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啥!你给咱村带来这么好的事儿,大伙儿都念着你的好呢!”九婶子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着姜海棠,眼角笑出细密的皱纹。
“都是自己家里的东西,不值钱,你别嫌弃就好。”又有一个大娘说着又往姜海棠怀里塞了两个自家晒的干辣椒串,红彤彤的辣椒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
这时,后山“鬼见愁“山坡上已经热闹非凡。
赵志坚戴着褪色的草帽,站在土坡高处扯着嗓子喊:“大伙儿加把劲!先把表层浮土清掉!”
二十多个精壮汉子挥着锄头,铁锨与山石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小陈和小马刚要蹲下取样,大柱一把抢过他们手里的铁铲:“使不得使不得!这石头碴子扎手!”
“你们歇歇,这些粗活,我们来就行。”热情的村民根本不给两个人动手的机会。
话音未落,三五个村民已经围上来,有人递水壶,有人帮忙撑开编织袋,转眼间就挖出满满一箩筐带着湿气的高岭土。
看着大家干活认真,赵志坚嘿嘿笑着,卷起裤腿露出被茅草割破的小腿。
“两位同志,昨儿个我们连夜把这块地收拾出来,草都刨到根儿了!这样速度能快点。”
赵志坚指挥人帮忙抬土下山,给姜海棠看。
姜海棠检查了土壤质量,满意地点头:“大家干活真仔细,一点杂质都没有。”
“那当然!”赵志坚骄傲地说,“咱们清水沟人做事,从来不含糊!”
不要说这活能让大队里的人赚钱,就算不赚钱,赵志坚也得督促人干好。
好不容易出了个姜海棠,还因为之前的事和大队生了嫌隙,这一次可是难得修复关系的机会。
姜海棠他们带着高岭土回到厂里,吉普车上,除了卸下来一筐高岭土之外,剩下的都是村民们硬塞给姜海棠的东西。
姜海棠看着这么多的蔬菜,最后还是给要好的几家人都分了一些。
刘红梅笑道:“果然此一时彼一时,上次我们去的时候,差点儿出不来村子,这一次你成了贵人了,带回来这么多的好东西。”
姜海棠笑道:“可不。其实仔细想想,都是穷闹的,要是日子过的好,上次那样的事儿肯定不能发生,同样的,他们也不会因为厂里要采购这些土壤就对我这样客气。”
接下来的时间,姜海棠组织小组成员们实验这批高岭土。
经过三天紧张的化验和测试,结果令人振奋,清水沟的高岭土纯度高达92%,完全符合他们的要求。
“太好了!”姜海棠看着实验报告,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下我们的研发可以持续推进了,清水沟的土可以支持我们未来很长时间的需求了。“
陆良辰接过报告仔细查看,也不由点头:“等他们来送土的时候,先把合同签了。”
“好,良辰,我还得去一趟机械厂,我有事儿找毛厂长商量。”姜海棠心里还记挂着大柱的事儿呢。
“怎么忽然要去机械厂?”陆良辰问。
姜海棠咬着下唇,把大柱的事细细说了,末了补充:“蔡婶子当年背我走十几里山路看病,这份恩情我不能忘。”
陆良辰望着她认真的模样,脸上都是温柔的笑。
他的小姑娘啊,是个记得别人恩情的。
“你给毛厂长说,一定能答应。”陆良辰赞许道
三天后赵志坚带着清水沟的几个壮小伙用牛车拉着五吨高岭土到了纺织厂。
周小梅带着人去验了品质,确定没问题。
姜海棠便带着赵志坚去签合同了。
签完合同后,赵志坚拉着姜海棠的手说:“海棠啊,叔代表全大队谢谢你!”
姜海棠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这真的就是辛苦钱,毕竟,五吨土才三十块钱,平摊到各家各户少得可怜。
“大队长,您别这样,也是我们厂里正好有需求。”姜海棠忙说。
“这五吨土够我们大队换多少盐巴,够给村里娃买多少作业本啊!”
三十块钱不多,但后续还能继续提供啊,那就能不断赚钱了。
就在这时,大柱挤过人群跑过来:“海棠姐,那个……”
小伙子红了脸,老半天讷讷地没有说出自己的诉求。
姜海棠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没忘,我和机械厂那边商量好了,等下就带你去机械厂车间参观。”
大柱激动得脸都红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竟然是要去机械厂吗?
赵志坚看着大柱这样,多嘴问了一句:“海棠,大柱要去机械厂干啥?”
“我之前答应大柱,让他去机械厂那边看看。”
对此,赵志坚只有羡慕,没有嫉妒。
赵志坚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蔡婶子背着烧得说胡话的姜海棠看病的身影。
其他年轻人看着姜海棠和大柱远去,都是羡慕。
但姜海棠并没有邀请其他人一同去,他们也不能就这么跟上去。
赵志坚等看不到姜海棠和大柱两个人,此转头对围观的年轻人说:“都学着点,人心都是肉长的。”
其他年轻人深以为然,蔡婶子家里对姜海棠确实好,所以,姜海棠对大柱好也是应该的。
有些人忍不住后悔,早知道,就该在姜海棠日子艰难的时候帮一帮,说不定,现在也能换得一个机会。
可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姜海棠带着大柱走进机械厂的大门时,大柱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他抬头仰望,三层楼高的烟囱吞吐着灰白烟雾,轰鸣声震得脚下碎石微微发颤。
虽然还没进门,但也能看到厂区内部,这里和他们清水沟完全不同,大柱喉结上下滚动,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怎么了?”
姜海棠转身时,大柱正用补丁摞补丁的袖口狠蹭掌心,指节泛着青白。
大柱攥紧了衣角,声音有些发颤:“海棠姐,我……我有些害怕,这是啥厂子啊,我去了合适吗?”
“这是机械厂,织袜机是机械厂生产的,你在这里可以看得更仔细。”
“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吧?海棠姐。”大柱搓着衣角,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姜海棠。
“没事,我和机械厂的毛厂长说好了的,咱们只管进去就行。”
姜海棠正在安抚大柱,忽然身后传来小汽车的声音,姜海棠回头一看,可不就是毛厂长吗?
“海棠,你来了,这位就是你说的要带来参观的小同志?”毛厂长摇下窗户问。
“是的,毛厂长。”姜海棠展露笑脸说。
“上车,我带你们过去。陆厂长也真是,就不能安排车送你们来一趟?海棠,要不要考虑下,来我们厂里坐班,偶尔去纺织厂?”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毛厂长觉得还是应该问问。
姜海棠笑一笑,没有回答毛厂长的话,不过,她也没客气,拉着大柱就上车。
大柱却更加局促了,膝盖重重磕在门框上都没发觉,这可是小汽车呢,他还是第一次坐。
还有这位同志,海棠姐叫他毛厂长,那就是当官的了,应该比他们公社的书记级别高多了吧?
上了车,大柱一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了,脊背挺直,一句话都不敢说,唯恐说错了什么给姜海棠带来麻烦。
厂区道路蜿蜒如迷宫,大柱死死攥着座椅边缘。
姜海棠和毛厂长很随意地说着话,毛厂长还有其他事儿,在厂办楼下了车,安排司机送他们去车间。
当车停在铸造车间外,热浪裹胁着刺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大柱差点被呛得后退,好些个工人正在车间里忙碌着。
如此火热的场景,这让大柱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到了车间里,大柱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他盯着铁水出神,连飞溅的火星烫到手臂都没察觉。
在机加工车间,车床的嗡鸣震颤着空气。大柱蹲在一台老式车床前,专心致志地用手指悬空描摹着刀具轨迹。
彼时,顾昀笛正好在一旁,大柱的表现被他看到了,笑着说:“这小伙子有点意思,看机器的眼神,跟老匠人看传家宝似的,眼神清澈明亮。”
姜海棠看着大柱笑道:“自小就喜欢这个,十岁的时候,就把村子里唯一一台打谷机够拆了,这也就算了,还能囫囵装起来。”
听到十岁就能拆了打谷机重新组装,顾昀笛也有些震惊,虽然说打谷机的原理比较简单,但对方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还是个乡下孩子,这就难能可贵。
顾昀笛来了兴趣,走过去问大柱:“你盯着这台铣床看了十分钟,说说,铣刀为什么要斜着装?”
大柱的喉结剧烈滚动,目光扫过铣床底座交错的齿轮,好像看到了清水沟老井旁生锈的轱辘,转动时总把井绳往侧边带。
“是……是为了让铁屑顺着斜度掉出去!”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大柱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了,“就像我们挖水渠,得把土甩到沟外头!”
顾昀笛推眼镜的手顿了顿,他看向大柱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小伙子,你今天最想看什么机器?”
“织袜机!”大柱回答得很坚决。
顾昀笛说:“走,我们看织袜机去。”
顾昀笛的办公室里就有一台拆成零件的织袜机,顾昀笛给大柱看了图纸,然后又当着大柱的面将织袜机的各个零部件一样样地装起来。
那些交错的连杆、咬合的齿轮,看得大柱整个人兴奋且激动,手指不受控地微微发颤。
“这个弹簧……”他突然开口,想说什么,却又极快的住嘴,慌忙咬住下唇。
顾昀笛鼓励的目光让他鼓起勇气继续说。
许是顾昀笛表现得十分平和,大柱很快也就不局促了,而是放轻松和顾昀笛说话。
虽然大柱说的很多话都不一定对,但顾昀笛却从中感觉到了,这个小伙子是个很有天分的。
“小伙子,明白了吗?”顾昀笛问。
“你好,我,我有些没明白,有些明白了。”大柱有些磕磕巴巴的,说话都不连贯了。
“你很不错,不懂的你可以问我。”
大柱高兴坏了,忙连连感谢顾昀笛。
姜海棠没有开口,只是继续看他们。
“要是让你自己制作,你能制作出来不?”顾昀笛故意问。
大柱挠挠头:“应该不能吧!这个我没学过!”
姜海棠笑着摇摇头:“您太难为他了,他可从来都没接受过系统学习。”
顾昀笛看看姜海棠再看看大柱,对姜海棠说:“说不定,你看走眼了。”
暮色漫进办公室,姜海棠提出要回去。
毛厂长安排了车等着送他们,顾昀笛和大柱在车上的时候,又聊了不少。
回到纺织厂招待所,大柱还很激动,激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其他小伙子羡慕地说:“大柱,你去机械厂都看到啥了?”
大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看到啥?看到铁水像糖稀一样流进模子里,看到车床一转就能削出亮闪闪的零件!”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同屋的小伙子们也都坐起身,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那个云老师还给我看了织袜机的图纸,”大柱比画着,“上面画着各种齿轮咬合的样子,就跟……就跟……”
“跟啥?”半晌等不到大柱说出后面的话,有性子急的人已经等不及开口问了。
大柱突然跳下床,光脚踩在水泥地上,从包袱里摸出个小本子:“你们等着!”
他打开明亮的白炽灯,用铅笔在本子上飞快地画起来,铅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不一会儿,他把本子举起来:“看,就是这样!”
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只见纸上画着几个精巧的齿轮咬合示意图,旁边还标注着尺寸。
可是,他们都看不懂这是个什么。
“这……这真是你看过就记住的?”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大柱不好意思地挠头,语气有些暗淡下来。
“有些地方记不清了,我瞎画的。”
“这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大柱,没看出来,你小子这么厉害呢?”
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大起来,房门突然被敲响。
“这么晚了还不睡?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回去。”是赵志坚的声音。
屋里瞬间鸦雀无声。
大柱慌忙把本子塞到包里,快速地爬回床上。
躺在招待所的床上,第二天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晚了,可大柱却说要去山上找点木头。
赵大山问:“你要木头干啥?”
“爹,我想着用木头试试,能不能做出一个小型的织袜机。”
赵大山听着儿子这不切合实际的想法,摇摇头,这傻儿子,太天真了,哪有这么容易啊。
要是这么容易,岂不是人人都去城里当工人了?
但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到嘴边的训斥又咽了回去。
孩子年龄还小,让撞撞南墙也好,省得将来回想起来后悔。
“去吧,别耽误明天上工就行。”赵大山摆摆手。
大柱像得了特赦令,抓起斧头就往山上跑。
月光下,他选中一棵歪脖子枣树,认真地砍下几根粗细不一的枝干。
接下来的日子,大柱像着了魔,白天跟着大伙儿在“鬼见愁“挖土,收工后就躲在仓房里鼓捣木头。
蔡婶子每晚都能从儿子衣服上抖落一层木屑,真是又好气又心疼。
“这孩子魔怔了,”蔡婶子忧心忡忡地对赵大山说,“昨儿半夜我起夜,看见他还在油灯下刻木头,手指头都磨出血了。”
儿子上进是好事,可看着他这样没白天没黑夜,一双手上都是伤疤,当妈的还是心痛。
赵大山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第二天,他从供销社回来,扔给大柱一个小布包:“给,供销社新到的刻刀。”
大柱打开一看,眼睛顿时亮了,三把锃亮的刻刀,刀柄上还缠着防滑的麻绳。
刀柄的防滑麻绳,是他一点点缠上去的,每一道纹路都浸透了老茧的温度。
“爹……”
“别磨蹭了,你娘蒸了馍馍,趁热吃。”赵大山转身往外走。
大柱立即冲着赵大山的背影喊道:“爹,谢谢你!”
“我是你老子,和我客气啥!”赵大山嘴里说得平静,但走路的姿势都有点不一样了。
这些姜海棠都不知道,他们这段时间也非常忙,因为姜海棠要参加广交会,因此,新材料的研发就要加班加点地搞起来。
好在,他们这个研究小组人虽然少,但都是精兵强将,每一个人都非常努力。
终于,在四月头上,他们的研究出的新型防水防潮防火的军用材料研究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没到能够量产的地步,但已经可以顺利通过实验了。
姜海棠连欢呼庆祝都来不及,将这边的事情交给黎景程等人之后,投入到了广交会的筹备工作中去。
参加广交会的工作人员统一买票,四月十一日集体出发,走的时候,要带不少的东西,因此,提前要做的准备工作非常多。
就在姜海棠忙忙碌碌的时候,大柱那边也终于见到效果了。
这日,大柱神秘兮兮地把父母叫到仓房,一个一尺来长的木制织袜机模型静静摆在木板上。
第206章 哗然
“大柱,你忙了这么长时间,就弄出这么个东西?”蔡婶子围着看了好一会儿,才问。
“娘,你可别小看这个,这是个小型号织袜机,能动。”大柱激动的说。
“这……这真能动?”蔡婶子不敢相信地问。
大柱深吸一口气,轻轻转动模型侧面的把手。
随着一阵咔嗒声,木制的针床竟然真的上下摆动起来,一根麻线被勾着穿梭,渐渐织出一小段粗糙的布片。
是的,不是袜筒,而是布片。
“我也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没有办法弄出制成圆形的筒,只能织成布片。”
“哎呦,儿子,你真是出息了,咱们大队可没有人能搞出这个。”蔡婶子用力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夸赞说。
赵大山没有说话,但手却在微微发抖,没想到,儿子竟然真的能搞出这么个东西。
只可惜,他们是乡下人家,要是儿子生在城里,说不定能更有出息一点。
“我想着,过两天送土的时候,带着去问问海棠姐,到底是个啥情况。”大柱觉得,既然自己弄不出来,还是要请教别人。
“今天你没上工,大队长说,明天一早就去送土,你想去就准备准备,等下我找大队长给你说说去。”
第二日,天还没亮,大柱用一块麻布仔细包好模型,跟着大队长心怀忐忑地去纺织厂。
姜海棠知道清水沟的人来了的时候,还挺惊讶的,她以为,距离下一次送高岭土过来,总要等上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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