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城镇距离此处几十里，但在车队良驹的加持下，一行人只花了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城门外。
几人牵着马等待入城，却在长长的入城队伍中听到了熟悉的咳嗽声。
此起彼伏，陆续不绝。
这个发现让一行人都敛去了因目标在即而生出的放松,不祥的预感的心中萦绕。
他们是寻常的换季咳嗽，还是与山寨中人相似的疫病？
几个人恨不得缩成一团，与城外排队的人隔开最大的距离。
大当家走到城门守卫旁塞了一大包钱财,换来了提前进城的机会,大家丝毫不敢停留，连忙上马小跑进城，直到从人群中脱离出来才敢狠狠地吸一口憋狠了的气。
王离操纵马匹靠近,声音压低，“刚才在城外的时候不敢说话,他们是不是……？”
微生雪回头去看，大开的城门还能看到乌泱泱的人头,大多是连药都买不起的黔首，正是春耕过后的农忙之时，靠田吃饭的人却不在地里，反倒往城中跑。
仅这一点,就足够怪异了。
但挂念着山寨中的人,他们也没在这里耽搁,直接打马赶往最近的药房。
“好多人。”
只见药房前人群如织,几乎要将门槛都踏破了。
“这里的坐堂大夫在开义诊吗？人也太多了吧。”王离拉住缰绳往后退了两步。
大当家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不，这家主家是出了名的抠门，绝不会允许坐堂大夫做这种不赚钱的事。”
那这些来药房的人是做什么就很明显了。
山下的情形或许比他们预想中的更坏。
“你们许久没下山了吗？”不然怎么会对这些事这么不了解，以山寨的规模,多少也算是地头蛇了吧。
大当家道：“前段时间春耕,山寨中的壮劳力都在地里忙活,也就最近空了些，才下山添些意外之财。”
把打劫说得这么坦坦荡荡,让他们连追问都没有兴致。
山寨医师翻身下马，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他和姚医师熬夜整理出来的药材缺口。
“不管如何，总要补充些药材。”
他是这里的熟客了，有时山中挖到的多余的药材，也会送到这里来交换，再讲上同为医家弟子，多少有几分香火情。
山寨医师走进药房，每次来都会在门口见到的药童已经不再此处，反倒从一旁的柜台后响起他细嫩的嗓音，听那两耳朵，他是在给客人们抓药。
哦，还是差不多的药，大多是促进发汗防寒的。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医师，他只听了几耳朵用到的药材，就大致推断出病人的毛病，他站了一会儿就走出来，“这些人家中的大多是与山上差不多的毛病，我们买药要尽快了，不然只怕连残渣都捞不到一点。”
大当家沉吟片刻，看向微生雪：“我建议兵分几路，去城中的药房都走一遍，能买到多少就要多少。”
这个建议不错，大家都同意，因着车队中人不认识各大药房的所在地，就各自分开与山寨众人组队，既是互相监督，也是有带路之意。
这是一座还算繁华的大城，但医学这种事本就有准入门槛，学出来后仅仅是积累经验就需要耗费许久，是以城中的药房医馆并不算多，他们全部走回来也才个把时辰。
几人看看对方手中的小包裹，加在一起都凑不齐一个大包，相对于山寨中的缺口，可以说是砸下去都溅不起多少水花。
“怎么办？我们连药材都没有，要如何救治那些病患！”山寨医师看着手头仅有的一点药材，捏着清单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城中哪里卖菜的地方？”
微生雪想起在某份资料上看到过的方子，“有些调料也有发汗之用，带一些回去，聊胜于无吧。”
她一说，山寨医师也想起来那份资料，原本沉郁的表情瞬间亮起来，“对，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方子，咱们快去菜场！”
于是一行人又往菜场而去。
他们在城中耗费了大半天，直到太阳渐渐西斜，才拖着大包小包回到约好的地点。
此时距离城门关闭已经不远了，他们不能可能再耗费在城中一夜，便不再停留，驱马出了城。
跑到一半，即将拐道之时，山寨医师突然拉住了缰绳。
“吁——”
“我知道有个无人的村子，就在一座山脚下，采药人时常在那里歇脚，或许会有没送进城的药材。不如我们去那里碰碰运气！”
其他人纷纷看向微生雪，作为这支队伍的定海神针，虽然她一路上的都在降低存在感，但在这种时候，大家都下意识寻求她的建议。
“要想治病缺不了药草，只是冲着一个可能，也值得我们跑一趟了。”
微生雪往四面散开神念，但没有方向地扩张除了徒增消耗外一无所获，“医师，烦请在前方引路。”
此时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如果距离不远，说不定今晚还能赶回山寨。
“好，走这边。”山寨医师没有废话，直接骑着马调转方向，往前方奔去。
王离眉头一动，轻轻啧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挥鞭跟上了他。
大约跑了小半个时辰，微生雪听到了渐渐清晰的说话声。
她减缓速度，问道：“在这里落脚的人多吗？”
山寨医师迅速回答：“很少，附近山中有猛兽，除非错了时辰来不及离开，不然不会在这里落脚。”
所以他才说来这里是碰运气。
“前面大约两三里的地方，聚集了不少的人。”微生雪细细感知。
大当家猜测：“或许是路过歇脚的车队？”
“或许吧。”微生雪也不能确定，“我们过去瞧瞧。”
一名年轻的女子身穿一件素麻外袍，衣服上没有任何装饰，只在下摆用绿色细麻绳绣出“山”字型的草叶，腰间和袖口都用素色麻布仔细地扎好，是极利落的打扮。
她捧着一陶罐走进屋子，小心地放在桌面上，罐中的勺子轻轻搅动，药汤特有的苦涩味在屋中扩散，
“各位，来喝药了。”
屋内的环境非常简陋，仅有的家具就是她放着陶罐的桌子，但屋内却一点也不空旷，而是挨挨挤挤堆积了数十个人。
平整的草席已经在辗转反侧中被折腾成乱糟糟的歪斜，上面躺着的人表情麻木，眼神放空，像是一个个会喘气的尸体，只有在听到喝药时胸口才有稍微明显一点的起伏。
等桌边的年轻女子用勺子敲了敲陶罐边缘，这略有些刺耳地声响才让躺着的人磨磨蹭蹭地爬起来。
他们幽魂一样飘到桌子边，挨挨挤挤地站定，等着她与同伴在碗中装上药汤递给他们，再一口饮尽归还碗，全程没人说一句话，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压抑沉重的气氛。
等到年轻女子和她的同伴收拾好碗和陶罐即将迈出屋门的时候，屋中才传来一声低低的自厌：“夏医女，你们别管我了，让我死了吧。”
年轻女子，也就是夏医女闻言怒而转身，等看到说话人凹陷的脸颊、干裂的嘴唇和死寂的眼神，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扯着同伴走出了房门。
她讲陶罐递给旁边的同伴，自己小心将门掩上，才与她一同离开。
等走出一段距离，确定这里的人听不到后，她才重重地叹气，眉宇间的忧虑被毫无遮挡地暴露出来。
“蒹葭姐，我们可是仙人的学生，怎么能泄气！我们已经待在这里这么久，报上去之后肯定走不了了，不如多试试几种方子，万一撞大运解决了疫病，那我们可就要青史留名啦。”
夏医女侧头看她，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明明跟她一样带着浓浓的挫败，却还是打起精神开解她。
“若是仙人在此就好了，定然不会如此为难。”
“此事已经传信咸阳，陛下知道就等于仙人也知道了。”
“仙人会来这里吗？仙人多久能解除疫病？”
仙人会嫌弃她们学得太差吧，明明都教过如何应对传染病，但还是没有控制住病情。
“两位回来啦！今天他们表现如何？有没有乖乖吃药？”
“看罐子里的药汤都空了，应该都喝过药了。”
整车整车的药材堆在这个不大的驻地里，几口大锅支起来，底下燃着火堆，锅中黑乎乎的汤汁在翻滚，时不时咕嘟出在汤中沉浮的药材。
“前方止步！这里不允许闲杂人等过来！”一声暴喝从村口传来。
这里整个村子都已经用围栏围起来，他们除了巡逻人员，只在村头村尾各设了一处哨岗，现在被惊动的显然就是在村口巡守的执勤人员。
“什么人跑到这里来了？快劝走！这不是来找死嘛！”
“让夏蒹葭出来见我。”几人听到了万分熟悉的声音。
微生雪跟着山寨医师一路奔驰，但随着距离的缩短，她察觉到之前用灵力做的小定位好像有点近啊，而且还有越来越近的趋势。
那是她给培训班学生的一份保障，平时练习极其微弱，但一旦他们遇到生命危险，就会向她传递方位信息，虽然等她赶到八成也凉透了，但至少能有个收尸的人（bushi
一个，两个，三个……九个！
足足有九个学生，她上次开班总共才教了三十二个人诶！这里都占了将近三分之一了！
她突然想起来，曾听少兰说起过，夏无且的孙女夏蒹葭去年拉起了一支行医队伍，游走在咸阳周边给人看病，如游医一般。
“翻过年去，蒹葭姐姐就带着游医队跑远了，可把夏老太医给气得。听我大父说，他连廷议开始前都在骂，结束后又开始埋怨她的任性。”少兰说过的话想在耳边。
微生雪想，她应当是遇到行医到此地的夏蒹葭一行。
勒马提缰，她放出神念一看，好几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感知中。
纵马走到入口处，她扬起声音高声道：“让夏蒹葭出来见我。”
——让我看看，我亲爱的学生有多棒！
第73章
夏医女听到熟悉的声音,心下一颤，但又觉得不可能，从没听说陛下离京的消息,仙人一向不会离陛下太远,怎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她确认似的看向身旁的同伴，“我好像忙晕头了，怎么听到了仙师的声音。”
伊南狠狠掐了她一把,“疼吗？”
夏医女痛得“嘶”了一声，痛痛痛,她看到面上平静，实际上已经魂飞天外地伊南,忙推了她一把，“仙师驾临，还不快去迎接！”
她说完就匆匆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整理身上的衣物,只是整日操劳又未来得及换洗,再怎么整理也不太整洁,无奈只能带着沾了药汁药味的衣服来到村口。
村口一人立于马上,那熟悉的面容,果然是许久未见的仙人。
“微生老师！真的是你！刚才我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呢。”夏医女和伊南都非常兴奋地叫道，一边热情地将几人迎进村内。
微生雪一行人下马，牵着马随她们一起慢慢往村里面走，“之前听少兰说你们已经离开咸阳到处游医,我还想着这次出门能不能遇上你们,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我倒是希望没在这里见到你们。”
疫病凶险,她们不比她有灵力护体，说起防护来甚至连山寨中的人都比不上,至少他们有她炼制的各种防护用品。
微生雪的视线在二人身上一扫而过，那沾染了药液的外袍和周身萦绕不散的药味，显然直到她来之前都浸淫其中。
此时城中已经有了疫病的苗头，甚至可能已经扩散开来，她们在这里只会更加危险。思及此处，微生雪便想劝他们离开。
“刚才我们从城中归来，我见城外已经有许多咳嗽的人，城中药铺也都挤满了。”微生雪也没有隐瞒，直截了当地说，“我怀疑城中已经有疫病扩散，感染人数不在少数。”
她看向面前两个年纪不大的学生，都是不到二十的小姑娘，她们人生才刚开始，不应当折在这种地方。
“此地凶险，你们还是速速离开吧。”
在培训班时，夏医女最是听话不过，几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认真记在笔记中，回去后再反复揣摩学习，但这一次她没有再听话。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微生雪，目露坚定之色：“微生老师，我不能走。”她侧身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那间大屋子，“那里面都是病人，如果真的是疫病，那我也早就感染了，又怎么能离开这里，将瘟疫传播出去呢？”
微生雪脸色一变，急声问道：“这些人的症状最开始先是咳嗽，然后微微发热，之后就头痛欲裂病的起不来身，是不是？”
夏医女愣了一下，反射性的反问道：“对，您怎么知道？”话一出口她就反应过来了，“哦，您怎么会不知道呢？这天底下怎么会有您不知道的事情呢？是我糊涂了。”
微生雪对她这种认知，以为她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认知有些无语。但此时她认真地告诉夏医女，“因为我也遇到了这种情况，还收治了许多个病人。这次进城就是为了来购买救他们的药材。”
购买药材？救他们？
夏医女耳朵一动，准确的抓住了自己最关注的点：“仙师，你是说已经知道了解除疫病的方子？！”
微生雪摇摇头，“并没有，只是有了控制之法，勉强能让病情不再恶化罢了，说起房子还差得远。”
夏医女与伊南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欢心的笑，“太好了，我们这里正有药材，有好几车！只是我们翻遍了典籍笔记也找不到能控制病情的药方。如今遇上可算是碰上了，真是再巧不过！”
微生雪也没想到此事竟这么巧合，他们来此正是为了搜罗散户手中的一些零散药材，但他们手里的那点量跟夏医女一行手中的存货又怎么能比呢？
她们行医有大秦官方支持，各个家中又都是家世显赫之徒，缺了谁也不会短了他们。更何况所需的也不是什么珍贵药材，都是些寻常货色，只是需要的量多了才显得局促。
“那可真是太好了。”她转身，示意山寨医师上前来，给双方介绍，“这是我们在山寨中认识的医师，控制病情的药方就是他与太医署的姚医师一同研究出来的，你们叫他单医师就好。”
说完又指着夏医女两人道：“这是之前我在咸阳城中的学生，夏蒹葭、伊南。”
单医师本来还在安静的听着，但随之听着听着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咸阳城，太医署？
那不是专门给皇帝看病的地方吗？
而且姓夏……她跟太医夏无且是什么关系？
“哦，那是我大父。”夏医女从不避讳他与夏无且的关系，虽然有人因此对她诟病，称她只是有个好家世罢了，真材实料没有多少，不过对于这种双言双语，她从不放在心上。
在很多时候直接亮出家世来也能免了很多麻烦。
“你们到底是谁？”大当家终于从一连串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你们怎么会认识太医署的人？不，你们出行怎么能带上太医署的人！”
能带着太医署的医师出行，除了派去干军医的，也只有皇帝了。
但这一个个的年轻人显然不可能是那个已经几十岁的老皇帝，而且听说因为遇到的刺杀太多秦皇特别怕死，出门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人围着，又怎么会轻车简行跟着一支商队就出来。
微生雪一歪头，语气没什么起伏：“哎呀，被你发现了。你说该怎么办？”
大当家冷汗当即就下来了。
杀人灭口！
这是他想到的第一个答案。
他全身戒备，等着应对马上会降临的发难，然而等着等着，对面连姿势都没变。很明显，刚才说的话只是说说罢了。
他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一股恼怒油然而生。
她什么意思！
她是吃定了我不会说出去，还是笃定我不敢对他们做什么，哦，也可能是不能做什么，想想那神出鬼没般的手段，确实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山寨全灭，也确实没什么好戒备的。
想明白这一点，大当家蔫哒哒地垂下头，连张扬翘起的头发都垂了下来。
微生雪简单说了一句就把话题转回正事上来。
“单医师，你等会儿把我们研究出来的方子抄给他们。”
她顿了顿，视线转向那间大大的屋子，“现在就让我们去看看屋子里的这些病人吧。”
微生雪往前走一边问，这些病人是什么时候收治的？
或许能从他们身上找到最初的源头，那样根据系统的分析能力，说不定能找到最适合的配方，即特效药。
提到这件事，夏医女说话简明了许多，言简意赅的道：“我们从一个月多前来到这里，在附近搭了棚子义诊，但从大约二十五天前开始，来治咳疾的人越来越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