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璃,又贪玩。”
他的目光扫过这边尾巴上被刮擦出的细微血痕,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母亲很担心你。”
沧璃……
这是……陷入了属于沧璃的回忆里。
对方话音落下,温音看见自己的尾巴在水下不高兴地拍打了一下,委屈和一点点撒娇意味的少年嗓音同时响起。
“哥,是那片水草太密集了!我不小心才被缠住的,不是我贪玩!”
语气里充满了孩子气的辩解和对被冤枉的不满。
被称作“哥”的墨黑色鲛人显然不吃这一套,他目光扫过四周的海域,尤其是在某个方向略微停留了一下,那里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属于人类船只的轮廓。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带着警告的意味:
“少往那些人类出没的地方跑。跟你说过多少次,人类很危险,离他们远点。”
“知道啦。”
沧璃的幽蓝鱼尾再次摆动了一下,随即跟随着黑色鲛人,潜入一片更隐蔽的海域。
温音无法脱离这诡异的视角,只能被动前行。
越往深海,这里的海水愈呈现出一种梦幻的琉璃色。
巨大且散发着柔和荧光的珊瑚丛如同海底森林,各种奇异的深海生物悠然自得,俨然是一片繁荣而和谐的水下王国。
有年长的鲛人围坐在巨大的白色砗磲旁,手中打磨着珍珠或贝壳制成的饰品。
有成年的鲛人巡游在领地边缘,鳞甲闪着寒光,目光锐利。
更多的是嬉戏玩耍的幼年鲛人,他们的小尾巴颜色鲜亮,像一群快乐的海中精灵。
甚至还有被年长雌性鲛人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包裹在透明泡泡里的鲛人婴孩,粉嫩的小尾巴偶尔会轻轻摆动一下。
一派生机勃勃,与世无争的祥和景象。
温音能清晰地感受到沧璃回到这里时,心中那份归属的安宁和快乐。
直到一条容貌美丽,气质雍容的成年女性鲛人游了过来。
她的尾巴是深紫色的,如同最华贵的绸缎,长发间点缀着珍珠和珊瑚。
她看向自己的方向,眼中有关切,但更多的是故作严肃的责备,“又跑去哪里野了?让大家担心。”
一声小声嘟囔从温音身上传出。
“母亲……我没跑远,就是……就是被水草缠了一下……”
“母亲,是我找到他的。只是意外,他已经知道错了。”
墨黑色的少年鲛人突然那上前半步,挡在了温音视野前,虽然同样年轻,却已然有了承担和保护的姿态。
对面的女性鲛人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转,最终落在黑色鲛人身上,眼中的严厉软化了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沧瑜,你总是护着他。你们是双生子,他若有你一半沉稳,我也不用如此操心。”
双生子!
温音的意识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
原来沧璃和这个墨黑色鲛人沧瑜,竟是血脉相连的双生兄弟。
一个如深海般幽蓝灵动,一个如永夜般墨黑沉稳。
温音正陷在获得关键信息的意外里,面前平稳的画面倏地像破碎的镜面四分五裂。
下一秒,刺耳的的尖锐噪音猛地袭击了温音的耳膜。
温音耳边一阵剧痛,缓了好半天才发现画面又转到了另外一副场景。
黑夜里,无数巨大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渔网从天而降,如同恶魔的巨爪,精准而残忍地罩向惊慌失措的鲛人群落。
“快跑!”
“是人类!人类的捕猎船!”
“孩子!我的孩子!”
凄厉的尖叫、愤怒的嘶吼、绝望的哭喊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欢歌笑语!
清澈的海水被搅得浑浊不堪,被惊慌逃窜的鲛人和疯狂收拢的巨网充斥。
美丽的珊瑚丛被粗暴地撞碎,珍珠四散在水中。
温音的视角疯狂晃动,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慌乱。
她看到成年的鲛人被巨大的钩锁刺穿鳞甲拖走,看到幼小的鲛人被网眼困住无法挣脱。
“母亲!”
温音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
视线同时猛地转向那条紫色的鲛人,她为了推开一个吓呆了的小鲛人,自己却被一张巨大的特质渔网当头罩住。
渔网瞬间收紧,锋利的倒刺深深嵌入她华贵的鳞片和皮肤,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一片海水!
“不!”
少年沧璃凄厉的声线响起,温音的视角像一道箭矢,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张正在快速上升的渔网。
他在徒劳地用手去撕扯那些坚韧无比、沾满母亲鲜血的绳索。
“沧璃!回来!危险!”
沧瑜焦急万分,几乎破音的怒吼从身后传来!
但太晚了。
就在沧璃疯狂撕扯渔网,试图解救母亲时,另一张小巧但更加坚固的网,从侧面猛地弹出,精准地将他连同那一小片海水一起兜住!
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全身。
温音视角一阵天旋地转,被强行拖拽着向上,远离熟悉的深海。
透过扭曲交织的网眼,温音看到在混乱染血的海水中,沧瑜那双墨黑的眸子里,燃烧起滔天的怒火和绝望。
“注射镇定剂!”
伴随着人类兴奋的呼喊和一道飞射而来的麻醉针,温音的思绪也随同绝望的沧璃,一同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在邮轮固有的摇晃感中,温音终于睁开眼睫,视线对上了天花板上繁复华丽的水晶吊灯。
意识如同从万丈深海挣扎浮出水面,带着剧烈的眩晕和一片空白。
她花了足足十几秒,才确认自己正安然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而非冰冷窒息的海上囚笼。
她侧头看向窗外,暴风雨肆虐的痕迹已消失无踪。
海面平静得像一块光滑的蓝宝石,璀璨夺目的金色朝阳,正从海天线磅礴跃出,驱散了昨夜所有的阴霾与疯狂。
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梦境和记忆中断前的混乱,都只是她的臆想。
[宿主!宿主你终于醒了!]
028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急切。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温音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思绪还陷在沧璃那段绝望而痛苦的回忆里。
家园被毁、母子分离、与双生兄长沧瑜那隔着血海的最后一瞥……
强烈的心悸感依旧攥着她的心脏,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带着海水咸腥的触感。
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铁锈般的腥甜。
记忆的碎片猛地拼接起来。
船主人深夜闯入了她的房间、被舔舐得发烫的伤口、船主人留下的那句话,还有来自沧璃冰冷的亲吻。
亲吻………
还有顺着亲吻度过来的…沧璃的血……
温音的心脏猛地一沉。
[028,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
[沧璃亲吻你的时候,咬破了他的舌尖。]
028的童音继续响起。
[我看到你吞咽了他的血液,整个人立即陷入了昏沉的状态。]
[我给你继续使用了清心凝神的道具,但看起来效果不佳,因为你迟迟没有醒来。]
[然后呢?]温音从床上坐了起来,视线落在了昨夜划伤的小臂上。
那里一片光洁,全然没有了伤口的痕迹。
[然后他就一直在亲吻你,看着你。]
028继续道,语气变得复杂起来。
[虽然他喉头一直在不停滚动,尖尖的牙齿就贴在你的脖颈旁,甚至连……鳞片都开启了。
028语气顿了顿。
[但他真的就只是亲吻,最后什么也没做。]
[等到天快亮了,他才回去了浴缸……]
温音还看着自己光洁如初的手臂,她皱眉沉思了片刻,随即掀开被子下了床。
只是在双脚落地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尾椎骨那块地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密集的刺痛。
她差一点就因为这股疼痛没站稳。
痛感很快消失,仿佛刚才只是温音的错觉。
口腔里还残留着浅淡的血腥气,温音径直走到卧室那片巨大的穿衣镜前,撩起了睡衣的衣摆。
依旧是细腻光滑的皮肤,尾椎处没有任何异常。
她原地蹦了蹦,没再出现异常的疼痛感。
[宿主?怎么了。]
028见温音在镜子前自己检查着身上的皮肤,不由发出了疑问。
[鲛人的血液,除了延年益寿外……]
温音回想着那名女士耳后皮肤上的凸起与红肿,语气低沉。
[我怀疑……还能让人类,同化成鲛人……]
第52章 永昼号(十六) 循环
028先是被温音的话惊了一跳,接着在温音讲述完梦境后彻底迷茫了。
见温音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半脸面具上,那一蓝一黑雕刻着的两条鱼尾,此刻似乎有了别样的意义。
[双生子……难道船主人……就是墨黑色的鲛人沧瑜!]
028惊呼出声。
[估计是了。]
温音脱掉睡衣,堪称完美的身体暴露在海上的日出里,她又在镜子前仔细观察了一番,确定没有在皮肤上发现红肿异常的地方。
[不然难以解释昨晚他俩的和睦相处。]
温音换好衣物,面色如常地走向浴室。
她轻轻拉开磨砂玻璃门,氤氲的水汽和清冽的海盐香氛扑面而来。
沧璃依旧安静地浸泡在浴缸里,海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藻般散开,遮住了部分脸颊。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那双蓝色的眸子望过来,瞬间又切换成了温音最熟悉的,带着惊惧与茫然的脆弱模样。
仿佛昨夜那个强势掠夺,又挣扎克制的掠食者从未存在过。
温音面上没显出异常。
毕竟,按照常理,她确实应该在鲛人血的作用下昏睡至今,对之后的一切“一无所知”。
她走到浴缸边蹲下,随意地拨了拨浴缸里冰凉的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八卦。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昨晚做了一个特别离奇的梦。”
沧璃的尾巴在水中无意识地轻轻摆动了一下,仰着脸,用那双看似纯净无辜的蓝眼睛望着她,扮演着最纯粹的听众。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少年鲛人,嗯……还是条蓝色的,在大海里游来游去,别提多自在了。”
她观察着沧璃的神色,语气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点自嘲的笑意。
“可惜后来乐极生悲,鲛人的家园被毁,我也被人类的网兜给抓走了。”
“估计是天天看着你这条蓝色大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沧璃眨了眨他湿润纤长的睫毛。
温音却清晰地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他也没有料到的惊诧。
果然……
温音心中立即有了判断,沧璃给她喂食鲛人血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让她获得他的记忆片段。
而是另有其它的打算。
至于这个其他……
[宿主,看来那梦境不是他故意的。]
028似乎也观察到了沧璃的惊诧。
[嗯。]
温音还浅浅拨弄着浴缸里的水花,面上没什么变化。
[那我们要怎么确定,谁才是真正的诡异源头?或者……哪个是更需要优先处理的目标?]
028的声音充满了困惑。
温音看着浴缸里还眼神深邃,抬头仰视着她的沧璃,轻轻吐出了一句让028差点当机的话。
[如果,他们两个……都是呢?]
温音没有在浴室过多停留,还是像往常一样离开了房间,到邮轮上四处闲逛。
昨日的坏天气终于放晴,阳光灿烂,海面平静如镜。
甲板上和各大公共区域的游客也明显多了起来,人们享受着暴雨后的晴朗,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
甚至有些人还在面具的遮掩下互相交换着名片。
能登上这艘船的人都非富即贵,即便此行目的不堪,也不妨碍他们借此机会拓展人脉。
温音姿态优雅地在人群里游荡,很快,她再次看到了那位耳后皮肤出现异常的女士。
她微笑着上前搭话,几句寒暄后,目光自然地瞥向对方的耳后。
那块暗红色的隆起区域似乎更大了,边缘的裂纹状纹理更加清晰,甚至隐约能看到皮下有细微的,类似鳞片反光的不自然光泽。
“您这里……好像更严重了些?”温音适时地表达关切。
那女士下意识地又去挠,眉头紧锁,语气更加烦躁。
“是啊,痒得更厉害了!真是见鬼!”
旁边一位正在享用鸡尾酒的男士闻言,也插话道。
“说起来,我后背这两天也起了些红疹,又痒又有点刺疼。估计是海上湿度大,水土不服了吧。”
温音心中一动,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
“海上气候是有些特别。不过我倒是没有皮肤问题,就是不知是不是床垫太软了,总觉得尾椎骨那里酸酸麻麻的,有时候还有点刺刺的感觉。”
她说完,仔细观察着周围几人的反应。另外几位宾客皆是一脸茫然,纷纷表示自己并没有类似的症状。
“可能只是你比较敏感吧。”那位女士敷衍地安慰了一句,注意力又回到了自己发痒的耳后。
温音微笑着点了点头,佯装不在意地换了个话题。
他们都没有类似骨头缝隙里的疼痛,只有她有。
联想到昨日那只跳海的,在水中隐约变成尸体的粉紫色鲛人,再对比这些宾客同样出现的皮肤红肿瘙痒……
沧璃的血,和现在被其他宾客享用的那些鲛人的血,效果可能完全不同。
至于最后的效果……
温音回忆着早上的那股疼痛,和昨夜船主人的那句“悠着点,日子还长…”,脑海中倏地闪过了一个惊人的念头。
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要怎么留在深海呢。
当然是得……长出尾巴。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又度过了几天。
沧璃老老实实待在浴缸,没再半夜吻她给她喂血。
船主人,或者说是沧瑜,也好些天没见到人影。
海面风平浪静,阳光灿烂得几乎能让人忘记深埋在这艘华丽邮轮下的污秽与秘密。
温音给028派了一个任务,让它时刻注意那几位最早出现皮肤异常的宾客,但几天过去了,那几人身上的一些红肿斑块虽然没有消失,但也没有继续扩大的迹象。
直到某天深夜,温音毫无睡意,只窝在套房客厅的沙发里,就着柔和的阅读灯翻阅着一本无关紧要的杂志,028的声音突兀地在脑海中响起。
[宿主,你让我盯着的那几位宾客,其中有一位现在正在抽取饮用鲛人血,但她状态有些不对劲。]
温音的心猛地一提:[028,接入视角。]
话音落下,她的视角切换到了028共享过来的画面。
房间内灯光有些昏暗,那位曾经珠光宝气的女士,此刻正仰面躺在一张奢华的白绒贵妃椅上,身上昂贵的真丝睡袍凌乱地敞开。
028的视角拉近了些,温音这才发现她的皮肤大面积呈现出一种干裂缺水的状态。
如同龟裂的土地,裂纹深处透出诡异的暗红色。
原本只是耳后一小块的红肿已经蔓延到了脖颈,脸颊和裸露的胸膛。
那些红肿的区域剧烈地隆起,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其下隐约可见细密的,排列整齐的鳞片。
那双修长的双腿,此时无意识地抽搐扭动着,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腿部的皮肤同样布满裂纹,并且正在以一种违反解剖学的方式缓缓融合拉长。
她似乎格外痛苦,意识模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干裂瘙痒的皮肤,留下一道道明显的血痕。
而在她贵妃椅的旁边,放着一台精巧的银色仪器。
仪器的一端,尖锐的针头刺入旁边水缸里一条昏迷不醒,尾巴色彩黯淡的鲛人腕部,正在一滴滴地抽取着那幽暗红的血液。
血液通过细长的软管,汇入一个高脚杯中,已经积累了小半杯。
那女士似乎渴到了极致,她挣扎着,颤抖地伸出手,摸索到那个杯子,贪婪地将里面剩余的鲛人血一饮而尽。
鲛人血从她嘴角溢出,滑过她红肿的皮肤,显得无比狰狞。
喝完之后,她并没有变得满足,反而更加焦躁。
“水……水……”
温音听见她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猛地从贵妃椅上翻滚下来,像一条脱水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