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摆摆手,懒得再看他们三个。
闻月引忽然注意到了闻星落。
她笑出了声,“哟,妹妹不是攀上了镇北王府吗?怎么,知道三哥立功凯旋授封六品官职,你又想打他的主意了是不是?竟然特意赶在我们前面来接他,真是好深的心机!”
“我不是来接他的,”闻星落坦然,“我是来接——”
“你住嘴!”闻如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闻星落,你的心思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你就是看我们家快要过上好日子了,所以迫不及待想向三弟献殷勤!是,镇北王府是显赫富贵,可你终究不是他们的亲闺女,你心里头,还是想回家的,是不是?”
闻星落笑了起来。
有这几位兄长和姐姐,她的生活都精彩了很多。
“好了,都别吵了!”闻如风突然站了出来,“父亲不在了,咱们兄妹更应当团结友爱才是。星落,我做主,你赶紧向你二哥和姐姐道个歉,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往后,咱们家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咱们兄妹应当劲往一处使,助月引尽早当上太子妃,绝不可再起争执!”
“道歉?”闻星落玩味,“请问大哥,我做错了什么,需要向他们道歉?”
闻如风正要回答,却发现自己回答不上来。
从小到大,每次家里发生争执,他都会让闻星落道歉。
久而久之,全家都习惯了。
可如果真要问他闻星落做错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
闻如云冷笑,“目无尊长,对兄长和姐姐态度不恭,难道不需要道歉吗?!”
“请问二哥,我究竟是哪句话对你们不恭呢?”
闻如云语噎。
从头到尾,闻星落就只说了两句话,确实挑不出错处来。
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闻星落态度不好。
她就应该像从前那样,对他们俯首帖耳笑脸相迎,他才会觉得舒服,而不是穿着镇北王府给她买的衣裳首饰,在他们跟前晃悠……
“今天是三哥大喜的日子,你们就不要吵架了。”闻月引捂着胸口,虚弱地咳嗽了两声,“既然大家都是来接三哥的,那就应该和和气气的才是,省的叫三哥看见了伤心。”
闻如风叹息,“月引啊,什么时候星落能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不必再为她操心了。”
闻如云关切道:“月引,这里风大,你身子骨又一向娇弱,如何吃得消?要不你去软轿里面等吧?”
“不,”闻月引咳嗽了几声,露出一个坚强的表情,“这样大喜的日子,我必须亲眼看着三哥凯旋……”
闻如云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旋即不悦地看向闻星落,“没长眼睛吗?看不见你姐姐身娇体弱咳嗽得厉害?还不赶紧把你身上的裘衣脱下来给你姐姐穿?”
昨夜才落了雪,今日蓉城冷的厉害。
闻星落外面穿的是老太妃特意送给她的羽纱面白狐狸裘衣,用白狐狸毛织百鸟羽毛制成,雪色里流光溢彩仙姿鹤骨,又好看又保暖。
翠翠不忿,护着闻星落骂道:“这是太妃娘娘送给我家小姐的裘衣,你们想穿自己买去,站在这里张嘴问别人要,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是乞丐呢!”
“贱婢!”
闻如云面容阴鸷,抬手就要掌掴翠翠。
闻星落一把握住他的手,“二哥,翠翠是我的人。”
“你的人?那我就先教训你,再教训你的奴婢!你给我把裘衣脱下来!”
他面色狰狞,伸手就去扒闻星落的裘衣。
翠翠小嘴一噘,正欲揍他一顿,远处的驿道上突然响起尖锐的鸟啸声!
众人望去。
一只神峻凶猛的海东青展开宽大羽翼,鸣啸着遮蔽了太阳,朝这边飞掠而来!
驿道尽头马蹄声疾,一队少年身穿细铠背负弓箭,个个姿容俊俏气势夺人。
其中最惹眼的,是为首的少年。
少年丰神俊秀桀骜不驯,火红色披风在寒风中猎猎翻飞,鹅黄箭袖劲装刺绣猛兽团花纹,四指宽的革带勾勒出劲瘦窄腰,他在马背上弯弓搭箭,几绺刘海儿朝两侧自然分开,眼神比箭头更加嚣张危险。
羽箭离弦,呼啸而来,笔直射进了闻如云的发髻!
闻如云呆在当场。
闻星落回眸,杏眼里涌出欢喜,“四哥哥!”
枣红色骏马风驰电掣,已到跟前。
谢拾安勒住缰绳,海东青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翻身下马,仔细看了看闻星落,恣意地扬了扬眉梢,“几个月没见,我们家乖宝宁宁越来越漂亮了!”
他的好兄弟们簇拥在他身后,跟着七嘴八舌地笑道:
“闻妹妹国色天香!”
“我们离开的这些天,闻妹妹可有说亲?”
“谢四你看我怎么样——”
谢拾安气笑了,一马鞭抽到那人身上,“去你的!少打我妹妹的主意!”
一片闹哄声里,闻星落笑道:“祖母已经在万松院给四哥哥备下接风洗尘的宴席,四哥哥现在回府吗?”
“走!我跟你说我这些天最馋祖母院子里的枣泥糕了!”
眼看他们要走,闻如风拉起瘫坐在地的闻如云,忍无可忍地怒喝,“闻星落!”
闻星落驻足,转身看他,“还有什么事吗?”
闻如风拔下闻如云发髻里的那支羽箭,恶狠狠掷在她面前,“谢拾安这般欺负你二哥,你就没有半点表示?!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们几个亲哥?!”
“我说你们闻家兄弟咋那么招人烦?!”
谢拾安不耐烦地挡在闻星落面前,正欲给闻如风一个窝心脚,突然注意到旁边的仪仗队伍和拉起的横幅——“恭喜闻如雷授封正六品抚夷护卫军”。
不止他,他的好兄弟们也注意到了。
众人对视一眼。
被封为护卫军的人明明是谢拾安,怎么成了闻如雷?
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变幻,闻月引微微一笑,拍了拍手。
仪仗队伍会意,立刻敲锣打鼓地高声唱喏:
“闻家如雷,勇猛聪慧;官居六品,名震武威!”
他们反复唱了几遍,直到恭贺声响彻整个城郊。
闻如云邪魅笑道:“你们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看见我三弟的名号,不敢嚣张了?谢拾安,亏你还是镇北王府的公子,连我弟弟都比不过,真是可悲!”
谢拾安一行人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闻家兄妹到底知不知道,被授封正六品护卫军的人是谁?!
随便拉一个从边境回来的兵卒,就能打听清楚啊!
他们连授封官职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大张旗鼓地搞出了横幅和仪仗队,真是不嫌丢脸!
闻如风恼怒,“你们笑什么?”
一人捂着肚子,指着横幅道:“笑你们——”
“没什么!”谢拾安捂住他的嘴,“我们就是为闻如雷开心,哈哈哈!”
何必着急拆穿他们,等他们再把动静闹大些,敲锣打鼓地穿街过巷,沦为整个蜀郡的笑话,那才叫好玩!
闻家兄妹皱着眉。
这些人一个个挤眉弄眼地憋着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是为三弟高兴?
也是,三弟年纪才这么小就授封六品官职,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们为三弟感到艳羡欢喜也是有的。
闻如风缓和了语气,道:“既然你们诚心为三弟高兴,我就做个主,邀请你们晚上来徐府参加三弟的升迁宴吧!届时会有很多官宦富商莅临,排场不比你们镇北王府办喜事的时候差。”
闻星落望向谢拾安,清楚地读懂了他的意思——太好玩了。
他在边境呆了那么久,这几个月一定过得十分辛苦,刚回来就碰见这种事,自然是要好好玩上一场。
还有什么事,比捣乱更有趣呢?
于是她答应道:“好的大哥,我们一定会到场为三哥庆贺的。”
她和谢拾安等人走后,闻如云摸了摸松乱的发髻,愤愤道:“镇北王府狗眼看人低,咱们定要在今晚的升迁宴上,狠狠打他们的脸,叫他们知道,咱们闻家也有厉害人物,绝不是可以随意欺辱的人家!”
“话说回来……”闻如风蹙眉,“难道星落真的不是来接三弟的?咱们可是亲兄妹,血浓于水的,难不成在她心里,谢拾安竟然比三弟还重要?”
闻月引掩唇轻笑,“怎么可能呢?肯定是妹妹不想被咱们发现她的小心思,所以才故意拿谢拾安当挡箭牌,她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闻如风点了点头,“月引言之有理……”
说着话,远处驿道上再次扬起尘土。
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一匹瘸腿的马孤零零从尘土里走了出来。
马背上的少年一改往日的精神抖擞,露出一脸衰相来。
正是闻如雷。
瞧见远远迎上来的闻家三兄妹,他没什么表情,只翻身下马,冷淡地行了个礼。
闻月引笑道:“三哥,我们给你准备了惊喜。”
她朝仪仗队伍略一点头。
锣鼓声顿时再次响起,众人喜气洋洋地高呼道:“闻家如雷,勇猛聪慧;官居六品,名震武威!”
闻月引满脸期冀,“三哥,你果然和前世一样,被封为了正六品抚夷护卫军!我们不知道有多替你高兴,一大早就等在了这里!只是星落……”
她抿了抿唇瓣,为难道:“星落年纪还小,不懂事,谢拾安诓骗她两句,她就真以为人家拿她当妹妹,竟不肯与我们一同在这里迎接你。三哥,我替妹妹向你赔个不是。”
闻如雷紧紧攥着拳头,盯着横幅和仪仗队伍,眼眶发红脸皮滚烫,臊得厉害。
他突然一把推开闻月引,发疯般冲上去扯过横幅,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将横幅撕得七零八落却仍不解气,又狠狠踩了几脚。
闻如风愕然,“三弟,你这是干什么?!”
闻如雷一张脸涨得通红。
什么正六品抚夷护卫军,这辈子他根本就没有得到这个封号!
立下军功的是谢拾安。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拾安被封为护卫军,耀武扬威风光凯旋,抢走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而他……
因为他偷偷把自己的脏衣裳塞进别人的洗衣篓子里让别人帮他洗,又偷吃光了同帐士兵的肉饼,所以他现在被军营里所有人厌恶排挤,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他只能睡在马厩里!
他这辈子成了个低贱的马夫!
如果留在闻家的人是闻星落,他绝对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如果闻月引像闻星落那样关心他、引导他,他又何至于输给谢拾安?!
这一切,都是闻月引的错!
他恶狠狠指着闻月引,狰狞咆哮道:“都怪你!”
闻月引吓了一跳,抚着胸口躲到闻如风身后,“大哥你看他……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就突然冲我发脾气……”
“三弟,”闻如风护着她,“你到底是怎么了?月引身子不好,你怎么能吼她呢?”
“是啊三弟,”闻如云同样不解,“你现在授封正六品护卫军,高兴都来不及,发什么火?我们已经为你设下一百桌夜宴,是金味斋的宴席,档次极高,还邀请了蓉城有头有脸的权贵富商,现在满城的人都知道咱们家出了个正六品护卫军。三弟,咱们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月引。你可千万别犯糊涂,放着好好的福星妹妹不疼爱,反倒去记挂闻星落那个灾星!”
北风呼啸。
闻如雷只听见了“满城的人都知道咱们家出了个正六品护卫军”、“已经为你设下一百桌夜宴”这两句话。
一想到即将要丢的脸,闻如雷两眼一翻白,直接晕死过去。
兄妹三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闻如风笑道:“咱们把三弟抬回去吧,说不定夜宴的时候他就能醒过来了。等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出现在了喜宴上,满城权贵都对他嘘寒问暖阿谀奉承,肯定会高兴坏了。”
闻星落和谢拾安回到王府,府里张灯结彩十分喜庆。
老太妃拉着谢拾安的手,不住地上下打量,最后湿了眼眶,迭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谢拾安生怕老人家掉眼泪,笑嘻嘻地翻了两个跟斗,“我在边疆玩得可开心了,风吹日晒的,身子骨都结实许多!祖母您瞧,我是不是长高啦?”
“是长高了!”老人家被他逗笑,“你妹妹也长高了!”
谢拾安闻言,连忙拉起闻星落要和她比身高。
闻星落避开他的手,好一阵嫌弃,“四哥哥是男子,却来和我一个姑娘家比,也不嫌臊得慌!你要比,和二哥哥比去!”
“对了,”谢拾安坐到闻星落身边,“宁宁,你不是在信里说给我寄了一盒柿饼吗?柿饼呢?我一块儿也没收到!”
闻星落:“……”
柿饼被她献给谢观澜了!
说着话,丫鬟挑开帘子,谢观澜来了。
闻星落没注意到他,只心虚道:“兴许是半路上被大猫吃掉了。”
谢拾安高高挑起眉头,“大猫会吃柿饼?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闻星落:“……”
她也不信。
“子衡。”老太妃率先注意到谢观澜。
闻星落身子一僵。
回过神时,人已经下意识跟着谢拾安和谢厌臣站起身,朝谢观澜福了一礼。
老太妃注视谢观澜,语气沉沉地提醒道:“你弟弟妹妹,在给你问好。”
她加重了“妹妹”二字。
谢观澜面无表情,朝三人略一颔首,视线却独独避开了闻星落。
“大哥!”谢拾安高高兴兴的,“我在军队里历练了几个月,懂了许多东西,也攒了很多经验。将来,我要给你当先锋!”
少年赤忱而又忠诚。
谢观澜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地道了声“好”。
用过午膳,老太妃和谢靖去休息了。
西厢房里,谢拾安兴致勃勃地拿出一个包袱,“我给大哥二哥还有宁宁都带了礼物,保管你们喜欢!”
他先递给闻星落一个木匣,“这是当地手艺人捏的泥人,那边的小姑娘可喜欢了,我提前半个月才预定到。”
闻星落掀开木匣。
里面一共八个小泥人,造型各异憨态可掬,正是镇北王府一家人。
她看了眼代表谢观澜的小泥人,它绯衣玉带负手而立,从着装到肢体都十分精致细腻,脸上还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似温和可亲,实则矜贵疏离。
她和谢拾安、谢厌臣,下意识将视线从小泥人移到谢观澜脸上。
谢观澜似笑非笑,“看什么?”
三人吓得连忙低下头。
他的表情,和小泥人简直如出一辙!
这小泥人捏得传神极了!
谢拾安又道:“喏,这是带给二哥的礼物。”
闻星落好奇望去。
谢厌臣打开包裹,里面赫然是一颗风干的头颅!
浓烈的视觉冲击激的她心脏一颤,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一截绯色宽袖先挡在了她脸前,将她的视线和那颗头颅隔绝开。
熟悉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是……谢观澜。
闻星落仰起头,谢观澜却并未看她,只眸色沉寒地盯着谢拾安。
谢拾安并未察觉,骄傲道:“这是我杀的第一个敌人!那天夜里他带着一队兵马,穿着我们军营的衣裳,偷偷溜进营地,趁大家睡觉,割了许多人的脖子。他还想放火烧我们的军粮,我与他打了五十个回合,终于将他斩于马下!听说这个人在边关臭名昭著,以前还屠过村,抢了很多老百姓的粮食和钱财!”
“三弟好厉害!”谢厌臣欢喜地抱起那颗头颅,“我喜欢三弟的礼物,我一定会把它制成最好看的骷髅头花盆,为三弟种一株万年红。”
谢拾安又拿起了送给谢观澜的礼物。
“大哥,这是我特意给你带回来的一把名刀!”谢拾安轻咳一声,“你看这刀鞘的做工,看这雕花……”
谢观澜面无表情。
什么名刀,这把刀一看就知道是地摊儿上买的。
撑死了五两银钱。
谢拾安滔滔不绝,“这把刀可重了,大哥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才把它背回来,一路上可算是累坏我了!”
闻星落不解,“四哥哥不是骑马回来的吗?”
谢拾安:“……”
“这个你别管,”谢拾安心虚地咳嗽一声,“总之我就是很辛苦!而且这把刀很贵的,足足花了我——”
他转了转眼珠。
这次去边关,父王和大哥抱着让他历练的心态,两个人都格外抠门,一个子儿都没给他。
军营里的那点俸禄还不够他塞牙缝,全靠好兄弟的接济他才能喝酒吃肉,给宁宁买小泥人的钱还是问好兄弟借的。
可是今天看父王的意思,在他升任中郎将之前是不打算再给他月钱了,以后他就要靠俸禄自力更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