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进来的时候,贺东篱只觉得一双手把她埋在羽绒枕上的脸朝外拨了拨,他身上有新鲜的洗漱后的香波味,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贺东篱摇头,说不想吃。
“今天冬至,陈向阳知道你在我这,特地送过来的。”是陈母给宗墀准备的病号餐,清粥加什锦小菜,额外还有冬酿的酒元宵和一罐樱桃罐头。
宗墀啪啪两下开了那瓶罐头,用勺子挖了一颗出来,要喂给睡着的人尝,“快点吃一口,别让冬至过去了。”
贺东篱眼睛都没睁,声称这是人家送给他的病号餐。
坐在床畔的人,笑一声,“我好了,吃什么病号餐,真是的。”
他非要喂个什么樱桃给贺东篱吃,勺子凑到她嘴边,她只能张口吃进来。囫囵含在嘴里,边上的人邀功般地等着,“好吃吗?”
她点点头。
他伸手来戳她脸颊,“还余在这呢,都没吃,点个鸡毛头啊!”
“宗墀,你真的很烦。你让我睡会儿好不好。”
“吃掉再睡!这玩意到时候呛着了!”
于是,贺东篱顺应他连忙咀嚼着,他拿手在她嘴边等着,看着她嚼了好几口,最后咽下去了,核没吐出来。
等着的人喊她,“贺东篱,吐出来啊。”
她打发他,“咽下去了。”
他把手里的罐头朝床头柜上一搁,喊她放屁,伸手来就要检查她的嘴巴,他把她拥着抱坐起来,拿身体给她当靠背,最后吮吸出了那颗樱桃核,吐掉边上的盘子上。
贺东篱彻底被他折腾醒了,干脆不睡了,想去洗澡的。他死死拥住她,她没回头,只这么由着他,随即问道:“别让冬至过去什么意思啊?”
“这是我们重新在一起过得第一个节日。”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沉默许久,贺东篱问了个很不该问的问题。
她原以为宗墀会骂她或者直截了当的反问你说呢,都没有,他下巴搁在她肩窝上,“很好啊,吃喝拉撒,样样都比你好,你都活得这么自在,我怎么可能差!”
“哦,那就好。”她话音才落,他拨着她的头,在她唇上狠狠咬了口。
贺东篱吃痛之余依旧不改她的态度,“那要我怎么说,盼着你过得不好,盼着你家破产,盼着你穷困潦倒?”
“我想你你想着我。”宗墀声音闷闷的,他声称没有多少菩萨心肠,“只能想着我,你这辈子离开我就不准过得好!”
贺东篱伸手探他的额温,他干脆拖住她的手,脸在她掌心里滚了一圈,嗅吻了下,再转移到她脸上。
他这样环抱着她,这么多年也只有他会这样,贺东篱想,他仅仅是性情使然,像抱一个孩子或者他的所有物,却不知,她需要,她其实很需要不管不顾的拥抱。
这其中不仅仅是欲望,还有想念与能量。
她爬起来,以自己想吃东西的由头,要宗墀出去准备,简单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地毯上有一处很明显的焦黄,是宗墀刚才情急之下随手丢的。
她捡起来,拿纸包好烟头,正好他从外头进来,贺东篱湿着头发检举着他的危险行径。
宗墀一身睡衣,走过来,把她扶起来,把烟头扔进垃圾桶,痛定思痛的口吻,“嗯,从今天起,咱们都戒了吧,互相监督。”
贺东篱不置可否的样子。
宗墀去外面拿吹风机要给她吹头发,从前这样的事后殷勤也有很多,贺东篱那时候总嫌弃他做不好,并不多乐意配合他,有次暑假里,她并不想吹热风,想坐在外头自然风干,他偏要给她吹,吹的途中还停电了,她就怪他闹得都跳闸了,结果那天就是夏季用电过荷,整个公馆都断电抢修了。
宗墀为这事很不开心,说她从来不信他,她眼里根深蒂固地觉得他干不好一些明明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个争执,贺东篱记了很久。无论是夏天吹头发,还是莫名跳闸,她总能想起那晚宗墀坐在黑暗里的牢骚。
那么多年,喻晓寒都没正式意义地批评过自己的女儿。她从来西西吹,她女儿做什么都是最棒的。
那天,宗墀来之前,喻晓寒批评贺东篱,总是把分手挂在嘴边,狼来了是个起小就人人都学的道理。
眼下,她就这么站在原地,等着他的吹风机,等着他再稀松平常不过的示好与关怀。
宗墀将吹风机拿过来,就着一个插座插上,结果线就那么长,站在那里的人,不动也不说话,宗墀恨不得把电线拖成个笔直了,他拿吹风机假意给她通话的样子,滴滴两声,“贺医生,收到请回答。”
贺东篱一时只觉得那晚的跳闸重新来电了,这个该死的家伙,他的花招永远不重样,于是,她冷冷淡淡地走过去,重复了他的频道,“Roger.”
房里暖气太足,殷勤人一边给她吹头发,一边拿手作梳,一缕缕地穿行,一边吹一边抖擞开,当然,也会吹到她头皮上,贺东篱让一下,着实让她想到小时候妈妈给她扎辫子,她嫌紧,喻晓寒总要说,哪里紧,不梳紧些,也不精神啊,头发都理不好的人,有什么面貌可言。
宗墀看着她撇让了下,把她捉回头,他第二遭这样,她才薄责,“太烫了!”
吹风的人哦一声,调低档位,再拿远些,再问她,“这样呢?”
贺东篱没说话。宗墀歪低下头来端详她,嗡嗡的声音里,相顾无言。
没一会儿,他手歪了下,对着她脖子上一处红痕吹着,吹得她伸手来挠了挠,于是贼喊捉贼的人,哎哟一声,“怎么都抓红了,别抓了。”
贺东篱去到外头的洗手镜前看了看,脸色大变,冲宗墀隔空喊道:“都说了不要在脖子上,这样,我明天上班怎么办!”
有人拔了插头,来到她这边,继续插上去再服务的时候,贺东篱没好脸色地踩了他一脚。始作俑者不以为意,“能怎么办,谁打听你就说是我办的。多新鲜,能去坐门诊还是开刀的谁不懂这点事啊,谁敢打听,你喊我去,我给你解释。”
贺东篱气急,她丝毫不怀疑他的话,且深知有人以此为乐。头发也不要他吹了。赶他去吃粥,剩下的她自己来。
宗墀并不动,站在边上看她操作,直到她关了吹风机,机器声骤停,他便替她接过,搁置在洗手台上,拖她过去一起吃。
桌案上他都摆好了,抽出一张消毒纸巾给她擦手,贺东篱接过来,她自顾自擦完,都没看到他开始动筷子,便问他,“你家保姆阿姨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你真要修仙啦?”
“也不是,去找你之前喝了碗她炖得人参鸡汤,太攒劲了。”
贺东篱看着桌上光配粥吃的菜碟就十来样,心想这陈向阳是真会奉承。殊不知,眼前这位,他什么样的逢迎没见过,今晚这一顿,大概也就是他心情好,男人那莫名又幽暗的显摆欲,才叫陈向阳再一次投其所好了。
贺东篱尝了口清粥,是糯米掺着粳米的口感,熬得稠稠的,很符合老派人关心照顾病人的思维。但是陈家还是不了解宗墀,也只有他们家用惯的阿姨才懂宗墀这种高精力人群需要的补给。一碗粥,贺东篱三两口就解决了一大半,宗墀看她吃得香,有样学样地吃了两口。
她穿着酒店的睡袍,这一回在这里吃饭与上一回截然不同,起码宗墀看在眼里,觉得心安。
有种得到她选票,其他,他全不顾虑了。
那会儿,他接到喻晓寒的电话,那头告诉他,今天家里一屋子的人,她偏偏留不住西西,她要宗墀听清楚,这通电话绝不是她跟他低头还是软和,而是她知道,她女儿放不下心里那个人,什么清白什么家世,全是狗屁,宗墀,你记住,你之所以好,那是我女儿偏向你,不然你什么都不是!
“今天家里办什么事,你妈妈那里?”
贺东篱低头拿汤匙搅动着碗里的粥,“没什么事,徐茂森在家里宴客。”
“人太多,你不认识,不想应付?”
贺东篱头也不抬,算作默认。
宗墀往她碗里搛了几根清炒的豆芽,听到她忽地赌气的口吻道:“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来前我还和徐西琳吵了一架。”
宗墀讶异且吃瓜地询问:“为什么啊?”
“没为什么,就是她看不惯我,我也顺道看不惯她。她那会儿就觉得我做每一件事都是处心积虑,既然这样,我就更不能窝囊退缩了。跟我妈答应徐茂森一样,进也被人笑,退也被人笑。”
宗墀听后,良久没有说话。
直到贺东篱抬眸看他,他的目光一直等着她抬头。一秒不到,他起身来,走到她跟前,拉她的手,“走,去你妈那,那里不是老早是你妈名下不动产了么,为什么那姓徐的一对牙都快要活动的儿女还拽着老爹不肯松奶/头啊,不会断奶我帮他们断。”
贺东篱听清他的话,又气又笑,要他不要疯了,“现在几点了,人老早散了。”
“是他妈该散了。徐西泽的账我给他记着的,他当年怎么欺负你的,我要他怎么还回来。事实老早他就还回来了,他们徐家现在有个屁的生意,他最好清楚这几年为什么几次竞标都是跟着陪跑的。”
贺东篱后知后觉的顿悟,为什么徐西泽近几回对她的态度转折了许多,为什么还会想着帮她介绍跳槽,为什么今天他会那么拉走妹妹,为什么上回在那里,他拐弯抹角地跟她提及宗墀回来了。她一时没说话。
宗墀再轻蔑了句,“他最好藏深点他那点破心思,不然,他老爹寿终正寝,他也许都没钱买孝子的头刀纸。”
贺东篱望着有人这张唇红齿白的嘴,是怎么说得出这么没人气的话的。
“什么心思?”
“你要知道干嘛,你吃好了没,吃好了去换衣服,去你妈那!”
贺东篱一脑门官司,怎么还没忘了这事,“去干嘛,这么晚了!”
“我还没和你妈正式道歉的啊,她今天电话里机关枪似的说完就挂了,我要亲自登门去道歉啊,她不收下我给她买的包,我睡不着。她接受我的道歉,我还要正式跟她提亲的啊,我要和她女儿结婚。”
贺东篱眼前一黑。
有人说时迟那时快,已经身体力行地要去换衣服,恨不得挑一件最正式的正装去。
贺东篱跟着他跑到衣帽间,喊住他,“你现在去,我妈一定会狠狠骂死你。”
有人低谷之上满是生机,他说没什么比那天他的丈母娘火力还要猛的了,他那天都熬下来了,还有什么熬不住的。“陈向阳说得对,丈母娘还有话朝我骂,证明还没有全失望。”
“我今天电话里太急了,都没来得及跟她说完一句,她就挂了。”
“我现在去,当日事当日毕。你赶快跟你妈打电话,问她睡了没,如果没有,我想过去跟她请安。怎么,徐家那两个都可以动不动上门,不至于我俩被拒之门外啊。”
“徐家是徐家,我们是我们,你不准去!”贺东篱忽地一声令下。
宗墀定在那里,缓了片刻,他才正色道:“那里虽然给了你妈,可是你就拗不过这个姓氏的关,对不对。那里永远不是你的家,不姓贺,你永远不能任性地说回就回,我知道。”
被他轻易拆穿,贺东篱这次丝毫没有介怀,她承认,“那里是我妈的,但不是我的。”
宗墀静默地叹了口气,“你现在住的那套房子,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过户到你名下,哪怕租一辈子,我也要那里永远归你使用。”
贺东篱瞥他一眼,“你就是这个心态才去联系我的房东的?”
“也不全是,一开始是不想邹衍当好人,也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那里,原来跟房子无关,可是我还是要我们住的地方归你说了算。我想你把这口气喘出来,想你有个清净地,就像那一水池的花,你记住的,或者没忘掉的不是花,是爱搁哪里就哪里的主张、痛快,对不对?”
贺东篱这一刻呼出的一口气是略微颤抖的,微微泛酸的,像冬天出门的一个寒颤、激灵,可是清冷的空气吸进肺腑里去,又是痛快醒脾的。
她告诉宗墀,为什么她租房最后一秒又不打算动他妈妈给她的那笔钱了,“虽然那是个梦,可是我还是觉得我会那么做的。如果你不再回来了,如果你真的会和别的女人结婚,我会把这笔钱亲自还给你,起码让你知道有这么个事的存在,起码亲口告诉你,对,宗墀,当年我怎么选都不会抛下我的病人和工作,对,你很不幸排在我的病人之后。这笔钱就当我贺你新婚了!”
宗墀这个疯子,他听着自己被排在病人之后,丝毫没有不快,而是问她,“真的,你真的会去找我,那我要是结不成婚,你可是造大孽了!”
“关我什么事,婚前看清你的不负责,总比婚后再出轨得强。”
“我和谁出轨啊,和你么?”
贺东篱骂他,臭不要脸!随即,要去换衣服回去了,宗墀跟着她,亦步亦趋地阖上了卧房门。
她回头的时候,关门的人再理所当然的挽留口吻,“太晚了,不要走了,明早我起早送你。”
不等她答,他眉头紧锁的想事态度,说他有三件急事要办,一件要去负荆请罪他的丈母娘,一件他手上项目的移交和新项目的研讨,还有一件……
说完跟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健忘。
只把贺东篱脱下来的那几件衣服抱着抛到门外去了,再进来的时候反锁了门。
他走过来的时候,再镇静平湖之色的口吻,问她,“歇好了么?”
“明天早上有手术么?”
“我说有,你是不是就可以打住。”贺东篱冷淡拆穿他。
假意的人,促狭地笑了笑,这也是从前他们share calendar最有效的同频,他尽量不在她第二天一早要上台的前提下折腾她。
可是今晚例外。宗墀悄然地靠近她,压低身子来双手捧住她的脸,“过年都要守岁,我们今天能不能就当提前过年啊?”
“那真除夕那天你要怎么办?别人都过年了,你干嘛?”
他在她耳边粗鄙地说了两个字,贺东篱来不及骂他什么,已经被他搬上了床。
贺东篱看着他再次撕开那道锯齿,心口一致地鄙夷他,他说的第三件急事想也知道是什么了。宗墀听着她打趣,也不辩驳,再坦荡不过地进来,他看着她骤起眉眼,听着她的呼吸起伏,却全身心地去扑围住她。
一瞬间,他只觉得她像鸽子又像猫,恹恹一息的样子,轻易一把拖沉下去他。
宗墀重重出了声,再没轻没重地,贺东篱在这种本能的交缠里,不禁宣泄地骂他,畜生、下流……
有人频频回应她,一点不回避,不羞耻,几乎是咬着她缠着她道,对,太久没见你他才会这样……
次日一早,某人履行承诺,天刚放亮就张罗着喊她起来,“上班了,贺医生。”
贺东篱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机,抓起来一看,比她往常早了一个半小时,天都塌了。这哪是上班,比清明上坟还命苦。
结果,宗墀烤完吐司热完牛奶,第三回 跑回房间来,看着还蒙在被子里的人,把她拨出来,吓唬她,“喂,我喊过你了啊,你再迟到,别怨我头上来啊。”
贺东篱十万吨的起床气掀被下床,怎么能不怨他,谁起早一个半小时还能情绪稳定!就在她飞速换回自己衣服,随即下定决心,她再昏头答应一次外宿她就是狗!
结果走到洗手镜前去刷牙时,才发现有人给她连牙膏都挤好了,不等她讶异,他飞快催促她,“快点,快点,动起来!”
两个人分工合作,不到十分钟,贺东篱洗漱完毕,那头宗墀给她早餐打包好了,留着她路上吃。
这天早上,整整七十多分钟的通勤路,好在赶在他们上班前的时刻把她如愿送达,医院门口,车子不能久停的流量,她匆匆推门下车,才要回头跟他说再见的,驱车的人想起昨晚说的第三件事,抱着方向盘,跟她商量,“我想把酒店退掉了,我想搬过来跟你一起住,阿篱,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却没有真正意义上同居过,最长的时间都没有待满一个月。”
这天贺东篱下班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
院子的门虚掩着, 门后的感应灯一时没熄,因为里头动静不小,炸得灯都跟着不得安生。
小楼如同住在里头的人一样, 悄咪咪得惯了,一下子来了个炮仗人,灯火通明, 连同着二楼也跟着亮了。
贺东篱连忙冲进去,在厨房里间的唐姨听到动静, 出来才要跟贺小姐打招呼的, 贺东篱来不及寒暄什么,只询问:“宗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