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月引轻蹙眉尖,“你究竟想说什么?”
“父亲一直不肯吐露这个秘密,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穆太守拿他毫无办法,只能把你们弄到阳城,意图用你们的性命来威胁他交出这个秘密。姐姐你猜,在父亲心里,是他的性命重要,还是你们兄妹的性命重要?”
少女条分缕析,把闻月引等人的处境剖开了讲给她听。
她看着闻月引茫然的眼神,樱唇浮起一抹弧度。
最低劣的骗术,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而最高明的骗术,是字字句句都是真言。
她要骗闻月引,亲手杀了闻青松。
她要闻青松亲眼瞧瞧,他疼爱长大的孩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身子微微前倾,在铺天盖地的秋雨声中压低声音,“姐姐若是不信,可以和大哥他们离开太守府试试,瞧瞧太守府的人,肯不肯放你们出去。”
闻月引双眼猩红,愤恨地盯向她。
闻星落微笑,“至于如何破局,想必姐姐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起身要走,闻月引忍不住质问道:“你是来怂恿我弑父的,是不是?!”
只有杀了闻青松,绝了穆太守的念头,他们兄妹才有一线生机!
闻月引咬牙,声音在雨夜里分外凄厉,“你想让我背负天下人的骂名,你想让我将来再也当不了太子妃!”
“姐姐,”闻星落回眸,“我说过了,我是来救你的呀。摆在你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路,你不走,也得走。”
她温婉一笑,踏出了门槛。
探子很快把她离开的事回禀给了穆知秋。
得知闻星落没有杀闻青松,穆知秋蹙眉,“怎会如此?”
穆尚明道:“依我看,秋儿你恐怕是多虑了。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敢弑父?”
第120章 她喜欢玩弄的可不只是闻家兄妹
穆知秋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窗前,目光不善地盯着漆黑雨幕。
“好了,”穆尚明摆摆手,“你在那丫头身上耗费了太多时间,未免有些不值得,依我看,你还是要把精力都放在谢观澜身上。”
“父亲说的容易,他的心不为女儿所动,女儿又能如何?”
“秋儿莫非忘了,镇北王府里还有一位老太妃?只要能让老太妃认下你,还愁不能说服谢观澜娶你吗?”穆尚明捋了捋胡须,露出的诡谲笑容和那张儒雅的面庞毫不相称。
被夜风吹进楹窗的雨水冰冷微凉,令穆知秋清醒几分。
是啊,从一开始,她要的就是世子妃之位,是诰命加身,是满门荣耀。
她要男人的心做什么?
难道男人的心比富贵权势更有价值吗?
是她本末倒置了。
她拂去面颊上的雨丝,红唇边漾出一丝冷笑,“来人,为我收拾行李,我不日将去蓉城。”
谢观澜向穆尚明辞别,带着闻星落返回蓉城。
马车驶出太守府时,秋风吹起纱帘。
闻星落望向窗外,闻月引兄妹三人背着包袱站在府门边,正和护卫推搡吵闹。
“我们又不是犯人,为什么不许我们离开?!”
“太守府好大的胆子,是要光天化日囚禁良民吗?!”
“……”
闻星落杏眼沉冷。
如她所料,这三兄妹果真是穆尚明拿来威胁闻青松的把柄。
嘈杂声中,三兄妹听见车马声,纷纷望了过来。
瞧见是镇北王府的马车,闻如风激动道:“世子爷、星落,你们是要回蓉城吗?能不能捎上我们?我们保证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闻如云紧紧捏着折扇,虽然没说话,眼睛里却也满是期冀。
闻月引更是红了眼圈,尽量抬起自己那张和闻星落相似的脸蛋,“世子爷,看在兄妹一场的份上,您就帮我们离开这里吧?”
她绝对……
绝对不要走弑父那一条路……
一旁的护卫冷笑,“要进府的是你们,要出去的还是你们!怎么,你们当我们太守府是可以随便进出的菜市场吗?!来人,把他们带回去看管起来!”
无视兄妹三人的嚎叫哀求,闻星落冷淡地放下纱帘,隔绝了视线。
谢观澜翻了一页书,“宁宁很喜欢玩弄闻家兄妹。”
闻星落看着他。
秋阳光影错落,在青年矜贵峻丽的面庞上,点缀出一种矛盾的禁欲和色气,令她生出一种想要摧毁他、想要看他表情崩坏的坏心思。
她蜷了蜷指尖。
她喜欢玩弄的,可不只是闻家兄妹……
谢观澜一目十行地扫过古籍,“就不怕这三兄妹折在了太守府,叫你不能尽兴?”
“穆知秋厌恨于我,巴不得有人给我添堵,她是不会要他们的命的。”闻星落看得很清楚,“我惋惜的是,没能亲眼看见父亲是如何走完最后一程的。”
父慈子孝相亲相亲的一家人,要如何对彼此下手呢?
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
马车穿过长街的时候,扶山在外面问道:“主子,咱们又路过那间糖糕铺子了。上回您诛杀杜广弘之后,特意在这里给小姐买了一盒糖糕带回蓉城。卑职记得您因为不知道小姐的口味,又是问掌柜又是冥想,挑了很久才挑好。今儿小姐亲自过来,要不您带她进去挑一些她爱吃的?”
谢观澜按住书页。
他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下属一个比一个嘴碎。
当初他就该招一批哑巴。
闻星落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不禁弯起一双水润润明净净的杏眼,“长兄给我带的糖糕很好吃,既然路过,想必也是有缘,不如就进去再挑一些吧?正巧,我也想给我娘亲还有书院的同窗买一份礼物。”
她挽着裙裾下了马车,盈盈踏进糖糕铺子里。
谢观澜随后下来,瞥向扶山。
扶山眼观鼻鼻观心,满脸写着“不用谢”三个字。
谢观澜似笑非笑,“这个月的月俸,不必领了。”
扶山:“啊?那,那下个月……”
“下个月,下下个月,下下下个月,都不必领了。”
扶山:“……”
不要哇!
这家糖糕铺子颇有些年头,里面的糖糕做的十分精致漂亮。
谢观澜推门而入,瞧见闻星落正掰着手指头算人头数,算了好半晌才开始挑选糖糕,最后请掌柜的拿最好看的雕花攒盒包了十二份。
从铺子里出来,闻星落捧给谢观澜一只攒盒,“请你吃糖。”
谢观澜略感意外,“我也有份?”
少女矜持地点点头。
长风吹拂她的鬓边青丝,她琥珀色的圆瞳犹如秋阳里融化的麦芽糖浆,落在谢观澜眼中,实在是甜的不像话。
于是他收下了她的糖糕。
终于回到蓉城,闻星落叫翠翠把带回来的小特产分给丫鬟们,自己去给老太妃和卫姒请安。
多日不见,老太妃想她得紧,当即留她在万松院用晚膳。
闻星落陪着老人家用了晚膳,等老人家尽兴之后,又紧赶着去陪卫姒,在卫姒院子里也用了半碗米饭。
自打她和母亲解了心结,她就常常在万松院和主院两头跑,主打一个陪伴。
老太妃和卫姒从不来往,因此不知闻星落每天都在两头跑,见少女陪伴殷勤,都感到十分熨帖,认定少女爱重极了自己,便也愈发将她捧在手掌心怜惜疼爱,各种金银珠玉和压箱底的宝贝流水似的往屑金院送。
翠翠小尾巴似的跟着闻星落。
她看着少女莲步轻移地走回屑金院,疑心要是王府里再多一位曾老太妃之类的人物,她家小姐每天还能再多吃一顿。
闻星落在王府休整了两三日,翠翠翻了翻日历,提醒道:“明日要早起去白鹤书院读书,小姐今晚可要早些睡。”
“我记着呢。”
闻星落整理好要带去书院的书本,又开始数礼物。
她在书院里有许多交好的小姐妹,她特意从阳城给她们带了糖糕。
翠翠蹲在她身边,“提起糖糕,奴婢隐约记得回来的时候路途颠簸,有一盒点心好像碎掉了……喏,就是这一盒。”
她打开攒盒,小木格子里那一团团精美的糖糕果然碎成渣了。
闻星落呆了呆。
翠翠苦恼,“小姐,咱们忘记多买一盒做替换了。这盒点心都碎成渣了,肯定是送不出手了。”
闻星落揉了揉额头,在心里重新算了一下人数。
那些小姐和她玩的都还不错,每次出去玩也都惦记着给她带好吃的,别看小姑娘家家的年纪小,但彼此之间也是很注重人情往来的,她省略哪一位小姐都不合适。
半晌,她纠结,“其实……也不是没有多买一盒。”
她不是送了一盒给谢观澜吗?
——闻姑娘,某不吃外人的东西。
他曾经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呢。
更何况他那种性子的人,应当是不爱吃甜食的。
她能不能要回来啊?
闻星落左思右想,从库房里挑了一块做印章的好石料做新礼物,又特意戴上金蝴蝶发簪,去沧浪阁问谢观澜讨要糖糕了。
谢观澜正在书房处理政务,听扶山禀报闻星落来了,不由停了笔。
他听下属们聊天时提起过,他们家里的姐妹很喜欢在他们处理公务时,过来送些她们亲手做的鸡汤或者糕点,想必他家这小姑娘也是来送吃食的。
却不知她手艺如何。
熟料闻星落进来时,手上不见食盒,反倒抱着一块石头。
她道:“我花重金买了一块石料,想着长兄喜好收藏各式印章,因此特意带来献给长兄。”
谢观澜面色温和。
虽然不是她亲手做的吃食,但也还算是投他所好。
况且她今夜特意梳妆打扮过,髻边还簪着他送的金蝴蝶。
小姑娘心里有他。
可是等他看清楚那块石料,他沉默了。
没记错的话,这块石料是过年那段时间,她与其他世家千金人情往来时,一户书香门第的小姐赠给她的礼物。
当时他正防着闻星落占王府的便宜,所以特意看过她院子里的账单礼册,他记得很清楚这块石料就写在上面。
可她现在却说,这是她新近花钱买的。
烛火静落。
谢观澜面上渐渐噙起一个微笑,“是吗?”
闻星落把石料放在他的案头,注意到那盒糖糕就放在他的书案边。
她背着小手,试探,“长兄吃过我送的糖糕没有?”
“尚未。”
话音落地,谢观澜敏锐地察觉到闻星落悄悄松了口气。
她什么意思?
送给他又反悔了,想要回去?
小姑娘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原来那块石料是随便拿来安抚他、敷衍他的东西。
“那个……”
闻星落纠结地揪住自己的指尖,迟疑了半晌,却还是不好意思张口问他,能不能看在这块石料的份上,让她换回糖糕。
好在曳水突然出现,低声道:“主子,阳城那边的探子回来了。”
谢观澜深深看了眼闻星落,起身去隔壁见那探子。
闻星落目送他离开,杏眼微亮。
送出去的东西,她到底不好意思再要回来,现下他出去了,她倒是可以拿碎的那盒偷偷调包。
她抱起攒盒走到书房外面,“翠翠!”
翠翠抱着回程路上颠碎了的那盒糖糕,鬼鬼祟祟地窜过来,“小姐!”
主仆俩迅速交换了攒盒。
闻星落把碎掉的那盒糖糕放回谢观澜的书案上,其实碎不碎的味道都一样,只是外观有些差别罢了,况且她还贴进去了一块石料,谢观澜不亏的。
她放下心来,径直回了屑金院。
她走后不久,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忽然踏进书房。
谢厌臣打了个呵欠,“阿兄,我进府来找你玩儿了。今天验了好几具尸体,我好饿,你这儿有没有吃的?”
书房里没人。
谢厌臣嗅了嗅鼻尖,很快寻到那只攒盒,欢欢喜喜地打开来。
他不嫌弃那些碎成渣的糖糕,吃得十分香甜。
吃完,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尖。
瞥见空空荡荡的攒盒,他想了想,摘下腰间新做的香囊放了进去。
虽然他吃光了阿兄的糖糕,但他拿自己的新香囊作为交换,他在香囊里藏了许多片新鲜的尸体指甲,还特意熏了香。
阿兄一定十分感动。
此时,隔壁。
阳城来的探子呈上密信,“启禀主子,闻青松已经死了。”
密信里把闻青松的死因写得清清楚楚,谢观澜记得那小姑娘很遗憾没能亲眼目睹闻青松是如何死的,因此吩咐探子观察得细致一些,好写下来给她看。
指腹摩挲着信纸,半晌,他藏进怀袖,决定亲自拿给闻星落瞧。
岂料回到书房,那小姑娘已经走了。
视线落在案头的攒盒上。
谢观澜掀开攒盒。
她果然动了手脚。
她拿走了里面的糖糕,只给他留下了一枚香囊。
这香囊做工不算精致,刺绣也十分寻常。
她的女红竟然如此拿不出手吗?
可他分明记得,她从前给祖母绣的抹额和团扇都很精美。
她肯为他用心就好,他好歹还有个香囊,谢厌臣和谢拾安还什么都没有呢。
只是不知,她送个香囊为何要如此扭扭捏捏。
谢观澜拿起香囊于鼻尖下轻嗅。
很奇怪的味道。
想必又是她们年轻小姑娘圈子里新近流行的某种香料,那些小姑娘常常喜欢一些他不能理解的东西。
他把香囊佩戴在腰间,带着密信去屑金院见闻星落。
闻星落前脚刚回来,后脚就听见丫鬟禀报世子爷来了。
翠翠紧张,“小姐,该不会是世子爷发现咱们调换了攒盒吧?”
闻星落咬了咬唇瓣。
他又不吃糖糕,他是怎么发现的?
她踢掉软鞋爬上床榻,迅速从两边的金钩上解下帷帐,“你就说我睡了——”
“睡了?”
清越低沉的声音突然传来。
珠帘晃动,谢观澜踏进了内室。
闻星落僵了僵。
她保持着跪坐在榻上姿势,手里还拽着帷幔。
对上谢观澜的眼,她尴尬,“我是说,这个时辰,想必祖母已经睡了……长兄怎么突然来我院子里了?翠翠,看茶。”
谢观澜将她心虚闪躲的模样尽收眼底。
小姑娘性子腼腆,送他香囊也只敢悄悄地送,现下不敢见他,是害羞。
他知道她脸皮薄,于是故意没提香囊的事,只从怀袖里取出那封密信递给她。
闻星落看他一眼。
他不是来找她麻烦的吗?
她接过信,逐字逐句看到末尾。
闻青松死了。
闻家兄妹受不住太守府的囚困,三个人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终于在前夜对闻青松下了手。
闻如风负责捂住闻青松的嘴,闻如云负责控制住他那只完好的手臂,闻月引拿着匕首,无视闻青松不敢置信的目光,捅进了他的小腹。
可她一个弱女子,本就没什么力气,因此那一刀未能毙命。
她满手是血,将匕首塞进闻如风的手里,崩溃道:“凭什么要我一个人承担弑父的罪名?!二位兄长也有份才是!”
闻如风浑身发抖。
他握着匕首,盯着蜷曲抽搐的父亲,颤栗着不敢下手。
闻青松强忍疼痛,绝望哀嚎,“风儿,为父……为父是你的亲爹啊!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
“爹……”
闻如风也跟着哭。
闻月引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大哥!”
闻如风双手发抖,哽咽道:“我们知道父亲疼我们,可是您不死,死的就是我们!您就再疼爱疼爱我们吧!‘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就用性命,最后再为我们再铺一次路吧!”
他闭上眼,狠心将匕首送进了闻青松的腹部。
他的风儿,是被他寄予厚望的闻家嫡长子。
可风儿从小就不聪明,要比同龄男孩子反应迟钝许多,蓉城有名的大儒都不肯收风儿为学生。
那年冬天滴水成冰,他牵着风儿的小手,冒着鹅毛大雪穿过蓉城,带他一家一家地找老师。
他背着成箱的礼物,在那些名师大家的府门前低尽了头颅、赔尽了笑脸、折尽了尊严,才终于为风儿请来了一位好的启蒙先生。
后来……
闻青松清楚地记得,前世风儿金榜题名高中探花,好不风光。
彼时他虽然贵为尚书,闻家也算炙手可热的朝堂新贵,可是在以门第论高低的京城,比起那些底蕴雄厚盘根错节的高门世家皇亲贵胄,闻家在血统和姻亲方面依旧差了一截。
于是他领着他的风儿,仍是一家一家地递帖子,一家一家地结识高门显贵,麒麟巷的金砖磨平了他的靴履,御赐敕造的一张张百年匾额压弯了他的脊梁。
直到风儿和一位出身显赫的皇族郡主订婚成亲,他才总算舒展开眉眼,他闻家最金贵的种子,终于能够像蒲公英一般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