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咳嗽是从山寨青壮中开始响起。
但咳嗽这种毛病，就像哈欠，只有看到别人打哈欠，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张大嘴，咳嗽也是这样，本来还能忍住不咳的，但听到了别人的咳嗽声，顿时就被勾出了痒意，咳咳咳之声低低响起。
王离听着那咳嗽声，抬手不自在地默默嗓子眼，他也有点不舒服了。
他晃晃脑袋，有些模糊起来的视线并没有变得清晰，反而又加了一重眩晕效果。
他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这边，往人群后缩了缩，从后面绕到蒙楠身边，拍拍他，运用起贵族都会的声若蚊蝇大法，“你头晕不晕？”
本来高度戒备的蒙楠差点反射性地给他一拐子，幸好大脑分辨出熟悉的声音，让王离没有惨遭队友痛击。
然后才开始注意他说的话。
蒙楠抬头揉揉有些抽痛的太阳穴，刚才警戒时被忽视的不适一次性全部翻涌上来，冲得他连身体都晃了晃。
他没有说话，不着痕迹地靠在山壁上借力，用手指打出手势，这是他们作为武将世家出身的孩子必会的技能。
[情况不对，探听消息]
但还没等他们想办法套话，自己队伍中也开始响起低低的咳嗽声。
蒙楠被这声音勾动，也轻轻咳了两声。
但随即他突然闭上了嘴巴。
他顾不上对面会不会发现，勉强压低声音惊道：“只是受冻一晚上会让我们都生病吗？”
他们可是家中精心培养的未来秦将，身体能排在同龄人的前列，别说在春天吹吹冷风，就是在冬天淋一晚上雪都不会病得这么明显。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眼中看出了凝重之色。
互相打了个眼色，就借着商队壮汉的掩护退到队医身旁。
感谢这批山匪不滥杀，他们队医虽然受了些伤但还活着。
他们的队医姓姚，他们都称他为姚医师。
“姚医师，我们队伍中这生病的人是不是过于多了？”
他们都能看出来的事，姚医师作为专业人员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只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连寻摸药材的机会都没有，就算看出来又能怎么样。
不过他也没想到瘟疫那上头去，毕竟这队伍中可是有大秦最尊贵的几个人，他没事找罪受才会把情况往最坏处想。
“换季就会有类似症状，再加上吹风受凉，只要喝几碗姜汤就能好全乎。”
王离不接受这说法，“那怎么我们之前都好好的，一到这山寨就成这副模样了，而且咳嗽的人还这么多，跟会传染似的。”
姚医师近乎惊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
他顾不上理会王离二人，直接扒拉开层层人群往前冲，他冲到最前面，冲到保护层的外圈，失态地看向对面沉默又焦急的同行，从他重重掩饰下看出了不得安定的惊惶。
“你知道！”他失声尖叫，过于激烈外放的情绪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但他却没时间顾及，只死死盯着对面那人，目眦欲裂，“我知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吼完这一句，他苦笑着踉跄后退，“你知道，但你一句话都不说，你是故意的，故意让人不杀我们，却把我们绑到上山来！你，你……你何其歹毒！枉为医者！”
山寨医师在这指责声中沉默不语，但大当家却不舍得坐视他被辱骂，直接站起来一个大动作，打断了姚医师的激情输出：
“他今早才确定，立刻就来报，我们就是来寻找解救之法。阁下勿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扶苏等人就看到一贯性情温和的姚医师今天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攻击力十足地嘲讽：“你们的君子之心，就是故意让我们染病，好绑到同一艘船上吗！”
大当家无言，他心里却是有点这样的想法，但此时却是不好说出口的。
他没有接话，转头看向扶苏，见他面色红润，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但他身旁的好几个人已经发出过咳嗽或偷偷晃动过好几下脑袋。
他们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两人争执，他又回头看向寨中的兄弟，他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用信赖的视线看着他。
大当家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自责与懊恼，过于沉重的感情将他的腰压弯了几度，他用一种仿佛害怕撕破鸡蛋膜的轻缓声调，
“你们知道这咳嗽是什么吗？”
“你们知道为什么到山寨才一天一夜就开始咳嗽吗？”
“你们是不是感觉头昏昏沉沉，视线还模糊，连嗓子都不舒服？”
商队这边已经隐隐有些躁动，这些症状他们都有，有些敏锐的人已经从他的述说中预感到什么。
闭嘴！不要说！
他们在心中呐喊，但实际上却死死盯着他，连脚步都不敢挪动分毫，仿佛一瞬间都站在了冰天雪地中。
脚下是已经开裂的冰面，只要轻轻敲击，就会让所有人都溺亡在冰湖之中。
“因为，这是瘟疫啊！”
哗啦——
冰面碎了。
他在说什么？
双方人马隔着一道不宽的空地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迷茫。
什么瘟疫？
他们这不是简单的受凉吗？只要喝些热水，喝几碗姜汤就好的受凉。
往年也会咳嗽啊，怎么会是瘟疫呢？
这是在开玩笑吧。
“大当家！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瘟疫，你别学一个词就乱用好不好。”山匪中有人半是抱怨半是祈求地嚷嚷，“神医您管管大当家，这种词可不能乱说，会出乱子的。”
话音落下，没有人熟练地接过话头，山匪们转动脖子，脸上已经带上惶惶不安，他们等不及站起来，直接膝行爬动，尽可能地凑到医师的身边，伸手小心翼翼地扯动他的袖袍。
“神医，大当家在说笑对不对？大当家昨晚又喝醉了，肯定是睡糊涂了，说岔嘴了，是不是！”
山寨医师艰难地勾起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安抚他们，扯动的肌肉却纠结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大当家说的，都是真话，是我反应太慢，到今天才发现，这是瘟疫。”
他看向对面，“这是瘟疫！我们都是疫民了。”
商队总管：？？！！！
商队众人：？？！！！
他们齐刷刷看向扶苏，极度的惊惶甚至让他们暂时忘记了瘟疫对自身的威胁。
啊啊啊啊长公子在这里啊！长公子跟他们在一起时感染了瘟疫！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我的九族啊！！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王离和蒙楠也惊呆了。
他们石化，僵硬地脖子转动时似乎能看到碎石掉落。
目光的焦点依旧是被人群挡在最中间的长公子扶苏。
王离表情空白：出来一趟，把长公子搞没了，王家院子里的蚂蚁窝都要被灌热水了。
蒙楠灵魂出窍：长公子在我面前断气，抄家时，蒙家土里的蚯蚓都得竖着劈成两半。
微生雪全程围观，但她依旧搞明白，这些人到底在恐慌什么。
这不是简单的感冒吗？
系统连连点头，对啊对啊，这不是凡人界常见的小感冒吗？
“十室九空，阖门而殪，覆族而丧，户户哀嚎，家家举丧，此为大疫。”站在不远处的扶苏低声念着以前看到过的疫病消息。
微生雪耳朵一竖：啥啥啥，会死人？！
系统一个支愣：啥啥啥，会死好多人？！
微生雪捂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
系统在识海中把自己转成一只陀螺。
一人一统齐声喊道：这些人我们救定了！
绝望的情绪肆意滋长，蔓延，直到化作滚滚洪水般，将所有人溺闭在其中。
“嗷！我不要死啊！我不想……”
“我有办法！”
哭嚎声刚一响起，就被突然插入的女生打断。
他们顺着声音望去，是那个漂亮到极点，身上还带着神异的年轻姑娘。
仙师……
商队中有人无声喃喃。
微生雪语气平淡：“我能救你们，我一定会救下你们。”
没有坚定的保证，没有决绝的军令状，只是如同问候‘午饭吃了吗’的平平淡淡，却让他们生出无限的希望。
瘟神是恶神，一定打不过泰山亲自迎接的好神仙！
在经过一系列的谈判之后,双方勉强握手言和，队伍中仅有的两位医师当起重任。
“我不能直接用灵力救他们，可能会反向激发疫病的毒性,”微生雪努力用他们能理解的说法解释,“这种瘟疫看起来不是那么要命，我建议你们最好使用药物治疗。”
大部分人还是睁着懵懂的双眼，但幸好,几个领头的听懂了她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使用仙术治疗,会治好，也可能会加重。”
商队总管一脸我明白了,“因为瘟神在跟您打架，不是每个人的身体都充当你们的战场，有时候对瘟神更有利，他获胜后就会加重病情以做惩罚。”
微生雪：啊这……
他看向扶苏,以眼神示意他：你快管管他啊,就这么放在外面胡言乱语吗？！
扶苏移开视线,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大秦新国设,就当他们是‘修仙界没有灵力的凡人’吧。
好在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微生雪不能直接出手，却能打辅助。比如隔离疫病的防护服，侧面增强体质的阵法，保持空气足够清洁的清洁符。
山寨中的人并不算多,听说是大半人已经跟着一支商队去押镖了。
“你们还干遵纪守法的赚钱事啊？”阳滋公主得知此事时异常诧异。
都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大当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干山匪收入不稳定，尤其是最近几个月,隔壁修了好路，商队能绕道就绕道，寨中能抢到的物资钱财大量减少，只能靠给人做工贴补家用。”
该怎么说呢，这种离谱中又带着丝丝合理的理由。
果然天大地大还是吃饭最大，为了一口吃的，连山匪都得从良。
“不过既然能干正经事为什么要落草为寇呢，危险不说，收入也不算稳定，后代出生后都算是黑户。”
大当家的：“以前商队多，收收过路费也尽够了。”
听完他的叙述，当天阳滋公主就跟微生雪感叹，“果然吃饱饭才是最重要的。”
微生雪闻言只是点点头，就继续埋头绘制清洁符。
山寨中长久混居，绝大部分人都已经感染，现在甚至没有将他们全部隔离的条件，只能挑出一部分病情轻微的负责照顾事宜，空气中的病菌时时浮动，贴在各处的清洁符隔一段时间就要换新。
以防万一，她得先多准备一些备用。
等微生雪停下笔，已经月上中天。
她拿着清洁符在山寨中转了一圈，顺手换掉朱砂已经开始褪色地符箓，一路往医药房而去。
这里是给两位医师临时开辟的疫病研究处，不仅有山寨和车队中所有的药材，连医书都堆得满满当当，只有少部分是山寨中本就有的，还有一些是姚医师的私产，但更多的还是微生雪和系统刚扒拉出来的资料。
为了减少世界不同带来的错误认知，她们选用的基本都是带安利的书籍，两位医师除了配药，其他时间全都泡在了医书中。
系统也没闲着，它几乎是全力运转，只要他们说出的要求，它都努力在资料库中翻找。倒不是突然转性大发善心，纯粹是预算出的功德太客官，直接把它砸懵了。
【可惜这里没有，不然只需要以月溪草、花间露入药，什么感冒风寒全都不是问题。】
微生雪的脚步都没停顿一瞬。
她在学习炼丹术时看到过这两样药材，全都需要菁纯灵力蕴养，还不能是带有明显特性的灵气，简单来说不能靠人为灌输灵力催化。
这里灵力匮乏得连炼制辟谷丹的药材都勉强收集，其他的更不用说。
‘有时间惦记那连影子都没有的灵植，不如多扫描周围的药材，山寨里的药材快用光了。’
【去买吧，这个世界的药材必须炮制后才能使用，等完成前期准备就够这里死绝了。】
微生雪一边在心里与它对话，一边往前走，还顺势对向她打招呼的人回礼。
现在在山寨里的人，除了屋子里躺着的，其他只有寥寥几人没有裹在防护服中。
即，微生雪、扶苏和王离。
微生雪且不说，扶苏是因为有玉佩护体不惧疫病，王离却是奇异般地好得特别快。
微生雪亲自上手检查之后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最后只能归结为是他身体好，好得快。
【其他也可能是国运庇佑。】系统提出一个可能性。
王离是大秦皇帝亲封的武城侯，不管这里头水分有多少，安抚意味又有多少，但也是正经颁布谕旨、有爵位绶印的大秦官员。
倒是山寨大当家一直在病人中却丝毫不受影响，来得让她惊讶。
微生雪走到医药房门口的时候，正赶上两位医师出门，里头只有留守的小药童。
“先生去议事堂了。”裹在防护服中的小孩声音闷闷的，却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活泼。
议事堂其实是山寨大堂，就是电视中摆着铺了虎皮的大椅子、山大王坐在上面，地下两排凶狠手下的那种大厅。
不过在着手治疗之后，这里就被改成了临时安置点，主要用于安置病情较重的人，以便在人手有限时减少来回走动耗费的时间。
最开始隔离时可不是这么老实的，还是微生雪展露了一手凭空唤雷的“仙法”，他们才乖乖听话。
天打雷劈，这年头最唬人的誓言，也能看出他们对雷电的敬畏。
因着这一手，微生雪在山寨中又多了一个称号：
——雷电法王。
一听就知道不是啥正经人，不是准备造反就是在造反的路上，或者是张口就要拉人入教。
第一次听到这称呼的时候，她气得差点把想出这名号的人给撅了，最后还是在阳滋的安抚下掀过这一页，但这称呼却莫名的在山寨中流传开来。
微生雪过来的时候，大当家正带着几个强壮的手下喷洒石灰水，那用量恨不得将整个山寨都泡在水里。
她一走过来，大当家就发现了，将手边最后一块角落洒上水，就拎着空壶迎上去。
“法王来看病人，有新方子了？”
微生雪的嘴角抽了抽，这称呼真让人听一次无语一次。
她点点头，道：“我来寻两位医师。”
两人相伴走进门的时候，正听到几个病人在互相问答。
小寨民好奇：“哥哥叔叔他们为什么每天都要泼水，以前我把水泼到墙上，阿娘都会骂我。”
大寨民：“这是仙水，能治病。”
小寨民又问：“我们吃到的药味道好奇怪，还每天都变。”
大寨民：“这是仙药，每天都吸收不同的日月精华，味道肯定不一样。”
小寨民继续问：“那我可不可以不……”
这回大寨民没有等他把话说完，直接端起碗就灌进去，“仙药来咯，一口治病，两口救命，三口延寿，来一口，再来一口……好，最后一口。”
微生雪面色古怪：“为了劝喝药，都这么能忽悠了。”
大家当脸色比她更古怪，这明明是实话！
得了瘟疫已经好多天了，但山寨中竟然没有死人，连原本病情恶化躺到床上爬不起的人都没有死！
那天与他们达成合作不久，山寨这边身体较弱的人就已经躺了一大半，病得人都迷糊了，神仙拿出一张房子，几罐子汤药下去，人就明显缓过来了。
现在更是能说能笑，除了虚了点跟常人无异。
从来没听说过，瘟疫还能治好的。
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目前的方子还不太行，只能控制不能根治，我们再研究研究特效药。”
听听，这多嚣张，能治瘟疫的神药竟然还被她嫌弃！
大当家竖起耳朵，他知道，法王的俩狗腿子很快就要附和她了。
“此方确实过于和缓了些，要想治病还得换法子。”狗腿子一号山寨神医如是说道。
“不如去城中药店买一批药，好几个药方因药材不足只能更换。”狗腿子二号姚医师进一步提出建议。
“好，姚医师留下，你与我同去。这附近还是你更熟悉些。”法王发表最终决议。
听到这里，大当家坐不住了，立刻站起来喊道：“我也要去！”
他昨天晚上梦见了电闪雷鸣，肯定是雷电法王在传授他仙法，可惜还没等他参悟就被人吵醒了，他得跟着鞍前马后刷好感，让法王再入梦教他一次。
扶苏得知此事，也想跟着，又担心山寨中无人坐镇，万一出了什么事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最终选了王离跟随保护，自己从大当家中手中暂时接过了山寨管理之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