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雪也觉得有些微妙,下意识抬眼看去,便见裴子辰垂着眼眸,他年岁越长,越是看不出情绪,但明显能感知到他此时不悦。
只是他不做声,江照雪也无意找事,只闭上眼睛,先将他毒素运转入灯。
两人灵力一圈一圈流转,沈玉清虽然不知道具体在做什么,却也能感觉到自己留在江照雪身体中的灵息慢慢消失,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身后结界上两个人弥散的灵力。
横放在膝头的剑止不住嗡鸣作响,然而这时候,他却鬼使神差想起过去那些年。
他记得慕锦月刚上山的时候,他其实是想好好同她说的。
有一天晚上,他都同她说好了,她也理解他收这个弟子,她让他留宿歇下,他本来都答应了。
结果临睡之前,天降雷雨,伺候慕锦月的侍女赶到云浮山,说慕锦月受惊雷所吓,突然呕血。
那时候慕锦月只有十四岁,家中刚被仇人屠戮,她也身受重伤,外加她家人死那夜便是雷雨夜,她亲眼目睹家人身亡,他怕她精神受创太重,便赶去救人。
那时候慕锦月疯疯癫癫,除了他谁都不让靠近,他只能留在她房里,让她喝了药,守在屏风外,用灵力护住她的心脉,等她缓过来。
可这样逾矩之事,江照雪如何忍得?
哪怕是为了救人,江照雪还是一路追到落霞峰来,他怕她生事,便设了结界将她逼在门外。
于是她就站在门外,先是失态怒骂,后面便不再言语。
他就看着窗花上她的影子,当初他以为,这是示威,这是逼迫。
然而此刻,他感觉自己胸口锥心之痛,他才意识到,那苦等的一夜,那一道孤影,不是示威提醒,而是,害怕。
是身处悬崖边上,怕自己一退,便再无回头余地。
所以她得守在那里。
守到他彻底救好慕锦月,打开大门,晨曦落在她被湿透的周身,她才转过头来,看着他,轻飘飘说了句:“好师父啊。”
好师父啊。
在妻子面前,不顾男女大防,全心全意救治一个弟子。
好师父啊。
那一句话,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在多年后刺在心头。
他感受着身后灵力流淌的气息,感觉着自己仿佛一点点在江照雪的生命里消失的错觉,他都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蚀心散的痛楚还是哪里来的苦痛,只有过去每一次江照雪堵在落霞峰外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出现在记忆里。
他仿佛也回到了那一刻,可他是站在江照雪的位置上,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被人用大义一点点逼疯的痛感,却又无能为力。
他静静等候着,看着天一点点亮起。
等感觉到结界上的灵力消散下去,他便知是结束了。
他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立刻起身,急急往山洞中赶去。
江照雪将裴子辰的身体中的毒素彻底清理干净,封住阴阳衍仪灯,随即便听沈玉清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就听沈玉清克制着急唤之声:“阿雪!”
江照雪一听,赶紧收起阴阳衍仪灯,起身去敷衍沈玉清,只是刚一动作,就被裴子辰拉住。
江照雪疑惑回头,就见裴子辰克制着看着她,仿佛是想了许久,才问出一句:“师娘前夜做梦了吗?”
江照雪动作顿僵住,裴子辰静静注视着她,听着沈玉清来到结界前的声音,压抑着询问:“若也做了梦,那师娘之心欲,又是什么呢?”
“江照雪,”沈玉清看不清结界中的情况,在外询问,“你可无事?”
江照雪听着他问话,被裴子辰激起的心神又急急止住,随即觉得不对。
昨夜他们必然是受了影响,所以有了这样失态之举。
可裴子辰此刻拉着她,难道不是失态吗?
江照雪心神一凛,立刻冷静下来,听着门口沈玉清的声响,赶紧蹲下身来,压低声道:“此处有异,你答应我一件事。”
裴子辰心知江照雪必定是察觉什么,立刻道:“请师娘吩咐。”
“无论如何,都不能伤你师父。”
江照雪开口,裴子辰一愣。
他呆呆看着江照雪,江照雪未曾察觉他的情绪,将手从他手中抽开,拍了拍他的肩,叮嘱道:“你先休息打坐,我去看看你师父。”
说着,她便起身往外,刚走到门口,便见沈玉清站在结界外,他情绪似乎缓了下来,见她出来,倒也没有立刻出声。
江照雪脚步微顿,目光从他脸上落在他明显伤势未愈的手上,犹豫片刻后,她终于还是道:“外面坐吧,我给你疗伤。”
沈玉清得话一顿,那些压着的、尖锐的气息一瞬尽数收敛,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只能麻木跟着江照雪往外走去。
此刻天还未亮,慕锦月和裴书兰都已经休息,江照雪领着沈玉清坐到山洞之外,看月落西山。
两人坐下后,江照雪朝他伸手,有些疲惫道:“把手给我吧。”
“一点小伤。”沈玉清看她脸色,垂眸道,“我暂且无事,你先休息吧。”
“无妨。”江照雪淡道,“我还有些灵力,你早些康复,接下来还有路要走。”
说着,江照雪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放在沈玉清手腕上。
沈玉清看见那一方白帕,备觉刺眼,静默很久后,他才道:“对不起。”
江照雪一愣,抬眼看他:“什么?”
沈玉清没开口。
他如何开口呢?
如何言明,他一声对不起,是在同当年站在门口等着他、在落霞山外等着他那个江照雪道歉。
他在八年半后,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这世上不是所有感情都能用道理衡量。
他救人没错,可她的痛苦也是真实的。
就如她如今救人没有任何错,可他守在山洞这一夜,如凌迟滚针,也是真实的。
因为她痛过,所以他此刻也不敢开口,只能在说完这话后,陷入无尽的沉默。
江照雪见他不言,也不想多说,将毒素排出后,便起身道:“休息吧。”
说着她回到山洞里侧,寻了个地方躺下。
连救两人,她已是累极,阿南不由得有些心疼,叹了口气道:“这点伤就是沈玉清故意做给你看呢,又不会有事,你强撑着给他疗伤,他又得心里美滋滋了。哎呀,阿雪心里有我~”
“他对九幽境敏锐得很。”
江照雪闭着眼睛,冷淡道:“裴子辰疗伤最后还是得用九幽境功法,我要让他有时间动脑子,裴子辰风险便大了。”
“哦。”阿南明白过来,不由得道,“你是念着裴子辰啊,那你怎么不再叮嘱他一句?”
“叮嘱什么?”
“就像你对裴子辰说的那样,让他不准动我们家子辰一根汗毛!”
这话把江照雪逗笑,不由得道:“裴子辰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么帮着他说话?”
“毕竟是我看大的嘛,沈玉清和他之间我肯定站他啊!”阿南实话实说,有些埋怨,“你都警告他,不警告沈玉清,我不服!”
“沈玉清和裴子辰性情不同,”江照雪耐心解释,“他修为高深,怕是早就发现此处有异,就算心存杀心,也不会在这里同裴子辰算账。我若是为裴子辰说这话,反而扰乱他心境,火上浇油。”
“那你就不怕给裴子辰火上浇油?”
阿南奇怪,江照雪沉默不语。
裴子辰的性情她越发难以琢磨,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会主动同裴子辰叮嘱。
但她开口那一刻,她似乎的确是想,她既开口,裴子辰便不会动手。
只是这种没有由来根基的信任太过荒唐,说来怕引人发笑,若是裴子辰没有听她的,更是丢脸。
于是她干脆没有多说,闭眼睡觉。
她灵力消耗太大,很快就睡去,等她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慕锦月和裴书兰生火做饭,江照雪打着哈欠起身,便听裴书兰笑起来,赶紧道:“江仙师,您醒啦?”
“嗯。”
江照雪点带你头,打着哈欠走到火边,转头看了一眼山洞:“裴子辰还没出来?”
“师娘。”
话音刚落,裴子辰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所有人回头看去,就见裴子辰站在不远处,他重新换了衣衫,梳理发冠,看上去一如平日清雅整洁的模样,仿佛昨夜一场大战全然未曾经历过。
他和江照雪行礼之后,便又陆续和沈玉清等人行礼打过招呼。
江照雪见他无事,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既然无事,便坐过来吧。”
裴子辰得话上前,来到火堆旁。
他寻了一个距离江照雪最远的位置坐下,裴书兰给大家煮了早饭,所有人无心用餐,只随意吃了两口,裴书兰看上去虽然也兴致缺缺,却还是强撑着多吃了些东西,随后便才想起什么来,有些为难开口,询问裴子辰:“裴小道君,冥公子呢?”
所有人一顿,裴书兰面露凄色:“他是不是……”
“昨夜之事应当是冥的手笔。”
裴子辰实话实说,昨夜太过匆忙,他没有和江照雪说得太仔细,便详细道:“昨晚冥与我出去之后,我发现外面噬命兽无穷无尽,那些藤蔓也根本杀不完,我本是想耗尽所有灵力试着和这些东西鱼死网破,但在动手前,我告诉他,师娘因当年没有救下李……”
裴子辰说话一顿,思及裴书兰在,她如今还不知道李修己的死讯,便将名字压下来,可江照雪一瞬便知他说得是谁,点头道:“我知道,因为当年没救下那个孩子,我其实对他有所移情。”
“我同他说,您心中有愧,如今一定会帮助他,”裴子辰见她明白过来,继续道,“等未来我们完成所有一切,会带他离开。于是他在我动手之前,突然叫住我,说这里都是幻相,只是为了消耗我们的灵力,然后告诉我说,这里是十三弩阵,让我赶紧回去救人。”
“所以你来了。”沈玉清抬眼看他。
裴子辰迎向沈玉清目光,不卑不亢,平静道:“是。”
两人目光迎着对方,都不曾后退,这一声“来”的意味,便变得格外微妙。
江照雪未曾察觉,只端着碗,思考着道:“他说这里都是幻相,应该是指这两夜阵法中的情况,如今我们既然已经破开阵法,那幻相也就不复存在,现在应该就是雪苍山的原貌。那他人呢?”
江照雪好奇看向裴子辰:“你回来了,他没跟着来?”
“他既然做出背叛之事,自然是不敢跟来的。”裴书兰有些惋惜开口,“我瞧他人品端正,还想应当是个好孩子,没想到……”
“我也不知道他去向,”裴子辰只回应江照雪,回忆着道,“当时弟子忙着赶回来,来不及顾上他,但当时,他的确没有跟上弟子。”
那就是没有回来。
江照雪有了结论,她思考片刻,随后道:“他毕竟是敌非友,往后面走下去,大概还会再见,也不必管他了。如今时间紧急……你们身体都还好吧?”
江照雪好奇看了众人一眼,主要是裴子辰和沈玉清。裴子辰知道江照雪担心什么,立刻行礼:“弟子已无大碍。”
江照雪回头看向沈玉清,沈玉清亦道:“无事。”
江照雪放下心来,点头道:“若无大碍,现下收拾收拾,我们便起身离开吧。按照原本说法,我们路走一半,应该会得到下一半路的地图,雪苍山脉中既然无人看守,这地图必然摆在一定会路过的地方,我们往前再走走,看见不同寻常之处就探探,等拿到地图,快速前进,你们觉得如何?”
在场无人有意见,江照雪颇为满意,随后便想起最重要的事:“哦,还有一件事。”
所有人看来,江照雪拿出装着玄青石的乾坤袋,掂在手中试了试道:“此番行路艰辛,我想腾出一个乾坤袋来装东西,要不把玄青石留下,一堆破石头……”
“这怎么行?”
裴书兰一听,下意识开口,所有人看来,裴书兰气势稍敛,忙道:“江仙师,接下来到了地宫,必定还有人检查这玄青石,咱们若是路上把东西扔了,地宫进不去,我们又如何去到圣池呢?”
“也是啊。”
江照雪听着,点了点头,有些遗憾道:“那只能装着这些大石头行路了。”
“这毕竟是咱们的货。”
裴书兰笑起来:“哪儿有商队把货扔了的?”
“裴夫人说得是。”
江照雪点头,收起乾坤袋,将碗放在一旁,站起身来道:“那我先去换件衣服,大家收拾片刻,即刻出发。”
江照雪走回山洞里侧,单独换了一身衣服,大家也都开始各自收拾行李,忙碌起来,只有沈玉清坐在原地,看着裴子辰清理他们留下的痕迹。
裴子辰重新换过衣衫,也重新系过的玉佩,但他打结的方式和江照雪如出一辙。
他分辨不清那玉佩是江照雪为他系的,还是裴子辰自己系的。
但无论那一条,看着那玉佩挂在裴子辰腰间,他都觉得碍眼。
冷眼看了许久,他指尖一点,悄无声息开了结界,终于出声:“你腰上的玉佩给我。”
裴子辰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沈玉清垂眸看着地面,似是漫不经心道:“她第一次向男子赠礼,就是送了一块玉佩,给我。”
裴子辰转眸看去,便见沈玉清坐在旁侧。
他头发有几缕凌乱散落下来,语气似是有些疲惫,却还是详细描述着他们的过往:“她不会为人系玉佩,自己想办法学,可我年轻好斗,寻常系玉佩的法子总容易在战时滑脱,于是她自己想了办法,在系好玉佩后,再从中间再系一道,所以这个玉佩出现第一次,我就知道是她送你。”
说着,沈玉清抬起眼眸,透过略显发丝,盯着这个已经完全是成年男子的弟子,感受着他身上江照雪的气息,冷静中带压了几分杀意,淡道:“她是你师娘,你当恪守人伦礼仪,这种东西,你不该拿。”
这话说得透得不能再透。
按理他应该将这块玉佩还回去。
可他怎么还?
江照雪给他的东西不多,这是她唯一赠过他的。
可这点东西,沈玉清都想抢。
他要怎么还?
他手扶在剑上,垂下眼眸,故作平淡道:“长者赐,不敢辞。此物乃师娘赠礼,弟子断没有转赠他人之礼。”
听到这句“转赠他人”,沈玉清气息一瞬冷了下去,裴子辰仿若毫无感知,不卑不亢站着,僵持不动。
两人对峙不言,江照雪收拾好东西,从山洞里走出来,左右一看,见两人神色都不大好看,不由得道:“你们做什么?吵架了?”
两人得话,纷纷不着痕迹错开目光。
裴书兰和慕锦月从山洞里走出来,江照雪询问一二,确认大家都收拾好后,便一起上路。
如今迷阵已破,可以看出雪山位置,他们沿着雪山方向一路往前,走了没半个时辰,便看见一座小屋,进去搜寻一番,便找到了后半截路的地图。
这地图画得清晰,有了地图,他们不必在地上再慢慢搜索,江照雪召出白鹤,带着裴书兰和慕锦月,沈玉清和裴子辰御剑,一行人顺着地图赶去,落日之前,便到了地宫。
他们送玄青石,走的是地宫后门,到了地图标注的地宫后门前,他们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道笔直冲天的崖壁,像一堵人为建造的城墙,阻拦在他们面前。
江照雪将玄青石从乾坤袋中取出,穿好黑袍,伪装成押送石头的侍从,跟着裴书兰上前,按照地图提示,上前对着崖壁轻三下、重三下敲了六下。
等敲完之后,崖壁没有任何变化,裴书兰有些犹豫转过头来,尴尬道:“这好像……”
话没说完,崖壁突然剧烈震动。
众人立刻警觉,裴书兰吓得尖叫跑开,就见崖壁慢慢挪开,碎石零落,尘土纷飞,等尘埃落定,一道高有三丈黑铁大门便出现在人前。
“这……这是?”
裴书兰惊疑不定,片刻后,就听大门后传来一个声响:“来者何人?”
听到这话,裴书兰和江照雪对视一眼,江照雪用眼神示意裴书兰答话,裴书兰反应过来,赶忙道:“妾身苍城裴氏,奉命运送玄青石。”
“裴氏……”
里面似乎是传来翻书之声,片刻后,就听对方问出问题:“你经营绸缎庄,五日前卖得最贵的料子是什么?”
裴书兰一愣,随后便意识到对方是在盘查她的身份,赶忙回忆道:“是蜀锦。”
对方明显十分谨慎,又盘问了几个问题,这些问题都格外精细刁钻,若非本人,根本难以提前准备。
两人一问一答片刻后,就听对方道:“稍等,这就开门。”
说着,黑铁大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看守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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