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桥偶尔还是会躲在被窝里吃薯片,在阒寂的屋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只不过从前她小心翼翼生怕母亲察觉,后来她大口大口地嚼,生怕母亲没察觉。
 李姝莉大约是很久很久之后,那时候李映桥已经去北京上大学了,她收拾店铺准备重新开张,跪在地上的膝盖隐隐作痛,正拿着一堆当年的丰潭日报准备起身时,突然从这些泛着黄的陈旧折页里,掉出几张黄色香油纸,有些还沾着油腥。
 她当桥桥小时候调皮捣蛋,别人都拿白纸叠体育课用来测肺活量的千纸鹤,她要用包烧饼的油纸叠,因为有油香,这样吹的时候,还能解解馋。只是李姝莉没想到,她竟然还当宝贝似的留着这么多油纸。正当她准备扔掉时,无意间瞥见这些油纸的背面都写着两行稚嫩的字迹——
 风停符。
 卷帘门不动符。
 李映桥在很小的时候有一阵总做噩梦,李姝莉就给她请了张黄符纸贴在枕头底下,梦魇还真就被驱赶了。李映桥大概也是依葫芦画瓢,还像模像样地在上面画上和当初那道符纸一样的鬼画符。
 画了很多,都失败了。
 肯定有一张成功,她不可能画一堆废纸,她向来好胜。李姝莉果然在卷帘门后面的石头底下找到那张唯一画成功的黄油纸。
 李姝莉很少哭,骨头硬得很。那是她第一次没忍住眼泪,膝盖一软再也没能从地上起来,索性伏在地上痛哭。
 她那会儿竟也一时想不起,这块石头是什么时候摆在这,只记得她们当时很快就搬离了小画城。
 当时好不容易捱到李映桥小学毕业,毫无意外,李映桥没考上实验中学,大抵是要去仙城二中。也怪不得李姝莉风声鹤唳,小升初考试一结束,那些记者就跟闻着血腥味的猛兽一样虎视眈眈,蹲在小画城门口想打听桥桥的成绩。
 而她也非常清楚,桥桥的成绩会成为她这个英雄光环的阴影,成为被人诟病的把柄。于是李姝莉二话不说关掉杂货铺,带着她搬离小画城。
 李映桥的英雄时代篇章就这么落下帷幕。
 在仙城二中,这里没人知道那个曾经轰动全城、登上丰潭日报头版头条,协助警察抓住一窝人贩子的英雄小芳,就是李映桥。
 同学们不再对她有滤镜,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她凡事也不再强出头,逞英雄,只要不犯到她跟前,她一概不管。
 仙城二中的校园霸凌很严重,时常有学生被拖到厕所里欺负,打巴掌、撕衣服手段恶劣嚣张。老师们束手无策,训也训,骂也骂,天天耳提面命,却也不能全然杜绝这种风气。
 李映桥每天除了看小说就是追番,看漫画,对学习也是三心二意,对她来说,就像小画城大人口中说的那样,进入仙城二中,她的未来早就注定了,是上职高还是进厂拧螺丝,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没再回小画城,再也没见过俞津杨他们。
 她只知道,俞津杨小升初考试全县第三,被实验中学录取,俞人杰在城区的大饭店请了小画城所有人吃饭。她和妈妈考完就搬走了,没吃上这顿大餐。
 高典自从差点被拐卖后,成绩一落千丈,跟着父母去了外地读书,郑妙嘉也考上了实验中学,刚好卡着分数线进的。
 李姝莉女士为了更方便她上学,硬是搬到仙城二中附近的农贸市场里,几乎横跨整个丰潭。她的生活极其单调,每天就是学校到家的距离两点一线跑,离不开农贸市场的百米范围,她感觉自己活像只被栓在磨盘上的驴,每天就是围着农贸市场转啊转。
 别说和俞津杨他们碰面,就连想见见二中的同学都得多走两个路口。
 直到有次见到梁梅老师。李姝莉从来没在学习上要求过她,只希望她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对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就是一辈子不工作,妈妈也会养你的。
 她完全不用做什么,就能得到李姝莉全部的爱和关注,她自然也不会想到往学习上使劲。
 反而是梁梅老师,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找到了她们。妈妈怕她的信息暴露,怕她被人贩子报复,没有告诉身边任何人她们搬家后的住址,甚至还一度想过要为她改名。
 这是李映桥从小到大,唯一一次觉得非常不理解李姝莉的草木皆兵,大声吼了她:“我凭什么要为你的提心吊胆买单啊!”
 吼完她又后悔,恨不得挠死自己,虽然她仍旧不理解她为什么这样。但之后,李姝莉再也没有提过改名的事情。
 梁梅老师找上门的那天,李映桥正蜷在沙发上追一个热血番,主角正赤手空拳地大吼着她要改变这个操蛋的世界!看得正起劲儿,门铃响了,李姝莉以为是过来修水管的工人,在厨房头也不转地让她去开门,结果看见梁梅站在门口。
 李映桥直到看见梁梅那刻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曾经在小画城无忧无虑的日子,哪怕是疯子港那些充满死鱼烂虾的腐臭味,她都想回去闻一闻。这种感觉就好像忍受长久的梅雨季节后,终于迎来了太阳的暴晒,她见到梁梅的时候,可惊喜:“梁老师!”
 那晚,她不知道梁梅老师和妈妈说了什么,妈妈竟然同意让梁梅老师带她出去玩一会儿。梁梅老师领她走时,在桌上放下一个信封,李映桥注意到了,直到两人出了门,她才问:“梁老师,你在我们桌上放的什么呀?”
 那时她们有近两年没见,李映桥马上就要上初三,身型开始抽条,只是脸上还是稚气未退的婴儿肥,虽然眉目清秀,扎着大光明顶干净利落,但额角仍旧有卷卷的胎毛,她随李姝莉,是自然卷,瞧着反而比从前更灵气。
 反观梁梅,她的变化才叫人触目惊心,短短两年时间,她几乎瘦脱了相,原本棱角分明的下颚,如今几乎可以用锋利来形容。反而是从前锋利的眼神,如今柔和很多。
 梁梅非常庆幸自己今天做了这个决定,她见到李映桥了。
 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站在混杂着各种生禽腥臊味冲天的农贸市场门口,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一个卖活鸡活鸭的摊主身上,率先反问了她一个问题:“李映桥,你有没有想过你未来要做什么?跟你妈一样开店,还是就这么在农贸市场待一辈子?或者我换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你未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回答我,我就回答你刚刚的问题。”梁梅又说。
 李映桥确实都没想过,但脑子里却突然蹦出刚刚热血番里的那句话,她觉得既然是老师这么问了,一定是想听她激情四射的回答:“我要改变世界!”
 “怎么改?在农贸市场改?这太笼统,给个具体点的。比如给鸡鸭鹅剃毛的时候凹个体面点的造型,也是个改变世界的方式。”
 李映桥:“……”
 梁梅知道她根本没过脑,也不妨碍她笑出声,看着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你再好好想想要怎么回答我。至于刚才你的问题,我可以先回答你。那是你妈妈当时给学校开冷链车的工资。”
 李映桥也是搬离了小画城后才知道的,当初学校找妈妈帮忙去运输冷链车,一直都没给钱。本来以为只是帮几天忙,不给也就算了,结果她妈开了整整一年,学校都没给钱。她妈那阵子被那些记者弄怕了,生怕被人拿出来给她做文章,什么事儿都忍着,死活也不让她回学校去闹。
 没想到,梁老师还记着,李映桥说:“啊?是您帮我们要回来了?那学校没为难您吧?”
 “我早就辞职了,”梁梅头也不回,领着她过马路,“好了,剩下的问题别问了,我也不会再回答你了。”
 丰潭那年还没有五星级酒店,但是城区的中心位置有一家相当气派,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国营大饭店,上次俞叔叔似乎就是在这家饭店给俞津杨摆的升学宴。
 李映桥亦步亦趋地跟着梁梅下了出租车,刚穿过马路,她一眼瞥见饭店门口两人都抱不过来的大大罗马柱,旁边还泊着几辆锃亮的黑色公务车,仿佛里面有什么重要人物的会议。
 “梁老师,”李映桥连忙叫住她,不肯往前走一步,“不要了吧,我没钱啊!您也别请我吃这么贵的饭,您这样我怀疑您对我有所图谋。”
 “不用怀疑啊,我对你就是有所图谋,”梁梅笑得相当坦然,目光却朝着国营饭店里头看了眼,“我还请了一个你很久没见的朋友,要不要进去和他说说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4个霸王票、575瓶营养液~
来啦,今天早点更,下一更是后天哦~
终于差不多要开始正文啦!!啦啦啦啦啦啦~
今天抽两百个小红包,奖励一下我自己。
竖耳兔头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梁梅后来回顾自己这乏善可陈的一生,她觉得自己有两件事做得特别对。第一件事是当了老师,第二件事为了庆祝九七年香港回归,她往平日最讨厌的老师窗户里扔臭鸡蛋,尽管她被老师逮了个正着。
 本以为会被劈头盖脸地教育一通,但老师并没有因此生气,还大发慈悲地给她煮了一碗面,往她面前一推,一副请君入瓮的姿态说:“你自己扔的臭鸡蛋,你自己吃。”
 她憋着眼泪吃下去,但是臭鸡蛋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臭。
 那年她不过十二岁,再怎么愤世嫉俗,在手段多得能编好几套课间操的老师眼里,也不过是只张不开牙、舞不了爪的纸老虎。
 梁梅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和其他小朋友的区别是——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只知道自己是八五年的冬月出生。
 一九九九年,在那位老师的激将法下,她跌破所有人眼镜,出乎意料地考上庆宜师范学校——那时候S省内少数几所中等师范学校之一,也就是俗称的中专,不仅学费便宜还包分配。
 中师三年,老师又故技重施,梁梅在她的耳提面命下,练就一手漂亮的板书和一身拿不出手的才艺。用老师的原话讲,教书这行当,科班出身的老师学生们都不怕,最怕的是,野路子学渣从良,脑洞大开要回学校教书育人。
 这种老师上克校领导,下克学生,独揽那一届最大的刺头。
 梁梅毕业后顺利被分配回到丰潭任教,起初分配到一所初中教语文。老师对她仍旧不屑,觉得她烂泥扶不上墙,而她也仍旧很讨厌老师,她俩每次见面几乎都吵架,不给老师吵到冒烟,她当这趟白来。
 后来随着学历的水涨船高和政策改革,没有本科文凭和人脉的她,被一脚踢出初中教师的队伍,调到画城小学当班主任。
 老师没再管她,知道她是朽木雕花,孺子不可教。但凡那几年努努力早点把函授本科拿下来也不至于就这么被人踹出去了。梁梅也没想到政策改革如此利索,刚下发文件第二年就开始实行了,她没有人脉,更不可能厚着脸皮去求老师,自然成为改革第一批被调走的。
 那天晚上路过小巷子时,梁梅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上来,单薄的裙摆软塌塌地紧贴在腿上,水珠汨汨顺着往下淌到青石板上,洇出一滩滩水渍,她连拧干裙子的力气都没有,上下牙冻得像失控的印刷机,在她嘴里毫无章法地跳动着,她其实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
 她原本是不想管的,心里也打定主意哪怕是自己班的学生也当作没看见。管他们去死啊,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不知道感恩,拿老师的付出当理所当然——
 要不是这次期中考试他们班平均分全年级垫底,她也不至于被年级组长留到这个点,让对方有了可趁之机。
 尽管她没让他得逞,还用奖杯把他脑袋砸出好几个血窟窿,血溅她一身,她在卫生间洗了很久,收拾干净后她有些脱力地蹲在地上痛哭一场后,还是用电话打了120。
 她听见李映桥在巷子里大声呵斥着要把史大胖脑袋敲开花,脚就再也挪不开。她刚把一个人的脑袋敲开花,她深深知道这种恐惧,她想,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要真把人打残,李映桥一辈子就毁了。于是,梁梅赶忙冲了进去。
 但是她没想到,俩小孩去给她买药,乖乖蹲在地上给她上药。即使猜到她不是摔沟里的李映桥,也没有追着问老师你怎么了,而是大声地跟她说梁老师,明天见。
 明天,她还有明天吗?
 如果钱东昌死了,她就没有明天了。
 原本梁梅想第二天便去学校递交辞呈,然后报警。可她冷静下来一想,她没有证据,办公室没有监控,钱东昌比她伤得更重,报警极有可能会被钱东昌反咬一口。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她看见脑袋缠着纱布的钱东昌,竟然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若无其事地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上课。更荒谬的是,因他带病上课,学校竟然还大张旗鼓地给他评上了荣誉教师,丰潭日报还刊登了他的相关事迹,写得人潸然泪下,学生们对他更是一口一个尊敬“钱老师”。
 于是梁梅改了主意,她没有立马辞职,又留在画城小学近一年。
 直到李映桥他们毕业那年,她得知校领导拖欠李姝莉的工资,她将这一年收集到的证据一并将钱东昌和学校告上法庭。
 官司打了近两年,她胜诉了,学校赔了钱,钱东昌也被开除。当然,她也处处被找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总之不是因为她告学校这件事而丢掉工作。而且,丰潭再也没有任何小学肯再录用她。
 她也没打算再当老师,拿到学校的赔偿金,她第一时间把钱给李姝莉送过去,就打算离开丰潭。李姝莉搬家搬得很彻底,她猜李映桥应该在仙城二中,于是托她的老师在二中打听,才问到她们现在的住址。
 门打开的一瞬间,她又改变主意了,她决定最后再当一回老师——
 李映桥的人生,不应该停在这。
 国营饭店的包厢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窗户缝隙里钻进寒风的呜鸣声。那是一二年的二月初,初二下学期刚开学不久,丰潭没有暖气,李映桥都没穿羽绒服,她身上就一件厚厚的卫衣外套,倒不是李姝莉不给她买,买了她也不穿,她不喜欢把自己裹得像个冬瓜。
 然而,国营大饭店是当时整个丰潭最高的一栋建筑,李映桥从来没听过叫得那么鬼哭狼嚎的风声,像一只飓风猛兽在啃噬着门窗发出悲悯的嘶吼声。从来不觉得丰潭冷的她,第一次觉得好冷。
 这大概就是高处不胜寒吧。
 她转头看俞津杨,这个有两年没见的旧时小友,不光穿着巨厚的黑色羽绒服,脖子上还戴着围巾,脑袋上还戴着一顶鸭舌帽,保不齐身上还贴着暖宝宝,显见唐湘阿姨是一点儿冻都不愿意让他挨。
 “哎。”李映桥莫名叹了口气。
 一旁从进门开始就一直默默吃饭,安静得出奇的俞津杨,终于转过头淡淡地瞥她一眼——然后默默把帽子和围巾摘了扔旁边空着椅子上,他知道她在嫌弃什么,她从小就嫌他穿得多,嫌他一到冬天就裹得像个冬瓜。
 俞津杨扔完帽子和围巾,也没同她讲话,又继续低头慢条斯理地吃饭。
 梁梅一进门大刀阔斧点了一堆菜,自己没吃两口就去门口抽烟了。包厢里只剩下两个最讲礼貌的初中生,李映桥靠在椅背上,看着俞津杨正低着头喝汤的后脑勺好半晌,还是没忍住,一巴掌呼上去:“喵喵,你跟我装什么斯文!”
 “叮咚——”
 俞津杨勺子掉碗里,手还在碗沿虚虚搭着:“……”
 他回头瞥她一眼,眼神很淡,说出的话却叫李映桥想掐死他,他说:“李映桥,都偶像了,能不能别动手动脚的?”
 李映桥眼神倏地瞪着他:“那歌谣谁编的?不是你吧?”
 俞津杨也往后椅子上一靠,和她并排靠着,看着桌上快冷掉的饭菜,下意识往门口看了眼,也没见梁梅要回来的迹象,他看着李映桥说:“不是我啊,我没那闲工夫。”
 李映桥从上到下将他细细扫了遍,一身牌子货,看来俞叔叔真是越发有钱了。听说去年他在丰潭开了一个木制玩具城,宛如从童话书里活活剖出来的一座城堡,那叫一个恢弘大气、金碧辉煌,属于是丰潭的“迪士尼乐园”,二中不少同学每个周末都去那边排队打卡,而且一票难求。
 “你现在还在练街舞?但俞喵喵,你好像也没怎么长高嘛!”李映桥拿手在他脑袋上往自己这边一划。
 俞津杨这两年都没怎么听见有人再这么叫他,一下子还有些不习惯,他看着李映桥那个在空中划出夸张的倾斜轨迹,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你那点小手段就留着自己骗自己吧,我现在少说比你高五公分。”
相似小说推荐
				- 
				 我助始皇统一全球(萤河)				[BG同人] 《(历史同人)我助始皇统一全球》作者:萤河【完结】晋江VIP2025-06-02完结总书评数:3554 当前被收藏数:173...
				
 
				- 
				 高塔之上(一生无虞)				[现代情感] 《高塔之上》作者:一生无虞【完结】番茄VIP2025-09-20完结豪门总裁现代言情总裁婚恋豪门世家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