忌,又怕东西伤到,也不敢大胆动作。
再说纵然谢陵身上带伤,他想从他手中夺回东西,仍是难如登天。
谢陵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高举着锦盒几步就跨出了门,扬声喊道:“我先替你保管着!”
俞十二急追出门,伸手欲拦:“谢六!你还给我!”
谢陵转身倒着往后走,晃了晃手中锦盒,得意道:“你答应替我烧制茶具,我便还你。”
“小心——!”俞十二骤然瞪大双眼,清晰地看见谢陵即将撞上身后之人。
谢陵慌忙止步,却为时已晚。身后之人正正撞在他背部的伤处,剧痛袭来,他手一松,锦盒脱手而出,眼看就要砸落在地!
电光火石间,一只皂靴倏然伸出,在锦盒底部轻巧一垫一挑,那锦盒便凌空飞起,稳稳落入一人掌中。
俞十二吓得魂飞魄散,疾奔过来,见锦盒完好无损,这才长舒一口气,连连抚胸:“万幸万幸,菩萨保佑……没碎就好,没碎就好!”
“多谢这位娘子出手相助。”俞十二赶忙向接住锦盒之人道谢。
裴霜将锦盒递还:“举手之劳,不必客气。”说着,目光转向一旁的谢陵,语带微讽,“倒是这位郎君,走路还需多看前方才是。盛京城的路,可不是你家院子。”
谢陵硬生生咽下这讥讽。若在平日,他定要反唇相讥,但看在她救了锦盒的份上,暂且不与她计较!
“不知里面是何宝物,竟让郎君如此紧张?”裴霜观二人互动,心下已大致断定眼前这秀气郎君便是俞十二郎。
她本欲来俞十二所开瓷铺碰碰运气,不料撞上这般情景,倒是巧了。
俞十二急忙打开锦盒检视,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哭丧着脸道:“谢六!都怪你!你赔我宝贝!”
只见方才还洁白无瑕的茶盏中,两只茶盏的杯壁上,赫然都多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谢陵登时不知所措起来,他本只想开个玩笑,岂料竟酿成这般意外。
“我……对不住。”他懊恼地挠着头,情急之下竟迁怒于裴霜,“还有你!怎么回事?为何偏要走在我身后?我后脑袋上没涨眼睛,你眼睛长在前面也看不见吗?这东西坏了,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这人怎如此不讲道理!”葛语风当即出声斥道,“裴姐姐好端端在街上行走,是你自己突然倒撞过来!若非裴姐姐出手,你这茶盏早已粉身碎骨,你竟还有脸反咬一口索要赔偿?真是脸皮厚过城墙!”
她们早已换下飞鱼服,作寻常女子打扮。裴霜嘱咐在外需改换称呼,她年长葛语风两岁,故让其唤作姐姐。
裴霜摸了摸鼻子。谢陵这话虽是无理取闹,却误打误撞说中了几分真相。
她确是故意撞上去的。早在街上她便远远认出了谢陵,本以为自己身手足以护住锦盒无恙,岂料盒中之物竟如此脆弱。
心下怀愧,她按下葛语风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这位郎君说得是,我也有错,未能及时避让。”她凑近细看那茶盏,“不知可否修补?在下愿尽力相助。”
俞十二指尖抚过杯壁细纹,触到那突兀的起伏,脸色愈发灰败,竟瘪着嘴呜咽起来:“补不好了……怎样都补不回来了,呜呜……”
他这一哭,眼泪便如决堤一般,再也止不住。
葛语风凑近裴霜耳边,低声道:“一个大男人,怎地说哭就哭……”
裴霜倒还算镇定,心想也需容得男子有一副柔软心肠。
许是觉出当街痛哭实在丢人,谢陵半拉半扯地将俞十二拽回了店内。
“哎呀,别哭了!我赔你就是!那三足鸡首瓶,明日就送你府上,成不成?”谢陵手忙脚乱地哄他。
可俞十二什么也听不进去,衣袖都被泪水浸湿,话语含混不清:“赔不了……你赔不了的。我不要别的,我只要我的白瓷杯……”
裴霜仔细端详那茶盏。杯壁确比寻常瓷杯薄上许多,难怪她并未使多大劲便撞出了裂痕。
“郎君既能烧制出此等瓷杯,凑齐材料再烧一对便是?”
“正是!”谢陵连忙附和。
俞十二哭声渐弱,声音细若蚊蚋:“凑不齐的……”
“什么材料这般难寻?你只管说,我去给你弄来!”谢陵拍着胸脯保证。
裴霜亦道:“在下或也能想想办法。”
俞十二慢慢擦干眼泪,先前那股伤心劲稍缓,语气却依旧低落:“罢了……你们走吧。许是天意,让我留不住这东西。”
“十二……”谢陵还想再劝,却被俞十二推搡着出了门。
“你走吧,”俞十二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我不要你赔了。”
裴霜与葛语风自然也未能幸免,被一并“请”出了门。俞十二反手关上铺门,背靠着门框滑坐在地,越想越是伤心,索性埋头痛哭起来。
低抑的哭声隐隐传出门外。谢陵心焦如焚,在原地踱来踱去。裴霜正欲上前叩门,却被他拦住:“十二郎正在伤心处,此刻说什么他都听不进的。”
他深知这位好友的脾性,平日怎样随和都好商量,唯独涉及瓷器之事格外较真。更兼是个实打实的“哭包”,情绪上来便能不管不顾地哭一场,从不在意旁人眼光。
裴霜抱臂而立,看向他:“那谢六郎可有良策?”
“眼下除非能再做一对一模一样的赔他,否则别无他法。”谢陵愁眉紧锁。
“我们连所需材料都一无所知,何谈重制?”裴霜摊手道。
谢陵摩挲着下巴苦思,忽而眼中一亮:“我倒知道个地方,兴许能弄清材料。走!”
他刚转过身,却见裴霜抬眸,眉梢轻挑,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朝街那头抬了抬下巴,慢悠悠道:“看来……谢六郎您是走不成喽。”
谢陵自然也看见了街上那群正朝自己而来的家丁护卫,领头的正是府中管家。心下顿时叫苦不迭。
糟糕!这回爹发现得也太快了!
他转身欲逃,动作一大猛地牵扯到臀上伤口,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咿呀”叫着捂住了伤处。
裴霜与葛语风在一旁忍俊不禁。
家丁们很快围拢上前。谢忠朝谢陵恭敬一礼,语气却不容置疑:“六郎,随老奴回府吧,莫要让小的们为难。”
“忠叔,我晚些自会回去,眼下真有正事!”他这倒并非托词,俞十二的宝贝还等着他补救呢。
谢忠却显然不信,同样的借口他们早已听过太多次。他只平静道:“六郎若不肯随老奴回去,下回便只能是侯爷亲自来寻了。”
“哎呀忠叔您……”谢陵忿忿,却不敢真的反抗。若真是老头亲自出马,不说屁股遭殃,禁足的日子怕是也得翻倍。
谢陵咬着后槽牙,悻悻同意随他们回去。走出几步才猛地想起,忙回头扬声问裴霜:“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娘子?可不许跑!留下姓名,我好寻你!”
裴霜故意卖了个关子,静静站在那没有回答,看他急得脸庞皱皱巴巴,便觉得有趣。
谢忠在一旁听得大惊失色,哪有当街问小娘子名字的?!这和调戏有什么区别!
他忙不迭赔笑道:“这位娘子,我家郎君言行无状,唐突了您,万望海涵。”
裴霜强压下翘起的嘴角,故作大方道:“无妨。”说罢背过手,转身潇洒离去。
谢陵被几个家丁架着,见她竟真要走,越发急切:“诶!别走啊!我该如何寻你?!”
谢忠只觉颜面尽失,慌忙堵了他的嘴,几乎是押着把人速速架回了府。
待那一行人消失在街角,葛语风方低声问道:“大人,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裴霜环视四周,唇角浮起一抹浅笑:“先寻个地方用晚饭,”她目光落回那紧闭的瓷器铺门,“顺便,好好盯着这儿。”
谢陵一脸颓唐地挪回家中,刚跨进门槛,便见他爹承恩侯谢江正负手立于正堂。
听见脚步声,谢江转过身来。标准的国字脸,浓眉虬髯,不怒自威,目光沉沉地落在走近的儿子身上。
谢陵熟练地跪倒在地,纵然牵扯到伤口也咬牙忍痛不吭一声,索性破罐破摔道:“我知道您又要罚我了。直说吧,再加禁足几个月?不过我可说在前头,那人就是欠教训!您骂我我也不认错!”
他梗着脖子,满脸倔强不服。
谢江看着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沉默了许久。
谢陵竖着耳朵细听,意外地没等到预想中的暴怒,他爹今日转性了?
“起来吧。”
嗯?谢陵愈发诧异,上下打量他爹好几遍:
“您……真是我爹?没被什么精怪附身?”
谢江那点维持不住的温和瞬间崩裂,抬脚就踹了过去。
谢陵肋间挨了一下,皱眉捂住被踹的地方,是他爹没错!这力道,这角度,熟悉得很!
“装什么相!老子根本没用力!”谢江骂了一句,却破天荒地伸手扶住了谢陵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
谢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红杏都同我说了,”谢江语气缓了下来,“你是替她出头。”
红杏是谢陵院中的大丫鬟,自小照料他长大,与他亲姐无异。那卖糖水的货郎,正是红杏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婿。对方家中原本清贫,功名未就,全靠着红杏多年省吃俭用接济,才勉强支起那个糖水摊子。
日子眼看一天天好起来,红杏原定今年便可放出去成婚。谁知前几日她得假归家,未及通传,竟撞见那货郎与别的女子纠缠厮磨。更可恨的是,那负心汉非但毫无愧意,反倒辱骂红杏,说她自幼为婢,只怕早已失了清白,如何还配得上他。
他却全然忘了,没有红杏,何来他今日的营生。
红杏性子软,只知哭着跑回府中。谢陵见状追问缘由,当即怒火中烧,带着人马便去替她讨个公道。
谢陵嘿嘿一笑,挠头道:“爹,您都知道了啊……”
谢江冷哼一声:“你以为你做得对吗?鲁莽!无论如何,也不该当街动手!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爹教训的是,是儿子欠考虑了,”谢陵从善如流地点头,随即又小声嘀咕,“下回该找个巷子给他套麻袋再打!”不过这实在不符合他谢六郎的行事风格,他教训人,向来是明刀明枪,不屑暗算。
“你……”谢江抬手欲打,谢陵慌忙缩脖抬手格挡。他手悬在半空,顿了顿,终究还是放下了,只化作一声长叹,“你呀你……”
他这个儿子,分明是前世欠下的债。胆子也不知怎生就这般大,天天与俞十二那小子厮混,却半分沉稳没学到。
“禁足便解了。往后行事,定要三思而后行。那几鞭子,就当买个教训。”
“多谢爹!”谢陵顿时眉开眼笑,不禁足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回你房里去。”
谢陵站起身,只觉臀上伤痛都轻了大半,心下琢磨着定要好好谢谢红杏。
谢江望着儿子雀跃的背影,轻叹一声:“这孩子,也不知何时才能长大,让我少操些心。”
谢忠想起街上那幕,上前一步低声道:“侯爷,六郎今年也十八了,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兴许成了家,性子便能收敛些,沉稳些。今儿老奴在街上,还见着他追问一位小娘子的名讳呢。”
“哦?谁家的小娘子?”谢江顿时来了兴致。成家立业,倒是个好主意。
“老奴也不知。”谢忠又道,“侯爷若想知道,老奴这就去打听打听。”
“好,你去仔细打听。”谢江颔首,眼中透出几分期许。
谢陵回屋仔细上好了药,换上一身轻便衣衫,旋即匆匆出门,直奔一个方向而去。
是夜,月华初上墙头,星子散着微茫的光。北风一起,树叶便簌簌作响。
葛语风忍不住搓了搓胳膊。裴霜察觉到她的动作:“冷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有点儿。”
“要不你先回去,我一人盯着便是。”
“不用,我撑得住。”葛语风摇头。她只是错估了夜间的寒意,并非吃不得苦。
裴霜知她倔强,不再多劝,退一步道:“那你换个位置,去那棵更大的树上,能避些风。”
二人正隐在高处的树杈间,凝神观察着墙内的动静。
葛语风依言,小心翼翼向下挪动。倏然间,一声厉喝划破寂静。
“哪里来的小贼!鬼鬼祟祟想做什么?!”一道凌厉掌风直袭葛语风面门!
葛语风急抬手臂格挡,两力相撞,震得她臂膀发麻,脚下不由退了一步。来人毫不留情,紧接一记飞踢直取她左肩。葛语风向右闪避,岂料对方身法奇快,又一拳已至眼前!眼看避无可避,她浑身紧绷,已准备硬受这一击。
霎时间,她后领陡然一紧,被人向后猛拽一步!那拳头擦着她鼻尖掠过,重重砸在树干上“嘭”的一声闷响,竟在粗粝树皮上留下个清晰拳印,震得落叶纷飞如雨。
裴霜一把推开她,顺势接管战局。她单手格开来人手臂,抬脚轻巧一踹其肋下,趁对方吃痛之际,身形如游鱼般一转,迅捷绕至其身后,照着他臀腿处便是结结实实一脚!
“啊——!”来人终于忍痛低吼出声,显然被彻底激怒。再转身时,拳风已带上了狠戾之气:“好你个蟊贼!小爷今儿不把你打趴下就不姓谢!”
来人正是从家中溜出来的谢陵。裴霜却不闪不避,夜风中发丝轻扬,左掌抵右掌,五指倏张,竟硬生生接住了他挟怒而来的重拳!连谢陵也为之一怔。
借着朦胧月色,他终于看清对方面容,愕然道:“怎么是你?”
裴霜揉了揉略感酸麻的手掌,斜睨他一眼,语气漫不经心:“你也没问呐,上来就动手。”
谢陵眼中掠过一丝欣赏:“身手不赖嘛,能接下我这一拳。不过若我没带伤,胜负可就难说了。”
裴霜轻笑。这小子心性果然还带着几分孩气,连这点高低都要争上一争。
“你怎会来此处?”
裴霜不答反问:“那你呢?”
“十二郎的瓷器俱是在此烧制。若说何处能寻得材料线索,想来唯有此地了。”谢陵并无隐瞒,“你呢?”
“跟着十二郎来的。”裴霜微扬下巴示意。谢陵顺势望去,只见屋内透出昏黄烛光。
谢陵顿时了然,俞十二嘴上说着罢了,心里到底不甘,这是又窝回来琢磨了。
“他在里头,倒不好进去了。”谢陵颇觉遗憾,“他一痴迷起来,熬上几天几夜也是常事。”
“哦,那我走了。”裴霜掸了掸衣上落叶,转身走得干脆
利落。葛语风虽不明所以,也快步跟上。
“诶?你就这么走了?”谢陵一怔。
“不是你说他可能待上几天几夜么?那我留在此处作甚?”
“对哦……”谢陵喃喃自语,恍然觉出道理来。
裴霜身影已远去。谢陵想追,臀上剧痛却绊住了脚步,裴霜方才那一脚着实没留情,伤口怕是裂了。
他眼看那身影即将没入夜色,急忙扬声:“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裴霜只留给他一个潇洒背影,清亮嗓音随风传来:“下次再告诉你。”
下次?下次相见是何时?
谢陵心底不由漾开几分好奇:她究竟是哪家的娘子?京中何时出了这般身手的闺秀?她身旁那女子唤她什么来着?似乎是……裴姐姐?
京中可有姓裴的显赫人家,养得出这般女儿?
过了几日,方扬前来传话,说是霍元晦请她去一趟大理寺。裴霜刚到衙门口,便迎面遇上了霍元晦,从前整日相见不觉得有什么,陡然见不到人几日,还真有些想他了。
她唇角不由无意识地扬起。
霍元晦扬声唤她,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尸源基本能确认了。死者乃是吏部文选清吏司的郎中,曾述。是吏部侍郎林庆梁的左膀右臂。”
林庆梁!
这个陌生却又深植于记忆的名字,让他们心头一震,终于有机会触碰到与他相关的线索了!
“难怪你要特意叫我来。”此案本不涉江湖,验尸之后,她原无需再介入。
林庆梁,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与他有所接触了。但愿是件好事。
霍元晦眼中晦暗翻涌,似幽深瀚海,却仍强自克制着情绪:“嗯,早晚的事。”他们都深知此事急不得,需循序渐进。眼下,仍需专注于眼前的案子。
“是如何确认的?尸体烧成那般模样,纵是至亲也难以辨认。”
“多亏了他的六指。”霍元晦露出一丝庆幸的笑。
然而,即便有此特征,寻人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脚趾不似手指常露于人前,即便是友人,也不会无故脱鞋查验,非极其亲近之人,根本无从知晓此等隐秘特征。
他们多方寻访,所得线索寥寥。
后来霍元晦提出换个思路:此人既是六指,所穿之鞋必定特制。只要询遍京中鞋匠铺子,便能大幅缩小范围。
然京城鞋铺何其多,逐一排查并非易事。想到裴霜曾推断死者家境富足,霍元晦大胆猜测此人或是官员。
果不其然,在专为官员定制靴履的店铺中,他们还真找到了个订制鞋的人,就是曾述,他今年四十有五,年纪吻合,加之已多日无人见其露面,身份便八/九不离十了。
“吏部郎中乃正五品官员,失踪这般久,竟无人报案?”
“曾述不必日日点卯,且他终身未娶,家中无儿无女。本是外乡人,在京城也无亲族。至于具体缘由……还需去他家中细查方能知晓。”
曾府位于城东,离大理寺并不算远,穿过几条街巷便到。
接待他们的是曾府的老管家,也是他去衙门认的尸。有六指这一特征,辨认起来并不困难。
老管家满面悲戚,不住拭泪:“我家老爷平日与人为善,从未与人结怨,怎会遭此横祸……”他声音哽咽,“也不知是谁这般恨他,竟让他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啊。”
时人下葬最重全尸,如此下场,确显狠毒。可见害他之人,必是怀有极深的仇怨。
裴霜与霍元晦步入曾述生前所居的屋子。霍元晦拿起一双旧靴,靴内六个脚趾的凹陷痕迹清晰可辨。
他沉声问道:“你家老爷失踪这些时日,为何不及早报官?”
老管家忙答:“老爷平日若公务繁忙,也常歇在吏部衙署,数日不归也是常有的,故而此番老奴也未觉异常。只是这次确实久了些,若非官爷们来寻,老奴今日也正打算去吏部问问的。唉……若是能早些察觉……”
裴霜与葛语风一左一右仔细搜查屋内。房间陈设整洁,左侧设床榻,床边是榉木衣柜,衣物叠放齐整。右侧立着博古架,架上陈列一对青花瓷大罐、一双鎏金铜狮摆件、一只竹叶长颈瓶,以及一件白瓷笔洗。
博古架正中心悬着一个“曾”字木雕,以此为轴,左右两侧的摆件原本应是对称的。除了长颈瓶与笔洗。这一处不对称显得格外突兀。
裴霜眼眸微眯,缓步走近,指尖点向那白瓷笔洗原先的位置:“这里……本该也放着一只长颈瓶吧?为何换成了白瓷笔洗?”
老管家解释道:“前些时日小厮进来打扫时,发现有只长颈瓶被打碎了。此处空着不好看,便暂且拿白瓷笔洗顶上了。”
“是谁打碎的?”裴霜追问,目光如炬。
“老奴问过了,无人承认。”曾管家微微蹙眉,“平日负责打扫老爷房间的共有三人,他们互相推诿。这长颈瓶也算不得多名贵,老奴便自作主张,罚了他们半月月钱,本想等老爷回来再行禀报。”
靠墙而立的博古架是红木所制,擦拭得一尘不染。裴霜目光扫过架底,双手扶住架身用力晃了晃,那博古架竟纹丝不动。
她回眸,正对上霍元晦投来的视线。他缓步上前,仔细检视博古架与墙壁的连接处:“是与墙体固定在一起的。”
裴霜伸手从白瓷笔洗那格开始,自外向内缓缓探摸。指尖触到靠墙的深处,来到摆着鎏金狮子的那一格,她屈指轻叩,传来的并非寻常木板的沉闷声响,而是两声清晰的“咚咚”空响。
她倏然抬眸。
葛语风压低声音:“有暗格?”
“嗯。”裴霜取下鎏金狮子摆件,五指在内部细细摸索,“这博古架拼接得极为精巧,严丝合缝。若不细查,极易忽略。只是不知开启的机关在何处?”
她并未在这个格子周围找到任何明显的开关。
裴霜转眸看向曾管家。只见他面色惊慌,连连摆手:“这、这老奴实在不知啊!这是老爷的房间,我等下人从不敢多看乱动的。”
“会不会在另一边?”葛语风猜测着,走到对称的位置仔细摸索,可惜一无所获。
她摇头道:“没有。”
裴霜退后几步,拉开距离审视整个博古架。霍元晦也随之退后,立在她身侧。
两人并肩凝神细看。忽然,霍元晦注意到那个“曾”字木雕的两点似乎有些异样。他伸手用力一按,掌心顿时传来微微下陷的触感。
随即“腾”地一声轻响,一块木板如小窗般横向弹开!连旁边的白瓷笔洗也被这股力道波及,在原地晃了几晃。
屋内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下。裴霜唇角扬起:“找到了。真有你的。”
曾管家原以为他们只是猜测,此刻亲眼见证暗格显现,惊得说不出话来。
葛语风讶然:“霍大人如何知晓机关就在这字上?”
“世人常以为机关必设于隐蔽细微之处,反而容易忽略这些明目张胆的地方。”霍元晦指向“曾”字那一点,“你细看此处,可觉比别处更亮些?”
“果真如此!”葛语风凑近细看,恍然大悟,“是因常被触摸,表面更为光滑,反光便更明显。”
霍元晦赞许地点头,对裴霜笑道:“你这副手,脑筋转得倒快。”
裴霜与有荣焉:“自然。”
然而暗格虽开,里面却空无一物。
葛语风不禁失望:“是空的?本就未存放东西,还是……”
“是被人取走了。”裴霜断然道。
见葛语风仍有疑惑,她进一步解释:“这暗格是弹开式的。若不熟悉机关直接按压,方才你也见了,若非这笔洗够重、器型矮且重心低,怕是早已被扫落在地。我想,原先那只长颈瓶,正是这般被打碎的。”
“这暗格既是曾大人亲手所设,他本人绝不会犯此等错误。故而,定是外人开启过。”裴霜断言。
想来曾述设计此机关时,也存了这层考量,倘使有人擅自开启暗格,长颈瓶摔碎的声响便可作为警报,以便及时察觉异常。
只是他恐怕未曾料到,对方竟直接下了杀手,永绝后患。
曾述手中究竟握有何等紧要之物,竟能招致杀人焚尸这般酷烈的手段?这潭水,似乎比他们预想的更为幽深。
此事不禁让人联想到近日朝中的局势,左相与右相因漕运改制之事,在朝堂上争执不休,势同水火。
曾述乃林庆梁麾下,而林庆梁明确反对改制,属右相一党。莫非……是左相一派动了手?
可曾述不过一吏部郎中,在上位者眼中,恐怕还不够分量。动他,于大局并无丝毫影响。
关键的,应是他暗格里的那件东西。
裴霜转而问道:“近来府上可有何不寻常之事?”
老管家凝神思索,忽想起一事:“约莫一月前
,老爷老家有位同族寻上门来,说是上京途中遭了偷儿,盘缠尽失。老爷见他们父女二人可怜,便收留他们住了一段时日。这……可算不寻常?”
“那二人现今何在?”
“十日前便走了。”
“在你家老爷失踪前便离开了?”
“正是。老爷亲自送他们出的门,临行还赠了些银钱。唉,我们老爷实是心善之人呐……”
听起来并无不妥,似乎与此案无关。
裴霜继续追问:“你家老爷平日除上值外,可常去何处?”
老管家答:“老爷近来常去平西侯府上的道场。说是那位太嘉真人颇具道行,每次听罢课回来,夜里都能安睡。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老爷素有风疾,每逢秋冬,头便受不得一丝风,否则便剧痛难眠,苦不堪言。”
“自去了那道场,也是奇了,老爷夜间再未喊过疼。”
“不用施针吃药,只靠听课就能治病?”霍元晦是不信的,身为医者,他深知这不合理,事出反常必有妖。
“千真万确!”老管家急切道,“老爷失踪前,正是去了平西侯府的道场!”
霍元晦沉声道:“我查过吏部记录,曾大人最后一次点卯,是八日前。”
换言之,曾述是在离开平西侯府之后遇害的。或者说……就在平西侯府。
凭借大理寺与镜衣司的令牌,平西侯府的门房并未过多阻拦,很快便引他们入内。
侯府宅邸深达五进,仅是从门房走到待客之处便已觉路径曲折。东路设有马厩,西路竟还矗立着一座精巧戏楼,后院有院子前竖了一面高高的旗,太极八卦图随风飘扬,想来就是道场所设之处。
放眼望去,处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连瓦片都似恨不得以琉璃铺就,极尽奢靡。
裴霜暗忖:区区侯府便已奢华至此,不知那皇宫大内,又该是何等光景?
门房引他们至一处偏厅。尚未入内,裴霜已远远瞧见厅中身影。
那男子年岁已长,下颌蓄着短须。稍走近些,更能清晰看见他眼下的浓重青黑。
霍元晦与裴霜上前拱手行礼:“参见侯爷。”
“免礼。”平西侯袁伯洪脸上带着笑意,神色看似颇为和蔼,“诸位请坐。不知两位来府中所为何事?可是有何案子发生,竟需大理寺与镜衣司联手查办?”
霍元晦朗声道:“确有一案,想请侯爷相助。吏部郎中曾述曾大人不幸遇害。据其府上老管家所言,曾大人遇害前最后所至之处,正是平西侯府。故而我等才冒昧上门叨扰。”
“什么?!曾兄遇害了?!”平西侯显是极为震惊,手中茶盏猛地一颤,“怎会如此?!凶手可拿住了?”
霍元晦:“目前尚未擒获。正因如此,特来向侯爷询问曾大人遇害前的情形,或能有助于破案。”
“那日……并无甚稀奇之处。”平西侯面露懊悔,“如往常一般,太嘉真人的讲道至酉时便结束了。本侯亲眼所见曾兄出了府门……怎料他竟会在归途遭此不测!若当时本侯遣人护送一程便好了……”
说着,他猛地一拍桌案,怒道:“究竟是何处狂徒,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凶,杀害朝廷命官!当真无法无天!”
裴霜此时淡淡开口:“在发现曾大人尸骨之处,还寻得了一些江湖人活动的痕迹。”
一旁的葛语风飞快地瞥了裴霜一眼,随即垂眸,恢复如常。
平西侯闻言,眼尾几不可察地微扬,旋即义正词严道:“这帮江湖草莽,真是越发猖獗!还望两位大人尽早查明真凶,以告慰曾兄在天之灵!”
“下官职责所在,自当尽心竭力。”霍元晦应声道,随即话锋一转,“侯爷与曾大人私交甚笃?”
“不不不,”平西侯连连摆手,“本侯与曾兄此前并无深交。只是曾兄听闻太嘉真人治好了本侯的旧疾,颇见奇效,又知他深受风疾之苦,便也想前来听讲。”
“此等举手之劳,本侯自然应允。府中其余几位大人亦是如此。太嘉真人的讲道确有安神静气之效,听久了,当真觉百病渐消。”
“哦?竟有如此神效!”裴霜故作惊叹,“不知太嘉真人何时再开讲?下官可否有幸一同聆听?说来,下官在通州时曾与真人有一面之缘,正想寻机会叙叙旧。”
平西侯面色微微一僵,顿了顿方道:“只怕……不巧。真人前几日方才言说要闭关清修,欲见其面,恐需等候一月之后了。”
“那当真遗憾。”裴霜眨了眨眼,语气惋惜。
霍元晦与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起身:“既如此,我等便不多叨扰了。”
葛语风满腹疑团,又悄悄看了两人一眼,只得跟着行礼告辞。
“两位慢走。”平西侯笑盈盈,抬手相送。
小厮在前引路,葛语风故意放慢脚步,轻轻扯住裴霜的衣袖,压低声音急问:“大人,我们真就这么走了?还什么都没问明白呢!”
裴霜唇角浅勾:“该知道的,已然知道了。不必再问。”
“知道什么?”葛语风愈发困惑。
走在前方的霍元晦闻声回过头来,眉眼间含着了然的笑意:“不错,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葛语风左看看裴霜,右望望霍元晦,只觉自己仍陷在云雾之中——她真的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为何他们心知肚明,唯独自己茫然不解?
而且这两人之间似乎有种无形的默契,时而交汇的眼神,她全然无法介入,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葛语风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难道……真是我太愚钝了?
“小贱人!原来你躲在这儿,可让我好找!”
几人刚出正院,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叱,纷纷朝喧闹处望去。
只见设作道场的院门前,两名女子正自争执。一着粉衣,一穿绿衫。
那粉衣娘子拦住了绿衣女子的去路,怒容满面:“我让厨房炖的血燕,怎就端到你房里去了?!你才进门几天,就敢蹬鼻子上脸,耍威风耍到我头上来了?”
“紫嫣姐姐息怒,妹妹当真不知那盅里是血燕,还以为是寻常补品呢。”绿衣女子缓缓施了一礼,姿态低顺,“青萍在此给姐姐赔罪了。”
紫嫣美目圆瞪,一手叉腰,另一只染着朱红蔻丹的手指直点对方面门:“哼!别以为装模作样道个歉便能搪塞过去!你当我傻子不成?二爷前脚才当众赏了我血燕,后脚就被你截了去,说不是存心的,谁信!”
青萍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强压着火气道:“妹妹确非故意。姐姐既说那是二爷特意赏你的,我若明知故犯,岂会料不到姐姐要来寻衅?又何必自找麻烦。”
说来此事她着实冤枉——不过是丫鬟错拿了两个相似的瓷盅。她那份本是普通白燕窝,偏生她未尝过血燕,便稀里糊涂用了。这紫嫣最是斤斤计较,惹上她便如沾了狗皮膏药,甩脱不得。青萍心下暗暗叫苦。
裴霜一行在旁看了个真切。她低声问引路小厮:“那两位是府上何人?”
小厮忙答:“是我家二郎的妾室。”
袁二郎——正是那位“俞老板”真实身份的头号嫌疑人。裴霜入京后,没少听闻这位二郎的“风采”,多半与女子风月相干:今儿宿在某花魁处,明儿又去捧另一个的场,,屡见不鲜。
府中姬妾通房众多,甚或当街瞧见美貌娘子,次日便上门提亲的荒唐事亦时有发生,其纨绔之名,堪与谢陵齐肩。
那厢的争执显然远未到尽头。
青萍几番解释,紫嫣却全然不信。青萍的耐心终于耗尽,冷声道:“妹妹已说明了缘由,姐姐若执意不信,我也无法。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姐姐若心有不平,大可去寻二爷做主!”
不提袁二爷还好,一提起他,紫嫣顿时如炮仗般炸开,扬声斥道:“好一张利嘴!才进府几天,便嚣张至此!仗着二爷几分宠爱,就敢在我面前摆起谱来了?今日若不给你些教训,怕你明日尾
巴便要翘到天上去!”
话音未落,紫嫣抬手便是一巴掌,直朝对方面门掴去!裴霜不由轻蹙眉头,这一掌力道不轻,若真落在脸上,怕是顷刻便要红肿。
然而预想中的脆响并未发生。
青萍竟稳稳擒住了紫嫣的手腕!她清秀的眉眼倏然添上几分凌厉,声音也沉了下来:“紫嫣姐姐,动手……便是你的不是了。”
第122章
青萍用力一推,紫嫣踉跄着向后跌退数步,揉着方才被攥紧的手腕,心下暗惊:这贱人好大的力气!
紫嫣愈发动怒,显然未料青萍竟敢反抗:“竟敢推我!还有没有尊卑长幼了!”骂声未落,一击不成,她攻势更猛,竟手脚并用地扑上前去。
眼看闹剧愈演愈烈,故事的男主人公终于姗姗来迟。袁二爷身着银蓝色圆领袍,衣襟尚未扣齐,唇上胭脂也未擦净,腰带松松垮垮系着,显是刚从哪处温柔乡匆匆赶来。
“闹什么!”他生就一张精瘦面庞,颧骨略高,此刻正拧着眉头,满脸不耐。
青萍眼见救星到场,顿时哭得梨花带雨,柔弱无骨地偎进他怀中,语带娇颤,好不可怜:“二爷!您可算来了……紫嫣姐姐她、她……”她怯生生瞥了眼怒气冲冲的紫嫣,似被其凶态惊着,慌忙躲闪,声气儿也慌乱了,“没、没什么……妾与姐姐只是有些误会……”
说说话间,她不经意抬臂,露出一截藕臂上几道细碎红痕,藕臂红痕,分外显眼。
袁二揽她入怀,触目惊心:“怎伤成这样?!”本就是新宠,热乎劲还没过,娇怜怜惹人心疼。
“妾身无碍的,不疼……”一颗晶莹泪珠倏然滚落。美人垂泪,自成风景。
袁二轻拍她肩头,柔声哄道:“莫怕。”再抬头看向另一个张牙舞爪、鬓发散乱的,只觉怎么看怎么心烦。
他嘴角下撇,唇线紧抿,怒意已染上眉梢:“什么事值当动手?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紫嫣慌忙跪地,连膝下碎石也顾不得,急声辩道:“二爷!是她故意吃了您赏妾身的血燕,还死不认账!妾身才找她理论……那、那可是您特意赏下的……”语调一转,也沾了几分委屈哭腔。
袁二垂首,怀中的青萍抽噎着轻轻点头:“是妾身的错……”
眼泪如断线水晶珠子般簌簌落下,袁二哪还舍得与她计较,当即转向紫嫣斥道:“不过一盅血燕,也值得这般大动干戈?滚回你屋里去,闭门思过一个月!”
啧啧。裴霜抱臂缓缓摇头,男人呐。
“那紫嫣虽嚣张,可青萍躲闪得宜,分明未真挨着打。”葛语风语带鄙夷,“袁二郎真是被美色迷昏了头,偏听偏信。”
“没听清么?青萍才进门。世间男子多半如此,喜新厌旧。”裴霜语调轻扬,带着几分讥诮。
霍元晦垂眸看她。
裴霜察觉到他的视线:“没说你。”
霍元晦不以为意:“你也没说错。”世间男子多薄幸,三妻四妾的是男子,争风吃醋闹不休的罪名却总要女子来担。
裴霜继续瞧着那厢热闹,眼中兴味愈浓,这个青萍娘子,倒真有几分意思,后宅女子,也不可小觑呀。
“妾身何错之有?为何要罚我!”紫嫣不服惩罚,索性扯出另一桩事,试图将水搅浑,“妾身一路尾随她至此,见她在这院门前鬼鬼祟祟徘徊!二爷,说不定她是歹人派来的细作,您不可不防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神色一凛,纷纷竖起耳朵。
袁二郎那双浑浊的眼也骤然透出几分锐光,看向青萍的目光不再似方才柔和。
青萍眼泪掉的更厉害了:“妾身才进府,路径不熟,一时走错了才晃至此院。见了太极旗方知误入……”她哭诉着,身子也软下来,盈盈拜倒,“紫嫣姐姐这番话,实在是污蔑!二爷,您若不信,便将妾身逐出府去吧……”
她是他亲自买进府的,这番说辞倒也合乎情理。袁二自然不愿疑心一个柔弱美人。
“我自是信你的,莫再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袁二忙将她扶起,指尖小心翼翼拭去她腮边泪珠。
紫嫣见状,心中愈屈,放声痛哭起来。
平西侯被这阵阵哭声引来,一眼瞥见角落里的裴霜等人,顿觉颜面尽失,厉声喝道:“还有客人在此,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二郎,管好你房里的人!”
“是,父亲,儿子即刻处理。”袁二郎恼怒地瞪向紫嫣,都怪这妇人,害他在父亲面前丢尽颜面。他招手唤来家仆,厉声道:“堵上她的嘴,拖下去!”
平西侯这才缓步走来,面上带着歉意的笑:“让诸位见笑了。”随即转向袁二,“二郎,还不过来赔礼!”
袁二郎目光在裴霜与葛语风面容上流转片刻,唇角缓缓勾起,摆出一副风流倜傥的姿态:“对不住,小妾争执,让诸位见笑了。未曾唐突这位娘子吧?”
虽面向三人,话分明只对着裴霜一人。
“咳咳。”平西侯不用看就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介绍起两人身份,“这位是镜衣司裴副使,这位是大理寺霍寺正。”
听见裴霜是镜衣司的人,他的表情稍微收敛了些。
“呵呵,侯府美人如云,是我们饱了眼福才对。”裴霜不咸不淡刺了一句。
霍元晦垂眸,眼底幽微,他极厌恶对方打量裴霜的眼神。
一刻也不愿在这侯府多待,只觉得此处连空气都浸着浊气。
甫一出府门,裴霜便淡淡道:“他便是通州那位‘俞老板’。”虽那日未睹其正容,但今日一见,她已能确信。
“平西侯府的这位二郎,怕也不似表面那般简单。”霍元晦缓声评价。
葛语风听得云里雾里,只隐约猜到与他们从前经手的案子有关,不敢多问,也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
她此刻更惦记早先那桩“哑谜”,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裴霜轻笑:“因为他在撒谎。”
“可他方才表现得极为自然啊?何处露了破绽?”
“人口中说出的言语,或可作伪。但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裴霜又开始循循善诱,“他听闻曾述死讯后,那‘震惊’……持续得太久了。”
“什么意思?”
裴霜忽然抬手作势要打向她!葛语风霎时瞪大双眼,面露惊愕:“大人,您做什么?!”
素白手掌在即将触及她面颊时倏然收力,转而化为轻柔一抚。裴霜笑吟吟道:“你这般,才是真惊讶。瞬息之间的反应,做不得假。”
“哦——原来如此!”葛语风恍然,细细回想平西侯方才情状,比起自己的反应,确似慢了数拍。
“所以他早知曾述已死。”裴霜补充道,“我故意诈他凶手或是江湖人,他却在窃喜。”
他眼底那丝未能藏住的笑意,恰是败笔所在。
霍元晦顺势追问:“什么样的人,听闻凶手可能是旁人时会心生欢喜?”
“是凶手!”葛语风轻呼。
裴霜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不够严谨。应是凶手,或知悉真凶之人。”
“平西侯一定是知情者!”葛语风激动起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这么大的收获,“大人,还不抓人吗?”
裴霜手一摊:“怎么抓,证据呢?”
“证据……”葛语风挠了挠后颈,讪讪道,“好像……确无实证。”
“嗯。”裴霜点头,“察言观色可作推测,却难成铁证。欲要拿人,仍需更扎实的凭据。”
“那我盯着平西侯府!”葛语风自告奋勇。
裴霜应允:“侯府内高手不少。你回去将白小昀也唤来,彼此有个照应。”
葛语风领命雀跃地离开。
剩余二人却未各自离去。他们立于街口,望着人流如织的盛京长街,再往深处,行人渐稀。并非无路,而是此间尽是朱门高府,寻常百姓皆避而行之。
匾额上“林府”两个烫金大字灼目刺心。裴霜凝望许久。
林庆梁,他就在里面,那个害死她父亲的凶手之一,她马上就能见到,她手心发烫,腰间九罗刀嗡鸣欲出,她似乎有些压不住。
嗜血的修罗几欲破鞘,吞噬这世间污浊魂灵。
恍惚间,天地骤然变色。浓云压顶,狂风乍起,吹得她发丝凌乱,衣袂翻飞。四周迷雾陡生,方向尽失。
她汗毛倒竖,只觉危机四伏。灰蒙雾霭中,似有黑影直扑而来!她骤然欲拔刀——
“葭葭。”
一声清润低唤忽传入耳,如佛陀梵音,似雨后初阳,悠远空灵,瞬息驱散漫天迷雾与黑暗,将暖光披拂她周身。
裴霜神志回笼时,霍元晦温热的手掌正覆在她手背上。而她指间紧握的九罗刀,已出鞘三寸。
她缓缓收刀入鞘,声音低微:“我无事。”
霍元晦循循缓言:“杀他并不难。但那般,父辈冤屈便再难昭雪。”
“我知道。”她不会因小失大,只是心潮难平。
裴霜望着霍元晦平静的
眸子,他看似波澜不惊。但她深知,并非如此。他心底与她一样奔涌着仇恨的熔岩,只是他藏得极好,将万千情绪尽敛于内。
那些痛楚、那些苦难、那些血海深仇……他怀揣着世间最坚韧的心性,静待黎明。
他们很快见到了林庆梁。
得知曾述的死讯,林庆梁显出了真切的震惊与哀恸,与平西侯那浮于表面的悲伤截然不同。
他强忍泪水,眼眶泛红:“曾贤弟……”
这份悲恸显然已远超寻常上下属的情谊。霍元晦不禁问道:“您与曾大人,私交甚笃?”
林庆梁稍平复心绪,缓声道:“昔年我外放蜀南,曾遭当地流寇追杀。曾贤弟当时亦在我麾下,屡次救我于危难。”又因政见相投、性情相合,二人私下早已引为知己,此事在京中并非秘密。
谈及曾述,林庆梁对这位老友评价极高:“他素来机敏过人,除却政事,在许多方面我远不及他……不想他竟遭此毒手……”
裴霜想起博古架中那空荡的暗格:“既然您与曾大人无话不谈,可知他暗格中究竟存放何物?”
林庆梁眼中倏然掠过一丝微光,却即刻掩去,摇头道:“不知。即便是知己至交,人也总该有些自己的秘密。”
霍元晦淡淡应和:“林大人所言极是。”
“那您以为,会是何人要对曾大人下此毒手?”裴霜追问。
林庆梁似被问住,沉默良久方道:“不清楚……或是从前结下的仇家,或是山匪流寇……谁说得准呢?”他说话时目光一直落在虚空某处,眼神涣散,仿佛答问之余,心神早已游离。
之后又问了曾述一些琐事,裴霜却觉出,自他得知暗格之物被盗后,答话便透出几分心不在焉。
果不其然,林庆梁很快便推说疲乏,端茶送客。这全然不该是一位痛失至交应有的反应。本该是义愤填膺、竭力协查真凶,不是吗?
他们被客客气气地“请”出了林府。
裴霜愈觉蹊跷:“他定然知晓曾述暗格中所藏何物。方才提及之时,他神色分明有异。”
“确有不妥,但他既不肯认,再问他也不会说实话。”霍元晦沉声道。林庆梁绝非寻常百姓,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唬住的,所以他方才并未深究。
他继而补充:“不仅暗格之物他心知肚明。恐怕……连凶手为谁,他也了然于胸。”
裴霜郑重点头:“我亦作此想。他不言,是因畏惧。可他已贵为吏部侍郎,能令他忌惮至此之人,权势地位定然远在他之上。”
如此,范围便已缩至极小的几人之间。
裴霜忽觉脊背窜上一股寒意,眼眸倏然睁大:“会不会……会不会是……”
霍元晦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宽厚而沉稳:“我知你所思。但眼下,尚无证据表明此案与旧事相关。”
“葭葭,”他温声道,“我们先回家。”
裴霜深吸一口气,颔首:“好,回家。娘和郦姨还在等我们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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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和谁有关呢?
屋内却不止裴蕊娘与郦凝枝二人,一位玄衣男子端坐于下首。
裴蕊娘轻笑:“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耿集微笑,端起茶盏轻刮浮沫:“路过,想来向嫂嫂讨杯茶喝。”
“镜衣司还能少了你的好茶?”裴蕊娘意有所指地往厨房瞟了一眼,“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嫂嫂就莫要打趣我了。”耿集亦朝厨房方向望了望,笑意微深,“我的那点心思,何曾遮掩过?”
他一到,郦凝枝便一头扎进了厨房。可厨房自有厨娘与帮佣婆子,又何须她亲自忙碌?
玩笑过后,耿集神色一正,说起要事:“酒兄已寻到黄和德了,不日便将返京。”
“当真?!”裴蕊娘猛地握紧椅扶手,难掩激动。
“千真万确!”
耿集话音铿锵,如一颗定心丸,落入裴蕊娘惶惑多年的心中。
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了进展。
她眼眶倏然泛红,泪光盈睫。
“蕊娘,饭菜备好了。是等元晦他们回来一同用,还是……”郦凝枝从厨房转回,话至一半,忽见裴蕊娘神情,顿时止住。
她目光不善地扫向耿集:“你同她说了什么?惹她伤心?”
耿集知她误会,忙道:“我岂敢惹嫂嫂伤心?你可莫要冤了我。”
“凝枝!我是高兴的。”裴蕊娘抓住她的手,指尖微颤,眼中泪光却闪着亮,“有眉目了……案子,有眉目了!”
“果真?!”郦凝枝反应与她如出一辙。
耿集又将消息重申一遍:“再真不过。酒兄绝不会在此事上说笑。”
裴蕊娘与郦凝枝双手紧握,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压抑多年的激动与希冀,二十年了,那些沉埋的冤屈与亡魂,终于窥见一线曙光。
“回来的正好,我都闻见饭菜香啦——”裴霜清亮欢快的嗓音从门外传来,活力十足,“今儿跑了好多地方,我可要多吃两碗!”
“没人和你抢。”霍元晦含笑的语声紧随其后。
待二人欢欢喜喜踏进门时,却察觉屋内气氛不同寻常。
裴霜未见过来人,正暗自思忖这陌生男子是谁。霍元晦已先行一步,朗声笑道:“耿叔父,您来了。”
听得这声称呼,裴霜方知这位便是彭宣的师父、镜衣司指挥使耿集。
但见其人身形挺括魁梧,面容英气俊雅,未蓄须髯,看来不过三十五六年纪,周身上下却笼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似是久居上位所致。
裴霜当即展颜行礼:“见过耿指挥使。”
耿集抬手虚扶她:“可不敢让郡主千岁给臣行礼,合该是臣向您见礼才是。”说着他便要撩袍下跪,裴霜急忙反手托住他双臂。
“您言重了,”她温声道,“这里没有什么郡主千
耿集抬眸,微微一怔。
裴霜莞尔:“您是长辈,当年于我们有救命之恩,自然受得起这一礼。”
耿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看向裴蕊娘求助。
裴蕊娘笑道:“葭儿说得对,你当得起。”又向裴霜投去赞许的目光。
裴霜唇角轻扬,倏然双膝跪地:“谢过指挥使当年相救之恩。”霍元晦亦随之跪下,二人郑重向耿集叩首。
“娘亲提及往事时,总是语焉不详。可在那等险境之中,将我们数人安然救出,绝非易事。我们不知您当年历经了多少艰难险阻……唯能叩首以谢深恩。”
耿集心中百感交集,望着这两张与故友愈发相似的面容,眼眶渐渐泛红。
若是……若是他们都还在,该多好。
他们直至身死,都未曾亲眼得见自己孩儿的模样。
可孩子们生得这般好,这般出众,他们定会以之为荣。
“起来,都起来吧。”耿集转过身去,悄悄拭了拭眼角,流露出平日罕见的动容。
偏有人此时要点破。
郦凝枝歪着头瞧他,语带调侃:“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爱哭鼻子。”
耿集半是窘迫半是无奈:“枝姐,在小辈面前,好歹给我留些颜面……”
郦凝枝后知后觉地掩口:“哎呀,失礼了,习惯了。”
余下几人皆忍俊不禁。霍元晦与裴霜不敢笑得太过放肆,只得强忍着,唯有微微耸动的肩头泄露了此刻心绪。
裴蕊娘适时出声,化解了耿集的尴尬:“好了好了,且说正事吧。”
裴霜拉过椅子坐到母亲身侧:“对了,方才我们进来时,你们在说什么?”
耿集将消息又述了一遍。裴霜与霍元晦听罢,亦面露喜色。
只是裴霜旋即生出疑问:“可此前不是说……黄和德已死了么?”黄和德的名字,正列在殷大人那份名单之上,时任南江州判。
漕运案后,他被调往蜀州,后又转任滇州,至今已做了七年滇州知府。
拿到名单后,耿集曾派遣多名镜衣司心腹赶往各地暗访,却发觉名单上许多人皆在他们接触前便已“身亡”。
起初,耿集并未对黄和德之死起疑,直至收到详报,方觉蹊跷。
“何处蹊跷?”
他是坠崖而亡。寻获尸身时,已是面目全非,故而无法验明正身。”
裴霜轻笑:“他这是玩了一出金蝉脱壳。”他们既无法确认死者是否为黄和德,追杀者自然也不能。有一具尸首横亘于此,真正的黄和德便可悄然脱身。
“那又是如何发现他仍活着?”霍元晦追问。
“这倒要感谢你们。”耿集笑道,“是你们的朋友帮了大忙。”
“我们?朋友?”裴霜与霍元晦异口同声,面露诧异。
“冲霄山庄那两位。”
“孟栎白与玖瑶?!”裴霜喜道,“遇上他们了?”
“正是。”耿集颔首。
不知是多年办案的直觉使然,抑或别的什么,耿集始终觉得,未能确认身份的尸首,便不能断言人已身亡。故而他一直命心腹暗中查访。
只是查着查着,竟牵扯出了天知教。
“滇州也出现了天知教?”
“不错。德清早前同我讲过天知教的行径。在滇州,他们亦在宣扬长生不老、百病全消之说,且规模更巨,渗透更深。许多百姓深信不疑,天知教几已成‘神教’。”
裴霜蹙眉:“难道就无人管束?黄和德在任时,竟毫无作为?”
“问得好。”耿集赞了一句,“若官府与天知教本就沆瀣一气呢?”
“他居然……”裴霜愤慨不已,“他拿百姓当什么!!”
这等邪教蚕食的是百姓心智与血汗,长此以往,滇州岂非要尽落天知教之手?此事实在可怖,而盛京朝廷竟似一无所知。
霍元晦凛然道:“这绝非黄和德一人之力可成。耿叔父,那些杀手能赶在您的人之前灭口,恐怕亦有天知教的手笔。”
天知教在各州府皆有教众,方能如此迅捷地行灭口之事。
“正是。此前我便疑心,灭口之人到得未免太快。细想来,从盛京遣人绝无可能快过我镜衣司密使,除非他们本就在当地。”
“可此事与孟栎白、玖瑶他们有何干系?”
“莫急,正要说到。”耿集缓声道。
原来他二人为寻白虎心赶赴滇州后,听闻天知教有“治百病”之神迹,便抱着姑且一试之心前去。
“他们……未被迷惑吧?”裴霜忧心道。
霍元晦接口:“不会的。摄魂散与蛊术同宗同源,再说玖瑶身上有噬心蛊,百毒不侵。”
“元晦所言不差。”耿集续道,“他们一入道观便觉出异样。”
孟栎白武功高强,天知教本想招揽,奈何玖瑶在侧,摄魂散毫无效用,反被孟栎白掀了个天翻地覆。
孟栎白出身正道,见不得这等招摇撞骗之行。天知教虽擅蛊惑人心,武力却是不济,然有官府暗中相护,他二人终究势单力薄。
幸而遇上了镜衣司暗探,在众镜衣使相助之下,终将滇州天知教连根拔起。
“做得好,大快人心!”裴霜抚掌大笑,随即又生疑惑,“只是这般大事,盛京怎会半点风声也无?”
“是陛下的意思。”
裴霜与霍元晦微露诧异。裴蕊娘抬眸若有所思,郦凝枝则静静倚在椅背上聆听。
裴霜问道:“陛下……早已知晓天知教的事情?”
耿集迎着众人目光,缓缓解释道:“天知教之事,我早已禀明陛下。我等一直怀疑此教与朝中某些势力有所勾连,陛下遂命镜衣司暗中查访,唯恐明面动作会惊动幕后之人。若其断尾自保,再查便难了。直至此次,方才窥得一丝端倪。”
“可滇州天知教既被清剿,幕后之人岂非照样能察觉朝廷动向?”
“我等并未暴露镜衣司身份,一切皆以冲霄山庄名义行事。对方只会以为,这是江湖恩怨。”
裴霜未曾面圣,却知当今陛下登基之初便减免赋税,励精图治数年,如今百姓生计确较前朝富足许多。民间对此赞誉有加。百姓不懂朝政党争,只知谁能令其温饱,便是好皇帝。
当今陛下,在世人眼中,是一个好皇帝。
虽众人皆言他凭年少与徐相扶持方得大位,然其本人若真是庸才,先帝又岂会轻易定其为嗣?
从耿集片语之中,裴霜已能窥见这位陛下的沉静与睿智。
“捣毁天知教时,教中几名长老脱逃。追捕过程中,意外发现一人身形极似黄和德,且在其房中搜出诸多易容之物。”
“但此人异常狡诈,几次近在咫尺皆被其逃脱。无奈之下,酒兄亲自前往。”耿集声调一转,“就在昨日,我收到酒兄飞鸽传书,他已擒获黄和德,并从其口中拷问出诸多当年内幕。”
“黄和德供称,二十年前,林庆梁曾收到一封密信,信中命他构陷太子殿下贪污漕粮。”
裴霜双目骤红:“信是何人所写?”
“署名之人他并不知晓。但他言及,林庆梁应当仍保存着那封密信。”
郦凝枝疑道:“此等罪证,岂会留存至今?”
“枝姐,人心难测呀……”耿集冷笑。
霍元晦语气冰冷:“那封信是罪证,也是他的保命符。林庆梁怕飞鸟尽良弓藏,高家滔、黄和德之流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捏着这封信,幕后之人就不敢动他。”裴霜抬起眼帘,“否则,便是鱼死网破。”
裴蕊娘沉声道:“我们需要找到这封密信。”
耿集:“已在部署。然林庆梁警惕性极高,其卧房与书房,除心腹外常人根本无法近身。”
况且其府邸深广,密信可能藏于任一角落,甚或根本不在府中。
要找一封小小的密信,谈何容易?
“即便找到了,我们也未必能断定那便是真迹。”裴霜微蹙眉头。
郦凝枝却看得开:“莫要愁眉苦脸的,好歹如今有了明确的目标,不是吗?”
裴霜眉头渐舒,展颜一笑:“郦姨说得是。”
霍元晦亦含笑附和:“娘说得极是。”
裴蕊娘闻言,心绪也稍宽。
郦凝枝招呼众人用饭:“说了这许久,菜都快凉了,吃饭吃饭。”
饭菜很快布上。耿集捧着碗,脸上漾着满足的笑意:“许久未尝到枝姐的手艺了。”
“今儿你可吃不着,”郦凝枝毫不留情泼了盆冷水,“都是厨娘做的,我不过打个下手。”
耿集却浑不尴尬,将桌上菜肴尝过一遍后,特地又夹了一筷糖醋鱼送入口中,赞道:“美味。这厨娘旁的菜式寻常,唯独这道糖醋鱼,外酥里嫩,糖醋汁调得极妙。”
裴蕊娘也跟着尝了一口,眼波在耿集与郦凝枝之间一转,抿唇笑道:“确实,这道最佳。”
裴霜与霍元晦初时不解其意,待各自吃过,那熟悉的滋味一入口便了然,这道菜分明是郦凝枝的手笔。
耿指挥使这是拐着弯夸人呢。
裴霜朝霍元晦递了个眼色,分明在说:“瞧,这两人有戏。”
翌日,裴霜与霍元晦正一边商讨着曾述案后续的查案方向,一边思忖着如何方能取得那封关键密信。
尚未议出个所以然,一个噩耗便猝然传来。
林庆梁自缢身亡了。
林府之内,林庆梁的尸身高悬于房梁,脚下是一只倾覆的圆凳。
裴霜将现场勘验了一遍又一遍,尸身也反复检视多次。
可所得结论皆指向同一事实——他确是自尽而亡。
未见丝毫他杀痕迹。
林庆梁甚至留有遗书,言及不堪病痛折磨,加之知己好友新丧,倍感人生无望,故尔自绝。
裴霜盯着白布覆盖的那具尸身,几乎想揪其衣领厉声喝问,将他骂醒归来。
他怎么能死!怎么会是自杀!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他们方才寻得的线索,犹如初萌嫩枝,甫破土而出,便遭无情掐断。
巨大的失落感笼罩着裴霜,她想不通
,他为什么要自杀?
是受人胁迫,还是心甘情愿?
见到林庆梁的尸身后,霍元晦也怔愣了许久。
温远过来打断了他们二人的沉思,问道:“你们昨日究竟是如何向林大人禀报曾述死讯的?竟能引得他自绝?”
是呀!林庆梁绝无可能知晓他们已探得密信之事。
“我们只是正常……等等!”裴霜忽想到什么,抬眸道,“我们曾提及曾述暗格被盗,他当时神色明显有异。会不会……曾述暗格中所藏之物,实则是替林庆梁保管的?”
“大善。”霍元晦认真点头,“极有可能。”
“究竟是何等要紧之物,丢失竟能逼得林大人自尽?”温远不解,“若此物当真如此紧要,他为何不自行保管而交予曾大人?难道他对曾大人的信任,竟超过自身?”
林庆梁玉曾述虽然交好,但真的能到托付身家性命的程度吗?
“暂不深究其关系,单论林大人。”霍元晦道,“林大人在半月前便送走了家眷,且昨夜屏退了下人,特意吩咐无论听闻何种动静皆不可入内。”
“我看过府医的脉案,那些关于他头疾的诊治记录,都是最近才补上去的。府医回话时也吞吞吐吐,所以林大人应当是没有长久的病症,他遗书中的病痛折磨只是借口。”
“听起来像是早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提前安排好了家眷。自尽……有人在逼他?昨夜可有人来过林府?我去问问门房。”
温远离去后,裴霜低声道:“指挥使的人早已盯住林庆梁。若真有人来过,他应已收到消息。”
“是故温少卿问不出什么。”霍元晦面色沉静如水,话语却令人心寒,“但谁说,逼迫人一定要当面呢?”
是呀,逼迫人的手段多种多样,有时候即便相隔万里,也可杀人于无形。
若结局注定无法更改,那么自己选择一种体面的死法,是否也算一种幸运?
裴霜合理猜测道:“若曾述丢的就是林庆梁的东西,此物一失,林庆梁自知再无生机,故尔自尽。”
“确有此种可能。”
眼下问题是:暗格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会不会是……”裴霜想到那封密信。
霍元晦蹙眉:“但愿不是。”
如果是,那就证明那密信已经落入幕后指使之手,那么他们沉冤昭雪之路,恐将遥遥无期。
然无论为何物,那都是足以左右林庆梁与曾述身家性命的东西。
温远在门房果然没有问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此案事实清楚,又有遗书,被当做自杀案件处理。
“真就……如此结案了?”裴霜喃喃问道,眼底尽是不甘。
温远整理着案卷,缓缓抬头:“单凭怀疑而无实证,有何证据能证明他是被逼自尽?”
裴霜低垂眼帘,脊背陡然窜上一股寒意:“这才叫杀人于无形。”无证据,无凶器,死者确系自戕。
纵明知他是为人所逼,却也无从查起。
霍元晦意味深长道:“在这京城之中,有此等手段者,不在少数。”
他们心知肚明,权势,能压死人。
林庆梁的案子已难有转圜,但曾述一案,却现转机。
葛语风连盯平西侯府数日,终察觉一丝异样。
“府里采买了许多药材,远超出正常所需。”她将暗中查得的药单呈上。
霍元晦细看:“党参、鹿茸、天麻、川穹……都是补气血,镇痛滋养的药材。府里有谁受伤生病了?”
他忆起那日见到平西侯的情状:“平西侯看似气血亏虚,用这些药倒也可能,但此量未免过大,绝非一人之用。必有蹊跷。可知这些药送往何处?”
葛语风道:“煎好后,俱被送入那道场小院。”
“平西侯最近又开道场了?不是说太嘉真人闭关了吗?”裴霜问。
“并非道场。平日唯有平西侯一人出入。”葛语风又道,“大人可还记得上回见到的那两位争执的姨娘?”
“记得。怎么了?”
“那个青萍,我常见她在道场小院附近徘徊。有一回,她竟溜了进去,还险些被巡守发现,属下暗中助了她一把。”起初一次两次并未引起她的怀疑,后来的频率明显超出了正常范围。而且那日一闹过后,再用识路不清这个理由就有点解释不过去了。
裴霜轻笑:“这平西侯府里,倒真是热闹。去细查这个青萍。”
她究竟是谁布在袁二郎身边的一步棋?
裴霜抱着只锦盒,内置一支霁红釉净瓶,往瑶华堂行去。此物原是她娘摆在案头插花用的,平日看惯了也不觉有何稀奇。
因着弄坏了俞十二的白瓷茶盏,既然无法复刻,她就想寻件好瓷器赔他。与霍元晦一提这事,他便指着这个红釉净瓶,说是什么大师的名品,足以抵债了。
裴霜本还以为他在诓她,直到看见裴蕊娘缓缓点头。
她才惊觉,她娘才是最不显山不露水之人,把价值千金的东西当个插花瓶用。
到了瑶华堂,裴霜将锦盒置于柜上,却未见俞十二身影。
她招来伙计问:“你们东家不在?”
伙计答:“东家已有好几日未到铺子里来了。”
裴霜正要问俞十二去哪儿了时,外头又进来一个人,锦袍华服,金冠玉坠。
伙计顿时笑逐颜开,热切地迎上前去:“二郎君今日怎得空来?是寻东家么?”
“新得了一批上好的瓷土,想着小舅舅定然喜欢,特来送来。”袁二郎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铺内。
伙计刚欲回话,却被他随手拨开。
袁二郎瞧见了裴霜,眼神倏然一亮,挤开伙计上前行礼,故作惊喜道:“裴娘子!当真是有缘,短短数日,竟偶遇两回。”
裴霜心下暗嗤:上回是在你自家府上,撞见岂非再正常不过?
这搭讪的由头也太过老套,真有人会信么?
她本不欲与他多言,但思及青萍一事,仍耐着性子应了一句:“袁二郎君得闲逛铺子,看来府中事务已处置妥当了。”
她提及那日之事,本意是提醒他家中已有女眷,莫在外招惹是非。可落在袁二耳中,却全然变了味。
袁二自恃生了一副好皮囊,风流倜傥,向来觉得没有女子见了他能不倾心。裴霜自然也不例外。此刻提起他家中女子,分明是醋了。
“女子之间,争风吃醋也是常情。不过是想引得我多看一眼罢了。但家中那些庸脂俗粉,岂能与裴娘子这般清新脱俗之人相比?”袁二郎唇角扬起,眼神递过几分暧昧。
这话已是明晃晃的调戏。
裴霜被他那黏腻的目光惹得几欲反胃,险些压不住腰间刀。
平西侯怎将儿子养成这般德行?出门恶心了人,能赔她精神损失么?
她只觉受了无妄之灾,都说外甥肖舅,这人怎无半分俞十二的清爽?
既然俞十二不在,她也懒得多费唇舌,抱起锦盒转身便欲离开,却又被袁二郎横步拦住。
“裴娘子这便要走?不再瞧瞧瓷器?我小舅舅手艺极佳,此处精品不少。银钱不必忧心,看上什么,尽管取走便是。”袁二郎十分阔气说道。
裴霜耐心耗尽:“劳烦让开,我还有事。”
袁二郎仍不退让,只当她欲擒故纵:“裴娘子独行未免危险,不若我遣人护送一程?”他自以为这般体贴,她断无拒绝之理。
裴霜内心涌起烦躁,他该庆幸生在平西侯府,否则早成她刀下亡魂。
不行,手痒难耐。砍人不行,砍些东西总可以罢?
霎时间,刀光如电!
店里的桌子遭了殃,被一劈为二,刀口不偏不倚,正好在中间。
木桌轰然向两侧倒塌,四只桌腿斜指苍天。
袁二脸上的笑意彻底僵住。
裴霜吹了吹刀身上的木屑,收刀入鞘,眼神睥睨:“不必了。您身后这帮人,还不够我砍的。”
语罢,她昂首径直向外行去。
这次,再无人敢拦。
不过袁二终究是见过风浪的,虽一时被震慑,却反觉她更有趣了。这般美艳泼辣、武艺高强的女子,他确是头回遇上。
他很快又黏了上来,缀在裴霜身后:“裴娘子欲往何处?你我同行可好?”
裴霜加快脚步,盘算着出了门便施展轻功甩脱这膏药。砍又砍不得,真是烦煞人也!
“裴娘子,你也来找十二郎吗?”
裴霜抬眸,见是几日未见的谢陵。
谢陵自然也瞧见了她身后那甩不脱的袁二,面色倏然一沉,嫌恶之情毫不掩饰。
无他,京城二纨绔齐名,世人常将“袁二谢六”并提。谢陵对此深以为耻,他虽不令家中省心,却从未做过狎妓纳妾、欺辱良善之事。与这等色中饿鬼齐名,实是辱没了他。
曾有几次,他在街市撞见袁二调戏民女,那小暴脾气如何能忍?正义感窜起,险些将人当场捶死。
谢侯爷不知赔了多少汤药钱,平西侯府才肯作罢。自此,两家便结下梁子。
不过这倒是没影响他与俞十二的交情。
“袁二!你这老毛病又犯了?是皮痒欠揍了么?”谢陵将指节按得咔咔作响,步步逼近。
袁二一见是他,脸色顿变,他不怕讲理的,却怕这疯起来不管不顾的主!暂还不想再尝皮肉之苦。
算他倒霉,今儿出门没看黄历,真是晦气。
他立时歇了心思,胡乱寻个借口匆匆告辞,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裴霜望其远去,不由轻笑。
“你好本事,他见你像是猫见了老鼠。”
谢陵面有得色:“这等货色,打服了便老实。”
裴霜淡笑着点头,她也想打他一顿,不过没有谢陵的底气,谢陵之所以不怕,是因为身后的承恩侯府。
思及此,裴霜不免心生感慨——这小子倒真是好命,投了个顶好的胎。
裴霜道:“十二郎不在铺中。”
“那他能去哪儿?我才从窑厂回来,那儿也空无一人。”
谢陵抓来伙计询问。那在一旁看了半晌热闹的伙计这才得空回话:“东家近来常往城外跑,一早便出门了。”
“可知是去了哪个村子?”
伙计亦不确定:“东家这些日子跑了不少村落,具体是哪一个……小的也不清楚。他是驾着马车去的。”
裴霜道:“出城寻寻吧。马车目标大,总该有人见过。”
她放下锦盒,嘱咐伙计妥善收好。
二人一同往城门行去,却见城门口已排起长队,原是守城胥吏正在严查官籍文书。
谢陵耐不住这龟速挪动,大步上前便要插队。
裴霜一把攥住他胳膊:“排队。”
“过得去的!守城的都认得我,何必在此空耗时辰?”谢陵说得理所当然。
裴霜直视他道:“你是承恩侯府六郎,亦是大晟百姓,与他们并无不同。他们既排得,你为何排不得?特权用惯了,连最根本的身份都忘了么?”
谢陵被她一语击中,霎时面颊赧然,默默挪步至队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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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有点长哈
第125章
两人随着队伍缓缓前移,谢陵寻话与她闲聊:“我回去查过了,京中姓裴的几户人家,并无你这般的娘子。上回你说,再见面便告知身份,眼下总能说了吧?”
裴霜朝前挪了一步,眺望着前方查验的情形,微扬下巴道:“眼看便要轮到我们了,连这点时辰都等不得?少年人,须得有些耐性。”
谢陵一时语塞,确是如此,待查验官籍,她的身份自然明了。
“再者,私下探查女子身份,是甚光彩之事么?你如此理所当然,怕是做惯了这等行径?看来谢六与袁二,倒也相差无几……”
谢陵顿时急了,辩道:“我才没有!这是头一遭!我与袁二那厮岂能一样?哎,你信我,除你之外再未查过旁人!”说到末处,竟透出几分被冤枉的委屈。
“你委屈什么?我还没动气呢。”裴霜抱臂睨他。
“我……对不住。”谢陵这才醒觉自家行径确实失礼。平日恣意惯了,竟将基本礼数抛诸脑后。愈想愈觉面皮发烫。
怎的偏在她面前屡屡出丑?
“你别生气,确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谢陵觑她脸色,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裴霜轻笑出声。这谢陵倒不似传言中那般跋扈,还肯讲几分道理。
“念在初次的份上,饶你一次。”
谢陵开心了,又挺直了腰板。
瞧着竟有几分像小伍子,那小子做错事时,也是这般情状。
说到底仍是少年心性未定,此刻管教,尚来得及。
在青梧当惯了“大姐头”,见着这般熊孩子,她便忍不住想训导一二。真是……有些想念青梧那些小家伙了。
队伍终前行过半。裴霜发觉胥吏不仅查验极细,还会盘问数句。旁侧持械官兵虎视眈眈,有一人答得稍有迟疑,立时便被拖了下去。
那喊冤声听得裴霜直蹙眉:“为何查得如此严苛?”
谢陵倒真知晓些内情:“近日京兆府逮着一批伪造官籍、过所的。审下来才知这伙人造假数目不小,故而查得格外紧。”
“你从何得知?”
谢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我前几日进京兆府牢房时,隔壁关的便是那帮人。用假官籍的也抓了不少,牢房都快塞不下了。”
终于轮到他二人。裴霜利落地亮出镜衣司腰牌。
“你竟是镜衣使!”谢陵自她掏令牌起便紧盯不放,眼都不敢错一下。
她的身份确有些出他意料,但细想却又合理。盛京城中,除却高门贵胄,也唯有镜衣司能出这般人物了。
那查验官籍的胥吏看清名讳后,顿时带上几分讨好:“原是裴副使大人!出城所为何事?”
“查案。”裴霜未多透露。
胥吏亦不多问,本就是例行公事,身份明白即可。待至谢陵,更是连查都未查,径直便要放行。
不料谢陵反倒不悦:“怎的不查我?”
一旁几名胥吏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小爷今日唱的哪一出。就他这张脸,莫说城门守军,便是京兆府的狱卒都眼熟得紧。
难道还有比这张脸更管用的官凭么?
他们岂知,他刚挨了裴霜“不可恃特权”的训诫,岂能当面再令她失望?
谢陵还恐她误会,急急解释:“非是我不愿出示,是他们不查!”
裴霜无语,只得向守城胥吏递了个眼色,示意速查。
这什么孩提心性?她方才是看走了眼,他比小伍子还不如!
胥吏赶忙清嗓:“请您出示官凭。”
谢陵这才喜滋滋递上承恩侯府令牌。胥吏不敢怠慢,装模作样翻来覆去验看数遍,方“确认无误”交还。
目送二人远去,守城胥吏抚了抚受惊的心口,这小祖宗总算走了。
出城后,裴霜与谢陵一路打听。城外多是村落乡野,农户少见马车踪迹,故而并不难寻。
问过几人,便得线索。一村民指道:“似是往牛家村去了。”
二人谢过,径往牛家村行去。方至村口,便见一架马车停驻道旁,马儿拴于树下,正垂首嚼草。
谢陵跳上马车查看了一番,转身对裴霜说:“是俞家的马车。”
裴霜望向前方狭窄土路:“他应该是进村了,路太窄,马车进不去,就停在这儿了。我们进村分头找找吧。”
牛家村说大也不大,但要在村里找个人还是有些难度的。
谢陵有些担心,俞十二手无缚鸡之力,孤身来这穷乡僻壤作甚?万一遇险又当如何?
两人一个往南,一个往北,约定好一个时辰后不论有没有找到人都在村田碰面。
裴霜穿过蜿蜒狭窄的乡间小道,望见不远处正在秋收的农人。老黄牛奋力拉着板车,车上堆满金黄的稻谷。
男人们无论老少,皆弯腰挥镰,忙于收割。至饭点时,妇人孩童便挎着竹篮
送来饭食。农忙时节片刻不得闲,须得争分夺秒。
裴霜一路走一路问询,描述着俞十二的模样身量,可都说没见过。
她只得继续前行。走着走着,道上行人渐多,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皆面露喜色,似朝同一方向去。
裴霜心生好奇,拦了位面善的大娘问道:“婶子,大家这是往何处去?何事如此热闹?”
大娘道:“去牛屠户家!水根家的老黄牛刚咽了气,大伙都赶着去买牛肉呢!”说话间又几人匆匆走过,大娘有些急了,“不与你多说了,去晚了连牛骨头都抢不着喽!”
大娘加快了脚步,胖胖的身子灵活越过几人。
买牛肉?
比之羊肉,牛肉价钱其实更加便宜一些,但有价无市。现下的牛,多半是耕牛,而私自斩杀耕牛是犯法的。也只能等到牛自然死亡,才能买得到牛肉。
裴霜亦跟了上去。虽不知买牛肉与俞十二有何关联,但直觉告诉她,俞十二或会在此地现身。
牛屠户家院中早已挤满了人,人头攒动,难窥内里情形,只有血腥气飘出来,偶尔有购得牛肉的村民提着草绳捆扎的肉块,欢天喜地离去。
就算不买的,看解牛凑凑热闹也好。
裴霜完全挤不进去,抬头瞥见门外有棵两层楼高的树,趁人不注意,一个翻身跃上枝头。
她刚站稳,便瞧见了趴在对面屋顶的谢陵。
谢陵也看见了她,二人交换个眼神,一同向下望去。
院里不乏有些穿着体面的豪奴,一买就是十几斤,几轮下来,牛肉很快就没剩下多少,只剩下光秃秃的牛骨。
有些人看到这儿就散了,有些却还等着,买不到牛肉,捎根牛骨回去炖汤也是好的。
众人正待牛屠户继续下刀,牛主水根却发话了:“卖完了卖完了!各位都散了吧……”
“不是还有牛骨么?”方才那大娘眼见着粗壮的大腿骨还在案上。
“有富贵人家的老爷提前定了。”牛水根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
比不过人家阔绰,又能如何?未买到的只得悻悻离去。
待人群散尽,牛屠户把剩下的牛骨都包起来,足足有一大包,牛水根毕恭毕敬朝着里屋喊:“小郎君,您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嗯,帮我送去村口的马车上。”里屋的人左右张望,确定无人后才缓步走出。
谢陵听声音就知道是他,当即从屋顶一跃而下。
“俞十二!”
俞十二被这猛然窜出的身影惊得一大跳,踉跄着连退几步,险些仰面摔倒。谢陵赶忙伸手拽住他胳膊。
“反应这般大做甚?”谢陵诧异道。
“我……我……”他“我”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整话,最后只问,“你怎会在此?”
“寻你来了呀。”谢陵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向牛水根怀中那包沉甸甸的东西,“你何时好上牛骨这口了?若要买,打发个下人来便是,何须亲自跑这一趟?”
俞十二眼珠飞快转动,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衣角:“近、近日才喜欢的……走吧,东西都买完了,我们回去罢。”
裴霜居高临下,把他心虚的表情尽收眼底,这位俞家十二郎,当真半分谎也撒不来。
俞十二只觉眼前又是一暗,裴霜竟也如谢陵一般,悄无声息落在他面前。
经了前一遭,他的接受能力显然好了许多,却更慌张了。
“你怎么也……”
谢陵接口:“她与我同来的。”
裴霜唇角噙着丝若有似无的笑,缓声道:“十二郎来买牛骨,恐怕不是为了吃吧?”
俞十二蓦地抬头,动作很大,连谢陵都看出了不对劲。
“什么意思呀?”谢陵不解。
“先回去吧,这儿不方便说话。”裴霜道,院里还有两个外人,俞十二不会说实话的。
有谢陵在,他帮着把那大袋牛骨送到了马车上。
俞十二坐进车内,始终垂着头。谢陵在外慢悠悠赶车。
裴霜轻拍那袋牛骨:“十二郎这几日奔波,都在忙这个?”
“是……”俞十二点点头,明明他可以不回答,但她一问,他就情不自禁地开口了,她似乎有种特别的能力,能让人跟着她的思绪走。
裴霜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眸直视他:“这牛骨,是制那白瓷茶盏的材料吧。”
俞十二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想否认,可被她盯着,那双眸子,似乎有看透一切的能力,所有谎话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裴霜就这么看着他,看他脸色不断变换,纠结,五官都皱在一起,十分为难。
他没有回答,但她知道她猜对了。
二人并未压低话音,谢陵自然听得真切,停下车,掀开车帘,表情讶异转头问:“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牛骨是制瓷的材料?”
“猜的。”其实并不难猜,俞十二对其他的事情都不怎么在意,除了瓷器,再稍微联想一下那日他说找不到材料,就能猜个大概。
“原来是牛骨呀,”谢陵恍然,“你怎么不早说,虽不易得,但也不是弄不到。”
裴霜顺着谢陵的话,轻声接道:“谢六郎说得是,牛骨虽少,却并非无处可寻。十二郎当时……为何不愿明言?”
“这……不过是我不想泄露配方罢了。”俞十二目光闪烁,言辞吞吐。
裴霜却步步紧逼,一连串问道:“哦?以骨制瓷,这般奇思,十二郎是如何得来的?又是在何种机缘之下,竟想到将骨灰掺入瓷土之中?”
“不是骨灰,是骨粉!”俞十二突然高声辩驳,“我从未用过骨灰!”他慌乱之下竟欲退避,忘了身在马车之中,一退便撞上谢陵。
谢陵不解何以他惊惶至此,伸手扶住他肩:“十二郎,你怎么了?裴副使并无恶意。”
“裴副使!你是镜衣使!”俞十二一听裴霜身份,更是面如土色。
裴霜目光如刃,声线清冷:“十二郎究竟在惧怕什么?你知晓什么内情?抑或……是怕被我查出什么?”她语锋一转,声调陡然拉长:“方才我提及骨灰……”
俞十二心神已乱,脱口喊道:“不是我!我不知瓷土中为何会有骨灰!我没有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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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大家应该能猜到了吧
第126章
“我可从未提过杀人,十二郎此言何意?”裴霜唇角微扬,总算被她逼出端倪,“莫非……你那瓷窑之中,当真烧过什么不该烧的东西?”
俞十二浑身一软,闭目长叹。她知道了……终究是瞒不住了!
谢陵仍是一头雾水:“什么骨灰?什么杀人?什么不该烧的?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裴霜心中已有计较,缓声向他解释:“吏部郎中曾大人遇害一事,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这可是近来盛京一大要案。听说他的一条小腿连着脚被斩下,身躯其余部分皆被焚化成灰……”说到一半,谢陵突然顿住,骇然看向俞十二,“难道……十二郎,你与此
案有关?”
俞十二默不作声。
裴霜道:“曾大人大人的骨灰,正是在十二郎瓷器作坊附近被发现的。”
“绝无可能!”谢陵连连摇头,“十二郎连杀鸡都不敢,怎会杀人?断无可能!”可俞十二的沉默却让他心头渐生不安,“十二郎,你快说句话,不是你做的对不对?”
俞十二怯怯地瞥了裴霜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裴霜语气转柔:“我知道凶手不是你。”
俞十二倏然抬眸。
“但人确实是在你的瓷窑中被烧成骨灰的,对不对?”裴霜循循善诱。俞十二显然并无杀人的胆量,至于真凶何人,她心中已有猜测,只待证实。
“别怕,我们拿人讲求真凭实据。若你果真清白,定会安然无恙。”裴霜语声温和,“十二郎,能否告诉我,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她语气一软,便格外具有亲和力,让人不自觉放下心防,愿信其所言。
谢陵也附和道:“是啊,既然不是你做的,又有何可惧?”
俞十二心里渐渐有了底,不再像刚才那样慌乱:“那日我去作坊,就发现窑炉里温度未退,而且柴火也少了许多。起初只当下人背着我私开窑炉,便也没有去计较。”
“后来我进屋制瓷,发觉瓷土中竟被人掺了些异物,结成硬块。那瓷土本已不堪使用,可我实在舍不得那上好的料子,便将硬块细细研磨碎了,硬是用这批瓷土烧出了几件瓷器。”说到此处,俞十二语气微颤,“谁知……烧成的瓷器竟比寻常的更加莹透清亮。”
“我试着将胎体拉得更薄,竟也未开裂。那时我便意识到,混入瓷土中的硬块,定是极好的制瓷原料。我多方比对各类矿石,却无一相符。直到曾大人的尸骸被发现,大理寺上门查问,再联系此前瓷窑的异状,我才惊觉那东西或许是……骨头。”
他委婉地以“骨头”代称,未敢直言人骨。
谢陵听得脊背发凉:“那你那白瓷茶盏岂不也是……”他顿觉寒意窜体,想起自己曾亲手捧玩,甚至还打算定制一套茶具赠予父亲。
俞十二急忙辩白:“不、不!茶盏是我后来所制,用的是牛骨,是牛骨!”
他解释:“我怎么可能会用……那个骨头,猜测是骨头之后,我尝试了许多动物的骨头,包括猪骨,牛骨,羊骨等,最终发现是牛骨的效果最好。只是牛骨难得,你找我订制茶具,是真凑不出材料了。”
“万幸万幸。”谢陵轻拍胸口,长舒一口气,险些被他吓丢了魂。
裴霜却捕捉到另一处关键:“既然此事与你无关,你为何不将这些异常报知官府?”她目光如炬,直言不讳,“十二郎,其实你心中清楚,那个用了瓷窑,在你的瓷土里加了东西的是谁吧。你在帮他隐瞒。”
“我……”俞十二一声轻叹,辩白之词终难出口。他的确知道:作坊每夜都会上锁,而锁具完好无损。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他手中,另一把……则在那人那里。
谢陵见状急道:“你真知道?是谁?快说啊!什么人值得你这般包庇?!俞十二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吗?”
裴霜摆手:“谢六郎君不必逼他,若是犯案者是你至亲之人,想必你也会与十二郎做出同样的选择。”
谢陵顿时语塞。至亲?那不是俞家人,便是平西侯府的人了。
俞十二猛地抬头,望向裴霜的目光中尽是惊慑,她太厉害了。即便他一字未吐,她却早已猜透。
裴霜心中已有了答案,平静道:“好了,此案我已大致明了。还望两位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曾大人之案,与你们并无干系。”
谢陵立即应道:“我定当保密。”
俞十二却陷入长久的沉默。直至马车将至瑶华堂,他才恍惚抬头,低声问道:“裴副使……他,会死吗?”
裴霜眸光轻动,语气沉凝:“曾大人也有亲人,他们此刻正为他的惨死而心碎。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理昭彰。若易地而处,你会放过凶手吗?”
俞十二默然沉思,最终不得不承认:他做不到。
裴霜看得出他是个良善之人。正因心怀正义,当亲情与公理相悖,他才如此痛苦、沉默。他所能做的,唯有置身事外,静待天理公道。
裴霜半途下了马车,没走出几步,便察觉谢陵一直跟在身后。
她停下脚步,抱剑侧身睨他:“跟着我做什么?”
谢陵紧走两步,嘴硬道:“谁说我在跟你?这路又不是你家的,我不过正好也往这个方向走。”
裴霜懒得戳穿他那点小心思,横竖他并无恶意,便随他去了。
转过一条长街,至岔路口时,谢陵率先向左一转,却发现裴霜根本没走这边,反而径直走向另一个方向。
他连忙小跑追上去:“哎,你怎么不回镜衣司?”
“此案由大理寺主办。”裴霜语调轻扬,眼底浮起一丝笑意,“现在肯承认是跟着我了?”
谢陵嘟囔:“你这娘子真不讨喜,心里明白就好,何必非要说破。”
被揭穿还要反过来怪她?好没道理。
裴霜转身就走,这一次脚步极快,谢陵直追到大理寺门前才赶上她。
他气息微促:“喂,走这么快做什么?”
“你不必一直追着我,若十二郎没有撒谎,他就不会有事。”她早看透,谢陵一路跟随,不过是放心不下好友。
“可事关平西侯府或是俞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是平西侯府还好些,但若是俞家……”谢陵带着几分探究。
裴霜神色转冷:“谢六郎不必套我的话。案未审结,我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当着一点儿都不能透露吗?稍微一点点呢?”谢陵用手指比出微末的高度。
裴霜摇头。
谢陵仍不死心:“裴娘子——”
话未说完,就被一道清润的嗓音打断。
“葭葭,怎得站在门口许久不进去?”
门内走出一人,身着浅绯官袍,腰系银鱼袋,犀銙革带勾勒出清瘦身形。风过袍动,衣袂翩翩。他本就白皙,浅绯色更衬得他如玉如琢。
他眼里含着清浅笑意,眸光微微,只对着面前的女郎,伸手虚扶在她腰间:“仔细吹风着了凉,到时候又嫌药苦。”
裴霜眼底掠过一丝诧异:这厮抽什么风?真把她当作风吹即倒的病美人了?
但她很快便知道了。
霍元晦像是才瞧见谢陵一般,温声问她:“这位是?”
裴霜暗忖:还装?那日街上明明见过,这厮记性可比她好多了。
谢陵忙拱手行礼:“在下承恩侯谢六。”
他心底纳罕,此人与裴娘子举止亲昵,绝非寻常同僚关系。
“原来是谢六郎,久仰。在下大理寺寺正霍时。”霍元晦真挚回礼,顺便道,“多谢谢六郎,护送霍某未婚妻回来。”
说话间,霍元晦手指轻巧地穿入她的指缝,十指顿时紧扣。
裴霜还在因为他的话语愣神,再看他这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厮分明是吃醋了!
想通后,丝丝缕缕甜蜜泛上心头。
她觉着甜,却苦了谢陵。
谢陵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头蓦地一酸,有些怅然若失。原来她已经定亲了。
他们瞧着,感情很好。
他神色蔫蔫:“谈不上护送,不过顺路一段罢了。谢某尚有他事,先行告辞。”
“谢六郎慢走。”
霍元晦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过身来,脸上笑意早已敛尽。
裴霜抱臂侧首,眼带玩味,轻轻晃了晃两人仍相扣的手:“我何时成了霍寺正的未婚妻?”
“自你赠我信物那日起便是了。”他眸光深沉,语气却温柔,“怎么,葭葭如今想赖账?”
“儿时戏言,怎能当真?”
这分明就是要耍赖了。
霍元晦倏地收紧手指,牵着她一路疾行,路上遇见方扬曹虎也没打招呼,径直踏入值房,反手将门“嘭”地合上。
他转身将她困在门板
与臂弯之间,身影如山倾覆,笼罩下来。
随后落下的是他带着薄怒的吻。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耳中只余彼此乱了节拍的心跳,毫无章法。
两人之间已经没有距离,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
他的唇舌不似往日温柔,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侵占,把愤怒都揉进了缠绵的吻里。
到底舍不得伤她,重重的吮吻没多久渐渐化作细密轻柔的啄吻。他喘息低哑,虽极力克制,但还是被她发觉。
直至两人呼吸都变得急促,他才缓缓停下。只是仍圈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头,细吻流连在她脖颈间。
被他触碰过的肌肤又热又痒,裴霜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被他误读作逃避。温热的手掌轻轻固定住她的后颈,他衔住她耳后细嫩的皮肤,细细舔舐。
她耳根早已红透,只觉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沁出细密薄汗。
实在耐不住这燎原热意,她趁神智尚存推开他:“霍元晦,你什么时候改属狗了?”
霍元晦仰起头,眼中欲色未褪,眼尾带着红,宛若话本里蛊惑人心的狐妖:“葭葭想让我属什么,我便属什么。”
“那可不成,”裴霜眼波流转,带着几分俏皮,“我俩可是同一个属相。”两人同龄,生肖自然一样。
经这一打趣,房中暧昧的气氛稍散。裴霜眸光清亮,解释道:“好端端的,你同谢六吃的什么醋?我与他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只当他是个萍水相逢的朋友罢了。”
“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只是朋友。”
身为男子,霍元晦再清楚不过。谢陵自己或许都未察觉,但那目光中的不同,他看得分明。
可他不能不防。
“葭葭,你该知道,你有多出色,又多引人注目。”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进京之前,我不过是个小小捕快,如今也仅是个副使。在这些权贵眼中,又何足挂齿?”裴霜微微眯起眼,“霍大人真是多虑了。除了你把我当作宝贝,旁人只怕只当我是路边的野草。”
“胡说。”他语气郑重,目光专注,“我们葭葭,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小娘子。”
裴霜表情别扭:“我实在有些受不了你的甜言蜜语。”
“受不住就多听听,是我讲的太少,才让你不习惯。”
“可千万别!”她连忙制止,“否则一天到晚,鸡皮疙瘩都不够掉的。”
霍元晦低低笑出声,乖巧道:“好。那我让母亲择个吉日,我们正式定亲吧。”
没名没分的,就是容易被一些不长眼的小子惦记,他必须采取些行动。
“你这算求亲吗?”裴霜不开心,哪有这样的,半威逼半色诱。
霍元晦察觉她的不快,立即软声道歉:“对不住,是我太心急了。我会寻一个正式的时机,郑重向你求亲。”
他本以为以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不需这些虚礼,却忘了她终究也是女儿家,心底自然也期盼着一场浪漫郑重的仪式。
裴霜别扭劲上来,口不对心道:“我才不要答应你的求亲?”
霍元晦握住她的双手,紧贴在自己心口,低声问:“真的……不愿意吗?”
就在这时,清脆的叩门声打断了室内氤氲的情意。葛语风的声音透窗而来:“大人,您在吗?属下有急事禀报。”
霍元晦暗自咬牙,她最好,是真的有急事!
葛语风带来的确实是个紧急消息,她神色慌张,气息未定:“大人,青萍被抓了!”
“怎么回事?”裴霜神色一肃,立即追问。
“就在方才不久。”葛语风定了定神,细细道来。
每日都有人往道场小院送汤药,这惯例本未引起她与白小昀的怀疑。
然而葛语风却从送药小厮走路的姿态中,瞧出了几分不寻常;再定睛细看,那分明是女扮男装的青萍!
青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迷晕了原来送药的人,换上了小厮的衣服,混了进去。
葛语风当即察觉不妙,正欲赶回禀报裴霜,却被白小昀拉住,劝说再观察片刻也不迟。
谁知就观察了一小会儿,便见长发散乱的青萍被人堵住了嘴,那用来伪装男子的幞头早已不知被丢到哪里,由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押着从院内推出,而押送她的人,正是袁二郎。
“白小昀已暗中尾随袁二郎,去寻青萍被关押之处了,”葛语风气喘吁吁道,“我这才急忙赶来禀报大人!”
两人运起轻功,飞快往平西侯府而去。
同时葛语风又说了些查到的青萍身份的信息。青萍是当街卖花时被袁二郎看中纳回了府中,明面上她身份是个孤女,上京来投奔舅舅舅母。
实际一查,身份官籍全是假的,舅舅舅母也都是花钱雇的,卖花自然也是个幌子。
青萍故意打听了袁二郎会出现的地方,凭她的容貌,只要稍加勾引,迷住袁二郎根本不是难事。
但再往后查,就什么也查不到了。青萍的假官籍是在一个造假团伙里做的,那伙人才被京兆府端了。表面上看,青萍最多也就是因为贪慕荣华才策划了这一切,根本无法确定是谁派来的人。
平西侯府,袁二郎把青萍带到了一个地下暗室。
“绑上。”暗室之中有个十字刑架,周围是各式各样的刑具,泛着森寒的冷光。
青萍没有挣扎,她知道,被发现后的下场是什么,冷静地等着审判。
袁二郎一挥手,有人上前扯下她口中碎布,青萍别开脸似是看他一眼都觉得厌恶。
袁二郎掐着她的下巴毫不怜惜地将她的脸掰过来,力道大的几乎要捏碎她的下巴。
青萍忍着疼,没有皱一下眉头,目光清冷倔强。
袁二郎笑起来:“有意思。”
“说,谁派你来的!”他笑着,眼神却犹如毒蛇吐信。其实那日紫嫣的话,他表面上没有入心,背地里还是探查了一番。
青萍找的人根本经不住查,袁二郎很快便知她身份有异,一直盯着她的动向,今天她终于忍不住了,结果就是被他抓了个现行。
青萍回答:“没有谁,是我自己贪图富贵。”
他放开手,抚摸着她的脸缓缓往下,一把抽出她的腰带,她身上的男装本就不合身,领口顿时松松垮垮,春光乍泄。
袁二郎把她的衣领扯得更开,粉嫩的小衣显露,胸前的白嫩暴露于人前,暗室内的人都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
“再不说,你这身细嫩的皮肉还保不保得住,就不一定了……”袁二郎声音阴恻恻的,“可惜啊可惜,爷还没有享用够。”
这小娘子其实很够滋味,在床上怎么折腾都行,他还怪喜欢的。怎么偏生是个奸细呢?
袁二是真觉得可惜。
“二爷若喜欢我的身子,今日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我接着伺候您。”她作势给袁二抛了个媚眼。
“呵——”袁二一声轻嗤,“啪”地一声扇了她一个耳光,动作快得都没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
青萍的脸登时高高的红肿起来,脸上一个清晰的手掌印。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像你这样的女子,爷要多少有多少。”他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假面全部被撕下,露出残忍阴鸷的本性,“快说!是谁派你来的,闯入道场小院想做什么?”
浸了盐水的鞭子本狠狠抽在她身上,青萍忍不住痛呼。几鞭之后,血痕遍布她全身,发丝凌乱,额头出着汗,好不狼狈。
“还不肯说吗?”袁二眼中哪有半分怜惜,似在看一个死物。
青萍嘴里都是血沫子,一张口就嘴角流血,却还是放着狠话:“哼,我身后的人,是你得罪不起的。我劝二爷还是放了我,不然这平西侯府,还保不保得住,就说不准了。”
袁二有被她的话唬住,不过只是一瞬:“别把爷当成三岁小娃,谁会为了这么个婊/子,得罪我平西侯府?”
“根本用不着我主子出手,你们自己做的腌臜事,就能令你们陷于万劫不复之地。”青萍目光坚毅。
“你知道什么!”
“那要问二爷做了什么?”青萍轻笑,“再不放了我,你们平西侯府的秘密很快就会传遍全城。”
袁二掐住她的脖子,手臂青筋暴起,足以见他力道之大:“你有同伙!是谁!”
青萍一时承受不住他如此大的力气,竟然被掐晕了过去。
袁二面露烦躁:“把她泼醒!”
外面,白小昀终于等到了裴霜与葛语风,他指着假山处道:“那儿有个机关,里面有密室,青萍已经被带进去许久了。”
葛语风:“怎么办,大人,要救吗?”
白小昀道:“方才又加了一层护卫,想救人不是那么容易的。裴副使,青萍与此案无关吧?我们真的要救她吗?”
他们并不清楚青萍是谁的人,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而来。若是简单顺手救也就救了,但现
在明显救人很困难。
“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她一个女娘,落在袁二手里,哪里还有好果子吃?”葛语风指责他。
裴霜:“小昀说得对。”
葛语风微微睁大眼:“大人……”
“我们尚未摸清青萍的底细,贸然出手相救,只怕反将自身置于险境。”裴霜语声沉凝,目光恳切,“语风,行事须得谋定而后动,万不可只凭一时意气。你看青萍外表柔弱可怜,可曾想过她对待紫嫣时又是何等手腕?”
葛语风心头一凛,顿时想起那日青萍是如何故作可怜,最终害得紫嫣被禁足受罚。她垂下眼眸,将裴霜的告诫深深记在心里。
“不过人也不是不能救,就要看她有没有值得救的价值了。”裴霜若有所思,青萍几次三番想进道场小院,还有那每日不断的补血汤药。
那道场小院里难道藏了个受伤的人?
如果是,那会是谁呢?
想要搞清楚这一切,怕是得探一探这道场小院。
“不行啊大人,太危险了!”葛语风当即反对,“小院里不知有什么,万一被发现……”
“放心,今夜恰是最好的时机。”裴霜微笑,“才刚有人闯进去,他们反倒会放松警惕,认为不会有人去第二次。”
白小昀也有些担心:“裴副使,不如我去请掌使来?”
“不用,彭宣要忙西陵来使之事,就别给他找麻烦了,我一个人够了。”
年关将至,西陵使臣来朝拜见,皇帝着鸿胪寺主理,镜衣司督办,彭宣忙得脚不沾地。
裴霜嘱咐二人:“晚上你们替我看着外面。”
两人见劝不动,也只好答应。
密室内,青萍被折磨许久也没有吐口,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的表现倒是让袁二心底有些打鼓。
难道她身后真有什么不得了之人?
“二郎,侯爷找你。”下人来报。
袁二指着半死不活的青萍:“继续审。”
十字架上的青萍气息奄奄,朦胧中看见袁二的身影越来越远,她难道真的要死了吗?
爹,你究竟在哪?
女儿还能见到你吗?
她心底还存着希望,然身上的剧痛折磨着她,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书房内蜡烛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平西侯脸色阴沉,负手立在窗边,袁二进来感受到父亲周身低沉的气压就知道他在发怒。
“那女人招了吗?”
袁二小心翼翼:“还没有,不过快了。”
平西侯眉毛倒竖,陡然拔高声音,怒斥道:“废物!我早说过你的好色会害死你,可你依旧还是死性不改!这回好了吧,奸细都爬到你床上去了!”
袁二额头冒了些汗:“儿子对她早有防备,不过是想看看她想做什么。她虽混进了小院,可连里间的门都没摸到就被儿子拿下了。我保证她什么消息都传不出去。”
听到这番解释,平西侯的怒意稍缓:“此次算你补救及时。若再有下回……”他语气骤沉,威压尽显,“我的儿子,可不止你一个。”
他冷哼一声,目光如刀:“说到底,还是你太过自负。带进府的女人,竟连底细都不曾查清。若你能有你大哥五分稳妥,我也不必如此为你操心。”
这话像一根冰刺,狠狠扎进袁二郎心里。他猛地一悸,随之涌起的是一股难以压抑的愤懑。他始终明白,自己从来不是父亲属意的继承人,不过是长兄亡故后,那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他再清楚不过,父亲向来心狠,眼中只有有用的棋子。若他失了价值,身后还有五弟、六弟,乃至那些尚未长成的庶子。平西侯的选择,从来都很多。
平西侯又问:“密信找到了吗?”
“没有……”这个回答,就显得没那么足了。
“真是没用!我都请了太嘉真人出手,唾手可得的东西,都找不到!”
“那暗格里根本就是空的!不是儿子不尽心呀!”袁二觉得十分冤枉,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撬开了曾述的口,结果找到的却是个空的暗格,当时险些没把他们气死。
曾述这个老狐狸,还留了这一手!
“我们的人把曾府几乎翻了个底朝天,”袁二道,“会不会是曾述在撒谎,密信根本不在他手中,还是在林庆梁那里。”
平西侯摇头道:“不会。无人能抵挡太嘉真人的摄魂大法,曾述所言,必是实话无疑。”
“如今林庆梁与曾述皆已毙命,那封密信还有必要再追寻下去吗?”
“让你找便找,何来这么多废话!”平西侯厉色瞪向他,“若实在寻不到,便多派些人手,赤火帮闲着的,全都撒出去找!”
“可上一次赤火帮行动已引起镜衣司警觉,儿子是担心……会招来彭宣的注意。”
“西陵使臣来访,彭宣眼下分身乏术。吩咐下去,行事谨慎些,不会出纰漏。”
“是。”袁二应声欲退,犹豫片刻又转身禀道,说了青萍在密室中的表现,“爹,你说她会不会是成国公的人?”
“哼,除了罗成旭,还能有谁!”平西侯袁伯洪眼中寒光骤现,“这些年来,他可没少给我们侯府找麻烦。”
袁伯洪与罗成旭当年同在霍珩手下效力,但两人的表现可是天差地别,袁伯洪屡次让他爹给他擦屁股,罗成旭却凭借着出色的突袭能力崭露头角。
两人的恩怨,从军中就结下了,回京后,更是针锋相对多年。
“那他是否也得知密信之事?派青萍前来,莫非就是为了窃取密信?”袁二推测道。
“绝无可能!”袁伯洪斩钉截铁。
罗成旭要是知道密信的事情,必定闹个天翻地覆,绝不可能是悄悄派人来。
袁二不明白他爹哪来的底气如此确定,但他也不敢问。
“密信之事知情者寥寥,如今还活着的、真正知晓内情的,除你我父子之外,便只有……”袁伯洪话音稍顿,压低声音,“那位了。绝不会再有旁人。”
“那位大人……”袁二话还没说完,袁伯洪摄人的目光看过来,他忙低头,再不敢试探。
每次父亲提到那位大人时,总是讳莫如深,他不明白,父亲连成国公都不怕,却偏偏害怕那位,那位究竟会是什么身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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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案子快完结了
是夜,天空黑如墨洗,一丝月光散落。
裴霜换上一身轻便的夜行衣,身形没入夜色,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她如灵猫般轻捷,悄无声息地避开守卫,利落地翻入了道场小院。
隐在暗处的葛语风看得心头直跳,忍不住低声赞叹:“大人的身法真是漂亮,怕是连彭掌使也未必能及。”
白小昀一向坚决拥护彭宣,但裴霜的表现确实出众,他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只含糊道:“我们彭掌使……也不差的。”
葛语风没心思与他争这个,塞给他一支信号烟。白小昀接过细看,诧异道:“这不是我们镜衣司的?”
“这是大理寺的。霍寺正给我的。”葛语风总觉得夜探平西侯府太过凶险,便悄悄去寻了霍元晦。
霍元晦并未阻拦,只交给她两支信号烟。
“若大人遇险,放出此烟,大理寺的人便会以追凶之名制造混乱。我们便可趁机救人。”
白小昀不由一笑:“霍寺正考虑得真是周到。”
“是啊,”葛语风点头,“所以彭掌使是没机会的。”
白小昀:“???”
这丫头脑子里整天都在琢磨些什么?
葛语风与霍元晦见面虽不多,却能清晰感觉到裴霜在他面前的不同。两人之间那种无言的默契,仿佛谁也插不进去。
“人家可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打住打住——”白小昀赶紧打断她,“彭掌使根本就没那个意思,
好吗?”
“那他为何还特意为大人备下院子?”葛语风不太相信。彭宣对裴霜多方照拂,连官职据说都是他代为争取的,这般用心,怎会无意?
白小昀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裴副使这样的女子,大约也只有霍寺正才能招架得住。”
“嗯,你知道就好。”
白小昀:“……”
道场小院中,太极阴阳图在夜风中掀起一角,无声飘动。
里间的门并未上锁,裴霜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点燃火折子,微光摇曳,映出室内的布置。
正堂墙壁中央写着一个巨大的“道”字,左右各悬一幅三清画像,下方设着香案,案上摆有黑瓷莲花纹香炉,正中供着一柄赤金如意。乍看之下,俨然是一处寻常道场。
可既然一切正常,又为何严禁外人进入?越看似寻常,反而越透着一股诡异。
裴霜借火光细察地面。地砖被打扫得极为洁净,但她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
在一间常有人行走的房间里,经常被踩踏的地砖与少人经过的截然不同。常走的砖块难免出现裂痕或细纹。当然,平西侯府绝不会容许地砖开裂,一旦发现必会更换新砖。而新砖与旧砖往往并非同批,成色质地自有差异。
若不细看,极难察觉。裴霜却辨出了哪些砖被更换过、哪些已有细密纹路,再结合常人行走的习惯,隐约看出一条从门口延伸至左侧墙边的路径。
她立即走到那面墙前,蹲身再次确认,砖块的更换痕迹恰恰到此为止。
裴霜唇角微扬,指节轻叩墙面,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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