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能得皇帝一时偏爱已是不易。
能得皇帝久久偏爱,更是难中之难了。
但裴府占住了……
他们在御京歇下脚后,裴伽几个年轻的便按不住先去街上逛了,回来时手里还揣着几朵花,头上也戴着一朵。
看得老二裴霂嘴角直抽抽。
大老爷一眼望过来,也不轻不重地骂了句:“成什么样子?”
楚琳夫妻也跟着拧眉毛。
裴伽摇头:“这便是大伯你们有所不知了,这是御京近来风向所趋。”
他还道:“御京与河清流行大不相同,咱们带来的衣裳只怕都显俗了,得做几身新的去,莫给妹妹……不是,莫给陛下丢了脸。”
这话一出。
大老爷轻咳一声:“那……都去做身新衣裳?”
裴府这边忙活到入夜,程念影也恰才有了功夫来见他们。
大老爷领着众人规规矩矩地立在一处,远远便是一拜:“草民携家眷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程念影不由加快了步子,三两步近了,还没说话,大老爷便捋着胡须又道:“天下皆是陛下的臣民,方才是以臣民的身份向陛下见礼,眼下便要厚颜自称长辈了。”
他主动将话这样说了,倒也省了程念影的麻烦。
程念影也不愿他们太过拘谨客气,当即淡淡笑了下:“嗯,大伯。”
裴伽早憋坏了,上前来亲热地与程念影一块儿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说话:“你要成亲,还是与那丹朔郡王?”
“嗯。”
“不举大典,只私下里请爹娘坐在主位,算是拜了高堂,拜了天地?”
“嗯。”
“那丹朔郡王甘愿如此?”
程念影眨眨眼,为何不甘愿?
“嗯,是他先提的。”他若不提,她还想不到。
裴伽大为震撼。那位大名鼎鼎的丹朔郡王竟也能忍得下来,对外当真只做臣子。
“裴伽,你到一旁去。”楚琳插声进来。
裴伽见她似有话要单独与程念影说,便还是乖乖地闪开了。
楚琳两步走上前:“你有身孕了?”
程念影没想到她一眼就瞧了出来。
“你也要当娘了。”楚琳轻声说着,伸手给她理了理衣襟。
程念影扶住楚琳的手腕,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楚琳却自顾自地接着道:“做母亲不是一件易事,你吐不吐?每日腰疼不疼?可吃得下饭食?”
程念影一下便有了胆气问她:“母亲当年怀着我的时候,吐不吐?疼不疼?吃得下饭食吗?”
楚琳对上她一双澄澈的眼,笑了笑:“你没叫我吃过苦。”
程念影心底还隐隐压着的那块石头一下落了地。
楚琳后来又与她说了许多话。
比如他们来时的路上发生了什么,比如孕期当留心什么。
一番话下来,程念影觉得与她贴近了许多。
于是这份好心情一直维持到程念影回宫去。
她合眼躺在床上。
肚皮兀地抽动了下,极轻微。
程念影伸手反复摸了两遍,确认当真是动了。
她这才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
彼时郡王府上,傅翊也还未歇下。
成亲在即,与当初漠然接受先帝指婚不同,而今他事事都亲力亲为,恨不能将每一处细节都安置完美。
“主子,快到五更天了。”吴巡禁不住出声相劝。
傅翊还未应声。
外头一阵脚步声近了,傅瑞明喊:“兄长,兄长!”
傅翊命人去开门:“怎么?”
傅瑞明道:“正碰上外院儿的要来禀报,我便去将人接了进来。”
傅翊抬眼望去。
只见傅瑞明让出路来,露出身后披着斗篷的程念影。
傅翊心间惊了一跳:“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想也不想便也向程念影迎去。
程念影一声不吭,抓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肚皮上。
底下轻轻跳了跳。
那触感迅速地从指尖蔓向四肢百骸,将傅翊钉在了那里。
程念影这才眯眼笑笑:“它动了下,便来给你摸一摸。”
她还记得他提起接生婆的话。
他应当是想摸的吧。
傅翊喉间滚动,整个人被刹那间的甜意所全然淹没。他说不出话来。
倒是吴巡陡然一蹦三尺高:“小主子动了?”
夜间风过倍觉寒。
傅瑞明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只是旁观者,却也无意识地流下了泪。
霎时小院儿里激动极了。
傅翊却没打算让他们围着程念影在这里又喊又叫。
他直接将程念影抱了进屋。
程念影这时想起裴伽的话,她不禁好奇地问:“只这样便好了?”
傅翊将她放在榻上,蹲下来给她除鞋袜,头也不抬:“嗯?”
“只是私下里举了昏礼,百官纵有猜测,但到底不知你我结为夫妻,这样也够了?”
傅翊动作顿了顿。
他这人纵使发疯也拽着三分理智。
只要心中已有坚定奉行的那条路,对自己他也一样严苛。
他道:“皇帝便该是皇帝,有着不可冒犯的威严。不能在天下人的眼中,变为某人的妻子。”
他看着程念影。
“待到你我百年后,史书将会如何写呢?”
“一个众人眼中终身未娶的丹朔郡王,为何不再娶妻?而你又是从未有过的年轻女帝。
“一定有人会好奇吧。若有人因此来挖掘你我这段历史,挖出你我亲近的点滴……那不是更有意思吗?”
傅翊光是想一想,便觉得血液都沸腾起来。
这难解的谜题,将更长久地存于历史长河中。
纵观史书,总是少于去书写女子的姓名。
但他二人的名字却会靠在一起,被载入史册,那怎么不算是更好的事?
“嗯。”程念影心下一动,凑上前去亲傅翊。
一下亲歪了,只亲到了下巴上去。
傅翊不慌不忙,重新吻住她的唇,将她抓回了正确的路上来。
傅翊备下的三书六礼陆陆续续地被抬到了裴府下榻的宅院。
八月十五。
中秋,团圆日。
阴阳交替,黄昏之时。
吴巡不自觉地被傅翊的手所吸引——
傅翊在不停地转动着掌中如意,转得人眼花。
吴巡觉得不可思议:“主子……紧张?”
傅翊一下停住了。
这是他的身体本能的反应。
这厢梁王被请至上座,他差点最先哭出声来。
这出昏礼安排得真是极好,是傅翊所求,又何尝不是梁王梦里都想见到的一幕呢?
——他坐在高堂,作为一个父亲。
一切恍惚与当初没什么不同,今日还是由傅瑞明去迎亲。
但一切又大不相同了。
这一回傅翊就等在门口,他亲自将程念影从轿中抱了下来。
程念影抬眼便瞥见他的一点下巴,还有滚动的喉结。
她神思微微飞了出去,忍不住摸过傅翊的手背。
当初第一眼见他,俊美薄情,笑起来时,才淡了薄情滋味。
此时她瞧不见更多的东西,却能听见傅翊胸膛里传来的鼓噪之音。一声比一声热烈。
大老爷当起了司仪,他浑厚苍老的声音响起:“一拜天地——”
程念影便与傅翊一同躬身拜下。
傅翊还一手掐住了她的腕子,不许她弓腰弓得太厉害。
“二拜高堂——”
他们又转了个方向拜下。
梁王喉中再难忍住,吐出低低的呜咽。
出入战场的梁王殿下竟有这般做派,还叫裴府的人狠狠吃了一惊,这般真性情倒叫他们心头对这位梁王的恶感都去了不少。
此时大老爷轻咳一声。
轻声喊:“夫妻对拜。”
程念影突地很想去看此时傅翊的神情。
他应当不会像梁王一样哭的。
他该是笑得真切吧?
若是他什么都记起来了就好了……那个孤独地躺在棺材里的傅翊,该获得这一刻的喜悦。
程念影抬手自己揭开盖头。
霞光与烛光交织下,她的五官被妆点得绮丽动人。
直直往傅翊心间重重一撞。
“叫娘子久等了。”
那是第一回成亲时的画面,与此刻相重叠。
那些怒与怨与求不得,都从胸腔间如流水般掠过,只留无边爱意。
傅翊眼前花了花,他的人生好似在这里画下了一个拐点,从此走向了全然不同的方向。
他不再孤独地矗立在山巅。
他攥紧了程念影的手腕,将她的面容牢牢印入脑海深处:“……阿影。”
“我想起来了。”
程念影瞪大眼,眼眶飞快地红了。
如她所愿。
那个孤独地躺在棺材里险些生死不知的傅翊,与她同享了这一刻完整的欢愉。
拜完堂便是送入洞房。
梁王还在这里感动呢,感动着感动着,见程念影与傅翊的身影一并消失在了门口,他脸上的笑容跟着嘎嘣一下消失了。
重新归于寂静的厅堂间,剩下的多是郡王府和裴府的人。
这不巧了……前者从前与梁王府不对付,后者,梁王又难以面对、倍觉亏心。
梁王不免如坐针毡。
吴巡见状,上前一步要救梁王于水火。
裴伽的声音更先响了起来:“喝酒,喝酒!”
傅瑞明跟着道:“请诸位随我入席。”
傅翊离开了,傅瑞明这个做弟弟的就揽起了大局。
裴伽天生自来熟,三两步就与傅瑞明勾肩搭背去了,等听见这位在侍卫亲军司做指挥使,才胳膊一缩,规矩了些。
傅瑞明恰恰与他是两个极端。
天生一张冷脸,慢热得很。
但想到这人是堂嫂的亲哥哥,怎能怠慢?
傅瑞明犹豫片刻,又抓着裴伽的手搭了回来。
裴伽惊异地咂咂嘴。
心道这御京里的贵人也并没有他们说的那样难以相处嘛!
转眼人走得差不多了,叫梁王放松不少。
“梁王殿下。”楚琳却突然叫住他。
梁王刚放下去的心,瞬间又吊了起来。
“你是个好父亲。”
梁王听见这话,眼眶又是一酸,想也不想便道:“你也是个好母亲。”
楚琳笑笑,没对这句话作评价。
梁王不免紧张起来,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常胜将军,这会儿却显得局促:“我见你、见你将裴府的公子也教养得很好,小禾也很喜欢你……”
楚琳打断了他的声音,也打断了他的紧张。
“你做的种种,我们都看在眼里。梁王舍得放弃到手的皇位,一人弥补了昔年我们共同在小禾身上的缺失。梁王是君子。”
梁王听到此处,不由受宠若惊。
“将来梁王另有妻儿,也无人会容不下小禾了。”
梁王听到这句话,越发觉得当初傅翊的决定的确是妙。
“此事实则一早是由丹朔郡王提出来的,我不过算是个践行者。”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未必再有心力娶妻生子了。”
“为何?”
梁王这才抬起头,大胆地直视向楚琳。
楚琳与楚珍的气质全然不同。
楚珍住在御京,身上有着常年浸淫的贵妇人气,有种精致的盛气凌人。
楚琳常住河清,身上则更多是水乡女子的柔情。
长久纠缠于梁王梦魇中的女子的身影,渐渐与眼前清晰的面孔相重叠。
梁王踟蹰着开了口:“虽有唐突,但还是想知晓,那位裴四爷如今待楚夫人可好?”
楚琳想也不想便道:“自然好。”
“……”
楚琳恍惚明白了什么,她道:“人总是将内疚当做在意,积年累月,成了念念不忘。却忘了那是自己加诸身上的枷锁。”
梁王张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若说对梁王没有一丝怨怼,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们都知晓,是旁人设下此局,梁王亦是苦主。”
“还请殿下舍去枷锁,往前走吧。”
梁王身形一震。
旁人说再多也无用,他对小禾再好也依旧不能化解心头最深处的苦痛。
唯有楚琳有资格来原谅他。
楚琳突然问:“我看起来温柔吗?”
梁王怔愣点头。
“我在裴元纬跟前,却并非如此。”
裴元纬,梁王听见这个名字飞快地就反应过来,那是楚琳的丈夫。
“我最痛苦那几年,会突然砸碎手边的东西。裴元纬自幼不是个善言辞的人,他不知该如何安抚我,只能将我砸碎的东西一点点捡起来,打扫干净,他说免得扎着我。”
“他知我那时惧人,便屏退左右,亲力亲为地照顾我的起居衣食。所以那些残局都是他来收。”
“为减轻我心中的苦痛,本不过是相敬如宾的两个人,他却突然开始对我说起他少年时的一段昏暗时光。他一改内敛,将他的伤口撕给我看。”
“若无定王府上的事,我与他大抵也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一桩只称得上得体的婚事。”
“他是裴府以四书五经教导出的君子,我是楚家以班昭女诫教养出的淑女。这样两个人举止当有度,他落泪不能肆意,我笑不应露齿,就连拥抱都不应太深。”
“再过几十年,大概也就如我的父母那般,生了几个孩子,到老却也从未参透过对方的心,更不敢说出能放心将后背交予对方的话来。”
“这大抵是不幸中的幸事,我在他跟前失态至极,反而不必再做淑女。他为安抚我,剖开自己的伤处来给我瞧。我们互相舔舐伤口,心上才得以贴近。”
“我如今看上去温柔,不是因班昭女诫教导了我,也并非我生性如此,不过是他消化了我的戾意。”
楚琳深深看了一眼梁王。
梁王觉得自己的心思好似被她全然看穿。
“总之,他是个极好的人。”
梁王喉间深深堵住。
她一边告诉他,她与裴四爷正如小禾所说的那般,的确情深义重;一边又告诉他,他所执着的不过是内疚异化后的情感;同时还没忘说,她的性情并不如表现出的那样好。
如此诸多理由。
他该放下一切,向前走。
梁王僵着脖子点了下头:“是,是很好。他能给小禾当爹,已是世间难得的好郎君。”
楚琳口中的自己,的确与梁王所设想的大不相同。
但初时的怪异别扭过后,梁王偏又觉得,她真是好聪明一个女人……
反而比那一抹缠绕梦魇中的模糊剪影,更叫人觉得挂念。
梁王强按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楚琳道:“我们对这位丹朔郡王还不够了解,殿下若得空,可为我们讲一讲他。”
这一下便又将梁王从方才的情绪中拉了出来。
梁王本能点头:“好、好……”
以柔克刚,他今日才算得真正领教。
楚琳微一颔首,她当先迈步:“不等殿下了,我先行朝前走去了。”
梁王心间一动,无奈露出个释然的笑容给她看:“嗯,本王待会儿亦会向前走。”
放下吧,都放下吧。
傅翊毕竟才刚醒来不久,谁也没想过劳动他来宴宾客。
他与程念影来到新房,这里已不再是当初的那间屋子。傅翊将新房设在了自己的卧房中。
他们还是循制饮了交杯酒。
程念影鼻尖抽动:“你的有酒气,我的没有。”
和上一回全然反了过来。
傅翊坦白道:“那时并不觉得你会是我的妻子,不愿与你共饮交杯酒,便换成了水。有病在身饮不得酒,不过是托词。”
话说完,他便紧跟着又接了一句:“而今却是真切地想与阿影行合卺礼,携手白头。”
程念影当即道:“那我也要饮酒。”
“阿影眼下饮不得。”
“米酒也不行?”
“是,我一早问过佟御医了。”
程念影难掩失望之色,一口气将水喝了。
好在很快傅翊便将她的注意力转走了。
傅翊持剪刀从他们头发里各自剪下一撮,用柔软的丝状黄金绑到了一处。
程念影觉得有意思,当即伸手摸了摸:“金子?”
傅翊应声:“嗯,金恒久不变,比丝带更好。”
程念影两眼微亮,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
二人和衣躺下。
程念影还有几分不大确信,她窸窸窣窣地伸出手去,掰住傅翊的脸,问:“你当真想起来了?”
“是,阿影可要考考我?”
程念影思忖片刻:“有一回,你在武宁侯府上见到我手中提了一把菜刀,后来回到郡王府,你问我做什么用。那时候你是不是在故意逗我?”
傅翊哽了哽。
怎的还翻起旧账来?
他无奈:“……是。我不知你来历,试探居多。”
“试探”用词正经,“逗弄”就显得不正经多了。
傅翊自己把旧账往回掰了掰。
“哦。”程念影闭上眼。
过了会儿,她又不大安心地将手搭到了傅翊身上去,微微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