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妣用三天时间收集祭品,然后回到沧溟殿前的祭台前,向上古众神祝祷。
这对天帝而言是很平常的事,哪怕不布因果咒,她也每五百年都要进行一场祝祷。倘若有重要的事情——比如大战在即,抑或大捷、大败,都还要设额外的祭礼,因此整个流程她早已烂熟于心。
但这回,泫敕在她脸上看到了明显的紧张,他知道她在担心祈愿不成功,明明清楚这是三万年前的事情,还是恨自己帮不上一点忙。
第一天,辛妣向上古神明祈祷,希望帝俊和他的手下暂时不要折返沧溟殿。
她在祭台前跪了一天一夜,在天色将明的时候,一颗璀璨的星辰从祭台中升起,飞向天幕,然后与群星一起隐没于白昼。
第二天,辛妣正式祭出修为,施出因果咒。她割破手心,将因果咒的内容写成血书,献在祭台上。
——她要化为厉鬼。因为从未有过神仙化鬼,这样的鬼便在三界之外,她希望借此避开天帝的追捕;
——她要以厉鬼的身份重新积攒修为,直至能再次与天帝一较高下;
——为求稳妥,她愿意遗忘一切。直至恢复元气,她需要机缘巧合让她记起过往、寻回旧部。
她又在祭台前跪了一天一夜,但直至天光大亮,祭台依旧悄无声息,不见星辰踪影。
上古众神不愿干涉天界事务,尤其是这样的权力之争。
辛妣面无波澜地再次割破手掌取血,祭上新的血书。
再至天光大亮,祭台依旧悄无声息。
然后,这样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了七七四十九天,她割向自己的短剑从掌心移向手腕、最后一直割到上臂。
四十九天的风吹日晒让她变得憔悴又狼狈,其实神仙不该这样,她只需片刻的养神就可以完全恢复,可她已顾不上了。
在几万年中,泫敕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在天庭众神眼中,她总是完美的,高贵、威严、杀伐与慈悲集于一身,她站在日月之间,便会连日月都黯然失色,一切脏污的词汇都与她毫无关系。
泫敕目睹一遍又一遍的祭祀,看着她的胳膊上日渐增多的伤痕,情绪几近崩溃。
几万年的朝夕相伴足以让他明白她的执著祈愿绝非仅是为了权力或复仇,是帝俊的残忍暴戾让她不愿将子民的生死交给他。
可他觉得没有人值得她这样。
不论他还是萝灵,不论是五族的生死还是三界的存亡。
第五十天,她手中的短剑在刚触及上臂时顿住,她凝视着剑刃沉吟了半晌,换了个握剑的姿势,将剑尖指向自己胸口。
泫敕悚然一惊:“辛妣?住手!”
他慌忙去抓她的手,但伸出去的手又一次从她身上划了过去,他眼看她将剑刺破心口,向下划出很长一条,再向左转。
她将自己的元魂剖了出来,托在右手里,整只右手都被染得鲜血淋漓。
她强撑着站起身,颤颤巍巍地将元魂放在祭台上。
她没有力气再挪动了,便伏在祭台上,一字字地写下又一份血书。
她很清楚再得不到回应就完
了,情绪有些失控,边写边癫狂地自言自语:“上神啊,让曾效忠于我的子民活下去吧。”
“我知道,你们不愿干涉三界。”
“可他们何罪之有?”
血书尚未写完,祭台中白光一闪,刺眼得让她皱眉。
她困惑地抬眸望去,在明亮的阳光下,竟有一颗星星从祭台中缓缓飘了起来,悠悠地浮至天际。
辛妣目光迷离,一时怀疑这是不是绝望之中的幻觉,但也没有时间让她多探究这件事了。
元魂离体,没有谁可以久活。
辛妣蓦地松下劲,疲惫地勾起一抹笑容。
她施出此生最后一道法术,山林间瞬间地动山摇,祭坛在飞扬的尘土里缓缓下沉。辛妣咬紧牙关,拼着仅剩的气力纵身跃出尘埃,飞向逐渐与山林分离的沧溟殿。
……对此时的她来说,能与自己的部下死在一起是一种慰藉,可她不能,因为帝俊如果同时得到他们两个人的骸骨,就很容易发现这样可以调动神兵。
她不能容忍她亲手构筑的神兵变成砍向臣民的刀。
跃至沧溟殿的檐下,辛妣重重舒了口气。
她平静地躺下来,目光穿过浓重的烟尘,最后一次望向泫敕的尸身:“再见了。”
第147章 忆往昔(3)
“辛妣!”泫敕纵身想追,下一秒,眼前的画面撕裂成色块,色块又化作齑粉,再糅合成一片漫无边际的虚无。
泫敕被包裹在这片虚无里,一切感官都失效了。他看不到颜色、听不到声响,下意识地摩挲手指,指尖也没有任何感觉。一切悲喜也都消失了,他茫然地环视四周,只剩下一个念头是清晰的,就是想去找她。
片刻之后,这片虚无又突然迸发出五颜六色的齑粉、再化作无数色块,色块以风啸般的速度开始聚拢、凝固,出现一些线条和轮廓,最后在嗡鸣中定格成一个确切的画面。
泫敕喉咙里一声呜咽,脱力地跌跪在地,在剧烈的喘息声中,逐渐看清眼前是鬼怪学院的房间地板。
一只手轻柔地抚着他的后背,他的心跳迅速平复,但方才的画面犹在脑海中盘旋,他目光空洞地盯着地面,呢喃自语:“辛妣……”
“我在。”身边的声音平静而不失力量。
泫敕侧首看过去,盯着她不敢挪开眼睛。
思绪逐渐回笼,盘绕心头的惶恐不安渐次散去,他犹自盯着她,又说:“司凌。”
“也是我。”司凌抿唇,淡笑着颔了颔首,故作轻松地道,“你看,我早就说你不可能是叛臣。”
——哪怕是在最初的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宁可怀疑天帝是暴君,都不认为他会是叛臣。
她远比他自己更信任他,无论是作为司凌还是辛妣。
她姿态随意地在他身边席地而坐,等着他慢慢消化这场巨大的冲击。
时隔三万年,他们又这样坐在了一起。
泫敕缓了半晌,呼吸平稳下来,思绪也慢慢回笼。他重重舒了口气,撑身也换成坐姿,忽然听到司凌轻声说:“对不起。”
他不解地侧首看她,她低着眼帘,神情黯淡:“在我禁锢你的灵魂的时候……我不知道要等三万年之久,我也不知道你还有感觉,会在怨气中化为厉鬼。”
泫敕失笑:“是为了救我。”
“有私心在。”她平和地陈述,“那时我无力再承受死亡了,对你的所谓施救,更像是一种自欺欺人。”她顿了顿,“那时我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上神们没有接受我的祈愿,你就会永远被禁锢在那里了。”
“所以,虽然现在我很庆幸结果是好的……”她抬眸望着他,“但在那一刻,我是自私的。”
她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出了完全可能发生的另一种结果,一种对他而言残忍且无处可逃的结果。
可这让他很安心,因为这就是她曾经的样子——她总能看透一切,并且不会逃避任何事情,哪怕真相对她而言是不利的。
这固然是数万载岁月积累出的平和与智慧,但也并不是所有存在数万载的神祇都能拥有这种平和与智慧的。
泫敕释然一笑:“阴差阳错的好结果也是好结果。”
“是的。”司凌颔了颔首,“我想说的是,接下来会是一场生死较量,而你所效忠的这个人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私。”
泫敕神情滞住,困惑地看向她,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她注释着他的眼睛,口吻平静如旧:“这意味着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我未必会比三万年前更理智,也未必还有同样的好运。所以——”她抿唇缓了一息,“如果你想选别的路,我不怪你。”
“什么?”泫敕哑然。
他从未设想过她会问他这种问题。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不,我……”
“你考虑清楚再回答我。”司凌一字一顿,“在那场风波里,帝俊背叛了我的宽容,垣堑子背叛了我的信任,现在的我远比当年更痛恨‘背叛’两个字。如果你现在不想离开之后却又后悔,我们之间一定会闹得很难看。”
她话音未落,泫敕已笑着再度摇起头来:“不会的。”
司凌蹙眉:“我是认真的。”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后悔的。”泫敕说罢又舒了口气,撑身站起来。司凌仍坐在地上,抬眼看着他,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她:“我们回波多黎各海沟看看?研究一下怎么调用那些天兵?”
司凌无声地点了点头,也站起来。
他见她不再继续那个话题,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先一步往外走去。刚走到房门口,她忽然又叫住他:“泫敕。”
他回过头,看到她自顾笑了声,然后抱臂看着他:“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泫敕:“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动的心?”她问得直截了当。
泫敕像被下了定身咒一般僵住了。
她唇畔转过笑容,端详着他的神情,悠悠踱到他面前:“作为司凌的这部分很好理解
——我救了你,又是少有的跟你存在年限差不多的厉鬼,再加上你潜意识里对辛妣残存的记忆,这种心动几乎是必然的。”
“但对辛妣呢?”她在与他只有半步远的地方定住脚,还是抱臂的姿态,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莫名的局促让泫敕咬紧了牙关,神情紧绷地别开眼睛。
她笑了声,对他逃避她视线的样子毫不介意,耐心道:“直面自己的内心并不丢人,将军。”
“我没有!”泫敕断然否认。
吐出这三个字的同时,他心虚的视线迅速扫过她,看到她眉心微微一跳。
安静了半晌,她又笑了一声:“这样吧,我们来交换——我可以先告诉你,我是什么时候察觉你的心思的。”
……什么?
泫敕有点慌了。
他清晰地感觉到她在戏弄他。
这种戏弄里并没有恶意,但他还是慌了。
他只能故作沉稳:“君上,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仿佛没听到这话,说出的下一句是:“在你第一次出征之前,也就是……”她回忆了一下,笃然道,“在你当上将军大概三个月的时候。”
泫敕一惊:“那么早?!”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把刚才的否认全都击溃了。
司凌毫不掩饰地扑哧笑出来,泫敕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想再次否认,但喉咙里好像被卡住了,没能发出声音。
司凌屏笑垂眸:“我现在没力气再去深海,如果您有心情的话,我们先去灵薄城吃个饭?”
“好……”他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吐出的这个字。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灵薄城一家店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在过去的半个小时的路程中,泫敕相当沉默,总共说了两个字,第一个字是在司凌指着这家店说“吃这个?”的时候,他说“好”;第二个字是司凌指着这个靠窗的座位说“坐这里?”的时候,他说“好”。
司凌强忍着才没有再当面发出笑声,但她很清楚他根本没看这是家什么店,更没心思点菜,于是在落座之后她直接接过服务生送来的菜单,安排好了两人份的餐品。
这家店严格来讲其实是一家咖啡厅,提供的餐食相对简单。司凌点餐后不久,两杯咖啡先端了上来,司凌浅啜了一口自己面前的香草拿铁,保持沉默已久的泫敕终于轻咳了一声:“君上,我……”
“抱歉打断你。”司凌慢条斯理地放下咖啡杯,胳膊肘抵着桌子,双手十指交叉,手背托着下颌,微笑地看着泫敕,“我没有问过你进入天庭之前的生活,但你一定没恋爱过。”
“……?”泫敕惶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司凌:“约会的时候称职位太奇怪了。”
“好吧,司凌,等等……”他倏忽一滞,诧异地看她,“约会?!”
这两个字的声音很大,周围不少客人都看过来,但由于听不懂中文,大家很快就又各干各的了。
“不,我没……我……”泫敕好像有话想说,但舌头又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司凌饶有兴味地欣赏他打磕巴的样子,足足半分钟,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好整以暇地又喝了口咖啡,咖啡杯恰到好处地遮挡了她回忆往事的神情。
——是的,她早就知道他动心了,但他并不知道,她的动心其实也很早。
她也没有像他那样小心地掩盖、克制,她只是理所当然地忽略了这种感情,因为身为天帝她要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感情对她来说浪费时间且意义不明。
所以她很快就找到了在当时的她看来最恰当的处理方式:她安心享受和他的相处,但仅此而已。
她又想到了萝灵。萝灵是七圣君中和她最亲密的一个,用现在的话说应该叫闺蜜,因此萝灵也是唯一清楚这点“八卦”的人。
萝灵在九成的时间里非常乐于围观吃瓜,剩下一成则是在她搞出一些针对他的恶趣味举动之后进行适当的抱怨。
……比如她曾在他凯旋时的必经之路上放置机会,在他经过的时候,机关突然蹦出璀璨的星光。
这虽然很有庆祝凯旋的仪式感,但也的确有点吓人。
萝灵于是抱怨她:“君上,我实在没想到,您表达好感的方式居然是……”萝灵神情复杂地措辞了半天,最后吐出了两个同样恶趣味的字,“逗鸟。”
-----------------------
作者有话说:萝灵:你就逗鸟吧,还好是溯凰,要是海鸥早抢你薯条了,你这辈子吃薯条都只有酱。
也不知道萝灵去哪儿了。
司凌心下盘算着,又看了看泫敕,他不再磕磕巴巴了,转而重新进入了沉默状态,就像是……
就像是电脑系统崩盘之后的重启。
司凌自顾笑了声,突然对他的状态恍然大悟——与其说他慌了,倒不如说他“宕机”了。
这可真不能怪他,他一个小时之内先得知了三万年前的真相,紧接着就被她拉来约会,信息量的确太大。
司凌因而意识到,哪怕仅仅是出于同情,她也应该让他缓缓。
她于是没再调侃他,低头安心吃起了面前的简餐,泫敕的沉默也又持续了一顿饭的时间。
他们吃完饭返回鬼怪学院的时候恰是正午,阴间的正午和阳间不同,这里永远不会有耀眼的烈日。在瓷国的酆都,白天更像是人间的阴天,上万年来几乎一直是这样,区别只在于有时下雨有时不下;而在灵薄城,这里的白天永远是象征撒旦地狱之火的红色,正午时这种红色会更浓烈一点。
很多刚从人间进入地狱的亡魂对这种天空不大适应,但见多识广的厉鬼们对此都见怪不怪。司凌到达西方后也并不讨厌这种天色,在看惯了酆都的景致之后,她觉得这还挺新鲜的。
是以司凌边走路边抬眼欣赏这浓郁的颜色,忽然觉得手心微痒,她下意识地攥住,旋即觉出被攥住的手一搐。
司凌挑眉侧首,泫敕神情紧绷:“你说是约会的。”
司凌低笑一声,别过头去,手上松下劲儿,泫敕立刻将她的手反握住,她感觉到他犹有点僵,但他还是执着地握着了,虽然沉默也维持了下去。
几万年来,他们第一次做出这种举动。司凌觉得这也什么不好,她曾经认为这种感情没有实际意义,但在历经动荡又做了三万年厉鬼之后,她觉得这或许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羁绊。
之后几天,他们基本都待在寝室没有出门,主要是司凌需要休养一下,以便再次潜入海沟,调用神兵。
所以这几天的大部分时间,她或是在打坐或是在睡觉,泫敕似乎渐渐找到了和她相处的新步调,当她打坐或者睡觉的时候他总很乐于在旁边无所事事地待着,又一次司凌睡到半夜,被从脸上一刮而过的疾风惊醒,首先撞入眼帘的就是黑色羽翼。
那一瞬间,她还以为死神来串门了。
然后她皱眉打着哈欠半坐起身:“泫敕?”
“嗯?”泫敕转过来,翅膀又一次糊住她的脸。
司凌没躲,在羽毛中闭上眼睛:“你在干什么……”
“嘶抱歉!”眼前风声一动,司凌知道是泫敕把翅膀收了起来,于是再度睁开眼,泫敕堆着笑凑过来,仰面躺到她腿上,“我想再做几个镯子帮你恢复元气。”
司凌下意识地去摸左手腕上的镯子,忽地发笑,便在笑音中躺回去。
泫敕有些困惑,挪过去和她并排躺着,她不等他问就说:“我在天庭的时候,还用你的羽毛签,用了好多年。”
泫敕一愣:“捡的?”
“捡的。”司凌点头,双手在空气中比划,“有这么长,尾端像孔雀翎,不过是水蓝色的。”
相似小说推荐
-
修仙躺赢,清冷妖皇带崽追杀我(沉渔儿) [仙侠魔幻] 《修仙躺赢,清冷妖皇带崽追杀我》作者:沉渔儿【完结】起点 2023-12-12完结苏岁竹怎么也想不明白,...
-
知名不具(勖力) [现代情感] 《知名不具》作者:勖力【完结】晋江VIP2025-10-14完结总书评数:35072当前被收藏数:25310营养液数: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