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峋也的确没想起。
他现在的心思全放在了父皇身上,以及一整天接触的各种朝事上。
根本无暇去想一个姑姑生病这一茬,甚至没顾得上记起槛儿的“上辈子”,自然而然没联想到她的打算。
听着她温柔的声音,骆峋松了松紧抿的唇。
“嗯,不会有事的。”
元隆帝的病就这么暂先由御医们治着,太子要处理东宫的事,要批奏章、见朝臣,忙得没白天没黑夜的。
转眼到了五月下旬。
天气愈发酷热。
各地秀女尽数抵京,之后被安排到后宫专设的礼仪房开始学习规矩。
换成以前,这件事怎么着也会在宫里各个地方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
譬如今年哪个地方来的秀女多,哪个地方的来得少,又都是什么样貌性情。
陛下可能给哪个皇子赐婚哪家闺秀,哪个王爷的后院可能添多少人。
诸如此类的问题。
私下里大家就当热闹看了,自是少不了议论。
然而今年,这件事注定不能成为谈资。
经过二十余天的诊治,元隆帝的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了。
其具体表现为起初几天他虽偶有眩晕,腹中有呕意,但好歹躺着没事。
服了药,扎了针再歇息半个时辰,便能起来活动筋骨,处理一些政务。
然而初十那晚。
元隆帝睡到半夜翻身。
感觉脑袋忽地一沉,耳朵里有一刹那似被堵住,伴随一阵短促的嘶鸣。
元隆帝被惊醒,跟着扭头叫人。
岂料刚一转脑袋,顿时又一阵晕晕沉沉。
且耳朵里始终伴随有闷鸣之感,甚至即便就这么躺着人也感觉像在晃。
之后元隆帝被搀起来。
不待御医替其看诊,嘴里就不受控地喷射出秽物,到最后黄胆汁都吐出来了!
元隆帝周身被冷汗浸湿。
偏这还不是严重的。
严重的是不管他什么体位,一旦有转动头的动作元隆帝就又晕又吐。
更甚至完全站不住,一起来整个人就往地上栽,元隆帝根本控制不住。
这般状况,早先“肝风内动痰湿上扰引起的眩晕”这个说法就有待商榷。
御医复提出“邪风入脑、脑髓失养”这一诊断结果,便又照着这个方向治。
本朝医进士的选拔比文科举的竞争还激烈,能成为太医,医术自不必提。
而能给皇帝看病的御医,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虽说宫里这地方太医、御医有时候也不能尽信,从宫外找也可能被收买。
可终归要看病不是?
总疑神疑鬼,病还看不看了?
加之元隆帝的龙体一直是柳院判在照看,自是要信任他与其手底下的人。
于是就这么又换了个路子。
可惜半个月过去,元隆帝眼见着瘦了一大圈,病情却不见减轻的迹象。
病迟迟不好,元隆帝的脾气见天儿地暴躁,然后越是暴躁越不利于治病。
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
朝中事务有太子监管,没出什么乱子,可皇帝长期不能理政到底还是会引发众人的不安和各种猜测。
尤其众所周知,眩晕这种病一个不好可能就会发展成中风,导致偏瘫。
元隆帝若真中风了……
因着这种种猜想,最近朝堂上的气氛格外沉重,后宫之中也是一片沉寂。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
信王、荣王差一个月结束禁足,两人得知元隆帝病重后先后上了折子。
表示想到父皇跟前侍疾。
被幽禁的前睿王也上疏哭诉希望能到父皇面前尽孝,以再全父子之情。
这里面有做戏的成分,但也是在按规矩祖制走流程,毕竟当爹的都病了。
儿子若什么反应也无,明摆着是要让人戳脊梁骨,道理懂的都懂。
也因为懂,所以处于暴躁状态的元隆帝不仅没准他们的请奏,反倒在他们的折子上一通劈头盖脸地骂。
骂他们司马昭之心。
说他们等不及想老子死,老子还没死他们就在折子里哭丧,晦气不晦气!
完了旧事重提,说起他们被禁足幽禁的原因,说他们猫哭耗子假慈悲。
黄鼠狼给鸡拜年!
奏折是翰林院学士代回的,写下来比信王他们上疏的内容多了两倍不止!
当然,大的三个骂了,小的也没幸免。
宣王在兵部当着差呢,时不时被元隆帝召进宫骂,还都是为不相干的事。
说他光长个儿不长肉。
跟个竹竿似的,若让他去带兵打仗,敌军估计一根手指头就能将其戳死。
又扯宣王之前宠姜氏的事。
说宣王妃是个苦命的,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若非蓉嫔是其亡母的手帕交。
求到御前让把小丫头接进宫里来养,宣王妃许是不知投几回胎了。
元隆帝就骂宣王。
说他和宣王妃分明青梅竹马,熟知宣王妃的品性,却为了个名声不好的外人差点干出宠妾灭妻的事来。
活该宣王妃现在不愿意再替他生孩子,活该他在宣王妃面前装孙子!
该说不说,元隆帝真是知道宣王哪痛就往哪捅,偏宣王只能任老子骂。
简王则被骂得更凶。
他沉湎女色,爱吃肉喝酒。
众皇子中数简王最胖,身体也最不好。
元隆帝骂完简王后便下旨禁了肉酒给他吃,同时严禁他在大婚前接近女人,甚至专门派了人去简王府监视。
另外勒令简王减重,每日跑二十公里,扎马步一个时辰,练功一个时辰。
据说简王悲痛欲绝,企图装病博老子的父爱,结果父爱没有,三年的俸禄也没了。
简王觉得自己太惨了,可惜不敢再闹幺蛾子了,每天吭哧吭哧地减着重。
慎王在外办案倒是挨不着。
元隆帝对太子自然也是憋着火的。
只不过他没忘前几年冷待东宫,不久前又重新重视起太子和东宫的事,他觉得过于反复无常有失体面。
加之太子差当得好,又在他跟前伺候,元隆帝就把对六儿子的火给憋住了。
五月二十七这晚。
临到子时,骆峋处理完政事从文华殿出来,回东宫前去乾元殿看父皇。
元隆帝服了安神药睡下了。
骆峋便在卧房门口看了两眼,之后出了寝殿,他照旧交代全仕财好生看顾。
全仕财连声应下,又心疼道:“您自个儿也要万万注意着身子才是。”
这半个多月元隆帝处理不了政事,都是太子和内阁大臣在代为料理。
加上要侍疾,太子这段日子人也是眼见着清减了不少,眼窝都有些下陷了。
“嗯。”
面对全仕财的关怀,骆峋微微颔首。
又道:“有劳你了。”
全仕财瞧着太子长大的,以前没少帮元隆帝看孩子,闻言擦了擦眼角。
“瞧您说的,本就是奴才该做的。”
骆峋没再多说,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陛下,您这才睡多久就醒了。”
元隆帝侧目看他:“你说人怪不怪,明知翻身脑袋会不舒坦,朕偏想翻。”
全仕财:“……”
全仕财蹲过去手扒着床沿笑着道:“奴才之前手磕伤了,伤口又疼又痒,知道不能挠可就是忍不住。
估计这个就是人的本能,您这会儿感觉如何?”
“凑合吧。”
元隆帝拍着被子。
“太子又这个时候才走?”
全仕财说是。
元隆帝沉默,而后叹出一口气。
“朕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这病也不知会不会成瘫子,真到了那一天……”
“主子!”
全仕财跪下道。
“您千万别这么说,您……”
“你别打断朕,有些话该早说就早说,你听着,你是打小跟着朕过来的。
朕信你,太子也信你。
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就去跟着太子,跟太子再干几年,干几年再荣养。”
“他年纪轻,儿子都才那么大一点点儿,没有三头六臂,顾不过来的,到时候你去做他的眼做他的刀。
等过两天,朕把高敬璋收拾了……”
为了元隆帝的病,近段日子骆峋自是无心儿女情长之事,但他也没就此撂开槛儿与儿子完全不管不问。
譬如时辰晚了。
骆峋不过去,也会叫人跑一趟永煦院。
问问小家伙乖不乖,槛儿白日里做了什么,可有事需他这边处理什么的。
今晚也是如此。
回了元淳宫,知道这个时辰太子不会去后宅,海顺便打算叫袁宝走一趟。
然而没等他开口。
袁宝就上来禀道:“殿下,良娣主子下午差了银竹过来,说是有事与您相商。
说是与陛下的病症有关,若今晚您没时间,便恭请您明日移驾。”
骆峋眯眸,脚下打了转朝后院行去。
永煦院,东厢。
快五个月的曜哥儿已经睡了一觉醒来了。
天热,小家伙也穿得清凉,宽松的无袖棉布褂子,肚脐上搭着条小毯子。
藕节似的胳膊举在脑袋两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小床边走神的槛儿。
曜哥儿知道娘在想什么。
皇祖父病了,宫里到处的气氛都很低迷。
前世这个时候的曜哥儿也小,所以不清楚皇祖父的病情具体怎么样。
但他知道皇祖父这次没事。
可惜就他知道,父王和娘都不知道。
娘肯定也在担心皇祖父吧。
曜哥儿叹口气,拍拍娘搭在小床边的手。
别看槛儿说服了自己要沉住气,一定要找准时机了再引荐秦医吏。
可因着担心这辈子情况有变,元隆帝可能会不同于前世要了谁的命,亦或者提前下旨召莫院判回来。
槛儿几乎没怎么安生。
万幸有惊无险。
瑛姑姑在秦医吏那边做好了戏。
槛儿和瑛姑姑也在今天当着其他人的面做了一出戏,眼下只等太子过来。
感觉到儿子在拍她的手,槛儿低头一看。
正对上乌溜溜的大眼睛。
刚要和儿子说话,院子里传来熟悉的动静。
槛儿摸摸儿子的小胖脸蛋,柔声丢下一句“乖乖睡觉”后快步迎了出去。
见太子穿的明显是在外奔走的衣裳,槛儿便知他是听说了她要同他商量的事和元隆帝有关而赶过来的。
于是她也没耽搁,进了正房后便屏退左右。
略显忧心且忐忑地道:“殿下可还记得三月里您准许瑛姑姑去太医院寻医官,治她眩晕的老毛病一事?”
骆峋之前没想起。
但经她一提,他自然就记起了,他心底几乎下意识就生出了一个猜测。
果不其然。
“据姑姑说那病是她没满三十的时候就有了,但前些年大抵是觉得自己年纪轻,便没将其放在心上。
哪知三月里发了一次病之后便频繁发作,许是她不听那位医官的药,吃了一个多月还是反反复复。”
这其实不是假话。
瑛姑姑的眩晕症确实从二十几岁就有了,且前阵子也一直在喝药调理。
只不过似乎真不听这个大夫的药,瑛姑姑的眩晕好转得并不明显。
等瑛姑姑找到那个秦医吏后,对方给她看了诊,在她喝的药里多加了两味药。
别说,当真比之前的要更来得起效。
眼下瑛姑姑早停药了。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她没再动辄头晕眼花,精气神也比以前足了不少。
瑛姑姑说她感觉自己现在能举起一头牛。
当然,举牛这个槛儿就没跟太子说了,这话是今天为了做戏效果瑛姑姑当着寒酥他们的面这么说的。
“我不清楚陛下的病症究竟如何,但我觉得这位秦医吏可能有些本事,所以斗胆向您提起这么个人。”
“具体是何情况恐需得殿下查证,若此人无用,还请殿下恕罪。”
槛儿站起身,很是郑重地屈膝行礼道。
屋中静默了一瞬。
抬眼见太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双幽静的凤眸里像是藏着别的东西。
槛儿的心提了一下。
脑子里迅速回想自己刚刚的言词语气语调或是表情,可有哪处没做对。
面上则迟疑道:“殿下?可是妾身僭越了?妾身没别的意思,妾身就是……”
她神色似乎慌张起来,作势便要谢罪,却是刚动作就被起身的男人抓住了胳膊。
槛儿抬头看他。
骆峋对上她谨慎踌躇的目光,暗叹一声,握住了她的手,“没有僭越。”
他只是想起了她的“上辈子”。
然后似乎知道了她那位姑姑的病和父皇现今的病,存在了怎样的关联。
而她此番举动又是为何。
知道不合时宜,可骆峋还是想起了姜氏曾说槛儿回来是为寻他报仇的那些话。
然哪里是报仇。
即便她的最终目的可能只是为了她与曜哥儿能安然度日,那也是在帮他。
在替他避祸。
去年端午射柳是,这次是,甚至得父皇宠爱的曜哥儿也是有她才出生的。
这阵子父皇的确遭了罪,前朝后宫局势紧张,骆峋做的每件事也是谨慎万分。
可父皇的病非槛儿所致,她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才引出这么一个人。
定是经过深思熟虑。
在确定父皇不会有事的前提下方方面面都替他和东宫,替她自己及那位秦医吏考虑周全了,才行事的。
骆峋没觉得槛儿僭越,更不会怪罪她明知父皇受病痛折磨,却拖到现在才荐医。
她不想让他知晓重生之事,那他便不知。
两息间骆峋敛起心思。
合理质疑道:“孤是在想你说的那位秦医吏若当真有如此本事,为何只是一位医吏,医官都算不上?”
槛儿道:“听瑛姑姑说,这人说话带口音,好像是岭南那边的。”
“岭南。”
骆峋沉吟。
如此倒是说得通,从前几朝至今,岭南因地理及气候劣势被视为瘴疠蛮荒之地,乃贬官流放的首选地之一。
岭南的官员也因此在朝中面临着一定偏见与歧视,尤其说话口音重的。
骆峋倒觉得这些并没那么重要,都是大靖子民,如何要排挤欺凌。
为官者能为君分忧,为百姓谋福祉。
计较出身何处作甚?
按理骆峋此时该叫瑛姑姑过来,详细说明秦医吏为她看诊的情况的。
但他既知晓了槛儿的打算,便不准备多此一举浪费时间了,扬声叫海顺。
“你现在跑一趟太医院,罢,孤亲自去。”
刚被叫进来的海顺一头雾水。
槛儿错愕道:“现在就去?已经快过子时了,您这时候出宫会不会不妥?”
“没有不妥。”
骆峋安抚般解释。
“孤去探探其深浅,若此人当真可用,早一个时辰带去御前,陛下便或能早一个时辰病愈,此事刻不容缓。”
如此,他没找瑛姑姑来询问也合情合理。
“你先睡。”
说罢,没等槛儿再说话人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等太子彻底出了院门。
瑛姑姑从外面进来,一副“怎么没轮到我出场”的茫然之态。
槛儿忍俊不禁。
本来让她来看要说服太子确实不会费多少口舌,毕竟去年端午她拿话本故事当理由说的事他都听了。
且元隆帝的病情到这个阶段正好。
太子孝顺。
这时候哪怕只是一丝希望他也不会放过。
院里靠近门前台阶上亮着一盏烛灯,秦守淳坐在下面翻着手中的医书。
他老家在岭南思明府的一个小县城里,当地属南疆边陲,与安南接壤。
因着山险溪深多植被,加之气候湿热。
故而常有瘴气滋生,疟疾水蛊病、各类虫虱病在那边十户里就有九户得。
另有痢疾,各种食物中毒时常发生。
秦家世代为医,所谓一背篓药半背篓命,能在当地做大夫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秦守淳是家中老幺,因着早年与父兄一道为戍边官兵治过病,听他们聊起京城的繁华,宫廷的太医御医们。
秦守淳便动了想出来看看的念头,父兄索性让他试试走医科举的路子。
但本朝医科举不像文举每三年一次,面向各地的参考人员数额也极少。
需先获地方医学的医官赏识证明自身能力,才有机会参加选拔考试。
通过后需知县向知府保举,再考再由知府往上保举,最后参加太医院考核。
秦守淳就是这么一路考一路经保举过来,路上就走了近一年的时间。
最终考核时他的医论、诊疗能力、医德医风皆是甲等,也有知府的特荐信。
可惜因他的祖籍和口音。
他没能成为医士,而是被安排到了杂役区,做些打扫衙署、晾晒药草等杂活。
如此过了十年,到三年前他才升为吏目,能给宫里的贵人主子们抓药煎药了。
秦守淳自是郁郁不得志过一段时间,觉得这京城里的人思想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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