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句,宗墀是朝唐姨交代的,“陪我妈回去,黄秘书会在楼下等着你们。唐姨,您既然近身陪着我妈,就该知道我们家的规矩,知情不报视为同罪。子女享受父母的利益,同样,也会被父母的不明智牵连。自古同理。”
于微时怎么也想不到宗墀能说出这样不近人情的话,“小唐跟了我这么多年了,是我自己要来的,你为难她做什么。”
“我才为难一个雇佣的人你已经受不了了,那为什么心安理得为难我在乎的人! 啊?!”
于微时的两行泪在宗墀的声音彻底绝迹于听筒后,才掉砸到她的手背上。砸出好几瓣透明模样。
屋子里恢复平静,然而硝烟难散。
贺东篱小心翼翼地觑着妈妈,等着头顶上的那把刀落下来,表情跟大考失利比起来,还要如丧考妣。她这话很糙,但是确实,这是她认知里最糟糕的触底。
其余她全不在乎了。尤其是喻晓寒今天这样豁出去,贺东篱尽管觉得有点硬着头皮,可是她还是感受到了那句,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她得庆幸有个不惜一切也要托举女儿出来的母亲,小时候转学回来前,某次家长会,有些男生家长就议论,女孩子就是容易后劲不足,理科多了成绩就容易下滑了。喻晓寒在边上阴阳怪气,矮子看戏瞎热闹。女孩子连平等出生的机会、上学的权利都没摊匀个呢,理科怎么能好呢,你们说是吧!也是那回,她无论如何要把女儿送进名校里去,说和这些短见无知的人在一个学校,真是乡里乡气,越落后越会人云亦云。
消停寂静里,贺东篱电话响了,她惊心般地看了眼,随即接起,是同事问她还回不回来吃饭,贺东篱如实交代。再回来的时候,喻晓寒戴回她的花镜,瞥西西一眼,要她回医院去吧。
立在那边的人不动。
喻晓寒便也看着她,审视且缄默。
贺东篱这才缓缓道:“妈,你当心你的心脏。”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我问你,你和那个天上有地上无的祖宗什么时候又搭上的?”喻晓寒那朴素粗糙的世界观里,搭不是个好词,甚至很贬义。
贺东篱没有说话。
喻晓寒再问:“我今天不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也不算瞒。你听到了,结果也就这样。”贺东篱认为这也不算是个很差的结局。
“是吗?”喻晓寒反问。
贺东篱不答,用沉默当默认,当坚定。
片刻,喻晓寒坐回沙发上去,与此同时,她深呼了口气,一改刚才的端持与紧绷,“你就骗骗自己吧。西西,你是我生的,我养的,在自己妈面前承认点懦弱不丢人,你还知道劝我,当年你爸死的时候,我也才三十来岁,有自己的欲望很正常。轮到自己呢,读书读得脑子里的筋不会转弯了,是不是?”
“不是,妈,我不知道怎么叫你知道。我这些年盼着他回来,可是他真的回来了,我又害怕,我怎么和你开口……”
“他那个狗脾气,那样说也是气急了,我知道,他是气徐家两个欺负了你,我没有站出来替你做主。他说什么我不看,我看他做什么。西西,这一回你不能再糊涂,从前你们仗着年轻,恨不得把分手放在嘴上,这一点我也要说你,动不动喊分手,好人也被你喊坏了。何况他原本就是个杀才。现在两个人还是逃不过的又凑一块了,你难道真的只想和他混一阵子拉倒。他混得起,你混得起么,就算你一辈子都不想结婚了,那我要问你,既然都没这心思了,又何必和他混。乖乖,你别怪我旧思想啊,这个世道永远女人吃亏,你清清白白地跟他们家儿子那么多年,你试试看,你这回真的下定决心和他再断了,你看他能为你再守几年。你又怎么知道,他这几年没找别的女人。”
“妈,我说这话,你也许会笑我。但是,我信我的直觉。”
“你信直觉,为什么又被他那个妈唬住了!”
贺东篱抬头望妈妈,喻晓寒骂她傻子,“男人朝你断心思,还用得着旁人来添油加醋。你该头一个警醒到的。他们家后来走的那个谁说的估计才是真的。”
“是她妈妈从国内带去新加坡的阿姨。服侍很多年了。”贺东篱这句说完,门口忽地有人匆匆进门的动静。
宗墀刹停在卧房门口,他身上还是昨晚那套,惯性的作用,他是扶着移门才停住的。
松了门框,进来的时候,他先瞥了眼贺东篱,随即才往坐镇在那的喻晓寒面上觑,才要正经同她招呼的,一时不知该喊什么。
他从前起初端正喊阿姨,熟络后跟着贺东篱后头偶尔打趣的口吻喊喻女士,老喻,偶尔问候短信里,也会促狭地喊岳母。
但是今天他才要张口,喻晓寒就冷冷截住了,却不是同他说的,“贺东篱,你去上你的班。成天没个头脑,人图不到钱图不到,难道最后那点自己的本事也要荒废掉了,你真荒掉,就从这一路爬回你爸老家的坟头去。反正这辈子也白过了!”
被点名的人一时难动身,她垂着眼眸,宗墀几番看她,她都没有回应。
他不禁走到她身边去,当着她妈妈的面,再认真不过地解释,“没有结婚对象,昨晚集团出事了,我去处理。”说着,面向喻晓寒,很正色地喊了她一声,“喻女士,西西说您心脏做过手术,您打我骂我都容易,不过为保您的身体第一,还是叫西西留会儿吧。不然,我有点怕、”
话没说完,喻晓寒冷脸朝他,“你别这么热乎劲地喊我女儿,西西不是给你喊的。我叫你来,是叫你把你那个刁钻的妈弄走,哦,她等不得自己走了,你来一趟不能叫你白来,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不同意你俩再在一起。我女儿也正式知会你妈妈了,她不会和你结婚,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步,我们平头百姓,够不上你们宗家的高门楣。”
“我妈来的事我可以道歉,但是您说西西没想过跟我结婚,我不相信。”宗墀微微辩驳。
喻晓寒呸一声,“你不相信,你有什么资格不相信。用得着你信不信,你把你的家伙什都给我拿走,姓宗的,你爱和谁结婚跟谁结去,我告诉你,我女儿不伺候。你妈那么耀武扬威地跑过来,作践我女儿,我就不该让她走,就该当着她的面,上来先给她儿子几巴掌。”
宗墀这一回朝喻晓寒阔步了下,他迎面端正的口吻,“如果您打几巴掌可以消消气的话,我绝不让半步。”
“去去去!”喻晓寒气得朝他扔了个什么,等看清的时候才发现是个空调遥控器,砸到个下巴,硬碰硬,遥控器掉地散架成好几开,电池也囫囵滚出来。
宗墀二话没说地弯腰给捡起来,重新投好,搁到发动者的手边。
喻晓寒气着的表情,简直比看到狗拆家还窝火。她当真再扔了遍,这回手劲大了点,且扬高了点,径直砸到了眼睑处。
贺东篱在边上看得实在难受,她又不好泄妈妈劲,又不好直言偏帮他。直到宗墀继续捡起来,又送到喻晓寒手边去的时候,她终究忍不住了,“好了,能不能换个东西砸。”
喻晓寒呵斥西西少插嘴,“我叫你回医院去,你耳旁风是吧。”
贺东篱气得转身出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终究,里头传来第三次遥控器砸地的动静。喻晓寒的话手起刀落,她问宗墀,“你为什么又回来招惹我女儿?你把她害得还不够苦么!”
这一回,宗墀沉默良久,听到他徐徐道:“是,我知道。您问我为什么,我答不上来,总之,我离不开她,对,我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既然都想不到正经的理由,就滚回去吧。说真的,你们宗家的儿子也不愁找不到,你妈不是帮你物色着么、”
喻晓寒的话没说完,宗墀急急打住,“您觉得我是那种需要别人物色的么。”
“你真把我问着了,我一穷老妇女没文化没修养,怎么知道你们有钱人家的章程。”喻晓寒狠狠数落道。
宗墀也不气馁,认认真真择清自己,“嗯,那是我妈单方面的个人意愿。更是我来这里之前。我担保之后绝不会再出现这类情况。”
“那是你们家自己的事。我和你说不明白是不是,你和西西不合适、”
“我会和我父母分家过,他们在新加坡,我们在中国。”
“古往今来都有门第之见,门当户对确实有道理,我们配不上你们。”
“要多少才算配得上,经济上我一直保留着她当年退还给我的股权,这些年增益套现出来,足够给她加持了;学历上我不如她,是不是我还得去进修才能回来跟您谈?”
“我女儿我了解,她毫无城府,一心也就只能跟着老师做好手术,她连学术往上爬都缺人情世故锻炼。你们家那一大家子,你妈妈今天过来的阵仗,这是我赶上了,赶不上,我女儿就被你妈吃了!”
“我妈住新加坡,西西住中国。我保证,她们永远不一口锅里吃饭。”
“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你还能保证婆媳一辈子不见面了。”
岂料宗墀斩钉截铁,“我不能保证一辈子不见面,但是我保证永远分府分家。这些我会给她雇律师写进婚前协议里。我自己就是例子,我父母中途熬不住回归了家族,而我一心想留在国内,才使得我和我父母越来越远。我那些年拼命地回来,一方面是想多陪陪西西,其实也是想她多陪陪我。您也许不信,我比谁都明白漂泊是个什么滋味的不落地感。所以我不会走我父母的老路,更不会让西西走我妈的老路。”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喻晓寒过去加起来都没今天盘问且立规矩得多,“你和她那些年,你一厢情愿的还少么,啊!”
宗墀静静陈述道:“是,我错的很多,甚至到该死。可是我现在知道了,西西她爱我,一点不比我眷念她的少。”
“你知道个屁!”
“我就知道,总之,我知道。她爱我,不需要她告诉我。”
喻晓寒忽地有起身的动静,一直贴靠在门口的贺东篱寻摸着动静,稍稍站侧了些身子,听着里头,喻晓寒忽地加码地斥责道:“你知道,你光知道她爱你在意你,可是你知道她被你父亲的车送回来,我急着要给她退烧,她却瞒着我一个人出去买紧急避孕药,没等到吃,她发现来例假了,整个人痴痴傻傻地朝我笑,说老天爷总算站在她这边一回了。晚上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她问我得多爱一个人才愿意给他生孩子啊,那我好像没有多爱宗墀,我生理心理都不想给他生孩子,可是我刚梦到我有个孩子,妈妈,我吓得都出汗了……”
“这些你知道么,你别说你回去挨了你爹软禁的事,那是你活该。你知道你妈妈不光这回找过西西么,你们分手后、”
贺东篱忽地闪身出来,“妈!”
喻晓寒不管不顾,“你妈口口声声是西西勾引了你,才使得你不愿高中出国去,你妈要她保证不再见你,要她删掉一切有关你的联系方式。还给了她一笔钱,这笔钱秤砣似地压了她五年,她个死脑筋没有拿出来用过一分。知道为什么嘛,她怕用了就没脸还回去了。这笔钱明明是你那个妈作践羞辱她,硬塞给她的,西西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她觉得收了这笔钱,就再也没资格和你妈谈尊严骨气了。其实都是个狗屎烂屁,这笔钱我女儿永远不会还给你们宗家的。你也给我拿着你的东西滚!滚得越远越好!”
喻晓寒骂得唾沫横飞,对面的人迟迟没动静。他木然在那里像长在那了,阴暗潮湿,不见天日。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他被砸到眼睑的那一下,好像红得蛰起来了,目光瞬也不瞬,最后被绕开茶几过来的喻晓寒狠狠搡了下,作逐客的姿态。
宗墀往边上趔趄了下,他这样的身高被喻晓寒推得像个纸片似的,随即,喻晓寒把他的两袋东西扔狗皮一样地扔到他脚边。呵斥他拿走。
宗墀的目光如一截燃燃猩红的香,微微颤灭了下,掉下一截香灰来,掉在贺东篱的眼里、手上、再到脚上。
他如同傀儡一样,拎起脚边的东西,作听从模样地往外去。
经过贺东篱身边的时候,她觉得宗墀是从她身上游抄过去的,他是鬼,她是人,人鬼殊途。
霍然,鬼被什么驱动感应到了,想起什么,低头看手里的东西,他搁下了那袋爱马仕,朝喻晓寒委屈陈情道:“这是送给您的。”
“我受不起,宗少爷还是带回去吧,免得税务局查到我头上来。”
宗墀这回并没有依从,只垮着肩头,拎着他的行李袋,颔首告辞状。都走下玄关台阶了,他失魂落魄地折回头,脚下被一块地垫绊了下,狼狈地伸手扶了下鞋柜。他看了眼贺东篱,最后当着喻晓寒的面走到她面前,四目相对里,贺东篱才看到他眼睑上红了好大一块,红得还有一双眼眶。他问她,“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和我结婚,是真心话了,是不是?”
宗墀的话问出口, 不等贺东篱应声,便替她回答了,“你该真心话的、
我的意思是, 你该在我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就把这真心话告诉我的。
或者,你该像当年那样,坚定笃定咬死的口吻, 回我妈,对, 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儿子结婚, 你看到的这一切,不过是我在跟你泄愤, 我在你这受的窝囊气, 终究我会全部报复到你儿子身上去的。”
宗墀熬红了一双眼, 逼近的身体,往后退了一大步。
那一刻, 贺东篱整个心都空了。如朽木腐蚀,如河床破堤。更如, 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夜里, 彼此精疲力竭后, 她不想他出来,她讲不出他那些轻佻下流的话, 但是身体比她的认知诚实,他的撤退代表着离开, 飞行, 时差,家族,阶级……
贺东篱赶在他转身去的那一刻, 问他,“附中那年暑假,你在桥上看到我的那一次,宗墀,你原计划是要去英国的,你从来没说过。”于微时当年找贺东篱的那一次,她口里的高中,贺东篱其实多少还有点摘脱不掉的动机,可是附中那一次,真的困惑她太久太久了,即便再一次跟他分开,她也要弄清楚。
宗墀没回头,但是面向大门,喻晓寒站的位置看得清清楚楚,他近乎痛心疾首,拿一口一口的出气平缓压制着,“对,我确实是因为你不想去英国的。但跟你无关,你放心,我会替你正名。是我头脑发昏,叫人过去跟你买你手里的素描,原本想着你当真愿意卖了,我拿到手再去狠狠戏弄你,让你在学校里对我爱答不理。可是你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们打架,画板掉在地上,弯腰的时候差点被人踩到。我就是那一刻改变主意的,我喜欢你,跟任何人无关,包括你,贺东篱。”
说罢,他抬脚下了玄关台级,阔步而去。
廊道上,贺东篱听神了十几秒,逼动身子,才要追出去的,被喻晓寒一把拉住胳膊,“西西,我跟你说的,你就是听不进去是不是,我要你沉住气!”
“妈,我求你了,你根本不懂他,他这样会出事的。不是伤到他父母就是伤到他自己,妈,我求你了。”
“西西!”
“妈妈,看在他两次都义无反顾为我留下来的份上,好不好,你骂我吧,可是我在乎,我需要,我一直最要的不过就是这样的偏袒。他和他父母再没缘分,那是他亲生父母,没有他们就没有他,妈,我求你了!”
喻晓寒气得松开了手,贺东篱风一般地扑了出去。
宗墀的车子已经掉头过来,预备回头。后座上的人见到她出来,降下车窗,贺东篱作势也要去取车的静默,经过他泊停的位置,在他车窗前停了几秒,喊里头的人,“宗墀,别说那些分府分家的话了,你永远姓宗。就像你妈说的那样,你出生的那一刻,你父母已经在为你规划了,父母爱子无可厚非,就像我从前跟你强调的,没有我妈和徐茂森的事,我们可能永远没有这一笔。你上学那会儿,为了我几番跟徐西泽兄妹俩干仗,说实在的,如果你不姓宗,徐家两个压根不会买账的,所以说,宗墀不姓宗,就不是你了。”
贺东篱说完,惊鸿一瞥地掠过去。宗墀看着她上了一辆雷克萨斯,她坐进车里,前后不到三分钟,拨转车子出来,驶向了他们医院的方向。
而泊停下的车子,司机迟迟不敢动,最后透过后视镜询问:“宗先生,回去吗?”
后面的人笑得几近渗人,片刻,拍着他的行李袋,整个人仰靠在位置上,续命般地的孤立、冷漠,“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