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人胸口起伏的弧度随着笛声逐渐缓慢了下来。
林泱泱心中稍微放松了一些。
见状,林知清才继续开口,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你的家在大盛,在边疆,那里有高飞的大雁,有战火,有孤烟。”
说着,林知清用手上的银针轻轻刺了一下笛人。
林泱泱见此情形,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她怕笛人吃痛暴走。
好在林知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直在安抚笛人,笛人看上去十分安静。
林知清的视角与林泱泱的自然不同。
她之所以用银针刺了一下笛人,是想加重笛人的沉浸感。
镇远侯府能让刘邙控制笛人,中间肯定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以林知清这些日子的观察来看,打骂这些都是轻的,笛人肯定是受到过许多折磨的。
银针的刺激能让笛人更有代入感,想到从前的事情。
果不其然,很快,笛人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那是一个笑容。
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这个笑容十分僵硬。
因为笛人面上太久没有出现过这种表情了。
所以,他再次做的时候,十分生疏。
正当林知清和林泱泱看得认真之时,笛人的喉咙动了动,仿佛要说话一样。
可是,他张了张嘴,只发出了一道类似于嘶吼的声音。
林泱泱不解。
林知清观察了一下,走向一旁的石桌倒了一杯水。
她用手帕沾了水,轻轻擦拭着笛人的嘴唇。
有了水的滋润,笛人的喉咙动了动,声音愈发清晰:
“父,父,母,狗……”
“父亲,母亲,狗?”林泱泱将笛人的话复述了一遍。
林知清耐心道:“你的父亲是个极其值得敬佩的人,你的母亲对你十分宠爱。”
说到这里,笛人的情绪已经非常平稳了。
林知清微微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也有些兴奋。
盯了笛人这么久,如今终于有些进展了。
笛人如今其实跟做梦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他的梦境是由他自己的记忆以及林知清的话结合起来,生成的画面。
这种梦境更加自由,没有限制。
林知清站在一个旁观者而非引导者的角度去探索。
这与先前刘邙算计林知清她们,或者林知清算计其他人的梦境是不一样的。
笛人如今的状态同做梦没有区别,所以林知清的描述都比较笼统。
若是她描述的场景偏离现实,那么梦里的人有所察觉,梦境是会崩塌的。
所以林知清非常小心。
她想到方才笛人所说的话,再次轻声开口:
“父亲外出回来了,母亲正在同你玩耍交流,你们很快便一起用膳。”
“你的脚边,卧着一只狗。”
“清妹妹……”林泱泱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不对,他不对!”
林知清方才话刚说完,便已经注意到了。
笛人眼尾上挑,眼睛轻轻眯了起来。
这是对林知清所描述的场景产生疑问了。
林知清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
“不,没有狗。”
听到这话,笛人的眉头舒展开来。
林知清松了一口气,果然是狗的问题。
她定了定心神,继续开口,重新描述了一遍:
“你的父亲外出归来,母亲张罗着用膳,你们三人是十分幸福的一家人……”
林知清越说,眉头皱得越深。
因为她注意到,笛人的眉头也越皱越深了。
不对,这绝对不对!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林知清一把拉住林泱泱,后退了好几步。
随后,她毫不犹豫地吹响了笛子。
笛音响彻整个院子,林泱泱咽了咽口水,心中还是有些紧张。
因为她发现笛人好似并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是越来越……生气了?
林泱泱描述不出来那种感觉。
林知清的笛音越来越急,充满了压迫力,早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舒缓与温柔。
下一刻,笛人倏然站了起来。
他仿佛看破了方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又或者是感到疑惑,竟然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
林知清的眼睛微微瞪大,笛人居然有自己的姿势了吗?
平日里他虽然会做出一些微小的反应,但那是身体的反应,是不受控制的。
但如今,他同在大理寺大堂一样,似乎是有了自己可以控制的意识一样。
林知清当机立断,转换了一种吹奏方式。
笛音又逐渐平缓了下来,仿佛在配合笛人的动作一样。
林泱泱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惊扰了林知清。
林知清笛音的音量逐渐变大,变得更加悠扬。
她明显感受到,笛人同笛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联系。
她丝毫不敢松懈,笛音经久不断。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笛人居然缓慢地朝前走了一步!
林知清心中一喜。
林知清轻轻开口:“先别动,危险。”
如今笛人的状态不稳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还没有陷入沉睡。
这样的话,他便是危险的。
林知清缓缓停下了吹笛的动作,再次拿起了一直握在手里的玉圆环。
她像是一开始一样,轻轻晃动着玉圆环,而后开口:
“注意放轻松,看着圆环,回到方才的位置,回去吧,回去。”
说完这些话以后,那笛人挣扎了一下,随后才用一种比较僵硬的姿势爬了起来,重新回到了位置上。
看到这里,林泱泱才松了一口气。
林知清则是走上前去检查了起来。
过了许久,确定那笛人再次回到了沉睡状态,林知清才朝着林泱泱招了招手。
林泱泱走近以后,迫不及待开口问:
“清妹妹,如何,看出些什么?”
林知清洗了***,随后摇了摇头:“他以前的家应当很幸福。”
“让祖父帮忙,往军中查一查吧。”
笛人多半是很小的时候就被镇远侯府抓走,后来遇到了刘邙,才成了一个没有意识的躯壳。
这种做法,放在林知清从前的世界是相当不守医德的。
笛人如今的境况非常不好,意识一直被困,挣脱不出来。
这对林知清来说,也是一个难题。
她深吸一口气:“倘若只是即时催眠,人绝对不会变成这样。”
“这多半是刘邙一直在加固笛人催眠的效果,笛人的心理意识完全被封存,这也是他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
林泱泱听得有些晕了:
“清妹妹,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可是连起来怎么那么陌生呢?”
这也不奇怪。
林知清耐心解释:
“人在面对精神痛苦时,会无意识地进行自我保护。”
这话听起来是复杂了些,但要说起常见的心理防御机制类型就很简单了。
首先是压抑。
把不能被意识所接受的念头、情感和冲动抑制到潜意识当中去,这便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另外,否认也是如此。
拒绝承认引起焦虑痛苦的事件,当其从未发生过。
这些都是一些基础心理防御机制。
若说是进阶一些的,还有投射。
人有时会下意识把自己的不良品质投射到别人身上,就像是一个自私的人往往会觉得别人也很自私一样。
退行,比如说一个成年人在遇到巨大压力时,可能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大哭大闹。
这些都属于心理防御机制的表达。
笛人目前的情况,比较偏向于“否认”。
或许是他在尝试过反抗但失败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不愿让意识从沉睡中挣脱出来。
因为挣脱出来后,很可能面对的还是伤害和失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林泱泱若有所思:
“他现在是不是同我手刚受伤的时候一样,不想面对事实?”
“对,就是这个意思。”林知清点头。
每个人的自我防御机制都有不同的表现。
林泱泱叹了一口气:
“那这样我们要如何帮笛人?”
“我当初的状况没有他那么严重,你们经常开导我陪我玩儿。”
“可笛人醒都醒不过来,怎么开导他呀?”
林知清摇了摇头:“没事的时候多同他说说话,但这种醒过来的概率微乎其微。”
“我猜测,或许找到一些他在意的东西,可能会将他唤醒。”
“就像上次他见到江云鹤,受到刺激短暂清醒过来了一样。”
当然,这只是林知清的猜测。
她深吸一口气,因为她从前并没有遇到过如此棘手的情况。
在鉴心学这一方面,她也是在不断探索的。
经历过江家父子的事情以后,他有的时候明显会感觉到一些力不从心。
如若每次遇到事情都要像之前一样跳崖啥的,那代价太大了,过程也不是林知清可以随意掌控的。
而且,先前她陷于大盛,不免产生了一些过激的想法。
这都是她迫切地需要去解决的问题,或者用一个更加准确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瓶颈期。
医治笛人,很有可能就是打破这个瓶颈的机会。
所以,林知清想尝试尝试。
不过,今日已经算是有了一些突破了。
林知清和林泱泱将人搬进了屋子里,又回了舒清阁。
除开笛人,林知清最需要处理的便是林家庶务了。
林家目前还是按照她先前的那一套奖惩制度来运作的。
自实行到现在,也没出什么大问题。
“小姐。”她心中刚出现这种想法,朝颜便一脸担忧地进来了:
“方才我在外头听到有人在嚼舌根的,想同你说一说。”
朝颜眉头紧锁,眼尾挑起,还一直撇着嘴。
“谁惹我们朝颜生气了,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们!”林泱泱敲了敲桌子。
“谢谢泱泱小姐,不过就是些婆子在外头嚼舌根,倒也无什么大事。”朝颜将门带了起来。
“嚼舌根?嚼什么舌根?”林知清倒有些好奇了。
林家下人是过得太舒坦了吗,又要跳出来搞事情。
“如今快要入冬了,东厨那头按小姐的吩咐,每日都按人头备着姜汤。”朝颜开口:
“今日我过去领姜汤的时候,恰巧碰到花园那头的婆子同东厨之人吵闹。”
“吵?吵什么?”林泱泱皱眉:“那姜汤辣乎乎的,我平日里倒是不爱喝。”
“不过这东西到底算是福利,还有人不满?”
林知清则没有说话。
朝颜叹了一口气:“我家小姐是看近来许多人染了风寒,这才吩咐东厨的人这么做的。”
“小姐也不爱喝,平日里都是让底下的人喝了。”
“其他院里也有这种情况,但坏就坏在这儿。”
朝颜说到这里,林知清已经有所猜测了。
不过林泱泱却不解其意:“这是什么意思?”
朝颜叹了一口气:
“这主子们不爱喝,多出来的分例一般都是让别人喝了,可这一来二去的,分不均匀,可不就出问题了。”
“这不是分不均匀的问题,是有些人贪心不足的问题。”
“堂姐,人都是复杂的,你多一口,我就少一口。”
林泱泱摸了摸头:“可是这姜汤又算不得什么金贵的东西。”
“再说了,贪多能喝得完吗?”
“自己喝不完,带回家也能算是好东西了。”朝颜深有所感:
“先前我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别说加了糖的姜汤了,便是树叶草根也是难得的好东西。”
这话便扯远了。
林家倒也不缺吃的,但这姜汤是免费的玩意儿。
有些人的心理角度不同,认为既然是免费的,那别人多一份,自己就少了一份。
这凭什么呢?
而且主子院子里的人不太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因为主子近身的丫鬟小厮们,平日里见的好东西多,多半不会去占这种小便宜。
主子不喝的姜汤,近身的丫鬟小厮也不会去争一碗汤,平白无故惹了主子厌弃,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林知清看向朝颜,开口道:
“朝颜,平日里我不喝的姜汤是怎么处理的?”
朝颜丝毫没有犹豫,开口回答:
“小姐,我不喜姜味儿,所以一般都是给洒扫丫鬟或者婆子。”
这些人在院子里的地位比较低,倒是符合林知清先前所说的情况。
林知清微微颔首,张口道:“朝颜,你传我的命令,东厨的姜汤……”
“哎哟,小姐,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呀!”
一个婆子的声音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
随后,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泱泱皱眉:“岂有此理,谁允许他们来清妹妹院子里闹的。”
“朝颜,出去看看。”林知清坐在桌旁,面色平静。
“是。”朝颜应了一声,当即转身出门。
瞧见院外的几个婆子都快打起来了,她脚步加快,提高了音量:
“你们竟然敢来叨扰小姐,岂有此理,可有半点规矩!”
她的声音一出,外头的那些人都安静了下来,领头的是个身形圆润的婆子,她冷哼一声:
“朝颜姑娘,我们今日来,是想让小姐主持公道的!”
“东厨做的姜汤分明是每人一碗,为何吴婆子每日都能得两碗?”
她身旁一个身材矮小的婆子当即涨红了脸,也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那是我干女儿孝顺,特意孝敬给我的,一碗姜汤又值不了几个钱,你何苦闹到小姐这里?”
听到这话,朝颜看向了那个身形圆润的婆子:
“周婆子,若你心中有疑问,大可先同外头的管家说,待管家同我交流过后,再上报小姐。”
“你如今闹到舒清阁是什么意思?刻意不给我家小姐体面?”
朝颜眯着眼睛,话里话外都在点周婆子不按规矩行事这一点。
周婆子眼睛转了转:“哎哟,朝颜姑娘,你一个丫头,哪里懂我们这些粗人的难处?”
“若不是受了委屈,求助无门,又怎么会一时越了规矩。”
“周婆子,你还不认错……”朝颜再次开口,但话还没说完,便被那周婆子打断了。
周婆子的音量比方才还要高:
“朝颜姑娘,你从前也就是个乡下来的丫头,也知道我们这些人不好做。”
“如今你倒是高升了,就开始为难我这个老婆子了吗?”
她这一开口,周围有许多人开始附和了起来。
朝颜打眼一看,发现都是花园那头的婆子,她向前走了几步:
“你可切莫将我同你相提并论,我至少懂规矩,不会直接堵主子的门!”
周婆子面上满是不耐烦:
“朝颜姑娘,你不过是小姐跟前的一个丫鬟,我现在要找的是小姐,你进去通报一声就成了。”
说着,她上下打量朝颜,目光十分令人不适。
朝颜皱眉,刚想开口,院子里头便传出了林知清的声音:
“朝颜,去请祖父过来。”
此言一出,朝颜高声应了一句好,随后交代护院们看好门,然后才朝着外头走去。
周婆子等人都被这个命令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之间只能干站在门外。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林青山才随朝颜而来。
瞧见舒清阁之外围了这么多的人,他当即皱紧眉头,不过也没有说话,只朝着院内走去。
周婆子心中一开始还有些忐忑,见林青山没训斥她们,心中又有了些底气。
“你们瞧,我早就说了,知清小姐从前那是没办法了,才接了家主的位置,如今老侯爷一回来,还不是乖得跟小猫似的。”周婆子低声道。
其他人面面相觑,愣是没有人反驳她的说法。
林青山进门后不久,朝颜便将所有人叫进了院子里头。
林知清、林泱泱和林青山坐在院子上头,祖孙三人正喝着茶,迟迟没有开口。
那周婆子左顾右盼,见没有一个人说话,有些按捺不住,但还是低下了头。
直到一盏茶下肚,林知清才看向周婆子:
“周婆子,我记得你是府里的老人了。”
周婆子上前一步,行了一礼:“小姐,当初四老爷出事了,我也没有离开林家。”
“算算时间,老侯爷还在盛京之时,我就在林家伺候着了。”
伺候这么久,还只是个打理花园的婆子。
若不是有人针对,那便确实是能力不到位。
林知清心中有数,没有再开口。
“啪!”
一旁的林泱泱将茶杯重重放下:
“周婆子,既然是老人,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谁让你来舒清阁门前号哭的?”
周婆子身体一抖,嘴上的话倒是不停:“泱泱小姐,我当时也是太气愤了,还请你体谅体谅我。”
“气愤?”林泱泱冷笑一声:“怎么,见到我祖父就不气了?见到我祖父就记得规矩了?”