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谁让他家阿木争气呢,认字快又肯干,不到半年就在厂子里当了小管事,瞧瞧,这才几个月,家里的屋子都翻新了,听说还要把儿子送去上学。以后,说不定咱们见到就得喊大人了。”
几人嘻嘻哈哈地笑着走远,一墙之隔内,阿木媳妇摸着干净平整的灶台,眼中露出一丝恍若隔世的茫然。
这样的好日子真的是我过的吗?
这不会是一个梦吧?
梦醒了还是那个要为明天没有米下锅而发愁的穷苦人家。
阿木媳妇在做饭的空隙想着现在的生活,那真是跟掉进了福窝里一样。
晚饭全家都在,时不时就能沾点荤腥,晚上天气冷了,就上炕睡觉,暖融融的,就算只盖薄薄的被子也不会冷,底下烧的不是柴火,而是当家的从厂里带回来的煤灰,用泥巴捏一捏能烧一晚上,厨房里用蜂窝煤炉子炖上一锅加了鸡蛋的粥,等明天早上起来就能吃,连早起做饭的功夫都省了。
仙人啊,如果这真的是梦,那就让这个梦再长久一些吧。
当冬天的第一片雪花飘下来的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上了一挂挂的熏肉、腊肉,油汪汪的,看着就让人口水直流。
“这次试验地里的冬小麦长得很好,等明年开春后,就能结出足够咱们整个县人种的麦种,以后咱们也能种两季粮食了。”
虽然现在不缺吃不缺穿,但对粮食的渴望依旧根植在农人的骨血中。他们盼望着粮食丰收,盼望着家中的粮仓被填满,以此抵御不知何时降临的灾祸。
“今年冬天寒冷,或许会有雪灾,让巡逻的人多注意。如有灾难,立刻上报。”
朝堂上,嬴政将此事吩咐下去。
仙人早在半月前就已经预警,提前知道的灾难就算不可避免,也要将损失降到最低。
负责此事的官员领命退回队列中。
嬴政又提起另一件事:“明年开春后的院试准备的如何?”
准备工作一直在进行,如果没有出现特别大的意外,院试会在各县顺利开展。
还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女子到底能不能参加?
反对派倚仗惯例和利益,声音特别大:“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为官之事。”
“女子为官,官服是何等规制。女子柔弱,若是需要外派,能不能受得了苦;等到了当地,那些人会不会服气?”
更何况,女子能为官,那又要分出一部分利益,他们可不干。
支持派为了利益也不断发起冲锋:“皇帝陛下开创前所未有之世,打破的惯例还少吗?更何况此事有仙人支持,你想与仙人对抗吗!”
“若真有才,何必拘泥于性别之见。现在大秦缺少官吏,以后再扩大疆域,又要从哪里找这么多秦吏。开放女子科举,乃是大势所趋。”
他们借用仙人曾提到过的话,“历史车轮滚滚而来,尔等不过是被车轮碾压的蝼蚁,竟然妄想螳臂当车,真是傲慢而又愚蠢!”
反对派咬住女子体弱这点不放。
支持派直接说:“仙人曾说以后大秦可成为仙界那样人人皆可修仙之地,到那时,自是比拼仙术,便是天生体弱,又有什么要紧。”
争锋来来回回,最后还是要交由嬴政拍板。
他们这位陛下,要做的事他们从来拦不住,也劝不了。
陛下,是如何想的呢?
嬴政在想什么?
所有人都偷偷地猜测着他的想法,到底是成,还是不成。
李斯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没有参与任何一方的争论。
他们这位陛下最是实用主义,只要是真有才华的人,他的容忍度近乎无限高。
直接点说,只要能干活,他不介意在位置上的是人还是鬼,更何况只是不同性别呢。
于是等消息再往外传的时候,就是多了关于科举的三不限。
——不限身份,不限年龄,不限性别。
消息一出,反对非议之声远高于赞同支持,但就像嬴政一意孤行强推郡县制,现在这些声音也没有被他放在耳中。
“娥姁,咸阳城中新出的皇命,准许女子参加科举。”
吕文脚步匆忙地小跑进入吕宅,激动地向长女述说这个好消息。
已经长成少女模样的娥姁目光不离书本,有着这个年纪少见的沉稳,“阿父现在不担心了吧,仙人早就叮嘱过我,让我好好学习,争取明年考个好成绩,这言下之意可见分明,偏你还一直挂心。”
吕文在书房中捡了个位置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摇头无奈:“你呀你,为父并非是担心你无法参与。有仙人特许,便是不能也得给你开特例,但你孤身一人在满是男人的官场闯荡,遇到的非议为难远超出你的想象。但若是像现在这般,门口也对其他女子敞开,哪怕艰难些,也总有那聪慧绝伦之女杀出重围,你们就是天然的同盟。”
“在官场上,有抱团取暖的同盟,可比单打独斗要轻快得多。”
娥姁一心二用地看着书,听到这里,她正好看完一卷,便合上书页,起身走到父亲的身旁蹲下,轻轻依偎在他脚边,父女二人的体温暖融融地熨帖。
少女沉稳的嗓音下是掩不住的傲气,“我知道阿父是为了我考虑,只是我吕雉从不惧怕与众不同。我自幼饱读诗书,有着远超诸位兄弟的智慧。从前前路不同,只能与母亲祖母那样嫁人生子,若是所托非人也只能受着。但现在仙人为我等女子争来一条通天路,我便再也不愿意进那四四方方的宅院,终日消磨在柴米油盐中。”
“这条路再难,还能比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还得不到尊重难过?”
娥姁,不,该叫她的大名吕雉。
吕雉迎着窗外洒下阳光眯起眼,冬日里的阳光难得,映在雪地里像是在闪闪发光一样,带着略微刺目的光。
就像她们这些第一批踏足官场的女子。
刺目,又夺目。
冬去春来,当春风化开山顶的积雪,当湿润的土地中冒出第一抹绿意,当沉甸甸的麦穗挂上丰收的喜悦……
院试,终于来了。
与想象中的不同,第一次科举目标明确,针对的就是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六国人才,所以丝毫没有因为第一次就放低了要求,反而因此把试卷难度提高了。
卷上的题目也多以实际应用题为主,辅以部分的秦律知识。
筛选的目标很明确,选拔能填补大秦萝卜坑的官吏,而且是能经过短时间培训后就快速上手、能独当一面的大萝卜。
吕雉在兄长的目送下走进考场,她环顾四周,来来往往的多是男子,但偶尔如绿叶中的红花一般,寻到一个女子,她便会有礼地冲对方打招呼。
——愿我们能在终点相见。
“原来还真有女人来科考啊?头发长见识短的玩意儿,能看得动题目吗?”
“嘿嘿嘿只怕到时候会哭着喊着要离开哦~”
“穿的这么花枝招展的,不知道是来考试还是来‘贿赂’考官,想通过某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抢我等男儿的好成绩。”
“某些人,越是不行,越是看不起人,殊不知,嚷嚷得大家都知道他不行。”
“行了行了,直到你要抱女人的臭脚,吃软饭的,我耻与之为伍。”
无数或嘲讽或支持的话入耳,吕雉连表情没变一下,全当是耳旁风。
一群庸碌之人,不配入她的眼。
她甚至还分出心力安抚聚在身旁的几个姑娘,“他们不敢反对提出的仙人,也不敢非议推行的陛下,甚至连办事的县令都不敢讨论,只抓着我们这些女儿家说嘴,瞧瞧,这不就打量着我们不能对他们做什么吗?一群欺软怕硬的软蛋,也值得你们上心?”
她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压低声音,几个离得近的人自然听到了,甚至还听得一清二楚,闻言怒气上涌,上前几步就五指握成拳头,高高地扬起手。
就在此时,悬挂在考场外的锣被敲响,三声尖锐刺耳又响亮的声音直接把现场所有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考试开始,请考生有序入场。”
“本次考试全程由考官监考,若有作弊者,直接扒光了游街!村口门楣上悬挂【作弊之家】牌匾三年,以儆效尤!”
扒光了游街!
还要把这侮辱性的牌匾悬挂三年!
这对格外注重脸面和家族的古人来说,是比直接杀了更可怕的惩罚。
一些本来准备打小抄的人老实地收起了手脚,也有一部分人不信邪,抱着侥幸的心态准备见机行事。
不论他们怎么想,在男女分区搜身之后,终于正式进入了考场。
吕雉随着队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余光瞥到最前方悬挂的一颗青绿色宝石,明亮硕大,格外醒目。其珍贵璀璨,与有些简陋的考场显得格格不入。
恰在此时,坐在前头高台上的主考官开口了,“这是仙人秘制的监控器,只要在房间内,所有行为都会被记录监看,某些有小心思的人最好想一想,自己的小动作能不能瞒过神仙!”
这话说得人心头一凛。
有些人头冒冷汗,但更多人是面带激动。
仙人能看到他们!
他们是在仙人的面前考试!
嗷嗷嗷——!
燃起来了!
千里之外的咸阳宫,对于第一次科举好奇又重视,文武大臣们能来的都来了。
他好奇地戳着布满整个章台宫前方空地的凌空画面。
“继千里传音、千里传物之后,仙人有制作出了千里传图的神器。”
“这便是能监看天下所有考场的监控?果然神奇!”
“通武侯,你家女儿也下场了吧,如何?”
被提到的王贲往那边瞥了一眼,继续盯着面前的这块画面看。
这里正是咸阳城所在的四个考场之一。
咸阳城人数众多,为了分散人群,就分设了四大考区,每个考区还设置了五个分考场。
他在看的那个正好是王虞所在的考场。
“道友看中的那个小姑娘,表现如何?”
嬴政今日没有穿着廷议的礼服,而是换上一身较为随意的常服,略有些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捏了一个果子把玩。
“哝,你瞧瞧。”微生雪控制一副画面飞过来。
“下笔流畅,形容沉稳,看起来胸有成竹,就是不知写得如何了。”嬴政盯着这副画面看了一会儿,监控里传来实时变化,坐在中间的吕雉正对着那块监控的玉石,倒是把她的表现照得一清二楚。
“单父县的考题为何?”
负责主管此时的李斯刷地从不知道什么角落冒出来,无比准时又准确地把单父县的考题说了一遍。
这专业素养,让微生雪再一次感叹:不愧是你啊,李斯。
嬴政微微颔首,这单父县的考题出得恰当。
“此地县令是谁?”
李斯嘴角飞快上翘一瞬又放下来,尽量客观公正地说:“是臣的师弟,张苍。”
不等嬴政追问,立刻补充道:“他善于计算,精通律历。”
嬴政瞥了他一眼。
这推荐的意思很明显了。
“单父县令主持科举有功,着令调任咸阳,暂且在丞相手下办事。”
先观察观察,如果真的是适合大秦的人才,再升官。
在这个官员晋级通道还不够完善的时代,几级连跳空降九卿都不奇怪,全看君主重视与否。
“刘季那边天天嚷嚷着人手不足,这回应该能选出不少填补空白的人了吧。”
十几个监控画面顺着微生雪的心意飘过来,合并在一起,占据了面前一整面的空间。
不过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画面中的出现最多的就是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的人,这种熟悉的表现让她心头出现丝丝不祥的预感。
她读书时遇到历史课考试时好像就是这副表现啊,哈哈哈肯定不会的,这批来的都是各国的人才,怎么会跟她一个历史学渣相似呢,一定是错觉!错觉!
这次一定能选出足够多的人才,刘季一天天叭叭叭的,可烦死她了。
这次的大量人才一定能堵住他的嘴!一定!
微生雪偷偷抹去额角的汗,果断把会稽郡的考场画面散开,抓了几个其他地方的监控看。
只看了几年,熟知各种作弊偷看手段的微生雪就发现了有好几个人都不大对劲。
她把那几个监控画面放大,再放大,原本还模糊的动作就变得格外清晰明显。
这种大考,还真有人直接打小抄啊!
这作弊方法……但凡他有点脑子也不至于这么没脑子啊。
“道友道友,你看这几个人,”
她像发现了什么新闻一样喊嬴政吃瓜,“他们竟然打小抄进去抄!这种低级的作弊方法也太离谱了吧。只要监考人员巡逻的时候余光多偏一分就能看到了,他们胆子可真大啊。”
随后她费解地看过去,“难道是我们商量出来的惩罚不够严重?”
嬴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跟随在侧的李斯也看过来。
他来回看了好几眼,脸色微微一变。
“仙师,可否将画面再放大,对准他们袖中纸条的位置。”
画面放大,露出上头被衣袖遮掩的半寸小抄,李斯上前两步,凑近了仔细辨认。
面沉如水。
“陛下,仙师,此地官吏当严查。”
自考试诞生开始,就从未断绝的现象。
说白了还是利益导向,果实太过甘美,难怪有人无视警告铤而走险。
嬴政不是想不明白这一点,只是在他们再三强调之后依旧选择作弊,这是对他对仙人权威的挑衅,必须从重处罚,杀鸡儆猴。
俗话说得好啊,当你看到第一只蟑螂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到处都是了。
同理可得,当他们看到第一个舞弊的考场时,作弊的人已经遍布各地了。
第一次科举很多人都意识不到“监控”的力量,自以为避开考官的视线就不会被发现,谁知正好撞上了抽空围观考场的大秦京官。
嬴政愠怒,冷声道:“召集人手,把每一个考场都看过去,把所有弄虚作假的人都给朕抓出来。”
相比于他的愤怒,微生雪对于作弊这是反应倒没那么大。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年年考试,年年作弊,这对她来说,都已经称不上是新闻了。
相比于其他考场,这个精准压中题目的小抄更值得探究。
“李相刚才说要严查官吏,是因为看出了当地泄题了吗?”
李斯沉着脸,他作为丞相,是这次全国科举的总负责人,出了这样的事他难辞其咎,说严重点,这好不容易才得来、屁股都没坐热的丞相之位就要丢了。
他对那些个舞弊的人恨得牙痒痒,此时闻言也只能勉强压住愤怒回道:“下官也只是猜测,是考生舞弊还是考官泄题,需等进一步的调查结果。”
微生雪给他严谨的态度点了个赞。
顺口又问了句:“那考场是哪里的?”
李斯眼都不眨地报出了地名。
微生雪回忆了一下,又拉出系统地图确定了两次,才转头看他:“那个地方,是不是一直都不怎么听话?”
李斯快速眨了下眼,神色如常地微笑,试图粉饰太平:“只是有些许小摩擦,下头的人就能解决。”
对他的说话方式已经有所了解,微生雪已经不会像刚认识那样被轻易模糊重点,而是准确地从他的话中找出重点:跟大秦时有摩擦,反叛之心不死。
哦吼,这不就是搞事的最佳地盘嘛。
一时间,什么故意鼓动百姓暴乱,什么刻意传播不好的思想,什么恶意制造矛盾……等等一系列小说中常见的情节在她脑海中滑过。
“李相,你去调查的时候最好着重注意一下,他们泄题的目标是什么人。”
李斯不假思索的回道:“定是平日不学无术家世还不错的人。”
这非常符合人性,也很符合这时候人们的认知。
我本就是高人一等,只是现在不能直接继承父辈的地位,那就换一种方式让我高人一等,多么合理。
顺理成章到连李斯这样的人精都没意识到背后可能隐藏的恶意。
“你们最好多关注舞弊的那几个在当地的风评,我是说在读书人之间的风评,以及当地读书人的风格,是低调隐忍的,还是不服就干的。还有考官与地头蛇的关系如何,他们跟反秦势力有没有联系……”
微生雪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说到后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东西。
她用信任的目光看向她眼中老谋深算的丞相,“李相,你懂我的意思吧?”
李斯很像回一句:我不懂!我真的不想懂!
只是一桩科举舞弊案,经过她这么一番话,已经成功升级为谋逆造反案。
恶意泄题给当地风评最差的人,等结果出来后再煽动本就群情激奋的读书人,之后再传播一些风言风语,他们熬夜爆肝完善好的大秦版科举制度,就轻松扭曲成纨绔子弟改头换面的垃圾收容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